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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一夏

2024-03-04 03:13長亭
南風 2024年2期
關鍵詞:花店漢服

長亭

因為熱情,因為熱愛,她的心里仿佛藏著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溪川縣嘉卉小區的斜對街新開了一家花店,店名“拈花一夏”。店老板是個年輕男子,叫顧淵,生得清雋儒雅,平日里喜歡穿白色系衣服,往盛夏日光里一站,整個人白得晃眼,宛若落入凡塵的謫仙人。

放假在家的遲漁為了能跟帥哥交上朋友,以買花為借口,天天往花店里跑,照顧了他不少生意。

直到有一天,遲清捏著鼻子控訴她:“姐,你天天把花往家里帶,我都快要對花粉過敏了?!?/p>

遲漁只好放棄這個法子,另辟蹊徑。在她一籌莫展之時,招聘網公眾號的推文送來了靈感。

心中有了主意,無視外頭陽光毒辣,她一路小跑著去到花店,開口時聲音清越:“顧老板,你這里招兼職……”

顧淵正在通電話,遂抬頭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遲漁立即閉了嘴,乖乖等他結束通話后,這才繼續未完的話:“顧老板,下周四就是七夕節了,到時肯定會有很多人買花,我瞧你這店里也沒個員工,你一個人應該忙不過來,要不我來幫你?”

隔著柜臺,遲漁眼巴巴地望著顧淵,眼里滿是期待。顧淵卻不置可否,目光在她曬得泛紅的臉上流連一番,隨后抽了兩張紙巾遞給她,“擦擦汗吧?!?/p>

“誒,謝謝顧老板?!?/p>

雖然她家離花店不遠,但她是跑著過來的,加之天氣又悶又熱,不出汗才怪。

顧淵對遲漁是有印象的。自一個月前開業以來,頻頻光顧花店的女子不在少數,但近半個月內天天都光顧的就只有遲漁一個,顧淵雖然沒有刻意觀察顧客,卻也是記住她了。

遲漁慢慢擦著汗,視線未曾從顧淵身上挪開半分,見他遲遲不作聲,以為他想拒絕,她便軟著聲音撒嬌:“顧老板,考慮一下唄?!?/p>

顧淵語氣平淡:“兼職工資不高?!?/p>

遲漁聞言釋然一笑,“沒問題?!?/p>

剛好今天新進了一批鮮花,趁著尚無顧客光臨,顧淵帶她到后院,教她修剪花枝、制作花束等等。雖然遲漁對花的認知比一竅不通,好在她學習能力和動手能力都挺不錯,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獨立負責一束花的誕生了。

不過她最拿手的還是寫賀卡,畢竟她算得上是半個手帳達人,如何對一張空白的紙進行寫寫畫畫,她可太熟練了。當她拿著制作好的賀卡呈給顧淵過目時,明顯看到他的眼里閃過一絲驚喜。

“學過書法?”這是他看了賀卡后,問的第一個問題。

“對啊?!边t漁點頭,“高中那會兒,我還參加過省級書法比賽,參賽作品是隸書體《洛神賦》,拿了一等獎哦?!?/p>

說話間,遲漁豎起右手食指,在他眼前晃啊晃的,那模樣別提有多得意了。顧淵佯裝不耐煩,輕輕拍了下她豎起的手指,“繼續干活?!?/p>

花店晚上七點打烊。遲漁臨走前,顧淵遞給她一個牛皮紙袋。

“這是什么?”遲漁邊接過來邊問。

顧淵輕描淡寫地說道:“你不是覺得把剪掉的花朵扔了很可惜嗎?那你帶回去吧?!?/p>

白天修剪花枝的時候,遲漁隨口說了這么一句,沒想到他記住了。

“真好?!彼龔拇永锬贸鲆欢溲蠼酃0淹嬷?,旋即抬頭沖顧淵笑了笑,“謝謝顧老板送我花?!?/p>

對于她美化概念的行為,顧淵不予置評。

遲漁抱著牛皮紙袋,一路哼著小曲兒回嘉卉小區,卻在小區門口遇見林致遠時,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

林致遠笑著跟她打招呼:“小漁兒,好久不見?!?/p>

遲漁沖他翻了個白眼,“別這么叫我,我跟你不熟?!?/p>

語畢,她不再搭理他,轉身進小區。

見遲漁神色郁郁地回來,遲清斗膽作了個猜想:“姐,你碰上致遠哥了?”

