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記

尹祖澤

一

立秋去城里找活干，起因是跟父親拌了幾句嘴，賭氣出行的。

立秋沒有考上大學，母親的意思是讓他復讀一年，明年再考，但低于錄取分數線二十分的成績，又讓他猶豫不決。做鐵匠的父親卻讓他跟自己學手藝，說考上大學了，畢業后找不到工作，還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還不如趁早學門手藝在身的好。一個高中畢業生你讓他去學鐵匠，他的思想是一下子轉不過彎來的；立秋對父親說，你要我繼承你的手藝，當初就不應該讓我去上學，我也斷了讀書識字的念頭，一心一意跟你學打鐵，早該出師另立門戶了?，F在你讓我打鐵是不是晚了點？不晚，正當時，學得快，記得牢，一年就可以出師了。

立秋一聽，急了，出口說道：“我就是出去打工，也不跟你學快要淘汰的打鐵手藝?！?/p>

“好小子，口出狂言，你有本事出去闖蕩一番，到時怕你流著眼淚回來！”

“去就去，誰怕誰呀，不混出人樣來，我不回家！”立秋一時性起，也不考慮后果，竹筒倒豆子般。

急壞了立秋母親，他勸丈夫少說兩句，不要氣走了兒子……鐵匠振振有詞道，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已經挑起擔子走村串寨去做打鐵的營生，擔負起養家糊口的責任了。他硬氣，就讓他出去闖蕩，知道掙錢是容易還是難。母親又勸兒子忍著點，不要話趕話的引火燒身，干不干鐵匠，還是去復讀，等你爹的氣消了，我會慢慢跟他講，事情終會有解決的。

但母親的勸說不起作用。立秋鐵定要離開家，出去打工，再難再苦他都能忍受。他忍受不了的是整天看著父親鐵板一塊的黑臉，站立鐵砧子前，掄起大錘，跟著小錘的指引，對著通紅的鐵件“砰砰砰……”地鍛打。天天面對同一個環境，重復同一個動作，伴隨著的是汗流浹背和腰酸背疼。其間沒有話語的交流，只有勞動用語的重復，枯燥得使人呆板、遲鈍。況且父子之間沒有共同語言，玩笑開不得，笑話講不了，沒有情趣可言，這是怎樣難熬的工作呀！時間在錘打中消失，歲月在爐火中流逝，人的一生就在爐火和鐵砧子旁度過，想想就讓他頭皮發麻。他不想把青春浪費在鐵匠房里。他要出去看世面闖蕩一番，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來，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拿定主意后，他對母親說，他離家出走是早晚的事，遲走不如早走?，F在弟弟考上縣里的高中，妹妹讀初三，明年面臨中考，以后花錢的數量會不斷上升，況且我爹的鐵匠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家庭收入少了，人卻慢慢老去，他怎能撐持得了。趁著你們現在身體還硬朗，還能夠操持這個家，我走得開，出去掙錢養活自己外，也能多少幫補家里，減輕困難。母親聽他講后，覺得兒子的想法是對的。再說父子倆，思想觀念不同，談不攏，在一起干活兒子又不愿意，也就不強求兒子留下。只是擔憂兒子沒有門路瞎闖，能否走得通，站得住腳？

憂心忡忡的母親除了給兒子多準備點“路費”外，寬慰兒子說：“出去看情形而定，實在待不下去就回來，家里有我頂著呢！”

立秋安慰母親說：“天無絕人之路，我會找到工作的，也會照顧好自己，況且是去縣城打工，一個小時的車程就能到家，我回家看你們也方便，您就放心吧?！?/p>

話雖這么說，做母親的始終心疼兒子，還是流下了眼淚。

立秋雖說跟父親頂了嘴，心里還是心疼父親的。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他沒日沒夜的打鐵掙錢，維持一家五口人的生活，是夠疲累的。五十歲的父親頭發花白，脊背有點駝，戴上了老花眼鏡，還患有胃病。父親還能苦上幾年？他的鐵匠鋪能否還開得下去？這些未知的因素他看在眼里，想在心上。作為長子，他有責任給父親分憂，但不是繼續父親的打鐵營生，而是去外面打工另謀生路，掙錢養家。

二

立秋早早地起來，不打算跟家人告別，悄悄地離開，省得心酸難過。他背起行李卷，輕手輕腳走下樓來，開了房門向外走。這時，母親由廚房里出來，對他說，我已經做好了早點，你吃了再走。立秋順從了母親，放下背子，跟著母親走進廚房。飯桌上放著大碗的面條，上面臥著兩個荷苞蛋。面對這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和旁邊放的一個紅通通的蘋果，立秋心里涌起激動的浪潮，眼里盈滿淚水，別亦難情愫陡生，他胸口像堵著一團棉花似的難以咽食。

“今天是立秋日，是你十九歲的生日，吃下這碗壽面這顆蘋果，好事降臨?！蹦赣H笑吟吟地說。

19年前的今天，母親生下了他，取小名立秋，學名楊立秋。從他記事開始，每年的生日，母親都要做兩個荷包蛋的長壽面給他吃。每次，他津津有味吃完壽面后，拿起旁邊放的蘋果大口啃著。吃了這兩樣東西，母親總會說一句“歲歲平安”的祝福詞贈與他。今天，他要離開家，避開母親的視線去打工掙錢，走自己的路了，但前途未卜，進城后還不知道遇上什么，那時父母不在身邊，沒有人照顧他，給他拿主意，一切得靠自己來解決。雖說他把困難都想到了，但面對困難時自己又怎樣的去處理？他心里沒底。畢竟，他是剛脫離學校，初涉社會的學生，思想和身上帶著濃厚的學生氣，面對復雜又險象環生的場面他又怎樣地去應對？這些，他不去細究細想，如果思想糾纏在這些方面，他還有什么勇氣去闖世界呢。其實，他的想法很簡單：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人人都有立錐之地，生活、工作的空間，區別在于你混得好一點，他混得差一點，但人人頭上有塊天，都能曬到太陽，同呼吸，共命運，沒有什么可好怕的。把困難想多一點，看事情簡單一點，這樣才能邁得開步子，勇敢地朝前走。

思前想后一陣，他的情緒穩定下來，胸口堵的那團棉花自然消去，食欲重振。他拿起筷子將荷苞蛋挾在碗里，在面條上放足作料拌合勻凈，然后將兩顆荷苞蛋吃下，接著是挑起大卷面條吞食，他吃得津津有味滿頭出汗，有那男子漢的氣質。母親在一旁看著，拿起毛巾給他拭汗。吃完了面條，立秋拿起蘋果大口啃著，連果核一起吃下。吃了這兩樣東西，母親照例說一句“歲歲平安”的祝福詞。

吃飽喝足的立秋站起來對母親說：“有你壽面和蘋果墊底，我力氣勇氣倍增，信心滿滿。媽，您放心吧，我會走好自己的路?！?/p>

立秋背起了行李，天卻下起了蒙蒙細雨。母親拿出一塊塑料布捆在行李上，并遞給立秋一把雨傘。立秋攔住了要送行的母親，開了大門，大步向前走去。倚著門框的母親望著消逝在雨霧中的兒子，淚流滿面。

三

立秋走到公路上，朝十字路口的那間小賣鋪走去。這間小賣鋪兼售過往客車空余座位的車票。立秋問老板娘可有去縣城的車票。老板娘說，上縣城的早班車剛剛過去，下一趟班車要等到12點，到時接電話后才知道有無空座位。要不你搭9點去省城的班車，上面有3個空位，你可以在縣客車站下車。

立秋聽后，腦筋突然一轉：“去縣城打工，雖說離家近，但工作崗位有限，再說，在縣城讀書三年，同學相見難免有些尷尬；何不直接去省城，省城大，工作單位多，找工作肯定比縣城好找，舍近求遠未必不是好事，去碰碰運氣?！?/p>

幾十秒鐘的思考，按捺不住的興奮，讓他臨時改變了計劃，朝著另一個目標走去。立秋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張去省城的車票。

