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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娥 (中篇小說)

2024-02-26 17:22皮佳佳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4年2期

這個主體——是同一個主體,被消除了。

——??隆对~與物》

“賽博白鶴能回到電子理塘嗎?”

直播結束前,芽靈說了一句。眼簾垂下,一滴二維眼淚。

彈幕瞬間洗劫了她的臉,煙火與禮物齊飛,還有人送出了“艦長”。莫小拓點開禮物箱,猶豫是否也要跟進。閃光字體橫亙屏幕:啊,我死了。淚目。靈靈“鯊”我。愛靈一生。

她從前是螢火蟲,不是太陽。

電腦驟然黑屏,倒映出莫小拓變形的臉,他在便箋紙上寫下“被剝奪”。他本應高興的,今天芽靈換了新裝備,可以眨眼,皺出鼻子上的小紋路,還能起身轉圈,她穿上了白色洛裙,胸口綴一塊螢石。

手機鈴聲不合時宜響起。一尾剛被放生的魚,卻又被釣竿無情拉出水面。這條出水之魚轉動身子,暴躁地拍開應答鍵——“您好,極致快遞,我已到達您公司門口,請問現在可以簽收嗎?”

“放樓下快遞柜就行?!?/p>

“對不起,這是特殊商品,公司規定必須當面簽收?!?/p>

架在辦公桌上的雙腳無奈縮回。一只拖鞋跌落,扣在機械鍵盤上。

莫小拓穿回拖鞋,手指順勢在腳趾縫里搓了幾下,再把身體從人體工程學電腦椅中拉出。到達前臺時,他特意看了一眼桌上的時鐘,距離上班還有8分鐘。而自動門前的一幕讓他大受驚嚇?!澳羌爝f”到了!快遞員真到了“公司門口”!他本打算坐電梯下樓,往常都在大廈門口收快遞,今天怎么回事?更惱人的是,前臺阿妙也來了,站在快遞員旁嘬奶茶,那個紅頭發、總叫不準他名字的阿妙。莫小拓準備后撤,在他們發現之前退回辦公室。

來不及了。阿妙喊出來:“阿達,你快遞,好大件哦!”阿妙總叫他阿達,還說是好意頭,保佑他發達。莫小拓討厭她,盡管她是公司唯一的女人。

一件人形快遞,渾身纏著白色薄膜,形似新鮮制成的木乃伊??爝f員笑容專業且曖昧。莫小拓恨不能現在打開手機,對著客服打出一萬句“喵了個咪”(他最近決定不再說“叼你老母”)。不能再包厚實點?不能用個盒子嗎?第二天,被“喵”了一萬次的客服委屈解釋:抱歉忽視了客戶的隱私需求,但為商品安全考慮,技術部門堅持用這種包裝。

此時正值上班高峰,下去叫車太費時間,就算等到電梯,說不定就在電梯遇到齊總了。自己剛來幾個月,不能讓齊總撞見。趕在電梯燈亮前,快遞被安置進一間儲藏室。果然,電梯門開,齊總的皮鞋踩響了上課鈴聲。他是公司唯一穿皮鞋的人。老板的目光停留在前臺左方的花瓶——那朵符合斐波那契數列的向日葵換成了雜亂無序的馬醉木——他皺起了眉頭。皮鞋繼續前行,穿過拖鞋、短褲、冰咖啡、動漫玩偶以及超大顯示屏組成的矩陣。

莫小拓目送老板走進辦公室,隔著門,他也知道老板要做的第一件事:靜立窗前,用望遠鏡視察對面大廈,如同大戰在即的指揮員。剛開始老板只對大廈樓形有興趣:半圓弧狀樓身,中開一洞,正好窺見黃旗山頂的紅燈籠。每次望過去,老板都覺得自己是一位耳鼻喉科醫生,正檢查一塊發炎的扁桃體。后來他換上望遠鏡,并在鏡頭里看見一個女人,沒穿衣服,或穿裸色緊身衣,側身坐在一張高背椅上。他緊張后仰,擦拭了鏡頭,準備再仔細檢查。女人轉頭,撫弄脖子,以玻璃為鏡,對鏡自賞,似乎又對著另一塊玻璃微笑。窗戶變黑了。

今天也不例外,窗戶還是黑的。老板放下望遠鏡,拿起手搖磨豆機,快速搖動手柄,順便鍛煉手臂肌肉,給自己沖一杯紅標瑰夏。

阿妙站起來,抱著一堆準備簽字的文件,最下面那張是她的年假條。大廈警報聲起,比六月的天氣更加聒噪。管理處開始播報:“突發緊急情況,大樓被封,所有人暫時停留原地,不能出去?!?/p>

“不是吧!”文件跌回桌面,打翻了奶茶。而大多數拖鞋并不慌亂,也許信息還需在頭腦中轉換成代碼。他們緩緩起身,在彼此頭頂與電腦間兜繞幾圈,開始滑動手機,企望得到更多確認。有人刷到朋友圈,大樓疑似有不明化學品,警察正排除犯罪嫌疑人。原來如此,大家面無表情坐下。對程序員來說,只要不斷電,封或不封,仿佛不是什么問題。只有阿妙不停說著死了死了,這么大一棟樓,不知道要查到什么時候,今晚還要趕飛機,跟男朋友去虎跳峽徒步。老板辦公室門開了,她求助的目光不及抵達,皮鞋已奮迅而出,越過她的紅色拖鞋,疾馳入樓梯間。

辦公室依然平靜,莫小拓站起來,遲疑著跟到門口,不住回頭看儲藏室。他最終沒敢邁出自動門,廣播說了,不能出去。

皮鞋僅用十五秒便奔襲至一樓,門口守了兩個保安。他又想到奇襲,準備從二樓窗戶翻出,那里有個大廣告牌,下面連有一鐵制樓梯。他也顧不得二樓窗戶塵灰如絮,令他素衣化緇??上?,樓梯被撤走了。他翻上廣告牌,還是沒敢跳下去。

可憐的快遞員也沒能出去。他在二樓遇見齊總,那件意大利定制白襯衣滾出幾道黑邊,還被一根銹釘掛了洞??爝f員抱頭蹲下來,外面那部小貨車停路邊,時間長了,交警會罰款。接下來還有11單貨要送,該怎么辦?齊總拍了他肩膀,將他重新帶回15樓,安排在儲藏室休息,并讓出了自己的睡袋。

折騰到中午,封鎖解除。老板太太送來快餐和零食,還有齊總的新襯衣。程序員們喝著氣泡酒,恍惚間生出年終聚餐的感覺。

“你這個嘛,充氣娃娃?!眱Σ厥依?,莫小拓進來,快遞員遞過一臉“我懂得”?;貞洀那肮ぷ鞯膹S,門口有家黃鱔飯,老板好手藝,一口油軟下去,再看一眼老板娘,頭油能讓蒼蠅劈叉,領口開到比黃鱔飯香氣更深的位置。兩夫妻會做生意,里間還有充氣娃娃店,叫啥子愛愛樂,里面娃娃漂亮,專人化妝,摸起來像真的。隔壁賣雞腿老板氣不過,就舉報他組織賣淫。公安一來,想笑也不好意思笑,也不違法,簾子后面沒人,就幾個被掰得不成形的娃娃,假睫毛抹到了下巴。

“從前我不會說話,我住在山里?,F在我會說話,我住在一束電流上。知道嗎,春天的山會笑?,F在即使我哭,你也只能看見我的皮膚在笑?!?/p>

沒人會在早上七點開直播。莫小拓第一次點進芽靈的直播間,就這么想。主播用虛擬頭像,簡陋的二次元免費皮膚,黃頭發,呆腦袋只會搖頭。難怪直播間就三人。她也不在乎,絮絮叨叨自說自話。她的聲音讓莫小拓沒能點擊退出。他嗅到一股香灰燃盡的味道,帶他回到村口小廟,婦娘們各自跪著,拿出念叨老公的本事,求菩薩完成心愿。莫小拓幫著燒過紙錢,抬頭也看看那排菩薩,剛描好的黑眼珠,真能看進人心里。他最喜歡左邊那個車神菩薩,手里還握著方向盤。

快遞員回憶起第一次進“愛愛樂”的經歷,并說莫小拓這件是“高級貨”。如果手里有鼠標,現在就該把他刪除。莫小拓沒接話,直接抱起快遞,搬到同事“花摳”辦公桌旁。今天花摳休假。將人形快遞放在這里,沒人會多問。五個月前,他走進辦公室,第一眼就看到花摳的辦公桌。這小胖子沒什么特別,光頭,矮個兒,脖子短,整個人像一只雞蛋壘在鴕鳥蛋上。而他的辦公桌就要用“娃團錦簇”來形容了。如同科幻電影里的克隆人大軍,各種尺寸的克隆娃娃橫豎堆積,能讓密集恐懼癥當場暈倒。唯有的縫隙留給了電腦屏幕,從娃娃的長腿間委屈地擠出來。

“絆愛,你都不認識?”花摳驚詫于莫小拓的問題,世上還有人不知道絆愛。莫小拓回答平時愛玩游戲,對綁兔子頭的日本假人不感興趣,說完又心虛,自己每天也在看一個假人。齊總被這場景震撼過,委婉建議花摳去看心理醫生。但他很快改變了想法。那天他走進公司,看見小胖渾身抽搐,仰天撕扯著口腔肌肉,喉嚨持續拉響絕望的轟鳴。大概親人離世了。老板這樣想。此時更應該彰顯“自由、仁愛、創新”的企業文化。他走上去托住滿是鼻涕眼淚的光頭,試圖安慰幾句。光頭抹干眼淚,扎進老板懷里?!安豢赡?,不可能,絆愛不會走的?!迸赃叺男亲薪恿艘痪洌骸敖Y束了,一個時代結束了?!饼R總這才明白,桌上一堆娃娃的原型,也就是那個日本虛擬主播宣布休眠了。幼稚嗎?他忽然覺得,四十歲的自己,可能老了。他把自己關進辦公室,翻了一下午老照片。前一天的自己,也在流淚,因為城里最后一間許留山甜品店關門了。誰又知道呢,在那里,他曾與女孩并肩坐著,錢不夠,兩人吃一碗楊枝甘露。那些發型、時裝、音樂、食物,還有愛情,都放進一個叫作“潮流”的括號,每代人用青春賦予它們價值,并理所當然地以為這是永恒。然而,永恒是最早被時間放棄的。唯一堅固的,只有一個括號。