遲漁一個眼刀飛過去,遲清立即從實招來:“我今天在臺球店跟他偶遇,不小心把你放假在家的事說出來了?!?/p>

遲漁雖然心中有氣,卻是對人不對事,再怎么樣,她也不會對自家弟弟撒火。

吃過晚飯后,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她和林致遠算是青梅竹馬,幼稚園開始就認識,但林致遠這個人吧,太過鬧騰,平日里以逗她為樂子,很多時候她都忍過去了,但后來發生一件事,讓他們倆徹底鬧翻——準確來說,是遲漁單方面決定再也不跟他做朋友。

不想他了!

遲漁晃了晃腦袋,起身去尋空瓶子,把顧淵送給她的花枝一一插好。

遲漁料想得不錯,近日來買花的人確實比往日多了許多,截止七夕前一天,預訂的訂單已經破百,這對于一家開業不到兩個月的花店來說,已經是不錯的成績了。

遲漁每天都準時到崗,工作也很積極,偶爾還拉上遲清來幫忙。若不是有他們姐弟倆一起分擔,顧淵一個人當真是忙活不過來。

然而到了七夕這一天,應是最為忙碌的時候,遲漁卻遲遲沒有出現。顧淵有些惱,也有些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想要問個清楚,卻后知后覺自己沒有她的任何聯系方式。

他忽然有些迷茫。從初遇至今半個多月,他能明顯感覺到遲漁對他是有好感的,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他,然而似乎也僅止于此了,她連最基本的討要聯系方式這一步驟都沒走。

所以,是他自以為是,誤會她了?

“老板,我來提花?!?/p>

忽然上門的顧客打斷了顧淵的思緒,他收起手機,與顧客核對好訂單后,從花架上捧了一束香檳玫瑰遞給他,“謝謝惠顧?!?/p>

此后相繼來了好幾位到店自提的顧客,顧淵有些心不在焉地忙碌著。當再一次聽聞“吱呀”的推門聲時,他下意識開了口:“歡迎光……”

最后那一個“臨”字,在他看見來者的模樣時,生生咽了回去。

“不好意思啊顧老板,我遲到了?!?/p>

顧淵沒有作聲,仍定定凝視著遲漁。

她今天穿著一襲水綠色漢服,齊胸襦裙自然垂落,紗衣輕透,禁不起一縷風的吹拂,遂悠然翩飛著。而她額描花鈿,唇點朱櫻,長鬢如云,發間簪著一支流蘇步搖,隨著她的行與止,輕輕地晃啊晃。

遲漁抿著嘴角走到顧淵跟前,抬手在他眼前晃晃,“顧老板?”

顧淵如夢初醒,略顯不自在地別開視線,又語氣生硬地道了聲“抱歉”,這才繼續招待顧客。

遲漁挑了挑眉,滿心歡喜地繞到柜臺后面,將昨天剩下的幾張賀卡寫好。

雖然在跟顧客說著話,顧淵還是忍不住瞥一眼遲漁,看她端坐著寫寫畫畫的模樣。與昔日那個熱情爽朗的她不同,此刻的她似池中一朵青蓮,恬靜而安然,仿佛不曾經受世俗的煩擾。

她似乎總能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想到這里,顧淵不由搖頭失笑。

“呀!”遲漁忽然驚叫一聲,“有人要買花送我?!?/p>

訂單上的收貨地址是她家,收貨人則留了她的手機號碼。

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呢,顧淵皺眉道:“這不是挺好的嗎?”

“可是我不想要?!边t漁也皺眉,頗為苦惱的樣子,“顧老板,這單子可以不接嗎?”

