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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后的愛人 (中篇小說)

2024-02-26 17:22駱平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4年2期
關鍵詞:小澤

紅柚決定過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

就像在荒島,或是某處不為人知的洞穴。倒也不是武俠小說里所描寫的那樣,有沁涼的地下水、一棵永生的棗樹、一冊修煉秘籍,不,并沒有那些東西。她就住在家中,在一套為了結婚而匆匆買下的二手房里,準確地說,那是一套位于老舊小區步梯房七層頂樓的老破小,二居室,沒有學區,不臨地鐵。她把朝南那間被當作主臥的屋子反鎖起來,封控就這樣突兀而又草率地完成了。

那正是一個疫情蔓延的冬天。他們置身于低風險區,但全市的小區都被封閉起來,按照規定,每戶可以有一個人每天外出兩小時購物。小區物業包括看門大爺和保潔大媽,他們是兩口子。幾棟胡亂布局的灰紅色舊樓間,一些形態凌亂的空地或是草地上,整日游蕩著居家的人群,跑步、撞樹、跳扇子舞、望著天空發呆。穿紅色馬甲的志愿者不斷驅趕,喇叭里傳出甕聲甕氣的宣傳口號,那段事先錄制的男聲猶如一陣強勁的大風,將小區刮得干干凈凈。然而風吹過去,所有人原地出現,踩輪滑的小孩子繼續追逐,尖耳朵的小犬朝著一只皮球呼嘯而去。

她是一個守規則的人,她把自己徹徹底底地關閉起來。至少,小澤以為是這樣。對于這件事,他們之間并沒有展開過充分的交流與論證,事實上,在她斷然采取行動之前,他沒有看出任何苗頭。主臥的門關閉了,他很自覺地睡在了書房,當然,也必得如此。他在書房里發現了她放在那里的衣物被褥,都是他的。顯然她早有預謀。

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小澤就在書房里寫作,思維枯竭時,他便抬起頭來,用左手使勁揉搓著自己的下巴溝,那里潛藏著怎么洗都洗不掉的泥。他一邊搓著,一邊就想起了文章的下一句。電腦前面是盤踞了整面墻的書柜,書柜的玻璃門不僅照出他的臉,還收納了門外過道里的光線、暗影,一切途經此地的人與物象。那是去往室內唯一洗手間的必經之地,乃至到廚房抑或外出都無法規避。

小澤把紅柚點的外賣放在主臥門口,當他再去查看時,只剩下了空空的盒子。洗手間里有沐浴后氤氳的水霧。陽臺外面不時曬出她的衣服。紅柚把自己囚禁起來,可她仿佛又是無處不在的。為了進一步熟悉她的作息,他嘗試通宵未眠,敞開書房門(那道門原本就是壞掉的,他沒有辦法將它關起來),坐在電腦面前,用咖啡和電子書讓自己徹夜清醒。但她并未從他身后經過。他甚至沒有聽到哪怕是最輕微的走動和門響聲。他懷疑自己的腦子出現了斷片,他讀到過一個身患膠質瘤的可憐蟲的網絡記錄,這一秒與下一秒之間,最重要的記憶被碾壓成碎片。他到一家三甲醫院做了腦部CT,結果顯示除了輕微的缺血,別無異象。這是一年中第二次疫情解封后的事,發生在臨近夏天的那一陣子。小澤提著CT報告爬上七樓的家,給紅柚帶回了一杯奶茶。在奶茶店里,他怎么都想不起她喜歡的口味,因此他指著菜單頂上的第一款下了單。

到了秋天,小澤已經放棄了之前的書寫,那是一個有關知識分子思想史的選題,關涉“思想”這兩個字,遲早會令人崩潰。他嘗試做新的主題,在暗黑生態學與電影的本源之間找到切口。他毫不吝惜地刪除了原先的資料,他覺得自己理應有所為,有所不為。隨著這座城市疫情數字的攀升,各種消息再度四起,有人因此被隔離。他和紅柚在微信里保持著正常的溝通,他們不約而同地對彼此的現狀緘口不談,仿佛這就是生活的常態。紅柚依舊按期把一半的房貸轉給他,這是他們婚前的約定,她很守信。小澤告訴她自己全新的寫作計劃,她會耐心地就他的想法提出建議。紅柚把快遞信息轉給他,由他前往菜鳥驛站取回。他在紅柚生日的那天發給她紅包。一切如常。

可以確定的是,紅柚再也沒有在他眼前出現過。

整個上午,阿塵都盯著一只體型碩大的馬蜂。它發出沉悶的叫聲,碰擊紗窗,飛上雨棚,又折轉回來,落在窗框的某處角落。紗窗蒙著灰塵與油污,呈現出斑駁的苔蘚色。在靠近頂端的地方,有兩三處指甲蓋大小的破損。他擔心它會找到那些漏洞,與此同時他又暗戳戳地期待它具備足夠的智商(或是視力),從洞里輕而易舉地鉆進來。當它最終頭也不回地飛走,他甚至有些隱隱的失望。他站起身來,打算煮一鍋泡面,在里面擱入一枚雞蛋、一根火腿腸與幾片生菜葉子。這是像他這種獨居男人的經典食譜。

城市處在疫情的清零攻堅階段。這幾年來,類似的狀態重復了兩三次,不同的是,每次出現的名詞都帶有文縐縐的意味,仿佛官宣它們的,不是嚴謹刻板的官員,而是思維奔逸的文藝工作者。封城、靜默、全員核酸……從動詞到形容詞,再到名詞。其實,阿塵正是廣大文藝工作者中的一員,他們一道成了組成一切詞匯的締造者與踐行者。

事情一開始,阿塵還沒有意識到這浩浩蕩蕩的大動靜與自身之間的關聯。他囤積了物資(主要是方便面、牛肉干、口罩和酒精),然后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沙發上、地板上,有時饕餮,有時徐緩地看片、讀書,光著身子練習啞鈴,躲在被窩里胡思亂想。當他的同行們疾風勁草一般地捧出大量優秀的抗疫精品力作時,那些動人心魄的旋律、蕩氣回腸的劇情,讓他潸然淚下。他屏蔽任何免費的渠道,付費觀看他們的作品,彰顯出一位正直公民的責任和擔當。但他沒有把自己放進去,他只是一個受眾,他在觀賞,也在評判。

當然,阿塵有別于普通的觀眾。如果把在劇組搬燈拉線采集音視頻的實習期也統統算進去,他可以虛妄地自稱是有著近十年創作生涯的資深導演。其間,他從未有機會碰觸過主旋律題材。他的理想是做一部至美至醇的文藝片。為此,他苦苦求索,求而不得——換句話說,他尚未進入電影圈的主流視域。

