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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詞與放逐

2024-03-04 13:28E.M.齊奧朗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4年2期

[法] E.M.齊奧朗

編者按:E.M.齊奧朗(1911-1995),法籍羅馬尼亞裔哲學家和文學家,代表作有《在絕望之巔》《苦論》《解體概要》等。在上個世紀群星閃耀、眾聲喧嘩的思想界,齊奧朗選擇了離群索居,他一生隱居在巴黎,從不接受采訪,在自己創造的孤獨中失眠、抑郁、寫作、思考。蘇珊·桑塔格認為:齊奧朗是當今思想最精細、寫作最具力量的人之一。諾曼·馬內阿說:他是一位杰出的反叛者,也是一位獨具懷疑精神的厭世者,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我們在人類存在的虛無中驚醒過來。齊奧朗后現代主義碎片式的文體風格,荒誕而又清醒、絕望而又充滿溫情的精神世界,暗合了當今一些年輕人的心理狀態,因而有人將他視為當下流行的“發瘋文學”的鼻祖。本期我們選載《供詞與放逐》中的部分內容,供大家了解齊奧朗的思想與寫作。

依我看,將詩人與思想家一視同仁特別沒意思。有些領域哲學家最好不要染指。把一首詩當作系統來拆解,等同于犯罪,甚至是瀆神。

奇怪的現象:當人們大談特談詩人時,詩人聽不明白反而狂喜,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語討詩人歡心,給他們一種升華的錯覺。這一缺陷將詩人矮化為自身的注解人。

我給某位哲學家的遺孀寫信,說道:“驚聞賢才仙逝?!奔某龊?,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愚蠢。重寫一封,意味著可能再丟一次人。說到吊唁,除了套路,其他按斯塔爾夫人①的說法,發明新詞是“思想貧瘠最明顯的癥狀”。放在19世紀初,這話也算不了什么,但在今天格外正確。早在1649年,沃熱拉②就已經頒布法令:任何人都不能發明新詞,君主也不例外。

在這個問題上,哲學家比作家夸張,甚至還沒思考就已經在琢磨禁令了!

我陷入了某種焦慮,難以自拔。這時,有人按門鈴,我打開門。一個年長的女人站在門前,我沒有想到她會來。接下來的三個小時,她用她愚蠢的言論對我狂轟濫炸,我的焦慮轉變成憤怒,我得救了。

皮克普斯公墓。一個年輕人和一個年長的女人。守門人解釋說,這片墓地是留給那些上了斷頭臺的人的后人的。那位女士站出來:

我們就是!

好大的口氣!畢竟,她說的可能是真的。但如此挑釁的語氣立馬讓我站到了劊子手那邊。

我們不棲居于國家,我們棲居于語言。這就是我們的家園,別無其他。

一本受精神分析啟發的書中寫道,年輕的亞里士多德絕對嫉妒菲利普——亞歷山大的父親,而亞歷山大后來成了亞里士多德的學生。讀后忍不住想:一個自稱有療效的體系,以及這種推測被虛構的方式,是可疑的,因為它為了發明解釋和治愈而發明了秘密。

有一天,我對一個朋友說 ,雖然我不再相信寫作,但我還是不愿放手,工作是一種防御性的幻覺,胡亂寫下一頁,哪怕只一句,也讓我開心得想吹口哨。

多年后,過了一生,我又見到了她?!盀槭裁纯??”一見面我就問她?!拔覜]有哭?!彼?。她確實沒有哭,她是對我笑,但歲月在她臉上鑿下了痕跡,笑顏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苦澀,仿佛在說:“年華逝去而生命延續,總有苦頭要吃?!?/p>

女兒圖里亞死后,西塞羅隱居鄉野,? 每每悲傷涌來,他便給自己寫信,自我安撫。真是遺憾,這些信件都已遺失,更遺憾的是,這一自我療愈的方法竟然沒有普及!確實,一旦采用了這種療法,宗教早就破產了。

一位丹麥精神分析學家患有頑固的偏頭痛,他接受過同行的治療,但沒有效果,后來弗洛伊德在幾個月內治好了他。弗洛伊德很肯定地告訴他,他痊愈了,沒有人會懷疑弗洛伊德。這個弗洛伊德的門徒,身體狀況極其糟糕,但每日都能見到自己的導師,竟不由自主地轉好。眼見舉世公認的大師持之以恒地關心、掛礙自己的苦難,最好的藥方也不過于此!任何疾苦都難逃關愛的包圍。這提醒我們,教派的創始人都會拿科學的外衣包裝自己,所謂的治愈無外乎信念使然,而非療法有效。