顧淵搖頭,“平臺已經幫忙自動接單了?!?/p>

頓了頓,他語氣不明地道:“收下吧,說不定是你的追求者?!?/p>

遲漁當然知道送她花的人是誰。雖然下單人的號碼她覺得陌生,但賀卡內容中的“小漁兒”三個字,分分鐘讓她想起林致遠。

她小聲嘟囔:“并不是誰送我花,我都愿意收的?!焙鋈幌氲绞裁?,她神秘兮兮地對著顧淵笑,“顧老板,如果這訂單非接不可,那我可以當作是你送給我的嗎?”

顧淵瞥了眼留言中的賀卡內容,那樣直白熱情的愛意表達,真不是他能編寫出來的。但見遲漁滿臉期待的模樣,他一時不忍拒絕,只好丟下模棱兩可的“隨便”二字。

兩人一直忙到晚上八點多才停歇,期間吃了點東西果腹,但到了這個時間,早就消化完了。

“顧老板,看在我今天這么忙的份上,請我吃頓宵夜唄?!?/p>

顧淵掏出手機,“想吃什么?我點外賣?!?/p>

遲漁卻將他的手機奪走,“不點外賣,直接出去吃?!?/p>

顧淵平時都是自己在家下廚,故而一時拿不定主意要帶她去哪里吃什么。最后還是遲漁反客為主,帶他去到以前常去的一家燒烤攤。

顧淵本能地抗拒,遲漁極力說服他:“像你這種看起來頗為高冷的謫仙人,就該常來這種地方沾沾人間煙火氣?!?/p>

顧淵斜眼睨她,最終還是勉強落座。

點完單付過錢后,遲漁讓他坐在這里等著,她則去了對街的水果店買東西?;貋頃r,她一手抱著半個冰鎮西瓜,一手拎著兩瓶汽水。

看著眼前的“滿漢全席”,顧淵皺眉,“你吃得了這么多?”

遲漁在他對面坐下,聞言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吃烤串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但夏天最為美妙之處,還得在于橘子汽水第一口入喉時的舒爽,還有冰鎮西瓜最中間那一塊的清甜?!?/p>

她時不時就會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言論,偏偏語氣還那么理直氣壯。顧淵忽然有些好奇她腦子的構造是否跟常人有異。

遲漁當然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自顧自享受著夏天的美好。

“慢一點,沒人跟你搶?!鳖櫆Y看著她吃,莫名覺的好笑。明明她一副大家閨秀的裝扮,坐姿卻是大大咧咧的,手上的烤串還沒吃完,又急著去啜飲一口汽水,完后還咂了咂嘴巴,似意猶未盡。

無奈她的衣袖寬廣,時不時便滑落下來,妨礙她享受美食。在她不知第幾次抬起手臂,試圖把袖子滑上去時,顧淵忽然探身上前,將她的廣袖慢慢挽起,又打了一個不松不緊的活結。

他那好看的眉眼近在咫尺,遲漁一時忘了動作,甚至連呼吸都忘了,只顧著欣賞他的美貌。與此同時,一股灼熱的羞意悄悄爬上她的臉頰,繼而蔓延至耳根,任那落地風扇如何吹都冷卻不下來。

“好了?!鳖櫆Y抬眸看她,才發現兩人靠得極近,遂尷尬地干咳一聲,“吃吧,不急?!?/p>

“好?!边t漁小聲相應,果真放慢了進食速度。

場面一度陷入詭異的安靜之中。

“小漁兒!原來你在這里,難怪我去你家找不到你?!?/p>

遲漁不用抬頭都能猜到這是誰的聲音。果不其然,林致遠挨著她坐下,用肩膀撞了一下她,“我送你的玫瑰收到沒?”

“扔了?!边t漁頭也不抬。

其實沒扔。雖然她極不愿意收下林致遠送的花,但花是無辜的,所以她就略去“收貨”環節,直接把花給了下了相同訂單的顧客,這樣顧淵還能省下二百來塊,用來請她吃這頓宵夜還綽綽有余,簡直完美。

“你怎么……”林致遠有些生氣,卻礙于公共場合不好發作,轉而改口道,“你怎么又穿成這個樣子出來了?”

