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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發記憶

2024-03-02 16:15趙繼梅
大理文化 2024年2期
關鍵詞:供銷

趙繼梅

很多從村子里出去的人,都將自己的出生地叫為故鄉。

我有兩個故鄉,一個是肉體上的出生地,蒼山腳下,一個叫上末的村子,我把它稱之為老家。另一個是靈魂上的出生地,漾濞縣的高發村,我把它稱為心上的故鄉。

我的童年,我的大部分記憶,是在蒼山的東西兩面之間搖來晃去的。由于父親是入贅男,父母歡好時,我就住在蒼山的東面,父母吵架時,我就被父親搶到蒼山的西面。最初,我是被送回父親的老家崇邑村的。父親有兩個哥哥,大哥家子女多,大嫂又生病,生活很艱難。父親的二哥是個屠夫,子女4個,生活相對好些,我就被送到父親的二哥家。二伯家住在水邊,出門就是蘆葦蕩,再住下走50米,就是碧波蕩漾的洱海。我每天被兩個哥哥帶到水邊玩,有時摸魚,有時撈蝦,那天二哥教我悶水,恰好被父親發現了,父親把二哥狠狠地訓斥了一頓。然后,我就被帶到了漾濞。

顛沛流離的日子過久了,人就會變野,變得喜歡山水,喜歡草木和花朵,見到小動物就想追,面對藍天白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流淚。我就是在這樣的境遇中,走進高發,走進我心上的故鄉。

縣里組織采風活動,時間恰巧與母親的生日湊到了一起,原來打算放棄活動,回老家陪母親好好住上幾天。晚上,文友在電話里說第二天要去的地方是高發和阿尼么。聽到“高發”兩個字,我的心像被狠狠撞了一下,愣了片刻后對文友說:“晚上我就趕回來,明天的活動我一定參加?!?/p>

采風的路上,客車像一架大犁鏵,劃開大山的寂靜,車窗里抖出來的笑聲,如一粒??鞓返姆N子,被撒進了綠色的深處。我獨坐在自己的光陰里,想起年輕時的父親,他高大英俊,五官凸顯著完美的立體感,一頭烏黑濃密的卷發,讓父親看起來有點像維吾爾族人。父親很暖,遇到大人領著孩子來購物,孩子要糖吃,大人囊中羞澀時,父親會從柜臺上拿出一顆糖,放到孩子的手心里。想到這些,我的心就開始哽咽,眼眶不由自主潮濕,心里就涌現出另一組幻燈片。父親睡在雪白的床鋪上,眼睛落回到骨眶里,手上全是針眼和血液從針管里回流的痕跡。一個雨后晴朗的早上,父親老朋友的女兒獲信來看望住院的父親,他們講起高發、講起小村、講起瓦窯的上玉龍和下玉龍的那段光陰,父親枯萎的精神一下子活了,他不停地說話,不停地咳嗽,臉上最后一點血絲都掙出來了,還在說1975年義務修路的那段故事。想到這里,仿佛有刀子飛進我的胸腔,疼得我把臉轉向玻璃窗,怕讓同車的人看見。

那年春節剛過,父親就要返回他的工作地。我們搭坐的是水電十四局的客車,那時的客車只到大合江,下車后父親要去平坡街辦事,我們父女倆從大合江走路到平坡山的腳下,我抬頭看斜插云霄的路,感覺頭一陣眩暈,站在山下的我,一點都感覺不到平坡的平。

過平坡大橋時,我指著漾濞江的水叫“紅糖水”,指著西洱河的水叫“白糖水”。父親聽后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就背過身去。那時,我們家剛剛遭了大災,一把大火燒光了家里的所有,生活正處在水深火熱中。那年我6歲。

父親辦事無非是到單位開了一大堆單子,走出那間擁擠的辦公室,太陽已經落山,我們穿過一片平房小區,那是水電十四局部分職工的家屬區,從基社的食堂延伸到平坡街最南端的大青樹下,都是家屬區的住房和菜地,那些用邊皮板圍起來的柵欄,像一個個小小的王國,里面傳出雞叫聲、狗叫聲和孩子的嬉戲聲。到一個很深的路口時,迎面走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她手里揮舞著一根棍子,嘴里嘀咕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巷子里跑出來幾條狗,對著她惡狠狠狂叫。父親把我掩藏在身后,用他一米七五的身體,給我筑了一道墻。黃昏和落日,總能帶出一些情緒來,我開始低頭不語,父親看著我有些不高興,就用詼諧的口氣,指了指大青樹下的豁口說:“姑娘,我們要從天上回到人間去?!边@原本是一句玩笑話,但聽得我毛骨悚然。我們上山時走的是北路,而下山時要走南路,那分明不是路,而是一條懸掛在陡峭處的“蛇”。我看了一眼就往后退,父親忙拉我:“姑娘,天快黑了,不能再耽擱了?!笨粗菞l懸在巖壁上的路,我不敢下,就拿出殺手锏,狠狠地哭,這是對付慈父最有效的辦法。父親只好從提包里翻出一條綠色的背帶,把我捆在他的背脊上。然后,拎起又大又沉的包,一點點滑下山坡。

