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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的“蒙太奇”

2024-02-28 01:37張昊蘇?陳熹
文史雜志 2024年2期
關鍵詞:長鏡頭蒙太奇

張昊蘇?陳熹

摘 要:《史記·刺客列傳》描寫“荊軻刺秦王”一段,具有豐富的動作細節,猶如電影的“分鏡劇本”,給人極強的畫面感,可以視為文言寫作的“蒙太奇”。司馬遷如果生在當代,當是善于營造鏡頭場面的電影大師。

關鍵詞:《刺客列傳》;動作信息;長鏡頭;原始面貌

在162分鐘的電影大作《荊軻刺秦王》(1998年陳凱歌導演作品)中,陳凱歌以9分半的長度表現荊軻在秦庭的刺殺經過——這也許可以代表多數人的認知:“刺殺”本身固然是《刺客列傳》“荊軻傳”的高潮,但因為太過耳熟能詳,反而可以用簡省的方式來講述。于是,司馬遷在文本原作描寫這一段時所運用的文章筆法,就容易在一般閱讀時被忽略。

讓我們重返《史記·刺客列傳》那刺殺高潮時刻的現場:

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召不得上。方急時,不及召下兵,以故荊軻乃逐秦王。

這一段描寫千百年來為世所稱道,今天重讀,仍然有如在目前的“即視感”。在司馬遷細致而富于節奏的筆調之下,我們仍能明白地理解彼時的來龍去脈,感受到一時的緊張刺激?!妒酚洝返纳朴凇爸v故事”為人所熟知,然而在流傳兩千年的文字背后,我們需要更細致地考察,它“生動”的秘密何在?

我們今天所謂“描寫”,本來就是指用語言指引讀者還原事件,是文學寫作的基本手段?!妒酚洝返臅r代并沒有攝錄機,這些生動描寫當然多少有賴于歷史敘述者的主觀想象。從這個角度推想早期著作中“文”“史”之邊界,追究細節描寫是否有確據可能未必重要(也缺乏操作性),關鍵是理解特定描寫令人想來逼“真”的原理。

重讀荊軻刺秦王的描寫,一個鮮明的特色是連續的細碎的動作?!扒赝醢l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边@一連串的描寫,都是連貫細致的動作?!妒酚洝非暗闹袊窌m然有豐富的敘事實踐,但《史記》似乎對敘事中的動作有更深入的理解。

不妨粗略借用哲學分析中討論人的動作的框架來觀察《史記》敘事。圍繞一個動作事件有很多因素:有施行動作之人,有動作的意向,有具體動作,有動作效果,還有動作的因果?!妒酚洝非暗膫鹘y史書記事,在關注語言對話之外,主要給出事件中動作的效果,關注人物在事件中的作用。而《史記》區別于傳統史傳之處,正是提供了更豐富的動作信息。且看《刺客列傳》接下來一段——

左右乃曰:“王負劍!”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擲秦王,不中,中銅柱。

如果只從效果事件出發,那么這幾句的描述重點應該是“秦王負劍”和“荊軻擲秦王不中”兩個結果,不影響事件結果的信息如第二個“負劍”可以刪去。但在司馬遷的筆下,整個事件中動作信息異常豐富完整:左右發出提醒的聲音后,我們看到了擊殺荊軻中間的重要一步,“負劍”(動作);而秦王做出負劍動作的因由,是因為有左右提醒(因果)。荊軻向秦王投出匕首(動作),馬上給出“不中”的效果,以及“中銅柱”的余響。正是通過提供這些看似細碎但豐富連貫的動作要素,司馬遷仿佛直接為讀者提供了一份“分鏡劇本”,予人極強的畫面感,也是后世“敘事文學”多從《史記》借鑒的重要原因。

《史記》的動作特色還可以在其他篇目中發現。以有名的《李將軍列傳》中李廣出獵一段為例(括號中字是筆者所標示的動作要素,下同):“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意向)而射之(動作),中石沒鏃(效果),視之(動作),石也?!比艏兙凸P法簡省這一角度看,“視之,石也”甚至“以為虎”都可以刪去,因“見草中石,射之”已經將整個故事的結局呈現出來了。圍繞事件提供豐富完整的動作要素,這正是司馬遷敘事的高明。讀者借由完整的動作要素還原情景,由此得到生動的體驗。