“要你管!”遲漁有氣便撒出來,才不管是不是在公共場合,“林致遠,這么多年過去了,你該不會還想說我穿成這樣出門很丟人現眼吧?”

不給他任何回應的機會,遲漁起身離開。林致遠想去追,顧淵適時攔住他的去路,“先生,請適可而止?!?/p>

語畢,他拿起還剩一半的西瓜和遲漁沒喝完的汽水,快步跟了上去,“遲漁!”

遲漁胡亂擦了擦眼淚,等顧淵跟上來,她很認真地問:“顧老板,我穿成這樣真的很丟人現眼嗎?”

顧淵搖頭,“他眼光不行?!?/p>

雖然他回答得委婉,遲漁卻被他逗笑了。目光無意間掃到他手上拿的東西,笑容不由放大,“你怎么還拿著西瓜汽水?”

顧淵沒覺得自己拿錯了,“你不是喜歡吃嗎?”

遲漁一愣,繼而又笑了。她從他手中拿走橘子汽水,邊走邊喝,“我曾經,有過一段不快樂的時光?!?/p>

遲漁的父母都是人民教師,一個教歷史一個教語文,若是放在古代,她也算得上是出身書香之家。相應地,父母對她和遲清的教育比較嚴苛一些。但大多孩子天性愛玩,遲漁姐弟倆也不例外,遇到林致遠這么個調皮搗蛋鬼,他們也樂得跟他做朋友。

遲漁自幼就是個美人胚子,討人喜歡,林致遠卻總愛欺負她,不是抓來蟲子放在她頭頂上,就是把她的作業本藏起來,害她半天找不到……遲漁雖然生氣,但想到跟著他有得玩,便也忍下了。

高一那年暑假,遲漁隨父母去了一趟省城,發現路上有不少穿著漢服的小哥哥小姐姐,她覺得好看,便央著父母給她買了一套。誰知回到溪川后,她穿著漢服出門,卻被林致遠嘲笑:“小漁兒,你這穿的是什么奇裝異服?看起來像個不倫不類的怪物?!?/p>

遲漁聽了有些受挫,“不好看嗎?”

“當然不好看?!迸滤幌嘈?,林致遠還找來其他朋友,對著遲漁評頭論足,得出的結論無一不是“看起來怪怪的”。

彼時的遲漁沒有想過他們之所以覺得奇怪,是因為漢服的風潮還沒涌到溪川這個小縣城,他們囿于自己的短淺目光,接受不了這種古已有之的“新鮮事物”。她只是覺得難過——被好朋友視為怪物,怎會不難過呢?

此事之后,遲漁把漢服壓了箱底,等她再次拿出來穿,已經是一年多以后??h里要舉辦一場青少年文藝表演活動,她報名演唱一首古風歌曲,想著到時就穿著漢服登臺。當時是林致遠陪她一同前往。待她去后臺換裝時,卻發現漢服被人剪破了好幾處。臨時找不到合適的服裝,她只好硬著頭皮穿上它去表演。

雖然衣服的破洞不甚明顯,動作不大便看不出來,但遲漁的心情還是受到了影響。表演結束后,她找到林致遠,質問是不是他干的。林致遠居然毫不羞愧地承認了,還說她這樣穿本來就很奇怪,若是穿著上臺表演,簡直丟人現眼。遲漁想哭,卻又不想當著他的面哭,索性拋下他,自己蹲在無人角落里流淚。