到甸頭村時,月亮已經掛在路邊的樹枝上,又累又餓的我癱在路邊不肯起來。父親也累了,要我自己走,我再次撇起嘴,低下頭,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父親真的拿我沒轍了,只好蹲下身,再次讓我爬上他的背。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也不知睡了多久,睜開眼睛,看到的已經是第二天的太陽。陌生的屋子里沒有父親,綠色軍用挎包和灰白色的大手提包還放在門邊的桌子上。我掀開被子,顧不得赤腳著地的寒冷,跑到院子里找父親。喊了好幾聲,院子里空空的沒人應,我正準備用唯一有效的辦法哭,來行使我的特殊權利時,院子拐角處探出一顆包黑紗帕的腦袋:“阿妹,你醒了,你阿爹跟你老友爹出去了?!闭f著,中年女人過來把我抱回屋里,給我穿上外衣和鞋子,又到灶房給我煮荷包雞蛋。后來,我才知道女人就是我的老友媽,一個和藹可親的賢惠之人。

老友爹留著八字胡,個子不高,看起來有點像魯迅(上學后,從書本里看到魯迅的模樣)。老友爹說話的聲音很大,也許是見到父親高興,也許嗓門生來就高,反正由于我和父親的到來,引得院子里幾戶人家的小孩好奇地偷看著我們。老友媽的個子也不高,皮膚卻很白,一點也不像農村女人的樣子,倒是像電影里大戶人家的太太。老友媽說話時嘴角總是向上揚,眼睛微微的瞇,她的聲音有些軟糯,語速也不快,聽起來非常的舒服。為了款待我們父女倆,老友爹殺了一只雞,還為我們做了可口的飯菜。在那個困難年代,雞可是一家人的小財產,不可隨便消費的,老友爹卻把他家的下蛋母雞給我們吃了。酒桌上,老友爹摟著父親的肩膀說:“老陳,你是這個?!蔽铱匆娎嫌训斐鲇沂?,立著大拇指。

說是吃早飯,其實吃完飯,已是出工人員回來吃晌午的時間了。父親和老友爹喝了很多酒,兩個人的臉都紅了,老友爹走路有些歪歪扭扭,像用影子在地上練字。老友媽是個很客氣的人,她把家里能給的好東西,都一一給我帶上,白水煮雞蛋、干核桃、干柿餅,還有一包米花糖,走出院子時,看見北墻角芭蕉樹上有串微黃的芭蕉,硬叫老友哥摘下來,遞到我手上。

老友爹把我們送到村頭,走出去一截后,老友爹又追上來,攏著父親的肩,說一些含糊不清的話。父親一步三回頭地喊:“回去,你還要出工呢,快回去,不然耽擱了會扣工分的?!?/p>

父親和我又上路了,雖然此時乍暖還寒,但正午的太陽實在烤人,沒走多遠,我就癱軟在地上,問父親高發還有多遠,父親神秘地笑了笑:“不遠,翻過這座山就到?!表樦赣H手指的方向,我看到插進白云深處的大山,心里就生出無盡的恐懼來。

高發的路都是上坡路,盡管馬幫和行人走過了千千萬萬遍,依然沒有把山踏平。一路上,我邊走邊哼唧,見到路邊有樹蔭就坐下歇氣。大概四五點鐘,我們才走到羊街子,我已經累得連話都懶得說,躺在樹蔭下一動不動。父親也累了,干脆坐下來給我講故事,父親講得很認真,我聽著聽著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將我喊醒時,我們面前多出一個手牽騾子的中年男人。從他和父親的交談中,我聽出他們是熟人,父親掏出香煙遞過去,男人看著香煙,眼睛笑成一條縫。

太陽慢慢往東山落,為了趕時間,父親用很溫暖的語氣跟我商量:“姑娘,你也累了,走不動了,爸爸還要拎兩個大包,你騎羅叔叔家的馬走一段路嘎?”聽到騎馬,嚇得我連連往后退。在我不經意的片刻中,男人走過來,一把將我丟到馬背上,我嚇得尖叫,接著就是嚎啕大哭,父親邊哄邊鼓勵我:“不用怕,抓緊鞍子,身子稍稍往后傾?!卑盐襾G上馬背的男人,也護在我的身邊。一開始,我狠狠瞪著他,走了一截路后,驚恐感慢慢退去,我也就不再恨他了。

山路依舊彎曲陡峭,一座山翻完后,眼前又出來一座山,再翻再出來,我一遍遍地問父親:“到了嗎,到了嗎?”父親的回答都是:“快了,快了?!?/p>

終于在一個核桃樹很密的村子,男人停下了腳步,他問父親:“老陳,吃過晚飯再走吧?!甭牭竭@話,我的心涼透了,心里在罵“這是什么鬼地方,咋會這么遠?!备赣H笑了笑說:“不去了,有空上來喝酒嘎?!闭f完掏出那半包大重九香煙遞了過去,男人接過香煙,臉上露出高興的笑容。