全員居家隔離在第三次續期時,阿塵意外地收到了微信里的幾段語音留言。對方是在一次研討會上結識的,他們互掃了微信。那是一個制片人,在兩部叫得出名的電影中占有小份額的投資。他突然找上了阿塵,帶來一個項目。三線城市的政府投資,講述疫情期間志愿者的先進事跡。制片人用的是語音而不是文字,讓阿塵有些小小的興奮。顯然,這不是群發,而是單獨發給他的信息,合作的誠意是毋庸置疑的。阿塵經歷了太多項目初始時的內卷,卷得那么烈,每個參與者都心急火燎的,恨不得把對手殺個片甲不留。那又怎么樣呢?到最后,往往是連項目本身都蕩然無存。

這讓阿塵好多次都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艘郵輪上。那是他首次作為獨立制片人兼導演,完成的一部民族服飾類紀錄片的創作,在獲得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學院獎之后,用自己的積蓄來了一場奢侈的旅行。同行的是他的女朋友青檸,事實上,當時他們已經領了結婚證,青檸從法律上成了他的妻子。那個獎項叫作紀錄片最佳創意獎,而所有的創意均來自青檸的碩士畢業論文,她做的是考古領域的研究。除了結婚證,他們的婚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物證。那是他第一次乘坐駛向太平洋的郵輪,她也是。當深夜的舷窗外出現了一大片浩瀚無邊、排山倒海的山巒時,他倆被嚇得面無血色。后來他們終于意識到這不是泰坦尼克號,他們遇見的不是山,而是滔天巨浪。此后,無數的項目就像經過郵輪的海浪,無論氣勢多么恢宏,終將漸漸平息,直至湮滅。

這一回,情形有些不同,阿塵感到屬于自己的好運降臨了。資方的實力與自信讓制片人的推進順滑如絲,他還沒進入狀態,編劇就已經簽下了。一位女性,先前有過幾部兒童題材的影視作品,是省人民藝術劇院的專業編劇。一切都非常官方、非??孔V。策劃書改過了幾稿,里面有他的身份介紹。作為導演,一所知名高校電影制作專業的博士后,一些參與過的作品、獲過的獎項,都是很拿得出手的——拿得出手的那些內容,他在里面扮演的往往是拿不出手的角色,比如服裝副導演、剪輯助理這些。他一直用著這份簡介,沒人為難他,沒人跟他較真。

他忍不住跟青檸說了這件事,用的是微信。過了兩三個小時,他收到回復,是三個豎起的大拇指。同一天夜里,他被青檸打來的微信電話從睡夢中吵醒。他已經睡了一小覺。他們聊到他將要做的作品,她說了幾則新聞,供他參考。都是官媒發布的,志愿者們的故事,有些確實挺有意思的。在他看來,這不過是禮貌性的鋪墊。果然,接下來,青檸問他什么時候去北京簽協議。那個制片人在北京三里屯附近有一套公寓,每當投身到新的項目,必定會到北京去小住一些時日,拜訪圈內的大咖們,向他們描述自己的構想。這似乎是一種儀式感。這些,都是他在閑談中對青檸說的?,F在,他不得不告訴她,制片人已經去了北京,而他并沒有受到邀請。當然,邀請并不構成他去北京的唯一理由,他補充道,因為陽性病例不斷出現,市政府要求非必要不離開。他聽到青檸打了個呵欠,然后,似乎網速出現了一些卡頓,視頻電話沒有掛斷,卻不再有任何聲音傳出,青檸的身影固定在某個角度,傾身朝下,臉上是一張白色的面膜,她的嘴巴微微張開,露出一種類似驚訝的表情。阿塵把手機放到枕邊的支架上,對著面膜背后的妻子,酣然入睡。

小澤先是將電腦搬到了過道中,擱在一個帶滑輪的木頭架子上。木架的高度跟書桌相比有很大的出入,他只能站著寫作。這倒沒什么困難,他身邊有不少因為頸椎腰椎問題入院治療的熟人,后來他們都采用稍微仰視的方式面對電腦屏幕。因為電腦的搬動,他索性睡在了過道里,逼仄的空間無法安置床鋪,他就把自己裹進一只睡袋,腦袋和腳露出來,這樣一來,天氣冷的時候,他甚至可以穿著睡袋在室內走來走去。

搬家的時候,主臥的門特意更換過,結實的櫸木,嚴絲合縫。門縫什么都沒有透露,對于她是在燈光里,還是在黑暗中,他簡直一無所知。他只能憑借有限的聲響去判斷。紅柚很少開空調,那臺空氣凈化器偶爾會發出極其輕微的響動(輕微到必須緊貼著門才能聽到),窗戶是開著的。下樓做核酸時,小澤能看到主臥半開的推拉窗,再往里,是緊閉的百葉窗,他看不出來紅柚是否就在窗邊。他能想象,那些流動的空氣、樹的陰影、從低矮處慢慢升起來的桂花香氣,足以讓她的房間成為一個具有自我調節功能的生命體,猶如地球本身。

紅柚從不發出腳步聲,但在天花板上行走除外。小澤差不多能夠估測到她途經的地方,床的上方,吸頂燈的左側,再到落地燈的頂端。他曾經研究過在地面行走與在天花板上行走的差異性,排除地心引力的干擾,兩者之間的相同之處是均有兩種行走模式,一種是用腳,一種是用頭,即直立行走與倒立行走。他暫時還不能分辨紅柚所采用的方式。他聽到過她在天花板上滑倒的聲音,與在地面相比,前者導致的后果似乎更輕一些,畢竟空氣的重力扛下了一部分的傷害。他甚至沒有聽到她發出叫聲,短暫的平寂之后,她重新在天花板上徐緩地走動起來。

但他還是給她發了微信,提醒她注意天花板是否有漏水現象。濕潤的天花板容易摔倒。這一點他倒是沒有在微信里提及。她的答復是簡潔的兩個字,還好。他琢磨著這個答案,沒太明白她的意思,究竟是完全沒有漏水,還是漏水不太嚴重。

這是一個連發十二次高溫預警的夏季,以至于網絡上有好些人揣測為何沒有第十三次,他們天真地把次數與猶大聯系在了一起。小澤忍不住在底下評論,西方文明并非放諸四海而皆準。評論發布以后,他很快又刪除掉了。他不想引起圍觀。高溫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干旱,已經有接近四十天沒有下雨了。屋外有一道通往天臺的樓梯,他上去查看過,樓頂的地面似乎微微開裂。他匍匐在烈日炙烤后的水泥板上,試圖傾聽底下的聲音。他和紅柚之間就隔著一層堅硬的建筑材料。他預測持續的暴曬終將出現清晰可見的裂縫,透過裂縫,他便能窺見她的身影。然而一場大雨就在此時轟然傾瀉。

