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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葉盞,灰瓦當 (中篇小說)

2024-02-26 17:22孫志保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4年2期
關鍵詞:羊兒小川大江

滿六歲以前,我一直和我爺我奶住在一起。

我爺離休前在一個鄉鎮做書記,曾經是柳蔭縣叱咤風云的人物;我奶在我爺的鄉鎮做中學老師,教語文,她得到的先進工作者證書擠滿了一個碩大的衣柜。他們幾乎同時離休,然后在柳蔭縣城南郊的三里村買了一座清末民初建造的農家小院,稍加修繕,便把家從鄉鎮搬了過來。他們的目的很簡單:想離袁大江近一些——他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我爺說他父親曾經有過一座類似的小院:黑色的木質大門,高大的青磚院墻,主建筑三間,一廳兩臥,裝飾簡潔,色調略顯暗沉;屋頂排滿龍鱗狀的被歲月的青苔覆蓋的玲瓏小瓦,檐頭衛護著雕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圖案的灰色瓦當??吹竭@些,他就想起很多已經飄散的故事。

我奶給新買的小院取了名字:月光居。

我爺我奶搬到月光居的第五年,我出生了。出生十二天,我就被我爺從林老太的辦公室里抱走了,從那一天起,我正式姓了袁。

后來我爺告訴我,他到林老太那里抱我的時候,天氣有些陰冷,下著零星小雨。他從林老太手里接過我時,我啼哭得很厲害。但是,一進入他溫暖的懷抱,我立即破涕為笑了。我爺說從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我們爺兒倆的緣分是一生一世的。

我在我爺家度過了人生最初的六年。這六年的后兩年,我每天早上六點鐘和我爺一起起床,吃過早飯,就扯著我爺的手,一起去村南的一片茂密而寬闊的楊樹林。那兒經常聚集著二三十個老得不像樣子衣著卻很整潔的老男人,他們不停地吐唾沫,不停地談過去,談現在,嘴里不干不凈,生怕聲音悶死在嘴里。我爺的嘴里也有些不干不凈。但在家里,當著我奶的面,他連一句粗俗的話都不說。我奶經常表揚他,說他出身于草莽,成長于樓閣,是不可多得的好同志。那些老男人經常逗我玩,說我雖然長得很英俊,卻一點也不像我爺,更不像袁大江。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爺迅速把話題引開了。

那片楊樹林有一個大家都認可的名稱:城南老干部活動中心。

我快滿六歲的時候,我爺我奶帶我去了柳蔭縣城,來到一個很大的院子里。院墻那么高,那么長,它不會倒塌嗎?院里院外停著很多車,大的小的,紅的藍的,我一輛都不認識。我爺告訴我,這個叫飛彩三輪,那個叫紅星拖拉機,那個叫大油臺子。我爺以前也帶我去城里玩,洗澡,喝油茶,吃干扣面,還帶我看電影。這個地方,我們從沒來過。我爺我奶牽著我的手,進了大院里的一個小院。小院有三間堂屋,邊側有一幢窄小的兩層小樓,一樓是廚房和衛生間,二樓是什么,我不知道。院里有各種各樣的花草,很多奇形怪狀的石頭??拷眽?,一個低矮的黃色木幾上放著一大塊綠油油的石頭,很像一堆堅硬的涼粉。我好奇地伸手摸了一下,然后看手上有沒有油。我爺笑我沒出息,說那是岫玉原石。正在這時,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和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從堂屋里走出來,喊爸媽。我認識他們。袁大江、江小英,他們每月去我爺家一次,坐十分鐘就走,偶爾會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臉,說:“這小子又長高了?!蔽覡斣浐臀伊倪^,說:“那是你爸你媽,你再長大些,就要回自己的家了?!蔽也欢?,以為我爺在嚇唬我,或者和我開玩笑。但是,那天我有個預感:那個我不喜歡的院子,可能會把我圈住。

中午飯很好吃,從飯店里叫的。剛吃了幾口,一個漂亮女孩子從外面走進來,看了看我們,便陰著臉坐到飯桌前。我見過她,她叫袁袁,袁大江說是我姐。我爺讓我喊姐,我喊了一聲,她沒有理我。我有些怕她,我奶眼神里也有這樣的意思。難道我奶也怕她?不對,我奶是看出我怕她以后才有這樣的眼神的。吃過飯,我奶和江小英收拾桌子,我爺和袁大江坐在沙發上說話。我看到沙發邊的小凳子上有一個變形金剛,便拿到手里玩,剛玩了兩下,袁袁走過來,劈手奪過去,扔到墻角去了。我爺陰了臉,兩眼直直地盯著袁大江。袁大江笑笑,說:“你這孩子,你不玩的東西,讓弟弟玩玩不行???”袁袁憤怒地瞪了他一眼,轉身進里屋去了。

我有些生氣,也有些不甘心,看到靠近后墻的一張長條桌上有一個非常漂亮的白色紙盒,便走了過去。我想打開它,看看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東西。我的手剛觸到紙盒,袁大江便發出一聲驚呼,一步跨過來,把紙盒搶在了手里??吹轿覡旙@訝的目光,袁大江紅了紅臉,把紙盒打開,取出一個白瑩瑩的小盤子給我爺看,說:“這是北宋定窯的六葉盞,可是個珍貴物件,今天早上剛拿到。停幾天還有一個三葉盞送過來。爸你看這瓷,胎色潔白,釉面凝厚,費了好大勁才弄到?!蔽覡斊沉艘谎?,說:“東西是好,可別扎了手?!痹蠼蚜~盞放回紙盒,送進了臥室,然后重新坐回我爺身邊,說:“爸你也看到了,我這里挺擠的。袁袁都十歲了,還跟我們兩口子擠一張床上呢!如果你們把袁小雨留在這里,睡覺都是個問題。再說了,我們上班這么忙,誰有時間照顧他呢?還有,現在計劃生育這么緊,屋里多出一個孩子,我怎么解釋呢?我如果說是抱養的,誰信?人家肯定會說是我和江小英生的,百口莫辯呀!再說,再過兩年,他懂事了,知道了身世,我該怎么面對?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我爺靠到沙發背上,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袁大江接著說:“我的事已經有些眉目了,副局長的任職文件很快就會下來。如果你們今天把他留在我這里,我的副局長可能當不上,連公司經理這個位子都很難保住?!蔽覡斠郧安怀闊?,但今天他從茶幾上的煙盒里拿了一根香煙,點燃后一口就抽掉半截。我跑到我爺跟前,把香煙從他手指間抽出來,扔到地上踩滅了。我爺把我摟在懷里,我看到他眼睛里濕乎乎的。這時,江小英從外面走進來,看看地上的煙頭,狠盯了我一眼,然后又咯噔咯噔走出去。我把頭埋在我爺懷里,一動都不敢動。

我爺長嘆了一口氣,說:“領大一個孩子,誰沒有困難呢?當初是你們讓我把他抱回家的,說三年以后你們就帶走,讓他上幼兒園。滿三歲時,你們推三阻四,把困難說得比天大,讓我再帶幾年?,F在就要滿六歲了,要上小學了,你們還這樣說。我可以繼續領,但是他得上學??!城里那幾所小學離三里村恁遠,我這么大年紀,天天接送,可能嗎?”袁大江愁眉苦臉,說:“以后的問題以后再解決吧!你們今天最好帶他走。再過一段時間,等我的問題解決了,我去接他?!蔽覡斃湫α艘宦?,說:“你也別藏著掖著了!你別以為我天天在楊樹林里侃大山,什么事都不明白。你公司里超生的人少嗎?處分了幾個?我知道你有本事給小雨辦合法手續,屁影響都沒有。你耍的小聰明,老子一清二楚。我問你,你在外面有個女人,對不對?”袁大江迅速向院子里看了一眼,聲音壓到最低,說:“爸你聽誰胡吣的?”我爺說:“那個女人姓梁,離異,還給你生了個兒子,已經兩歲多了。江小英知道這事,你正在做她的工作,想把那孩子領回來,然后給他辦個合法手續,對不對?江小英和你鬧了多次了,她會同意嗎?如果小雨回來了,你的念想就徹底斷了,對不對?”袁大江的額頭上沁出幾顆汗珠,說:“爸,你非要把小雨留下來,那就留下來吧!”

他們說的話我聽不懂,后來我爺和我談起我的身世時,專門說到了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我不懂,但是我知道我爺我奶想把我留在這里上學。我不想留下來,我不喜歡這個家,不喜歡袁大江和江小英,更不喜歡袁袁。我也離不開我爺和我奶。睡在我爺那張永遠都不整潔的木板床上,聞著他的汗味,我經常做一些很美的夢。但是,我知道那樣的日子沒有了。

當我爺和我奶走出袁大江家的大門時,我的淚水下來了。我奶也哭了,我奶看著我爺,如果我爺略微點個頭,她會毫不猶豫地把我帶走。我爺根本就不看我奶,也不看我。我爺邊走邊和江小英說話,說小英你把這個家收拾得非常好,是個勞模。江小英臉上的表情讓人根本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只是淡淡地說:“我就是累成一條狗,也拴不住人家的心呢!”我爺臉紅了,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著我爺我奶的背影,感覺自己像一只氣球,被巨大的難過充滿了。院子里有一只小板凳,我用屁股占領它,然后看著那塊綠石頭發呆。

天黑了,袁大江從外面回來,看了看我,喊了江小英一聲。江小英從廚房里走出來,冷冷地看著袁大江。袁大江讓她給我安排睡覺的地方,明天去學校給我辦入學手續。江小英拍了拍我的頭,把我領到堂屋里,推開東屋的門,說:“晚上就在這兒睡?!睎|屋里沒有亮燈,黑乎乎的,我懷疑它從來就沒有被照亮過。她看出了我的恐懼,隨手打開了燈。屋里堆滿了東西:白酒、菜油、火腿,還有很多糕點,一些車輛配件。房間里彌散著一種刺鼻的味道,讓我嗓子發干,想咳嗽。一張木板床擺放在墻角,床上有一個枕頭,一條毛巾被。我用驚慌的眼神看了江小英一眼,怯怯地說:“我害怕?!苯∮⑿α顺鰜?,說你一個男孩子,怕個鳥呀!袁大江走過來,勾頭看了看,臉黑了一下,說:“要不,讓他和袁袁睡一個屋吧!樓上她那個臥室里再擺一張床?!蔽毅读艘幌?,袁袁不是和他們兩口子擠一張床嗎?江小英扭頭走了,說你和袁袁商量去,我說不好。袁大江猶豫了一下,說:“那,就在這屋里湊合一下吧!”

晚飯仍然是豐盛的,中午從飯店要的菜剩了不少,江小英熱了一下。我想吃菜,但我不敢伸筷子。我爺家里有一個不銹鋼小叉子,我吃菜時都用它,比筷子好用。我喝了半碗稀飯,就把碗送到廚房,然后回到飯桌跟前,看著他們吃。江小英撇了撇嘴,說:“這孩子,在老頭子那里過了六年,腸子都餓細了?!痹蠼α诵?,說:“腸子細了沒事,腦子不少就行?!苯∮⒄f:“腦子多了也不好,人太聰明了,就搞歪事?!痹蠼诹四?,放下碗,轉身要走。江小英說:“你干什么去?你可以做,我難道不能說?”袁大江說:“你他媽的能不能別隨時隨地說?煩不煩呢?”江小英摔了一個碗,說:“你自己沒有媽?你媽是不是他媽的?”袁袁從盤子里拿了一根雞腿,起身上樓去了。我很害怕,猶豫了一會兒,躲進了我的小黑屋。

我爺和我奶偶爾也吵架。他們吵架時我會高聲叫喊,會怒目而視,在我的攪和下,他們無可奈何,只好鳴金收兵。但是,袁大江和江小英吵架時,我卻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好像他們吵惱了,就會沖進來把我狠揍一頓。我不敢開燈,躺在黑暗里,一聲不敢吭。有幾只老鼠在附近活動,把那些好吃的東西嚼得咯咯吱吱。這個時刻,我非常想念我爺和我奶。我爺肯定正坐在那臺老舊的黑白電視機前面看新聞,我奶肯定正在燈下讀她的小說。想象著這樣的場景,我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

第二天,沒人帶我去學校。我坐在院子里,就像一棵孤獨的小樹,聽著我身邊的風,看著我頭頂的云。第三天,仍然沒人提上學的事。五天過去了,我仍然坐在院子里聽風看云?,F在,上學是我最大的渴望,我想擺脫他們。我覺得,我和我爺我奶一起度過的六年比現在的一天過得還快。沒人理我,江小英頂多在吃飯的時候喊我一句。我吃得很少,沒人問我為什么吃得這么少,他們已經得出了結論:我的腸子被我爺我奶餓細了。沒人給我洗衣服。我爺我奶帶我來的時候,給我拎了一大包衣服,它們就在我的床頭放著。身上的衣服臟了,我就換一件,然后把臟衣服塞到那個包里。說實話,我很餓。在飯桌上我不敢多吃,但是,回到我的小床上,滿屋子的美食時時刺激我,讓我的肚子叫個不停,也讓我的口水淌了滿嘴。有好幾次,我忍不住爬起來,走到那些美食跟前。但是,我的手伸到一半便止住了。

我爺和我奶一直沒來看我。我每天晚上都盼望白天快些到來,天亮了,我爺我奶才有可能來。如果他們真的來了,我一定不管不顧地讓他們帶我走。我爺告訴我袁大江和江小英是我的親爸親媽,我是江小英身上掉下的肉,我感覺一點都不像。

下午放學后,袁袁都會進入一種亢奮狀態。她好聽的歌聲,以及嘴角偶爾流露出的笑容,令我有一種喊她姐姐的沖動。但是,我知道她不會搭理我的。她有時會走到我屋里,當然,不是為了和我說話,而是尋找她喜歡的吃食。有一天傍晚,她翻檢出一包食品,包裝花里胡哨的。我一直想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但我沒敢碰過。她拿著那包食品離開的時候,突然對我說:“吃了東西,要把包裝丟到垃圾桶里,別亂扔?!蔽覒饝鹁ぞさ鼗卮穑骸拔覜]有吃?!痹呗暫傲似饋?,她尖著嗓子指責我偷吃東西還說瞎話。我不停地小聲否認,臉上的血快要穿透臉皮,迸濺到墻上。江小英和袁大江走了進來。袁袁從兩個箱子之間的縫隙里抓出一把破爛的食品包裝紙給他們看。江小英拈了拈包裝紙里的食品碎屑,說:“你這孩子,平時不好好吃飯,吃這些東西倒挺厲害?!蔽铱蘖?,我說我沒有吃,一口也沒吃。江小英和袁袁的指責就像我的悲傷一樣源源不斷地襲擊我,我感到這是我有記憶以來最痛苦的時刻。正在這時,一只老鼠從角落里跳出來,從他們面前躥過,瞬間便消失在門外。袁大江向老鼠逃跑的方向看了看,說:“算了吧,這樣的事情,弄清又有什么意義呢?”