假的!大樓解封了。報喜鳥般的阿妙,迅速將消息傳遞給每個人。

124的智商,被一個弱智騙了?齊總不敢相信。大廈對面有一間創智學校,里面有個“老學生”,誰也不知道他上了多少年,似乎也不用畢業。別人問起,他總說自己八歲。他爸爸告訴校長,那年他在動物園學習一只蕩過叢林的長臂猿,但沒能躍上另一棵樹。今天,他又撿起了翻墻的本事,帶著另一個學生翻出學校。他停滯在8歲的智商突然猛漲,拿著一本來歷不明的證件,進入大廈管理處。齊總沖進學校,要找校長理論,最好讓警察抓走那個“傻子”。校園只有一個操場,幾個孩子練習用棍子探索前方,另幾個扁頭小眼的孩子沖他傻笑。絕望的寧靜。

塑料薄膜散落一旁,屬于他的“芽靈”出現了。這是他長久期待的時刻。她看起來比電腦上的芽靈更真實,合乎男性視覺的女性身體比例,皮膚柔潤,甚至能看見皮膚下的暗藍色毛細血管。莫小拓感嘆,女媧剛用了最好的泥土捏出來(的確是新型硅膠材料)。

“其實她什么也不用做,就在那里安靜看著就好?!?/p>

當客服詢問定制需求時,他這樣回答??头@得很有經驗,安慰他不用害羞,都是成年人,并熱心介紹最新的AI性格系統,在系統里選擇就好,什么冷艷御姐、清純萌妹,點確定就行。當然,很多客人還會加個至尊版聲音套餐,想象一下,你耳邊是卡戴珊的聲音……如果先生現在確定,總體可以打個九五折,還免費贈送一套女仆裝。聽到莫小拓選擇不要語音,客服回應了個驚訝的“哦”。

大專畢業后,莫小拓待在廣州崗頂的電腦城,輾轉各個小店打工,給手機貼膜,也能修電腦。直到有一天,維修店老板說不做了,生意不好,而且租期滿了。很快整個電腦城變成了美食城。一同租房的三個男孩也將各自散去。汕頭阿強準備回老家結婚,臨行前請大家吃砂鍋粥。阿強說要回去開一間牛肉火鍋店,以后大家來汕頭,會看到遍地的阿強牛肉火鍋店,隨便走進一家,報上名字,全部免單。大家哄鬧起來,一聲聲“多謝老板”喊得阿強周身酥軟,直接滑入桌底。強老板的宏圖大志吹脹了莫小拓,紅臉頰浮現出高傲笑容。他手拿啤酒瓶,宛如拿著敲響上市鐘聲的小錘,宣稱自己寫的“字說自話”小程序很快將走紅網絡,會有大公司高價買下,財富自由就來了。阿強和湖南仔開始鼓掌,齊聲問實現財富自由之后呢?這時候啤酒瓶應該被狠狠砸在地上,烘托出成功男人的決心。兩秒過去,成功男人終究是沒敢砸下去,改為狠狠拍桌子:“把美食城買回來,再改成電腦城?!?/p>

莫小拓回了東莞,但不想回家。他在市中心高樓背后找到一處出租屋。沒有工作,不用出門,不如在出租屋躺著。他玩黑客游戲,潛入一個個端口,看條形代碼閃爍屏幕,多巴胺瘋狂按摩大腦前額葉皮層,世界都踩在鼠標之下?;秀遍g,又覺得自己就是一根連接床和電腦的數據線。有時玩得累了,他拿起手機胡亂撥弄,就這么點進芽靈的直播間。主播頭像肯定是免費領的,簡陋粗糙,嘴巴只能上下開合,說話像在敲擊鍵盤。她也不唱歌,理由是“七音不全”。跳舞嘛,暫時還買不起動捕設備。居然有人看?莫小拓感慨無聊的人真多??傻诙?,他就成了那個無聊的人。莫小拓為自己開脫,她的聲音還是溫柔的。芽靈直播沒什么特別,嘮叨些日常:“早餐試著把藍紋芝士抹在黑面包上,感覺在啃老爸的拖鞋。路上看見一只貓在釣魚,真的,就用一根長滿紅果子的樹枝?!?/p>

偶爾心情不好,她就冒出幾句莫名其妙的話:

“我下車把男性女孩埋進土里,我在土中的一角睡著了?!?/p>

“瑪格麗特公主把華服洗進顏料,畫家洗掉她的眼睛?!?/p>

“東方蜻蜓偷走了密涅瓦的貓頭鷹,卻留下了翅膀?!?/p>

莫小拓每次聽到都想笑,肯定是用電腦生成的句子,說不定就是拿“字說自話”小程序寫的。聽多了,他又覺得這些句子就是芽靈的表情,是虛擬面具后面那個人嘴角輕輕的抽動。

直播間要是達到十人,芽靈會激動起來,覺得自己成了暴發戶了,是不是應該跟粉絲互動一下。

“來個古老的話題,大家想結婚嗎?”

蘿莉主播變成《焦點訪談》主持人,嚇得十人當場退出了七個。剩下三個選擇沉默。

“那就是不想,說說為什么?”芽靈也不擔心最后三人逃跑。

“因為窮?!庇袕椖怀霈F。

“才不是。越富的地方,不愿結婚的人越多?!?/p>

“因為養貓的人多了,抑制生育激素?!蹦⊥氐谝淮伟l彈幕,他要顯得自己幽默,還有點文化。

芽靈的鍵盤小嘴快速開合,幾乎跟不上語速。她說這是一個嚴肅的物理社會學問題。從前物質不豐富,低溫下正負離子結合成中性分子穩定存在?,F在富裕了,能量增加,正負電荷就分離成等離子體了。簡言之,在人均財富極少的時候,社會是低溫下的固體,穩定的結構單元是整個社會。后來能量增加,固體會熔化成液體,穩定的結構單元是多個家庭組成的宗族勢力。能量持續增加,高溫液體就會沸騰為氣體,此時穩定的結構單元是單個家庭。再往上,分子也會解體,異性之間強大的吸引勢也無法再束縛為中性分子,于是就產生了等離子體。而促成這一系列變化背后的規律是同一條:約束條件下的最大熵。

講完,她滿意地嘆了一口氣,等著三個忠實粉絲叫自己物理學家。

結果是長達一分鐘的沉默。

莫小拓突然大笑。這內容一點都不好笑,莫小拓就是想笑,感覺被阿基米德的杠桿撓到了笑穴,兩腳重重踢向墻壁,受潮的墻壁簌簌掉灰。

好幾個月沒笑過了,笑起來扯得頭皮疼?!斑@是我在笑嗎?”莫小拓仿佛跳出身體,站在旁邊審視這個穿三角褲大笑的男人。下一刻,他決定結束這樣的生活。拿起手機,大哥雄發來信息:我換了份工,你過不過來?正規公司,人工不少。

莫小拓拉開積灰的窗簾,彈起一只不及逃跑的蟑螂。窗外就是城市的天際線。半個月后,他就在其中一幢高樓上班了。他租了一間小公寓,開始自己做飯。這一切幸運是芽靈帶來的,莫小拓堅信。每天兩小時的直播已無法治愈他的渴求,他想把她從屏幕里拉出來。這間公司的廣告吸引了他,可根據客戶的需求定制硅膠娃娃。他知道這種商品的本來用途,但選擇了刻意回避。開關打開,芽靈睜開眼睛,茶褐色瞳仁,在他眼里寫下一個感嘆號。他放棄了那些所謂設定,也許她有自己的靈魂。遠處的高樓刺破了七月的烏云,水滴倉皇逃逸,城市鎖入雨聲。

今年第3號風球暹芭登陸了。暴雨聲勢很大,后勁不足,半個鐘就沒了力氣,滴答幾聲敷衍了事。

大哥雄拍下莫小拓肩膀:“我就話東莞是福地,臺風都打不到?!蹦⊥貪M臉不情愿。他剛將“芽靈”安置在餐桌旁,陪著那瓶冰鎮好的桃子味氣泡水。土豬肉和馬蹄也已經被剁碎了,再過四十分鐘,咸魚肉餅飯的香氣將充滿整個公寓。大哥雄的電話來得不是時候??伤荒芡泼?,因為“飛蛾”出現了。

一片舊廠房改建的創意園區,幾排潦草竹墻,墻壁來不及粉刷,殘留著“注意安全”幾個紅字。門口用機械手舉起一面旗幟“大灣區元宇宙游戲研究中心”。大哥雄說每次進門都覺得自己是個院士。旗幟貼上幾道黑膠帶,似乎被勒令整改,旁邊加上了“宮娥游戲局”的小招牌。

電梯窄小,偏偏今天人多。大哥雄被擠到最里,對著一群后腦勺大聲抱怨:“搞咩鬼,今日這電梯是不是搞計劃生育——結扎(擠窄)?!?/p>

莫小拓沒聽懂。他在東莞長大,卻算不上本地人。他回頭看了眼大哥雄,分明聽到回憶里的“死撈仔”。

“歡迎光臨!”貓眼妝女孩把他扯回現實,而他很快被一道目光攝去注意力。黑暗中有個小女孩,發色與芽靈相同,神色茫然,直愣愣地注視他。她身旁圍著幾個人,一只狗。過了很久,莫小拓才意識到她站在一幅畫里。

他們開了一間游戲房,跟老板要了《電力公司》??ㄆ伜?,阿德到了。三人組來齊,卡牌被推到一邊。

“老板什么態度,‘買藥’還是‘捉蛾’?”?大哥雄問阿德。最近公司系統準備全面升級,系統出現詭異數據流,接著有人在暗網上兜售絲堡的“零日漏洞”。

莫小拓盯著大哥雄的夾腳拖鞋,左腳大拇指浮著一截黃斑。他第一次帶莫小拓進公司見齊總,也穿了這雙拖鞋,著實讓電梯里的高跟鞋受到不小驚嚇,還有人提醒裝修電梯在隔壁。真是“正規公司”,走進南城CBD一幢高樓,莫小拓才略微放心,電話詐騙或收債公司應該不會在這里上班,可大哥雄這個初中肄業生怎能來這里上班?