延綿的秋雨嚴重破壞了某種秩序。除了雨聲,他什么都聽不見。他不得不將電腦再往前推進一步,差不多直接堵在了紅柚的門邊,而當他吃力地捕捉到任何細小的動靜,都會發覺自己的耳朵正緊緊地貼在門上。有時她躲在衣櫥里跟自己玩捉迷藏的游戲,因為她的響動是從木質器皿后面發出的,聲波外面包裹了一層鈍鈍的緩沖。有時她把涂滿黃油的面包片捏成小小的球,拋向空中,揚起頭,用牙齒接住——那一定是球形,因為他立即嘗試了搓成別的形狀,方的或是長條的,它們與氣流的摩擦有著顯而易見的區別。

后來,或許是隨著時日的延續,紅柚對封閉這件事的主觀標準以及警惕性(或是對他的)有所降低,他竟然也能聽見她在衛生間里的聲響,盡管他根本無從知曉她是如何從主臥去往衛生間,越過這條走道而不被他看見的。他觀察過兩邊的窗戶,假如她從主臥的窗外攀緣一段外墻,繞過兩根裸露的水管、一截殘破的裝飾材料,那么她也能如愿到達衛生間的窗口,那段距離大約有兩米。問題在于,衛生間的設計充分體現出前任房主的荒誕,由于將馬桶改造為蹲坑而填充起來的地面,與吊頂后的天棚壓縮了三分之一的層高,最為直觀的后果是,衛生間的窗口就剩下了窄窄一道空隙,僅供貓和老鼠出入——如果她擅長縮骨術,這點麻煩也難不倒她。

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小澤并不了解紅柚是否有恐高癥,是否能夠勇敢地在七樓的外墻上隨意攀爬。他記得在購置這套住宅時,他們在低樓層和頂樓之間有過選擇的余地,當時,紅柚傾向于二樓。他以為她是從價格的角度來考慮的,畢竟那套比這套總價要便宜好幾萬。他帶她去看過二樓那套房子,他們面對著濡濕的墻壁和暗沉沉的房間,同時陷入了沉默。因此,他做出了決斷,買下了頂樓。紅柚倒也沒有表示過明確的反對。此時,他忽然意識到,對于樓層的遲疑,恐怕不能完全忽略身體在不同的地平面高度所做出的反應。

如今再來探討這個問題顯然為時已晚。他想,在未來,他是會有機會了解的,關于她是否恐高這一點。眼下存在的現實是,他沒有看到她,但她卻經過走道(或是房屋外墻)來到了衛生間,在那里制造出了一些響動。

紅柚長時間地浸泡在浴缸里,手腳蜷縮起來,模仿蛙泳。她把臉深深地埋進水里,那片刻的死寂令他莫名的緊張。有一次,她蹲踞在洗面盆上,縱身一躍,跳進浴缸,就像是在完成真正的高臺跳水,蓬勃的水花浸透浴室,涌進走道。黑色的積水像一些蜿蜒的蛇,從四面八方爬向他的睡袋。他一動不動。

小澤用手機里的日歷做了計算,這是他們結婚的第188天。

阿塵從一間奢侈品的網上旗艦店買到了一條羊絨圍巾,收到貨以后,再快遞給青檸。這很累贅,但他感覺這比直接寫上她的收貨地址更加鄭重其事。收到禮物以后,她在深夜兩點打來微信電話,阿塵還沒有睡,在等她的電話。通話時間一向是由她來把控的。他們聊了聊他那個進展中的項目。制片人與他簽訂了導演合同,價碼與他的身價無疑是相符的。盡管制片人表達了對他顯在的或是潛在的才華的高度認可,但毋庸置疑的是,最終的抉擇,無非是他足夠便宜。他拿到了5%的定金。錢在匯入他的銀行卡后,有一半變成了那條圍巾。

通過視頻電話,阿塵看到了那條圍巾,被她隨意地搭在椅背上。在此之前,他只在圖片上看到過,他甚至沒有拆開包裝。實物的顏色要深一些,看起來很平庸。而在網絡展示中,它仿佛是一個奇跡。她依舊是一邊卸妝一邊跟他說話,這就讓她的角度呈現出標準的45度。角度很完美,可卻將她稍顯短小的下巴和線條不夠柔和的鼻翼暴露無遺。她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抑或是,她并不在乎。

青檸告訴他自己在剛剛結束的直播里展示了那條圍巾,他輕輕地“唔”了一聲。他看過她的直播,過度的美顏讓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嗓音透過變音器,發出一種陌生的、類似南方方言的語音,更糟的是,一切都在加速,速度令他眩暈。他避免向她提及最后這個感受。當他看一些熱播劇,會習慣調整到2倍速,甚至3倍速,她也是這樣,沒有任何的不適。那種不合時宜的眩暈,只會讓她感到他的矯情。他可以是一個消失的男人,但不能是一個矯情的男人。這是他給予自己的底線。容顏與聲音的問題,他倒是跟她探討過,對此,她沒有表示自己的意見,也沒有詢問他是否好看或是好聽。她就像是沒有完全明白他在說什么,也有可能,她置若罔聞為了不跟他發生爭執。

他記得他們在微信電話里還沒有吵過架。這跟他們親身相處時截然不同。有一段他們差不多時時刻刻都在爭吵,延綿不絕的吵鬧、羞辱、狠話充斥了從起床到入睡的所有時空,哪怕他摔門而出,她的惡毒的、悲傷的、自暴自棄的指責與控訴也會如影隨形地糾纏住他和他的手機。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他們徹底分開——青檸留在北京,繼續攻讀本專業的博士,方向是三星堆的青銅器。而阿塵去往另一座相隔千里的城市,進入博士后流動站,同時接著探索他的電影創作?;谏衩氐膽T性,他們又繼續發生了一些齟齬,尤其是她逼著他去北京,看看她,或是陪著她辦某件事,或是什么理由都沒有,而他各種推脫、各種借口,新的風暴就在電話里爆發了,她謾罵、詛咒、痛哭,無數次提出離婚。他從最初的驚慌與輕微的恐懼中,逐漸鎮定下來。其實他并不懼怕離婚,就像結婚本身,離婚其實也是陌生的體驗。他愿意離婚,如果她拼命堅持的話。事實上,她沒有這么做。有一天(他不確信具體是哪一天,但一定是他被隔離在出租屋或是在酒店的很多天中的一天),他們在微信電話里沒有吵起來,心平氣和地聊了幾句,掛斷了電話。在那之后,他們的情緒開始往好的方向發展,進入了良性循環。她依然時不時地提到讓他去一趟北京,而他則學會了溝通的技巧,或者說是一種有效的博弈。他不再正面拒絕她。他采取的策略(當然,也可能就是巧合)是,接下來他總是很快就被封控在北京以外的某個地方。他根本沒有辦法去看她。即使有一回他已經抵達北京大興機場,剛一落地,就收到了新的防疫政策,由于他的出發地驟然暴發疫情,他一出機場就被帶去隔離酒店,自費在那里待上十四天。他跟她通了電話,達成了一致意見,原途返回。那是這些日子里,他離她最近的一次。