夢廢除了時間,便廢除了死亡。逝者借夢攪擾我們。昨天夜里,我夢到了我的父親。他還是和我印象中一樣,但有那么一瞬間我遲疑了。如果不是他呢?我們以羅馬尼亞人的方式緊緊擁抱,但像往常一樣,有所保留地、淡淡地、含蓄地,并不像一個感情外露的民族。也正因為克制而冰冷的親吻,我知道那就是他。醒來時我心想,一個人也只能以闖入者的姿態擾人安眠,才能復活,如此一來,永恒也只能令人不安。

交談中突然的沉默剎那間觸及了核心:沉默揭示了言語的發明需要多大的代價。

人可以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驕傲,但更應該為有所不為而驕傲。這樣的驕傲有待發明。

陪了他一晚上,大家都筋疲力盡了,因為需要控制自己,生怕哪句輕微的暗示刺痛他(什么都可以刺痛他),最終費勁了心力,既厭煩對方也討厭自己。我們責怪自己出于顧忌,甚至到了卑鄙的地步,去迎合他的觀點,我們鄙視自己沒有當場爆發,不該把如此微妙的疲憊強加給自己。

每個人的使命都是執行自己所具象化的謊言,最后僅僅成為一個疲憊的幻象。

他奄奄一息幾個月甚至好幾年了,以過來人的口吻談論著自己的死亡。一個死后的存在。我很驚訝,他幾乎什么都不吃卻還能活著:“我的身體和靈魂花了那么多時間廢了好大勁才結合,沒辦法分開?!?/p>

他說話時的聲音并不像一個垂死之人,因為他早就不算是“活著”了:“我是一支熄滅的蠟燭?!边@是他對自己最后的蛻變最準確的描述。我問他有沒有可能發生一個奇跡,他回答說:“要好幾個奇跡才行?!?/p>

從一本破壞性巨大的書中生還,讀者所遭受的痛苦并不亞于作者本人。

一個年輕的德國人向我要一法郎。我和他交談后得知,他曾周游世界,去過印度,自認很像當地的流浪漢,他真摯地愛他們。然而,將一個說教的國家視為歸屬不無后患。我看著他乞討:他看起來像是上過乞討課一樣。

赫拉克利特既有德爾斐的一面,又有教科書的一面,兼有閃電般的洞察力和夯實的基礎:既是受啟者,又是啟示人。但很遺憾,他放不下科學,始終無法站在科學之外思考!

聽他闡述自己的計劃時,我不免想到,他剩下的日子甚至不到一周。就他而言,談論未來,尤其是他的未來,多蠢??!但是,一旦離開,一旦出了門,我又禁不住心想:說到底,活著的人和將死之人又有多大區別呢?只不過后者做計劃荒謬得更明顯而已。

一事無成的X.向我抱怨,說自己沒有時運。

“哪有!哪有!你接二連三的受挫如此惹人注目,倒像是泄露了天意的設計?!?/p>

當然有那種臨床上的抑郁,治療有時會有用;但還有一種抑郁,隱藏在洋溢的快樂后,如影隨形,不讓我們有片刻的獨處。這一無處不在的惡意無以排遣:它是我們與自我永恒的面對面。

這位外國詩人在多個首都之間猶豫不決,最終選擇了我們。我向他保證,他做了對的選擇,他會發現這兒除了其他好處之外,還可以在不打擾別人的前提下餓死。我想再鼓勵他幾句,便指出在這里潰敗特別正常,甚至成了一種通行證。后面補充的這句話打動了他,因為我從他眼睛里看到了閃光。

分別三十多年后,一個朋友對我說:“你也到了這個年紀,說明生活還是有意義?!蔽医洺O肫疬@句話,每次都很有感觸,雖然說這活的人在任何事情中都能找到意義。

馬拉美自稱被判決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醒著,對他這樣的人來說,睡眠不再是“真實的需求”,而是“恩典”。

只有偉大的詩人才能擔負如此瘋狂的奢侈。

動物似乎逃過了失眠的困擾。如果讓動物幾周內不睡覺,狀態和行為都會發生根本的變化。它們會體驗到以前不知道的感覺,一種我們認為獨屬于人類的感覺。如果我們想讓動物趕上我們、取代我們,那就擾亂動物世界吧。