9點過5分，客車到。立秋放好行李，上了客車。從搭車點到省城有450公里的路程，立秋坐了6個小時的車，下午3點在省城西部客運站下車。下車后，立秋隨旅客走出了客車站。出站后的旅客四散開去，有的坐出租車，有的有車接，有的去坐公交車，有的步行，各有目標前行。只有立秋背著行李卷左右張望，拿不定主意朝哪個方向走，到什么地方去。有一個姑娘拿著一張卡片向他走來，問他住宿否，旅館就在前面，便宜，50元一個晚上。立秋搖搖頭，不答話。姑娘走開后，一個開摩托的過來問他要去什么地方，他載他去。立秋說，他是來找工作的，哪里能找到工作？開摩托的一聽，搖搖手走開。

立秋背著行李看著車水馬龍，瞧見面龐紅潤細皮嫩肉，衣著光鮮的城里人急匆匆走路又互不搭理的樣子，傻眼了：這不是兩個世界嗎？一個世界是鄉下，一個世界是城里，鄉下貧窮落后，但問起事來，有人搭理，而且熱心幫忙，人情味濃。城里繁華先進，但人情味寡淡，各忙各的，一問三不知，有那避之不及的意味?，F在的立秋自然是茫然、迷惘，兩眼一抹黑，不知去向，去何處找工作、落腳？前途未卜呀。

既來之，則安之，開弓沒有回頭箭，邊走邊問吧，只要有用人的地方，不管干什么，先落腳安身，以后又再說。立秋心里打量一番后，壓下了焦躁不安。于是沿人行道，見開店的就進去問：“師傅你們這兒要人嗎？老板您這兒需要人嗎？經理你們招臨時工嗎？……”立秋一路的問下來，遇到面善的人會回答，我們這里不需要人，你去另外地方問一下。遇到心情不好的人，揮一下手說，去去去，我都要下崗了，招什么工呀！有的甚至不搭理你，懶得說話，翻白眼鄙視人。走了大半條街了，問過十幾個店鋪，沒有人要工人。到了十字路口，立秋看到對面有個大商場，想到商場經常招臨時工，過去問一下。

四

剛好，對面人行道上的綠燈亮了，兩邊等候的人，潮水般涌向馬路。他前面一個中年人兩手提著大包小包左晃右蕩走著。突然，那人左手脫包，東西撒了一地。中年人忙不迭地右手提包，左手拾包忙碌。立秋跨前一步，對那人說，大哥，我幫你拎幾樣。隨即快速地拾起地上掉落的幾個包。中年人抬頭，見一個小伙子幫他拾東西，而綠燈讀秒已經到十了，如果不趕快通過馬路，紅燈亮起，兩邊的汽車啟動，就麻煩了，便把左手拾的幾個包交給立秋，立秋提過，挽著中年人快步通過馬路。到了人行道邊，馬路指示燈轉綠，長龍般的汽車開始動起來。

立秋把中年人扶到人行道上。氣喘吁吁的中年人對立秋說：“本來兒子要來接我，臨時有事來不了，想著只有到對面打出租車。剛才要不是你幫忙，就惹上麻煩事了，謝謝你，年輕人?！?/p>

“舉手之勞，不用謝?！绷⑶飻[一擺手?！澳氵@是要去哪里？”中年人看見立秋背著行李，問道?！罢夜ぷ??！薄罢业搅藛?？”立秋搖搖頭苦笑?！坝姓J識的人嗎？”“沒有?！薄罢f說情況?！敝心耆藢α⑶镎f。

立秋說起自己從鄉下進城找工作，可是沒有門路，四處碰壁的困惑。中年人對他說，沒有人介紹，工作自然難找。不過有幾個地方是經常招人的?！澳膸讉€地方？”立秋問中年人。中年人對他說，一是去建筑工地打工，暫且安頓下來。二是去飯館食堂端盤洗碗擇菜包吃包住。不過你是男的身體好，最好去建筑工地干活，那里掙錢多。經中年人一指點，立秋眼前豁然敞亮，心中有底了。他千恩萬謝中年人指明方向，要去找建筑工地問尋。中年人說，你人生地不熟的，不好找。我有個表弟是建筑老板，他那里缺人手，正在招工人呢。這樣吧，你先跟我回家，我把東西安置好后，領你過去看看。

“那就謝謝大哥了?！薄安挥弥x，小事一樁?！敝心耆苏惺纸辛溯v出租車，司機打開后備箱，立秋先把大包小包的貨物放好后，才裝上自己的行李。立秋跟中年人一起上了車，車子行駛了二十分鐘左右，在一個小區前停了下來。立秋趕忙下車，問司機多少錢，二十元，司機回答。立秋掏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付了車費。中年人見狀，與立秋爭執起來，要司機把錢退還立秋，他來付。司機擺一下手說，一樣，便開車走了。立秋幫中年人把包提進了電梯后，站外面。

“進來呀?！敝心耆耸执铍娞葸吙?，催促立秋乘電梯?！拔揖驮谙旅娴?，您上去吧?！薄安慌侣?，進來?！薄安涣?，您上去，我在下面等?！绷⑶镉X得一個陌生人突兀進入人家門不好，所以婉拒?！澳呛冒?，我把東西放好后就下來?！闭f完，縮回了手，電梯關門，上升。

一會，中年人下來了，遞給立秋一瓶山泉水，立秋也不客氣，接過，打開，喝了幾口。

中年人對立秋說，表弟家里帶來幾樣東西，我現在去交給他，你跟我過去碰碰運氣，看能否找到活干。立秋聽后心中大喜，跟著這位好心人到了建筑工地。

那位表弟老板一看是表哥帶來的人，問了下立秋的情況，立秋如實回答。

老板說：“你有文化，可以搞材料、統計什么的，但文職崗位滿了，體力活卻還要人，愿意干嗎？”

“愿意干?！绷⑶锊患偎妓魉齑饝?。

這時進來一個人，跟老板說，工地上的水泥要用完了，讓老板催一下供貨方。

老板撥通電話通知了供貨方，然后轉過身來對那人說：“胡師傅，新招了一個工人，安排在你的工程隊?！崩习逯敢幌铝⑶镎f。

胡師傅看了立秋一眼，問：“以前干過活嗎，有什么特長？”

立秋站起來說：“剛開始干活，沒什么特長?！?/p>

胡師傅走攏立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立秋感覺到一股沉實的力量沖擊身體，微顫了一下。

“可以，跟我走?！焙鷰煾狄哉圃嚵?，立秋通過了面試?！爸x謝大哥?！绷⑶锔榻B人握手告別?！昂煤酶??！贝蟾鐕诟酪痪??！班??！绷⑶稂c頭，向介紹人和老板鞠躬致謝，跟胡師傅走去。

五

工棚，流動的房子，像一朵孤獨的云，飄蕩在城市狹窄的空間，從一個工地轉移到另一個工地；站起來了，是大寫的”人”字。雖說瘦削，但卻韌性十足地自信站立。

毛竹支撐的骨架，油毛氈披掛的屋頂，竹片擁抱的墻身，綠草滋生的原生地坪，就是工棚的全身。

工棚，有框無門，一片花床單垂掛當門扇，無需關合，掀開自由進出。進門即”客廳”。擺放有模板釘的矮凳、方桌、茶幾，粗糙結實。方桌上擺一臺電視。桌旁突兀長出兩棵牛角般粗的竹筍。竹筍高一公尺余，被有心人著意打扮一番，披紅掛彩似兩棵圣誕樹。竹筍長得快，恐怕哪一天，兩桿青竹扶搖直上，戳破屋頂。

床靠墻對擺，中間是通道。床頭之間搭塊板，擺生活用具、幾本書，一幀全家福。情感交流盡在一瞥的無言中。床下置放蛇皮口袋、紙箱，裝全部家當。這就是工棚的內容。

胡師傅指著靠門的一個空床位，對立秋說，你就睡在這里。鋪位靠門，人出人進，響動大，攜帶一股風，睡覺自然受影響。立秋把室內掃了一眼，中間還有空床位，但他初來乍到，不敢挑三揀四，服從安排。說起來，今天遇上了好人，才讓自己有個立錐之地，有活干有睡處有飯吃，這已經夠幸運。

