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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神貫注生病

2024-02-26 17:18宋紅星
壹讀 2024年2期
關鍵詞:玉珍大勝

宋紅星

醒來后,陳志剛感覺胸口像被人捅了一刀,疼得全身冒汗。滿鼻子的藥水味,這讓他想到了醫院。為什么會在醫院?他試圖睜開眼睛,但根本睜不開,眼皮重得就像被縫在一起。然后,他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醫生,醫生!”女人叫著跑開了。

很快,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向他走來。他正想出了什么事?一只眼睛就被掀開,一個身著白大褂,頭發花白,戴副眼鏡的男人映入他的視線。醫生又掀起另一只眼睛看了看,他的眼睛就徹底睜開了。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墻,白得刺眼,他眨了眨,才慢慢適應下來。

醫生拉開他的衣服看了看,然后直起腰,扶了扶眼鏡,說恢復得很好。好像是告訴他,又像是告訴床邊的女人。

他的意識漸漸清晰起來。意識越清晰,胸口的疼痛就越強烈。而這種鉆心的疼痛,很多年以前也曾發生過。那次,他和弟弟陳志明躲在扣林山的戰壕里,準備向敵人發起反攻。好久,他才聽到進攻的命令。因為蓄勢已久,當號令灌進耳朵,他便迫不及待沖出去。他一邊射擊,一邊沖,然后突然摔了一跤。他以為自己絆到了什么東西——絕不是落在眼前的炸彈把他嚇得雙腳一軟。當他試圖站起來,他才發現一個人重重壓在他身上?!拔?,兄弟,”他大叫起來,“你壓著我干嘛!”他帶著抱怨把壓在他身上的人推了下去。他想沖上去殺敵,結果連敵人的臉都沒看到就倒在地上,他能不生氣!“是那個同志救了你!”護士幫他包扎傷口的時候提醒他?!耙皇悄莻€同志把你撲倒……”排長神色沉重,拍著他的肩膀說。他們的話讓他無數次想到那張血肉模糊的臉——準確地說,應該是七竅流血,他朝他張了張嘴,像有什么遺言,但沒吐出一個字。半晌,他才回過神,提起槍向敵人殺去。然后他發現自己右手血流如注,幾根手指不翼而飛,好像先前他握著的不是槍,而是一枚炸彈。鉆心的疼痛倏然而至,令他痛不欲生。他在醫院躺了三個星期,那里的空氣就和現在一樣,四處充滿刺鼻的藥水味。因為不能用槍,他只能帶著殘廢的右手提前回到了香草灣。然后結婚,生子。兒子出生之后,他希望兒子以后經常打勝仗,便給兒子取名陳大勝。

陳志剛躺在病床上,向床前掃視了一圈,兒子陳大勝不在,孫子陳晉宇不在,弟弟陳志明也不在。一個熟悉的身影都沒有。醫生走后,只留下那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女人微胖,留一頭齊耳的短發,穿一件深藍的暗花襯衣,臉上一直掛著和藹的微笑,他想了又想,確定并不認識。

見他醒來,女人高興得就像他的親人,說:“大哥,你終于醒了!”

能壞到哪兒!想當年,他差點就死在戰場上,從槍林彈雨中活過來的人,還有什么好怕的?陳志剛看了看插在身上的氧氣管、輸液管和各種亂七八糟的電線。

女人將被子往他胸口拉了拉,問他想不想喝水?醫生走的時候說,他可以少量喝點水?,F在女人這么一問,他還真的感覺口渴。但喝下去的水卻像棱角分明的小石頭,磨得他腸子冒煙,隱隱作痛。他第一次感覺他的腸子竟然如此脆弱。喝第二口的時候,他看了看插在身上的各種管子,確定水沒有從管子里噴出來,才繼續喝。然后,他把杯子遞給女人,問她叫什么?

女人說大家都叫她玉珍,在一家家政公司上班。

“我也叫你玉珍吧?!?/p>

“你比我大,叫什么都行?!庇裾湫χ舆^陳志剛手中的杯子,然后走到一邊,說她給陳大勝打個電話。

“不用告訴他?!?/p>

玉珍有點意外和為難,說陳大勝走的時候特別交代她,他一醒來就給他電話。陳志剛說他已經活過來,活過來就死不了,陳大勝現在來了也沒什么用。雖然身子虛弱,陳志剛的聲音有點小,但言語之間仍然透著一股濃濃的倔強。然后他問玉珍,這幾天是不是她一直照顧他。

玉珍點點頭,說已經三天了。

陳志剛暗暗驚訝,沒想到他已經昏睡這么久,特別想到今后將由一個陌生女人給自己端屎端尿,他全身就起雞皮疙瘩。玉珍眼尖,看出了他的心思,說:“大哥,你放心,從我手里出去的病人不下五十個,男的至少也有二十個?,F在誰家的孩子有時間照顧父母,都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呢?!?/p>

玉珍很健談,話又說到陳志剛的心坎上,聽得陳志剛頻頻點頭。他讓玉珍把床搖起來,說他脊背疼得厲害,感覺整個人快要爛在床上。玉珍把床搖起來,一邊整理被子,一邊感嘆兇手太毒,說陳志剛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才會遭人下此毒手?

“呵呵,哪有什么仇?!标愔緞偟灰恍?,說人啊,多往鬼門關走幾趟,一切就看淡了。

“哥,你真是福大命大!醫生說,如果子彈再往右邊偏一點,你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p>

“跟當年打仗相比,這點傷根本不算什么?!?/p>

“你還打過仗?”

然后,陳志剛就和玉珍說起當年打仗的事。

接到報警,鄒逸塵帶著楊曉紅和陳剛趕到了醫院。那時,陳志剛還躺在重癥監護室,他只能向報警的醫生了解情況。醫生除了向他們提供了一顆彈頭,并沒有其他更有價值的線索。

“這也許是上天給我們的一個機會?!弊叱鲠t院,鄒逸塵興奮地提醒楊曉紅。

鄒逸塵到木魚鎮工作那年剛好三十五歲。當初任命文件下來,見自己被安排到木魚鎮,他把文件狠狠摔在桌子上。倒不是木魚鎮是個窮兇極惡之地,他不想去,而是木魚鎮太太平。多年來,木魚鎮除了偶爾發生幾起酗酒打架,還從沒發生過一起大案,連偷雞摸狗的事都沒發生過。前不久,鎮上撞死了一條狗,幸好司機逃逸,大家才歡騰了幾天。誰都知道,許多地方都一樣,如果沒背景,想提拔,想調動,就得干幾件漂亮的大案。若其他鎮發生什么大案,人手不夠,到是會想到他們,“嗨,把鄒逸塵那幫弟兄拉過來支援一下”。有一次,他甚至向分管工作的雷副局長抱怨,說木魚鎮派出所就像其他派出所的二級機構!雷副局長還板起臉批評他,說他沒有政治意識,沒有大局意識。如果私下批評,他到無所謂,關鍵雷副局長當著所有同事的面,所以,他覺得他和雷副局長的關系其實也沒那么好——雖然從八十公里外的狗街調到離縣城四十公里的木魚鎮,是雷副局長幫的忙。他在狗街一干就是十年,從普通警員干到副所長。結婚之前他倒無所謂,后來兒子慢慢長大,又不太聽話,他就希望快點調回城里,只要能照顧兒子,就算做個普通職工也好。一眨眼,又在木魚鎮干了五年。如果再沒機會,他恐怕只有在木魚鎮干到退休,前幾任老所長就是在木魚鎮干到退居二線,警察系統也幾乎一致認為,木魚鎮就是一個養老的地方。如果不是因為兒子,他倒無所謂。

這天中午,當大家像往常一樣在辦公室打夠盹,又一個個精神抖擻發起牢騷,說腦子快生銹了,都恨不得馬上發生點什么,辦公室的電話突然響了。鄒逸塵接起電話一聽,然后大腿一拍,說兄弟門,活子來了。

一來,就是一樁持槍殺人案!