不知哭了多久,頭頂突然傳來一道溫柔帶笑的聲音:“我覺得你這樣穿很好看啊?!?/p>

遲漁慢慢抬頭。跟前不知何時站著個女生,看起來比她年長幾歲。不知名的姐姐蹲下身,與遲漁平視,“你的表演我看了,你唱得很好,穿的衣服也很好看?!?/p>

“真的嗎?”遲漁夾著濃濃的鼻音問。

“真的?!辈恢慕憬氵厪碾S身攜帶的包包里抽出一張紙巾給她擦眼淚,邊說,“不只是我,臺下很多觀眾都說你很好看,我在旁邊都聽到了?!?/p>

遲漁說:“我相信姐姐?!?/p>

對方展顏而笑,“你可以叫我芊雪?!?/p>

遲漁破涕為笑,“我叫遲漁,謝謝芊雪姐姐?!?/p>

受了芊雪鼓勵,遲漁重拾對漢服的熱愛,到省城讀大學后,她還時常找些漢服平面模特的兼職,美美地出鏡,然后發到網上,讓更多的人看見她的熱愛,而在每個傳統節日穿漢服已經成為她多年的習慣了。

“只是可惜,后來我再也沒有遇見芊雪姐姐,她就像一個天使,在我的世界短暫停留?!?/p>

遲漁說完,看向久未作聲的顧淵,才發現他的臉色很難看。

“顧老板,你怎么了?”

顧淵回過神,搖著頭說“沒事”。幾分鐘后,兩人抵達小區門口,顧淵說明天花店暫停營業,讓她在家好好休息一天。遲漁笑著跟他道了聲晚安,步履輕快地走進夜色里。

直至看不見她的身影了,顧淵抬起頭,仰望天上星辰。

孟芊雪是顧淵的女朋友,她是一個像天使那般美好的女生。他和她相識在大學里,源于一朵花。

那天是情人節,孟芊雪在學校門口賣起了玫瑰花,一朵一束的那種。顧淵偶然路過,被她攔住,“同學,要買花嗎?”

顧淵言簡意賅:“我單身?!?/p>

“誰說買玫瑰花就一定要送給對象?用來取悅自己也可以啊?!闭f這話時,孟芊雪笑得眉眼彎彎。

剛好那會兒顧淵因為專業上的研究實驗失敗,心情有些郁悶,聽了她這話,便買下花一朵,聊以自慰。

他們第二次見面是在院系聯誼晚會上。孟芊雪穿著一襲白色連衣裙,在臺上獨唱《會有天使替我愛你》。臺下,顧淵的目光像是凝住了,望著孟芊雪,久久挪不開。

在他眼里,她就是天使。

后來,是顧淵主動追求孟芊雪。表白那天,他捧著一束玫瑰,說了一句很文藝又很肉麻的話:“送你紅玫瑰,便是我取悅自己的方式?!?/p>

男追女并不總是隔座山,至少顧淵追孟芊雪也才用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們都不是熱烈的性子,交往后,彼此愛得平平淡淡,卻很滿足。

時間過得很快,他們相愛了兩年,并且約定好畢業后就結婚??墒钱厴I后,孟芊雪反悔了,不是因為移情別戀,不是因為嫌棄他沒房沒車,而是因為她生病了,原發性肝癌,治愈率極低。

顧淵安慰她,治愈率極低,說明還是有希望治愈的,所以沒關系,我們結婚吧。

孟芊雪笑著搖搖頭,“阿淵,你知道的,這樣微乎其微的希望,需要用沉重的代價做交換……我舍不得拖累你和爸媽?!?/p>

孟芊雪平日里如水一般溫柔乖順,可一旦犟起來,任誰也說服不了。她無論如何都不愿意在這個節骨眼跟顧淵領證,作為交換條件,她答應住院治療。

醫療費是個無底洞,那段時間,顧淵拼了命賺錢,除了全職工作外,他還攬下好幾份兼職,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孟芊雪看了很是心疼,“阿淵,別忙了,多陪陪我吧,我的時間不多了?!?/p>

顧淵佯裝怒斥她:“烏鴉嘴?!?/p>

孟芊雪笑了笑,然后說她待在病房太悶了,讓他帶她去住院樓下的公園散散心。

快要入冬了,顧淵給她披上外套,然后小心翼翼地抱她坐到輪椅,推她下樓。

“阿淵,你知道我最喜歡哪個季節嗎?”

“夏季?!鳖櫆Y不假思索。

“你竟然知道?”孟芊雪回頭看他,語氣里滿是驚喜。

顧淵揉了揉她的發頂,“我是你男朋友,這么基本簡單的情況,我自然是清楚的?!?/p>

孟芊雪又問:“那你知道我為什么最喜歡夏季嗎?”