我們不妨拿出和《史記》所敘內容有重疊的兩部書——《左傳》和《漢書》,作為參照?!蹲髠鳌せ腹四辍酚涊d魯莊公在齊國被彭生殺害于車上,直接寫事件的結果:“使公子彭生乘公,公薨于車(效果)”。根據同樣的材料,《史記·齊世家》則給出了更多的動作細節:“使力士彭生抱上(動作)魯君車,因拉殺(動作—結果)魯桓公?!薄遏斒兰摇穭t用互見筆法寫成:“因命彭公折其脅,公死于車”,這里的差異正是《史記》的特色?!妒酚洝だ顚④娏袀鳌分杏浻欣顝V行軍戰陣的場面,司馬遷寫道:“廣令諸騎曰:‘前!’前,未到匈奴陳二里所,止?!薄稘h書》則寫成:“廣令曰:‘前!’未到匈奴陳二里所,止?!眱H從此句看,班固的處理方式當然更加雅潔,且未損失任何核心信息,但讀者卻更容易從《史記》的描寫體驗到事件中的情景——僅僅一字之差,語言之“前”與動作之“前”的動作就如在目前。

明代茅坤《漢書評林序》中對《史記》有一段精彩的評價。他說《史記》的描寫:“指次古今,出入《風》《騷》,譬之韓、白提兵而戰河山之間,當其壁壘、部曲,施旗怔鼓,左提右挈,中權后勁,起伏翱翔,倏忽變化,若一夫舞劍于曲旃之上,而無不如意者,西京以來,千古絕調也?!边@確實是千百年來讀者對《史記》的閱讀體驗,其中的“動作”正是奧秘所在。在此之外,如果說傳統史傳敘事關注事件的結果,使人明白地看清歷史現場的意義,《史記》對動作的還原,則是將歷史事件根植于日常經驗之中,關注于事件中的人身上。

正如敘事電影和紀錄片不同,不以再現線性時間下的動作為目的,《史記》也不是單純地再現動作要素,而以更高超的手段調節動作進程的展示。這里不妨細玩《史記》荊軻刺秦王那段(見前引)的文意:荊軻左手把袖、右手持刃——司馬遷行文的語氣相對舒緩;而“未至身”以下連續的二三字斷句卻節奏極快極密,富有跌宕起伏之美。這種疾、徐的對比間,荊軻的刺殺似乎給人以慢動作的感覺,秦王的一系列躲閃卻是反應迅捷。這一段中更有鏡頭景別的變化。如果用電影的分鏡語言來詮釋,先是近景特寫荊軻與秦王的近身動作,凸顯緊張的快速切換;忽然拉遠呈現殿中人群像的遠景鏡頭,乃至“而秦法”一句,又將畫面切換到殿下。司馬遷在不知不覺中引導著讀者想象這一事件的情境,讓讀者感知的并非荊軻與秦王的實際搏斗時間(或曰故事時間),而是《史記》為這一段搏殺提供的敘述時間。最激烈的打斗在一瞬間交換了大量動作,隨后則進入到秦王占據主動、重創荊軻,又異常簡練,一瞬之間“秦王復擊軻,軻被八創”。

再往前回溯,在荊軻怒叱太子丹,不待“客”到而入秦一段,司馬遷給世人留下一段記憶永恒的送別: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伉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于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短長句式的交錯,變徵、羽聲兩種音樂更替對送行者(或曰“觀眾”)情緒的直接沖擊,以及“就車而去,終已不顧”的告一段落,這一連串動作事件不間斷地涌來,可以稱之為是一組古文中的“長鏡頭”。在這樣的展示之下,司馬遷給讀者留下了綿長的“敘事時間”,帶來異乎尋常的藝術震撼。