到了醫院,見陳志剛躺在重癥監護室,昏迷不醒,鄒逸塵帶著大家扭頭就走,其實他恨不得用棍子撬開陳志剛的嘴。然后,他們來到了香草灣。陳志剛住在鳳尾河邊,房子很有中國風,磚木結構,白墻青瓦,房前一個院心,后面緊臨鳳尾河。鳳尾河上架一座鋼索木橋。鋼索銹跡斑斑,朽木殘缺不全。當年筑河建橋,若不是木魚鎮的“一把手”力排眾議,說要留作木魚鎮發展的一個歷史見證,差點就拆了。還在路上,鄒逸塵就對偵破工作作了安排,楊曉紅負責帶一隊人走訪街坊鄰居,他則帶幾個人直沖陳志剛家。

“我們來的時候,他就斜靠在沙發上?!眳⑴c搶救的李醫生指著客廳里的棕皮沙發說。

拍了照,鄒逸塵才向沙發走去,好像陳志剛還躺在沙發上,好像一不小心,他就會把陳志剛驚醒,他小心翼翼蹲下,看了一眼沙發上的血跡,然后低頭找起來。沙發下有一顆螺絲釘,一枚五角的硬幣和幾個花生殼。根本沒有彈殼,他沮喪地站起來,問陳剛有沒有什么收獲?

見三個人面面相覷,鄒逸塵只好問李醫生,他們來的時候,門是不是開著?李醫生斟酌了一下,說當時他們是直接沖進來把陳志剛抬到救護車上的。

“有沒有撞見什么人?”

李醫生搖搖頭,說他們到的時候,只有陳志剛一個人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就像睡著一樣,或者說已經昏死過去,他們都以為他不行了。

“這么說,當時沒有任何人在場,連急救電話都是他自己打的?”

“應該是,他手里確實拿著一個電話?!?/p>

搶劫還是仇殺?鄒逸塵無法判斷。他帶著滿腦的疑惑到其他房間看了看,臥室沒有任何翻動的痕跡,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地上落著兩張鈔票,枕頭下擱著一千三百五十二塊。窗戶半開著,流水聲嘩嘩灌進來。窗外就是鳳尾河。鄒逸塵把頭伸到窗外看了看,河里的一團雜物正被混濁的河水推著向鋼索木橋下滾去??磥碜蛞瓜铝撕么笠粓鲇?,把上游的垃圾全部沖下來了。兇手不是為錢,那肯定就是有仇了,他想。他轉進廚房看了看,地上散落著一個摔碎的藍花白瓷小碗,兩雙筷子,還有一把菜刀,但一滴血都沒有,吃剩的洋芋在餐桌上發著餿臭味。

鄒逸塵和陳剛剛到場院上,就遇到楊曉紅他們。不等他問,楊曉紅就說,大家的意思差不多,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救護車來,大家才知道陳志剛出事。若不是他們來,大家連陳志剛為什么住院都不知道。

“難道就沒人聽到槍聲,然后好奇地跑出來看一看?然后看到什么可疑的人?”鄒逸塵點一根煙,深深吸了幾口。

“和平這么多年,誰還知道槍聲是槍聲?!睏顣约t說,況且中午天氣又悶又熱,大家吃了飯,不是躺在床上休息,也是躲在家里吹冷氣。

鄒逸塵和楊曉紅邊說邊往門外走,出了院子,見門外站著許多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見他們出來,就不說話,全部把目光投到他們身上。

“都散了,散了散了,沒什么好看的?!编u逸塵邊說邊示意大家離開。

“查到兇手沒有?”劉云昌從人群里擠出來問。

“就你愛管閑事?!编u逸塵沒好氣地說。

“陳志明呢,有沒有人知道他弟弟在哪兒?”楊曉紅問。

“估計正在哪兒喝酒呢?”有人說。

“也有可能掉進臭水溝淹死了?!眲⒃撇@么說,大家就笑起來。因為有一次,陳志明確實醉醺醺睡在臭水溝里,若不是被人撈上來,可能早就淹死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陳志剛突然聽到有人叫他。他沒睜開眼睛,只是握著的拳頭緊了緊。他不用睜開眼睛也知道是誰,這個曾經總跟在他屁股后面叫他爸爸,讓他帶著去釣魚,去打鳥的孩子,如今感覺越來越陌生。當初大學畢業,他讓他回來,說家里不缺那點錢,他不跟他說錢,跟他談理想,好像錢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為了理想,他必須留在昆明,說也就兩個小時的路程,說得好像他每天都可以回來看他一眼。剛開始那幾年,倒也經?;貋?。一個星期一趟,兩個星期一趟,一個月一趟,半年一趟,后來沒遇上中秋、春節,或者家里有什么事,就基本不回來了。日子就這樣慢慢過得沒滋沒味。

“爸——”陳大勝又叫了一聲。

陳志剛睜開眼睛,見兒子坐在床邊,有些喘,像剛從昆明跑回來。才三十五歲,頭就禿了。想到陳家并沒有禿頂的歷史,他就暗暗嘆氣。他朝病房門口看了半天,不見其他人,才問陳大勝怎么不見小宇?陳晉宇已經六歲。很久以前,他就發現自己想小宇的時間比想陳大勝的時間還要多。

“他要讀書的嘛?!焙孟耦I帶打得太緊,陳大勝松了松領結說。

陳志剛哦了一聲。想到這次槍傷,想到將來斷氣的時候可能很難見到孫子,他心里就泛起一陣酸楚,眼淚差點涌出來。他讓陳大勝把床頭搖高一點。鐵床響動的吱吱聲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但是當涌起的淚意逆流回去,他的胸口還是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我又沒什么大礙,你不在昆明好好上班,跑回來干嘛?!彼f。

“我哪里做得不對,讓你這么生氣?”

“我怎么敢生你的氣?!?/p>

陳大勝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一倍,說醫生說如果子彈再往左邊靠一點,你的命就沒有了。他沒敢說死,好像說個死字,陳志剛就會突然死掉。

“老子的命硬著呢,老子當年干仗的時候就已經死過一次?!标愔緞傆终f起當年那顆炸彈,說炸彈就落在離他不足十米遠地方,要死早就死了,說著還把右手從被窩里伸出來,好像要讓陳大勝再看看他殘缺不全的手指,也像是一種炫耀。陳大勝拉著他的手,說回來之前,他就和媳婦商量好,要把他接去昆明,上面除了醫療條件好,照顧也方便。

“算了算了,命都救回來了,還去什么昆明?!标愔緞偘咽殖榛貋?,擺了擺,說玉珍照顧得很好,讓他們放心,平時該干嘛干嘛。

“你是不是這輩子都不和我們住在一起!”陳大勝有些生氣。

“混一天是一天,等我走不動再說?!?/p>

“你怎么就不替我想一想?!标惔髣倥ゎ^看著窗外。天色已晚,夕陽低垂,雄壯的火燒云就像要把所有云彩點燃。真美??!他突然發現城市里那些高聳的樓宇已經讓他很久都沒有欣賞到落日的美景了。

“我走了,你二叔怎么辦?還有那種筒子樓我也住不慣,每晚吊在半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我跟你說過多少次,那種房子住不成,古人說地是萬物之母,人得接地氣,不接地氣就會生病?!?/p>

這時,戴眼鏡的主治醫生進來查房,陳大勝趕忙讓到一邊。醫生問陳志剛有沒有哪兒不舒服?陳志剛搖搖頭。醫生看了看床頭的監測儀器,讓陳大勝不用擔心,說老人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

“聽到沒有,我的身體好著呢?!贬t生走后,陳志剛得意地說。

陳大勝嘆了一口氣,然后跟他說起在滇池附近看中的一套別墅。六百多萬,三層,非常接地氣,他說將來等陳志剛上去之后,他們每晚吃過飯,都可以去附近的濕地公園散散步,看看滇池的美景。

“聽起來確實不錯!”

“只是有點貴?!标惔髣倜媛峨y色,故意提高聲音,他以為這樣陳志剛就會問一聲錢夠不夠,但陳志剛并不吱聲,只是滿眼期待地看著他,看得他嗓子就像塞了一團棉花,聲音一下瘦下來,說:“如果把鎮上的房子賣掉,我拿下那套別墅就不怎么吃力?!?/p>

陳志剛抬起右手就向陳大勝扇去。陳大勝似乎早有準備,頭一歪,成功躲過一劫,然后嬉皮笑臉地看著陳志剛。陳志剛則在心里暗罵,三十幾歲的人了,還這副臭德行。

“你不要這么激動,我只是隨便說說?!?/p>

“我看你,連根都不想要了?!标愔緞偯婕t耳赤地指著陳大勝。

陳大勝不敢接話,待氣氛稍微緩和下來,才問陳志剛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和他們住到一起,也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陳志剛也說,如果當初陳大勝回到木魚鎮,也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陳大勝不想和陳志剛吵架,問兇手抓到沒有?