這一次倒是難住顧淵了,他認真想了想,仍是不確定,“因為夏天熱情?”

孟芊雪搖頭,“傻瓜,因為我們相愛在夏天啊?!?/p>

顧淵失笑。

“我有一個愿望?!泵宪费┙又f道,“我想在老家溪川開一家花店,店名我已經想好了,就叫‘拈花一夏’?!?/p>

因為他們相識于花,相愛于夏。

顧淵說,會實現的。

孟芊雪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沉默許久,她又問:“阿淵,人去世后,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你相信嗎?”

“……相信?!鳖櫆Y的聲音有些泛啞。

孟芊雪壞笑道:“那你可要小心了?!?/p>

顧淵問她什么意思。她看著他的眼睛,煞有介事地解釋:“因為我會變成星星,在天上監督你,看你會不會因為我的離去而封心鎖愛……你可千萬不能這樣啊,如果遇到值得被愛而你又有好感的女生,你一定要放心去愛、去爭取,不用顧慮我……我不但不會怪你,而且還會在天上默默祝福你們。你……記住了嗎?”

這一次,顧淵沒有接話。

孟芊雪生于冬季,后來,她死于冬季。

顧淵努力工作了數年,等攢夠了錢,他準備去溪川開一家名叫“拈花一夏”的花店。他的父母苦口婆心地勸他,放下吧孩子,不要為了一個已故之人,活得這么累。

他當時回應的是,也許到了溪川,我就能真正放下了。

思及往事,顧淵當夜失了眠,輾轉反側到東方既白時才睡下。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直至他被一道叫嚷聲吵醒。

“顧老板?顧老板你在家嗎?”是遲漁的聲音。

他租的是一棟臨街兩層樓房,一樓用來開花店,二樓用來居住。這會兒從二樓窗口往下望去,遲漁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她左手揣抱著一個保溫盒,右手朝他揮了揮,臉上掛著明燦燦的笑容,眼里也似散著星輝。

顧淵腦海里忽地冒出一句話:因為熱情,因為熱愛,她的心里仿佛藏著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見他睡眼惺忪,遲漁不由笑道:“顧老板,你該不會是睡懶覺睡到現在吧?”

顧淵輕嗯一聲,說了句“稍等”,他才下樓給她開門。

這是遲漁第一次踏足他的私人空間,房子不算大,勝在通風好采光好,家居用品都挺齊全。

遲漁隨意參觀一番便道明來意:“我媽熬了冰鎮綠豆湯,這天太熱,昨晚又吃了燒烤,所以我給你帶了一些,好讓你消消暑、降降火?!?/p>

顧淵頷首,“放著吧,我先去洗漱?!?/p>

他洗漱用不了多長時間,等他回到客廳,卻見遲漁手里持著一張相片,看得出神。他忽而想到那是昨晚他從相冊取出來的他和孟芊雪的雙人合照,不由揚聲喚她:“遲漁!”

遲漁聞聲抬頭看他,目光有些怔忪渙散,“顧老板,你跟芊雪姐姐……你們認識?”

何止認識?相片里的他們舉止親密,她又不傻,怎會猜不出他們是什么關系?

阻止已然來不及,顧淵只好承認,“是,芊雪是我的女朋友,不過……”

“對不起!”遲漁徑自打斷他的話,鞠躬道歉。

顧淵皺眉,問她為什么道歉。

遲漁搖頭,“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總之就是對不起?!闭f話間,她又鞠了一躬,“那什么,顧老板,我還有事要忙,先走了……”

顧淵叫住她:“遲漁!”

遲漁腳步一頓,頭也不回地問他還有什么事。

顧淵遲疑良久,緩緩道:“你現在走可以,但至少留個聯系方式給我?!?/p>

遲漁愣了愣,然后當做沒聽見,匆匆離去。

回到家后,她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想著,緣分這種東西真的好神奇啊,顧老板和芊雪姐姐居然是一對情侶。然后她又想到,為什么偏偏會這么巧呢?顧老板是芊雪姐姐的男朋友,那她豈不是不能喜歡他了?最后她又想到,可是,她好像已經喜歡上顧老板了啊,已經放在心尖上的人,可以說放下就放下嗎?