“其實工作很簡單,就是跟你們之前的業務相反?!饼R總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咖啡。莫小拓試了一口,沒奶沒糖,還沒超市九塊九的好喝。老板激情回憶創業路線,從北京到硅谷再到大灣區。他主持研發“絲堡”軟件,“比絲襪奶茶還絲滑的服務器管理系統”,“比薩爾茨堡還堅固的安全防護”。應聘者努力調整坐姿,讓自己顯得認真聽講,眼神卻飄忽到老板頭頂,那里擺著一排積木熊。他在商場見過,還認真數過后面的零。他很想給大哥雄發信息,是不是弄錯了,雖然自學過編程,但沒有工作經驗。他之前的業務只包括:模具跟單(實習)、貼包裝標簽、貼手機膜、修電腦、組裝宜家家具、代客戶遛狗,還有同城快遞跑腿(第一天就摔骨折了)。

老板已由感性描述上升到哲理感喟。曾有一位前同事,現在硅谷從事人工智能研究。這位大佬用生成式對抗網絡訓練人工智能,有點像《射雕》里老頑童的左右互搏,讓兩個網絡在真假間競爭,正所謂“反者道之動”。老板受到啟發,決定設立幾個特別職位。最好的盾,自然由最好的劍客來鍛造。

“網絡安全維護員?”莫小拓弓腰起身,想要遁走。自己無論如何無法勝任。是!從前跟大哥雄黑過幾個小網站,植入廣告。那是太缺錢,就玩過兩次。大哥雄長得威武,實際也不厲害,最威水記錄也就是黑進前公司網站,把老總頭像換成骷髏頭。真正的高手都在暗處。

“那就把光明放進黑暗?!?/p>

上了班,莫小拓逐漸明白,老板確實沒有高估自己。有點像港劇里的線人,他和大哥雄假扮客戶,在暗網上發布信息,招募黑客尋找“絲堡”軟件漏洞,花錢買下這些“飛蛾”,再由公司程序員打補丁。這工作他滿意,能讓媽媽給親戚打電話時反復提及,還能讓他租下一間公寓。

桌游店經理敲門,帶著奶茶和蛋糕卷,笑容諂媚。店開不到兩年,營業時間沒幾個月,經理從胖子開成瘦子。東區原本要開一個六人劇本殺,沒想到四人爽約不來了,用專業的話說,他們“跳車了”。經理不想放棄,便來西邊桌游區找人湊數。大哥雄把《電力公司》卡牌重新擺正,送老板一句“打天打鴨”,讓他趕緊出去,后一秒音量突然剎車——門口出現兩雙長腿,一綠一黃兩件格子裙,正是剩下的兩位顧客。他換了態度,轉頭勸說阿德和莫小拓:“不好讓靚女失望?!?/p>

經理大喜,又贈送一份炸雞翼,領著他們走向劇本殺游戲區。莫小拓走到大廳,再次與金發小女孩對視。畫中開了一扇門。他想推門出去,那邊就是小公寓,芽靈在沙發上等他。經理站在旁邊,炫耀起畫中玄機,這可是世界名畫《宮娥》,老板在西班牙留學,被這幅畫迷住了,天天往普拉多美術館跑,回國前買了一幅復制品帶回來。畫家在玩游戲,把自己畫進去,而真正被畫的人不在里面。莫小拓并不在乎到底畫了什么,就覺得被一種目光籠罩、拉扯、塑形,仿佛自己才是畫中人,正被那個世界的女孩打量。

此時還差一人。經理很執著,竟從線上找來一位顧客。手機被安裝在支架上,游戲主持人發起視頻通話,并將攝像頭轉向五人。那人發出一聲混濁的“你好”,可勉強辨別為一位女性。這之后,她不再發聲。主持人拿起另一部手機,與線上顧客文字交流,代為表態。莫小拓開始覺得好奇,借著起身上廁所,故意往主持人身邊靠。腦袋剛探過去,主持人就把手機挪了位置。不見其人,又不聞其聲,女人就這么躲在暗處窺視,有可能還在嘲笑自己的發際線。莫小拓驀然騰出一團火氣,噴向攝像頭,手指做出開槍姿勢,并在槍口吹了一口氣。

劇本名為《鑒》,是一個玄幻破案本,集齊了莫小拓最不喜歡的元素,劇情詭譎,毫無邏輯,關鍵名字還難記。他太久沒讀過大段文字,面對一整頁文字,如同掘開一方蟻穴,眼睛被黑色螞蟻噬咬。他揉搓眼睛,努力讓黑色螞蟻列隊站好,擺成大腦能明白的符號,無奈讀了兩遍,大腦只擠出幾句干巴巴的信息:一只珍貴的鸞鳥死了,每個人都有嫌疑,然而兇手只有一個,就在他們中間。莫小拓不由感慨,劇本殺編劇的大腦也不容易,殺人已經殺麻木了,干脆開始殺鳥。接下來第二部分更讓他痛苦,復雜的時間線和背景,組成看不懂的高級代碼。他干脆翻到最后,還好自己不是兇手,隨便混完時間就好。大哥雄倒是享受,坐在兩位格子裙中間,聽女孩討論動漫展上誰最好看,那張牛皮臉竟然繡出一截笑紋。

接下來兩小時實在不好混,莫小拓扮演的大臣成了犯罪嫌疑人。指控來自扮演貴妃的黃格子裙女孩,她走進密室時,正碰見大臣出來,按照劇本描述,大臣神色慌張。等她進門,發現鸞鳥已經死去。綠格子裙隨即補充,現場發現一枚玉佩,上面有大臣的名字。靚女都發話了,大哥雄肯定要跟進,叫嚷著不用查了,肯定是大臣。莫小拓說不清時間線,“神色慌張”這句形容,也沒在該死的劇本上找出理由。輪流審判中,他越加神色慌張,百口難辯,幾乎就要承認了:“是我殺死了那只倒霉的鳥?!?/p>

投票時間來臨,“大臣”已無力辯白,等著被眾人宣判。莫小拓自己都想寫下“大臣”,等結果出來,好好諷刺他們一番。手機攝像頭閃過一縷光,提醒莫小拓還有一人,她在劇中扮演“巫女”,而大家早把她忘記了。臆想中的嘲笑再次刺痛莫小拓,他拿起筆,在兇手一欄寫下“巫女”。

沒錯,我是兇手。

劇中,我是巫女、兇手。劇外,我是小偷、偽裝者。打開了視頻通話,我也不習慣與人說話。我請主持人添加另一微信號,用文字發出指令,由他代為發言。此時我敷著面膜,調好金酒,通過手機觀察這三個因久坐而脖子前傾的男人。眼鏡男目光呆滯,不停刷著手機。大塊頭只顧與女孩調笑,目光曖昧,全然忘卻還有一個“局外人”也在局內。只有莫小拓,不時投來警惕目光,甚至想挑釁我,比畫一個油膩的動作。難道怕我笑他?我遺憾地望著他前額,堪為麥當勞代言。

必須承認,這是個無聊的劇本殺。故事設定在羯葛國,國王負責厘定天下歷法,讓農人在最合適的時機播種。這幾年歷法出現問題,稻谷無法發芽,各地出現饑荒。國王聽說鸞鳥之聲與天地相合,可幫助校對歷法,便請鄰國送來一只鸞鳥,而鸞鳥始終不叫。直到冬至這天,鸞鳥鳴叫,響徹中霄,然后死于籠中。

是。我殺死了鸞鳥。確切地說,鸞鳥殺死了自己??吹竭@里,我稍微打起精神,算是這劇本殺唯一有趣的地方。巫女帶來一面銅鏡,放在鸞鳥面前,讓鸞鳥以為遇見同類,于是欣然鳴叫。然而很快它意識到,它看到的是自己。也許有了“我”,精神翅膀瞬間墮落,鎖入物質牢籠。鸞鳥不接受,它選擇死亡。生物最大的罪惡也許不是“它誕生了”,而是它看見了。

身邊有一面鏡子。我拿起來,貼面膜的臉,煞白如僵尸。

鏡子,你這虛偽的公正者。你在看我?你也笑?笑吧,我笑自己,難道不是在笑你?

看看“鑒”字,正是一人睜大眼睛、持鏡自賞,令人想起《雍正美人圖》,那位裘裝對鏡的美人,臉上竟沒有欣喜之意。她明曉一切,自己的看,是為了被看,滿足畫外人的窺探欲??磁c被看,不都是你的把戲嗎?