我每次給一位日本的女性朋友寫信,都習慣了向她推薦勃拉姆斯的作品。她剛寫信告訴我,說她對我的偶像太過投入,都被送上救護車了,這才從東京一家診所里出院。是哪一段三重奏或者奏鳴曲應該為此負責呢?這并不重要。只有招致昏厥的才值得傾聽。

我想到了C.,喝咖啡是他存在的唯一理由。有一天我有些激動地當著他的面夸佛教,他回答說:“涅槃,好的,但沒有咖啡不行?!?/p>

我們都有某種癖好,阻止我們無條件地接受終極的幸福。

佩里耶夫人③的一篇文章,更確切地說,一個段落里寫道,她的弟弟帕斯卡承認自己從十八歲開始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我讀了后震驚得將拳頭塞進嘴里,防止自己喊出聲來。

這是在一個公共圖書館里發生的。值得注意的是,當時我十八歲。這是怎樣的先見之明,又是怎樣的瘋狂、怎樣的自負??!

脫離生命便少了嘲諷生命的樂趣。

如果有人告訴你他不想活了,或許只能這么回答他。

友情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它幾乎和愛情一樣,是一個產生失望和憤怒的無窮無盡的源泉,也因此帶來了豐厚的驚喜。沒有理由錯過友情。

他心不在焉地向我伸出手。我問了他一些問題,漸漸不敢吭聲了,因為他的回答短得要命。并不是說聊天要說些沒用的廢話,而是聊天得有聊天的樣子!言語是生命的信號。所以說,相比說話卡頓的半瘋子,滔滔不絕的瘋子更親切。

我們對溜須拍馬之人毫無招架之力。既沒法認可他而不感到荒謬,又不能反駁他、不理他。我們表現得好像他說的都是實情,放任自己被恭維,因為不知該如何回應。他自以為我們著了他的道,覺得他支配了我們,享受著自己的勝利,但我們又不能戳穿他。他大概率會成為我們的敵人,早晚有一天會為自己的卑躬屈膝而報復。一個偽裝的侵略者,他在吐出那些夸張言論的時候就已經在盤算著開槍。

與世隔絕,也和所有朋友斷絕關系后,他念那本“書中之書”的開頭給我聽,帶著點在這種情況下似乎不可或缺的俄羅斯口音。讀到亞當被逐出天堂的部分,他若有所思,望著遠方,這時我心里隱隱約約有個清晰的聲音:幾千年來懷著虛幻希望的人類為自己受了騙而憤怒,到頭來還是會領悟詛咒的意義,使自己無愧于最初的祖先。

一個印度村莊里,村民編織羊絨披肩。長居在此的歐洲工廠主觀察著織布工無意識的織布過程。在深入研究后,他認為應該把這一過程告知這些單純的人們:結果,他們喪失了所有的自發性,變成了非常糟糕的工人。

過度思慮,就會妨礙一切行動??偘研話煸谧爝叡闫茐牧诵?。色情是落魄社會的禍患,是對天性的侵犯,是組織性的無能。人們反思那些不需要反思的漏洞,這是件不無風險的事。高潮從來不是哲學事件。

無數夜里,你感覺所有人都撤離了這個宇宙,包括那些死去的人,而你是最后一個活著的人,最后一個幽靈。

阿赫瑪托娃④和果戈理一樣,不喜歡占有。她總是把自己收到的禮物送出去,幾天后那些禮物已經躺在了別人家中。這一點讓人想到游牧民族的習俗,迫于必要性和口味而過一種臨時的生活。約瑟夫·德·邁斯特⑤舉了一個類似的例子,他有一位朋友是俄國王子,在自己宮殿里想睡哪兒就睡哪兒,沒有固定的床,因為他活出了一種在路上的感覺,生活不過安營扎寨,總有收拾行囊的時刻。

……既然東歐就有這樣超然的模范,又何必去印度或他方尋找?

如果全文都是內心戲和形而上的問題,很快就會讓讀者厭煩。寫文章總得有點惜字的精神,這樣才有真實感。如果天使(被放逐的天使除外)開始寫作,所寫肯定不可讀。純粹是很難讓人懂的,因為它與生命不兼容。

午后時分我心煩意亂,躺上了床,這是思考涅槃的理想姿勢,沒有剩余之物,也沒有一點自我的印記,而這兩者是解脫的障礙,也是放空的障礙。首先感覺到至福的滅亡,隨之是無感覺的至福的滅亡。我想我正邁向極致之境;但其實這不過是對其拙劣的模仿,無非逐漸昏沉,進入……午睡的深淵。

翻開一本宗教文選,我一眼就看到了佛陀的這句話:“世間萬物都不值得欲求?!薄次冶惴畔聲?,既然如此我還看什么書呢?