早知如此,這個暑假她就不回家了,找個模特兼職不香嗎?出去旅游不香嗎?為什么偏偏回了溪川,偏偏遇見顧淵,偏偏喜歡上他了呢?

“叮咚!”手機突然響起提示音,遲漁有氣無力地點開微信,發現竟然是顧淵申請加她好友,而驗證消息直白得可怕:“我是顧淵,你下樓,我們談談,不然你的兼職工資一分也別想拿到手?!?/p>

她忙活了一個多星期,工資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吧……萬惡的資本家。

遲漁絞盡腦汁地想啊想,顧淵怎么會有她的手機號碼呢,明明她沒留啊。然后她再想啊想,終于想起來昨天林致遠下的外賣單留了她的號碼。

又是林致遠!

遲漁坐在顧淵對面,聽他說起孟芊雪的故事。聽到最后,她的眼淚跟不值錢似的啪啪往下掉,“原來芊雪姐姐真的是天使啊?!?/p>

天使短暫停留人間,然后就回到了屬于她自己的天國。

顧淵抽了紙巾給她擦眼淚,語出驚人:“遲漁,我們試試吧?!?/p>

“試試……什么?”

“交往?!?/p>

遲漁目瞪口呆,卡殼片刻,她終于出聲:“顧老板,你喜歡我嗎?”

顧淵沉默了。他承認,遲漁浪漫且富有熱情,是個值得被愛的女孩,他也的確對她有些好感,可僅是如此,他便是喜歡她嗎?

他的沉默給了遲漁答案。她苦笑一聲,說:“如果你想跟我交往,僅僅是為了告慰芊雪姐姐的在天之靈,那么我會覺得有些……有些難過?!?/p>

“抱歉,是我考慮不周?!鳖櫆Y語氣鄭重,“你給我一些時間,我會認真想清楚,然后給你最終的答案?!?/p>

“一些時間”是多長時間,顧淵沒有說明白,遲漁心里也沒個定數。轉眼間到了金秋九月,學校要開學了。去學校報到的前一天,她去了花店,想跟顧淵道個別。

半個多月沒見,再見他時,遲漁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顧老板,”遲漁故作輕松,“我明天要去學校報到了,你可別太想我哦?!?/p>

顧淵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環顧一圈,然后看著她的眼睛說:“你挑一束花吧,就當是我送給你的開學禮物?!?/p>

“那我就不客氣了?!边t漁調皮地眨了下左眼。

她挑選了很久,最終選定一個不起眼的多肉小盆栽,“就它吧?!?/p>

第二天,遲漁趕了最早一班列車前往省城。開了學,她就是大四生了,雖然課程不多,卻也是大學生涯里,她最為忙碌的時候,忙著找畢業實習,忙著寫畢業論文,還要忙著備考各種證書,一天天的,日子倒也過得充實滿足,可她依然在心里騰出一方空間,裝著那個身在溪川賣花的男人。

顧淵也在想她,遲漁感覺到了,因為她每天都能在朋友圈收到一個小紅點——是顧淵在提醒她去看他的“蒔花弄草日志”,末尾處還附有相關花語。

遲漁每天都會給他點贊,偶爾還主動發消息給他,問他花店生意怎么樣。他每次都回答得很認真,比如今天來了幾位顧客,做成了幾單買賣,甚至單日營業額有多少等等,事無巨細。

遲漁莫名覺得有些好笑,想著或許有一天,他還沒想清楚,而她卻已徹底淪陷了。

國慶長假,她沒有回家,因為早前約了一份古風拍攝的兼職,而且要去外省拍,兩地來回,再加上拍攝的時間,幾近用去了整個假期。

待到一個月后拍攝成品出來,她把鏈接發到朋友圈,獲贊無數。顧淵也看到了,不過他沒有點贊也沒有夸她好看,而是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你跟那個男的很熟嗎?”