這件事弄清與否,對于他們沒有什么意義,但是,對于我卻是意義重大的。我哭得天昏地暗,晚飯也沒有吃,就躺下睡了。沒有人問我吃還是不吃,只有江小英輕聲地說了一句:“這孩子氣性挺大的?!蔽以谒瘔衾锿V沽丝奁?,我夢見自己找到很多好吃的東西,我把它們全都塞進嘴里,大口吞咽著。我被噎醒了。我睜開眼,身邊是無邊的黑暗,能聽到老鼠們在興奮地奔跑。我開了燈,在狹小的空間里來回走了十分鐘,終于下定了決心。我把那些裝滿食品的箱子袋子全都打開,把里面的小包裝全都打開,把食品掏出來,揉碎,撕碎,撒滿木板床,撒滿水泥地面,撒滿屋里的每一個角落。然后我扛起塞滿衣服的大包,悄悄地打開堂屋門,打開院門,離開了這個把我當憨狗一樣對待的地方。

去我爺家的路怎么走,我不知道。好在附近有一家派出所。半個小時后,在民警大叔的護送下,我來到我爺家那兩扇親切的大門前。門是我奶打開的,看到她無比驚訝的表情,我放聲大哭,一頭撲到她的懷里。

很快我就知道,我爺已經病了五天了。

我爺我奶與袁大江夫婦關系的惡化,就是從那個逃離之夜開始的。

我爺病好后去找了袁大江,狗血噴頭地罵了他一通。第二天,袁大江夫婦來到我爺家,紅頭赤面地和我爺我奶爭執,說我是個無法喂熟的小狗。我爺又把他們罵了一通,說袁大江把自己看作白葉盞,把別人都當作灰瓦當。第三天,我奶給袁大江打了個電話,沒說三句,就把話筒狠狠地摔到桌子上。不久,我爺和我談了一次,問我是否愿意回到袁大江家里。我爺說:“你不回去怎么辦呢我的孫子?我這把老骨頭能帶著你走多遠呢?”我倒在我爺床上放聲大哭,幾乎要暈厥的樣子。我奶走過來抱住我,說走多遠都無所謂,總比放到他們那里一步都走不動強。我爺的心臟病連著犯了好幾次,有一次搶救了一個星期才脫離危險。為了不讓我爺再犯病,我奶決定快刀斬亂麻。一天上午,我奶當著我爺和袁大江夫婦的面鄭重宣布:“袁小雨再也不回你們家去了,我的話就是最終決定!”我奶這么說的時候,袁大江和江小英臉上露出了輕松的笑。我爺感到吃驚,隨后也露出了輕松的表情。我不理解,既然我奶一句話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為什么不早說呢?

那些日子,我喜歡找鄰居家的金毛犬玩。我奶奶宣布她的決定以后,我迫不及待地去找金毛犬,我拽住它的后腿,說江小英江小英,我帶你啃骨頭去。

我的小學是從三年級開始的。我奶在家里教了我兩年,才把我送到三里村小學上三年級。之所以這樣做,是怕我在學校受欺侮,也因為我奶很自信。我的初中是在城郊一所中學完成的。這是一所什么學校呢?全縣中學期末綜合考評,它連續三年拿到了第一,當然,是倒數。但是,在這樣的學校,我竭盡全力,仍然無法在年級名列前茅。我覺得自己很笨,很灰心,想退學。我奶一次次和我談心,她說我的一舉一動在她眼里都是驕傲和自豪,這非常鼓舞我?!澳悻F在會背一千首古詩,還有什么比這更值得驕傲嗎?”我奶說。我三歲時我奶就教我背古詩,初中二年級,我可以流利地背出一千首古詩,它們已經像血液一樣流淌在我的血管里。

初中畢業的時候,我與我爺我奶發生了一次激烈的爭執。我不想上高中,我想早點掙錢讓我爺我奶過更好的日子,也想早日擺脫令我感到屈辱的學習。但是,我爺我奶都說我這個想法非常幼稚,幼稚到無法容忍。最后的結果是,我爺押著我去了離家三里路的一所叫啟明的高中,校長曾經給我爺當過五年副鎮長。校長敞開懷抱歡迎所有的新生,即便如此,學校的生源仍然像冬天的河水一樣經常斷流。我到啟明上高中時,學校里三個年級只有一百四十名學生,而老師已達到一百五十名。老師們愿意到啟明工作,不是熱愛它,而是它離縣城比較近。那時,袁大江已經當上了局長,他如果愿意打招呼,我可以在縣城最好的學校讀完高中。但是,我爺想讓我就近上學,說中午能回家吃口熱飯。我不理解我爺的意思,既然逼我上高中,為什么不上最好的呢?而且,我根本不在乎中午的飯菜是熱還是涼。我尊重我爺的意見。從小到大,我很少違拗他的意見,哪怕我認為他錯得很厲害。他寵溺我幾乎到了喪失原則的程度,為此他多次受到左鄰右舍善意的指責。我去啟明讀高中,令袁大江和江小英感到很不理解,說我爺小腦萎縮了。那時他們正激烈地鬧離婚,在停戰的間歇偶爾會想到我爺我奶和我。袁大江給我爺打過一個電話,問他為什么把我弄到啟明中學去。他還讓我爺轉告我,一定要向我姐姐袁袁學習,做一個有志向的孩子。那時袁袁已經在英國讀了一年書,是一所叫曼徹斯特的大學。在英國讀書,就是有志向嗎?要我向袁袁學習,學什么呢?學她一年花掉三萬英鎊嗎?我問我爺:“袁袁的高考分數連偏遠地區的大專錄取線都沒達到,為什么可以去英國留學呢?僅僅是因為有錢嗎?”我爺說:“去留學的都是成績最差的?!蔽夷淘谂赃呎f:“也是最能禍害錢的?!蔽冶凰麄兌盒α?,說你們這樣的解釋,連江小英都不會相信。我爺我奶知道我說的江小英是鄰居家那只金毛犬。

我在啟明中學上了三年。第三年開始的時候,我終于明白了,我爺讓我在這里上學,目的只有一個:想讓我成為優等生!這個目標在其他學校很難實現。跛子里面的將軍,也是將軍。我爺爺知道我不自信,他想用這種方式幫我。啟明中學的高三只有一個班,不到五十人。高一高二,我的成績在班里處于中游,高三第一學期,我已經穩居第一了,并且一直保持到畢業。那三年時間,我一直被我爺我奶感動。我舉一個小例子:下了晚自習,我回到家里,仍然要做很多作業。我爺我奶一直陪著我,我學習,他們看書。我爺看《毛選》第一卷,我奶看《暴風驟雨》,我高考時,他們正好看到最后一頁。高考放榜的那一天,太陽剛剛升起,我便騎著我爺的電瓶三輪車,帶他去楊樹林晨練,然后聽老爺子們海闊天空。我的內心出奇的寧靜,就像蔚藍的天空。天空寧靜,是因為它比海洋遼闊;我寧靜,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比小草還卑微。我爺我奶知道今天放榜,我爺昨天還問我是不是今天中午就可以知道我的分數。太陽走到頭頂的時候,楊樹林里已經沒有幾個人了。我和我爺坐在楊樹林的深處,聽著頭上的蟬鳴,喝著淡淡的菊花茶,似乎也變作了兩株楊樹。但是,風突然刮了起來!我奶坐在鄰居駕駛的電動三輪車上,帶著呼呼的風聲,像閃電一樣沖進了楊樹林。

我奶沒來過這里,她總說這個地方散發著老年男人的臊氣。但是,這個晴和的上午,我奶肯定忘了她曾經說過的話。她高舉著干枯的手臂,像舉著一面獵獵的紅旗?!爸辛?,中了,學校打電話了,中了!”我奶的聲音從電動車卷起的煙塵中沖出來,像陽光一樣照亮了我爺的臉。然后,我奶雙手捂面,放聲大哭。我和我爺對看了一眼,我爺長出了一口氣,踮了踮足尖,仿佛他的身子一下變輕了,他要飛了。

那一年,啟明中學考上二本的唯一的學生,叫袁小雨。而且,他還是建校以來唯一考上二本的學生。

那一年,我超出二本線17分,離一本線差3分。

校長在離校門最近的那間教室的墻上制作了一個光榮榜,上面只有我一個人的名字和彩色照片。光榮榜下面寫了一行字: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從此以后,啟明中學的老師教育學生的法寶又多了一件。如果你們不好好學習,怎么能趕上袁小雨?他們時不時對學生重復這句話。

當我走進大學校門,得知我的高考成績與我的大學同班同學相較只是倒數第二時,我再也沒有勇氣回啟明中學了,因為我產生了一種騙吃騙喝的感覺。

去大學報到的前一天,晚飯吃得有些晚,因為我奶做了很多菜,我執意要等我奶一起吃。我爺用拐杖從床下鉤出一箱酒,很名貴?!笆悄惆至粼谶@里的,今天我要喝它?!蔽覡斦f。

袁大江去年和江小英離了婚。據說,為了實現這個目標,袁大江非常鄭重地和江小英談了數次。江小英知道袁大江還有更高的目標,她一直相信為了達到更高的目標袁大江不敢和她離婚,為了幫助袁大江實現目標,她愿意忍辱負重留在他身邊。之所以產生判斷失誤,是因為她一直憑袁大江的過去揣測他的未來。離婚過程充滿了硝煙,經歷大小百余場戰斗后,終于以雙贏結束。袁大江擺脫了江小英,獲得了中年男人最寶貴的自由。江小英得到了家里所有的財產,包括袁袁。當江小英帶著勝利者的微笑把袁大江凈身踢出戶時,她沒有想到,袁大江早已把三個沉甸甸的箱子拎到了我爺家。其中兩個箱子上了鎖,我爺看了看袁大江,袁大江猶豫了一下,把鑰匙交給了我爺。我爺打開其中一個箱子,臉色突然劇變?!澳膩淼??”我爺問。袁大江說攢的。我爺說:“我比你多活了恁些年,我怎么沒攢這么多錢?”袁大江笑著說,我和人做了幾筆生意,違規,但不違法。我爺又打開第二個箱子,里面放著十多件瓷器。袁大江說:“六葉盞,三葉盞,我費了恁大勁才攢了這幾件,抵我半個家當了,可不想落在江小英手里?!蔽覡斉牧伺南渥?,說:“放在我這兒,就不怕我給你貪污了?”袁大江笑笑,說:“掙錢不就是為了花嗎?再說,小雨在你們這兒吃喝拉撒,以后還要上大學,還要工作,還要娶妻生子,沒有錢怎么行呢?這幾個白葉盞,就當作傳家寶送給小雨吧?!蔽覡斠苫蟮乜粗蠼?,袁大江堅決地點了點頭。我爺很滿意。我六歲時的那次夜奔,嚴重惡化了我爺我奶和袁大江夫婦的關系,我爺再沒對他笑過?,F在,我爺滿意了,仍然沒有對他笑。我爺沒有想到,袁大江和江小英正式離婚以后,一次次跑來從那只錢箱里取錢,理由很充分:凈身出戶,一切都要從頭來,要買房,要置辦家具,逢年過節還需要打點。另外,他很快就要迎娶一個女人,那個女人還帶了一個半大男孩子,諸如此類,都要花錢。不到一年,那只錢箱空了,那些白葉盞也被袁大江以各種理由取走了。唯一留下的,是一箱陳了十年的白酒。我問過我爺那個錢箱里有多少錢。我爺說比天上的星星還多。

我爺開了一瓶酒,倒了滿滿一杯,狠狠地喝了下去,像把一個仇人吞到了肚里。我爺把一個又一個仇人吞到了肚里,我奶卻一反常態地沒有勸阻。當我爺把第五個仇人吞到肚里時,臉已經通紅了。他夾了一根雞腿放到我碗里,說:“小雨,你把它吃了?!蔽艺f:“爺,你該給我一個雞翅,我好展翅高飛??!”我爺說:“腳踏實地是第一步,然后再飛吧!”我把雞腿吃到一半的時候,我爺忽然說:“小雨,如果我告訴你,你不是袁大江的兒子,你信嗎?”我笑了,說:“我一直沒把自己當他兒子?!蔽覡斂戳丝次夷?,說:“不是他親兒子?!蔽毅读?,把雞腿放下,想了一下,問:“那我是你親孫子嗎?”我爺點點頭,說:“從感情上說,是;從血緣上說,不是!”我看看我爺,又看看我奶,他們臉上的表情明白地告訴我,這次談話,不是酒后的沖動,是蓄謀數日了。我把我爺的酒杯拿過來,倒了一滿杯,猶豫了一下,一皺眉頭全吞了下去。然后我又滿斟了一杯,放到我爺面前,說:“爺,你和我奶永遠是我的親爺親奶?!蔽覡敽臀夷汤蠝I縱橫。我知道,我爺和我奶在這個時候挑明我的身世,是認為我已經長大了,可以經受一些風雨了。身世,它對于我來說是什么呢?是天邊的一片云?還是河里的一朵浪花?還是隔壁江小英時高時低的叫聲?都不是!它是刀割一樣的感覺!我不想哭,但是我爺我奶的淚水把我的淚水催了出來。我們三人在昏黃的燈光下相對而泣,然后緊緊地摟在一起。五分鐘以后,我爺笑了,說讓袁大江和江小英見鬼去吧!

我爺一口氣喝了四兩酒,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我奶猶豫了一會兒,把酒瓶收走了。我爺便往酒杯里倒白開水,然后像喝酒一樣把它喝掉。我爺問我是否想知道生身父母的消息。一對把我拋棄的男女,我為什么要知道他們是誰呢?為什么要關注他們呢?我說我不想,如果我知道了一些情況,他們就可能由一根雞毛變成我心上的一塊石頭?!熬彤斘沂菑氖^里蹦出來的吧!”我對我爺說,“孫悟空可以,為什么我不可以?”我爺笑了,他摩挲著我的手,說:“我孫子就是我孫子!”

最終,我爺還是把他知道的那對男女的信息告訴了我,他說這是他的責任。信息少得可憐。那對男女可能是縣城西邊某個鄉鎮的,男的姓羅,長得很丑。我爺說如果我想知道更多信息,可以去找林老太,是她把我接到人間的。我爺把林老太的地址告訴了我,說他前幾天還見過林老太,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

“那對男女,是夫妻嗎?”我笑著問我爺。

我爺愣了一下,搖搖頭,喝了一口白開水。

我爺說不清。當他把我抱回來的時候,除了我的出生日期,他不想知道別的。

如果那對男女不是夫妻,我就是私生子了。如果他們是夫妻,為什么要把我送人呢?我的胳膊和腿是健全的,如果他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就沒有理由把我送出去。我爺去林老太那里抱我的時候,給了她五百塊錢。林老太說那對男女是偷偷跑掉的,沒有付住院費。這么說來,我出生的第一個意義,是掙了我爺五百塊錢,然后用它抵了我進入人間的門檻費。

我是一個私生子,這個想法,從那一刻起,像一片烏云一樣籠罩在我的頭頂。

我會去找他們嗎?半個月以后,這個念頭突然出現在我腦海里。很快我得出一個結論:我肯定得了神經??!