下馬后,我和父親又翻過兩座山頭,天擦黑時,父親指著燈火點點的小村子說:“那里就是高發村?!?/p>

高發,這個被我在內心抱怨過幾百遍的地方,此刻,像溫婉嫻靜的女子,用她的靜美和多情,攬我入懷。一條路把我牽入狗聲洶涌的世界中,我躲在父親身后,手里捏著幾枚小石子。心想,如果父親護不住我,用完石子,我就用腳踢那些惡狗。其實是我想多了,狗們還是恪守本分的,它們只是遠遠的叫,但是沒有撲上來。一只黃狗搖著尾巴跑到父親身邊,在父親面前轉來轉去,嚇得我閃到路邊的核桃樹背后。父親呵呵笑,不用躲,它叫小黃,是你羅叔家的小黃。

供銷店原來是地主家的四合院,房子有些老舊,但院場很寬敞,大門向北,高大而厚重,開合時會發出清脆的響聲。我們到的時候天快黑盡,只見北屋大概的輪廓。聽到村子里的狗叫,住在供銷店門口的兩戶人家都推開門,叫父親到家里吃飯?!袄详?,你回來了嘎,還沒吃飯吧?”父親說:“還沒呢,帶著姑娘,路上走得慢?!备赣H邊說邊走進緊挨供銷店的那戶人家的堂屋,還伸長脖子對另一戶人家的男主叫:“老羅,過來整一個嘛”。我緊緊跟在父親身后,像一條疲憊的尾巴,進屋看見一張床就自顧自地躺了上去,父親不讓,我已經累得睜不開眼,父親罵我也不理,好在主人家夫妻異口同聲說:“讓她睡,讓她睡,小姑娘一定累壞了”。

高發村民小組的村民都姓羅,有時父親帶我去吃喜酒或閑逛,總會遇到相同年紀、相同姓氏的人聚在一起,這個時候如果不叫人,父親就很不高興,叫么,人那么多,一個一個叫,感覺很尷尬,我就學著電影里面的人說話:“叔叔們好,孃孃們好”或是“姐姐們好,哥哥們好”。這樣一來,我就博得了村人的好感,很快融入到高發這塊土地上。

正月十五那天,供銷店旁的羅叔家請父親到他家過元宵節。傍晚,父親忙完一天的工作,拎上酒和糖,去到羅叔家。灶房里掛的15瓦燈泡已經被煙火熏成黑色,昏暗的燈光下,羅叔全家人就等我們父女倆來開席。羅叔要把父親讓到高位,父親又把羅爺爺讓到高位,讓來讓去,最終羅爺爺坐上了高位。飯桌上擺放著一個4號搪瓷盆(因為父親經常差我幫他拿貨,我便熟知瓷盆的型號),盆里盛滿 豬腳燉蘿卜,印藍花的粗缽頭里盛著腌菜炒白豆,桌子上還有一個搪瓷盤子,里面有幾片三線肉和老肥肉,桌子上還有一只小碗,里面是腌咸蘿卜。父親突然站起身向外走去,我見父親要走,也站起來要走,父親扭頭對我說:“好好坐下吃飯,我馬上就回來?!睕]一會兒,父親回來了,手里多了一包用舊報紙包裹的東西。父親把紙包遞給羅叔,羅叔打開紙包看了一眼,臉上露出向日葵般的笑容,他又把那包紙遞給羅嬸,女人笑瞇瞇地走向火塘,從三角架上取下燒水壺,支上鐵鍋,放進核桃油,分分鐘后,一盤香噴噴的炒小魚干便出鍋了。羅嬸將包谷飯遞到我手上時,臉上寫滿不安和歉意:“阿妹,家里只有包谷,只能做點面面飯,你怕吃不慣?!逼鋵?,來吃飯之前,父親就交待過,不管去哪家吃飯,都不準做出嫌棄主家待客食物的表情,即使不喜歡,也要大口吃下去。幸好羅叔家做的是白苞谷面面飯,做工又相當精細,苞谷面被搓成米粒大小,雖然口感沒有大米飯好吃,但我還是大口大口地吃了兩碗。吃飯的時候,羅嬸像虧欠我什么似的,總往我碗里夾肉和菜,但凡好吃一點的三線肉、瘦肉、板筋、肉皮子都到了我的碗里。