電影剪輯中的蒙太奇(Montage)手法,寬泛而言,指的是不同鏡頭重新組合可以生成新的含義,常常以視覺形象的象征性代替事件自身的因果邏輯,這也是電影從機械記錄變為藝術創造的重要技術依憑。這類表現手法在文章寫作中則更易實現。按金圣嘆《讀第五才子書法》的講法,《史記》屬于文人之史;“《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眰鹘y批評中的“事為文料”,也許可以看作是文言寫作的蒙太奇——僅從技巧本身來說,文章家的剪裁與當代的影視剪輯頗為同調。

在所有動作、時間、景別、蒙太奇之外,必須認識到,我們在司馬遷筆下事件中讀到的生動,離不開《史記》本身的史學框架?!妒酚洝分袔缀醭霈F在每篇結尾的“太史公曰”,是司馬遷相當有標志性的個人書寫,有些細節看似閑筆,卻有相當深刻的史學屬性?!洞炭土袀鳌纷詈蟮摹疤饭弧碧接懥饲G軻故事的史源——“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為余道之如是?!痹H用藥囊擊打荊軻的夏無且,將這段故事講給了公孫季功(弘,公元前200—前121)與董子(仲舒,前179—前104),隨后又傳遞到太史公(司馬遷,約前145—?)處,使這段記載區別于“世言”(大抵是《燕丹子》同類的小說家言)。從別人那聽來故事,這似乎符合本雅明所謂講故事的傳統之一,即遠方來人講述傳奇;然而不同的是,《史記》總是通過“太史公曰”以嚴謹的態度檢視這些傳奇的源流和可信程度,這就脫離開生動的“故事”,而回到嚴肅的“史學”。比如,在記敘戰國四公子跌宕起伏的傳奇之后,太史公談起他的追索:“吾嘗過薛”(《孟嘗君列傳》),“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魏公子列傳》),“吾適楚,觀春申君故城”(《春申君列傳》),甚至是援引理論的批評:“鄙語曰:‘利令智昏’”(《平原君列傳》)——“太史公曰”算是一段結尾旁白,也可說是每段故事后“史學”的壓軸登場,把傳奇拉回到歷史書寫的框架中。后來的歷史學家,以及試圖用“實”飾“虛”的小說家,都深深受益于這一框架。

在荊軻刺秦王這一故事的尾聲中,假如把《史記》原文里比較中立的“秦王不怡者良久”,改換為《戰國策》中的異文“秦王目眩良久”,則其文學性愈發地顯豁起來:故事業已講完,只有一段秦王頭昏目眩的空鏡??紤]到今存《戰國策》“燕太子丹質于秦”一段大概率是依托《史記·刺客列傳》而加以刪削的文本,我們甚至可以認為,假如沒有“史”之客觀性的限制,司馬遷完全有能力寫出更富有傳奇性的故事。區別于記載了更多道聽途說傳聞,但仍兼具雜傳文體特征的《燕丹子》,《史記》的筆墨顯然遠勝之。文章可讀性的高低,并不必然地與所記錄事件是否“傳奇”掛鉤;嚴肅地表明史學的謹慎立場,反而能給傳奇以現實參照,更增大傳奇的震撼力。

當然,面對古代文本展開細致解讀,可能時常要面對是否“原本”的問題??紤]到今本《史記》的文字遠少于司馬遷自稱的“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則或許今本《史記》已被鈔者作了大量刪削,而原本《史記》的繁復程度可能遠超今本。從今本中的長篇文章本身所呈現的效果來看,《史記》的風神是相當鮮明而特出的,且正存在于易為忽略的“閑言碎語”之中?!妒酚洝返脑济婷不蛟S展示了更為生動復雜的歷史場面。

最后,我們不妨下一帶有文學色彩的總結評論——對于太史公,人周知其乃“史家之絕唱”,是“小說之教父”;同時也應該相信,他如果生在當代,必然也是熟諳口頭文學技藝的評書家,是善于營造鏡頭場面的電影大師。前人批評太史公之好奇,其“奇”不在于“增益怪誕”,而在于敘事引人入勝,所謂“于起滅轉接之間,覺有不可測識處,便是奇氣”(劉大櫆《論文偶得》)。這些表現技巧至今仍然具有藝術教科書的意義。

作者 張昊蘇:南開大學文學院教師

陳 熹:美國斯坦福大學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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