我的大學在合肥。到省城上大學,是驕傲!我沒有驕傲,只有離別的憂傷。這時我才知道,我爺和我奶在我心中的分量,比我自己都重。

如果沒有李羊兒,我不知道,漫長的四年時光會不會把我烤得像一只丑陋的土制火腿。

我和李羊兒談了三年戀愛。這個武漢女孩在大二第一學期的第三天向我發起了秋季攻勢。我受寵若驚。雖然我知道自己長得不丑,雖然我知道我奶教我的那些古詩詞讓我給人以才華橫溢的錯覺,雖然我在大一的時候得過全校的詩詞大賽冠軍,但是,這些與李羊兒比起來算什么呢?她的第一次進攻就把我俘虜了。我有什么理由堅守呢?為誰堅守呢?美麗的武漢女孩,當她站在我面前時,我瞬間就被溫暖和溫柔籠罩,并渴望沉浸其中。我們談了三年戀愛,我以為她會成為我的妻子。我無數次幻想她成為我兒子或女兒的母親,我們看著活潑可愛的孩子,幸福地擁抱,甜蜜地接吻。當我和她分手時,我把這些情節告訴了她,我以為她會哭得稀里嘩啦,甚至會改變主意隨我回家。但是,她只是冷冷地看著我,以往的柔情蕩然無存。她沒有說出令我傷心欲絕的話,已經是慈悲了。我不怪她!她給了我無數機會,我卻把愛情的列車開到了河里。我們和大學里的所有情侶一樣,把飯票放到一起,把業余生活融在一起,哪怕是上課時,也要千方百計地膩在一起。沉浸在這樣的日子里,誰還會懷疑將來嗎?

但是,當未來共同的生活即將開始時,我卻像一條野狗一樣落荒而逃了。

畢業了,李羊兒要我兌現許過的諾言:到她的城市去,去見她的爸和媽,然后,一生一世在她的城市廝守。是的,我許過,許過很多次。但是,當諾言需要變作現實時,我猶豫了。

我隨李羊兒走了,我爺我奶怎么辦?

我能丟下他們去武漢嗎?我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答案都是否定的。我是爺奶的骨頭爺奶的肉,我走了,他們會像兩枚灰色的瓦當一樣,被風從檐上吹落,然后在地面上碎裂。當初的許諾,是為了愛情。但是,當愛情與我爺我奶的徹骨之疼沖突時,我只能掌摑自己。我無法丟下我爺和我奶,雖然我愛李羊兒超過世間萬事萬物。

和李羊兒一起走,會有非常精彩的生活。我爺和我奶,將會因為一輪朝陽的升起而落山。他們面前的路幾乎可以用厘米來計算了,即便他們慢慢地行走,也會很快走到盡頭!

同班的同學有一半以上選擇到家鄉以外的地方工作和生活,其中的一個理由是離爸媽遠一點,從而在心靈上更接近爸媽。雖然這很荒謬,卻令我很受傷。爸、媽,這兩個字給我的是屈辱。每個學期我都要填至少一張簡明登記表,我在父母這個欄目里給袁大江和江小英留了位置,因為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實際上是個私生子。我上大三的時候,袁大江曾經寄給我一雙軟面皮鞋——這是他在我大學期間為我做的唯一一件事。鞋小了一碼,我把它送給了同學,同學回報我一頓豐盛的晚餐。

我給我爺打電話,把袁大江寄皮鞋的事和他說了。我爺嘆了一口氣,告訴我,他已和袁大江徹底斷絕了關系,就差登報聲明了。半個月以前,我爺的一個老同志找到我爺,想請他幫忙找袁大江辦事。老同志是1949年前參加的工作,按照實際情況,應該享受離休待遇。但是,他的檔案只能證明他是1950年上半年參加的工作。檔案館里有一卷1949年前干部簡明登記表,他讓兒子去查了五遍,均沒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線索。離休待遇比退休待遇好得多,老同志不甘心,多次到組織部申訴,均沒有得到滿意的回復。他聽說我爺的兒子已經做了副縣長(一個月以前,袁大江被提拔為副縣長),便托我爺找一下袁大江,讓袁大江到組織部門溝通一下,看有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我爺知道老同志是1949年前參加的工作,那一撥兒參加工作的人不多,相互都了解。我爺不想去袁大江家里,不想看到袁大江的新女人和新兒子,于是他去了袁大江的辦公室。袁大江告訴我爺,那個老同志是個難纏戶,為了離休的事已經到組織部鬧過多次,給人留下的印象很不好。袁大江說:“如果我去找部長談這事,會被誤解的?!蔽覡斦f人家年老多病,如果享受離休待遇,能解決很多困難。袁大江笑了,說,那你就告訴他,我已經和部里談了,搪塞過去不就行了嗎?他年老力衰的,也不會天天去找你。我爺盯著袁大江看了好一會兒,轉身就走了。

我爺回到家里就給袁大江打了電話,告訴他:“從今往后,你的袁與我的袁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了?!?/p>

我爺與袁大江斷絕關系,自然意味著我也和袁大江斷絕了關系。那么,他給我寄皮鞋的意思就明確了。他提示我以后要靠自己走路了,也希望我一路走好。當然,走好走不好,都與他無關了。

我最終離開李羊兒,袁大江與我爺的關系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以我爺的脾氣,他們不可能再和好了。如果我不回去,我爺我奶身邊就沒有一個親人了。我爺和我奶自然希望我和李羊兒舉案齊眉,我卻不愿意因自己的行為給他們增添一點一滴的憂傷。

我告訴李羊兒我不能隨她走了。如果我們想生活在一起,只有一條路可走:她隨我回柳蔭!我不看她的眼睛,我說如果你隨我回柳蔭,我向你發誓,在我爺我奶駕鶴西游后,我一定伴你走遍天涯海角。在這個看似平常其實重要得無以復加的時刻,我敏感到極致,能聽到一根針落到地上的聲音。所以,當李羊兒回答我,我的想法就像太陽只為我一人燦爛一樣不可能實現時,我像聽到了炸雷。她告訴我,我們的愛情在她父母那里從來沒有得到真正的確認,她的父母從始至終都認為我不可能成為他們家庭的一員。所以,如果我不愿意和她一起去武漢,我的手里就沒有任何籌碼了,她的手里也沒有任何籌碼了。兩個沒有籌碼的年輕人,拿什么和她的父母談判呢?李羊兒說:“難道你要我和父母決裂嗎?作為他們唯一的孩子,決裂意味著什么你明白嗎?”

我知道我們無可挽回地完了。真正面對現實時,愛情原來是吹彈可破的。我的眼淚令李羊兒很反感,她掏出手帕為我擦了擦,然后臉色蒼白地告訴我,她也不愿意和我爺我奶生活在一起,她受不了老年人身上腐敗稻草的氣息,那氣息會讓青春變得枯黃。這話很傷我,但是,她有權這么說,她有權在自己的河流上任意漂泊,有權在自己的天空任意翱翔,有權用任何東西抽打我。而且,我知道她的內心正經歷一場狂風暴雨,一株玫瑰已經被摧殘得慘不忍睹。

我們分手了。她回了武漢,我踏上了柳蔭的土地。

親吻再多,也留不住愛情。死亡都可能倏忽而至,愛情為什么不能轉瞬即逝呢?

被刀砍過的人,最疼的時刻不是被砍的瞬間,而是看著從繃帶下面滲出的血,想起那把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時候。往事是繃帶下滲出的血,而我,不希望傷口結痂。

回到柳蔭以后,我疼痛的日子,對于我爺我奶來說是無比灰色的。我不會告訴他們我的愛情故事,那會讓他們生活在愧疚之中,或者,他們會毅然犧牲自己,把我送上南去的列車。

但是,他們能猜出來,我是被愛情傷了。

他們能為我做的,是請人把一個又一個女孩帶到家里,或者帶到他們的老年朋友家里,唯一的目的是讓我盡快擁有可以療傷的婚姻。有時,我爺竟異想天開地把女孩帶到那片楊樹林里,那時我正憂郁地坐在他的老年朋友中間,聽他們痛說過去的美好時光。我的天哪!他是怎么把那女孩勸進樹林的!唉,我能說什么呢?在別人眼里,那些女孩是搖曳多姿的蘆葦,但是,在我眼里,她們只能是水邊的小蓬草。我的世界里,只有李羊兒一株蘆葦。我沒有辦法制止我爺我奶,只盼望這一切早點結束。

秋季的某一天,我告訴我爺我奶,我要準備一場重要的考試,不希望被打擾。

我說的,是我畢業那年的國考。

畢業以后,我想做什么呢?成為一名會計師,或者一名統計師,是我能接受的。當然,成為一名教師,或者一名土地丈量員,我也不會拒絕。前提是我要參加考試。于是,我參加了那場國考,報考崗位是柳蔭縣稅務局。我不是以考試躲避我爺我奶為我設計的婚姻,如果他們高興,我會配合到底。我需要一份穩定的工作,這是我爺我奶一直希望看到的。我爺我奶都已經年近九十,身體多病,即使我是一棵被蟲蛀得很厲害的樹,也要為他們撐開一片綠蔭。

兩個名額,三百八十多名考生,進入面試的只有六人。我是其中之一,而且是第二名。我有足夠的自信。我爺我奶大大地驚喜了一場,黑夜來臨時,陽光還在他們臉上洋溢。一天晚上,在昏黃的燈光下,我爺讓我挨著他坐下。我爺家有兩張矮小的沙發,紫紅色的人造革面,粗糙而簡單的花紋,是20世紀60年代的樣式。我爺曾經自豪地說這是60年代最流行的樣式。我們坐在20世紀60年代的樣式里面,開始探討眼前面臨的問題。我奶給我們泡上一壺紅茶,然后在我們旁邊的一張小凳子上坐下。我非常感動:我奶已經把我當成可以挑起重擔的男人了。我爺問我對面試有什么看法。我沒有看法,我在認真準備,我覺得這是目前我唯一能做的。我把想法告訴了我爺,他和我奶對看了一眼。我說爺你到底想和我說什么呀。我爺搖了搖頭,說:“認真準備吧!爺和奶都相信你?!?/p>

我知道我爺心里有很多話想對我說。他是一個堅強的人,他的堅強就像我奶一樣,陪伴他大半輩子了。渦河是我家鄉的母親河,在它的兩岸,幾千年的人類文明像太陽一樣照耀著萬事萬物,而無數英雄的傳說則像月亮一樣讓我們的生活充滿了詩意和激情。這些英雄傳說里,就有我爺的一份。我爺年輕時是方圓百里最有名的翻子虎。他的老家流行翻子拳。那一帶的群眾張嘴就說“善之善者也”,那不能證明他們滿腹經綸,因為那是習練翻子拳的人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夸拳的,據說這句話是從戚繼光老先生那里得來的。翻子拳要求脆、快、硬、彈,套路短小精悍,發力迅猛,雙拳密集如雨,架勢俯伏閃動,動作一氣呵成,所以拳諺稱“翻子一掛鞭”。我爺的外號就叫“一掛鞭”。1947年,我爺參加了渦北游擊大隊,由于拳術精湛,作戰勇敢,很快就當上了大隊長。他創造的傳奇,他的如神的傳說,就像夏天午后的暴雨,經常淋漓地澆濕渦河兩岸?!氨鴮Ρ?,將對將,一掛鞭活捉楊文亮?!薄盎伛R槍,反手劍,翻子虎摔死畢老現?!边@些令人熱血沸騰的傳說,總能讓人感動得一塌糊涂。這兩個傳說,我聽我奶講過,也聽楊樹林里的老爺子們說過。但是,我爺不說這些,我爺說六十多年前的太陽能照到今天嗎?六十多年前的大雪能滋潤今天的小麥嗎?六十多年前的大雨能淋濕今天的渦河嗎?我爺這樣說的時候,我奶會斥他一句,我奶說你看看,人家八十年前的大樹還能蔭庇現在的黃口兒,你怎么就不能淋濕今天的渦河呢?這兩個傳說,我牢牢地記下了。我不可能用它們淋濕什么,滋潤什么,我覺得這是我爺的光榮,忘掉光榮等于背叛!楊文亮和畢老現,一個是當年駐守柳蔭縣城的國軍營長,一個是柳蔭縣城西邊三十里訓陽山上的土匪頭子,手下有三四百號人。楊文亮曾經聯合畢老現對游擊大隊進行瘋狂的“清剿”,殺害平民無數,臭名昭著。我爺在一個漆黑不見五指的夜里殺了畢老現一個回馬槍,幾乎全殲了那支作惡多端的土匪部隊。在訓陽山的一個山頭上,走投無路的畢老現跪倒拱手欲降,卻被兩眼血紅的翻子虎一把從地上提起,扔下了山澗,摔成一堆碎泥。半個月以后,楊文亮帶著兩個連到離城五十里的敬源鎮押軍糧,被我爺打了埋伏。槍聲像炒豆子一樣一直響了三個多小時,楊文亮的兩個連陣亡一半,兵敗如山倒,奔著柳蔭縣城落荒而去。楊文亮左臂中了一槍,被我爺生擒,就地開了公判會,當著八百多老鄉的面被判處死刑,當即執行槍決。

我爺的傳說淋濕了渦河,卻無法潤澤他自己。我爺離休前在一個鄉鎮做黨委書記,而他昔日的部下,有幾個已經做到了廳級,有一個做到了正軍級。我不知道我爺創造那些傳說之后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些事情對他產生了什么影響。我爺從來不說這些,他認為一個練翻子拳的農村小子能做到鄉鎮黨委書記,已經是功德圓滿了。所以,他一直舉重若輕。只是,在我的問題上,他是舉輕若重的。半個月以后,面試結束,總成績公布,我才明白那天晚上我爺想和我說什么。六取二,我是第三名。被確定為第二名的那個考生是從筆試第六名逆襲上來的,被逆襲的人是我。我不相信這個結果是公正的,我知道自己面試的表現是良好的。我爺有些無奈地看著我,說:“面試之前,如果我出馬,也許你能過線?!蔽页聊似?,然后問我爺:“爺,你為什么不出馬呢?你不知道這事重要嗎?”我爺苦笑說:“雨啊,我不能出馬??!我今年快九十了,不應該再出馬了?!蔽液鋈幻靼琢耍毫嗄昵暗挠昕梢粤軡窠裉斓臏u河,但是,我爺卻把自己圈在了雨水里。離休之前他沒有沖出自己的雨水,離休之后的這二十多年,他仍然沒有沖出來。

為了那個崗位,我如果要求我爺從他的雨水里沖出來,我就是個渾蛋!

但是,失去這個崗位,我受到的打擊仍然是沉重的。我不想找原因,但是,我也失去了短時間內再接再厲的勇氣。

當一個人意志消沉的時候,千萬不要去看電影,它有可能讓你從此跋涉在泥濘之中。這是我的人生經驗。在柳蔭,我朋友很少。中學時代的同學大都有了工作,有開出租車的,有開飯店的,還有的成了包工頭。當然,也有在工地上做小工的。當他們結婚或者生孩子時,會偶爾聯系我一次。我不是不想和他們處成朋友,但是我沒有長性,交往數次,就逃了。所以,當我消沉的時候,只有去看電影,一個人看,白天看,晚上看。那些狗血劇情在我面前臭烘烘地展開,男男女女無緣無故就抱在了一起,就上了床,讓我覺得可笑,又感到開心。

我和許小花的認識便始于此時。那些狗血的劇情,唉,他媽的從熒屏上走了下來,進入了我的生活。

那是個夜場,許小花不知什么時候坐到了我身邊。場子很開闊,有很多空座位。她笑吟吟地看著我,懷里抱著一桶爆米花。我想起來了,她是電影院的售票員。我以為她坐到我身邊只是巧合,但很快我就知道這是誤判。我沒有和她說話,她也沒有和我說話,只看著我笑,我也回了她幾個笑。第二天下午,當我去看電影時,她又出現在我身邊。我有些明白了。但是,她無法吸引我。和李羊兒相比,我都懶得用一株草來比喻她。她長得不丑,但是,我總感到她身上有濃濃的大蒜味。不可思議的是,一個月以后,我和她上了床。到目前為止我都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和她上床!是欲望嗎?我對她沒有欲望。是我喝醉了?沒有,我那時候還不喜歡喝酒,我寧可喝醋也不愿意喝酒。但是,我真的和她上床了,而且,連著上了數次。我和她做愛的時候,心里想的是李羊兒,我把身下的她當作李羊兒!李羊兒,她現在成了誰的女人?許小花不是處女,這與我無關!但是,很快我就改變了想法:她告訴我,她懷孕了!真他媽狗血!我終于相信,電影里那些狗血的劇情,不是編劇坐在屋里編造的,它們真的來源于生活!