吃完飯,父親和羅叔一家子圍著火塘擺龍門陣?;蛟S是飯飽神虛的作用,也或許是大人們聊的話題對我沒有吸引力,反正沒多一會兒,我就靠在父親身上打起瞌睡來。羅嬸說:“老陳,把姑娘放到堂屋里的床上去?!备赣H說不用,再聊一會就回去??筛赣H和羅叔越聊越起勁,舍不得離開。困而不得睡,那是一件十分殘酷的事。我的頭靠在父親的背上,因為靠不穩,頭總是往下滑,我一次次靠上去又一次次滑下來。實在難受不住,我就轉身趴到吃飯的桌子上睡。羅嬸看不下去了,抱起我就往外走,父親在后面喊:“她還沒洗腳呢,會把你家的被窩弄臟的?!蔽疫h遠的聽羅叔說了一句:“臟了再洗?!?/p>

“臟了再洗”,這短短的4個字,像地上長出來的太陽,一直沒有落下去。

父親不會梳頭,每天早上起來,象征性的用梳子在我頭皮上刮幾下,然后用毛線把頭發粗略地綁起來。過不了半個小時,我的頭發就全散亂了,久而久之,原本就細軟的頭發結成氈子一樣。

一天,我跟小玉在供銷店的客臺上曬太陽,她突然對著我的頭說:“你的頭上有虱子?!蔽也恍?,硬讓她找一個下來。當小玉把灰白色的虱子放到我的手心,我氣得抓起虱子跑到父親面前,把虱子放在他的手心。父親先是一震,隨后哈哈笑開了:“沒事沒事,明天幫你搞定?!?/p>

晚飯后,父親又帶我去串門,到了老村長家,父親跟老村長媳婦說起我頭上的虱子,還說我的頭發又軟又少,問她有沒有辦法改變一下。村長媳婦昂起胸,拍著胸脯說:“沒問題,只需一劑藥就可解決?!钡诙彀?,老村長給父親拎來一籮筐生姜,說是媳婦從山里挖來的,讓父親把生姜洗凈搗碎后,加入核桃油煮10分鐘,冷卻后用來洗頭。第二天,父親燒了開水,鄭重的給我洗頭,可我的頭發結得太死,父親弄了好一會也沒法把頭發捋順,失去耐心的父親拿來剪刀,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剪成了光頭,等我反應過來,塵埃已經落定,哭也無濟于事。

父親給我剪發,用野生姜和核桃油煮的洗發劑給我洗頭,整整弄了兩個多小時,我才有了一顆亮晶晶的頭顱。每天,我照舊出去找小伙伴玩,她們見到我的第一眼是驚奇,第二眼是惋惜,第三眼的時候,就開始調侃和嘲弄,甚至有小伙伴過來揉玩我的頭。剛開始我也不在意,可次數多了,我就感覺被人輕視、愚弄,再后來有人玩我的頭,我就發火,她們見我惱怒了,還發出刺耳的怪笑。我終于崩潰了,跑到父親身邊狠狠的哭,父親憐愛的撫摸著我的亮光頭,臉上寫著無盡的失落和疼惜。

我變得敏感,不愿見人,看見有人進供銷店大門,我就跑到屋子里。父親見我不愛出去玩,也不愛說話,就給我買了連環畫,《小兵張嘎》《鐵道游擊隊》《平原游擊隊》《地道戰》《洪湖赤衛隊》讓我獨自在院子里看書。因為我還不識字,就看圖,一遍接一遍地看。

父親的工作是基社供銷店的售貨員?;缑磕甓冀o供銷店下達任務,為了完成指標任務,父親經常要挑上貨物去轄區內的村村寨寨或田間地頭做游售。一天,父親和我去四火山賣貨回來的路上,遇見一個中年女人,她見到我光溜溜的腦袋,皺起眉頭說:“老陳,姑娘雖小,但畢竟是個姑娘,你咋把姑娘弄成這個樣?!备赣H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頭上生虱子了,頭發又結成氈子一樣,梳不開?!迸藫u搖頭走了,出去幾步又扭過頭來說:“你給她買頂帽子,或買塊圍巾戴上,總比光著腦殼好看些?!备赣H連連點頭說著:“好的好的,謝謝謝謝?!钡扰俗哌h后,父親輕聲對我說:“姑娘,對不起,爸爸明天一定給你變一頂帽子出來?!?/p>

晚飯后,父親將我領到羅叔家,說讓我跟他家的兒子玩,父親有事要去辦。我心里十分抗拒,羅叔的兒子比我還小,不愛說話,臉上總是糊滿了鼻涕,一束空洞的目光總是照在我上,我看小人書時,他也貼上來看,邊看邊用袖子抹鼻涕。那一晚,我覺得時間過得真慢。我把兩本連環畫看了3遍,父親還是沒回來,就在我情緒快崩潰的時候,小鼻涕蟲端著一碗泡橄欖過來站在我面前,他還是不說話,還是用空空的目光照著我。泡橄欖一直是我最喜歡吃的小食品,父親也給我泡過,但味道不好,可能是染了油的關系,皮都是爛的,后來父親就將那罐泡橄欖全倒了。