立秋掏出煙來，遞給胡師傅一支，說：“今后還請胡師傅多多關照?！?/p>

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的胡師傅接過煙，咧嘴一笑道：“小子，會做人，慢慢適應吧?！比缓蠓愿懒⑶锇压づ锎驋咭幌?。胡師傅走后，立秋找了掃帚打掃地坪。泥質地坪，潮濕，凸凹不平，煙頭、紙片、草屑滿地都是。立秋從床鋪間的空隙把垃圾掃到過道，一一打掃過來，忙碌了一個小時左右，把地坪打掃干凈。晚飯是在工地食堂吃的，兩菜一湯，有葷有素，飯盡量吃。

晚上，工棚內亂哄哄的，胡師傅和幾個人在打麻將。有六七個人圍一起，用撲克牌玩“三批”賭錢。立秋站攏看了一會，有人邀他加入，他笑笑走開，坐攏電視機看電視?？赐晷侣劼摬?，他走回自己的鋪位，從床下拉出提包，從里面拿出一本書來看。他看的是賈平凹的散文集《商州三錄》。他喜歡散文，尤其喜歡賈平凹的散文。他覺得賈平凹的語言敘述是一大特色，新穎、口感好，耐讀。每篇獨立成趣，有情節有故事、風土人情味濃。其中人物的描述活靈活現，與故事情節渾然天成，韻味十足，讀之，愛不釋手。他讀賈平凹的書，讀的是語言，品的是韻味，他想學，學不來，只能品鑒、欣賞、佩服。他很向往書中山地的空曠粗野，險奇；山民的質樸、逗趣，那是一方世外桃源的樂土，引人入勝。這工棚內的群像圖，如果放入賈平凹先生的《商州三錄》中，同樣鮮活動人，感人至深。因為他們都是由各個不同的“山地”，走出來的“山民”，涌入城市。大家都是體力勞動者，為了養家糊口，為了蓋房娶妻，為了欠賬還錢；為了學門手藝，為了闖蕩世界，不約而同走到了一起。不管來自何方，四海之內皆兄弟；不管出于何種原因，都是憑勞動吃飯，靠技術掙錢。

由書中回轉到現實，他深知自己不再是學生，今后將和他們一起上工干活，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融入他們的生活，一要不怕苦累，二要與他們打成一片，贏得他們的信任，站穩腳跟，然后學點技術，慢慢地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賺錢養家。一番思想后，他對以后的工作、生活充滿了信心。

六

第二天，天蒙蒙亮，干活人從睡夢中自然醒來，這是多年來“生物鐘”準點敲響的必然性，不必旁人叫喚，只要有第一個人起床，弄出了動靜，其它人相繼接二連三地掀開被窩，將溫暖的身子套入冷衣冷褲里，開始咳嗽、講話、活動起來。立秋是被對面床上的小李扯了一下后醒來的。小李是他昨晚上認識的，由四川來，初中畢業，沒有考上高中，又不愿意復讀再考，跑出來闖蕩，已經干過過好幾個工作了，半年前來這個工地打工，原先睡立秋睡的鋪位，幾天前他這個鋪位上的人走了，他搬了過來。原來，工地上干活的人流動性大，來往自由，所以建筑公司常年招工。

昨晚，胡師傅他們打麻將打到深夜，他睡不著。等麻將客睡下了，起夜小便的人掀開門簾出去小便。走動的聲音不絕于耳，打擾了他的睡眠，很晚他才睡著。立秋趕快穿好衣服，拿起口缸、毛巾走出工棚，擰開龍頭，灌一缸冷水，蹲在一邊漱口刷牙，完了，用毛巾浸一下水，胡亂擦了一下臉，拿起搪瓷碗去食堂吃早飯。

今天澆灌樓板，計量50立方混凝土。一立方混凝土以1千公斤算，50立方混凝土約合5萬公斤的重量。簡單來說，就是把這5萬公斤的材料（粗沙、碎石、水泥）經拌合后運上樓面攤平，經震搗器（插入式、平板式）震密實了，抹平，就叫做澆灌。這是一項連續工作的活計，中間除了吃飯的時間（半個小時左右）外，是不休息的，一直把樓板澆灌完為止。澆灌分為兩部分人操作：一部分人員負責拌合混凝土，一部分人在樓面攤平、震搗混凝土抹平壓光。拌合混凝土和運輸的是小工，在樓面操作的是大工（師傅）。

胡師傅是這樣安排的：板面上有兩個小工運輸（手推車）混凝土；地面上一個人開攪拌機，7個小工安排為給攪拌機進料和出料；三個人挖碎石，一個人挖粗沙，兩個人為出料口推混凝土至提升機平臺上，負責端水泥的這個人身強力壯，平地端起一百斤的水泥放料斗上，用鐮刀劃破包裝倒進料斗。一立方混凝土以6包水泥計算，需要300包水泥，合15噸。沙石料以撮箕計量，即一包水泥配6撮箕粗沙（約合100斤），12撮箕碎石（約合300斤）。

立秋、小李和另一個小工挖碎石，一人一把鋤頭四個撮箕。也就是說，一個人挖、端4撮箕碎石投入料斗為攪拌機一次的拌合量。計算起來，每人要挖、端1200撮箕的碎石，才能完成一天的工作量。這是個超強度的體力活，立秋能否在建筑工地站得住腳，就看今天的較量了。

立秋有一把子力氣，但挖碎石還是頭一次。他像挖土一樣直楞楞向下挖，結果鋤頭受阻，回彈了一下，震麻了手臂外，碎石沒挖進撮箕里，于事無補。

小李對他說：“挖碎石不能用蠻力，要用巧勁‘梳理’，是這樣子的……”小李邊說，邊示范給他看：先用鋤頭清理出一塊空地，一排支下四個撮箕，鋤頭以扒拉的方式，將碎石扒進撮箕，滿了，放下鋤頭端撮箕倒入料斗。然后返身拿起鋤頭把滾落的碎石歸堆，放下撮箕扒拉碎石，準備倒料……這是一個連貫性的動作，即彎腰挖，起身端，動作重復、機械，沒有喘息的機會，持繼不斷地跟上攪拌機的運作。無需人喊叫催促你，你配合的是無感情的機械運轉，人成了機械的附庸，是機器在引領、使喚著你。人與機器同步進行，動作也變機械了，一招一式僵硬呆板。干活中思想停止活動、思索，專注于手上的活計，跟上攪拌機運轉的速度，不得分心。

開始，立秋力氣充分，跟得上供料，時間一長，腰酸臂疼，大汗淋漓，體力下降，扒拉碎石的速度慢了下來，落后于另外兩個人。形成攪拌機操作手等他倒完石料后才啟動料斗，這樣的結果是混凝土拌的速度慢了下來，運輸也慢了下來。

樓面的胡師傅發覺運料遲緩了，大聲喊：“澆灌已經過半了，怎么就松弛下來，打起精神來，加把勁?！?/p>

胡師傅的喊叫，立秋聽見了，是自己的速度慢下來，影響了出料和運輸。他現在累得氣喘吁吁了，但工地上的活路是一個釘子一個眼，沒有機動的人員可調配、替換，再累也要跟上速度，今天他要是頂不住，就別想在建筑工地呆下去了。一想到去、留的問題，他脫掉上衣，卷起褲腳管，咬牙堅持使力挖……

小李是過來人，知道立秋第一天就遇上澆灌挖碎石，其辛苦的程度是超負荷了。他動了惻隱之心；都是干苦力的，能幫就幫一下，減緩他的勞累。于是對立秋說：“你去喝口水，喘一下氣，我們幫你?！闭f完，向另一個工友使個眼色，這個工友知會，兩人加快速度，包攬了三個人的活計。立秋感激不盡，走向茶水桶舀了幾口缸姜茶糖水喝下，壓下了焦渴。雖說是幾分鐘的時間，但這幾分鐘的時間讓他喘了一口氣，緩解疲勞，重新獲得力氣的再生。他走攏兩個工友說，你們也去喝口水，我來干。小李讓另一位工友去喝水，他和立秋接著干。三人替換著喝水稍事歇氣，共同面對困難。因為挖完這堆小山似的碎石是他們仨的任務，如果其中一個人累趴下了，另外兩個人必須負擔起三個人的任務來，到那時就夠嗆。