我開始討厭她,陽痿便是佐證。她想成為我的妻子,我震驚到無以復加,同時感到可笑。我沒有想到,結束和她的關系竟然比考公務員還難。她阻止我的手段,真是五彩繽紛,每一塊繽紛都足以嚇退我。隨著我對她了解的深入,我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對手。其實,沒有了李羊兒,哪怕娶一頭母羊也無所謂了。這么想著,我把她帶回家,讓我爺和我奶看。如果我爺和我奶反對,我就獲得了動力,就有了和她決戰的信心。但是,我爺和我奶都很高興,他們為我能帶回來一個鮮活的年輕女人而興奮不已。何況,這個女人伶牙俐齒,能讓一棵干枯了五十年的柿子樹在冬天結出通紅的果實。

我接受這個現實,我要和一個不是李羊兒的女人結婚了。

我時?;貞浐屠钛騼合嗵幍拿砍肯?。但是,最終與我同床共枕的,卻是許小花。昔日美好的愛情,正在把我的心凌遲。

我爺的院子后面,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寬闊而溫柔的渦河從那里流過,我在睡夢中經常聽到它柔美的流水聲。我憂傷的時候,會坐在渦河岸邊,看它從西流向東,看很多落葉和枯草一起順水而走,看落日一點一點向它靠近,最終偎入它的懷抱。有時我會想:有人喜歡在河邊釣魚,無論釣多少都會滿意;有人喜歡在河里游泳,沾滿一身青苔卻感覺把污穢留在了河里。而我呢?為什么總有一種絕望的感覺?為什么我總以為河水早晚會把我吞沒?

如果不娶許小花,我會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一個與李羊兒談過戀愛的男人,一個和李羊兒睡過覺的男人,他最終娶了許小花,他不是渾蛋還能是什么呢?

在和許小花結婚前,我去了一趟李羊兒的城市,找到了她。李羊兒美麗依舊,使我想起我們共同度過的日子,想起以后永遠失去她的日子。我為什么來找她呢?是故意加劇自己的痛苦?還是要李羊兒分擔我的不幸?我告訴李羊兒我是和朋友一起來的,玩兩天就回去。她笑了笑,沒有揭穿我。我知道,即使現在我痛哭流涕地向她表示懺悔,重圓的可能性仍然為零。命運有時只給你一次機會,失去就沒有了。我想鼓足勇氣問她有沒有找男朋友,或者告訴她我就要邁出的一步,想了想,很乏味,就閉了嘴。想想我們三年的生死戀吧,即使它已經被褻瀆,也不要再往上面撒一點灰塵了。

回到家里,我就和許小花結了婚。

婚禮的前一天,在是否通知袁大江這個問題上,我爺和我奶有一點分歧。我奶認為袁大江縱有千般不是,畢竟是我名義上的父親。我爺和我一致認為我的婚事與袁大江沒有任何關系。是的,我們連形式上的關系都不存在了。袁大江的親女兒已經在英國定居,據說和曼徹斯特一個貴族姓氏的傳人訂了婚;他的親生兒子在北京一所著名的高校讀大二,畢業后會到美國留學。這一切,與我們都沒有關系。最終,我和我爺妥協了。我給袁大江打了電話,撥了三次,終于通了。我說我奶讓我告訴你,如果你有時間,就回來參加我的婚禮。袁大江沉默了片刻,說:“為什么現在才告訴我?我在廣州出差?!蔽倚睦镙p松了,說:“出差好,出差好!”就掛了電話。過了幾天,我收到袁大江從廣州寄來的一身西服。一個月以后,袁大江到家里來,和許小花見了一面,給了她一千塊錢。我爺知道他來,提前去散步了。

過了兩天,袁大江給我奶打電話,說要把他的親生兒子帶到家里來,給我爺我奶磕個頭。我奶看看我爺的臉色,沒有答應。我爺在旁邊大聲說:“我只有小雨一個親孫子!”

我和許小花的婚禮很簡單,就在我爺我奶家的院子里舉行。我爺找了一個司儀,是楊樹林活動中心的新成員,比我爺年輕十歲。許小花的娘家人以及她的同學和朋友來了不少。我沒有通知那些有來往的初中和高中的同學。至于大學同學,我更不想通知他們,我很擔心這個消息傳到李羊兒耳朵里。在我心里,我仍然沒有和李羊兒分開。但是,我和許小花的婚禮照片,三天以后還是被人傳到了我的大學同學微信群里。我日防夜防的事情,為什么就這樣輕而易舉地發生了?我是我們班第一個結婚的。大家向我表示祝賀,但是,我看不到一點真誠。我和李羊兒的戀愛在我們班里是大事件,在同學們眼里和心里,李羊兒是不可能屬于我的。她與一個不聰明的口訥的沒有讓人稱道的特長的男人談戀愛,簡直是對全班男生的羞辱!他們認為,李羊兒的男朋友必須有數不清的優點,必須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男人。我和李羊兒分手,所有同學都知道,他們以為我在欲擒故縱,以為我會很快飛回李羊兒身邊,就像一條狗回到香噴噴的肥肉跟前一樣。當我的婚禮照片被人貼到微信群里時,他們肯定都目瞪口呆了,然后,他們會感到欣慰,只要李羊兒不嫁給我,他們便是高興的。李羊兒沒有在群里說話,也沒有私信我。那天晚上,我跑出去喝了一場酒,和我的幾個高中同學。我給他們逐個打電話,說我已經結婚三天了。于是他們把我塞進一輛小汽車,拉到城東的一家酒店。當我回到家時,已經是夜里兩點多了,我爺和我奶都沒有睡覺,他們在等我。許小花也沒有睡覺,她在準備一場戰斗,目的是掌握以后生活的主動權。我沒有告訴她我的去向,等于把導火索交到了她手里。許小花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惡狠狠地大罵了一句,不到二十個字,信息量卻很大。我爺我奶被嚇了一跳,他們不相信這話是許小花吼出來的,在他們眼里,她一直是一個淑女??!我把許小花推進臥室,回身向我爺我奶鞠了一個躬。

這是我第一次打人。在此刻之前,我沒有和任何男人女人發生過惡意的肢體沖突。我關上臥室的門,在許小花臉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罵了一句非常難聽的話。她反抗了幾下,招來了更多打擊,于是戰斗結束了,戰場上殘留著很多她陌生的目光。第二天早上醒酒后,我想起夜里的事情,紅著臉向許小花道了歉。她竟然笑了,說:“你為什么要道歉呢?應該道歉的是我?!蔽也幻靼姿囊馑?,我以為她是在說氣話,心里愧意更濃。

一個半月以后,我終于明白了許小花為什么會說那句話。

離柳蔭縣城三十公里,有一個叫李腰的村子,近期出了一位神醫,專治老年病。我爺我奶聽說以后,決定去一趟。我爺心臟不好,胃也不好,風吹草動都胃酸、胃疼;我奶患有嚴重的風濕病,是生袁大江時洗尿布被涼水冰的。這些慢性病像蚊子一樣把他們叮得痛苦不堪。我找到開飯店的高中同學梁大全,借了他剛買的途觀,早飯后帶著我爺我奶去了李腰村。走到半途,碰到我爺的一個老同志,剛從李腰村回來,說神醫出診了,沒有半個月回不來。我爺和我奶有些掃興,我也是。我想帶他們去附近的一個景點轉轉,我爺不同意,他對我的駕駛技術不大相信,說能少跑一公里就少跑一公里。我們回到三里村的時候,還不到十一點鐘。我爺要到楊樹林散心,問我奶去不去。我奶猶豫了一下,竟然遷就了我爺。我把他們送到楊樹林,然后把車還給了梁大全?;丶覍τ谖襾碚f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能去哪里呢?院門虛掩著,許小花在家。早上我出門時,她還賴在床上沒起來,她下午上班,中午應該在家吃飯。我從梁大全的飯店里買了兩個菜,是我爺我奶愛吃的毛肚和水芹,我想給我爺我奶一個驚喜。堂屋門也是虛掩的,我推開它以后,向臥室門看了一眼,心里忽然感到非常不舒服。那扇光鮮的棕黃色的木門,似乎散發著幾縷淫穢的氣息。我走過去,輕推了一下。門從里面反鎖了。我把鑰匙掏出來,想了一下,直接一腳把門踹開了。誰一生見到一次這樣的場面,他的神經會疼一輩子,屈辱的針刺會在心里扎根。一個中年男人正赤身騎在許小花身上,而許小花,則幸福地閉著眼睛,嘴里發出快活的呻吟。我愣在門口,手足無措,連憤怒都忘記了。踹門的動靜對許小花沒有任何影響,她沉浸在淫欲中,似乎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年男人輕輕地叫了一聲,從容地翻離許小花的肉體,就像從自行車上下來一樣輕松自如。許小花終于睜開了眼睛,當她發現我就站在門口時,竟然笑了一下。然后,她從床頭柜上取過衣服,慢條斯理地穿了起來。我沒有別的選擇。關鍵時刻,一分鐘的猶豫,會換來一生的后悔。門后立著一把太極劍,是我爺健身用的,沒有鞘,劍身細長,在透窗而入的陽光里閃爍著明晃晃的白光。我把它抓在手里,向正在穿衣服的中年男人刺去。他根本不躲,劍尖快要刺到那張長滿橫肉的闊臉時,他的右臂飛快地抬起來,我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劍已從我手里飛出,砸碎了窗戶上的一塊玻璃。許小花笑得前仰后合,兩只白白的乳房丑陋地跳躍著。對于我來說,生命在此時是最不值錢的東西。我向中年男人撲過去,我要把他撲倒,然后咬碎他的喉嚨。但是,我被他干凈利落地擊倒在地。我趴在地上,抬起頭來,看到了許小花光著的下身,那團荒草,隨著她的浪笑而抖動不止。我像狼一樣長嗥了一聲,淚水奪眶而出。

大門咣當響了一聲,男人像狼狗一樣驕傲地離開了。

我病了一個星期,一度看到了死神毛茸茸的臉,觸到了它毛茸茸的爪子。我曾經那么懼怕死亡,但是,現在我希望它盡快把我帶走,給我一個解脫。我爺和我奶老淚滂沱,他們用盡全力挽留我,終于把我拽了回來。然后,我和許小花進行了一次談判。她很坦誠,這是她唯一的優點。她告訴我,她與那個中年男人已經有五年感情了,她一再重申那是感情,不是奸情。她說她無法嫁給他,又舍不得離開,為了讓感情不落山,只有安全地跟隨。為此,她選擇了嫁人,當她成為已婚女人時,那個男人就不用擔心她以婚姻為要挾了。嫁人以后最不安全的因素是被自己的男人發現奸情,但是,許小花認為無所謂,她可以選擇離婚。離了婚的女人更自由,更能讓男人感到安全。我無語了。唉!這樣的一場婚姻,令我沮喪,令我對未來不再抱一點希望。

我爺不贊成離婚,這出乎我的意料。以我爺的性格,他應該鼓勵我迅速擺脫目前的屈辱。我爺的理由很簡單:胳膊斷了,誰也不想掖在袖子里,但是,有時候你必須掖。我猜出了我爺的心思:他和我奶已經走到人生的最邊緣,在他們離開的時候,不希望看到我孤苦伶仃。我爺說你看渦河里的水,幾千年了,一直向東流著。旱了,澇了,污染了,它沒有苦難嗎?它不是照樣流著嗎?我爺告訴我,不離婚是首選,但是,她必須和那個男人斷了。我去和許小花談,她不同意,她說她和我結婚就是為了更好地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如果不能,她保住這個婚姻,就等于把自己關到豬圈里了。我說,那我呢?我爺和我奶呢?許小花說你們是你們,我管不了!

我把許小花綁在大床上,用我結婚時新買的皮帶狠狠地抽她。如果不是我爺阻止我,我會不知疲倦地抽下去。

晚上,我跑到渦河邊痛哭了一場,然后去了我同學梁大全的飯店。我要喝酒!也許,酒能讓我忘記恥辱!讓我痛快地喝一場吧!讓我醉死吧!讓我忘記過去,像一條失憶的狗一樣去流浪吧!我突然想起了江小英——我鄰居家的那條金毛犬。它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早晨狠狠地咬了它的主人,被永遠地趕出了家門。我偶爾會在村子外遇到它,它還認得我,搖著尾巴湊到我跟前和我說話。我給它買五塊錢的鹵肉,我說:“我喊江小英,你點頭我就給你肉吃?!彼粌H點頭,還搖尾巴!看著它大嚼大咽的樣子,我很辛酸,便想起另一個江小英。聽我奶說,那個江小英又嫁人了,好像是嫁了一個民營企業家。她在城東買了別墅,還喂了幾匹小矮馬。江小英和袁大江吵架時,曾經喊過“死了都不離”的口號,現在她又嫁人了,可見口號這東西是靠不住的。

現在,我心里充滿對吃鹵肉的江小英的羨慕!