“我怎么知道?!标愔緞倹]好氣地說。

玉珍端著一盆溫水進來,見陳志剛和陳大勝的臉色都不太好,便沒說話,只是埋著頭用熱毛巾給陳志剛焐腳。幾天沒下床,陳志剛的腳已經有些腫。

“警察來過沒有?”陳大勝問。

玉珍插話說,警察來的時候,陳志剛還沒醒,還在重癥監護室。

“他們有沒有留下什么話,案子有沒有什么線索?”陳大勝追問。

玉珍歇下手中的活子想了想,才確定警察什么都沒說。

陳志剛瞪著玉珍,見玉珍什么都沒說,便打了個哈欠,閉目養神起來。但陳大勝卻一點困意都沒有,他從昆明沖回來,可不只是為了看看陳志剛有沒有醒過來。他還沒回來,玉珍就告訴他,醫生說已經欠了一萬多塊醫藥費,讓他趕快充錢。從入院到現在,已經花去七八萬,若平時,倒不急,但現在他看上了一套別墅。所以他希望警察能快點抓到兇手,除了醫藥費,兇手能賠一筆錢那就更好。

陳大勝很想問問陳志剛,那天究竟發生了什么?兇手長什么樣?這么多年,他從來沒聽他爸提及過什么仇人。

陳志剛眼睛微閉,半天不說話,像在沉思,又像真的睡著了。陳大勝不敢吭聲,只能等著陳志剛開口。就在他以為陳志剛真的睡著的時候,陳志剛突然呻吟起來,就像剛愈合的傷口突然挨了一拳。

“怎么了,我去叫醫生?”玉珍站起來。

陳志剛擺擺手,挪了挪身子,似乎呼吸順暢了一些,才閉著眼睛說,那天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里正在放《戰狼2》,那些好人啊,壞人啊,抬著槍,開著坦克,到處亂跑,嗒嗒嗒,子彈在耳邊亂飛,跟他們當年打仗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呵,你當年見過坦克嗎!”陳大勝不屑地說。

陳志剛不接兒子的話,說當年有個戰友,被子彈打掉了一只耳朵。

“爸,你倒是好好想一想,那個人究竟長什么模樣?!?/p>

“好像是……四川的……”

“我說朝你開槍的兇手長什么樣?!标惔髣偌钡么蠼衅饋?。

陳志剛突然睜開眼睛,一聲不吭瞪著陳大勝,瞪得陳大勝不敢和他正眼相看?!拔胰Q點水?!庇裾湟姞?,端起盆急匆匆走出了病房。沉默了一會兒,陳志剛才說:“哪有什么兇手,如果不是胸口突然傳來一陣劇痛,我都不知道被人打了一槍?!?/p>

“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胡話?!标惔髣俨恍?,說陳志剛不是住院住糊涂了,就是剛睡醒,腦子還昏昏沉沉。

鄒逸塵把陳志明帶到派出所,然后給陳志明遞了一支煙。陳志明把煙叼在嘴里,讓他給他點火。雖然心里并不樂意,但為了從陳志明嘴里弄到一點有用的線索,他只好強壓怒火。見陳志明笑,他也跟著笑,好像笑一笑,他們就是同一戰壕里的人。

“聽說你和你哥住在一起?”鄒逸塵笑著坐回凳子上。

“他不配做我哥?!?/p>

“怎么聽起來你們就像仇人!”

“他老不給我喝酒?!?/p>

“你知不知道你哥被人打了一槍,差點死在醫院里? ”

“最好一槍打死他!”

“他是你哥!”

“他不給我喝酒,死了活該?!?/p>

鄒逸塵早就聽說,陳志明腦子有問題,竟然是真的!絕望中,他只好直奔主題,問陳志明知不知道誰朝陳志剛開的槍?

陳志明啊啊嗚嗚搖了搖頭,說他什么也不知道,說他先靠在路邊的樟樹上喝酒,喝完酒,就去鳳尾河摸魚,以前鳳尾河里四處都是魚,可現在一條也摸不到,都被貓吃了。然后他湊到鄒逸塵耳邊,就像害怕陳剛聽到,小聲說:“你注意到沒有,鎮上四處都是貓?”

“喝酒的時候,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與平常不同的聲音,比如槍聲,嘭……”

“槍聲,槍聲啊,我經常聽到,嗒嗒嗒……”陳志明擺了一個端槍的架勢,傻笑著對著鄒逸塵和陳剛進行了一陣猛烈的掃射。嘭——。他最后比了一個爆炸的手勢,幅度大得手差點打在鄒逸塵臉上。

鄒逸塵并未生氣,而是盯著陳志明滿臉的胡茬,臟兮兮的臉和布滿血絲的眼睛看了半晌。怎么可能會是陳志明?聞著陳志明滿身的酒氣,他突然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一個整天只想喝酒,整天喝得東倒西歪的酒鬼,他為什么要朝自己哥哥開一槍,而且,他怎么可能有槍?鄒逸塵想,一定是他被兒子搞昏頭了,才會這樣胡思亂想。最近,上初二的兒子突然叛逆起來,除了不聽話,成績下滑得厲害,妻子沒少罵他:“教育自己兒子沒時間,教育別人的兒子,你倒是挺上心的?!彼鷥鹤诱勥^幾次,每次兒子都嗯嗯啊啊應著,但事后依然我行我素。唉,他暗自嘆了一口氣,然后看看表,時間已經差不多,該去向雷副局長匯報了。他請求雷副局長給他增派幾名精兵強將。雷副局長提醒他,局上的主要警力都放在抓捕朱胖子的行動上,哪有人去支援他們。據可靠消息,最近幾天,朱胖子會回來看望他病重的母親最后一眼,錯過這次機會,以后想抓恐怕更難。鄒逸塵嘴上不高興,但心里卻非常樂意,不管怎么說,案子雖然棘手,但讓木魚鎮派出所單兵作戰,對他來說總是一個機會。出了公安局,他立刻喊著楊曉紅直奔醫院。

到了病房門口,見陳志剛靠在床上,正望著窗外發呆,他心急火燎的心便慢慢平靜下來,好像陳志剛已經把兇手扭到床前,只等他們給兇手戴上手銬。窗外,一只麻雀正在窗臺上啄食,這幾天,見麻雀經常在樹上跳來跳去,陳志剛便讓玉珍在窗臺上放了一點米,現在,鄒逸塵他們一進病房,麻雀便嚇得撲棱棱飛走了。

陳志剛回過頭,見兩個身著制服的警察進來,愣了一下。雖然玉珍說警察已經來過兩次,但他還是沒想到鄒逸塵他們來得這么快。作了簡單自我介紹之后,鄒逸塵坐到凳子上,和陳志剛客套了幾句,便問起那天的情況。

陳志剛不緊不慢喝了一口水,像是潤喉,又像是經過一番痛苦的回憶,才說那天的事,他一點都記不起來。

鄒逸塵想過一萬種可能,但他萬萬沒想到陳志剛會這么說。他心里咯噔一下,臉上的笑也慢慢凝固起來?!跋氩黄饋?,你開什么玩笑,這么大的事,你竟然一點都想不起來?!彼麧M眼懷疑地看著陳志剛。

“等你到了我這把年齡,就知道一個過了六十歲的人,他的腦袋就像裝了漿糊,做什么事都稀里糊涂?!?/p>

“拜登八十歲還當美國總統呢?!编u逸塵讓陳志剛好好想一想,就算沒看到兇手具體長什么樣,但兇手的身高,穿什么顏色的衣服,總應該有點印象?

陳志剛瞇著眼睛想了半晌,說他根本沒看到兇手。

“難道你想告訴我,整個射擊過程,你都閉著眼睛?”