三個人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干活的熱情度增高了，且有說話交流的機會；一邊勞動，一邊講著話，去除了枯燥的氣氛，場面活躍了。場面一活躍，人的精氣神就提了上來，手腳由機械的動作變為靈活，碎石也不犟頭犟腦了，隨著鋤頭的扒拉，乖順地涌進撮箕。形勢的轉變，讓立秋由緊張的狀態下解放出來。他抹一下頭上的汗，心里一激動，不由得邊干活邊唱起了《在那遙遠的地方》。那優美的歌聲飄蕩在空間，傳入耳鼓，把人們帶向那遙遠、迷人的草原：“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七

立秋的嗓音很好，在學校是合唱團的領唱。他那渾厚的男中音攜帶抒情的唱腔飄蕩在工地上，給那沉悶的環境注入了一支興奮劑，疲累的人被歌聲一帶動，精神為之一振，興奮滋生，臉上露出了笑容，疲累消去，干活的勁頭大了起來。干活人表面看是粗糙，其實內心是豐富、柔軟的，他們離鄉背井出來干活，但鄉情親情愛情這三根弦依然牽扯著神經，只要輕輕一“扯”，就會觸景生情。歌聲調動人們的興奮因子從毛孔里鉆出來，消除愁苦，得片時的舒心爽意，再生出力量和勇氣來。

一曲而終，工地上的人喝彩叫好?！霸賮硪皇??！庇腥私械??！霸賮硪皇?！”眾人響應。立秋想唱，但又怕影響工作，被胡師傅責罵，噤口不唱了，工地上又恢復到沉寂的狀態。

一會，胡師傅站在板面上問道：“剛才誰唱歌呀，好聽嘛，怎么啞了？”

立秋站出來“亮相”?！班?，是新來的，怎么不唱了，再給大家鼓鼓勁呀?！薄懊Σ贿^來，干完活再唱?！绷⑶锘卮??！拔遗梢粋€人下來，你唱歌給大家助興?！焙鷰煾蛋l話。

板面上下來一個人加入到挖碎石組。增加了一個人后，投料速度增快了，也才有了歇口氣喝口水恢復體力的短暫時間。立秋也不是停下手中的活去專門唱歌，只是唱起歌來動作慢半拍，但不影響干活。立秋把電影《小城之春》的插曲唱完，接著又唱電影《五朵金花》《冰山上的來客》的插曲。這些電影大家都看過，電影插曲也耳濡目染，有的人會唱上幾句，但沒有立秋唱得好唱得完整。熟悉的歌曲在耳邊嘹亮，自然引起心情的激動，心情一興奮，干活的勁頭充足，澆灌進度明顯加快。

中午飯是抬來工地吃的。一盆油汪汪紅通通的回鍋肉，一盆青椒炒肉，一盆紅燒肉，一盆炒洋芋片，一盆排骨蘿卜湯，四菜一湯擺地下，碗筷裝籮筐。大家伙都餓了，翻碗找筷盛飯，舀幾勺肉壓實碗上，或站或蹲大快朵頤。立秋在學校沒有吃過這種大葷菜，現在饑腸轆轆，大塊肉的咀嚼滿口流油，覺得爽口過癮。身體的消耗急需肉食來補充，一方面是食欲快感的享受，一方面是高熱量的攝入，轉換為體能的動力。所以，一個體力勞動者，能吃才有力氣干活。立秋連吃三大碗飯，加上幾大勺的葷菜，吃飽了肚子，精氣神重返身體。

胡師傅走過來，遞給他一支煙，立秋接過吸上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吸煙，味道苦澀還嗆人，但他像挖碎石一樣接受了。以后，他要進入吸煙喝酒講粗話的行業，褪去細皮嫩肉，變成皮厚膚糙的體力勞動者。

“小子，唱得好呀，讓我想起青春年少時，感慨涌胸呀！”胡師傅拍拍立秋的肩膀，滄桑上臉。相貌的滄桑并不代表內心的粗糙，人有七情六欲兒女情長，胡師傅也不例外，只是他的外貌遮掩了內心世界的細膩罷了。

下午的干活沒有上午的辛苦了，原因是增加了一個人。立秋時不時地唱上一首歌，給工地活躍氣氛，他也發泄內心累積的郁悶，活泛了心情。干到晚上8點，天黑了下來，工地上燈光齊明，機聲轟轟，人影忙碌。到9點，樓板澆灌完畢。小山坡似的碎石用完，粗沙挖去“半壁江山”，碼成圍墻一樣的水泥消耗殆凈。這些材料經過拌合、操作，變成一塊堅硬的樓板。立秋和工友把場地清理完畢，將工具收進工具房，已經是晚上10點了。這時，每一個人倦容上臉，疲累染身，動作拖沓，生龍活虎的精氣神褪去，只想躺下來睡覺。豐盛的晚餐沒有人狼吞虎咽地吃得香，大家都累了，匆匆扒幾口飯。胡師傅宣布明天不上班休息，此話一出，得到叫好聲，大家明天可以安安穩穩睡個懶覺了。

眾人回到工棚后，有人臉、腳也不洗，蹬鞋脫衣睡覺。立秋累得一身酸痛軟塌塌的，拖著腳走路。走回工棚后，他找了一個桶，去廚房打了一桶熱水，提回來后給小李倒了一盆水燙腳。另一半，扯下毛巾浸水里，脫去衣服，擦抹身子，然后燙腳。把一切收拾好，已經深夜了。上床睡覺，才感覺到平躺的舒服。小時候常聽大人講“金窩銀窩不抵草窩”，不懂是啥意思?，F在理悟了，這個草窩就是睡覺的床鋪。再苦再累，身體只要躺在床上睡上一覺，疲累自然消去，力氣照樣生發。想起白天拼命干活的情景，他深知做一個建筑工人的不易，也對做好這個工作有了切身的體會，準備好吃苦受累，讓自己從學生轉化為真正意義上的建筑工人。

八

立秋第二天醒來，己是上午10點了。他看看四周，工棚內安安靜靜的，還沒有人起來，鼾聲此起彼伏，人們沉睡在夢鄉中，古銅色的臉上露出甜蜜的笑容?？吹讲煌男θ?、睡姿，立秋想到：此時的他們或與父母妻兒相聚，共享天倫之樂，親切異常；或與朋友相見聊天，談笑風生，杯觥交錯，愜意滿懷；或與愛人“久別勝新婚”的卿卿我我；或走在田間地頭，觀山水看莊稼，幫父母干農活；或夢見自己發財了，票子滿屋，隨處可抓可用，房子車子游艇美女如云，應有盡有，享盡世上奢華；或夢見自己當官了，手握重權發號司令，讓蕓蕓眾生俯首貼耳唯命是從……只有在夢里，人的欲望才能實現，滿足可望不可及的榮華富貴。人呀，幸好還有夢瀟灑走一回，體驗做“富人”的舒服自在，而無人阻止得了你，要不真是沒有想頭，窩囊過一輩子。

“夢中的我何嘗不是這樣？”立秋捫心自問，禁不住笑了。這時小李醒來，他問立秋幾點了。十點半，立秋回答。小李起床。兩人洗漱完后，一起去逛街。這是昨晚他們商量好的事。小李帶路，立秋跟行。來到蘭州拉面館，立秋對小李說，咱們吃碗牛肉面嘗嘗？小李同意。立秋搶先付了錢。吃過早點，小李帶立秋來到沃爾瑪超市。兩人從一樓逛起，坐電梯上二樓，然后去三樓。不買東西，湊熱鬧，開眼界，看希奇。