人越老越缺乏毅力。即便成功擁有了毅力,仍然會感到局促,像是借來的東西。所以在那些散發出信念氣息的人面前會感覺不適。

我走了很遠的路去尋找太陽,找到了太陽,太陽卻不友好。如果我從懸崖上跳下去呢?當我陷入這樣陰暗的想法時,再看看松樹、巖石、海浪,一瞬間又感到自己縛于這美麗而受詛的宇宙。

“喪”只被賦予次要的地位,遠低于焦慮,這是非常不公正的。事實上,“喪”比焦慮更致命,但不像焦慮那么愛表現,相比之下,它更平和,但更具毀滅性?!皢省彪S時隨地來襲,而焦慮則隔著距離,等候著重大的場合。

只要有一點煩惱,尤其是,只要有一絲憂愁,最好的辦法就是沖進最近的墓地,別處尋不到的平靜立刻撲面而來。奇跡般的療效,雖然只是一次性的。

空蕩蕩的教堂里,風琴師在練習。沒有人,只有一只貓圍著我打轉……貓的親昵讓我驚訝:那些折磨人的疑問向我襲來。管風琴的回答不能令我滿意,但就我目前的狀況來看,這無論如何是一個回答。

為了一位剛剛去世的友人與我的情誼,我閉上眼睛,讓自己沉浸在睡前的半夢半醒中。幾分鐘后,我想我仍掌握著將我們與意識相連的無限微小的現實。就快到生命的盡頭了嗎?過了一會兒,我發現自己位于深淵之底,卻無半分恐懼。不再存在就這么簡單嗎?如果死亡只是體驗之一種,那無疑就是這么簡單,但死亡就是體驗本身。一生僅此一次的現象,嘗試一下還挺好!畢竟人無法檢驗“唯一”。

我不看路人的臉,而是看他們的腳,所有的騷動都匯成匆忙的腳步——去向哪里?我很清楚,我們的使命就是在風塵仆仆中找尋一個并不嚴肅的奧秘。

一位久違的朋友告訴我的第一件事:多年來他一直在囤積毒藥,沒能成功自殺是因為不知道該選哪一種……

不撼動一個人寫作的理由就無法撼動其生存的理由。

我想忘記一切,迎著時間之前的光醒來。

“瞌睡鳥兒想在我瞳孔筑巢,看到睫毛織成的捕鳥網時嚇了一跳?!?/p>

像是賽跑運動員在賽況最激烈時突然停下,試圖理解這一切的意義。冥想就是承認自己的喘息。

他的臉上沒有嘲諷的痕跡。這是因為他對生活有一種近乎卑鄙的依戀。那些不屈尊抓住生活的人,面上帶有嘲弄的微笑,這是解脫和勝利的標志。他們沒有走向虛無,而是走出了虛無。

將手稿扔進垃圾桶簡直大快人心,這手稿見證了一場已經平息的熱潮,一場令人沮喪的狂熱。

年少時,屠格涅夫在房間里掛了一幅富基耶-坦維爾⑥的肖像。

無論在哪里,年輕人都常常將劊子手理想化,只要他們肆意妄為時假借潮流和高尚的名義。

你很安逸,忘了你的敵人在窺視和等待。不過,關鍵在于時刻準備著,以防對方來襲。你會贏的,因為敵人已被仇恨這種巨大的能量消耗得筋疲力盡。

作為一個曾經非常關注約瑟夫·德·邁斯特的人,我本該記起他最多只能睡三小時的事情,而不是堆砌各種細節去分析這個人。單憑這一點就能理解思想家或任何人的極端。然而,我忽略了這點。這是不可原諒的疏漏,因為人類本就分為沉睡者與窺視者,兩種存在者的典型,本質上永遠不同,只有外表雷同。

每個季節都是歷練:大自然變化及更迭,只是為了敲打我們。

沒有一個瞬間,我不為發現自己正處于這一瞬間而感到驚訝。

那些被延長的夢僅僅說明了“夢者”的貧乏,他不知道如何結束,力求一個結果又無力實現,就像在戲劇中,作者之所以不斷制造戲劇沖突,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如何結束、在哪里結束。