阿塵每天早晨查看疫情速報,他相信對于疫情的數字他甚至比一些專業從事這項職業的人員更加熟稔。他的腦子里有一張地圖,他用最為樸實的紅色、黃色與綠色把它們區分開來,他對疫情蔓延和有蔓延趨勢的區域了如指掌。這也讓他在婚宴當天,輕而易舉地就待在了封控區的隔離酒店,安安穩穩吃著一碗方便面,而不必在現場被品頭論足。

他是以飛車指導助理的身份,前往當地參與一個電影劇組的工作。這是一個無厘頭的職位,燈光師是他本科階段的同學,幫他拿到一份貌似規范的工作協議毫無懸念。他支付了自己的差旅費,全部的報酬就是片場供應的五塊錢一盒的盒飯,里面每隔三天會出現幾片槽頭肉。那個小成本的投資壓根兒沒做職責細分,他的這位同學自己就是身兼數職。劇本原來設計的一場飛車戲,后面也因為控制成本而被刪除。出發時,他和她掐準了時間,劇組與婚禮理論上是不會發生沖突的。他觀察著當地疫情的走勢,如他所料,他被滯留下來。這時候,拍攝告一段落,其實劇組已經解散,他多等了三天,在轉了一些博物館、科技館、圖書館之后,如期等來了封控。

他在視頻通話里向前來參加婚禮的一百多名賓客致歉,他們一邊咀嚼食物,一邊以悲憫的眼神注視著這個倒霉透頂的新郎。他們品嘗著大魚大肉,而他面前只有一碗泡面。青檸的堂弟代替了本應由他完成的敬酒環節,她挽著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堂弟,一桌一桌地走過去。

婚宴視頻到這里就切斷了。亂七八糟的現場沒幾個是他認識的人,在青檸的老家,阿塵就像是從遠處飄來的蒲公英,微渺得不值一提。他不知道她的父母是怎么看待這場人頭攢動的宴席——確切地講,更像是別的任何主題的宴席,而不是婚禮,就連青檸都毫無新娘氣息。她打扮得像個少女。

阿塵跟青檸的父母統共就見過三面。他們在保定開了一間小店,專賣驢肉火燒。這對中年夫妻到北京城里看女兒,意外發現心愛的閨女跟阿塵這個窮小子租住在不透光不通風的地下室,連一張床都沒有,兩個人擠在撿來的床墊上,生活費都投到他的微電影里去了。父母跟女兒較量的結果是,無可奈何地提高了每月支付給她的生活費。他們搬進了稍微像樣點的樓房,他們可以每天吃到肉,她去學校的時候可以搭乘地鐵而不必步行一個鐘頭。在他們分隔在不同城市以前,實際上是由她的父母供養著他倆。

阿塵比青檸高兩屆。她博士讀到第二年,他申請延長了博士后的出站期限。他還沒有完成基本的出站任務。她也沒有順利開題。她甚至不再跟他討論自己的論文選題?,F在,青檸的作息變得極其規律。白天一半用來睡覺,一半用來購買甜品。傍晚到深夜,她會吃掉她買的那些點心。他不知道她怎么能夠吃掉那么多,她沒有告訴過他背后的技巧或是貓膩。她還是很瘦,至少在美顏濾鏡里,她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纖細。同樣她沒有說起過她的收入。作為一個寂寂無名的美食吃播,她是否獲得了比讀博更為顯著的成就感,阿塵無從得知。

曾經有過一次,青檸邀請他進入她的直播間,她當天要表演的(吃東西對她而言,正意味著表演),是吃光從一家新店買來的甜食。那家店的店主在一部電影里做過群演。這樣就跟電影聯系起來了,這樣也就跟他連接起來了。一堆油膩膩的人造奶油、滴滴答答的劣質巧克力醬,這些形而下的物件蠢笨得無法言說,對于電影,它們的存在有什么價值呢?他想不通她為何要將這兩者硬生生地扯上關系。他沒有答應她。他的理由是,那個時段他正在紅眼航班上,沒法上網。是的,投資方為了省錢,為他購買了夜里出發的飛機票。

投資方并不是虛構的,但那張機票,是他自己掏的錢。他聯系了劇組中一個認識的人,得到了探班的權限,以便于拍下一些照片,從微信里發給她,佐證自己的方位。那一趟行程他沒想得太復雜,他只需要在機艙里就行。意外的是,他運氣爆棚地趕上了南京機場的疫情,隔離十四天,以此天衣無縫地規避了她的生日——不用去北京見她,為她慶祝。

那一年,青檸的生日,正是在他們結婚后的第188天。

小澤在電腦上敲下了一行字:生活和做夢都是同一本書上的書頁,逐頁閱讀就是生活,隨意瀏覽是做夢。他停了下來,感覺似曾相識。他下意識地在手機上翻找,終于想起來,這是在她的文章里讀到的一句話,源自叔本華。

紅柚是一個公眾號寫手。她所涉及的領域相當宏闊,涵蓋了幾乎全部的人文社科領域。她自己有一個公號,也給別的公號投稿。她的公號瀏覽量極低,但在一個小有名氣的哲學范疇的公號里,她有一圈固定的粉絲。她似乎有自己的規約,從來不會在文章里談到自己的生活。她的話題大多小眾和冷門,甚至可以說是偏狹的。間或她也寫新聞類的時評,言辭幽默犀利。不過,她全部的作品都是那種無法窺見作者的作品,連性別都很難界定。她的收入勉強糊口。這是在他們相識之初,她告訴他的。那時她的父母還會時常給她轉賬。在她的有限描述里,她的父母是兩個謹慎保守的中年人,薄有積蓄。

小澤不知道紅柚的父母是否還在接濟她。從她的花銷來看,除了每月固定的一半按揭款,再就是外賣跟快遞。外賣大部分由他支付。他們會在微信上討論每一餐需要點些什么食物。這種瑣碎的探討讓他們更像是一對油鹽柴米的夫妻。他把外賣分成兩份,一份放在她的門口。他從未看見過她開門取用,但那些食物總是很快就消失不見,消失在她的門口,或者消失在虛空里。他在花了不少工夫琢磨她是否練就了縮骨術之后,又花了不少工夫琢磨她是否練就了遁身術。他考慮過請媒體對她漫長的幽閉進行報道,也考慮過替她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這些想法,他坦然地在微信里征求過她的意見,她沒有表示反對,也沒有表示贊同,仿佛順著這個話題,他們相當自然地從具象的語言里,滑向了更為深邃的、抽象無形的知識體系。因此,他的想法就都不了了之了。