在三樓的服裝市場，立秋遇見了同學小芹，她來省城打工，給私人老板賣服裝。兩人聊了幾句，小芹告訴立秋，前一個星期天，她遇見立秋的同桌小梅了，小梅還向小芹打聽立秋的消息，小芹說，不知道。小芹問起立秋在哪工作？立秋告訴小芹在某某工地干小工。小芹對立秋說，沃爾瑪超市時常在招工，她問立秋愿不愿意過來，她向老板推薦。立秋說，干一段小工后又再說。小芹告訴立秋，有事來找她，她能幫的事一定盡力。小芹現在是服裝部的領班了，有推薦人的能力。

“小梅在省師范大學讀書，有機會去看看她，她可關心著你呢?！毙∏蹖α⑶镎f。

“嗯?！绷⑶飸鹨宦?，與小芹告辭。在書店，立秋買了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和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小李買了幾樣日用品，兩人回到了工地。

九

立秋在建筑工地站住了腳跟，與十多個工友相處得很好。他苦活累活搶著干，不惜力，對人和氣、實誠，不耍嘴皮子功夫，接得人緣。有時干活累了，大家要他唱首歌解解乏，他也不扭捏，放開喉嚨唱，讓人們在苦累中得到片時的歡愉，開懷大笑，釋放憋悶，激活情緒，干活勁兒足，提升了勞動效率。在這點上深得隊長胡師傅喜歡。

做了一個月，他領得一千元的工資。一千元，十元票子一百張，拿手里有沉實感。第一回拿那么多的錢，他心花怒放，苦得值。他交了兩百元的伙食費后，匯五百元回家。并寫了信告訴父母親，他來省城干活……

三個月后，立秋由門邊的鋪位搬到隊長胡師傅旁邊的鋪位上，專門侍候這位“大爺”。胡師傅起來了，立秋就把洗漱水端過來，漱洗完畢，泡好茶的保溫杯敬奉上。上班了，立秋給胡師傅拿圖紙、瓦刀、水平尺、鋼卷尺、茶杯等物件，做得一絲不茍。胡師傅喜歡他的小勤快，他窺視胡師傅的手藝，想盡快學到瓦工手藝，走出做小工的行業，操泥刀砌磚，拿泥鏟粉墻、綁扎鋼筋。做二把手的磚工，工資高且苦累少，更有做師傅高于小工的自豪感。老天不負苦心人，他只做了一年的小工，胡師傅見他勤快腦子靈活，提拔他做了自己的學徒，上架子操泥刀砌磚。開始時他掌握不好“三走一丁”的砌磚方法，常犯“破縫”的錯誤。但在胡師傅的呵斥與指點下，逐漸掌握了砌磚的規律，不再犯錯誤了。經過一年的勤學苦練，他已經成為－名熟練的磚工了。因為讀過高中，他對建筑設計的平面布置圖、剖面圖、結構圖、鋼筋布置圖等看得懂，并跟胡師傅做了幾棟房子的基礎放線，會看圖紙會施工能獨擋一面了。立秋的成熟，給胡師傅肩頭減輕了不少的負擔，胡師傅將工地上的一攬子事交給立秋負責，立秋成了隊長的左膀右臂。有時候胡師傅外出，讓他主持工地上的事，人員他來調度，工作他來安排，儼然是名小工頭。好在他態度隨和不欺壓工友，大家都聽從他的指揮，不搗亂拆他的臺，立秋如魚得水干得歡實。

十

其間，小芹和小梅來工地看望過他。她倆看見他身體比以前壯實了，但曬得黑中透紅的，完全是一個建筑工人的模樣，心里隱隱地疼。原來細皮嫩肉英俊小生的立秋不復存在，變粗俗了。小芹勸他轉行，并保證在沃爾瑪超市給他找到工作，他搖搖頭謝絕說，自己已經融入這個行當，而且工作也不艱苦，不想換工作，以后又再說。

小梅問他，現在還看書嗎？“看，已經看完了《文化苦旅》和《平凡的世界》?！薄斑€寫嗎？”立秋搖搖頭苦笑一下。

“你應該拿起筆來寫呀，把你的苦累寫出來，把你的所思所想寫出來，投給報刊雜志，走出一條路來。你不應該是干苦力的，是寫作的，你忘記了當初要當一個作家的理想嗎？”讀中文系的小梅揮著手慷慨激昂地對他說。

看到小梅激動的樣子，他想起兩人在學校辦?？缎『伞返氖聛?。那是充滿幻想、浪漫的青春歲月呀。他幻想著成為路遙《人生》中的主人翁高加林式的人物，重走高加林的人生路，那該是多么美妙的人生世界呀！可是事與愿違，他走不進路遙虛構的世界里，也不可能在現實中復制高加林走的路。

他喜歡文學，讀高中時也在縣報上發表過幾篇散文，也曾引發他激情澎湃的幻想：今后朝文學方面去努力，爭取做一個持筆寫字的作家，而且要寫出個名堂來。但高考成績差二十分上不了錄取分數線的殘酷現實，讓他的幻想破滅了。對今后的人生選擇，他被擠在了夾縫中，父母親意見不同，他也就打消了復讀再考的想法，外出打工。打工不像公務員每天8小時的上班制，一個星期有兩天的休息日，那樣的充裕時間，建筑工人是沒有資格享受的。他每天工作時間在10小時左右，遇上工程緊，晚上還要加班，一個星期正常的休息是星期日，但就是這么珍貴的一天，也往往被工程緊取消，這就是國企與私企之間的差別。私企如果完全按照《勞動法》來實施、執行，那么企業的贏利就大打折扣。私企的作息時間不能跟國企相比較，如果你要“較真兒”，那就得“另謀高就”。不過在私企轉來轉去就是那么一回事——“天下烏鴉一般黑”，除非你轉入國企或是高科技的私企。這有可能嗎？

立秋權衡再三，覺得自己入建筑的門了，就好好地干下去，只要能掙到錢，也就無所謂前途之說了。他現在肩負起家庭經濟來源的重任，每月匯錢回家是他要完成的任務，所以放棄了學生時代的理想追求，是可以理解的。偷空看書是習慣的使然，他會堅持下去。但寫作，他是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寫了。

“等以后時間充裕了又再說吧?！彼麑π∶氛f。

“你有寫作的沖動與才氣，放棄了太可惜！”

“可是現在我的任務、目標是掙錢，它關系到我的家庭生存下去的大問題！”立秋說。

既然關系到了生存的問題，小梅也不好跟立秋再講下去。但她的心隱隱地痛，一個她曾經愛過的人，現在逐漸走向了粗俗，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想把他拉回到與自己“比肩”的位置上來，但她沒有這么大的能力拉他與自己比翼雙飛。他倆之間的距離將越來越大。這是現實問題，解決不了。

十一

與小芹小梅講話的當兒，有一個工人匆匆走過來，湊攏他耳朵悄悄講話?！笆裁?！”他驚叫一聲，跺腳，臉霎時晴轉陰?！俺鍪裁词铝?？”小梅看到他臉色突變，擔心地問道。

“是工地上出了點事，要我去處理，今天就不奉陪了，等哪一天空閑了我找你們敘談?！绷⑶锼妥吡怂齻?。然后去老板辦公室。

進門，趙老板問他，老胡的事知道了嗎？知道。立秋回答。趙老板怒氣沖沖道，糊涂呀！平時我跟他多次提過“黃、賭”戒了，不要沾。每次，他都點頭應允，不沾了?？墒枪犯牟涣顺允?，還是沾了，被抓起來。