我和李羊兒談戀愛時,曾經喝過一次酒,是紅酒。大三下學期開學時,李羊兒從家里帶了一瓶紅酒,說要讓我嘗嘗。她爸去年到法國講學,帶回兩瓶紅酒,一直沒舍得喝。李羊兒生日那天,我在必勝客請她吃飯,她把那瓶酒帶去了,我們兩個說著笑著就把它喝掉了。必勝客離我們學校不到一公里,走到離學校五百米的地方,我堅持不住了,醉得要癱倒在地。從那以后,我的酒量多次被李羊兒嘲笑。她給我起了兩個外號,一個是“迎風倒”,一個是“被半瓶紅酒打倒的女人”。

帶著對李羊兒的思念,晚上八點半,我來到了梁大全的飯店。梁大全要給我一個包間,要找幾個同學陪我喝酒。我拒絕了,我坐在大廳里,看著滿廳的食客,壓抑著自己的悲憤。梁大全要親自下廚給我炒幾個菜。我說我吃不下,給一盤花生米,或者炸蠶豆就行了。梁大全說,如果你面前只有一盤寒酸的花生米,我會罵自己的!你是我們的偶像,是我們學校的傳說??!我的心滴了幾滴血。我為什么要上大學呢?不上大學,我會認識李羊兒嗎?我會參加那個狗屁考試嗎?我會認識許小花嗎?梁大全高中畢業后就開了這家飯店,他娶了一個漂亮的女孩,生了一對龍鳳胎,過著有滋有味的生活。這是我想要的生活,但是,我跑到另外一條道上去了。梁大全把兩瓶陳了十五年的白酒放在我面前,說偶像,你喝了這個酒,就回到十五年前了。十五年前?那時我正在上小學。是的,與現在相比,那時的確是美好的。

我喝了半瓶酒,竟然沒有感到頭暈。每一杯酒喝到肚里,我都想立即回家再把許小花揍一頓。飯店里的人越來越少,包間里還有兩桌,正吵鬧得厲害,男歡女叫的,像做愛時發出的聲音。做愛幸福嗎?我和李羊兒做愛時,感到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我說李羊兒我要和你做一輩子愛。李羊兒說當我們老了做不動的時候呢?我說那我也要做出做愛的姿勢。李羊兒笑了,說袁小雨你真是一個可愛的男人。我和許小花做愛時全然沒有那樣的感覺,我只是在一個刺激我的容器里晃動,一直晃到精疲力盡。

我倒了滿滿一杯酒,喝完它,我就要離開,我爺和我奶給了我自由,我不能過于揮霍。正在這時,飯店外來了一輛小汽車,它慢慢停下,一個年輕女人優雅地打開車門,優雅地走進飯店,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梁大全走過來,他手上油乎乎的,全身散發著廚房里的氣味。女人坐到我對面,接過梁大全遞來的酒杯,倒滿酒,說:“袁小雨,你今天終于出洞了?!边@個聲音我很熟悉,令我想起一個漂亮女孩。我在啟明中學讀書的時候,那個女孩坐在我前面,每天都會把發梢掃到我臉上,我根據發梢的氣息能判斷出她當天洗頭發了沒有,或者,她已經幾天沒有洗頭發了。我很喜歡她,但是,我從來沒有追求過她。她每天都能收到三四張紙條,上面的內容千篇一律:劉小千,我們談朋友好嗎?劉小千,我愛你就像愛校門口的那棵廣玉蘭。那棵廣玉蘭已經五十歲了,但是,它每年春天都會開無數朵潔白的花。劉小千是個文靜的女孩,她從不招搖,雖然她有招搖的資本。高考成績出來以后,我到學校去過一次,我很想念那棵廣玉蘭,想給它拍張照片。我沒想到,劉小千正坐在廣玉蘭旁邊的一塊石頭上發呆。我走過去,不好意思地招呼了她一聲,她的臉唰地紅了,令我想起了她發梢的氣息。我轉身想走開,被她喊住了,她問我有沒有報志愿。我說還沒想好,這個成績很難報,高不成低不就的。劉小千走到我跟前,臉更紅了,說:“無論你到哪里上學,能給我來封信嗎?”我愣了一下,遲鈍地點了點頭。我把她的話當作客套,所以我失信了?,F在,她就坐在我對面,令我臉紅。梁大全用紙巾擦著手,說這是劉小千,你不會不記得她吧,你可是她的夢中情人。我抬頭看看劉小千,她沒有一點羞澀的樣子了,滿臉的風情如春天的天空里被風吹離枝頭的梨花。劉小千和我碰了一下酒杯,一口喝掉了。這一刻我有些恍惚。唉,時光荏苒,當年那個羞澀的女孩,成了會喝酒的女人了。梁大全笑笑,轉身走了。我不想說話,劉小千偶爾說一句什么,我嗯嗯著應對。一瓶酒喝完,劉小千站起身來,說:“我送你回家?!蔽矣行┟院?,說:“你要酒駕嗎?”劉小千沒回答,攙著我的胳膊往外走。她把我安排在車子后座,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我住在哪里,就睡著了。當劉小千把我叫醒的時候,車子已經停在一個小區里。劉小千問我能不能自己走。我擺了擺手,說:“你回去吧,我自己能走?!彼行┫胄?,把我扶下車,慢慢走到一幢二層別墅門前,掏出鑰匙開了門。我們上了二樓,進了一間臥室。我一頭撲倒在床上,瞬間便睡著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里一點多了。我動了一下身子,右腿蹭到了一片滑膩的皮膚。我有些驚訝,扭頭看時,劉小千竟然睡在我身邊。頭疼,還暈,但是,我能依稀想起一些事情。劉小千睜眼看了我一下,又把眼睛閉上了。我長出了一口氣,一翻身把她壓住。劉小千把我摟得緊緊的,嘴里不停地叫著“袁小雨我愛你”,把我叫得全身都酥了。我精疲力盡地完成了任務,她俯在我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說:“袁小雨,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沒想到還真有今天?!蔽也恢廊绾位卮?,但我知道我必須走了。我坐起來穿衣服。劉小千說:“你天亮再走吧,我上個月離了,現在一個人住?!蔽覔u了搖頭,說:“我得走?!眲⑿∏П銕臀掖┮路?,問我明天是不是還來。還來?我不知道,但是,我覺得有可能。

劉小千把我送到樓下,說:“如果你想了,就來吧!”我知道她的意思:如果我想她了就來,如果我想做了,也可以來。我回頭看了看她的房子,富貴逼人;再看看劉小千,美麗無比。我把她擁在懷里,攬過她的發梢嗅了嗅,已經沒有當年那種青澀的氣息了,但是,它更讓我心醉。劉小千被我突然的一抱弄得很激動,說:“你別走了吧,離天亮還早,我們回樓上吧!”我怕自己動搖,立即搖了搖頭。走到小區門口,我輕聲問她:“你怎么會去梁大全那里?”劉小千笑了笑,說:“我和他說過,如果你到他那里去,就告訴我。我知道你們來往多一些?!?/p>

走出小區五十米,我回頭看了看,劉小千已經回去了。小區大門上方的霓虹燈閃爍著,每隔幾秒便自左而右推送出“家和小區歡迎您”七個字。家和,唉!多好的名字!如果家和,我不會跑到這里來;如果家和,劉小千不會帶我到這里來。

我站在空曠的馬路邊,想打個車,等了十來分鐘連個車毛都沒見到。胃里翻騰得厲害,想吐又吐不出來。路燈像一群迷離的眼睛,石楠和女貞們已經沉睡了。我真想做一棵女貞??!把我植在落滿灰塵的馬路邊,或者種到空氣新鮮的公園里,都行;如果誰看我不順眼,把我當柴燒了也行。遠處來了一輛車,是綠色的出租車。我招了招手,車子向路邊斜了一下,我知道我被看到了。我用雙手搓了搓臉,手上還殘留著劉小千的芳香。一個男人如果可以和他不愛而且也不愛他的丑女人結婚,為什么不可以和一個愛他的漂亮女人在一起呢?這個念頭像一陣風,吹得我身上抖了一下。

出租車停在離我兩米遠的地方,我吐了一口酒氣,向它走過去。我準備拉開車門的時候,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為我把車門打開了。我有些感激,但是,還沒來得及看清做好事的人,一個散發著濃烈酒氣的年輕女人已經把我擠到了一邊,一屁股坐進了車里,砰地關上了車門,還挑釁地看了我一眼。她穿著光鮮的衣服,嘴唇抹得通紅,臉上搽了很厚的粉,戴著一副大大的耳環。這樣的裝束,令我想起一種職業。也許,這是一個出差的妓女,正急著趕場。司機是個四十歲出頭的粗壯男人,我問他可不可以捎我一下,我照樣付錢。他看了看那女人,征求她的意見。女人說:“不捎,我有急事?!蔽艺f不需要你為我繞道,先送你就是了。女人忽然推開車門,一掌搡在我的胸口,嘴里不干不凈,罵我占她便宜。我后退了一步,看了看司機,希望他為我說一句公道話。我的懦弱的表現激發了女人的斗志,她向我撲過來,我的臉上立即出現了幾道血印。我被激怒了,兩記耳光清脆地甩在她的臉上,她應聲倒在地上,嘴里卻更加肆無忌憚。我沖過去,朝她身上狠狠地踢了一腳。我沒有想到她會抱住我的腿,并把我拽倒在地。我們滾在一起,我感到手臂被兩片滾燙的嘴唇包圍,一陣劇痛,我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如果治安巡邏隊沒有及時趕到,我真不知道如何收場。一個不依不饒的女人,一個滿面微笑看笑話的司機,我詛咒這個糟糕的夜晚。四個年輕警察開著一輛警車來到我們身邊,一個高個子警察下了車,一招二式,便把我和女人分開了?!八獜娂槲?,他要搶劫我?!迸寺曀涣叩馗吆?。我的冷汗一下出來了。麻煩了!

我們被帶到治安大隊,沒有人問口供,似乎我們是他們從街上撿來的兩件廢品。二十分鐘后,來了一輛警車,把我們送到了城東派出所。我被推進一個狹小的房間,一個年輕的矮瘦而精明的警察審訊了我。我如實做了交代:我和那女人因為乘車發生了糾紛,她打了我,我打了她,我臉上和手臂上的傷痕可以證明。這么簡單的事情,應該有一個簡單的處理結果。我長出了一口氣,看著警察,問他是否允許我睡一覺,哪怕就睡在他身邊的那張長木椅上也行。警察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好像這個要求是世界上最無理的?!拔蚁胝埬憬淮韵聨准?,”他說,“你深更半夜在那個小區門口做什么?之前你做了什么?你為什么要非禮王大桃?王大桃的金項鏈到哪里去了?你把它扔河里了?還是扔到樹叢里了?”這一連串的問題像一根狼牙棍,打得我心慌意亂。

“王大桃,是那個妓女嗎?”我問。

警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說:“誰是妓女?你憑什么說人家是妓女?”我很想抽自己一個嘴巴,這種實話不能亂說。我冷靜下來,但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不能說我剛從劉小千那里出來,這樣會把她牽扯進來。讓一個剛陪自己度過美好時光的女人來這里作證,會毀掉很多美好的東西。我想到了司機,能證明我清白的,只有他了。但是,那個司機在哪里?他會為我作證嗎?

我忽然想起來,事發地點不是有監控嗎?我說:“警察同志你們為什么不調取監控呢?它可以把真相如實地展示出來?!本炖湫α艘宦?,說:“你真是聰明得很,如果你不知道監控壞了,怎么敢在那里作案呢?”

完了,倒霉事都讓我趕上了。我啞口無言,只能安靜地等待未知命運的降臨,只能暗自祈禱他們是聰明而公正的人。

半小時以后我被關進后院的一間小屋里,它的門是鐵柵的,它很像一只關野獸的籠子。我絕望地坐在一只矮小的凳子上,想著前因后果,心如刀絞。當一個人處在不幸之中的時候,應該等待不幸像一只餓得快死的狗一樣慢慢離開,一定不要嘗試尋找幸福。尋找幸福只能帶來更多的不幸。你牽著一條狗在大街上走,很快便會有一群流浪狗盯上你。

第二天上午八點多,我爺和我奶來了,派出所通知了他們。他們看到我的狼狽和絕望,瞬間老淚滂沱。我爺說:“他們要以搶劫強奸的罪名給你定性呢!我的雨啊,你知道那個罪名能讓你蹲幾年大牢嗎?恐怕我和你奶骨頭棒子都銹了你還在里面蹲著呢!”這一刻,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我哭著讓我爺立即把許小花攆走,不能讓這個掃把星在我家多待一天。我爺用右手抓住我的左手,然后用左手在我手臂上打了幾下,說:“你這個憨孩子,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想著離婚!離婚了,連給你送飯的人都沒有了,我和你奶走不動了哇!”我奶在旁邊說:“小雨你不要擔心,我一會兒就給袁大江打電話,有人想把白的抹成黑的,沒那么容易?!蔽覡敽莺莸氐闪宋夷桃谎?,說你放屁,小雨就是被判十年,我也不會求他。我奶也有些生氣,但是她沒有和我爺吵,她一邊抹著淚水一邊小聲說:“就算不是他親生的兒子,還有個兒子的名分呢,我不相信他會眼睜睜地看著小雨被人冤枉?!?/p>

我知道我爺會救我,但是,我就像一個落入深井的胖子,我爺的那根被歲月侵蝕得已經糟朽的繩子,能把我拉上來嗎?

我爺和我奶走后,我的心里五味雜陳。一個坐在深井里的人,他望著井口那片天,既渴望盡快升到井口,又痛恨把自己推下井的人。命運,唉,我的命運!

三天以后,我被送進了看守所。

我知道被送進看守所意味著什么。在我們柳蔭人的觀念里,派出所、拘留所、看守所,是遞進的越來越重的概念。我下了警車,便望見了三米外看守所的大門。那兩扇黑色的鐵門,對于我來說,就像人生的一個分水嶺,跨進去,之后的人生就是黑色的了。絕望的感覺,就像瀕死一樣。我看著自己一步一步往鐵門里走,真希望有一股力量突然沖出來,把我吸??;或者,有一個焦雷在頭頂炸響,把我劈死。我走進大門了,我的內心充滿了恐懼,不知道哪間牢舍在等著我,哪些獄友在等著我,什么樣的命運在等著我。

我的腿發軟,挪不動了。一個警察不耐煩地推了我一下,我想哭。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一個人。

袁大江!他是袁大江!

袁大江從一幢辦公樓里走出來,他的身前身后圍著六七個人,臉上都帶著笑。我不再努力挪動腳步,我看著袁大江,思維突然凝固了。袁大江也看到了我,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看身邊的人。押送我的有三名警察,其中那個長著絡腮胡子的大高個兒顯然和袁大江認識,他一路小跑直奔袁大江而去,臉上陽光明媚。袁大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向身旁的一個警察說了一句什么,轉身返回了辦公樓。絡腮胡子遭到無視,笑了笑,也跟著去了辦公樓。

唉!袁大江越來越年輕了,越來越細皮嫩肉了,越來越像他的白葉盞了!再看看我的熊樣兒,連他媽的灰瓦當都不如了。

袁大江轉身離去,是害怕嗎?他擔心我喊他爸?說真的,哪怕明天就槍斃我,而他是唯一可以救我的人,我也不會喊他的。從此以后,我會忘記我生命中的一些人和事,只記住我爺我奶以及李羊兒。當然,還有劉小千。

我唯一的安慰是我和同監舍的那些家伙能夠和平相處,這是我被關進206以后最希望的事情。當絡腮胡子把我推進206時,監舍里的12個人全都瞪著圓眼看我,好像我是一只剛從爐架上取下來的熱烘烘香噴噴的烤全羊。我下意識地說:“我不是烤全羊?!彼麄內夹α?,然后一個高個子年輕人走到我面前問我是不是賣烤全羊的。我說不是。他問:“那你是干什么的呢?你犯了什么事?”我想了一下,這兩個問題我都說不清。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肩膀,又摸了摸我的手,回頭對另外11個人說:“這人是秀才?!币粋€家伙說:“秀才一抓一大把,有什么稀奇的?前天上午,隔壁關進來一個局長,不比秀才?!??”高個兒年輕人說:“秀才出去了還是秀才,局長出去了還能吃老本,我他媽的出去了,就是個屁!”大家一齊說:“石小川,你是個屁!你是個臭屁!”我聽出來了,那個叫石小川的家伙是206的頭兒,而且,他快自由了。我說祝賀你,石小川。石小川點點頭,說你應該祝賀自己,我很快就出去了,所以現在我的心靈很善良,我只能做善良的事,包括對你。我知道他的意思,感到慶幸,還有一些莫名的感動。我想,我會堅強地活下去,無論擋在我面前的是一群狼,還是一群貓,我都要勇敢地拼一場。

在石小川的催促下,我開始講自己的案情。他們聽著聽著就笑了,問我是不是真的干了。我說我真的沒有,我不可能干。石小川說:“你知道我是怎么進來的嗎?”石小川的妹妹被人強奸了,他把那人的一條腿打斷了,重傷害,被判了五年。石小川說:“有些事你以為你不可能做,其實真做了也就那樣了。不過,我能看出來,你是沒有做。你現在不后悔嗎?你為什么不做呢?”