大概五歲那年,我還跟媽媽一個房間睡。中午我睡醒了,迷糊中想起衣柜里藏了一個洋娃娃,起身去開衣柜,面前出現一個陌生小孩,直直看我,頓覺汗毛豎立,寒針扎體。再揉揉眼睛,發現面前是鏡子,鏡中人應該是我,我卻不認得“我”,“死”這個詞就這么從腦底翻出來。這就是死亡嗎?某一天我跳出來,看見一個陌生身體躺著,別人都說那是我,可我明明站在旁邊。

五歲的我還不會說話。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說不出話。父母帶我去醫院,醫生說這孩子大腦布羅卡區可能有問題。兩個中年人像兩臺沒電的手機,熄了屏。很快他們送我到創智學校,校門口有一座雕塑,綠色大蔥頂著一副眼鏡,設計者頗有巧思,將“聰明”送給入校的孩子。感謝這美好祝福,也許我真變聰明了,手語沒學會,卻在手語課上開始說話,罵老師“死蠢”。計算機老師帶我進入新世界。只需要打開屏幕,我的靈魂就會游進去,蔓延在每處它喜歡的地方,直到父母一遍遍嘆息,如招魂幡般把我重新拉回身軀。他們還能期望什么呢?盡管不愿開口,我還能說話,這就夠了。計算機老師說他本該是個哲學家,坐在一間紅磚的老房子里,外墻長滿爬山虎。他的宿舍有很多書,讓我隨意閱讀。書頁摩擦聲伴著茶水出壺。他一杯杯喝茶,告訴我世界從點到線再到面。更多時候,他哀嘆自己的命運,一只困在牛車上的老狗,看似自由,卻無力反抗?!澳阒荒軔圩约?。只有愛自己的時候,愛和被愛才是一體的?!彼傔@么說。我想他是說給自己聽的。當年為了愛人來到這所學校,他一定后悔了。畢業后,父母用盡關系,弄了一個假殘疾證,幫我在園林公司找了一份工作,這可為老板帶來免稅指標。工作簡單,我只需要把大棚里的花苗移到一個個花盆里。過年前夕,花場被紅掌霸占,我回頭看緊密擺放的花盆,覺得那是一片尸海,漂浮著破膛而出的心臟。我點擊發送,把老板串標的資料發給了城管局。上午他來苗圃視察,在一叢紫葉小檗后,這個老男人假裝問候,將咸豬手伸向我的大腿。父母在驚嚇中把我領回,不再提工作或婚姻,任由我如老僧般入定在電腦前。這是做壞事的好處,只要我過得好就行,傲立人間和拯救世界都與我無關。我喜歡《神的世界》,游戲里,我叫“翚”,擁有一座山林、一只寵物,以及一個男友。他會捕鹿,我善歌唱,歌聲可喚出山中飛鳥。我們搭建了木頭房子,二層緊靠懸崖的房間屬于我,露臺走出去是白云筑造的階梯,通往神界大門。據說打開大門,便能掌握永生的秘密。玩游戲的人都是永生愛好者,私下建了“歸去來小仙群”。大家信奉路徑不同。有人相信腦機接口,將記憶下載,轉移進另一具克隆肉體。有人認準修仙術,宣稱每次打雷都是朋友在渡劫飛升。我和男友觀點相同,努力將意識凝入靈魂體,進入高維空間。我們篤信,打開神界大門,能給我們想要的答案。每次晉級,都需購買一件法器。盡管游戲里我已經擁有一片領土,現實世界里我沒有錢。我偷信息,用這個換錢。我并不太懂技術,就在網上找一些工具,對付普通網站還是很簡單。比如偷出培訓機構的家長信息,賣給競爭對手。幫中年婦女跟蹤老公,最好弄到小三信息,離婚好分財產。銀行客戶資料最值錢,可惜我技術不夠,男友號稱高手也伸不進銀行系統。不過我很快發現,侵入某些銀行經理的私人電腦,里面會私藏VIP客戶信息。

“伽羅瓦的眼睛即將睜開?!蹦杏颜f。

大門名為伽羅瓦之眼,現在只剩最后一步。然而這步太艱難,要完成大量通關任務,購買昂貴法器,甚至還要解析數學公式。我失去耐心,拿起斧頭砍掉木屋門口的龍松,咒罵游戲公司的騙局。男友大聲喊我的名字,說決定放棄之前,至少實現他一個執念:見我,對,現實中見我一面。

我租下一間公寓,發去地址。我知道,見會后悔,不見也會后悔,見或不見,都會后悔。人生沒有最優解。旁邊店鋪沒有招牌,閉門,黑色女仆裙娃娃畫在墻體,頭頂熒粉燈光,投射進窗口。伸手過去,掌心喂養出一團粉色雛鳥。他進門一瞬,我迎上去,用嘴唇禁止他提問。如果還要提問,那就再次封緘。我緊扣他背,感受淺浮雕般的肌肉。意識沉入古井,被淹沒之前,胸口沖出一只斷翅,躍進伽羅瓦之眼。永恒之地的承諾應當傳達。

我們沒再見面,游戲中他依然是男友。大門必須打開。我們達成一致。有人找到我,答應給足夠多的錢,條件是澄域公司的核心技術。我打開官網,這公司主要掌握水下無人機器技術,新聞里,最新的仿生水下科考員游向一艘沉船。

澄域剛用上絲堡公司的管理軟件。堡壘不易攻破,找個地道都難。男友招募幾個伙伴,組成攻城小組,辛苦一月,真的找到一處“零日漏洞”。本想破墻入城了,卻發現里面還有一道墻。我們商量著放棄,拿零日漏洞賣掉賺點錢算了。有人聯系我,愿意出五萬買這只小“飛蛾”。我驚喜發現,買飛蛾的竟是絲堡公司的程序員。

不然,我怎會浪費時間跟這三個男人玩劇本殺。

莫小拓是突破口。不像那兩個中年人,連上網痕跡都精心抹去。他根本不在乎所謂隱私。誰會窺視他呢,一個長相普通、少有存款、喜歡摳腳的“社畜”。我無奈得知他有痔瘡,購物記錄中出現馬應龍。還有米諾地爾酊,這年紀就為發際線發愁了。生活用品主打量大、價廉、物不美,一百元能團購一百零一雙襪子。最貴的衣服竟是一件中老年婦女外套。他自己做飯,這點出乎意料,還講究材料,外賣單大多為土豬肉和新鮮蔬菜。如果有女孩跟他相親,在小本上掂量對象的優缺點,列表已經拉得很長,優點總算加了一分。接著就要負十分了。每早觀賞一個搖頭晃腦的虛擬主播,刷過禮物,足夠他買幾年的內褲和襪子。什么趣味?真想寄一本《哲學研究》給他。正是這位作者告訴我,在無法言說之處,人必須沉默。他居然還定制了一個硅膠娃娃!耗費全部積蓄,還用盡各平臺小額貸款。這讓我嗤笑一聲。不過價格比不上我的太和素衣。打開神界大門,先要成就金剛之身,成就金剛之身,就要穿上太和素衣。這并不虛假,比那些富豪換血換頭的努力真實多了。只有居于永恒的人,才有可能發現意義。我懶得再調查,他高尚或卑鄙與我無關。莫小拓不過是把鑰匙,能開門就行。我在他手提電腦里留下一個幽靈。只要他用電腦連上公司網絡,幽靈就能爬進去。

劇本殺快結束了。本來我已幫巫女想好了臺詞,如有人質疑,就發給主持人,由他代為辯護。事實上,游戲中的莫小拓被當作“兇手”,真正的“兇手”卻被遺忘。真替這幾個人的智商著急,本該精彩的論爭沒有發生,這樣的勝利毫無成就感。

我揭開面膜,再次拿起鏡子,眼前出現《攻殼機動隊》的畫面:女機器人肢體分解,神色不移,綠眸陰冷美艷,旁邊有老狗,睜著末日的眼睛。

“我叫莫小拓。莫名其妙的莫,大小的小,開拓的拓。我媽取名時,想起廠里標語‘開拓鞋業新紀元’,給我取了‘拓’,又想別太累,小小開拓好了,就成了‘小拓’?!?/p>

芽靈被安置在廚房操作臺上,泡泡袖紅色短裙,如一尊灶王爺,接受莫小拓正式的自我介紹。昨天的中斷必須補上。這次要向芽靈展示廚藝。他清理黃皮魚,放一點陳皮絲清蒸,出鍋前淋蔥油。

“第一次有人看我做飯。緊張,魚都蒸老了。以前不會的……”真從屏幕出來了,芽靈就在面前,如此真實。眼眸半張,褐色瞳孔后藏著一片沼澤,讓人陷落。廚房變小了,空間收束,將一切圍攏,讓他不得不抱緊芽靈的腰。真抱住了,他卻思念起屏幕上的她。懷里的她太像個人,妨礙了原本的想象。如果這柔軟嘴唇說一句話,只屬于他的話,哪怕是“渾蛋”都行,那他就能馬上確認。芽靈保持淺笑,不發一言??臻g松開,喜悅兌了水,淡了。他后退一步,想拿手機,里面有芽靈的照片。腳絆到一只塑料袋,左手本能想抓住什么,卻推動了她。硅膠娃娃一個后空翻,臉朝下跌落。

客服詢問故障原因,聲明有些情形不在保修范圍,畢竟才收貨三天,就要返廠大修。

“就廚房操作臺上……沒放穩?!?/p>

“廚房?”

客服故意把聲調提高,裝成驚詫的樣子,進一步詢問細節。莫小拓知道她想問:“您是用了什么姿勢?”他不想多說。照實回答,客服也不會相信,只會在心里譏笑:“這用了多大力氣?”最好的方法就是承擔全部維修費用,讓客服閉嘴。

早晨芽靈直播時,他第一個發彈幕,“蟬在叫,人壞掉”,附上黑臉表情。芽靈機械搖擺著,仿佛靈魂還不曾入住。莫小拓又發“看見一個人比看見蚊子屎還難”。這句話芽靈以前說過。她不記得了?,F在她只會歪頭眨眼,唱《晴天好心情》,跳團團舞。平臺直播大賽要來了,她羞羞低頭,請求大家幫忙,送她沖入決賽。粉絲們一致同意,要為王的誕生獻上禮炮。她不再是只有三個粉絲的芽靈了。聲音沒變,溫柔,略低啞,只是不再說可愛的胡話,變為討好的語調感謝禮物,“親,人家好感動?!?/p>

媽媽打電話來:“中秋了,總要回來吃飯吧,去年就沒回來?!蹦⊥貏倧恼郫B床坐起來,兩眼昏蒙。他猛灌一口礦泉水,讓自己清醒過來??纯慈諝v,已在值班房睡了十天,疲憊得忘了時日。同時忘了的,還有芽靈的直播。意識到這點后,芽靈睜著無辜大眼出現了:說好的,絕對不能忘的人呢?視線所及的世界開始扭曲,責備砸在心上,莫小拓疼得想哭,急忙解釋“真太忙了”,又覺得解釋無力,芽靈從起床的那杯水變成了偶爾加在水里的維生素泡騰片。