立秋說：“還是找關系先把他撈出來吧，工地上這攤子的事還要他來處理?！?/p>

“怎么撈？嚴打呀，找誰誰推托，怕惹上麻煩呀！”老板雙手一攤。皺起眉頭說。

“只有您救得了他，您再想想辦法吧?！绷⑶锇罄习?。

老板點上煙，吸了幾口，想了想對立秋說：“工地上的事你先抓起來，我再想想辦法?！?/p>

“胡師傅不在的這幾天，我可以替他抓幾天，但下面的人都是胡師傅帶出來的，攤子還得他來收拾、管理?！绷⑶镂竦叵蚶习迩笄?。

“你先抓起來，我會想辦法的?！崩习蹇跉夥潘闪?。

胡師傅將立秋帶出來后，工地上的事就交給了立秋來抓，自己卻沉湎于嫖、賭中，幾天不見人影是常事。當然，沒有人向老板告發他。老板也知道他的爛脾氣，但念他跟自己一起創業，苦勞功勞俱全，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再說他把工地上的事讓立秋來抓，立秋把工程進度提高了，不耽誤工期外，工地上的工傷事故反而降了下來。這讓老板高興，覺得有無胡師傅這個人無關緊要了，他現在急需像立秋這樣年青有為的管理人才，所以偏向于對立秋的重用。工程上的事，老板直接找立秋交待、商量、布置，而且把他的工資提到跟胡師傅一樣高的待遇，年底的紅包也比胡師傅厚實。立秋知道老板的用意，得到老板的信任、賞識，并不等于他要取代胡師傅，立秋壓根兒沒往這方面想。他以徒弟的身分、職業操守尊敬胡師傅，在工人中維護胡師傅的地位，至于胡師傅的個人愛好引發的生活作風問題，他一個徒弟怎能干涉得了，勸說又不起作用，他只有幫師傅管理好工程隊，不讓老板找師傅的“麻煩”?，F在胡師傅出了事，他著急卻無能力把胡師傅“撈”出來，只有不斷去找老板給胡師傅說情，讓老板托關系把胡師傅弄出來。但胡師傅“黃、賭”并發，情節嚴重，不是一般的拘留，觸犯了刑法，是要被起訴判刑的。所以，老板也沒轍。

十二

立秋名正言順地成了工程隊的隊長，管理起了工程隊七十來號人。趙老板的主要家底就是這個建筑工程隊，承包的工程是由工程隊來完成的，而工程隊隊長選擇的好與否是關系到建筑公司的前途問題，所以他看準了立秋，提拔立秋為工程隊隊長。工程隊負責房（樓）屋的建造，里面包含有泥工、木工（模板）、架子工、鋼筋工、電焊工、水電工等多個工種。立秋就是帶領著這些不同工種的工人蓋房子。因此他要熟悉這些工種的工作性質，并根據施工進度，合理布置、安排各工種的工作任務，讓其正常運轉。立秋做了工程隊的頭兒，不是得意忘形好高騖遠，而是謙虛謹慎做人，對小李以及過去做小工的工友，都讓其跟隨大師傅們學習手藝，讓他們各自掌握一門技術，一是具備謀求生活的本事，二是發展了技術力量，帶出一班子人來。以后自己說話、布置任務，才能玩得轉。在工作中，他著重于技術骨干的培養，號召大家去考技術職稱，并買來相關的學習資料供大家業余學習。因為“持證上崗”已經成為擇業的“通行證”。你手藝再好，但沒有職稱證書，用人單位是不會錄取你的。鑒于形勢的緊迫感，促使下苦力干活的人也打開有關的技術書來看，俯在床上逐字逐句地記，默默地背誦，進入死背硬記的狀態中，爭取考一個技術資格證書。由此，夜里工棚內打麻將、賭“三批”的人沒有了，亂糟糟臟兮兮的現象不復存在了，每個人都在用心學習，沒有“上崗證書”，你有力氣沒處使，簡單來說，掙不到錢。立秋已經拿到施工員證、工程監理證、工程預、決算資格證了，現在他要考執業建造師證，也就是工程師的資格。

有天晚上，老板來工棚“視察”，看見工棚內地坪干凈，物件擺放有序，床鋪整潔，更難能可貴的是工人安靜學習，一掃臟、亂、差的現象。老板看到工人或坐或躺地看書寫字，突然想到在工地開辦一個閱覽室，買一批學習資料，讓辛苦一天的工人在明亮的燈光下，把書放閱覽桌上，安穩地學習，把建筑公司搞成有文化的文明施工單位。老板把自己的想法跟工人們講了，得到工人們的一致贊同。

老板那夜“視察”后，對立秋更看重了，將他調入公司任副經理，主管房建，并將公司的一套二居室分配給他，還配備了小車。由此，立秋結束了住工棚的日子，有了屬于自己的寓室。

立秋進入公司的管理層后，很多東西要從頭學起，尤其是學歷趕不上人家，這是“先天”性的不足，怎樣來彌補呢？得靠“后天”的努力，也就是說要加強學習，提高學歷的上升，讀函授是一種方法，于是他選擇了《重慶建筑大學》的函授學習。他有高中的基礎，加上幾年來在實踐工作中接觸到各類的設計圖紙，對設計理論有一定的認識，所以函授讀起來不是那么的艱深莫測，能“消化”得了。

公司下屬有設計繪圖室，預、決算室，招、投標室，技術施工、監督室，材料采購室，財務室等科室，而且有8個聯營隊。這些聯營隊是農村組建的建筑施工隊伍，有能力建蓋樓房，但沒有《建筑資質證》，掛靠公司承包工程，交管理費給公司，公司派工程技術人員下去監督質量……簡言之，立秋就是對這些科室和聯營隊負責，管理好這些部門，處理公司的日常事務，讓公司正常運轉，并產生效益。技術層面的東西掌握了，按規范辦事，行使起來順風順水，不難，難的是人際關系的處理、交往，這是復雜的社會學，課本里沒有，老師教不了，全靠自己的“悟性”去處理。其實，干體力活的人好相處，有啥說啥直來直去，語言雖說粗俗，但表達直白，無需細究有詐或不懷好意的隱蔽，交流直截了當?？墒悄阕哌M了管理層，人要脫胎換骨地來一個大的轉變。首先是形象上的變化，即衣著上的規整，西裝領帶一絲不茍的包裝，必須堅定不移的進行下去。開始，立秋別扭不習慣。但時間一長習以為常，不那么拘謹了。而且要把干活時的習慣用語徹底地改過來，這是工作的需要，是素質問題，也是體現一個人的涵養。在這方面立秋是下了苦功夫的，即每說一句話或回答一個問題，要在頭腦里“過濾”一下，不至于出錯。所以他的語速慢，但給人一種穩重的印象。

老板周旋于應酬和打通、建立關系，把建筑上的一攬子事丟給立秋管。立秋對外要接受質檢、監理部門的質量監督及檢查，還要接待建設局、規劃處、城管、工商、稅務人員的“來訪”。將這些龐雜的事妥當地處理好，需要的是笑臉相迎和言語上的謙虛謹慎，以及熱情周到的接待，在不得罪人的情形下委婉地提出企業的困難，讓對方了解實際情況后，在政策允許的范圍內做出相應的調整。老板曾經對立秋說：“一句話可以惱怒人，一句話也可以說服人，這就是講話的‘藝術’。工作要從會講話開始，話不要一下子講‘死’，要有回旋的余地，也就是留有退路?！崩习宓闹v話，讓他想到了“圓滑”這個詞。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是沒有“圓滑”這個詞的位置的，他討厭“圓滑”，但現在他進入了副經理這個角色，有些事情需要“圓滑”來處理，這違心的不得已而為之的處世方法，讓他做后惴惴不安。但時間長了，他也就適應了。不過，在遵紀守法和建筑質量方面他不圓滑，按規范行事，且能有擔當。

經過半年的磨礪，他掌握、熟悉了辦公室的一套工作方法，把他帶領的團隊掌握在手里，說話大家聽，辦事不拖沓，工作效率明顯提高，得到老板的贊賞。

胡師傅被判了一年的監外執行。他回到工地收拾行李，要回老家。但他與老婆離婚，一雙兒女也不認他這個父親。五十多歲的人回到家無處棲身，生活無著落，怎能安身立命？立秋攔住了胡師傅，讓他在工地管材料，拿一份工資。老板對立秋的安排也沒有異議。把胡師傅安置下來后，立秋了卻一件心頭事。不管胡師傅的私生活怎樣地爛，那是以前的事，他已經受到了法律的懲處，但基本的生活維持是應該給予的，況且他是自己的師傅，是他將自己領上了人生路?！耙蝗諡閹熃K身為父”的信條，立秋記在心上。從小他就看見過父親的徒弟對師傅畢恭畢敬的尊重。父親也曾對他說，父母給了你的是身體，師傅傳授你的是養家糊口的手藝，等同于再生父母。立秋給了胡師傅一筆錢，讓他把欠的外債還了。此時的胡師傅只有接受立秋的周濟欠賬還錢。不過，他痛改前非，跟以前告別，不再去做那些荒唐的事，安分守己干好本職工作。他原先的工友也不嫌棄他，照樣胡師傅地叫得響，讓他感動在心。