“真的沒看到?!?/p>

“行行行,如果兇手某天突然溜進來要了你的命,你可別怨我們?!睏顣约t在床邊走來走去,氣呼呼插了一句話。

“我絕不抱怨?!?/p>

見陳志剛和楊曉紅吵起來,鄒逸塵趕忙打圓場,說陳志剛當年干仗的時候,什么陣式沒見過,這點小事怎么可能嚇到他。陳志剛一聽,對鄒逸塵就有了一絲好感,說當你上過戰場,見人像噴了藥的蒼蠅,成群死去,你就知道這根本不算什么事。他邊說邊用右手比劃,好像故意要讓鄒逸塵和楊曉紅看看他當年負的傷。

“當年我可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彼f。

“這么說,朝你開槍的可能是遠遠躲在暗處的狙擊手?”鄒逸塵覺得陳志剛的想法令人匪夷所思。

“是不是還得靠你們去查?!?陳志剛笑笑,接著又說,在他眼里,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的想法就是個奇葩?!编u逸塵不可思議地說,別人遇上這種事,都希望他們盡快破案,盡快抓到兇手。

陳志剛說鄒逸塵說的沒錯,只怪他腦子裝了漿糊,什么都想不起來,只要想起來,一定及時告訴他們。

鄒逸塵讓陳志剛好好想一想,說這么多年,木魚鎮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驚天大案,如果不盡快破案,只怕會引起群眾恐慌。

陳志剛眼睛微閉,眉頭緊鎖,半天不說話,像在沉思,又像是真的睡著了。鄒逸塵不再吭聲,只能等著陳志剛重新開口,但是就在他以為陳志剛已經睡著的時候,陳志剛突然捂住胸口,就像愈合的傷口突然被人撕開,痛苦地呻吟起來。

玉珍叫來主治醫生,鄒逸塵和楊曉紅趕忙站到一邊。

“哪里不舒服?”主治醫生問。

“就像有塊石頭壓在我的胸口上!”陳志剛央求醫生給他開點藥,最好再開點止疼藥,傷口疼得像要他的老命。

檢查之后,主治醫生直起身,扶了扶眼鏡,但不忘提醒鄒逸塵他們不要打擾病人休息,說病人的身子還很虛弱。

“我們在辦案,醫生!”楊曉紅的聲音提高了一倍。

“醫生只對病人負責?!?/p>

陳志剛眼睛微閉,直到鄒逸塵他們離開,才睜開,問玉珍知不知道是誰報的警?玉珍當然不知道。誰報的警,他們應該問誰去,陳志剛滿腦子疑問,究竟是誰報的警?既然不是陳大勝,那他媽到底是誰?

其實報警的是個醫生。那天鄒逸塵他們接到局里通知,說第二人民醫院接到一個病人,從傷口里取出了一顆子彈,讓他們趕緊過去看看。

現在彈頭分析報告已經出來,通過彈頭的過膛痕跡,初步判斷是一支單發式手動步槍。這種步槍已在市上絕跡多年,怎么會突然出現?鄒逸塵抽著煙想了兩個晚上,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彈殼偏偏不翼而飛,不然通過彈殼編號,也許能查個水落石出。

還有,陳志剛到底想干嘛?他真的得了傳說中的失憶癥,還是不想配合調查?一個見過大風大浪,從槍林彈雨中活過來的人,不至于被這一槍嚇傻。特別想到整天醉醺醺,瘋瘋癲癲的陳志明,他就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就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陳大勝身上。他給陳大勝打了一個電話。但愿陳大勝能正常一點。

接到電話的時候,陳大勝正開著車從昆明趕回來。見警察找他,說要和他談談陳志剛的事,他就加了一腳油門,以為案子有什么線索,或者已經抓到兇手。鄒逸塵早早等在派出所門口。等陳大勝一下車,就把他帶進了辦公室。

辦公室不寬,窗戶不大,太陽還沒落山光線就暗得必須開燈。兩張普通的辦公桌背靠背擠在一起,上面各放一臺聯想電腦,墻上掛著兩個藍色的文件夾,一套警服,一頂警帽。陳大勝掃視一圈,回過頭,剛好看見鄒逸塵給他泡了一杯茶!他趕忙接過茶,說一聲謝謝。

兩人閑聊了幾句,然后便說起案子的事。

看著沉在杯底的劣質茶葉,陳大勝有點泄氣,他沒想到鄒逸塵他們的辦事效率這么低,竟然還指望從他嘴里撈到一點破案線索。

鄒逸塵問他抽不抽煙。然后兩人便各懷心思地抽起來,抽得很兇,就像心里有數不完的痛苦。男人有了煙,或者酒,就容易打成一片。

“你爸有沒有和你說起那天的事?”鄒逸塵問。

“他說他正在看《戰狼2》,冷鋒和敵人正激烈交火,四處人影晃動,坦克轟鳴,滿耳都是槍聲和爆炸聲。以至于他根本不知是誰突然給了他一槍,更沒看到兇手長什么樣。直到胸口傳來一陣劇痛,他才知道自己挨了一槍?!?/p>

“你信不信?”

“聽起來確實很荒唐,但他為什么要撒謊?”

“他告訴我們,他什么都記不起來?!?/p>

聽鄒逸塵這么說,陳大勝突然一臉釋然,說難怪每次去醫院,他都急著把他趕走,好像他不是他兒子。

鄒逸塵問陳大勝有沒有得罪過什么人?陳大勝深深吸了一口煙,說沒有,從來沒有,說陳志剛當年死里逃生,早就把一切看淡了,生活中從來不跟人計較。

陳剛插了一句,說:“難怪他說跟當年打仗相比,這根本就不是什么事,讓我們不用管?!?/p>

“我看他真是老糊涂了!”想到案子破不了,兇手不但繼續逍遙法外,可能危害社會,而且十多萬的住院費只能自掏腰包,陳大勝就暗暗生氣,說:“鄒警官,你們一定要將兇手繩之以法,只要能幫上忙,我一定全力配合?!?/p>

“目前,一點線索都沒有?!编u逸塵嘆了一口氣,然后告訴陳大勝,說唯一的線索就是兇手使用的武器可能是一支老式的拉栓式步槍。

“步槍!”陳大勝突然坐直身體,上身微微前傾,似乎要和鄒逸塵進一步說話。他告訴鄒逸塵,他記得他們家以前好像有一支。鄒逸塵一下來了精神 ,趕忙摁滅煙頭,一眨不眨盯著陳大勝,好像要通過陳大勝的眼神和面部表情,確定陳大勝有沒有撒謊??上熿F太濃,看不太清,他只好示意陳剛把窗子打開。

就像透進來的微光,才讓陳大勝注意到鄒逸塵的雀斑。想起小時候陳志剛告訴他,如果被有雀斑的人吐了口水,臉上也會長滿雀斑,他就向后仰了仰,盡量拉開他和鄒逸塵的距離。他告訴鄒逸塵,陳志剛從前線回來之后,進了木魚鎮的民兵隊,后來當了隊長。他記得小時候,陳志剛經常把槍帶回家。有一次趁陳志剛不在,他還對著門前的核桃樹開了一槍。嘭——。他沒想到槍聲那么響。見他嚇得丟下槍,哇哇哭著跑開,陳志剛還笑他太膽小,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讀大學的時候,他還經常見到家里的子彈,有長的,短的。他比劃著告訴鄒逸塵。

“這么說,你家可能真的有槍?!?/p>

見鄒逸塵冷冷地看著自己,陳大勝便說:“你不會以為是我爸自己朝自己開了一槍吧?”

“槍那么長,當然不可能,即使他想自殺都不可能?!?/p>

鄒逸塵不顧天色已晚,已到吃飯時間,讓陳大勝馬上帶著他們趕去香草灣??上ё凶屑毤毞槐?,還是什么都沒找到,包括陳大勝說的子彈。大家呆坐在院子里,好像因為找槍才累得筋疲力盡,又好像因為絕望才一句話不說,一個個任憑肚子餓得咕咕直叫。

陳大勝決定請鄒逸塵他們吃頓飯。

他們到鎮上的一家牛肉館點了幾斤牛肉。當火鍋熱騰騰冒起白氣,大家低落的情緒才又慢慢熱騰起來。

“大家有沒有什么好辦法?”鄒逸塵問在座的同事,見大家都不說話,一個個看著他,心里便非常鬼火,平時沒事,大家坐在一起嘰嘰歪歪,牢騷滿腹,現在有事,又一個個像無頭的蒼蠅。

“也許,你們可以發個懸賞通告?”陳大勝吧唧吧唧吃著牛肉說。

“這得請示局里?!?/p>

陳大勝開起玩笑,說如果有什么線索,他是不是也可以領到賞金?

“當然,”鄒逸塵說:“如果局里不同意,我自掏腰包?!痹挍]說完,電話突然響起來,是媳婦。媳婦哭哭啼啼告訴他,兒子剛在學校里把一個學生打傷了,讓他趕快過去?!氨M給老子添亂!”他小聲嘀咕一句,然后放下碗筷,說一聲家里有事,便急匆匆向縣城趕去。

陳志剛躺在床上看《亮劍》,見陳大勝進來,就關了電視,裝出一副很困的樣子,好像知道陳大勝會跟他說些不中聽的話。他沒想到已經晚上九點多鐘,陳大勝還會來,而且下著暴雨。陳大勝告訴他,他剛從派出所出來。他一聽,瞇著的眼睛便一下睜開,說你去派出所干嘛?