門被踢開,大哥雄打著飽嗝進來,房間充溢著燒鵝瀨粉的味道。大手掌蓋在莫小拓背上,“陰公!搞死人。我們現在是死雞撐飯蓋——死頂?!弊詮某斡蛴蒙辖z堡軟件,公司名聲漸隆,最近受邀參加“迷樓行動”。參與公司分兩隊,紅方對藍方進行網絡攻擊,藍方負責防御,并伺機反攻。齊總成了藍方指揮官。城池已筑好,一磚一瓦皆嚴絲合縫,不容窺視。內城直接切斷所有道路,隱入山中。最隱秘的地下,留出幾處空隙,讓敵人費盡心機才能找到。這是誘敵深入的氣口,等他們悄悄潛入,卻發現一座空城,此時我方已經鎖定來敵方位,只待奇襲敵軍大本營。夜晚,黃旗山的燈籠燃起紅燭,齊總手持望遠鏡,穿著修身剪裁的藍色襯衣,在機房優雅踱步,不時側身問:“來了嗎?”莫小拓奇怪,網絡攻擊拿望遠鏡有何用。阿德幽幽來一句“裝×用”。三人小組承擔最重任務,每人值班十天,負責應急管理。服務器設置裝上了警報器,任何數值異常都會觸發警報。嘟嘟聲總在半夜響起,莫小拓必須從床上彈起,進入機房關閉“安全閥”,防止攻擊方侵入內網,并監控追蹤路徑。兩個月下來,莫小拓胖了五斤,阿德辭職了,只有大哥雄風采依舊,因為老板提高了加班工資。紅藍軍鏖戰兩月,紅軍雖攻入藍方計算機,卻未獲取核心數據,還被藍方鎖定了地址。

補休加中秋國慶,莫小拓休了個長假。他提著一盒宏遠月餅,回到東浦村。這里與莞城僅隔一江,早已融入城市。從公寓打車,也就半小時,莫小拓卻很少回來。他在隆裕盛商場下車,快過節了,門庭寥落,烤漆招牌早就禿頂,掛著“揮淚大甩賣”的紅色條幅。臨街兩排店面大多關門,剩下湖南大碗菜和桂林米粉勉強支撐。裕順鞋廠大門緊閉,野草從門縫中爬出。小時候,莫小拓常在這里張望,廠門如泄洪閘般打開,年輕的洪流涌出,淹沒各處街鋪與出租屋。熗炒辣椒煙氣飄起,露天卡拉OK音響開到最大,女孩燙著港風大卷,唱女人如花花似夢。愛情里的尖叫與哭泣每天在出租屋上演,如隨手拋下的易拉罐,沒人打掃。樓下男孩踢開易拉罐,手拿臺球桿思索,并不急于下手,點一根煙,茫然看著街燈。燈影暗處,很多人慕名前來,尋找那些神秘的影子,購買從廠里偷出的耐克鞋。莫小拓曾擁有過一雙。懷上他后,他媽從裕順鞋廠辭職,在東浦村里開了一間便利店。工友時常光顧,順便送來些組件,由媽媽手工黏合成名牌鞋。

“拓仔返來了。有炒田螺?!崩霞一镒诩t色塑料凳上,遠遠打招呼。

莫小拓不理他,走進便利店。媽媽在里間擺好了飯菜,抬眼見他,臉一下舒展開來,接過月餅時,順勢撫摸了他肩膀。他知道,水鴨粥跟炒田螺是老家伙端來的。傍晚的記憶總隨著老家伙的腳步聲展開,他瘦如臘肉,趿著拖鞋,從大榕樹那邊慢慢走來,不進門,坐門口看他們母子吃飯??赐?,也不打招呼,迎著夕陽回去。幼時,莫小拓喊過他“爺爺”,長大一點,開始明白可能是“爸爸”,隔壁阿婆說他是老村長的“野仔”。不然,外地女人怎能在本村得一塊宅基地,修起二層小樓,送兒子進東浦村小學?莫小拓疑惑過,又不確定。他總遇見老家伙的老婆。她很胖,走路帶著粗重呼吸聲,看見莫小拓會停下來,笑眼看他,遞過來一塊糖環。作為村小學唯一說普通話的學生,莫小拓沒有名字,“死撈仔”就是他的稱呼。直到某個夏天,一個孩子在河涌里呼救,莫小拓勇敢跳下去。他根本不會救人,兩人抱著一起下沉,好在老家伙趕來,同幾個大人把他們撈起來。莫小拓趴在老家伙肩上,看那個男孩倒吊在大人后背,如隨風晃蕩的紙條。莫小拓在老家伙背上狠狠打了一拳。那以后,東浦村小學的“死撈仔”成了“莫哥”。

月華流照,孩子們從各處聚集,他們打著竹編油紙燈籠,笑嚷著,互相碰撞燈籠。媽媽往莫小拓碗里夾了一只螃蟹,勸兒子多吃點,又埋怨兒子總不回家。談起裕順鞋廠,她忍不住感慨:“真是,十幾萬人的廠,說沒就沒了?!币苍S想掩飾回憶,她又扯到隔壁村,有個很厲害的服裝廠也垮了?!澳愀倚?,聽說那廠以前做香奈兒的衣服,就是那個很貴很貴的牌子?!编従釉陂T口燒烤,送來了牛肉和雞翅。媽媽又高興起來,垮了也好,聽說東浦村要拆遷了,以后是新城區了?!罢娌粫缘脮兂墒裁礃幼??!彼p手支頭,露出少女般的憧憬,看向門外,一只燈籠點著了,火焰為冷銀色月光染上暖調。

硅膠娃娃修好了,靠墻立著,包裝一直沒打開。莫小拓在公寓睡了兩天,裝作沒看見。他癱在床上,劃拉手機,不知在哪兒停留,身體產生一種脫水感。芽靈在直播嗎?只有她能遞來一杯生命之水??伤桓铱此辈?,怕思念瞬間蒸發。他帶著諷刺笑了:思念的是哪個芽靈?硅膠芽靈?不是。直播間跳舞的芽靈?恐怕也不是。芽靈的聲音嗎?頭像背后那個人嗎?他無法確定。最后他決定,打印一張芽靈的畫,掛在房間?,F在網上有各種繪圖工具,輸入幾個指令,一幅畫就有了。桌游店那幅《宮娥》從回憶中飄浮過來,帶著名畫的傲嬌,拒絕莫小拓的改造。莫小拓并不理會它的高貴,把自己和芽靈的照片輸入圖像生成軟件,完成一幅屬于他們的《宮娥》?,F在,芽靈成了瑪格麗特小公主,莫小拓是她身邊的畫家。他們總算在同一空間相見了。

“早日種牙,即日就可嘆茶?!崩巷埖觊T口擺著種牙廣告。眾人停下腳步,“老飯店改行種牙了?”?大哥雄一把攬住花摳,“講的就是你,肥仔??禳c去整好你的死鬼爛牙?!?花摳捂嘴不說話,低頭查看特價機票,準備下月赴日本,觀賞虛擬偶像初音未來的現場演唱會。他找到了新愛人,桌面全換成了藍頭發娃娃。

齊總定了包間請大家喝早茶。最近網絡安全協會換屆,他如愿當上副秘書長。據說開會時,他被現場姑娘譽為“新中式總裁”。這頭銜比副秘書長更讓他振奮。辦公室咖啡機換成了茶具。為保持清瘦體態,他每天爬山,嚴格實行16小時輕斷食,瘦出了明星氣質。今天他穿白色休閑裝,仔細沖洗茶壺,給大家泡一壺老班章,順便預告了年終獎漲幅。不等大家歡呼,他接著暢談未來大計,通過與澄域的合作,公司已經找到發展方向,將由產品主導改為客戶主導,主動為大公司開發定制版絲堡。照這種發展勢頭,明年年終獎還會翻番。眾人哄鬧起來,紛紛舉起茶杯敬親愛的秘書長。只有阿妙翻白眼,低聲埋怨老板小氣,說好吃晚飯,變成喝早茶,還定在周日早上。為表不滿,她堅持要點一只燒乳豬,服務員回答晚市才有。她湊到莫小拓耳邊,“阿達,你說是不是?早茶才幾個錢?!蹦⊥貨]理她,夾一塊橙汁松糕,吃什么無所謂,加班少點就行。

第二天早上,花摳率先發覺異樣,服務器連接數據有異常。主管查看日志,似乎沒問題,估計最近新上了微信小程序,訪問量比較多。小胖子有點泄氣,鼓著嘴坐回辦公桌,重新擺放臺面的藍頭發娃娃。初音裙子臟了,哪個該死的吃漢堡,給我的公主滴上了番茄醬。他擦拭著裙子,突然就愣住,像動畫片里按下變裝按鈕的主角,從少女化身戰士,凜然站起來,走進安全總監付總辦公室,要求對系統日志進行全面審查。

這是個老手。任總初步判斷。黑客從微信小程序后臺進來,侵入了公司主服務器,還用一款“黃油面包”武器擦去了痕跡。說到這里,任總開始大罵:“他媽的你就不能高級一點嗎?門肯定保不住,面子要保點吧,你這不僅對不起自己,你簡直對不起撬鎖的人,人家不僅帶了撬鎖棍,連小型炸藥都準備了,結果來了一看,就他媽的一個木頭柵欄?!毖邪l部小肖苦著臉,倚墻不說話。他負責開發微信小程序,沒留意后臺,管理賬號沒驗證碼,連密碼都是123456。聽到這里,沉悶空氣中憋出幾聲笑來。齊總聽不下去,走出會議室,開始不停打電話。大哥雄最近總玩劇本殺,腦子都玩壞了,竟然出個餿主意:每個訪問者進入小程序后,都要留下姓名和電話。大哥雄推理,這人想做壞事,一定不敢留下真實姓名和電話。只要把當天訪問人員的電話都打一遍,就可追查出來。然而當天有3257個訪問者。付總用東北口音叫“大聰明”,還建議大哥雄跟電信詐騙公司合作,那樣打電話會快點。