誒?遲漁點開鏈接看了一眼,很快明白了為什么他會這么問。

這次她參與拍攝的是一部仙俠虐戀短劇,她飾演女主,與男主飾演者并不熟悉。但是戀愛嘛,男女主之間總免不了一些親密舉動,遲漁已經習慣了,可顧淵不懂這些啊,所以才會頭冒問號。

遲漁想了想,不答反問:“你吃醋了?”

顧淵答:“沒有?!?/p>

遲漁回:“哦?!?/p>

呵,口是心非的男人,就不回答你!就要吊著你!

可她沒想到的是,顧淵還挺經吊,雖然每天仍舊提醒她去看更新的日志,卻沒再找她聊天,他們的對話就終結于遲漁那不甚愉悅的一聲“哦”。

從實習單位出來,遲漁冷不丁被一陣寒風吹得直打哆嗦,定了定神,她才發現天上下雪了。很輕細的雪,落地即融化的那種,不過她還是很開心,哼著小曲兒走向地鐵站。

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街上的人比平時多了許多,都等著呼朋引伴去跨年呢。

候車時,遲漁發表了一條動態:等一個人一起跨年,過時不候。

暗示得夠明顯了,顧淵那家伙看見后總該開竅了……吧。

一路上,她反反復復看了無數次朋友圈,很多人給她點贊評論,然而顧淵并不在“很多人”之列,也就是說,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你最好是還在忙,不然看了之后還無動于衷,你就等著后悔吧你!”

回到學校宿舍后,遲漁癱坐在椅凳上,看著書桌上的多肉發呆??粗粗?,她忽而笑了,笑意些微苦澀。

室友們都在外面快活,她閑得無聊,又沒有心思做正事,索性點了一份外賣,搭配著喜劇電影,權當苦中作樂。

看完一部后,正準備看下一部時,手機突然嗡嗡震動,是顧淵的來電。他說:“我在你的學校門口?!?/p>

遲漁連電腦都沒關,出了宿舍后一路狂奔,任由寒涼夜風吹亂她的長發。從未有過哪一刻如此刻這般,急切地想要見到他。

校門口人來人往,可遲漁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顧淵,因為他實在是長得太出眾了,加之他捧著一大束玫瑰花,想不引人注意都難。

她在他的幾步之外停下,彎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氣,待稍稍喘勻氣息,才抬頭看他。

顧淵走近幾步,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我吃醋了?!?/p>

“???”遲漁一時接收不到他發出的訊號。

于是顧淵重復一遍:“看見你跟其他男人摟摟抱抱,我吃醋了?!?/p>

至此,遲漁終于明白他在說什么了。轉過頭偷偷笑了笑,她復又看他,“所以呢?”

“冬天來了,但我還想要擁抱夏天?!庇质且痪錄]頭沒尾的話,遲漁剛要問他是什么意思,卻聽他緊接著說道,“所以遲漁,讓我做你的男朋友,可以嗎?”

遲漁斷了思緒,下意識點了點頭。下一秒,顧淵便騰出一只手,將她擁入懷里。

聞著他身上宜人的淡淡花香,遲漁慢慢想起來問,“你是看了我的朋友圈,才特地趕過來的?”

“是,也不是?!鳖櫆Y說,“我用了一下午制作玫瑰花束,然后看到你更新的動態,就立馬趕過來了?!?/p>

遲漁心里一驚,“也就是說,就算沒有那條朋友圈,你也會來見我,向我表白?”

顧淵低聲笑了笑,“你猜對了?!?/p>

遲漁暗自欣喜,嘴上卻是在吐槽他:“我還以為你這個榆木腦袋不會開竅呢?!?/p>

顧淵聞言只是笑,并不予以反駁。遲漁瞪了他一眼,隨即遞出左手給他,“開了三四個小時的車,應該餓了吧,走,我帶你去吃宵夜?!?/p>

顧淵笑著伸手過去,與她十指相扣。

他抓住他的夏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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