看著我一直不動那碗橄欖,小鼻涕蟲竟然開金口了:“你吃,你吃?!钡搅诉@個時候,我再堅持不接下那只碗,就顯得不近人情了。我拈了那顆最大的放進嘴里,酸香酸香的,還帶著淡淡的麻味,味道好極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一顆接一顆的放進嘴里,小鼻涕蟲看著我吃,他一顆也不吃,我遞給他一顆,他不接,我就直接塞到他嘴里。

其實,小鼻涕蟲對我還是很不錯的,自從我失去小伙伴后,小鼻涕蟲每天都到供銷店門口轉,父親看見他,就喊他進來玩,父親沒有看見,他就安靜地坐到門外的石頭上,不踏進大門半步。

父親來羅叔家接我的時候,我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父親把我搖醒,從褲包里掏出一頂粉色碎花軟邊帽,父親即刻給我戴上,羅叔和羅嬸異口同聲地說好看,喜得我睡意全無。很久后,我才知道父親為了給我做一頂漂亮的帽子,跑了兩座山,才找到手藝精湛的老裁縫給我做的花邊帽。

頭發是門面,帽子也是門面,有了門面,我每天陪著父親去村寨和地間賣貨,從四火山到羊廄,從水井到熊家,最遠時,我們去到順濞的哈臘左。在游售的途中,經常遇到村民辦紅事或白事,父親會幫忙寫喜聯或挽聯,還要送上一份禮金,喝上一頓酒。所以,父親經常成了“月光族”。為此,母親會一次次跟父親吵鬧。

有一次從哈臘左回來的路上,遇到一個趕牲口的中年男人,他突然倒在我們面前,全身抽搐、劇烈痙攣、口吐白沫,把我們父女倆嚇壞了。父親見狀,即刻上前扒開他的嘴,讓我掏出他兜里的汗巾塞到那人嘴里,我有些害怕,呆在那里不敢動,父親的眼珠子瞪了過來:“人命關天,還不快些?!蔽覈樀昧ⅠR從他衣袋里掏出汗巾塞進雙目緊閉的男子口中。大概一根煙的時間,中年男人慢慢睜開雙眼,他的臉白得嚇人,父親從挑包里翻出一塊磚頭大小的紅糖,找了石頭將紅糖敲碎后,放到男人嘴里。父親又把軍用水壸遞給他,他沒有客氣,接過來揚起頭就喝,那咕咚咕咚的聲音,像極了溪水流進久旱的稻田。

因路上的耽擱,回到高發時,已經過了晚飯時間,父親怕我餓,放下挑包就忙去做飯。就在洋芋出鍋前,父親要放辣椒面,我不讓放,父親尷尬地笑了笑:“你都看見了?耗子屎我已經撿丟了,辣椒面還可以吃的?!蔽艺f:“那耗子尿呢?你能撿出來嗎?”父親被我懟得啞口無言。他知道我心里有氣,需要發泄,就輕聲地說:“姑娘,我知道委屈你了,但我們沒有更多的東西來浪費?!甭牭竭@話,我就來氣:“你給別人紅糖、大重九時怎么不說浪費!”一句話再次把父親懟得沒話說了。父親呆呆看我幾秒后說:“我們家里遭災,火燒了我們的房子,是村民們自發給我們家捐木料,送到平坡橋頭,你說這樣的恩情,我們拿什么來還?”

我看見父親眼里結起了白霜,這一次,我真的傷到父親了。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我輕輕走過去,拿起調羹舀了少許辣椒面放進鍋里。

高發盛產核桃,白露節氣一過,每個生產隊就更加繁忙,全勞動力們白天打核桃,晚上還要裂青皮。裂好的新鮮核桃要迅速送到烤房烘烤,烤干后裝袋打包,馱到供銷社售賣,換成錢,年底給社員們分紅。

集體時代,實行的分配制度是按人頭分糧食,按工分分紅利。所以,有些人家戶工分多人口少,分得的糧食不一定多,但年底分紅肯定是可觀的。家里人口多,勞動力少的,工分自然掙得少,糧食不一定少,但分紅肯定很少,有些人家還會超支。我們家就是全村的超支大戶。

供銷點還有個專門做收購的職工,他姓張,比父親的年歲要小一些。收購是季節性的工作,收核桃和橡子時非常忙,張叔連飯都顧不上吃。過了收購旺季,張叔會很閑,太陽照到屋外的門檻上,他都不起床。供銷店還收廢銅爛鐵、牙膏皮、塑料鞋底、爛涼鞋等廢料。收核桃和橡子的時候,父親就不做游售了,他要協助張叔做好收購工作。父親起得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先燒開水,把兩個八磅水壸灌得滿滿的。山里的寒涼來得早,遠處來賣核桃的,大多都是早上來,深秋或初冬,草葉上的露水大,趕馬人的褲腿都會濕掉。所以,父親每天都會早起燒火煮水,給村民們準備熱烘烘的火塘。