之后的十五天里,我被多次提審,被反復問到一些細節:“你把王大桃撲倒是什么動機?你是怎么摸王大桃胸脯的?你把王大桃的項鏈藏哪里去了?在遇見王大桃之前,你還做過其他違法的事嗎?”有一次,一個警察竟然問我有沒有發現王大桃胸上有一顆紅痣。我沒有上當。我說你知道她那里有紅痣嗎?他說我不知道。我說我和你一樣。他驚訝地撇了撇嘴,說:“我們是一樣的?”我知道,在他眼里我是劣質品種,而他,從前和今后都是優良的。

第十六天,我被兩個穿檢察官制服的人審了兩個小時。我明白了,我的僥幸心理崩塌了,內心一片澤國。主審我的人是楊科長,四十歲出頭,面相溫文爾雅,但說起話來很厲害,每一個字都像一柄鐵錘,我的世界被他砸得到處都是坑。審訊快結束的時候,他問我是否知道什么是逮捕。我說知道。他點點頭,說:“逮捕了,你這孩子就毀了?!蔽业谋亲铀崴岬?。楊科長說:“我從私人渠道知道你是被人收養的孩子,下面的話,我本不該在這里說,但是,我覺得對你有好處。我的兒子也是收養的,我只有這一個孩子,我很疼他。你的養父母肯定也疼你,不然他們不會做出抱養你的決定。你知道當一對夫妻決定抱養一個孩子時,他們會思考多長時間嗎?他們要下多大的決心嗎?他們要面對多少困難嗎?你走到今天,要么是他們太疼你,要么是你自己不招人疼?!蔽姨ь^看了看他,發現他的眼睛有些濕潤。我想,如果當初是這個楊科長抱養了我,我現在會是什么樣子呢?

回到206,坐在地鋪上,我忽然很想笑,于是我笑了起來。待我笑夠了,石小川把我拉到他身邊,點了兩支煙,一支自己吸,一支塞到我嘴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半天沒舍得吐出來。石小川說你知道我想告訴你什么嗎?我搖了搖頭,說:“我可能要被批捕了?!笔〈c點頭,說:“我要說的,與這個有關。你知道那個王大桃是個什么東西嗎?”我說:“是個妓女?!笔〈@訝地說:“你知道她是妓女還去招惹她?她連屁股都不要了,還會要臉?”我苦笑著搖了搖頭。石小川告訴我,他聽到了一些消息,那個王大桃真是個妓女,而且是個不省油的妓女,她在咬定我強奸搶劫她的同時,還找人做工作搞我。我問石小川:“我和她遠日無冤近日無仇,她為什么要下死力氣整我呢?”石小川說:“你打了她。有一條狗,它在你身后汪汪,你踢了它一腳,它便想咬掉你的雞雞,這不是很正常嗎?”我很感謝石小川,但是,我不相信一個妓女會有很大的能量,那些人憑什么聽她的一面之詞呢?石小川又說:“那個出租車司機也做了偽證,這一點非常重要。好人死在證人手里,你被他倆死死地按住了。我聽說你爺多次找到王大桃,要出五萬塊錢私了,那女人一口回絕了。她的目的很明確,她要把你一把推到法院,既要民事賠償,也要刑事追究。她這些年一直被人壓在身下,這一回,她要在你袁小雨身上揚眉吐氣了?!蔽蚁肟?,在我的淚水快要流出來的時候,一個獄警打開門,看了看我,揚了揚手里的一個黃色布袋。我爬起來,抹了一把臉,從他手里接過布袋,里面是一件嶄新的黑色夾克。我明白了,這是劉小千送來的。那天夜里她送我出門的時候,說她想給我買件衣服,問我想要什么樣的。我不讓她買,我當時還沒想好要不要繼續和她往來。劉小千不同意,說:“我給你買件夾克吧!你上高中時經常穿一件黑夾克,感覺帥極了?!爆F在,黑色夾克來了,我心里一陣暖和。我想,如果我能出去,我要——我覺得很好笑,我能出去嗎?也許能,但要等到十年以后!十年以后,我會變成什么樣子?我還有資格和劉小千交往嗎?人家還愿意與我交往嗎?我就是一棵被扔進糞窖的泡桐樹,被撈出來的時候已經被糞水漚光了皮。想到這里,我傷心地哭了起來,而且一發不可收。我是一只冷得發抖的蠅子,只能用嗡嗡聲給自己取暖了。

我提心吊膽地等待被逮捕,就像李后主等待趙光義給他送毒酒一樣。幾曾識干戈,垂淚對宮娥!后主,你不識干戈,還可以偎在宮娥懷里垂淚,我的淚水有誰為我擦拭呢?對了,李后主知道那壺酒有毒嗎?是的,他知道。那么,他往肚里灌的時候是什么感覺呢?

那一天終于來了!那是我被關進206的第三十天。我被獄警帶離206時,抬頭看看天,很多白云在空中飄,不像一個冤枉好人的日子。我被帶進審訊室,看見屋里有三四個男女,都是檢察官。和我想象的場景差不多,只好咬緊牙關承受了。一只鳥兒被人逮住的時候,它的掙扎有用嗎?它的眼神有人注意嗎?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張紙,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掏出一支筆放到我面前?!昂炞??”我心有不甘地問他們。他們動作整齊地點了點頭。我拿起筆,在那張紙上簽下了我的名字:袁小雨?!霸弊謱懙貌缓每?,特別是最后那一捺,有些重了。我放下筆,把雙手握成拳頭,伸到四十多歲的男人面前。他愣了一下,問我想干什么。我長出了一口氣,說:“逮捕了,不用戴手銬嗎?”他又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說:“電視劇看多了吧?你簽字不看內容嗎?你被無罪釋放了?!蔽覜]有聽清,我看著他的嘴,想請求他再說一遍。他看出了我的意思,提高了聲音,說:“你被無罪釋放了。你回房間收拾一下東西,馬上走人?!蔽衣犌辶?,但我不相信,我把目光在每一個人臉上都巡視了兩遍。那些表情,唉,不說了,我信了。

我回到監舍,和石小川他們挨個兒擁抱。石小川在我耳邊說:“我出去以后就去找你。你這家伙深藏不露,不著痕跡就把那個妓女干掉了,我下輩子就靠你了?!?/p>

當我再次從監舍里走出來的時候,就像一只鳥兒掙脫了巨手。我要飛了,我要飛了,我看著滿天的白云,很想唱點什么。有一次,我和李羊兒去公園玩,我爬到一塊巨大的山石上,做了一個飛翔的姿勢,李羊兒馬上唱了起來: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噢噢!現在,李羊兒大概正在別人的懷里唱歌呢!

那兩扇巨大的黑色鐵門,在我進來的時候,它只為我一個人敞開,現在,它再次為我一個人敞開了。我一步跨出去,突然愣住了:我的爺和我的奶,他們相互攙扶著,站在離我不到五米的地方,正老淚縱橫地看著我。

我撲過去,和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我放聲大哭,我說:“爺,奶,我又見到你們了,我再也不離開你們了?!?/p>

我希望一生一世都和我爺我奶生活在一起,永不分離。但是,他們卻要離我而去了。

我爺把我從那里弄出來,耗盡了他的心力,也耗盡了他的健康,他的油燈在三十天的時間里一直閃射著明亮的光芒,我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油盡燈枯了。三十天的時間,對于我爺和我奶來說就是三十年。我爺騎著他的電動三輪車,載著我奶,一次次地去派出所,去公安局,一次次地去醫院看望被我打傷的王大桃。我爺從公安局得到的信息是,如果王大桃不告,倒有調解的可能性。而王大桃告訴我爺:“我不告,人家執法部門也不愿意??!你孫子是強奸搶劫,他們放了他,就等于強奸了法律?!蔽覡斢秩フ夷莻€出租車司機,他告訴我爺:“你別來找我了,我惹不起他們?!蔽覡斦f:“那你惹得起你的良心嗎?”司機說:“大爺,良心是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也是最能敗壞人的東西。當你講良心時,你的手就被捆住了?!?/p>

我爺沒想到我的案子那么快就到了檢察院,到了批捕科。我奶告訴我,我爺兩天沒有吃飯,還流了淚水,他的嘴里不停地咕噥著,說這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強奸,是害蟲對人類的報復。第三天早上,我爺把我奶用三個雞蛋做的雞蛋羹全都吃掉,又喝了一碗稀飯,然后刮了胡子,穿上一身整潔的中山裝,把離休之前經常用的一只皮包拿了出來。我爺告訴我奶,他要到省城去一次。我奶知道我爺要出馬了。省城到底有多少他的老部下,那些老部下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有多少在重要崗位上,我奶不清楚,我爺自己也不清楚。但是,不清楚也得去!我爺說柳蔭是個沒有王法的地方,他要去請王法,讓這個地方干凈一些。柳蔭城里一天灑三遍水,卻洗不掉馬路上的陳年污跡。我奶毫不懷疑我爺的能力。兵對兵,將對將,一掛鞭活捉楊文亮!多年前的傳說,讓我奶相信年近九十歲的我爺還能創造同樣的奇跡。我奶只是擔心我爺的身體,這么大的歲數,還能去省城嗎?正當我奶拉著我爺的胳膊為他即將開始的省城之行憂心忡忡的時候,一個女人出現在我家院子里,她就是劉小千。

劉小千來到我爺和我奶面前,就像太陽落到了我家院子里。我奶告訴我:“當那個女孩走進院子時,我就知道她可以做你的老婆,我能看出來,她能給你一生的幸福?!眲⑿∏窃趺粗牢页鍪碌?,是怎么打聽到我家住址的,我不清楚。在她來我家之前,肯定已經知道了許小花被我爺掃地出門的事。我爺在我出事的第七天就把許小花趕走了,當這個女人連半只燒雞都不愿意給我送時,她便沒有價值了。許小花想把家里的那臺冰箱帶走,我爺一拐杖甩在她背上,她便像一只母狗一樣夾著尾巴跑掉了。劉小千得知我爺要出遠門,便請求我爺坐她的車。我爺說:“我要去省城,來回八百多公里呢!”劉小千說:“你去聯合國我也會開車全程陪同?!?/p>

我爺和劉小千的省城之行取得了成功,雖然中間有很多坎坷,我爺還是靠他昔日的輝煌照亮了現在的道路。案情反轉的關鍵在于兩點:一是出租車司機有沒有說謊,一是王大桃到底有沒有那條30.5克的金項鏈,如果有,它是被搶了還是在家里躺著。那些掌管我生死的人,他們的注意力有沒有在這兩點上停留過呢?他們經驗豐富,這樣的案件對他們來說太簡易了。我爺的省城之行,迫使那些人必須明白無誤地搞清楚這兩點。真相終于大白:出租車司機撒了謊,當東風變作西風時,他感覺到了徹骨的寒冷,于是交出了王大桃賄賂他的兩千塊錢。而王大桃的金項鏈確實是存在的,但是,她當晚并沒有戴在脖子上,她手機里的一張當晚十點的自拍照暴露了真相:她的脖子是光光的。她把項鏈留在了某個男人家的衛生間里,那個男人答應她把黃金項鏈換成同樣重量的白金項鏈。

事情就這么簡單,但是,我差點被葬送。

我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我爺就病倒了,周身無力,呼吸困難。我要把他送去醫院,他不同意。他說:“一盞沒有油的燈,你把它懸在太和殿也亮不起來,就讓我留在家里再散發一點余熱吧!”我問我爺要不要告訴袁大江。他搖了搖頭,說:“我死了,你也不能告訴他?!蔽覡敁u了頭,就沒有變更的余地了。袁大江在看守所里看到了我,他一直沉默,這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日夜守在我爺身邊,想盡可能多地為他做些事情。我請了幾個醫生到家里給我爺診斷,他們得出一個共同的結論:他太老了。這是一個人即將離開的理由嗎?但是,誰又能說這不是呢?我奶說人老了,該走就走吧,沒有什么好難過的。話是這樣說,但是想到永訣,想到即使我死了也不可能見到我爺了,我就想哭。我出生十二天就跟著我爺,這份感情,沒有人能理解。

我爺在生病的第八天陷入了昏迷,我堅持要把他送到醫院去,我奶也同意了。但是,就在我們喊來了救護車,準備把我爺從床上轉移到擔架上的時候,他突然醒了。他看看屋里站著的醫生護士,又看看我奶,然后沖醫生擺擺手,說:“你們走,我不去?!蔽谊P好院門回到我爺身邊的時候,我爺說:“再不要這樣了,死在醫院里,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比缓笪覡斪屛夷倘グ涯羌|西拿來。我奶猶豫了一下,說:“你休息一會兒吧,現在拿它干什么?”我爺一再堅持,我奶只好打開那只陪伴他們六十多年的樟木箱子,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取出來,最后,從箱子底部拿出一個黃綢小包。我奶把小包放到我爺手里,我爺慢慢地把它打開,一把精致的左輪手槍出現在我面前。我爺用右手握住它,臉上綻開了笑容?!斑@是我私下里留下來的?!蔽覡斦f,“我死后,你把它上交也行,放到我棺材里也行?!蔽覡斂粗前炎筝喪謽?,眼睛里充滿了憐惜。我爺參加游擊大隊以后,總共用過五桿長槍,五把短槍,這把左輪手槍是他的第五把短槍。我爺的游擊大隊配合華野的一個團解放了柳蔭縣城,團長臨走時把這把槍送給了我爺,說這是他的戰利品。我爺非常愛惜它,每年都要拿出來擦一遍。我爺對我說,他這次到省城,又見到那位團長了,老得很厲害,在床上起不來了。團長笑著對我爺說,要是流水能向西流就好了。我爺說,向西流,就亂了。

三天以后,我爺去世了。我的淚水還沒來得及擦干,我奶又病倒了。我爺去世的時候,我奶沒有哭,她一遍一遍地擦拭著我爺的臉,嘴里咕噥著,說我爺老了老了變成好同志了,他是探路去了。我奶病倒以后,每天都拉著我的手和我說一會兒話。她臨走的那一天,忽然對我說:“小雨,你該去找找那個姓羅的,萬一那是個殷實人家,萬一他們是兩口子,他們愿意認你,以后也有個來往,少了些孤單?!蔽覔u了搖頭,說:“奶,我不去,我姓袁,我姓我爺的袁?!蔽夷绦π?,說:“姓袁也不耽誤你去找那姓羅的呀,我一直想催你去找,又怕惹你不高興?,F在,這事不能再推了,你答應我,好嗎?”我點了點頭,這是我給予我奶的最后的安慰。

我爺走了,我奶也走了。我奶臨走的時候,從嗓子眼兒里說了一句話:“老袁,路探好了沒有哇?”

我爺我奶都走了,我成了伶仃之人。我多么希望我現在還是十二天;我多么希望,再陪我爺我奶二十三年。

這個曾經充滿歡樂和溫暖的院子,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把自己關在院子里,不想出去,不想見人,也不想吃飯。我在院子里來回走,累了就坐到沙發上休息,或者到床上躺一個小時。往事像渦河里的蛙鳴,擋不??!我隨著往事哭了一陣又一陣,無數憂傷和感慨!