入侵者到底拿走多少東西,他們無法評估。莫小拓跟大哥雄化身買家,在暗網上釣魚。齊總叮囑,公司重要數據有加密技術,應該一時難以破解。但如果真有人售賣,花多少錢都買下來,不能流入別人手里。兩人待在宮娥游戲局,用手提電腦跟人交流,避免暴露身份。過去一周,暗網上沒任何消息。周末降溫,莫小拓本想縮在被窩,卻被大哥雄一個電話拎到游戲局。大哥雄告訴他,賣家沒露面,另一位神秘買家出現了。

剛進園區,碰上一隊寵物狗大軍。隔壁寵物店在舉辦愛狗交友大會,各色小狗被梳得頭亮毛順,套進剪裁合體的時裝內。大哥雄評價:“世事凄涼,人不如狗?!睂m娥游戲局生意越發慘淡,老板把一半店面租給了寵物店,這讓大哥雄很不滿意,領地少了一半,竟是被狗占領。為了解氣,趁主人走遠,他挑一只最小的泰迪下腳。小狗嚇得彈地而起,夾著屁股戰術性后撤,又覺得不甘心,總要保持點氣勢,不住回頭狂吠。踢狗人哼了一聲:“拿你做狗肉煲都嫌肉少?!?/p>

這位買家很謹慎,堅持用“小飛機”聯系,讓人尋不見痕跡。莫小拓思量著要不要放點料,摸摸他的底細。大哥雄歪歪頭,這說話口氣,怎么覺得好熟,轉手發微信給阿德:“死仔,是不是你?”三人組就這么尷尬會合了。大哥雄諷刺齊總玩“碟中諜”,還讓阿德搞什么假辭職,就我們這水平,好意思跟人家玩?

確實不用玩了,人抓到了?!拔覀兯讲恍?,沒關系,自有高手收他。那個羅卡定律知道吧,凡走過必留下痕跡?!被〒缸兂闪诵±?,到處廣播事件進展。他很興奮,覺得立了大功,每次播完新聞,后面總跟一句“要不是我……”

公司門口跪了個中年婦女,灰色針織長裙,梳著發髻,眼眉低垂,臉頰有些紅腫。程序員們輪流上前查看,誰也不敢詢問。阿妙最尷尬,與婦女正對著臉,還要裝作若無其事。桌上的三明治冷了,她也不好意思往嘴里送?!靶±取遍_始解說了,這是黑客的媽,來求情的,看看多可憐。小肖打斷廣播,不就是黑個電腦,有這么嚴重嗎?那次入侵事件后,付總主張開除小肖,齊總心軟,最后教育兩句,讓他加強培訓了事。他自己心虛,平時踮腳走路,像個老鼠,見誰都躲,現在總算敢放下腳跟?;〒篙p笑,難怪有些人犯低級錯誤啊。是不嚴重,只是要坐牢,最少判三年。這人挺可惜,還是英國南安普頓大學的碩士。老媽養了這么多年,最后還要吃牢飯。他唱起初音的歌:“沉入悲傷之海的我,連睜開眼睛都宛如永劫,會墮墜到任何地方?!甭犝f是單親家庭,莫小拓忍受不了,想去扶起婦女?;〒笖r著,事情沒那么簡單,還是等老板回來。這黑客確實有點囂張,黑進我們公司,就是為了炫技,還說年內爆掉網絡安全協會的所有公司。中年婦女開始哭泣,頭發散落,哭碎了努力維持的體面,直到齊總和付總前來,將她扶進辦公室。

加班、整改、培訓、升級,又是昏天黑地的一個月。等到放松些,莫小拓不知該做什么了。游戲玩兩小時就頭疼,美女主播長得都一樣,網劇看得人昏沉。大學同學發來電子請帖,元旦要結婚了。他再次回到芽靈直播間,粉絲變少了,不足百人,芽靈委屈巴巴裝可愛。莫小拓半陷入沙發,長時間觀察玻璃窗上的一只蒼蠅,陽光突破了重重高樓的截擊,抵達他的窗戶,將蒼蠅的影子投射到畫中女孩的臉上。她靜止的表情有了變化,也許她想說:回到屬于你的生活吧。莫小拓摸出手機,找到“卜卜琪”的微信,發出圣誕晚餐的邀請。半年前媽媽就把微信推給他,說是工友的女兒,現在直播帶貨。

看在黑房子西餐廳圣誕大餐的分兒上,卜卜琪愉快答應了。她身材很好,顯然也精心打扮過,斜肩緊身黑色長裙,刻意顯示健身房的鍛煉成效。對比之下,莫小拓久坐堆積的肚腩尤其突出。精心準備的問話被淡淡幾句打發過去。他明白,盤中的牛排比他本人更有吸引力。他也覺得厭倦,女人這生物太復雜,是費盡力氣也寫不正確的亂碼。不如直接壓縮了,變成平面一幅畫,擺在那里笑著就好。兩人開始各自玩起手機。墻上掛著燈牌,“滿街燈光都是我想你的模樣”,紅色燈串寂寞閃爍。

最后一道甜品結束。女孩突然問他借錢。莫小拓剛吃完冰激凌,打了個冷戰。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借錢的人反而理直氣壯,教育他多關注自然和心靈,別成天為了錢奔勞。仿佛跟他借錢是一種施舍。接下來她準備去大理,過低碳生活。累了就躺平,療愈被城市傷害的心靈。如果粉絲想她了,就在洱海邊開直播,教他們深蹲和硬拉,順便賣蛋白粉。

莫小拓最終沒有接受她的施舍,帶著一臉白眼回了公寓。他看到了芽靈。至少你還在這里。

男人在刮胡子時是否算個人?

十八世紀哲學家拉美特利曾說,“人是機器”。當時很多哲學家痛斥他,認為他的看法貶低了人,仿佛人多么高貴,獨踞世界之上。在那個時代,拉美特利如此定義,還是為了破除神的統治,確認物質的實體性。在他看來,動物也是機器,人這機器不過比最完美的動物多幾條齒輪,再多幾條彈簧。他何曾想到,幾百年后,人類要面對這樣的問題,機器也許將成為人并拋棄人。那時候,如果再說“人是機器”,就是對人的贊美了,如同現下贊美一只高智商猩猩,“它的很多行為模式已經接近人類”。更加諷刺的是,這樣的高評價,機器不一定同意。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現初級人工智能,最有名的叫Cyc,人們向它手動上傳人類所有知識,并制定了一系列復雜規則,以為Cyc便能逐漸認識世界。當人們向Cyc展示一張男人照片時,博學的Cyc傻了,無法辨認眼前這位長著性感絡腮胡的男人。為什么呢?因為根據之前輸入的規則,人體構成不能包含電氣零件,而男人手拿一把剃須刀,故而Cyc發出了一個震撼靈魂的問題——男人在刮胡子時是否仍為一個人?

當然,對現在的人工智能來說,這已算史前笑話了,不要說認出這個刮胡子的男人,人工智能可在瞬間“制造”出這個男人在任何狀態下的照片,比如他在同一天抵達南極和北極,真實得連他自己都無法辨認。甚至以后,男人都是被制造出來的。

那么,我的親們,你們覺得我是人還是機器呢?

現在,我是芽靈。

今天,我想起“歸去來小仙群”群主“燭龍”。這些是他講給我聽的。他希望人類盡早變成機器,身體器官可像汽車零件那樣隨時更換。作為肺癌晚期患者,讓羸弱的肉身變成金屬,這是他的信仰。顯然科技發展跟不上他的病情惡化。他還是不想放棄,提前簽好協議,準備做人體冷凍?!傲阆?96攝氏度液氮罐子,我就倒掛在那里,等哪天再睜開眼?!?/p>

過去兩周了。粉絲數在減少。我無所謂,他來了就行。

男友被抓了。我應該難過的。他肯定獨自承擔責任,說沒有同伙,就是想炫耀技術。我應該難過的??晌覜]有。我天生沒什么同情心,自己過得好最重要。于我而言,我就是整個宇宙。我若長生,宇宙永恒流轉,我要死了,宇宙就毀滅。五歲那年,我從鏡中看到了死亡的影子,開始焦慮這件事。夜晚我遲遲不愿入睡,害怕無法再睜開眼睛。每早醒來又會怨恨,一定是背后那個力量讓我練習死亡。男友吸引我的原因是他也相信永生?!渡竦氖澜纭氛娴目梢越o我答案嗎?我不確定。游戲有三重大門,我成功地進入第二重人界大門后,游戲給了我一個練習密法,教我如何凝聚意識,讓陽神沖出身體。晚上我夢見一個小女孩爬上蓮花臺,繼而帶我去天空飛翔。夢里的飛行沒能在現實中發生,但我選擇相信,打開那扇門后,死亡不再是終點。

行動前我與男友有過爭吵。以我們成員的實力,根本不足以敲開絲堡大門。我建議再請高手,不然拿著訂金走人。男友怪我幼稚,買家肯定不會放過違約行為,而且我們必須買“太和素衣”,不然怎么打開神界大門?我嘲笑他矮子摸高。他發來一個心碎的表情。

“受傷了?不過這是事實?!?/p>

“傷害不會比上次見你更大。你同意見我,卻鄙視欲望?!?/p>

“怎么,上次覺得我太丑,那你可以滾?!?/p>

“不。愛欲是因為對美有所渴求。你迎上來,并不是真想吻我,就是懶得跟我說話。你知道我當時什么感覺,就覺得這女人是不是剛從零下196攝氏度的液氮罐里走出來的?!?/p>