記得有一次,一個很瘦的男人卸完垛子,就到父親的灶房烤火,我看他有些哆嗦,就拿了一個碗讓他倒水喝,又從廚柜里拿出父親給我買的牛奶糖給他吃,他不接,我說:“你吃吧,那是我自己的東西?!彼荒昧艘活w,剝了糖紙放到嘴里,然后朝我甜甜的笑。后來,他去院子里打開馱子,用撮箕撮了滿滿的一撮箕青核桃給我,父親不讓我接,說那是公家的,推來推去老半天,那人黑起臉說:“老陳,你是不是看不起我,這核桃我不是給你,我是給孩子的?!备赣H拗不過,答應讓我自己拿,我走過去,在撮箕里挑了最大的一枚果子。

那么多年過去,我還記得男人眼睛里送出的,那張大大的獎狀。

收核桃時,要把核桃倒進大簸箕,撿掉霉的、爛的,再裝包,封口,過稱,一天下來,父親和張叔累得直不起腰,很多時候,他們忙得午飯都顧不上吃。我是熬不住,父親就讓我吃餅干,吃開水泡飯。偶爾我會溜出去,在村子里轉,看到哪家屋頂冒白煙,我就逛到哪家去,站在人家門口,眼睛直愣愣的看著,這樣的時刻,主人家都會給我盛碗黃燦燦的苞谷飯,挑上一點水豆豉,或一坨腌豆腐,味道都很不錯。

核桃收到尾聲的一天傍晚,父親帶我去學校玩,我在路邊的草叢里看見一張紙,那時小,不認字,撿到后就拿給父親。父親看到那張紙,臉都變了:“姑娘,我們不去學校了,我們現在去張家村?!闭f著父親背起我,小跑著向一個陌生的村子跑去。后來,一個長胡子的男人給父親送來了一只雞。在推來推去的對話中,我才知道男人丟了賣核桃的碼單。在那個年頭,300塊錢將意味著可以毀掉一個人,或一個家庭。

我被父親大大地夸贊了一通,父親還獎勵給我一件短袖衣。小時候,我是個愛顯擺的人,已是小雪時節,我穿著短袖衣去找小伙伴們炫耀我的新衣服,她們見我穿短袖衣,就問:“你不冷嗎?會生病的?!蔽疫谥鴥龅冒l紫的嘴說:“不冷,一點都不冷?!笨傻诙?,我真的病了,發高燒、咳嗽、頭疼。父親給我熬生姜紅糖水,喝下后還是沒有好轉。第三天,我在床上燒得迷迷糊糊時,聽見門外有嘈雜聲,村民們來看我,有人拿偏方,有人拿雞蛋,有人拿蜂蜜,一個叫阿玉的小女孩,拿來一坨羊肉和羊油,她說羊油煮糊茶可以止咳。不知怎么的,心里一暖,眼淚就流了下來。父親領著他們來看我時,我把頭埋在被子里,假裝睡著了。

在村子里呆久了,和村子里的男孩也成了朋友。男孩喜歡上樹掏鳥窩,我也跟著學爬樹,他們去砍柴我也跟著,像條割不掉的尾巴,坡頭箐溝到處鉆。我喜歡稱大俠,把家里的好東西拿出來分享給伙伴,然后讓他們對我馬首是瞻。

一天傍晚,小鼻涕蟲來喊我去看殺牛,我跟著他到村口的一棵大核桃樹下,看見七八個男人正在給一條黃牛刮皮,看著他們麻溜的動作,心想今晚可以讓父親帶我去混飯吃了。那時候真的很饞,看見或聽見哪里有好吃的,立馬就想去。我們一群小孩就站在大人身后,看他們刮皮、剖肚、順腸子、剃肉,直到隊長招呼各家小孩子,讓他們大人來分肉。

分肉還是按人頭。有些人家拎著筲箕來領肉,有些人家端著菜盆來領肉,反正大家都很高興,能吃到黃牛肉,誰都高興。只有隊長的臉黑著,就像殺的是他們家的牛一樣?;锇閭円姷郊依锓至巳夂?,紛紛跟著大人回家了。我的心里生出淡淡的失落,心想如果自己是這個村子的村民該有多好,也能分到一塊香噴噴的黃牛肉。想到這里,我也轉身回家了。

父親正在淘米的時候,隊長拎著一坨牛肉走了進來,他把牛肉放到桌子上的菜盆里:“老陳,給你留了一點,放心吃,牛是從懸崖上跌下來死的?!闭f完,苦苦地笑了笑,在火塘邊坐了下來。父親輕輕地嘆了口氣:“這回你們生產隊損失了一筆不小的錢?!标犻L無語,低著頭,雙手抱著腦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也許是很久沒有吃到肉的緣故,或是那頭黃牛吃到了什么奇異的香草,或許是父親的廚藝得到了提升,反正那晚父親做的蒜苗炒牛肉真的非常好吃,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牛肉。