我碰到了X.。為了不要再遇到這個人,我愿意付出世界上任何的代價。忍受這樣一個標本一樣的人真是夠了!聽他說話,我真恨自己沒有一種超自然的能力可以原地滅了我們倆。

當被問及為何追隨他的弟子都容光煥發時,佛陀回答說,這是因為他們既不考慮過去,也不考慮將來。事實上,無論念及過去還是未來,一個人都只會陷入陰郁;如果同時念及過去和未來,這個人就會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一個作家偽裝成哲學家,肯定是為了掩蓋不止一個方面的無能。思想,一扇什么也遮不住的屏風。

大半夜他打電話給我,說他睡不著。我給他好好地上了一課,我說失眠這種不幸,實際上就是不幸本身。最后,我對自己的表現相當滿意,又躺回了床上,感覺自己像個英雄,為直面那些分隔我與白晝的時光而自豪。

我告訴一位美國精神分析學家,在朋友的一處宅邸里,修修剪剪已成性的我費了老大勁處理一棵紅杉的枯枝,摔了一跤,差點要了我的命?!澳阗M勁處理它不是為了修剪枝條,而是為了懲罰它,因為它比你命長。你希望自己的壽命比它長,而你隱秘的欲望則是通過砍下它的枝條來施行報復?!?/p>

……是你你也會永遠厭惡任何深刻的解釋。

P.Tz.——如果有天才的話,他就是。因寫作的恐怖或不可能性而口若懸河。散落在巴爾干半島上的成千上萬句俏皮話永遠地消失了。怎么形容他的激情與瘋狂呢?有天我跟他說:“你是堂吉訶德和上帝的混合體?!碑斚滤犃颂貏e受用,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來告訴我:“你說堂吉訶德的這部分,我不喜歡?!?/p>

十歲到十四歲之間,我住在寄宿家庭。每天早起去上學都會路過一家書店,我總會瞟上一眼,即便是在羅馬尼亞的這座省城,書籍也會相對頻繁地更新。只有櫥窗一角的一本書似乎已經擺了幾個月了,仍然無人光顧:Bestia umana(左拉的《衣冠禽獸》)。在這四年里,我唯一縈繞不去的記憶是這個書名。

這個路人想要什么呢?他為什么活著?這個孩子呢?孩子的媽媽呢?還有那個老人呢?

在這該死的散步途中,沒人發現我眼中的悲憫。最后,我走進一間肉鋪,店里掛著半頭牛和其他一些什么??吹竭@一幕,我幾乎大哭出聲。

再虛張聲勢也不及肉體之痛。一旦我們這身子骨發出信號,我們就得馬上歸位,回歸最令人羞愧也最具毀滅性的確定性中。

跟在送葬隊伍后面時,聽到目的地這個詞可真搞笑!

我們一直在死去,但死亡并沒有失去它的新鮮感,這就是秘密中的秘密。

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在超車的時候,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宣稱:“今天我只看見滿大街都是行尸走肉?!比缓?,她還是不看我,又說:“我是瘋了吧,先生?”我語帶贊同地回應她:“沒那么夸張啦?!?/p>

我們在每個年齡段都會發現生活是個錯誤。只不過,在十五歲那年這是個啟示,帶有恐懼的顫抖,又有點不可思議。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啟示變了質,成了不言而喻的事,于是我們懷念最初經歷它的日子。

1937年春天,我在特蘭西瓦尼亞錫比烏精神病院的公園里散步,院里一位“住客”走向我。寒暄之后我說:“這里挺好的?!彼穑骸拔抑?。發瘋是值得的?!?“但您現在跟蹲監獄沒什么區別?!?“您要這么說也行,但我們住這兒很省心。而且,快要打仗了,你我都知道。這個地方很安全。沒人會動員我們,也不會有誰來炸瘋人院。如果我是您,我會馬上住院的?!?/p>

困惑和驚訝下,我走開了,也試了些辦法希望更深入地了解這個人。他們向我保證這個人是真瘋。不管瘋沒瘋,從來沒有人給過我比這更合理的建議。

成吉思汗開拓疆土時有當時最偉大的道教圣人輔佐。極端的殘暴很少是庸俗的:它總帶著點離奇和精致的意思,能夠同時喚起恐懼和敬意。征服者威廉對他的同伴和敵人一樣無情,他只喜歡野獸,以及他獨自漫步的幽暗深林。