“他們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當陳大勝把去派出所的事告訴陳志剛,陳志剛沒好氣地說。但他的話并沒有影響到陳大勝的心情,陳大勝笑著告訴他,只要懸賞通告出來,不愁案子破不了。

“我呸!”陳志剛沒想到,陳大勝竟然去幫警察出謀劃策,這么大的事,也不跟他商量商量。他指責陳大勝不好好在昆明上班,跑回來跟警察瞎摻和!

“難道你不希望盡快把兇手繩之以法?”

“老子當年革命的時候……”

“行了行了?!标惔髣俅驍嚓愔緞偟脑?。想到陳志剛又要跟他說當年打仗的事,他就頭疼。

“那你好好跟我說說懸賞通告的事,你們到底想干嘛?”陳志剛嗓門一大,鄒逸塵就讓玉珍趕忙把門關起來?!皫资陙?,甚至百年來,木魚鎮平平安安,鄰里和睦。你們搞個懸賞通告,不是明擺著鼓勵大家相互舉報嗎?”陳志剛憤怒地說:“這筆錢將培養出木魚鎮第一批告密者。他讓陳大勝好好想一想,如果將來大家生活在一個誰都愿意為錢相互告秘的地方,多可怕!到時候,等著警察的恐怕還有搶劫、偷盜等等各種案子。

“你這是什么歪理邪說!”陳大勝并不贊同陳志剛的話。但陳志剛覺得陳大勝更加不可理喻,質問說,如果只是某個人一時想不開,或者一時糊涂,朝他開了一槍,難道他就應該被送進監獄,甚至被拉去槍斃?

陳大勝不想爭辯,現在他滿腦子都是陳志剛坐在屋檐下擦槍的情景。陳志剛總是把步槍放在大腿上,手里拿塊毛巾,在槍上擦呀擦,金色的陽光落滿陳志剛一身。每隔一段時間,陳志剛就把槍拿出來擦一擦。不是早晨,就是傍晚。這時太陽比較溫和,陳志剛曾經告訴他,中午的太陽太毒,燒槍。每次陳志剛都是先用毛巾擦灰,上油,然后把槍靠在屋檐下浸潤半小時,然后再擦一遍。這樣打理一通,就變得和新的一樣。有時,他甚至抱怨炒菜的油還沒陳志剛擦槍的多。他已經記不清陳志剛最后一次擦槍,或者說最后一次見到那支槍是什么時候。高中,還是大學?念高中之后,他便寄宿在學校,每個星期回家一趟。上大學之后,幾乎一個學期才回家一趟。

只要找到槍,通過技偵手段就可以鎖定兇手,他對鄒逸塵的話深信不疑。特別鄒逸塵告訴他,他曾經辦理的一個故意傷害案,兇手賠了四十多萬。四十多萬,想想他就滿懷希望。如果陳志剛再同意把鎮上的房子賣掉,拿下滇池邊那套別墅就不是問題。

他問起了那支槍。

“槍,哪有什么槍?”陳志剛說,幾十年前就上繳了。

“上高中那會兒,我還見你擦過?!?/p>

“我看你跑上跑下,跑昏頭了?!标愔緞偫蛔?,閉上眼睛,一副很困的樣子,說當時他確實想留一支,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么?只有干過仗的人才知道家里有支槍意味著什么,但國家管得那么嚴,作為民兵隊的隊長,他有什么理由不帶頭上交?

陳大勝被陳志剛問得啞口無言,又見陳志剛閉著眼睛,便不再說話,怕陳志剛又把他攆出去?,F在,他開著車向香草灣駛去。難道槍真的上繳了,還是陳志剛在撒謊?

公路緊貼著鳳尾河。陳大勝搖下車窗,夜風灌進來,河水撞擊河床和鵝卵石的清響從白天的喧囂中逃脫出來,像一曲悅耳動聽的音樂嘩嘩作響。他想起小時候,陳志剛和陳志明經常帶著他在鳳尾河炸魚,浪花從水底掀起來,托著魚,飛起兩三米高。那時對火藥的管控還沒現在這么嚴,陳志剛可以輕易弄到雷管和炸藥。

一團黑影突然從馬路上橫穿而過。陳大勝一腳急剎。應該是只貓,他想。再往前走,就見路燈下走著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有點眼熟。近了,果然是陳志明。

“半夜三更你不好好睡覺,又在外面發酒瘋?!标惔髣賷Z過酒瓶,用力朝鳳尾河扔去,然后罵罵咧咧把陳志明塞進了汽車。

回到家,陳志明委屈得像個孩子,坐在沙發上嗚嗚噎噎。但陳大勝并不理會,他六神無主地看著被鄒逸塵他們翻得亂七八糟的屋子發了一會兒愣,然后一邊收拾房間,一邊重新翻了一遍。還是沒找到彈殼。也沒找到槍?;氐娇蛷d,見陳志明趴在茶幾上吸毒,他沖上去狠狠給了陳志明一腳。從記事開始,他就感覺陳志明一直瘋瘋癲癲。這么多年,如果不是因為陳志明這個累贅,他爸可能早就把鎮上的房子處理掉,和他們一起生活在昆明。每次說起去昆明,他爸總說他走了,陳志明怎么辦?

“雷公會收了你的?!标愔久魃s在地上,嘰嘰歪歪把陳大勝臭罵了一頓,又說,陳志剛走的時候連瓶酒都不留給他。想到陳志剛住院這幾天,陳志明一個人在家瘋瘋癲癲確實不容易,陳大勝就把陳志明扔在沙發上,然后到車上提了兩瓶酒。但并不給陳志明,而是問陳志明知不知步槍在哪兒?

“你把酒給我,我就告訴你?!标愔久鲹溥^去,從陳大勝手里奪過一瓶,擰開聞了聞,好像確定是酒,才用衣袖擦了擦滿臉的鼻涕和眼淚,你仰頭喝了一大口。

“在哪兒?”陳大勝不抱任何希望地問。

陳志明打了一個飽嗝,傻笑一聲,說丟了!

“丟哪兒了?”陳大勝抓著陳志明的胳膊問。陳志明就像被嚇到,用力甩開陳大勝,然后向陳志剛的臥室沖去。他直接沖到窗戶邊,嘩一下推開窗戶,嚇得陳大勝一把拽住他,生怕他瘋瘋癲癲從窗外跳出去。窗外漆黑一片,鳳尾河的流水聲嘩嘩作響。河對面的山林里,偶爾傳來幾聲鳥的怪叫,像在招喚鬼魂。陳志明把頭伸出窗外,左望望,右看看,然后指著鳳尾河說:“沖走了,被水沖走了?!?/p>

從小到大,陳大勝沒少聽陳志明說瘋話。他失望地坐回沙發上,點一根煙抽起來。陳志明坐到他旁邊,獻媚地咬著他的耳根說:“上次警察問我,我都沒有告訴他們槍被扔進河里,哈哈……”

陳大勝假裝沒聽見,心想陳志明肯定是為了另一瓶酒才這么說。他把酒扔給陳志明,然后打開一瓶可樂喝起來。當可樂的小汽泡像一枚集束炸彈在他舌尖上炸開,他昏昏沉沉的腦袋終于又清醒過來。他本來就討厭陳志明,現在看著陳志明滿臉的鼻涕和眼淚,他更加惡心。他感覺他的生活完全就是被陳志明毀掉的。他扯兩張紙丟給陳志明,陳志明并不理會,而是擰開酒瓶,又喝了一口,然后張著濕漉漉的嘴向他傻笑,說:“只要你給我錢,我就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你?!?/p>

看著陳志明布滿血絲的眼睛和掛在嘴角的口水,陳大勝嘆了一口氣,然后向沙發的另一端挪了挪。但陳志明就像害怕他跑掉,繼續向他靠過來,瞪著快要噴血的眼睛說,給不給?他從錢包里拿一沓錢甩給陳志明,說拿去吧,拿去買酒早點喝死你。

“呵呵,還是侄子最疼我?!标愔久鲾抵X,開心得像個孩子。他突然壓低聲音,說:“你猜猜朝他開槍的人是誰?”好像怕陳大勝真的猜到,不等陳大勝開口,緊接著說:“猜不到吧,是我??!哈哈……那天我對準他的腦袋就是一槍,嘭!”