我把自己關了六天。第七天早上,家里沒有了煤氣。我正在猶豫要不要出去,有人敲響了院門。六天時間里敲門聲已經響過多次,我都把它當作風聲了。而這個早上,敲門聲異常響亮,還有些親切。我走到院子里,看了看天,是晴的。我想,我應該去我爺我奶的墓地了。

我打開大門,看到劉小千站在門外,她臉上的焦慮就像我臉上的憂傷一樣濃郁。在看到我的那一瞬,她有些驚訝——我的憔悴和虛弱把她嚇到了。然后,她猛地撲進我懷里。我從看守所回來以后,劉小千來過三次:我爺去世前她來過一次,我爺和我奶去世時她各來了一次。但是,我幾乎沒和她說話。她是個好女人,真好!我沒有把她與李羊兒比較。李羊兒是天上的白云,我只有抬頭才能看見她;而劉小千是隨時可以撲進我懷里的女人,她的體溫可以讓我準確地感知她的心情。這么好的女人,她不應該屬于我,我不能把一株朝氣蓬勃的茉莉花栽在這個小院里。我把劉小千從懷里推出來,問她怎么來了。她說:“敲門你不開,手機又關了,我以為你上天了呢!”我這才想起來,我的手機已經關了整整六天了。我打開手機,無數未接電話和短信撲進眼簾,大部分是高中同學的、大學同學的。我翻看了一下短信,內容多是安慰我,鼓勵我振作起來。李羊兒也給我發了一條短信,問我是不是挺得住,要不要她過來陪我幾天。李羊兒知道我和我爺我奶的感情,她可以判斷出我經受的打擊是多么沉重。那些未接來電中,有一個號碼我不大熟悉。我把劉小千讓進堂屋,當著她的面回撥了那個陌生號碼,竟然是石小川的。他從看守所出來了,并且找了一份工作——在萬全清潔公司開灑水車。我問石小川那家清潔公司缺不缺人,我必須出去工作了。石小川答應幫我問一下,但是,他建議我終止這個想法?!澳闶切悴?,”石小川說,“秀才有秀才的地盤?!?/p>

劉小千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掛了電話,她輕聲說:“你為什么要去清潔公司呢?好工作很多,我可以幫你找。再說,為什么著急找工作呢?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也知道我的經濟能力,我可以無條件支持你,直到永遠?!蔽也恢廊绾位卮鹚?。我長嘆了一口氣,問她今天上午有沒有空閑。她點了點頭。我說:“那你開車帶我去長青林吧!”

長青林公墓里躺著我爺和我奶。我把我爺我奶留下的十萬塊錢積蓄花了五萬,為他們在長青林買了一塊雙人墓地。跪在我爺和我奶墓碑前,我哭得像淚人兒一樣。從長青林出來,我抹了抹臉,對劉小千說:“小千,以后別來找我了?!眲⑿∏б稽c也不驚訝,但臉色很不好看。我說:“小千咱們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以前我爺我奶活著,我覺得自己像一只五彩斑斕的鳥兒?,F在呢?我連房檐上的灰瓦當都不如。而你是要飛的,我不想像烏云一樣困住你的翅膀?!眲⑿∏О盐彝七M車里,說:“灰瓦當挺好的,冷不丁落下來,能把腦袋砸出血!”我知道她在逗我,但是,我很明白我倆在一起不合適。我和誰在一起合適呢?王大桃?這個名字忽然跳出來,把我重重地嚇了一跳。

我讓劉小千把我送到萬全清潔公司。我在下車之前抱了劉小千一下,然后快速地離開了她。我低著頭,沒有讓她看到我眼里的淚水。

我走進萬全清潔公司,打聽石小川。石小川不在,我就站在大門口等。一個小時以后,石小川開著一輛灑水車回來了。橘紅色的灑水車很帥,像一個可以開天辟地的男人。坐在駕駛室里的石小川真是帥呆了,當然,比不過206監舍里的他,在那里他是老大。石小川下了車,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覺得心里好受了一些。我剛剛送走一個愛人,現在,來了一個兄弟。我問石小川有沒有幫我找工作。石小川說,你有必要這么著急嗎?你有沒有好好地思考過你的人生呢?從他嘴里出來“人生”兩個字,比他說“日你媽”更令我驚訝。我說:“我思考過了,人生就是一鍋大米飯,做好了,就著咸菜吃,香;做成夾生,難以下咽也不能扔掉;有人吃著最好的大米飯,就著最好的菜,身邊還要坐幾個最美的女人。沒必要認真,吃夾生的也餓不死?!笔〈☉K笑了一下,說:“你為什么這么想呢?袁小雨你知道嗎?如果有更好的選擇,我不會來開灑水車。我知道你是有背景的人,你的背景能把你從那里撈出來,就能把你托起來?!蔽艺f:“我爺我奶都走了,我就是我的背景?!笔〈〒u搖頭,說:“即使這樣,你仍然是有背景的人?!蔽抑浪囊馑迹耗宦湎聛砹?,但是,舞臺上的燈還亮著。我轉身就走,我說:“石小川你這人真沒意思,從那里面出來的人,把背景掛在嘴上,你他媽的是不是太庸俗了?”石小川笑了,說:“你已經過了我的政審關。行了,我幫你問一下?!?/p>

十分鐘以后,我成了萬全清潔公司的一名灑水車司機。人家沒有面試我,原因只有一個:是石小川推薦的。石小川為公司擺平了好幾件事,他已經成了老板的紅人了。我的灑水路段有二十公里,全都在西城區。一次灑水用時兩個小時,每天灑三次,加上注水的時間,八個小時足夠了。這樣的工作量,每月能掙三千塊,還有五險,我很滿意。大四的時候,我和李羊兒去書店買書,在書店門口被灑水車噴了一身,李羊兒的裙子被弄得濕漉漉的,兩條白嫩嫩的腿濺上很多臟污的水漬。李羊兒指著遠去的灑水車,聲嘶力竭地喊:“姓灑的,我詛咒你!”如果她知道我現在成了一名灑水車司機,我也姓灑了,會怎么想呢?她還記得當年的那一幕嗎?

說實在的,我有點喜歡灑水這個行當。每天都在高亢的音樂聲中工作,每天都能看到路面因自己的工作而清潔,隨時都能看到漂亮女孩子被水花追得扭著小腰肢款款而跑,實在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但是,喜歡并不代表我能做好。不到半個月,我被楊環環警告了三次,原因是我的技術還不夠熟練,噴水不均勻。楊環環是總經理,寧國人,三十歲出頭,人長得很漂亮。石小川看不起她,說她一個南蠻子跑到大北方來做這樣的生意,肯定不正常。公司內外傳言很多,都說楊環環是奔著某領導來的,因為某領導也是寧國人。我對這些傳言沒有感覺。一張臉干凈與否,與毛巾的生產廠家有屁關系!

我讓石小川為我拍了幾張工作照,然后把照片曬到大學同學微信群里。一句評論都沒有,一句祝賀都沒有,一個表情都沒有。我有些失望,很快我就想明白了:他們認為我不是在曬自己,而是在曬我們班,在曬我們學校,他們的沉默是對我的寬容,或者,是對我的徹底絕望。

我干了兩個月,就到了炎夏。真是熱死人的熱。灑水車駕駛室的空調形同虛設,我穿著整潔的工作服,任汗水和灑水車的水一齊向外噴,有時我會出現幻覺,以為灑水車噴的是我的汗水。我的皮膚容易過敏,汗水浸久了,身上會起紅斑,很難痊愈,所以我在駕駛室里準備了三套衣服。但是,汗水洶涌,衣服根本不夠換,它們像手紙一樣,瞬間就被浸透了。有一次,我實在熬不住,便在人少的地方停了車,站在灑水車噴出的水霧里,洗了個清清爽爽的涼水澡。我沒有想到,這個場景被一個多事的家伙拍了照片,傳到了網上,當天晚上我就成了網紅。很多人點贊,也有很多人指責清潔公司不關心員工健康。這件事在公司里傳得沸沸揚揚,我等著楊環環通知我滾蛋,或者通知我績效工資泡湯。出乎意料,我等來了一次印象深刻的慰問。

公司通知,下午兩點,全體人員統一著裝在公司門前廣場集合,在崗的司機要把灑水車開回來。我開著灑水車回到公司時,已經有十臺灑水車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廣場西側。我把車停好,站到隊伍的末尾。石小川緊挨著我,說:“袁小雨,恭喜你出名了?!蔽倚α诵?,說:“黃山不是攝影師吹出來的,但是,黃山培養了無數攝影師?!闭谕嫘?,忽然看見楊環環陪著很多領導從公司辦公樓里走出來,幾個工作人員抱著幾箱礦泉水跟在后面。下午兩點鐘的太陽照耀著楊環環,她的臉色異常紅潤,身材茁壯而挺拔。楊環環一邊走一邊笑吟吟地和領導說話,讓大家對領導充滿了羨慕。離我們還有五米遠的時候,領導們自覺地排成了橫一,與我們面對面。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戴著公司前天為我們配發的橘紅色防曬帽和墨綠色防曬眼鏡。楊環環聲音洪亮地告訴我們,縣領導知道我們每天在酷暑中為縣城的衛生文明創建默默地奉獻,特地冒著酷暑來慰問我們。然后楊環環請縣長講話??h長很有水平,他把我們的行為提高到為人類謀福利的高度,說我們是城市文明的工程師,人類文明的建設者??h長講話結束后,在楊環環主持下,舉行了一個簡短的儀式,由領導給我們發放礦泉水。每個領導手里都捧了數瓶礦泉水,他們將按照順序走出隊列,把礦泉水依次發放到我們這些工程師手里??h長手里的水很快發完了,他閃開,后面的領導繼續為我們發水。一位領導捧著幾瓶水向我和石小川走過來了。我愣了一下,這位領導很眼熟,是袁大江?是!他的防曬帽遮住了前額,墨鏡遮住了眼睛,我到現在才認出他。袁大江給石小川發了兩瓶水,然后把兩瓶水遞到我面前。他拿水的手突然僵硬了,我知道,他認出了我。我從袁大江手里取過水,響亮地喊了一聲:“爸!”喧鬧的場面突然靜止了,熱烈的氣氛似乎被灑水車噴了一下,所有目光都集中到我和袁大江身上。袁大江呆了,他看著我,嘴張得大大的。我又高聲喊了一句:“爸,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你的兒子袁小雨呀!”縣長走過來,他看看袁大江,看看我,笑著問:“你是袁縣長的兒子?”我點點頭,說:“我是他親生的兒子?!痹蠼磻^來了,說:“是的,是我兒子,不過,不過——”縣長說:“好!好!袁縣長,這是多么感人的事跡??!副縣長的兒子是灑水車司機,父親不平凡,兒子很樸實,真是感人??!”袁大江笑了,說:“這孩子有個性?!蔽液鋈荒亓四樕?,說:“爸,我爺和我奶都去世了,他們臨終前不讓我告知你,怕影響你工作?!痹蠼哪樕У匕琢?,他直視著我的眼睛,說:“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我又重復了一遍。袁大江摘下眼鏡,一言不發,狠狠地瞪著我。有一些淚水從他眼睛里涌出來,流到了臉上。當我確認那不是汗水后,心里有些后悔:我這么做,是不是過分了?

晚上,我和石小川喝了不少酒,借著酒勁,把我的身世告訴了他。石小川唏噓不已,把我埋怨了一通,說我的路被自己堵了,如果不堵,什么時候都是一個希望。一瓶酒喝完,我突然說:“石小川,明天我要去找那個姓羅的?!笔〈@訝地看著我,說:“你的……那個生身父親?”我點了點頭。石小川說:“我認為你的當務之急是和你爸和好,如果你去找姓羅的,和好的希望就像肥皂泡了。再說了,你找姓羅的干啥?找到了又怎樣?你認為他可能是一個千萬富翁嗎?說句難聽的,他和你媽當初是怎么回事你都不知道,非要找一個屎盆子扣頭上嗎?”我知道他說的屎盆子是什么。如果我不去找姓羅的,即使袁大江不認我,他也是我頭頂上的一把傘,現在全縣人民都知道我是袁大江的兒子了。如果我搞清了自己的身世,將名正言順地成為一個私生子。私生子,媽的,這詞夠難聽的!是誰發明了這個詞?發明這個詞的人是不是一個私生子?

但是,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去找姓羅的,即使他是一攤狗屎,我也要找到他。找到了,我就用一捧土把他蓋住,或者把他鏟到河里去。

為了我奶的臨終囑托,還為了讓自己活得明明白白!

我和石小川找到楊環環,請了三天假,開始了尋找之旅。

我不知道那男人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姓羅,可能是縣城以西某個鄉鎮的。這一點信息,是我爺從林老太嘴里得知的。那個女人姓什么,沒人知道。我爺從林老太嘴里得到的信息極其有限,我認為這是因為我爺不想知道太多。那么,林老太肯定還掌握一些不為我所知的有用信息。我按照我爺留給我的地址去找了林老太。唉!此時我痛感命運之手對我的掌控。如果我晚去幾天,可能就見不到她了。她躺在一座老屋里的一張矮小的竹床上,已經氣若游絲了,而她身邊,一個兒子或者女兒都沒有,坐在她床邊為她驅趕已經嗅到死亡氣息的蚊蠅的,是她的鄰居,一位年逾九旬的老男人。林老太的記憶并沒有隨著健康的垮掉而消失,當我告訴她我爺是誰時,她立即就知道我是誰了,我甚至看到她的眼里迸發出一道光彩。她氣息奄奄地告訴我,她知道我早晚要來找她。我問她為什么。她說:“我的婦產醫院不大,但是我的技術好,所以收的產婦很多。十年前我干不動了,就把醫院賣了,那時我已經接生了兩千多個孩子,其中,五十二個被父母拋棄在醫院。我對得起他們,我給他們找的人家經濟條件都不錯。到目前為止,已經有五十一個孩子來找過我了,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打聽生父生母的消息。我一直在等待第五十二個,現在,你終于來了。人是有根的,所有人都需要找到自己的根,不找到,他心里不安穩?!?/p>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有充分的思想準備,無論林老太透露出什么信息,我都會穩如泰山。但是,憂傷是無法遮擋的。我出生十二天,被姓羅的男人和那不知名的女人正式拋棄。在柳蔭縣,第十二天是嬰兒來到人世間的第一個節日,所有的滿月酒都是在這一天舉辦的,那是嬰兒出生的社會證明,親朋的每一聲祝福,都是蓋在他身上的印章。林老太告訴我,那個右手臂上有一塊銅錢大小的傷疤的姓羅的男人,他把我扔在醫院的辦公桌上,然后和那個頸項上長了一塊黑斑、右眼有些歪斜的女人一起跑掉了。

林老太說我爺早就和她說過想給袁大江抱養一個男孩子,所以她立即給我爺打了電話。一個小時后,我爺就趕過來了。

林老太告訴我這些的時候,石小川一直用憐憫的眼光看我。我掏出五百塊錢放到林老太枕邊,說我無法照顧她,這點錢就算是一點心意吧!林老太的手動了動,我不知道她是想拒絕,還是想和我握一下手。

我和石小川走出林老太家。我們開著石小川借來的一輛破舊的“索納塔”,往城外疾駛而去。

一路向西,驕陽似火,我的心里卻布滿了陰郁。我們來到磨盤松鎮時,已經快到中午了。我沒來過這個地方?,F在,可以確定我是在一個村子里或者一個集鎮上被人創造出來的。柳蔭縣有二十五個鄉鎮,縣城西邊有七個。我們之所以把第一站定在磨盤松鎮,是因為它有很多羅姓村莊。林老太告訴我,她可以確定那男人和女人是縣城西邊某個鄉鎮的,盡管他們遮遮掩掩,她還是從他們的口音中得出了答案。比如,他們把蒜說成旋,把蔥說成窮,把醋說成去,把水說成匪。那男人和女人留給林老太的身份和地址全是假的,她了解過。但是,那男的確實姓羅,林老太數次聽到那女的叫他“羅”??h城西邊的女人有這樣的習慣,用姓喊自己喜歡的男人,既親切,又能宣示占有。

磨盤松鎮到底有多少姓羅的?不知道,只知道確實很多。我們在磨盤松鎮的北頭找了一家門臉不大但是挺熱鬧的飯店,點了兩個菜,然后向老板打聽這個鎮有幾個羅姓村莊,怎么分布的。老板說這里到處都是咣咣的。我沒聽懂。石小川說:“到處都是鑼,可不是到處咣咣的?”老板說磨盤松鎮總共有十個村名與羅字有關:羅集、羅莊、羅蓬莊、羅大樓、羅瓦房,等等。有一個村子雖然村名里沒有羅字,村子里的人卻都姓羅,那就是磨盤松村。這個鎮之所以叫磨盤松鎮,就是因為鎮政府建在磨盤松村。

我把十一個村名寫到十一張小紙條上,然后把小紙條團成團,拋向空中。離我的腳尖最近的紙團上寫著羅集,最遠的紙團上寫著磨盤松。我想,就從最遠的紙團找起吧!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石小川。他皺了皺眉,說:“你只想著找爹,咋就不想著找娘呢?也許,你娘最好找呢!”是的,我不想找那個女人。從基因上說,她和姓羅的對我的影響是同樣的,但是,我不想找她。她和那姓羅的是夫妻嗎?可能性極小。那么,她肯定已經嫁了別人。嫁人了,即使找到了,也會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但是,石小川的話是正確的,她留下的體貌特征比較明顯,好找。而且,找到了她,還愁找不到姓羅的嗎?