小區被嚴格封控以后,外賣經常延遲。小澤在基本的廚具之外,又添置了湯煲、烤箱之類的。他學著做飯,把紅柚的那一份也做出來,放在她的門口。為了讓食材更加美味,他用了比廚藝App介紹的分量多得多的作料。然而紅柚似乎越來越瘦,這從她發出的聲響中可以聽出來,越來越輕。他不禁生出了憂慮,擔心她逐漸輕如鴻毛,最終消散在空氣里。他陷入一種深深的迷惑。

在紅柚把自己關起來之前,他們剛閃婚不久。小澤是在網上遇見她的,一款熱門游戲里。后來他才發覺,其實她很少玩游戲。他們在網上聊了大半年,見面的第三天就領了證。她的相貌跟視頻里出入不大,整個人盤靚條順。他不能指望找到比她更合眼緣的妻子了。他們一起買下了這套房子,本著省錢的原則,對一些裝修做了微小而馬虎的修改。這個過程里,他們簡直從來沒有發生過矛盾。他對他的父母說,紅柚是一個性情柔順的姑娘。

他的父母還沒有見過她,在視頻電話里倒是友好地彼此問候過。老兩口兒催促著他們回一趟老家,舉行隆重的婚禮,這是回收禮金的重大契機?,F在,他不能出爾反爾,告訴他的父母,那個性情柔順的媳婦不再露面。不僅如此,小澤驚異地發覺自己正在遺忘紅柚的身體,他們有過的肌膚之親并沒有留給他深刻的印象,畢竟,他不是一個猴急貪婪的生手,在她之前,他還接觸過好幾位姑娘。除了累、克制,乃至扮演的感覺,他從來沒有覺得快感比私密時所獲得的更好或是更強烈。

跟他的父母視頻通話時,他想方設法為她偽造不在場的理由。但沒多久,他就找到了解決問題的途徑,經由他的提醒,他們建立起多方通話模式,這樣紅柚就能夠參與進來。她出現在視頻里,停下別的事(也許她本來就沒有做其他事),端正地坐在室內僅有的一把椅子上,那是與梳妝臺相配的沙發椅。房間的布局跟她進去之前相比,無甚變化,就連他遺留在床頭柜上的小半杯水都沒有移動過,里面的水沒有減少,也沒有增加。這是完全不可能的,除非時間沒有從這里經過。但他沒有提出疑問,既然是他自己都無法回答的問題,他不想為難她。

在他的父母滔滔不絕時,她不太說話,他們停下來,她只是說,好。她的表情很平靜,看起來沒有什么不同,仿佛她一直就跟他在一起(如果忽略門的存在,他們似乎也是一直在一起的)。她沒有變得更瘦,也沒有變得更加玲瓏剔透,就像是她近日里在公號文章里表現出來的那種睿智和清醒。她從來沒有揭穿他,盡管他感覺她早就看透了他,在她面前,他表現出的不是功利又慵懶、厭世又怕死的自我,他表現出的是別的什么人,一個他理想中的自己。他感激她的冒險精神,在沒有磨合的前提下,愿意嫁給一貧如洗的他。

小澤的父母有一片藕田,每年播種。此外,他的老家離市區很近,老兩口兒就在城里的同一間超市打工,他的父母用一輛老式的三輪摩托作為交通工具,下班時后座裝載著捎帶給鄰里的超市打折貨。他們已經接近領取社保的年紀。他的父親會在超市里干下去,而他的母親則隨時可以辭工——他們跟他和她聊到生育的規劃,如果有了孩子,他的母親愿意帶,不管是一個,兩個,還是三個。催生這種事,他很反感,他來不及觀察她的反應,就在他對著他的父母出口傷人之前,她已經開口,她說,好。

小澤收到了父母的轉賬。一筆不菲的現金。其實他們已經為他支付了不少費用,這套房子的首付,他和紅柚也是一人一半,她很爽快地轉給了他,而他其實什么都拿不出來。他給父母打了電話,他們毫不遲疑地按照數字打給了他。他們經常會給他轉一點錢,不多,但足以把他從最為廉價的方便面里拯救出來。他讀了很多書,每天堅持寫作,然而還是不能夠養活他自己。

那筆錢,父母的留言是給她買一些金首飾,鉆石的也應該有一兩件。他們督促他問問她的父母,當地的聘禮是什么規格。他們的藕田和破朽的摩托車似乎已經為他的成家立業籌集了一筆可觀的資金。

他向她轉告了父母的心意,順便請她約一約岳父母的時間,兩親家還沒有見過面,就連他,也還沒見過她的父母。他們仿佛對她很放心,極少打電話來,通話時也從未要求跟他說幾句。相比于他那對黏黏糊糊的父母,她更像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孤單而又堅強。

小澤在網上找了一些在他看來還不錯的首飾款式,發給她挑選。他沒有約她去實體店。他差不多放棄了她會從房間里出來的念頭。時間長了,他覺得這樣很好,如果婚姻以這種狀態賡續,地老天荒也不是什么難事。

紅柚沒有給出答案,而是發給他幾篇文章,是關于金價的預判。戰爭的預期直接導致這種物質價格飛漲。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必急著在高位時下單。他的心里不禁閃過一絲暖意。

阿塵拿不準要不要跟青檸談談他的構思,他正在腦中不斷完善的一個故事大綱,一位看不見的妻子。從妻子的角度來看,也是一位看不見的丈夫。這對夫妻的名字,叫作小澤與紅柚。阿塵正在想象著小澤與紅柚的故事。當他一邊做著別的什么事情,一邊想著這對有趣的夫妻,分居在一扇門的兩側,但他會在某些剎那產生不可思議的恍惚,似乎他與青檸,才是被小澤書寫的那一對。究竟什么是真實?什么又是虛構?兩者的邊界在哪里?