“你再這樣瘋瘋癲癲,信不信我一腳把你踹出去!”看著陳志明無可救藥的樣子,特別想到只要陳志明活著,陳志剛就不會和他去昆明,他就絕望,就決定悄悄把鎮上的房子掛到網上,看看有沒有人要。

“你真的朝我爸開槍?你怎么可以朝你哥開槍!”陳志明提著酒瓶往臥室里躲,好像真的怕他把他踢出去,他緊跟著撲過去,但還是慢了一步。陳志明嘭一聲把門砸了起來,說那天他沖進耳房,把槍從閣樓上拿下來,對準陳志剛就是一槍,如果有子彈,他還想再給陳志剛一槍。

“來了來了?!庇裾渥诓》块T口,小聲告訴陳志剛。

陳志剛趕忙放下水杯,關了電視,往床上一躺,裝出一副酣然入睡的樣子,就連不小心打翻了水杯,也沒來得及收拾。很快,他便聽到了陳大勝的腳步聲。

“爸?!?/p>

他沒應聲,更沒睜開眼睛。他盡力控制自己,連眼珠子都沒敢轉一下?!拔野诌€沒醒?”他聽見陳大勝一副不可思議的口吻。

“還沒醒呢,昨晚他疼得翻來覆去睡不著?!庇裾涓嬖V陳大勝,說后來醫生給他打了一針止痛針,才慢慢睡著。

在陳大勝印象中,陳志剛總是起得很早,好像睡眠就是他的敵人。他把黃色的保溫壺放到床頭柜上,見水灑得四處都是,便對玉珍說:“你站那么遠干嘛,沒看到這些水???我請的是護工,又不是門衛?!比羝綍r,陳志剛肯定要睜開眼睛好好責備一番,況且是他讓玉珍坐到門口盯著鄒逸塵和陳大勝。他們最好別來煩他,來了也趕快滾。但現在為了讓陳大勝趕快滾,他只好壓住怒火,一動不動地躺著。

昨晚陳大勝走后,陳志剛就讓玉珍每天坐在病房門口,說只要鄒逸塵或陳大勝來,就給他發個暗號。玉珍覺得好笑,說自己工作這么多年,還是頭一次干情報工作。又說,既然不想見,為什么不直接把他們擋在門外?

陳志剛笑笑,說腿長在他們身上,他們要來,想攔也攔不住。

“爸?!标惔髣儆趾傲艘宦?,聲音小得就像被人捏住了喉嚨,像害怕把陳志剛吵醒,又害怕吵不醒。

陳志剛還是假裝沒聽見,眼睛緊閉,一動不動。他想,如果他一直裝睡,陳大勝和鄒逸塵就不可能一直沖他聒噪,或者直接把他從床上揪起來。

陳大勝嘆了一口氣,對玉珍說,他待會兒再過來。

見陳大勝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玉珍才回到床邊,說走了走了。陳志剛的眼珠子先在眼皮底下轉了轉,然后悄悄瞇開一條縫,好像確定陳大勝真的不在床邊,才完全睜開,掃視一圈病房,長長吁了一口氣。

處理好床頭柜上的水漬,玉珍打開黃色的保溫壺,雞肉的香味一下溢滿了房間?!澳銉鹤訉δ阈U不錯,蠻孝順的?!庇裾溥呎f邊給陳志剛舀了一碗雞湯。

陳志剛并不領情,滋溜滋溜喝著雞湯說:“黃鼠狼給雞拜年,誰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碧貏e想到陳大勝不好好上班,還建議派出所搞懸賞通告,他就氣得頭痛。

陳大勝再次來到病房已是中午,見陳志剛還在睡覺,他非常意外,說:“我爸還沒醒?”

“醒了又睡著了?!庇裾浔M力幫陳志剛打掩護,說陳志剛醒來的時候,還喝了一碗雞湯。

但陳大勝還是看出了一些端倪,酸溜溜地說;“看來我爸的身體正恢復得越來越好,不然也不會睡得這么香?!比缓笞酱策?,俯下身子,湊到陳志剛耳邊,說有要事告訴他。

陳志剛很生氣,沒想到他全神貫注裝睡,陳大勝還是不肯放過他。他突然感覺這個世界已經沒人理解他,連自己兒子都不理解,還能指望別人?這么想,他的胸口就傳來一陣酸痛。但他盡力控制自己,萬不得已,他并不想親口把陳大勝趕走。最好自己滾,趕快滾,他默默祈禱。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慢慢吐出來。慢慢調整情緒。為了不讓陳大勝發現他裝睡的蛛絲馬跡,他必須控制自己。他知道陳大勝正目不轉睛盯著他,他甚至聽到陳大勝均勻的呼吸和吞咽唾沫時喉結上下滑動的咕嚕聲。

玉珍出去之后,陳大勝才說:“昨晚叔叔告訴我,槍是他開的?!?/p>

陳大勝的話就像一個晴天劈雷,震得陳志剛腦袋嗡嗡作響,被子里的手也不由自主握成了拳頭,但他并沒有睜開眼睛。

陳大勝繼續說,陳志明告訴他,他把槍扔進了鳳尾河。他不信,但他還是把線索提供給了派出所,讓鄒逸塵他們去好好查一查。

“查個??!标愔緞偼蝗槐犻_眼睛,目光凌厲地瞪著陳大勝,瞪得陳大勝脊背發涼?!斑@么說,你是想親手把你叔叔送進監獄了!”陳志剛的臉由紅變白,身子也不由自主哆嗦起來。

“你別急,爸,你別急?!标惔髣佥p撫著陳志剛的胸口安慰,說這也許只是陳志明的瘋話。但想到陳志剛不好好配合調查,他就更加確定是陳志明開的槍。

而陳志剛想到警察又要來向他了解情況,他就想甩陳大勝兩耳光。怎么辦,怎么辦?窗戶啪啪作響,像一陣密集的子彈掃射在玻璃上。他扭頭看向窗外,窗外銀雨如注,一棵棵綠化樹像一把把巨大的掃帚在風中搖晃,打掃著滿天的雨水。天上偶爾丟下幾個悶雷,像正在進行一場炮火連天的惡戰。

唉,陳志剛嘆了一口氣,眼睛又閉起來。事情哪有陳大勝想的這么簡單!他怎么會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那天他坐在沙發上,電視里確實正在放《戰狼2》。陳志明拎著半瓶酒,搖搖晃晃進來,又伸手要錢。倒不是他不想給,平時也沒少給。只是見陳志明喝得快要不成人形,他就奪過陳志明的酒,氣呼呼罵了幾句。

“再這樣下去,你遲早會喝死!” 他把酒瓶搶過來,全部倒進了廚房的下水道。本來他懶得管陳志明喝酒的事,但最近陳志明竟然染上了毒品!

“給我錢!”陳志明伸著手,歪著頭,斜著眼睛看著他,好像他把酒搶了,陳志明就可以理直氣壯要錢去買毒。他坐在沙發上,對陳志明的話并不理睬。然后,陳志明就生氣地走了。他以為陳志明會像平時,出去找個喝酒的地方喝酒,一時半刻不會回來,沒想到一眨眼,就提著步槍沖回來,朝他開了一槍?!敖o不給,狗娘養的?”陳志明罵罵咧咧地說,像要再給他一槍,但發現沒子彈,才提著槍沖進他的臥室。他不知道陳志明沖進去干嘛,反正很快,陳志明就踉踉蹌蹌出來,朝門外走了出去。

當時他就不應該留下那支槍,真是害人害已!如果沒記錯,他已經七八年沒有擦過那支槍。當年他留了十幾發子彈,每次擦好槍,他便悄悄到香草灣對面的山上放兩槍,過一過癮。最后一顆子彈上膛之后,他便一直沒舍得放,如果不是陳志明突然朝他放一槍,他幾乎忘了槍里還有一發子彈。他記得步槍一直放在耳房的閣樓上,他不知陳志明是怎么找到的。

早知如此,別說一千,就是兩千三千,他也毫不猶豫扔給陳志明??粗愔久魅沼菹鞯纳眢w,他知道陳志明已經活不了幾年。想到這兒,他眼里就充滿了淚水,胸口也越來越疼。別人都說陳志明是扶不起的豬大腸,但他畢竟是他弟弟??!現在,他唯一慶幸的就是子彈沒有射向別人,不然,陳志明可能早就被抓起來了。

陳大勝仍然覺得自己沒有錯,問陳志剛,是不是陳志明開的槍?如果真是陳志明,十多萬的住院費就只能自掏腰包,想到這兒,又想到要買的別墅,他就想親手殺死陳志明這個王八蛋!