“脖子上有塊黑斑,右眼有點斜?!笔〈ㄕf,“如果這個女人不是天天關在屋里不出來,就有人知道她的這些特征。只要她是這個鄉鎮的,我們就極有可能找到她?!蔽覀冋吐暽塘恐?,老板把菜端了上來,說:“你們是來找人的吧?找姓羅的?如果找姓牛的肯定容易些,這個鎮只有一個村子里有姓牛的?!蔽要q豫了一下,然后告訴老板,我們不只找姓羅的,找到一個脖子上有黑斑的人也行。老板笑了,說這個集上有十來個脖子上有黑斑的人?!芭?,”我說,“右眼有點斜,年齡嘛,不會超過五十五歲?!逼鋵嵨也恢滥桥说哪昙o,我只是固執地認為她和姓羅的男人亂搞時,年齡肯定不大,只有少不更事的女人才能在荒唐的路上走那么遠。老板一拍大腿,說你們還真問著了,我還真認得一個這樣的女人,那可是個騷娘兒們。石小川也一拍大腿,說對對,就是個騷娘兒們!

老板炒的兩個菜我們沒有吃,但是,錢一分不少地付了。老板坐上我們的車,把我們帶到鎮南頭,指著一家叫“磨盤第一樓”的兩層樓的飯店,說那就是王玉蘭的飯店,你們要找的人,可能就是她。我和石小川走進“磨盤第一樓”,心里有些忐忑。本來以為費盡心力都不一定能做成的事,真會這么輕松地解決?飯店一樓大廳里有四桌男女,正在高聲大嗓地喝酒。包間里也有幾桌人,在包間門開合的瞬間,能感覺到迫不及待地往外沖的冷氣。我和石小川在大廳里找了張靠墻的小桌,然后跑到點菜間看菜。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腳跟腳地走進來,問我們想吃什么。女人身材臃腫,臉色發白,頭發染得焦黃。我看了看她的脖子,白白的,沒有黑斑,也沒有手術切除的痕跡。石小川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遞給那女人。女人看了看牌子,笑嘻嘻地接了。石小川一邊看菜,一邊說:“老板娘,生意興隆??!一看就知道你經營有方,賺了不少吧?”女人說:“我不是老板娘,我是老板娘的姐?!蔽液褪〈▽σ暳艘谎?,我說:“根據我的經驗,你叫王玉英?!迸斯笮?,說你這個小帥哥真聰明,可惜猜錯了一個字,我叫王玉霞。石小川問:“老板娘不在?”王玉霞說:“在呢,去廁所了?!蔽覀凕c了四個菜,剛回到大廳,便看到一個中年女人站在柜臺里和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說話。這女人比王玉霞瘦一些,臉盤也好看一些,只是那雙眼睛怎么看都有些斜,特別是右眼,斜得無法掩飾。再往脖子上看,我的天哪!她的脖子左側竟然有一塊銅錢大小的黑斑。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拍了拍石小川的肩膀,他會意地向我點點頭。我們走到柜臺前,裝出選酒的樣子。我又仔細地看了看那男人,斷定他不是那個姓羅的。我想從這女人臉上找到我的影子,但是,一絲一毫都沒有。我咳嗽了一聲,問:“你就是王老板,王玉蘭?”王玉蘭斜眼看了看我,點點頭。我從柜臺上的餐巾紙盒里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額角,說:“我,嗯,我是從柳蔭來的?!蓖跤裉m說原來是城里來的客,歡迎歡迎!我說:“我來磨盤松,是想找一個人,一個與我有些關系的人,我想向你打聽一下?!蓖跤裉m臉上的肌肉動了一下,似乎從我話里聽出了令她不安的東西?!澳銌柊?!”她說?!耙粋€,一個姓羅的人?!蔽艺f。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笑了,說我們這地方的人,百分之八十以上都姓羅,你到這里找姓羅的,就像到養豬場找牙豬,一鞭子能趕出一大堆。我笑了,說:“這個姓羅的,右手臂上有一塊銅錢大小的傷疤。二十三年前,他陪著一個女的,在縣城林老太的婦產醫院里生下一個男孩,他們把他……”我不知道怎么說,我的思緒混亂得很,眼前飄舞著萬千根蘆葦,我不知道應該抓住哪一根。我想,我應該把王玉蘭拉到僻靜的地方,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我是誰,她是不是那個女的,我都應該這么做。但是,王玉蘭沒給我機會,她一下變了臉,轉身就走,說:“我不認識你要找的人,到別的地方問去!”石小川一把拉住她,笑著說:“大姨,你仔細看看你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像不像你的親兒子?”石小川這話像是一句玩笑,王玉蘭完全可以把它當作一個屁。但是,王玉蘭猛烈地掙脫了石小川,從柜臺上抄起一把半米長的竹尺,劈頭給了石小川一下,說:“你娘個熊,你才像我的親兒子?!笔〈ㄌ鄣锰似饋?,一邊吸溜嘴一邊氣憤地說:“大姨,有你這樣心狠的人嗎?二十多歲的帥小伙,只要你生,不要你養,現在來認祖歸宗了,你卻翻臉不認人,不怕遭天譴??!”王玉蘭沖進廚房,一轉眼拎了一把菜刀出來,說:“王八羔子,讓你娘占這個便宜去吧!”她甩了那中年男人一眼,說:“老羅,你站在那里裝鱉???”那男人一直很專注地看著我,這時忽然說:“我看這孩子還真有些像你,難道,難道……”王玉蘭說:“難道你娘個×啊,你個縮頭烏龜!”說話不耽誤練活兒,一把菜刀舞出了風,直朝石小川滾去。石小川一邊閃躲,一邊向我喊:“袁小雨,你還不跪倒叫娘?”大廳里此時已經擠滿了人,更多的人從飯店外面擁進來,臉上全帶著興奮的神情。我感覺被無數大鵝包圍了,它們伸長的頸項和發出的鳴叫令我恐慌,背上出了很多汗。我意識到自己的草率,我戳到了人家的痛處,傻鳥才不急呢!但是,她那副兇狠的樣兒令我十分厭惡。如果真是這個女人生了我,在今后的日子里,我的內心還能安寧嗎?離開,我想離開!我扯住石小川的胳膊,說:“小川你別再鬧了,會出人命的?!闭谶@時,大廳的后門“哐”的一聲被踢開了,一個女人手里拎著一根柳條棍沖了進來,嘴里高喊:“小姨,小姨,是誰欺負你了?我砸死他個驢日的!”我一看到那女人,心里頓時被絕望充滿了。我的天哪!這不是王大桃嗎?這不是妓女桃嗎?我丟下石小川,像喪家犬一樣奪路而逃……

我不顧暴雨一樣潑在我身上的怪異目光,狂奔了一百多米,一頭鉆進車子里。過了片刻,石小川也跑回來了。我們迅速啟動車子,把它開到鎮北頭比較安全的地方。我拿起一瓶礦泉水,打開蓋,一口氣灌完,一拳把空瓶子砸癟。石小川笑道:“瞧你那熊樣!不管怎么說,人找到了,應該高興才對?!蔽艺f:“你知道那個拎柳條棍的女人是誰嗎?”石小川說:“不是逮著你娘喊小姨嗎?是你表姐吧?”我狠狠地說:“她就是王大桃!妓女桃!”

我從看守所出來以后,王大桃和出租車司機都被拘留了十五天。沒想到,我們還有相見的日子。

石小川睜大了眼睛,半天才說:“原來你,你——”

我們在車里坐了一個多小時,我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石小川抽了一張紙巾遞給我,說:“你流淚了?!蔽矣眉埥聿亮瞬裂劬?,說:“石小川,我該怎么辦呢?”石小川說:“回去呀!還找個屁呀!你輕而易舉就找到一個妓女表姐和潑婦媽,再找下去,說不定還能找到一個流氓爹。他媽的你這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我咽了一口唾沫,說:“我不甘心?!笔〈〒u搖頭,說:“尋根,尋個屁呀!活得越明白,就越活不下去?!蔽艺f:“我想再找一下那個姓羅的?!笔〈ù沽祟^,說:“我們應該放棄這種愚蠢的行為了,你能給我一個繼續尋找的理由嗎?”我想了一下,說:“我是一條小河溝,但是,與長江和黃河一樣,我也是有源頭的,我想看一下自己的源頭,這不是應該的嗎?再說了,我現在非常好奇!”石小川黑了臉,一言不發。我在車子的手套箱里摸了半天,摸出兩粒骰子。我打開車窗,把它們輕輕地拋了出去。兩只骰子在陽光里旋轉著,相繼落到了地上,它們向上的一面,點數加起來是十點。我拍了拍石小川,說:“最后試一把,行嗎?”石小川苦笑著點了點頭。我說:“以此為起點,我們向西走,找到路北側的第十個大門,弄清那一家有沒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弄清他是不是姓羅。如果他具備這兩個條件,我們再看看他的右手臂上是不是有一塊銅錢大小的傷疤??催^就走,行嗎?即使他手臂上真有傷疤,咱們也走,行嗎?”石小川點點頭,說:“你已經變態了,但是,我只能遷就你。一個荒唐的開始,也可以配一個荒唐的尾巴?!?/p>

我們下了車,頂著強烈的陽光一路向西,一二三四五,嘴里念念有詞。終于,第十個大門出現在眼前。黑色的大鐵門,高大的沙灰院墻,四間白色的平房,應該是一個殷實人家。我和石小川走過去,敲了敲門。院里傳來狗叫,聲音里充滿極度的驚恐,更像是大聲呻吟。我伸手推了推門,是虛掩的。我們小心翼翼地走進院子,內心很忐忑。院子很空闊,零亂地堆放著一些舊木板和麥秸稈,東側有一棵在烈日下垂著頭的老柿子樹。堂屋門敞開著,里面空空蕩蕩。石小川喊了一聲:“有人嗎?”沒人回答。老柿子樹下的一堆麥秸稈下面突然傳出幾聲狗叫,聲音更加驚恐了。我隨手抄起一根樹枝,向柿子樹走去。我用樹枝猛地挑開那堆麥秸稈,發現了一只被五花大綁的正在水泥地上痛苦掙扎的黑狗,它的體型很大,嘴里流著涎水,絕望的眼神令我心里猛地疼了一下。我想,可能是主人搬家了,狗戀舊,偷偷地跑了回來,卻被好事者逮了。我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肚子,摸了摸它的腿。它疼得大叫了一聲。它的一條后腿斷了,傷口正往外滲血。我回到車上,取了幾根火腿腸和一瓶礦泉水。我喂它喝了幾口水,然后把火腿腸剝開,放在它嘴邊。它的目光漸漸溫和起來,吃著火腿腸,感激地向我點點頭。我找來一塊白布,把它的傷腿包扎好,然后把它身上的繩子解開。石小川說:“你想做什么?”我說:“我要把它帶走?!笔〈ㄕf:“你瘋了?你知道它的來歷嗎?”我愣了一下,是呀,我不知道它的來歷,怎么能帶走它呢?正在這時,從大門口撲撲踏踏地走進來兩個粗壯的年輕男人,一個光頭,一個留著黃毛,全都光著膀子,穿著五彩繽紛的大褲衩子。光頭皺了皺眉,問我們找誰。我沒有回答他,只問他是否知道這狗是怎么回事。光頭說租房子的人走了,把這條狗留給了他。我知道他在撒謊,但是,我不想拆穿他。我告訴他們,我要把這條狗買走,六百塊錢。黃毛冷笑了一聲,說:“你有點常識好嗎?這樣的犬你付六百塊,你是租吧?租一個月還是兩個月?你知道不知道,這是德國名犬,羅威納!”我吃了一驚,扭頭看看石小川,他竟然笑了。我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讓光頭出個實價。他告訴我,一千二,少一分也不行。

我猶豫了一會兒。我的錢包里只有六百塊。我摸了摸羅威納的頭,它用舌頭舔了舔我,掙扎著站了起來。它要跟我走,它要我帶它走。我向石小川伸出手。石小川嘆了一口氣,從褲袋里掏出錢包,數了一千二遞給光頭。我用繩子拴住羅威納的脖子,輕輕地拍了拍它的屁股。它吃力地挪動著腳步,雖然痛苦,卻是愉快的。走到大門口,它突然回過頭,威武地向黃毛和光頭吼了兩聲。

我和石小川帶著羅威納,慢慢地向那輛破舊的汽車走去。一陣風刮過來,地面上的灰土飛舞起來,撲了我們滿身滿臉。石小川看著羅威納,笑著說:“袁小雨,我真羨慕你的運氣。你來找娘,找到了王玉蘭,摟草打兔子,還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表姐;你來找爹,竟然找到了一條羅威納,還是跛腿的。這下好了,父母雙全了?!?/p>

剛出磨盤松,我的手機響了,是劉小千打來的,她問我在哪里,晚上能不能請她吃飯。我說我正開灑水車呢,一身汗水,臭死了。劉小千說不臭就不是男人了。這話有巴結我的嫌疑,但是我愛聽。我們已經兩個多月沒聯系了,她給我留了足夠的思考時間,讓我慢慢體會她的好。

我問劉小千想吃什么。她說只要和你在一起,吃什么都行。我心里突然涌出一股熱流,我想現在就見到劉小千,我想現在就把她摟進懷里,告訴她我非常想她。

我必須知足了。雖然我爺和我奶都不在了,但是,我有了一個愛我的女人,有了一份可以供我吃喝的工作,有了一條羅威納。作為一塊灰瓦當,我還需要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責任編輯?張爍?劉升盈

【作者簡介】孫志保,男,1966年6月出生,安徽渦陽人。1988年畢業于安徽大學歷史系?,F任安徽省作協副主席,亳州市作協主席。1994年開始文學創作,迄今發表作品約三百萬字?!逗诎椎馈贰躲y丹草》等中短篇小說被《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作品多次獲獎,被收入多種作品集。著有中篇小說集《黑白道》《溫柔一刀》,長篇小說《黃花吟》《第一特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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