十三

立秋出來六年了，家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五十六歲的父親患腦溢血后完全喪失了勞動能力，關了鐵匠鋪子，所幸行動還自如，但衰老了許多。母親身體硬朗，是她料理著家務，照顧父親。兩個弟妹讀書努力，相繼考取了大學。大弟讀北京航天航空大學，已經是大三的學生了，前途無量。三妹讀省師范大學，讀大二。立秋時常去學?？疵妹?，妹妹也來公司看哥哥，兄妹倆親熱著呢。無疑，現在的立秋是家里的頂梁柱，他要負責父母的生活費和弟妹兩人的學習、生活開支。他雖說是高薪階層，但支付了這些費用外，也所剩無幾。他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工作熱情度高，把分內的事搞好外就是加強學習，提高自己的技術水平和管理的能力，把公司做大做強。

對于他的個人問題，父母親十分焦愁，一打來電話就問這事，他敷衍說正談著呢。但就是“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小梅師范大學畢業后，留在省城的三中教書，他和她的關系維持在同學和朋友階段，就停滯不前了。小梅找了個男朋友是富二代，他參加了她的婚禮，場面熱鬧奢華。小芹也結婚了，男的是沃爾瑪超市的同事，他們回男方的老家舉辦的婚禮。小芹要給立秋介紹她的同事，他謝絕了。公司里女的也多，年輕漂亮，都是大學學歷。以他的身份地位與其中某個姑娘談戀愛是沒有問題的，但立秋擇偶比較現實，相貌要求五官端正身體健康，性格要溫柔賢惠，還能操持家務。

他看上了一個在公司做勤雜工的姑娘，這個姑娘還是介紹給他工作的那位大哥帶來的。大哥把姑娘帶來，說是家鄉的遠房親戚叫小荷，學名趙尖荷，高中畢業，讓他給安排一份工作干，打掃衛生都行。他問姑娘懂電腦嗎，會不會打字？姑娘說會。他就把她安置在文印室，做打字復印的工作，兼代收發郵件。姑娘長得高挑豐滿，紅潤的臉上總掛著笑容，給人以笑臉相迎的親切感。她干活利索，全身洋溢著朝氣蓬勃的青春氣息。布置下去的任務，她保質保量完成，閑暇時還把所在樓層辦公室打掃得窗明幾凈的。人還活潑，主動接近人，同事有什么事情要她上街去辦，她爽快應答，并很快把事情辦妥。小荷的腳勤手快得到了公司上下的好評，大家小荷小荷地叫得親熱。小荷把立秋的辦公室打掃干凈外，還把他桌上凌亂的文件、什物碼整齊，辦公室看起來整潔清秀。立秋早上上班，一開辦公室的門，小荷就進來給他泡茶，動作自然又嫻熟，讓立秋感覺如親人在侍候一樣，心里暖融融的。從小荷的言談舉止上，他看出了她的大方和能干，由此心里產生了愛慕之情，愿意接近她，喜歡與她交談。

時間一長，小荷也覺察到立秋對她有意，但作為臨時工她還是有顧忌的，怕立秋不是出于真心。因為公司美女如云，學歷一個比一個高，論資排輩都輪不到她，所以有戒心。

有天下午，立秋要處理一些公司的事情加班。小荷本應下班了，但看見立秋忙得顧不上吃飯，于是下樓買了羊肉湯和鍋貼餃子上來，請立秋吃飯。立秋忙了一天，餓了。見小荷買來熱氣騰騰的羊雜和焦香的餃子，胃口大開，對小荷說，咱倆一起吃。小荷也不客氣，騰桌子擺碗筷地與立秋共進晚餐。人去樓空靜悄悄，只有兩人面對面坐著吃飯、說話，就像一對戀人。吃完飯，小荷收拾碗筷，抹干凈桌子，然后給立秋泡了一杯茶。小荷連貫性的操作像家庭主婦般自然又嫻熟。立秋看在眼里，暖在心上。他對小荷說，我的工作也做完了，你坐下來，咱倆說說話，小荷順從地坐在立秋對面。

立秋對小荷說：“你也快來了一年，你熟悉大家，大家熟悉你，你做的工作有目共睹，這就不說它了。我現在問你個私人的問題可以嗎？”

“什么事？”小荷心里緊張起來。

立秋抬起茶杯吹吹，喝了一口，單刀直入地問道：“你在家有沒有男朋友或婚約？”

小荷一聽臉紅了，答道，“沒有”。

立秋說：“那我給你介紹個男朋友如何？”

“誰呀？”小荷抬起頭看著立秋。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绷⑶锿『缮衩氐匦α?。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小荷念了一遍，略一思索，“噗哧”一聲笑了：“經理你就別逗了，這怎么可能呢！”

“不開玩笑，我是認真的?！绷⑶镎貙π『烧f。

“不行，我配不上你?！毙『赡樕下冻龊π呦?。

立秋說：“沒有配得上配不上之說，只有喜歡不喜歡的區分?！?/p>

小荷低下頭，搓著雙手，事情來得太突然了，她沒有思想準備，雖說心里喜歡立秋，但怎能將“喜歡”兩字說得出口，這也太直白了，所以沉默不語。立秋見狀，解釋道，今天就咱倆，我把心里的話講出來，請你不要介意，你不愿意也沒什么，咱們還是以前的相處，不會影響到你的工作。

小荷說：“不是，事情太突然，我沒有思想準備，說不出口?！?/p>

“那咱們就慢慢相處吧，互相了解，增進友誼，好嗎？”立秋征求小荷的意見。

嗯，小荷答應一聲，滿臉通紅地站起身向外走去。

立秋把態度亮明，心里反倒輕松了。不過太程序化了，沒有一點浪漫的氛圍，比如說買一支玫瑰花送給她，或請她吃西餐，點上蠟燭，喝紅酒，聽音樂，然后讓侍應生端出一束紅玫瑰獻上……小荷走后，立秋心里冒出種種浪漫求愛的方式來。只可惜預先沒有想到，臨場發揮又不含蓄，讓人一時接受不了。唉，立秋嘆一口氣，自嘲地搖了一下頭，關門走了。

十四

其實，立秋多慮了，小荷是喜歡他的，只是礙于女孩子臉皮薄，不敢放開膽子去追求他，向他表白。這回由立秋嘴里說出來，她興奮得徹夜難眠。第二天早上，她早早地來到花市，買了一個漂亮的青花瓷瓶和一束含苞待放的荷花。她來到公司開了立秋的辦公室門，把荷花插進瓷瓶灌上水，捧水灑荷花上，然后用毛巾擦干花瓶上的水跡，小心翼翼地把晶瑩透亮的荷花擺在辦公桌上，接著在保溫杯里泡上茶，把桌子擦干凈，物件擺整齊，看一遍，順眼了，退出，鎖門。

立秋開門，一股馨香迎面撲來，他眼睛一掃視，一抹陽光照在一束鮮艷欲滴的荷花上，滿室生輝。他明白了，這是小荷的心意，無聲的表白。立秋湊攏心形的花苞聞聞，將芬芳吸入肺腑，獨享天生麗質的濡染。

“咚咚”敲門。請進，立秋回應。門開了，小荷進來，送來幾封郵件。小荷將郵件放在桌子上。立秋問：“今天晚上你有時間賞臉與我共進晚餐嗎？”

“噗哧”一聲，小荷笑了，臉發紅，像粉色的花苞一樣好看：“共進晚餐，聽著悅耳舒心，愿意?！毙『梢膊慌つ?，答應下了立秋的邀請。

下班后，立秋西裝領帶地穿戴整齊，出來看見小荷穿著一套白色的晚禮服等他。立秋奇怪了，小荷哪來的錢買禮服，是租的吧？而且怎么知道去西餐廳吃飯，打扮得體。想必是電視劇里學的吧，立秋思忖。