“他可是你叔叔,你只有一個叔叔,你怎么能這么說一個曾經很愛你的人?!标愔緞偛豢伤甲h地看著陳大勝。

“愛?他好歹是你弟弟,然后他抬起槍,毫不猶豫朝你開了一槍,我不知道你從哪里看出愛來了?”

“他只是一個腦子有問題,經常喝得瘋瘋癲癲的酒鬼,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标愔緞傉f:“中國有句古話,叫得饒人處且饒人。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哪怕我身中二十槍,或者某天回到家,你看到我被他砍了頭,你都不能報警。我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以前是,現在是,以后也是?!?/p>

想到陳志剛最近不是喊疼,就是裝睡,陳大勝就生氣,說如果真是陳志明干的,把陳志明送去監獄總比讓他在外面瘋瘋癲癲吸毒酗酒強,到了監獄,至少有人照顧他的后半生……

啪!陳志剛不知自己哪兒來的力量,突然坐起來,一巴掌甩在陳大勝臉上。陳大勝捂著臉,不敢說話,只感覺眼冒金星,腦袋嗡嗡作響。他沒想到自己這么大,陳志剛還會抽他。

“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希望早點把你叔叔送進監獄?!比绻皇菗膾甑絺?,陳志剛很想跳下床,戳著陳大勝的腦袋罵:“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p>

“即使我們不說,警察也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标惔髣俪姓J,他確實想把陳志明這個累贅弄走,特別想到滇池邊那套漂亮的別墅,他就暗下決心。本來他還想告訴陳志剛,他已經把房子掛到了網上,但現在他不敢說,也沒必要告訴陳志剛,已經有兩個客人向他詢過價,價格不菲。最好能在十月國慶節之前把房子賣掉,他想,因為國慶的時候,開發商會推出一系列優惠活動?,F在,只要把陳志明送進監獄,他就可以把房子賣掉,他也相信,只要少了陳志明這個累贅,陳志剛就會賣掉房子,和他一起到昆明生活。

陳志剛感覺自己就像躺在一張快要燃燒的冰床上,又冷,又熱。躺在床上突然變成一種生不如死的痛苦。然后,陳志剛第一次下床,自個兒扶著墻挪到窗戶邊。雨早已經停了,被洗過的天空藍得就像一塊明晃晃的玻璃,隨時可能砸下來。風嗚嗚地拍打著窗戶。被雨打落的銀杏葉落了一地。

見陳志剛站在窗戶邊,醫生很高興,說陳志剛恢復得真快,也許再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但陳志剛并不想出院,只要還在醫院,他就可以閉起眼睛裝睡,或者直接讓醫生把鄒逸塵他們趕出去。

但現在案子已經辦到什么程度?他又很想知道。所以他既害怕鄒逸塵他們來,又期待鄒逸塵他們來。鄒逸塵他們來,肯定會跟他講一講案子的情況。但他不知他們來的時候,他應該全神貫注裝睡,還是好好跟他們談一談?玉珍去香草灣已經一個下午,他讓她去看看那里有什么風聲,鄒逸塵他們有沒有在鳳尾河找到那支槍?他也不知道,陳志明是不是真的把槍扔進了鳳尾河!

走的時候,玉珍問他要不要給陳志明帶點錢。陳志剛說最好能把陳志明喊來,他有話告訴陳志明。

天快黑的時候,玉珍終于回來。

陳志剛激動地站起來,因為動作太大,不小心扯到傷口,疼得他差點摔在地上。整個下午,他都坐在窗戶邊,心神不寧地盯著醫院的大門。門口人來車往,卻一直不見玉珍和陳志明的身影。

現在玉珍終于回來了,她告訴陳志剛,她剛到香草灣,就遠遠看見陳志剛家房子后面擠滿了人,一臺黃色的大型機械正在河里打撈東西。她跑到河邊,和人們扎堆在一起,然后聽說那臺機器是用來撈槍的。幾個警察站在附近,鄒所長的臉板得像一把鋤頭,冷冰冰站在離機器最近的地方,恨不得掘地三尺。每當機器把吊臂上的吸盤提出水面,他就伸直脖子,但吸盤上除了槍,好像什么東西都有,鐵釘、鐵絲、鐵皮,爛鐵盆,各種各樣。鄒所長偶爾和旁邊的陳大勝說句話,陳大勝也一直板著臉,有幾次,陳大勝似乎想跳進河里,若不是鄒所長攔著,他就真的跳進河里了。

“這個雜種,他想跳進河里當英雄!”陳志剛咬牙切齒地說。

“怕是想摸槍?!庇裾湔f,河水又渾又急,如果陳大勝跳進去,可能真會被河水沖走。

“最好把他沖去太平洋?!鄙隁?,陳志剛才問玉珍,有沒有見到陳志明。玉珍趕忙把他扶到床上,并確保他不會摔下來,才說陳志明被抓走了。

陳志剛身子一軟,癱坐在床上。好久,他煞白的臉才慢慢紅潤起來。他問玉珍,鄒逸塵他們是不是已經找到槍?

“應該沒有?!庇裾湔f,至少她走的時候,鄒所長他們還沒找到。

“那他們憑什么抓他?”

玉珍告訴陳志剛,聽河邊的群眾說,陳志明是買毒的時候被抓走的,就在今天中午,一起被抓的還有一個叫朱胖子的毒販。據說為了抓捕朱胖子,公安局已經布控了很長時間。

“陷阱,一定是他媽的陷阱?!标愔緞倸夂艉舻卣f,他已經很久沒有給陳志明錢,陳志明哪里有錢買毒!唉,他嘆了一口氣,然后給陳大勝打了個電話,讓陳大勝趕緊去公安局問問陳志明的事。

“天都黑了,你讓我去問誰?”陳大勝在電話里冷冷地說。

這時,陳志剛才注意到天真的黑了,窗外昏黃的路燈早已亮起?!澳愫湍莻€所長不是很熟嗎?”他壓著心頭的怒火說。

“什么叫熟,他是他,我是我?!标惔髣僬f他雖然和鄒逸塵見過幾面,但并不熟,然后還責備陳志剛不好好配合辦案,現在有事求人,別人為什么幫他?

“你就巴不得你叔叔去坐牢?!标愔緞偤鸬?,他沒說玉珍看到他和鄒逸塵在河邊撈槍的事,直接把電話扔在了床上。如果陳大勝在身邊,他肯定又要甩他幾耳光。

現在,陳志剛只能盼著鄒逸塵他們早點來。但是直到第三天下午,鄒逸塵才出現,帶著楊曉紅。他沒有裝睡,而是假裝一臉平靜地看著他們。

“那支槍已經找到了?!编u逸塵坐到床邊,得意地告訴陳志剛,好像全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陳志剛心里一緊,但還是輕笑一聲,說:“恭喜你們,那兇手也應該抓到了?”其實他很想問問陳志明的情況,但他沒敢問,他知道他和鄒逸塵就像在打仗,誰先妥協,誰就得輸。

鄒逸塵見陳志剛神態自若,沒有任何破綻,便有些泄氣。他接過楊曉紅手中的牛皮紙信封,抖出幾張照片遞給陳志剛,讓陳志剛看看照片里的步槍是不是他的。一張整槍照,一張槍托、一張扳機、一張槍管和一張編碼“1887”的特寫。

“呵,我哪有什么槍?!标愔緞偨舆^照片看了一眼,然后遞給鄒逸塵,說以他的經驗,這槍還算不錯。

“你兒子說,他以前看到的就是這支槍?!编u逸塵盯著陳志剛,希望能從陳志剛的表情或眼神抓到一絲他撒謊的證據,但他發現陳志剛平靜得就像結了冰的湖面。

“他懂個屁,在他眼里,所有步槍都一個鳥樣?!标愔緞傋饋?,臉上掛著輕蔑的淺笑,說不信你們重新弄一支給他看看。

“陳志明已經承認,你還想繼續跟我們裝傻充愣?!?楊曉紅突然沖著陳志剛吼道,那樣子,若不是陳志剛躺在病床上,他就要用牛皮紙信封墊著陳志剛的胸口,狠狠給他幾拳。

面對楊曉紅咄咄逼人的氣勢,陳志剛并不害怕,而是一臉輕蔑,說:“一個整天醉醺醺,說話也瘋瘋癲癲的人,他的話你們都信,你們還有什么不敢相信的!”