母親從大理寄來一包小魚干,那是父親用來招待他酒友的菜品。白天,村民們各人忙各人的活,晚上,幾個愛喝酒的喜歡找父親小酌。那天做晚飯時,父親煎了一碟花生米、一碟小魚干,煎好后不上飯桌,而是把花生米和小干魚收進了廚柜,他那神秘兮兮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晚上要喝酒。等父親收拾好碗筷出了灶房,我悄悄把花生米和小干魚裝進自己的褲兜,然后,一陣風跑出供銷店,到村口的核桃樹下,和伙伴們分享去了。那次我挨了父親的罵,倒也不是吃了他的下酒菜,而是每次我吃了煎炒的食物,都會流鼻血。

時間是會長根的,天天面對的山水、草木,就連剛來時追咬我的狗,后來都對我搖尾巴。我喜歡四火山的春天,滿山的紅杜鵑美到極致,每次和父親路過花海,我們都會停下來,坐在杜鵑花樹下歇腳,每每這個時候,父親就會給我講故事。父親愛看書,所以,他肚子里有很多故事,但他講得最多的是《三國演義》。我剛到高發時沒有什么朋友,每晚睡前父親都給我講一個故事。后來,我的朋友多了,玩累了才回家,上了床倒頭就睡,父親就不再給我講睡前書。只有枯燥乏味的游售途中,父親才給我講那些厚厚的章回小說故事。有一次例外,也是去四火山的途中,坐在杜鵑花樹下時,父親竟然給我講了杜鵑花的傳說:“很久以前,王母娘娘要選百花仙子入園比賽選美,杜鵑花為了爭第一名,用了很長時間來打扮自己,等她到了比賽地,選美會已經結束,杜鵑花很生氣,從此發誓不入園。所以,杜鵑花都長在山上,不去城里開花結果?!笨粗鴿M山遍野的杜鵑花,感覺父親講的故事是真的。

游售的日子真的很辛苦,吃過早點就出發,一山一水地爬,一村一寨地走,有時天黑了還在路上,有時連頓飯都撈不到吃。我和村民們混熟后,就不愿意跟父親去游售,整天跟村里的孩子們去放牛、掏鳥窩、挖野菜、摘野果。最好玩的是燜窯豆、捉迷藏,在曬場上把苞谷當成手榴彈,像是來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我以為自己就會這樣快樂地在高發的核桃樹下嬉鬧著長大,可離別來得猝不及防。母親打來電報:“母親(我母親的媽媽)病重,請速歸?!备赣H簡單收拾了幾樣東西,拉著我就走。我不想回老家,大理的爺爺、奶奶和媽媽管我很嚴,不像在高發那么自由和快樂。我掙脫父親的手,跑到小鼻涕蟲家的廄樓上躲起來,最終,還是被父親找到。此刻,父親已經沒有了平日里的溫和與耐性,把我從草堆里拖出來,大聲呵斥:“現在不是鬧的時候,你奶奶病了,還不趕快走?!闭f著,抓小雞一樣把我夾在他的腋窩下,任我怎么掙扎都不放我下來。

高發,就這樣在我的視線中,一點點變小,變成一片坡,最后變成一抹記憶。

時間來到2023年7月,當我再次踏上去高發的路,以一個文學愛好者的身份回到這方山水,心里涌動著一種不可言說的情愫。

車子停下來,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打聽供銷店地址的下落,轉了一圈,沒有找到熟悉舊事的人。我只好隨作家團到“鄉村記憶館”,聽平坡鎮楊永剛書記給我們講高發村的發展史,以及在脫貧致富、鄉村振興、抗震救災中村民和基層干部共同經歷的艱難歲月和取得的成績。陳列室的墻上,貼滿了珍貴的文圖、照片、服飾,和舊時期的犁鏵、犁耙、犁架、牛套、掛刀,墻角還堆放著石磨、風谷機、木斗等生產工具,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老物件,再次把我推進那段甜蜜而又幸福的時光中,并在我心里拍打出一圈圈的浪花。

走出“鄉村記憶館”,我的心頭上有浮出那個執念:尋找曾經的供銷店。

順著一條坡路向上,一棵古老的核桃樹把身子探到了路的上空,彎彎的,扭扭的,像個愛講故事的老人,要把高發村的故事講給路人聽。這棵有故事的核桃樹適合拍照,無論選哪個角度,拍出來的照片都有獨特的美。攝影家們在瘋狂的按快門,要把彎腰的核桃樹拍成一座聯心橋,讓核桃穿上盛裝,走到山外。

高發,是漾濞核桃的發源地,核桃樹是最美的風景。我往綠意盎然的地方走,無意間闖入了高發小學。由于是星期六,學校大門雖然開著,但里面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一個人,我猶豫了片刻,還是往里面走去,兩棟三層樓房向我亮出了身份:“平坡鎮高發村博愛小學?!蹦遣噬r艷的籃球場,那林蔭下的乒乓球桌,還有核桃樹下的環椅,無不彰顯高發小學完善的基礎設施建設,令人神往。我不由自主的把心里的那座老舊、矮小、擁擠的高發小學與眼前的學校作了對比,這種對比,真讓人心生感慨。假如真有穿越,我愿意回到這里,帶著6歲的光陰,在這里上學,在這里讀山讀水讀核桃,讀這片土地上的溫暖。

