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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時代的影響與焦慮

2024-03-12 08:38陳平原
南方文壇 2024年2期
關鍵詞:北京大學學術時代

在我學術成長的旅程上,三十八年前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至關重要。此后關于“燕園三劍客”的說法廣泛流傳,作為小弟的我,獲益最大。近年好幾次與錢、黃兩位兄長同臺表演,我都不失時機地向他們致謝。比如,2018年10月13日在北京大學舉辦的“落花時節讀華章——‘漫說文化三十年”暨《漫說文化叢書》出版紀念分享會,或者2019年10月27日由北京活字文化組織的“同時代人的文學與批評”論壇,有相關報道及對話實錄為證?!段乃嚑庿Q》2020年第3期推出“黃子平學術思想評論專輯”,則收錄錢理群的《關于“同時代人”的兩點隨想》、趙園的《我所知子平與枚珊》以及我的《在邊緣處策馬揚鞭——關于黃子平的學術姿態》等八篇文章。

2020年春季學期,因新冠疫情肆虐,北京大學改為線上教學。對著空蕩蕩的鏡頭宣講,不再與學生面對面,無法交換眼神,不僅不精彩,而且容易忘詞。為了備忘,我寫下了部分講稿或詳細的大綱。課后意猶未盡,干脆整理成文,交給《文藝爭鳴》刊發,也算是對這個特殊時代、特殊課堂的紀念。這當中,就有專論黃子平的《文本、灰闌與意識形態——關于〈灰闌中的敘述〉及其他》,此文初刊《文藝爭鳴》2021年第3期,后收入我的《小說史學面面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1年12月)。

四年前,在黃子平新書座談會上,夏曉虹提醒我不要太早進入懷舊狀態。因為,歲月本就催人老,你再開口二十年前,閉口三十年前,沉湎于過去的好時光,心態很容易老去。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今天的發言,沒辦法,我還是需要先敘一下舊,因在座的大多年輕,不知道過去的故事。

四十年前,也是這個季節,我作為一個有志進京發展的外省青年,前來北京大學踩點。那時候我還在讀碩士,唯一認識的北大人就是黃子平。到子平兄那里聊天,送上我剛完成的論文《論蘇曼殊、許地山小說的宗教色彩》。子平看完覺得不錯,推薦給老錢;老錢看過了,又推薦給王瑤先生。王先生于是決定第二年招收博士生,并讓老錢通知我來報考。所以,我進北京大學,他們兩位是引路人,最為關鍵?,F在的學生們很難想象,當年我們聚在一起做“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的時候,我還是個博士生??梢赃@么說,我之所以出道較早,全靠他們兩位提攜。

這里還得穿插一件逸事。2000年4月,去國多年的子平兄第一次回北京大學做講座,就在我們今天的理科教學樓一樓。那天晚上,場面甚為壯觀,因開講不久就停電,我趕緊讓學生買蠟燭,大教室里點了幾十根蠟燭,子平講得很開心,說從來沒這么浪漫過??上Р痪糜謥黼娏?,這讓他很傷心——若能在燭光中講完這一課,不說進入歷史,起碼可以吹一輩子牛。

剛才提到2018年我們為《漫說文化叢書》重刊,在北京大學暢談“三十年落花夢”;而后又有一系列圍繞子平兄的活動,那都是老錢建議的。老錢認為,子平去國多年,目前的中國學界對他不是很熟悉,我們得為他捧捧場。于是,圍繞他的新書《文本及其不滿》舉辦座談會,還有在《文藝爭鳴》組織評論專輯,再加上我的課程講述,都是基于這一思路。當然,首先是子平兄學術實力雄厚,這才可能迅速吸引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師范大學那么多年輕人。

在《文本及其不滿》的座談會上,我談及批評家的同代感與史學家的異代感,相關論述已見《同時代人的文學與批評——黃子平〈文本及其不滿〉新著主題論壇實錄》(李浴洋整理,《現代中文學刊》2020年第1期),這里就不再重復了。