正準備出門時,為了整理圍巾,我看了看鏡中的自己,一瞬間無以言喻的恐懼襲來:這是誰?我認不出自己。即便我認出了我的大衣、領帶和帽子,我還是不知道我是誰,因為我不是我。這一現象持續了幾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四十秒?我最終認出了自己,但恐懼縈繞不去。只能等著恐懼主動消失。

當心那些僅憑一句引言就思考的思想家。

在我小的時候,有一個人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一個農民,剛繼承了一筆遺產,走過一家家小酒館,身后跟著一個“音樂家”。那是一個壯美的夏日,全村的人都在田里;他獨自一人,在小提琴手的陪伴下,走過空蕩蕩的街道,哼著浪漫的小調。兩年后,他再次一貧如洗。但諸神仁慈,不久后他就死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為這個人著迷,而且我有理由著迷。眼下當我想到他時,我仍然相信他真的是個人物,整個村子里只有他擁有足夠的氣魄來糟蹋自己的人生。

當我看著自己入睡時,一時間覺得仿佛墜入天意的深淵,永遠陷入其中而無法逃脫。另外,我也沒想著要逃。每每在這樣的時刻,我都希望盡可能清楚地感知,不放過零星半點,在失去知覺之前,在極致的幸福之前,盡情享受直到最后。

滿溢的快樂如果延續,就比縈繞不去的悲傷更接近瘋狂??M繞不去的悲傷,通過反思或僅僅觀察就能自證其合理,而快樂的過度則源于某種錯亂。單是為活著就感到快樂,這很讓人擔心;反過來說,牙牙學語前就感到悲傷,這才是正常的。

小說家或劇作家何等幸運,可以通過偽裝自己來表達自己,跳脫內心的沖突,更重要的是,擺脫在其內心爭斗的多重自我!散文家可不一樣,他們無奈地面對一種討厭的文體,只能在其中通過每一步的自相矛盾來投射自己內心的不相容。人在矯飾中更自由——這是分崩離析的自我的勝利……

言說彌補了治療的不足,治愈了我們大多數人的不適。健談的人不會跑去藥店。

這個公園跟莊園一樣,供一些稀奇古怪的慈善企業使用,放眼望去全是通過手術維持生命的老太太。從前,人們在自己家中咽下最后一口氣,保有孤獨和被遺忘的尊嚴;如今,人們將垂死之人堆在一起,填喂,盡可能拖延他們不體面的死亡。

在盧森堡,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士,幾乎算得上優雅,但神色相當怪異,她在用一種激動甚至亢奮的語氣和我們看不見的人說話……我走上前,發現她胸前抱著一只狨猴。后來她坐到長凳上,以同樣的熱情繼續她的獨白。走過她時我聽見的第一句話是:“你知道,我受夠了?!弊唛_時我不確定到底該可憐誰:是她呢,還是她的那位知己。

一位年邁的朋友告知我他決定自殺,我回復說他不應該太著急,游戲的結局并非完全沒有吸引力,而且人甚至可以與不可容忍之物達成和解,只要你千萬別忘了一切都是虛張聲勢而已,一種生成了痛苦的虛張聲勢……

一切可以分類的東西都會消亡。只有那些可以有多重解讀的東西才能存續。

注釋:

①? 安娜·路易絲·熱爾梅娜·德·斯塔爾-荷爾斯泰因(Anne Louise Germaine de Sta?l-Holstein,1766—1817),法國小說家、散文家,因在法國推廣德國浪漫派作家而聞名。

②? 克洛德·法夫爾·德·沃熱拉(Claude Favre de Vaugelas,1585—1650),薩伏依的語法學家,法蘭西學院首批成員之一,為現代法語的定型做出了重要貢獻。

③? 弗朗索瓦絲·吉爾貝特·佩里耶(Fransoise Gilberte Périer,1620-1687),法國作家,為其弟、哲學家帕斯卡作傳而聞名于世。

④? 安娜·阿赫瑪托娃(Anna Akhmatova,1889—1966),俄羅斯文學“白銀時代”代表詩人,被譽為“俄羅斯詩歌的月亮”。

⑤? 約瑟夫·德·邁斯特(Joseph de Maistre,1753—1821),薩伏依的哲學家、作家、律師及外交官。

⑥? 安托萬·康坦·富基耶-坦維爾(Antoine Quentin Fouquier -Tinville, 1746—1795),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律師、檢察官,有數千人在革命法庭受他指控并被判處死刑,而他自己亦死于斷頭臺。

節選自《供詞與放逐》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年

原書責編? 彭? 琳

本刊責編? 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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