楊曉紅板起臉,指著陳志剛就要罵,但被鄒逸塵厲聲喝住,說:“你最好對陳老放尊重點,當年他扛槍保家衛國的時候,我們都還沒出生呢?!?/p>

雖然鄒逸塵的話很中聽,但陳志剛并不領情,他突然捂住胸口,痛苦地沖著門外喊:“玉珍玉珍,你快讓醫生來一下?!?/p>

很快,玉珍便領著主治醫生闖了進來。

陳志剛沒想到,第二天晚上,鄒逸塵會一個人來,拎著幾個蘋果、桔子和梨。他閉著眼睛,假裝不知道,全神貫注裝睡,直到鄒逸塵喊他一聲叔叔,他才睜開眼睛看了鄒逸塵一眼,問他準備把陳志明怎么樣?

讓玉珍出去之后,鄒逸塵才說,肯定得送去戒毒所。

“只是戒毒?”

“也許吧?!编u逸塵賣起關子。他不想跟陳志剛討論陳志明,陳志明和朱胖子是局里抓的,他沒資格管,也不想過問,他只想盡快把手里的案子查個水落石出。自從接到案子,有時候他半夜起來撒尿,便再也睡不著,滿腦子都是陳志剛和槍。他揉揉浮腫的眼睛,一臉神秘地說,他終于知道,當初為什么找不到彈殼。陳志剛喝了一口水,不說話,一臉平靜地看著他。他讓陳志剛好好猜一猜,彈殼會在哪里?陳志剛不想和他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一說起案子,他的心和臉就繃起來,嘴也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

“猜不到吧,卡槍膛里了?!编u逸塵興奮地告訴陳志剛。

陳志剛確實沒想到。想到子彈裝在槍里已經有些年頭,而且七八年沒有給槍擦過油,槍管、彈簧、彈膛難免生銹,他就覺得彈殼卡槍膛里確有可能?!肮材?,案子終于破了!”他一臉輕松,心里卻緊張得像被人用繩子把所有腸子都扎了起來。如果真被查個水落石出,他和陳志明會不會坐牢?他想,一個藏槍,一個殺人。所以,當鄒逸塵突然抓住他的手,他嚇了一跳。

“陳叔叔,你一定要幫幫我!”

“我又不是福爾摩斯,我能幫你什么?”他想把手抽走,但鄒逸塵死死拽著,通過手上的力量和鄒逸塵可憐的樣子,他突然覺得鄒逸塵很可憐。是什么讓一個警察這么絕望?他感覺他的心突然軟了一下。

鄒逸塵說,因為陳大勝不在場,陳志明又瘋瘋癲癲,槍上也沒有提取到完整的指紋,如果他不作證,如果沒有新的證據,這個案子恐怕會變成木魚鎮的第一個陳年積案。

聽鄒逸塵這么說,陳志剛緊張的心就慢慢放松下來,還像上次,說那天他正在看《戰狼2》,電視里炮火連天,人影重重,他根本沒注意到外面的人。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白癡?”鄒逸塵氣得叫起來。

“肯定不是?!?/p>

“除了白癡,誰會相信你的鬼話,難道你還想告訴我,你平時都是閉著眼睛看電視?!比缓?,鄒逸塵讓陳志剛放心,說即使指證陳志明,陳志明也不用坐牢,到時他會想辦法幫陳志明弄一張精神病證明。

陳志剛當然知道陳志明瘋瘋癲癲,但鄒逸塵這么說,他就有些糊涂,既然陳志明不用承擔任何法律責任,鄒逸塵為什么還要繼續盯著案子,而且向陳大勝支付五萬的賞金。若不是鄒逸塵告訴他,陳大勝已經帶著五萬去買別墅,他還不知道陳大勝已經把鎮上的房子賣了。

“這個雜種,我非打斷他的狗腿!”陳志剛給陳大勝打了兩個電話,陳大勝都沒接,好像早有所料。

“為了錢,為了他想要的生活,他已經六親不認了!”陳志剛氣得咬牙切齒,說等他出院,他一定要把陳大勝送上法庭,把屬于他的房子要回來,房子是他的,陳大勝沒資格賣。

見陳志剛言出必行的樣子,鄒逸塵被逗笑了,說:“你的房子,不就是你兒子的?!?/p>

“難道你爸的錢就應該是你的錢,這是誰的規定?”

“父母的錢就是兒子的錢,不一直都是這樣嗎?”

“一直都是這樣,就必須這樣?就一定是對的?”

鄒逸塵被陳志剛問得啞口無言。他不明白,陳志剛為什么這么痛恨陳大勝,痛恨自己兒子,而對陳志明卻百般呵護。但是當他想到不爭氣的兒子,想到前不久他送給兒子的幾個耳光,他就嘆了一口氣。他對兒子何嘗不是又愛又恨。

“連自己兒子都管不好,你還當什么警察!”那晚趕到學校,鄒逸塵同樣被兒子打傷的學生的家長指著鼻子,罵得啞口無言。鄒逸塵反手給了兒子兩耳光,命令他向被打傷的學生道歉。

“你為什么打架?”把學生送去醫院之后,回到家,他繼續沖著兒子吼。

“大家說的沒錯,你就是個無能的小警察,你除了能沖著我吼,還能干什么?”兒子睖起眼睛瞪著他,說:“我小時候你沒時間管,現在你也別管我?!背嗽趯W校惹事生非,只要他和媳婦的話稍微有點令他不順耳,他就不去讀書。每天,他和媳婦都小心翼翼捧著他,就像捧著一個瓷娃娃。

兒子的事已經讓他焦頭爛額。

“連兒子都管不好,你還怎么管別人?”鄒逸塵看著陳志剛,想到媳婦平時罵他的話,就來了一股倔勁,心想自己不至于連個糟老頭都搞不定。他告訴陳志剛,說陳志明非常恨他,恨不得再給他一槍。

“一個整天醉醺醺,瘋瘋癲癲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的人,他不小心犯了錯,難道我這個哥哥,他最親的人都不應該原諒他?”陳志剛盯著鄒逸塵質問,說難道原諒自己的親人也有錯?

“你說的也許沒錯,但警察的職責就是把所有案子查個水落石出?!编u逸塵用力削著蘋果,果皮削得又厚又碎,好像蘋果是他買的,他就可以肆意浪費,也好像令他生氣的不是陳志剛,而是蘋果。三分之二的蘋果被他削進了垃圾桶?!澳阆胱鰝€好哥哥,我也想做個好爸爸?!彼f。他沒跟陳志剛說他兒子的事,更沒告訴陳志剛,為了照顧家庭,他曾向局里遞了兩次報告,他打算辭去所長職務,但領導除了送給他一頓臭罵,并沒同意。這也許是他唯一的機會,他想。

“這是我來木魚鎮的第一個大案,也希望它是我在這里的最后一個案子?!彼粗愔緞?,狠狠削著蘋果,就算不小心把手上的肉削掉一小塊,他也沒有停。

“你的手在流血!”陳志剛提醒他。

“流一會兒,總會停的?!?/p>

看著鄒逸塵任憑血一滴一滴落在灰白的地板上,陳志剛心里有些發毛。剛開始,他以為鄒逸塵會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或者說有所冀望,但現在,看著被血染紅的蘋果,他希望鄒逸塵千萬不要問他吃不吃。他努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說:“木魚鎮平平安安,在這里有什么不好?”

鄒逸塵冷笑一聲:“呵,平平安安!那你覺得你有沒有罪?你摸著自己的良心說,你有沒有罪?”

“也許我真的有罪?!标愔緞偪粗u逸塵受傷的左手,血滴得越來越慢,似乎真的就要停下來,而地上早已一片殷紅。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如果你一定要把誰送進監獄,你就直接把我送進監獄吧!”

“呵,你想做個好人,那就到法律面前去說吧!”鄒逸塵臉色蒼白,看上去就像身體里的血快要流干一樣,他冷冷地盯著陳志剛,話也變得冷冰冰的,說:“如果我現在捅你一刀,你是不是也要說你什么都沒看見?”

“你可以試試?!?/p>

責任編輯:何順學? 夏云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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