那部主旋律的抗疫作品,在廣電總局立項成功,編劇已經完成了劇本的第一稿。在這期間,阿塵參加了為此召開的不下十場研討會。在研討會上,他見到了各級政府的領導。制片人將他介紹給他們,他們紛紛與他互加微信,仿佛他確實是制片人口中的第N代實力派年輕導演。他們中的一些人,說出了對他簡介中的那些作品的評價,評價是很中肯的,沒有一味地夸贊。有一位地級市的宣傳部長還跟他講了講即將開展的另外一個項目,請他把一把脈。他突然進入了一個極為正統的、規范的、干凈的圈子,不必擔心資方撤資,也不必擔心送審不過,他只需要全力以赴做好創作。

在那以前,阿塵在微信里把這部作品的梗概發給了青檸。正如他所料,她不喜歡那個故事。太落俗套了。她建議他加進去一個美食主播,開玩笑說這個角色她可以來客串。他嘗試過要把故事重新講一遍,但是制片人很審慎,或者說,制片人就是一個老狐貍,摸準了資方的喜好。在所有的研討會上,除了他,似乎每個人都贊不絕口,就連一些富有經驗的電影人和理論家都沒有提出異議,他們云里霧里地談了一些著名的主旋律題材的創作路徑,然后表示這個故事已經立住了,后面只需要進一步豐滿主要人物。

阿塵不了解融資的真實數據,但從制片人的態度來看,從那些具有簽字權的領導們手中再摳出一部小成本電影是不成問題的。某次研討會后的聚餐結束時,他陪著喝了點酒的制片人散步。制片人年近七十,戴著一頂蓬松的假發,滿口雪白整齊的種植牙。制片人說起很多年以前就夢想著要拍一部純愛電影,熟極而流地給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對貧賤夫妻,妻子患了癌癥,丈夫將拉貨的板車改裝成了一輛拉風的大篷車,載上鍋碗瓢盆,拉著病重的妻子去看世界。制片人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一個場景接著一個場景地講下去,那種篤定的氣勢,差點兒就讓他相信這就是一個曠世好題材。

阿塵對愛情全然無感。他在腦子里迅速地過了一遍,幫著制片人接續上了結尾——最后,那位妻子死在了夢寐以求的海子旁邊。原來,為了讓妻子死得其所,丈夫沿途為她注射低劑量的毒藥,這位化工車間的藥劑師精準地控制了藥量,成功地讓妻子死在了她所向往的歸處。如此,這部作品就變成了一部懸疑片,很容易掀起一場倫理話題的熱議。對這個結局,制片人不置可否,他含著煙卷,噴出帶有酒精味兒的濁重的氣息。

順著制片人的思路,他很自然地說起了他構思中的劇作。把自己阻隔在門后的妻子紅柚,像一些由聲響、圖像拆解而成的代碼。從緊閉的房門后面,傳來她的響動,有時在地面,有時在天花板上。除此以外,還有房中家具熱脹冷縮發出的細響,電流涌向插線板或是電燈,風穿過整個房間的聲音。阿塵沉溺于細節之中,此刻,虛構中的小澤似乎已經不復存在,現實里的青檸也無影無蹤,只剩下他,阿塵,以及虛空里的紅柚。這是多么大膽的想法。不知道制片人有沒有認真傾聽。

第二天早晨,阿塵收到制片人發來的早安圖片。自從建立起合作關系,他就能每天收到一張圖。這似乎在制片人那個年紀是一種心照不宣的示好。但這個早晨,圖片之后,制片人發來了一條信息:他能聞到氣味嗎?制片人關注的是小澤,一個丈夫的感受。

阿塵仔細想了想。沒有。沒有任何屬于紅柚個體的氣味。只有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那是防疫人員噴射在樓梯間的。一整天阿塵都在思考這個問題。紅柚和她周遭的空氣必須是絕對清潔的,只有這樣,才能杜絕出現絲毫與嗅覺相關的感受,這包括但不限于:她進食的是天然的植物。只用清水梳洗。排泄物像過濾后那樣潔凈。

在有眉目之前,阿塵沒有向青檸講述自己的故事,倒是轉述了制片人想要做的那一個,絕癥夫妻,大篷車,沿途的風光。青檸的評價就一個字:假。她提醒他去查一查制片人的經歷,這種水準怎么可以拍電影呢?于是阿塵說出了自己填充的結尾,毒藥、澄澈的海子、寧靜的死亡。青檸愣了愣。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最近他時常有這種困擾,他越來越猜不透青檸的心思。在她剛上大一時他們就認識了。那時青檸是一個內向的姑娘,不怎么說話,抬頭看人的時候,眼睛里透著羞赧和不易被察覺的狡黠。在他面前,她是透明的。她的心思和秘密沒什么能蒙蔽住他。這跟閱歷和經驗毫無關系,他只要通讀幾本揣摩女性心理的書籍,應對她就綽綽有余了。然而隨著年月的流逝,隨著親密程度的不斷加深,他發覺她變得陌生起來,尤其是在婚后,他開始感到一種緩緩浸漬的空虛,猶如一團白茫茫的霧霾,將他和她隔絕開來。她的話語和表情像是什么都表達了,又像是空空蕩蕩的,空無一物。他根本無從把握。

阿塵隔著手機屏幕看著青檸卸妝,有時她在攝像頭里,有時在攝像頭之外。他看著她喝下去一小瓶速食燕窩。她把標簽對準他,他可以清晰地看到瓶身的商標。她的所有物品都保留著完好無損的商標,而它們總是背對著她。自從成為美食主播以后,她已經養成了這樣一種奇異的習慣。她垂著眼皮,不朝他看。他以為她還在思考制片人的那個故事。

緊接著吃完燕窩,她喝光了一杯白水。在取下面膜以前,她忽然問他,這幾天你有什么安排?他假裝翻看手機里的備忘錄,沒有立即回答。其實他看的是一張疫情地圖。他挑選了一座靠海的城市,那里有零星的疫情。他將在明晚飛抵,去為電影選景。這是一次莫須有的公差。她輕柔地用美容儀在臉上刮拉著,閑閑地說,她爸下周六十大壽。

他轉了一個像樣的紅包過去,然后下單了一張機票,不是北京,而是那座旅游城市。那里沒有他熟識的人。開頭兩天,他光著腳,一個人在沙灘上漫步,漲潮的時候,他回到岸邊,買一盒方便面,帶回青年旅社。他住的是十六人間。然后,數字呈幾何倍地爆發了,他被隔絕在那里,整整一個月。

那一個月里,他們還是會在每個夜里用微信視頻通話,但他們的交談中不再出現類似見面這種字眼。阿塵特地為老丈人的壽宴錄制了一段視頻,里面出現了他的一位大學同學,為老人家說了幾句捧場的話,后者在一些熱播劇里出演過男二、男三,算是他能撬動的最大資源。青檸突發奇想,讓他邀請這位男星到她的直播間里去提升人氣,陪著她一起狂吃甜食。這不是電話里可以解決的,他答應去北京的時候,找找他的男同學,當面試探一下可行性。