父親常帶我去的高發小學,在村子外面的山坡上,學校的房子像上了年紀的老人,沉悶、古老,門窗如缺了門牙的嘴,風一吹,課桌上的書本被翻得嘩嘩響。冬天,為了御寒,學生們要拎個小火盆上學,下課時要加炭,到操場上(院子里)使勁的甩,要把快熄滅的火種,再次燒燃。

從學校出來,我更想父親了。如果父親能看到今天的高發小學,環境如此優美,吃住一體化,課外活動項目豐富多彩,那他該有多高興。父親常掛在嘴邊的:“孩子們跑那么遠上學,受那么多罪,真的不容易?!泵看螌W生來供銷店買學習用品,錢不夠,父親也賣。遇上愛學習的,父親還會獎勵兩顆水果糖,有時是作業本,有時是鉛筆,有時是摸摸他們的小腦袋,那是最大的無聲的鼓勵。

當供銷店的舊址問到第三個人時,終于有了眉目,中年男人指了指對面山說:“跨過箐,路下邊就是,但供銷社早就沒有了,現在蓋成了衛生室?!?/p>

其實,高發村的衛生室就在村委會的對面,來時路過,不知道那里是供銷店的舊址,錯過了。衛生室離公路只有七八米,銀色的大鐵門緊閉,兩層雪白的樓房掩映在高大的核桃林中。我在衛生室的周邊轉了一圈,地形地貌似乎與兒時的記憶對不上號。我正想離開,突然看見縮在衛生室后面的小木屋,鐵紅色的木門、木窗,已經被風雨侵蝕成一堆老骨頭,我把眼睛貼近玻璃窗,想看看里面還有些什么,但玻璃上的塵埃太厚,什么也看不清。右墻角一米多高處有塊黑黢黢的煙漬,很明顯是生火做飯時留下的。父親所居的高發供銷店原來是地主家的四合院,灶房是掛在主屋邊上的漏閣,長年的煙熏火燎把房子熏得黑黝黝的,15瓦的電燈泡無法把屋子照亮。所以,父親做的飯菜,經常有另類佐料的“加持”。

我把屋前屋后再查看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記憶中的物證。再次審視了周邊的山勢和環境,真的沒有記憶中的半點痕跡。

曾經高發供銷店是在靠村子的下腳,往上走幾百米才是村委會,那時叫大隊。大隊上有只大喇叭,四平八穩地賴在一棵核桃樹上曬太陽,只有遇到緊急的事,才喊上幾嗓子。不像我老家村子里的大喇叭,有事沒事說幾句,然后放革命歌曲。我奶奶是個文盲,但廣播聽多了,也能唱幾段樣板戲,或幾首革命歌曲。大隊會計跟父親關系好,每次跟父親去大隊,他都會從寫字的桌子下的紙箱里,摸出幾枚核桃遞給我,有幾次還吃到了核桃蘸蜂蜜,白白胖胖的核桃仁,蘸上甜滋滋的蜂蜜,那個味道,至今,我都沒有忘。

大隊部的房子我已記不起它的格局,依稀記得六七個人擠在一間屋子里開會,戴藍色布帽的羅叔邊開會邊蹲在門邊吸水煙筒,水在竹筒里咕嚕嚕地翻滾,聽上去充滿誘惑。

現在的高發村委會在衛生室的斜對面,公路往上六七米,一棟三層混凝土樓房寬敞明亮,院子就更不用說了,可以在里面踢足球,與我記憶里的高發大隊,簡直就是兩個星球。在我想進村委會看看的時候,窗子里飄出一個聲音,像在開會,又像在安排部署工作。

退出來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停放在院子里的小汽車,一共有4輛,有不同牌子的,這定是來村上上班的人開的小汽車。作為現代交通工具,開車上班一點都不稀奇,但回到40多年前,走路都怕滾下山的高發,竟然能修出讓車子飛跑的公路來,真讓我有點無法想象。

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發了一組高發的照片,5分鐘后菊姐打來電話:“阿梅,你怎么跑到我們老家了,你去的誰家?”我一時答不上話,只是含糊地說:“想高發供銷店了,回去看看?!本战阍陔娫捘穷^激動地說:“你走錯路了,你發的那些照片是高發村的羅家社,你父親工作過的地方在高發村民小組。你父親調走后不久,供銷社就搬到羅家社了,村委會也搬下來了,學校也搬下來了?!甭犃怂脑?,心里有種淡淡的失落和惆悵。

原來,被我“拋棄”了的那個故鄉,很久以前,也被時間拋棄了。

片刻后,菊姐再次來電說:“只要你想回去,等幾日我帶你去?!?/p>

我是要回去看看的,看看那里的山,那里的水,和那里的親人,還有那棵和小伙伴一起掏過鳥窩的核桃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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