立秋打車，兩人來到省城一家西餐廳。立秋要了牛排沙拉等幾樣典雅的西菜。讓侍應生開了一瓶紅酒。穿著晚禮服的小荷，在搖曳燭光的輝映下，雍榮閑雅，落落大方，吃西餐喝紅酒的禮儀比他還嫻熟。這哪里像農村姑娘呀，是白領麗人的形象。立秋驚異了，不得其解。在優雅的樂曲中，立秋抬手招了一下，一個穿紅馬甲的侍應生用盤子抬著一束紅玫瑰過來，立秋接過，雙手獻給小荷。小荷接過，親吻一下紅玫瑰放下。這個細微的動作，讓立秋思忖：這個女人不一般。

晚餐是在輕松愉快的氣氛中度過的，兩人都很滿意?；丶疫€是打車，到了一處高檔別墅區，小荷說到了，讓車停下來，跟立秋說，我住親戚家，就不好意思邀你上去坐了。立秋說，理解。把她送到大門外，說聲再見，看著她走進燈光璀璨的小區。這個小區立秋認識，他的老板在這里買了一棟別墅，他來過好幾次。

回到公司的住處，立秋前思后想小荷今天的行為表現，覺得她不像是從農村出來的，是城里人，而且可能還是知識女性。因為她工作接觸的辦公用具不學自通，電腦用的比他還熟練。種種跡象表明，她是一個不簡單的人物，他要破這個謎。

十五

第二天早上，小荷打來電話，向立秋請假半天。昨晚喝多了，不舒服？立秋問道。不是，家里有點事要處理一下。準假！立秋說完哈哈笑開了，電話那邊的小荷也笑開了。小荷那銀鈴般的笑聲，讓立秋聽了親切悅心，余音縈繞，無法釋懷。立秋腦海中交替復出小荷的兩種形象：一是穿著工裝的樸實，二是穿禮服的典雅。前一種是可愛，后一種是優雅。立秋喜歡可愛，但對優雅也不排斥?？偟膩碇v，他喜歡上了小荷。今天她沒來，他覺得辦公室里空寂冷清。

“嘟，嘟嘟”，手機響了，立秋一看，是老板打來。老板讓他去家里一趟，有事要商量。立秋開車去老板家。進了老板家，客廳里坐著老板，老板表哥，小荷三個人。

老板站起來，喜笑顏開地握著立秋的手說：“立秋呀，天遂人愿，你和我妹好上了，是件大喜事，今天咱在家里聚一下，慶賀慶賀?！?/p>

立秋一聽，傻了。他看了眼小荷，只見她，長發披肩，穿一套天藍色的西服，裊娜地向立秋走過來，笑吟吟地向立秋伸出白皙的手：“你好，立秋！”

立秋遲疑了一下，禮節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你好，大小姐！”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哥要我進公司做事，問我干什么工作，我說從最基本的工作做起?！毙『上蛄⑶锝忉?。

立秋走向老板的表哥問候一聲，握了一下手，坐下。

老板對立秋說：“小荷，我的胞妹，從小在父母身邊長大，重慶建筑大學畢業，博士生，專業是建筑設計，選修城市規劃設計?！?/p>

立秋看一眼小荷，淡然一笑說：“在我身邊安插了一個美女臥底?！?/p>

老板說：“誤會了，她要從頭做起，熟悉公司的工作環境，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出現。不管怎樣，你們倆在工作中相互認識、了解，彼此喜歡上了，這是件皆大歡喜的事?！?/p>

立秋望著小荷開玩笑地說：“我喜歡的是勤雜工小荷，不是大小姐?！?/p>

“下午上班，我就是勤雜工小荷，怎么樣？”她頭一歪，吐舌做了一個頑皮的動作。

“好了，咱們談正事?！崩习遛D向立秋說，“我想把小荷提升為總經理助理，協助我，也配合你，你意下如何？”

“老板提名，我能有什么意見?！傲⑶镎f。

“那么下午的辦公會你來宣布任命？”

“不，還是您總經理宣布合適?！绷⑶镎f。

立秋跟著小荷出來。別墅帶一個花園?；▓@有三分的面積，里面種花置樹，有噴水魚池，涼亭，假山，新穎別致。兩人沿著彩色鵝卵石鋪的小徑邊走邊看。

“你怎么沉默不語了?！毙『赊D過身來直視著立秋。

“現在你的身分變了，你讓我說什么，大小姐?！绷⑶镫p手一攤，苦笑。

“我還是原來的我，你思想上不要有壓抑感，叫我小荷好嗎？像以前那樣地叫，我愛聽?！?/p>

“我喜歡那個腳勤手快的小荷，可她在我生活中消失了！”立秋喪氣地說。

“她不會在你生活中消失，反而會縈繞在你身邊，不離不棄！”小荷挽起立秋的手，小鳥依人地靠攏他。

兩人走進涼亭坐下，小荷依偎在立秋身上，立秋伸出右臂將小荷攬入懷中。

“說說你的壓抑吧?！毙『裳銎鹉槍α⑶镎f。

立秋撫摸著她滑順的長發說，他對城市出身的姑娘不看好，想找一個農村出身懂得治家又能孝順父母的媳婦。父母老了，以后贍養父母的擔子，他這個長子要挑起來，而媳婦的孝順與否，直接影響到家庭的和睦，他不想讓父母在晚年過得不順心，所以他在選擇女朋友上比較“苛刻”。

“這就是你的心結？”“嗯?！薄斑@也太幼稚了吧！”“怎能幼稚呢？”“婚姻首先要基于兩個人的愛情基礎的牢固與否，其它的事迎刃而解，你我相愛，你是孝子，我就是孝媳，沒有城里農村的區分?！毙『烧f的話讓立秋豁然開朗。有了相愛的支撐，就有愿意為對方付出的決心和勇氣，他相信小荷能做得到。

下午的辦公會，公司的高層領導參加?？偨浝硇既蚊?，總經理助理站起來“亮相”。大家伙都驚愕了，原來的勤雜工竟是總經理的妹妹，而且是博士生，真是意想不到。會議室里響起熱烈的掌聲。小荷微笑著對大家說：“我和大家早就熟悉，就不用自我介紹了。不過我還是原來的我，希望大家還是叫我小荷，這樣有親和力，我也不顯老，年輕。而且我初出茅廬，經驗不足，還望各位前輩多多關照。謝謝大家！”小荷簡短的演說，又迎來了激烈的掌聲。

立秋說：“咱們公司以承包工程為生的建筑模式，現在已經吃不開了，政策性的單位集資建房也不存在了，而商品房的開發走向了市場，正在興起。我們要改變攬工程干的經營方式，涉足房地產的開發。說起來，我們有過硬的建筑隊伍，這是有利條件，但缺乏資金的支持，這就要尋求有財力基礎的合作方，公司已經選好了合作方，而且起為名立荷房地產開發公司，明天掛牌。謝謝各位！”立秋講完后，迎來一陣熱烈的掌聲。

“嘟，嘟嘟嘟，”手機響了，立秋走出去接聽：“哥，媽去世了，嗚嗚……”哭聲震耳?！靶∶?，說清楚點?！薄敖裉煸缟?，媽起來做早點，早點做好后，說是心口疼，倒了一杯開水喝，抬起杯子時一滑手，杯子掉地，身子往下一挫，癱軟下去，我趕緊抱起媽大聲呼喊，媽無應答，我喊了二哥，打120急救車，急救車來后，搶救無效，已經去世。醫生診斷心肌梗死?！?/p>

立秋聽完小妹斷斷續續的話語，剎時手腳發冷，人不由自主顫抖起來。母親不是好好的嗎，怎么突然去世了？

原本，他和弟妹約好今年暑假，三兄妹回家跟父母團聚。他等房地產公司掛牌后帶小荷回家，讓父母親見一見兒媳婦，安定他們焦愁的心。誰承想，身體一直很好的母親突然離世，他心中美好的愿望落空，變成了絕望的奔喪。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立秋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