說到這里,他驚覺自己放松了警惕,他們居然在不動聲色間又繞回到了去北京這件事上,而且還是他自投羅網。他看著她在攝像頭里走來走去,她的脊背挺直,腰身呈現出一種緊繃的而非柔軟的力量。他看不出她的情緒。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觸摸過她,久得他差不多完全忘記了她的身體。

他無比焦慮地觀察著疫情的新增數字,估測著事態的走向。至少在解封前,他什么都不用面對:出發前準確的逃逸、其后的封控,或是不得不前往北京,然后是短暫的激情以及隨即而來的無休止的爭執。她一定會反復叫囂著離婚,他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如此渴望——當他占有了她的肉體,她似乎由此而得到了某種特權,好像法律上的脫離是她能夠隨時給予他的威脅。與此相對應,當他離她足夠遙遠,這項特權便自動解除,她失去了尋釁滋事的立場。她不會再說出羞辱他、刺激他的字眼。她很客氣。

青檸仿佛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好女人。

半夜小澤驚醒過來,發覺廚房的下水管道破裂了,淌出的水將他的睡袋完全浸濕。他渾身濕漉漉地站在走道里,發了一會兒呆,然后決定到書房里繼續睡覺。他看了一眼主臥的門,里面沒有任何動靜,這倒有些不同尋常。紅柚的睡眠不太好,夜里他會聽見窸窸窣窣的輕響,有點類似翻動書頁,或者咀嚼餅干什么的聲音。

小澤一覺睡到清晨,被劇烈的砸門聲吵醒了。蔓延的水流滲透到樓下,下面那戶人家被淹得一塌糊涂。他跟著暴怒的鄰居來到樓下,懶洋洋地看了看四處浸水的墻體。大家都沒有戴口罩,他和鄰居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沒人想起戴口罩。他光著嘴,產生了一種赤身裸體的興奮。這還是搬來以后,他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他們的臉,女主人的嘴巴大而干涸,散發出難聞的腥氣。

事情處理起來遠比他想象的麻煩。他為此賠償了一筆不菲的維修費。他挪用了一部分他父母給紅柚購買首飾的經費,而后理直氣壯地問她要另一半。與這套房屋相關的費用,他們默認的是AA制。果然她立即就照著他說的數字轉賬給他。在那個橙黃色的轉賬提示后面,她接著發給他一條信息。

她說,我懷孕了。

他們有快到一年沒有真正見過面。但她懷孕了。她居然,懷孕了。小澤思索著這件事,一邊重新把電腦搬回過道里,睡袋也堆放在角落中,固定好位置,睡覺的時候他只需要小心地鉆進去就可以了。他匍匐下來,把耳朵貼近地面,前不久他發覺通過地面的振動,更能捕捉到一些細微的響動。但他什么都沒有聽到,在他有限的知識里將會出現的,諸如嘔吐,諸如日漸后傾從而承受更多重力的后腳掌,導致走路的姿勢仿同袋鼠——這些,統統都沒有出現。

他研究各種可能性。一個沿墻而上的偷情者。一個沿墻而下的偷情者。一個趁他熟睡堂皇而入的偷情者。一個從撬開的天花板滑下來的偷情者。他窮盡了物理的和地理的假想。為此,他到物業去查了監控,謊稱家中失竊。他給守門的大爺帶了兩瓶紅酒,得到了足夠多的時間。他坐在監控前,調看了安裝監控以來的所有視頻。這些視頻沒有解決他的疑問。沒有男人出現過。連一只飛鳥都沒有來臨過。她的的確確是一個人,懷孕了。

他是無神論者,他信仰唯物主義,但這件事顯然不能用他已有的科學知識來加以解釋。他翻查了大量的古書,包括希伯來文原著。他從一本自費印刷的舊書里讀到,一個女人跟一棵樹生下了孩子。他有醍醐灌頂之感。這世間存在那么多的暗物質,生命本身充滿了多種形態,這也意味著萌生的渠道不是單一的。

他把這個觀點寫進了最新的論述,盡管他研究的是哲學與電影。他找了一個看起來不那么違和的段落,把這個意思加了進去。寫完以后,他讀了一遍。沒有人會對文字的順暢與邏輯提出質疑,雖然很有可能他們無法領悟其中的深意。

他在紅柚的快遞里發現了一些工具,常見的木匠家什,一些沒什么特質的木板??爝f的紙箱被戳破了一個口子,他從破損處看到了這些東西。他并沒有聽見她動用這些工具,但他聽到了音樂聲。細細的音樂,是他從未聽過的旋律。他到網上去辨識,那是一種胎教樂曲,頻率接近于嬰兒的腦波。

他在視頻里更為清晰地聽到了音樂,她坐在椅子里,看不出體形的變化,她的iPad躺在梳妝臺上,樂聲從那里流出來。視頻里還有他的父母,他們定了一間酒樓,拍了照片給他們看,讓他們參與菜品的搭配。這將是他和她的婚禮。時間被確定在大半年以后。他的母親請人翻閱了黃道吉日,而他的父親基于疫情的情勢,斷定到那時,疫情會徹底消散。老兩口兒在日期上默契地達成了一致。

他沒有提到她懷孕了。她也沒有。如果得知這個消息,他的母親必定會千里迢迢來到這里,為她調理餐食。他尚且不知道,他的母親能否冷靜地面對一個反鎖在房中的兒媳。

自從加入了新的觀點,他的寫作變得遲滯。他常常整天發怔,無從下筆。為了避免荒廢時光,他強打精神,找了一些老片來看。他看了幾部武俠電影,意識到可以做俠客精神方面的研究。這一發現令他重新振作起來。他在電腦里新建了一個文件夾,從知網里付費下載了大量文獻,又買了一堆紙質參考書,就堆在睡袋的旁邊。

小澤鎮日寫作,在寫作的間歇打個盹。他在睡夢中想到精辟的論點,立即翻身坐起,裹著累贅的睡袋,坐到電腦跟前。后來,他索性把電腦放在地上,跟他用來做枕頭的一沓毛巾并排而立。有一天午后,他睜開眼,在明亮的光線中,他發覺電腦旁邊憑空多出來一個木質的小搖籃,里面躺著兩個皺巴巴的新生兒。

小搖籃顯然是由那些快遞中的木板拼搭起來的,看起來很粗糙,有一個圍欄似乎還裝反了。小家伙們倒是不介意,躺在里面酣然沉睡。

阿塵在單胎和雙胎之間搖擺不定。出于戲劇張力的考慮,他確定了后者。一對龍鳳胎。這時候,他終于還是告訴了青檸,自己想要做一部文藝片,門后的愛人。因為是從孩子開始講述,青檸聽到的情節與他的創作初衷有很大的出入。她竟然建議他跟計生委合作。國家放開生育政策,一定會需要一部類似主題的影視作品。對此,阿塵沒有反駁。青檸壓根兒沒有明白他的故事,這也沒什么關系,他們的話語體系好像從來就沒有交融過。他已經構思到了整部作品的高潮部分,兩個新生兒誕生了,未經兩性的途徑,被一個女性所生育。他們被放到男人的身旁,而他們的母親依舊藏在門后,從不現身。