絲堡新上微信小程序,被他發現漏洞。這成就讓他瞬間長高了10厘米,并用充滿男性自尊的話語問我,他是不是很厲害?我思考著應該打一個崇拜的表情,回答:厲害!他說事成后,我要在陽光下跟他吃個飯,重點是“帶著正常的溫度”。行動比想象中還容易。他甚至沒用上密碼爆破工具,就進了公司服務器,下載了絲堡所有數據。他很謹慎,托朋友要來“黃油面包”,不留下任何痕跡?,F在應該慶祝了,我要給他一個零上196攝氏度的擁抱。我曾問過他,如果真的可以永生,游戲設計者早知道答案了,為什么還來設計這個游戲。他開玩笑說一直活在世間可需要不少錢?;蛘?,他升仙了,進入高維空間了,算是他臨別前的一段聲音吧,聲音需要被聽到。一切想象還來不及開始,男友發現這些數據用了數字加密技術,一旦離開公司網絡就無法打開,在短時間內將自動銷毀。他急切上暗網尋找解密方法,等來的不是解密,而是一副手銬。

我久久站在一堵廢墻前,想象從前的房子。霸道老榕樹用根系包裹了廢墻,也讓它留存下來。這里從前是飼料廠,現在成了文化產業園,綠兔子網紅直播基地就在老榕樹后面。我努力清理嗓子,默念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太久沒用嘴說話,發聲前手指習慣性敲擊幾下,再小心翼翼說出來。經理皺著眉,你這語速可做不了網紅,臉也得整整。他建議我先交費,參加公司的網紅培訓班。

整個玻璃蜂巢,每個小玻璃隔間裝著一只忙碌的工蜂,對著一道白色光環叫喊,滿耳“家人們”“寶寶們”“寶子們”。他們都有一面魔鏡,佝僂老嫗在鏡子里變成美姬,絡腮胡男人變成可愛蘿莉,戴頭盔的人類變成漫畫精靈?!奥菇呛谔恰钡闹辈ラg在走廊盡頭。她還有一個名字:芽靈。

“這賬號沒什么粉了,你要,便宜賣你?!?/p>

她戴著鹿角發箍,涂黑色唇膏?!奥菇呛谔恰笔撬闹髻~號,人設是森林腹黑女王,偶爾有點蠢萌,喜歡叫粉絲“我的奴隸”,犯起傻來,又分不清奶酪和芝士。眼前這女孩神色慵懶,似乎跟人設沒有關系,正用勺子挖著杧果盒子蛋糕。

“芽靈”本不是她的賬號,而屬于她曾經的同租室友。室友做公眾號寫手,平時悶在公寓,有天起床摔了一跤,從此渾身無力,醫院檢查不出病因,只能長期躺在床上。她閑著無聊,試著開直播,又嫌自己太難看,便選擇虛擬頭像。每天對著屏幕說話,有幾句回應,收幾朵小花,就能支撐她把這一天過下去。后來她連起身都困難,被父母接回老家,臨走前拜托室友照顧賬號。

“就是舍不得她的三個粉絲。真好笑?!甭菇呛谔亲焐险f好笑,臉卻別過去。我不敢問室友后來怎么了,怕聽到“死了”兩字。

開始幾天,鹿角黑糖用室友留下的稿子照念,反正聲音是電腦合成,聽起來都一樣。她一讀文字,馬上想起初中的晨讀,咬牙切齒地把課本上的字啃出來。還不如唱唱歌,然后升級裝備,讓芽靈看起來更漂亮。粉絲位數每天都在上漲,她形容那感覺像在錢包上跳舞?!袄凼抢?,你都猜不到我那段時間,兩個號,賺了多少?!惫居趾炏隆把快`”這個賬號,準備進一步包裝宣傳。她覺得人生快要站上巔峰,房子都看好了,靠山大平層。結果首付還沒交,粉絲數驟然滑到山腳。原來是公司另一虛擬偶像“漸儷”出了問題,背后的“中之人”鬧罷工,抱怨老板給的工資還不如清潔阿姨。鹿角黑糖說那人真傻,她真以為自己是明星,人家粉絲要看的是那層皮膚和人設,才不是她。她最多就說下話,穿動作捕捉設備跳下舞。在老板和粉絲眼里,她連人都算不上,至多就一個機械裝置,隨時能被替代。這之后,老板決定放棄老式虛擬偶像,重新推出五人虛擬偶像組合“A-blue”,全用AI生成。這樣的虛擬偶像不會罷工不會塌房,還能在現場與粉絲互動。

她再次勸說我購買賬號,價格好說,并提醒我千萬別參加培訓班,都是騙錢的。我走出大樓,青黑天幕已蓋下,僅在邊緣留幾暈薄柿色。園區開了夜晚市集。攤主打開汽車后尾箱,便是一處料理臺,擺幾張露營椅,就是他的小餐廳了。我買了一杯檸檬茶、一包雞蛋仔,沿河涌散步。老師跟我說過,這流動的時間不過在模仿永恒。我渴望永恒,又留戀這流動世界中的感受。我要做的事,那個未來,早在過去就定好了。結果就在原因之中。即使不為了打開神界大門,我也會繼續做下去。

開始直播了。頭像還是黃頭發娃娃,我只需對著話筒說話。鹿角黑糖告訴我,如果不想唱歌跳舞,用一個“字說自話”小程序,輸入主題、模式、情緒,就能生成一段話,跟著讀就行。以前室友就自己說一段,再用小程序生成一段,不然哪有那么多話說。我不相信,覺得自己博學多才,哪需要什么小程序,我要給他們講上古神話,還有神仙傳說,讓他們知道什么是文化。結果自然打臉,才兩天就想砸了電腦,感覺從前的我在懲罰我:誰讓你裝啞巴不說話,現在讓你說個夠。直播兩周,粉絲從百位跌至個位。

莫小拓發來一個笑臉。

前半小時,我剛講了一個成仙故事,秀才在讀書時發現書蟲“脈望”,在月夜舉起小蟲,就有星使下凡送來仙丹。后半小時,我已經開始抓耳撓腮,選擇用“字說自話”生成笑話。

他總算來了。

我給的價格不錯,鹿角黑糖附贈室友留下的文件夾。我找到不少筆記,大致了解她的風格。后面的直播,簡直為莫小拓量身定做,先隨便問候幾句,嘮叨一下生活小事,接下來就靠小程序出場,由它生產一些不那么好笑的笑話。最后再從筆記里挑選略帶憂傷的句子。從頻頻發出的笑臉和禮物看,莫小拓很幸福,電子按摩器滾過他的每一條神經,并控制了情緒開關。

“這一年的我,一半終極精彩,另一半地獄兜轉。前進又折返,更遠的背離中卻企圖更親切的接近。顏色漫過,在藤蔓纏繞式、直角邊或者僅僅是空的框中演戲,三維推諉,平面潑出光,最后一抹笑是你留下的?!?/p>

這是文件夾里最后一段筆記。我讀完,故意沉默一分鐘。

莫小拓發來私信:“雖然聽不懂,但覺得你不太開心。你怎么了,還好嗎?”

是時候了?!拔蚁胍鎰e?!蔽腋嬖V他。

他猜測,憂慮,困在告別的網里無力掙扎。

澄域與絲堡正進行聯網升級,其中三個夜晚,莫小拓將在公司值班。我找到一位高手“剃刀”,許諾給他三分之一的報酬。我只需要做一件事,讓莫小拓用手提電腦連上公司網絡,其余交給剃刀。

快過年了,早上來了寒流,嶺南一夜入冬。我的直播也冷峭起來,今天我沒有開場白,直接講故事。

1832年5月30日夜晚,一位法國年輕人在燭下寫信。他愛上了一個姑娘,要為愛人去決斗。對手是一位神槍手,而年輕人不打算退卻。最后一個夜晚了,燭火也變得微弱。生命剛剛展開,還來不及絢爛就被截斷,帶著秘密重回蒼穹。數學天才要把腦中領悟寫下來,留給朋友,等待后人打開這座寶庫。信的末尾,他反復寫道:“我的時間不多了?!钡诙煸缟?,他在決斗中死去,不到21歲。若干年后,年輕人的成就才被數學界發現,他留下的“伽羅瓦理論”開創了現代群論。

時間還沒到,我提前結束直播,告訴僅有的兩個粉絲,這是最后一次直播?!拔业臅r間也不多了。也許,這是我生命里最后的月光?!彼叫爬锏哪⊥亻_始激動,要我告訴他到底怎么了,不管發生什么,他會幫我的。這時如果用“殺豬盤”的手段,他應該會交出全部積蓄。不過他那點可憐的存款,還是自己留著吧。

我會溫柔地告訴他,我的生命只有一點小小遺憾,就是想打開游戲《神的世界》最后一道門。但時間不夠了,再過兩天,我就要進手術室了。

他沒有遲疑,什么規章都不值一提,直接就要在工作電腦上下載游戲。我貼心建議,別妨礙工作,最好還是用自己的手提電腦。對,我早在他手提電腦上放了一個幽靈。夜晚如約來臨,我們相約進入游戲。我帶他參觀我的小屋,還有我的寵物短腿羊。門口的龍松虬曲而上,每個雨天會化龍飛升。他在對話框打出驚嘆號,簡直就是理想之國,旁邊還有我相伴。我打趣說以后可在這里生活,讓身體打點滴躺在電腦前就可以了。鋼鐵直男思考后,拒絕了,還建議我和他一起回到現實世界。他的理由是,現實世界可以做飯,飯菜的百般滋味什么都不能替代。

我把他領到一棵伽羅瓦樹面前,告訴他這是其中一道關口,要把上百位數學家的名字填在樹葉上,他們都是伽羅瓦之后研究群論的數學家。不會數學沒關系,我已經把名字收集好了,比如凱萊、雅各布,他只需按照提示填寫,但要注意,填錯一格,所有名字數據要全部重來。

沉浸于填字游戲的他不會知道,只要他連上公司網絡,剃刀便能獲取他的管理員賬號和密碼,從而潛入內網。絲堡的內網用了雙因素認證,普通工具根本攻不進去,還好有莫小拓的管理員身份,避免了動態令牌。今晚剃刀很謹慎,快速潛入,控制主機便退出。

莫小拓現在是一名挑戰惡龍的騎士,要為他的公主找到解除詛咒的鑰匙。按我的估算,他至少要三個晚上才能完成伽羅瓦之樹。然而第二天上班前,他就完成了一半。如果順利,今晚他可以填滿伽羅瓦之樹,我也將拿到我想要的東西。剃刀探測好路線,很快通過絲堡主機連入澄域。數據量巨大,剃刀用一款“手術刀”工具,自動探查相關文件,還能避免監控。果然,在一個隱秘路徑中,他找到了包含技術數據的文件夾。數據下載到87%的時候,對話框出現文字,是莫小拓,他填完了。我努力讓自己鎮定,這時候不能讓他退出。男人期待感激和驚喜,被拯救的女人當然要配合。我打開話筒,發出幾聲微弱的哭聲。這是給他的勛章。

他說第一次聽到我的聲音,與直播間不同,但更真實。我說因為他,我的人生沒有遺憾了,很快神的大門將被打開,請他和我一起見證奇跡。

“手術后,我可以來看你嗎?”