某次接受專訪,我引述日本明治維新著名思想家福澤諭吉的一句話:“一生而歷二世?!闭蛟趦蓚€截然不同的時代生活過,很自然產生觀察角度的差異。我開玩笑說,這是一種“照花前后鏡”的效果。用今天的標準來觀察上一個時代的人物,或者用上一個時代的尺度來衡量今天的事態,都讓你時刻保持疏離感以及超越的沖動。我對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思想文化有較多的了解與認同,因此,當我做五四研究時,明顯帶有80年代的眼光和趣味;反過來也一樣。這種兩個時代的對峙、對照與對話,既是人生經驗,也是學術立場。我以為,這比固定單一的評價標準好,起碼具備自我反省、互相質疑的可能性。

時代與世代不同,這里先說什么叫做“代”?記得李澤厚在《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中有中國革命與六代知識分子的說法,也就是辛亥的一代、五四的一代、大革命的一代、“三八式”的一代、解放的一代、“文革”紅衛兵的一代。關于代的劃分,其實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說30年,有人說20年,有人說10年。最夸張的是北大學生,他們喜歡說軍訓的一代、昌平的一代、萬柳的一代等,也就是說,以更具體的居住地及生活經歷作為標志。應該承認,作為群體,共同的生活經歷與教育背景,容易凝聚思想、形成共識,并影響日后的成長與發揮??梢姟按钡某叨?,可大可小,可寬可嚴,就看論述需要。

今天談這個話題,夾雜時代轉移與世代更迭。我同意剛才老錢的說法,現在可能真的是一個重要的歷史關口,也可以說是“新一代”的起點。最近兩三年,我在好幾次學術活動中,重溫冷戰時代的學問與人生。從1991年冷戰結束到2020年,恰好是三十年。老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的基本判斷是,中美的強烈對抗以及三年全球疫情,使得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至于以后的路怎么走,一下子說不清,我猜想,不會完全回到全面冷戰,但全球化高歌猛進的時代結束了。以前我們開口閉口“地球村”,現在已告別那個玫瑰色的夢想。若真如是,我可算是一生而歷三世了。

對于冷戰時代,年輕一代印象朦朧,我則有切身體會。因此,當我面對某些熟悉的口號或場景時,馬上明白什么東西回來了。若是小的鴻溝,你我努努力,很容易跨過去;但如果是一堵很厚很厚且無邊無際的“高墻”,單憑個人能力,是跨不過去的。這幾年我談王瑤,談普實克,談夏志清,還談了中國20世紀50至70年代一大批我的師長們,看他們的經歷,深有感觸。我的導師王瑤先生說過一句很睿智的話:毫無疑問,前途光明,道路曲折;就怕人生有限,因而道路曲折走不完,前途光明看不見。人的一生,能盡情揮灑才華的時間并不長,若在關鍵時刻停頓十年二十年,那是很可怕的事。記得程千帆先生曾嘆惜自己精力最好的中年時光白白浪費了,反右后放下教鞭,改為養豬放牛,1978年才重返大學。對于一個成熟的學者來說,丟失二十年意味著什么,閉著眼睛都能想得到。

對于具體的學者來說,大時代的影響與制約無遠弗屆。同樣中斷學業,但斷在人生的哪個階段,影響迥異。歷史按下暫停鍵時,你風華正茂,還是蹣跚學步,抑或已經功成名就,效果是完全不一樣的。某種意義上,老錢、子平和我這一代是幸運的,改革開放以來進入大學校園,得以從容讀書四十年。我觀察20世紀中國學者,很少能有平靜讀書、安心治學三十年的。我一直感嘆,下一代治學條件比我們好多了,將來成績不可限量?,F在看來,他們也有自己的苦惱與陰影。大概每代人都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盡可能規避陷阱,找到一條最適合自己前進的道路。