一種可能是,小澤以父親的身份養育這兩個嬰兒,他們和他待在一起,睡在走道里。另外一種可能是,他們留在母親的房中,在那間主臥里,傳出母子三人的響動。嬰兒在門的這邊,與在門的那邊,似乎舉足輕重,又似乎無關緊要。這取決于孩子們在劇作中的功能。

阿塵與制片人探討了這個話題。制片人在疫情解封以后,請他吃了一頓大餐,理由是補慶中秋節。他還沒有察覺賓主就他們兩人,他沉陷在自己的故事里,急需說服制片人放棄自己的那段大篷車愛情,加入他的創意里來。

制片人充分肯定了阿塵的故事,但是,緊接著就泛泛地說起融資的現狀。一切都朝著樂觀的方向發展,資金量已經遠遠超過當初的預期。意思就是,他們在成本控制方面要另做打算。資方的要求是,一部國際范兒的大片。與之相匹配的,是一線的編、導、演。制片人說了幾位演員,聽取他的意見。他從手機里搜出照片,表示回去以后做一個詳細的報告。他是一個敬業的導演。

制片人說了一個名字,那是一位如雷貫耳的編劇。制片人說服了這位本子已經排期到三年后的名編,對方愿意抽出一個空檔期。毫無疑問,原先的那位省人藝的編劇已經被終止合同。制片人說出了另一個名字,這是一位獲過國際大獎的導演。阿塵慢慢瞪大了雙眼。制片人略微有些歉疚地看著他。制片人說自己是想過要推薦他去做副導演的,然而那位“大?!弊约河袌F隊,人家并不需要添加別的人手。

在項目泡湯的時候,從未有人請他吃過散伙飯,更沒有人向他表達歉意——曾經的那些項目都因為資金短缺半途而廢,這次是例外。錢太多了,所以,他被遣散了。同時,制片人首肯了他自己的那個故事,門后的妻子。制片人答應去跟投資方聊一聊。這只是一種安慰。阿塵明白。不管這是多么虛無的一個尾巴,他覺得一切終歸是越來越好了,尤其是,他畢竟到手了5%的導演定金,這么規范的操作,他不是經常能遇見的。

阿塵沒有第一時間把這個壞消息說給青檸聽,他們在視頻電話里談到了房價(天知道誰給了他這個勇氣?。?。青檸居住的那個區域二手房跌得很厲害,她去看了幾套房,她那對賣驢肉火燒的父母一直催促她在北京買房,他們愿意提供首付的一半,另外一半,自然是他的任務。她剛獲得了購房資質。搖新房,還是看二手,這是一個問題。他跟她認認真真討論這個問題,就好像他手里正好有那筆龐大的資金。

在跟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中,他看到頁面里跳出的一條新聞,他所居住的這座城市新增了個位數的陽性病例。他警覺地點開新聞,根據他將近三年來的經驗,這是一種不祥的兆頭。他把藍牙耳機塞進耳朵里,匆匆套了一條長褲,出門尋找24小時便利店。他吃過苦頭,在疫情暴發的時候,快遞能夠解決大部分生理需求,可是,他往往買不到香煙,任何品牌的都買不到。有好幾次,他不得不體驗強行戒煙的痛苦,靠著大量吃糖撐過來。吃糖的后果則是體重暴增。

青檸居然沒發現視頻里的他正在囤貨,她側過身去,對著鏡子摘掉她的美瞳,一邊問他什么時候能夠去一趟北京。他以為她還在等待著他去見他的男同學,嘗試說服那個男星跟她一起在鏡頭前吃點心。但她顯然忘了這茬,她告訴他,自己約了一個醫美手術,不是拉拉皮那么簡單,是真正的手術,術中可能會需要輸血什么的。因此,必須有家屬的陪同和簽字。他提了幾個她的閨密,她們都在北京,可以代勞。她一口否決,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次手術。而她的父母,他們堅決反對諸如此類的所有消費,不是因為貴,而是因為不安全。

阿塵意識到他必須出現,作為丈夫,他沒有理由不在手術室外現身。因此他答應了下來。他沒有主動讓她看一看他買的幾條不同牌子的煙,如果她知道情況,一定會催他趕在事態變壞前迅速動身。他覺得可以拖一拖,靜觀其變。他說了一個時間,是在一周以后,機票他會搞定,不用她操心。

隨后幾天,對于新出現的疫情,他只字不提。他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新聞,即使看到了,恐怕她也不會引起重視,畢竟在一個多月以前,這城市已經有過一波。那時候只需要每隔兩天完成一次核酸檢測。

在他本應出發的前一天,城市進入靜態管理。消息是午夜十二點發布的,他把鏈接推送給她,那會兒她正在直播間里啃蛋糕。他沒有等她下播,在關掉手機以前,他從對話框里給她發了一張圖片,大大的一捧玫瑰花,閃著夸張俗艷的光芒,是那個制片人發給他的早安圖片中的一張。制片人也發過一些小清新的圖片,不過他還是選了這張全是玫瑰的。

他還從來沒有送過青檸玫瑰。他就沒有給任何姑娘送過花。他比較傾向于實用型的禮物,吃的穿的,以及紅包。他曾經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的綠皮火車輾轉到石河子市,只為了給他的初戀女友送去一袋麻辣兔頭。他知道她們都喜歡花卉,這是她們親口告訴他的,但他并不打算為此而破費,在這一點上,他保持著相對獨立的個性。

躺下來以后,阿塵想起他買的那幾條香煙,他起身把它們轉移到書柜中,那里比較干燥。他需要計算著日期,一點一點地消耗它們。他重新睡在溫暖的棉被底下,久未清洗的被套妥帖地包裹著他的身體,從幾處破掉的地方露出了軟塌塌的棉花。他下意識地往棉花深處潛下去,他覺得自己能夠從這里進入任何地方,隧洞、深海,或是他的故事里。

在那些地方,妻子這種復雜的生物通常是不存在的,即使出現了,也會將自己永恒地禁錮在一扇門后。

責任編輯?張爍?張凡羽

【作者簡介】駱平,女,1976年出生于四川成都?,F為四川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四川師范大學二級教授。享受國務院政府津貼專家。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十月文藝出版社等出版文學作品十七部。在《十月》《人民文學》《當代》《鐘山》《小說月報·原創版》等發表小說多部。多次獲得各級各類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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