“你想看到哪個我?”

莫小拓一時沒有回答,不知是感慨還是猶豫。剃刀發來信息,到99%了。

這一刻,我并不興奮,而是失落,就像每個夜晚我擔心無法醒來,到了早晨一睜眼,我又埋怨,還是醒來了。這種失落也來自莫小拓。我騙了他。閃念隨即被掐滅,難道我就沒有被騙嗎?有意思的是,我等待的,是一個早就定好的結局。那我到底在欲念什么,難道我的精神里真的有那些永恒的碎片,催使靈魂向上?然而我想要的永恒,始終包括這必朽的肉身。面對宇宙這面鏡子,我企圖來到它面前,找到我的影子,但我走反了,對著鏡子背面照鏡子。

流量異常警報響起。

離開前,莫小拓說:“等我回來?!?/p>

這一瞬我想讓自己相信,莫小拓真的在乎我,是我,不是芽靈。瞬間過后,我笑了。

墻上的芽靈和莫小拓同時望著床上的莫小拓。

他早醒了,趴著不想動。鄰居自建房緊貼窗戶,房間終日昏暗。

下樓,桌上保溫桶里有飯,鍋里熱著雞蛋和瘦肉炒芥藍。母親坐在柜臺后,看著里間吃飯的兒子。他回來一個多月,不笑,也不回答問題,每天睡到傍晚,她也不敢問。天又快黑了,莫小拓起身出門,兩腳機械邁動,經過東浦村小學門口,走到江邊,沿河堤游蕩。兩百米外,老家伙偷偷跟在后面。一艘運沙船從江面駛過。莫小拓停下來,目送船只遠去?!八械臇|西都會流走,也會折返?!毖快`是不是說過這話,現在他也快要忘了。他轉身,朝老家伙走去。兩人照面時,莫小拓說:“我不會跳河?!?/p>

今天龍抬頭。大哥雄新理了港式油頭來看他。莫小拓兩頰肥潤,神色也靈活起來。那次事后,莫小拓大約受了驚嚇,總蜷縮脖子,以手護頭,別人問話,半天反應不過來,眼睛直愣著“哦”一聲。大哥雄變成老母雞,每天用翅膀護他,壓著嗓子安慰,事情沒那么糟糕。澄域的數據是被偷了,但那些技術數據是假的,專門放那里給人家偷。這些年競爭對手多,什么手段都有,他們公司根本不敢把核心數據放主機上。公安局也初步調查過,黑客IP地址在國外,估計是用了跳板機,根本無從追蹤。聽到這些,莫小拓點頭,仿佛又沒聽懂,睜著眼睛,里面盡是被黑暗浸透的絕望。

什么都會過去,三餐飯還是照吃,去年冬天沒冷幾天,今年春天就來了。朋友已經和春天一起復蘇了,大哥雄放心呼了一口氣,說話又大聲起來:“死仔你是不是傻啊。搞咩網戀,是男是女,是人是狗都不知。早知我介紹大把靚女給你?!?/p>

“哪怕是條狗,我也要找到她?!?/p>

那晚過后,莫小拓承認自己失職,但隱瞞了芽靈,讓大家以為是那個愚蠢的程序員在公司玩游戲。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明明是被宰的羔羊,還要尋找高尚的理由,為屠夫隱瞞。莫小拓忍不住向大哥雄吐露實情,希望被朋友狠狠打幾拳,讓自己清醒起來。大哥雄罵他傻,搞網戀被人當成水魚,罵完后又嘆氣,如果真想去找,那就去吧。

綠兔子網紅直播基地。戴鹿角發箍的女人不耐煩了:“怎么又來找芽靈?賣了賣了,早知道這么多粉絲我就不賣了?!彼蛄績蓚€男人,大個子寬肩厚唇,看起來不好惹,小個子哭喪著臉,估計在欠債。這兩人應該不太懂行,“要不把鹿角黑糖賬號賣給你們,以前可是有好幾萬粉絲的?!贝髠€子故意逗她,用蹩腳普通話說自己的夢想就是做個女人。她熱情起來,加個濾鏡,想做什么女人都行,還能幫你賺錢。你要懶得說話,打開這個軟件,對口型唱歌;你想說話好聽,給你合成器,小蘿莉的聲音就來了;你要顯得高深,用這個“字說自話”,央視主持人都沒你文化高。

莫小拓的瞳仁放大一倍,步子踉蹌起來,“字說自話?”待一切確認,他的面龐肌肉往兩個方向抽搐,如一位蹩腳的雕塑家,將悲欣兩種表情拼在一張臉上。這位剛走出劇場的觀眾,揉眼看到劇場外的清冽街景,才明曉揪心的一幕不過是戲,臉上還有悲傷,心停留在那里,又怪這一切為什么只是戲。

“你知道嗎,這個小程序是我做的。那時我還有夢想,自學編程想當程序員,小程序設計出來,我很滿意,覺得自己很快要出名,會有大神慕名前來,稱贊我有前途,說不定還會買下來。當然,后來無人問津,再后來,自己也忘了……”

夜市熱鬧起來。大哥雄陪著莫小拓在園區繞了八圈。不能這樣下去了,什么騙局、真相、愛情、屈辱,那些都是小事,填飽肚子后,什么事都不是事。他把身如游魂的朋友扯到攤檔前,指著“黎姨雞蛋仔”說,這可是老字號,上中學那時,晚自習回家路上圍著黎姨,才是人生最爽的事。莫小拓的手被塞進一個熱乎乎的紙袋。他拈起一只雞蛋仔放進嘴里,看著一棵老樹:“你說,她上次來的時候,有沒有買一份雞蛋仔?!毖蹨I滴到紙袋上,忽而又笑,“這程序是我做的?!?/p>

村里多了生面孔,他們租下老村舊屋,改建成小咖啡廳。有陽光的下午,總有幾個無所事事的男女,坐在老墻前發呆。莫小拓跟村里老人學炒米餅,扎著花圍裙,在一口大鐵鍋前炒米、磨粉,再小心填入木頭餅模。晚上他嘗試新品,不時稱量杏仁、開心果醬、抹茶粉、巧克力,給老式點心染上紅黑白綠。他依然每天散步,路過村廟時,會停下來點頭。廟里那些菩薩,他們是平靜的。店鋪正裝修,“宮娥小點”就要開張了。

電話響了很久,他才接到,匆匆趕到宮娥游戲局。畫不見了,墻面貼上墨綠墻紙。這里換了老板,名字也改成“暢食暢玩游戲店”,除了游戲,還有簡餐和酒水,人氣旺了不少。莫小拓最近出汗多,走進房間已渾身濕透,大哥雄噓一聲:“莫老板好忙啊,天都沒熱,你這一身,真是蒙古佬打仔——大汗打細汗?!彼梁?,看向沙發,阿德和花摳正挑選桌游,還有三個生面孔。還好,齊總沒來。他一直無法面對齊總。因為自己的荒唐,絲堡成了一個笑話,公司業務量急劇下滑。莫小拓想把全部積蓄拿出來賠償,老板不接受,手寫的道歉信也沒勇氣寄出。

“人家哪有空生你氣,老板現在四川考察中藥材基地呢,剛發個朋友圈,在天麻基地做俯臥撐,就問你服不服?!被〒感δ⊥刈宰鞫嗲?。年底晚宴上,齊總憑借優越身材,獲得一眾女老板好評。其中有位裸色短裙女士,正是那幢中空大樓的主人,幫齊總解開了心中謎團。女士丈夫原為東莞首富,按照風水師布局建起大廈,中間空洞正為引來黃旗山龍氣??上?,龍氣也救不了丈夫的胰腺癌。女士與齊總理念相合,現正合作建設互聯網大健康平臺。齊總親自創作兩句口號,貼在公司門口,“科技融合全鏈條,數字綻放永生花”。阿德意味深長地評價,果然,吸過龍氣就是不同,上班都覺得自己有文化了。

“敬文化,敬齊總,敬他喵的芽靈?!鄙眢w徹底敞開,讓啤酒和薯條灌進來。記憶被酒精組成的篩子重組,痛苦留給酒篩,快樂透網而來。

四周嘈雜聲開始變小,胸腔里的跳動逐漸變響,莫小拓將頭后仰,吊燈游離,空氣浮騰熱氣,將身體托起來,飄到另一間房前。他推門,幾個男女圍攏電腦前,爆出一團歡呼:“門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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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上只有一個公式。

“這是什么?”莫小拓問。

有個遲疑的聲音:“數學公式。好像說五次以上方程無解?!?/p>

“無解。無解?!币粋€女人回頭,長發撞向莫小拓的臉。發與臉交融,同時在光柱中散為雪霰,虛化了兩個影子輪廓。她仿佛看不見他,一遍又一遍說著:“我已不是我自己?!?/p>

責任編輯?張爍

【作者簡介】皮佳佳,北京大學美學博士,現為廣州美術學院講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理事,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方死方生》、長篇小說《時間在彌敦道沒有離開》,在《收獲》《十月》《中國作家》等文學期刊發表小說、散文等。小說曾獲廣東省有為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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