路總是有的,只是你能否及時踏上,得看運氣。追述冷戰時代我們的長輩如何在困境中掙扎,以及他們取得的業績、留下的遺憾,那只是一種提醒,并不意味著會重來一遍。我舉一個例子,諸位聽了,馬上明白時代的差異。我第一次出國是在博士畢業兩年之后,而我的學生大都念本科或研究生期間就有出國交換學習的機會。那天偶然提及此事,好多學生舉手,說上小學時就跟隨父母出國旅游了。因此,不同世代的人,對“出國”的記憶是很不一樣的。我第一次出國,有明顯的“文化震撼”;年輕一代不會有,他們覺得很平常。這就是時代的進步。我不知道以后會怎樣,反正目前出國進修、訪學、合作研究,比前些年難很多。不是成績好或國家需要,你就能走出去的。這種局面若長期持續下去,中國學術生態會發生潛移默化的改變。我們這一代基本謝幕了,在座的年輕教師大體定型,關鍵是正念碩士、博士的,日后的路該怎么走,選擇何種求學路徑與治學方法,必須有很認真的思考。

2023年10月12日,我主持香港中文大學王宏志教授系列講座之一《“割讓”“香港”——鴉片戰爭前期中英談判的翻譯問題》,因王教授的學術生涯及貢獻,第一講已經介紹過了,我選擇說開去,類似小說戲曲的“楔子”,或宋元說書的“得勝頭回”。我提及自己過去一年先后為三個老學生的新書寫序——林崢副教授的第一本書《公園北京:文化生產與文學想象(1860—1937)》、張麗華副教授的第二本書《文體協商:翻譯中的語言、文類與社會》,以及彭春凌教授的第三本書《原道:章太炎與兩洋三語的思想世界(1851—1911)》,三書各具特色,都是優秀的專業著作。我的感慨是:這三位“全北大”,博士在讀期間都曾在外訪學一年以上(哈佛大學、海德堡大學、東京大學),畢業后也都有在國外名校繼續研究的機會??梢赃@么說,她們的根底及趣味是在北大打下的,但國外訪學大大拓展了學術視野,也改良了研究方法。北大的人文學很不錯,但這遠遠不夠,盡可能轉益多師,廣采博收,才能走得更遠。

疫情三年,中外學術交流明顯受阻。我再三強調,當下中國學界,確實需要有自信,但也得有自醒——我指的是清醒的自我認識,以及持續的自我反省。2023年2月北大開戰略研討會,確定2023年的目標是國際交流年,盡最大努力走出去、請進來,打破那些有形或無形的禁忌,擺脫自覺或不自覺的封閉狀態,跟國內國外眾多有真知且能坦承相見的學者溝通、對話、請教。以小小的北大中文系中國現代文學專業為例,這半年多時間,先后前來講學的有美國學者胡志德,日本學者濱田麻矢、鈴木將久,香港學者王宏志、黃子平,以及馬上要來的王德威教授等。如此頻繁的學術交流,有點忙亂,但機會難得,希望能保持這個狀態。

近日,在一次關于中國高等教育未來的學術對話中,主持人要求我們各選一個關鍵詞展開論述,我選擇了“開放”,理由是:“我們更希望有一種開放的胸懷和心態,來面對人類的未來。相對于全社會的各行各業,大學的特點正是源于其能容納各種各樣的聲音、容納各種各樣的文化乃至各種各樣的立場。在這里我們討論甚至爭辯,最后找出比較好的方案往前走?!保ā兜诙谩皩ふ倚聲r代中國杰出教育家”評選結果揭曉》,澎湃新聞客戶端:掌上青島2023年11月16日)

每個人都深深嵌入自己的時代,只不過有的躍馬揚鞭,有的采菊東籬,有的熱血沸騰,有的冷眼旁觀。不管你采取什么姿態,大時代的魅力與陰影,揮之不去。今天的中國大學,外部環境并不理想,內部競爭又過分激烈,我能理解年輕一輩的郁悶與惶惑,但無論如何請不要躺平。越是困難的時候,越必須有人頂住,咬緊牙關闖過去。至于年長一輩,我們有義務幫他們創造盡可能好的文化環境與學術氛圍,就像20世紀80年代我們的長輩所做的那樣——當初“三人談”之所以能破土而出,正是得益于長輩們的寬容與扶持。

(陳平原,北京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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