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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為魚(短篇小說)

2024-03-18 10:11東籬
當代小說 2024年1期
關鍵詞:外祖母大道兒子

東籬

郁來香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時鐘指向十二點。四周很靜。

身邊的王大道正睡得香甜,均勻的呼吸聲像一首熟悉的曲子。

郁來香拍拍胸脯,長出一口氣。躺下后,她卻再也沒有了睡意。那個令人心驚肉跳的夢,那么清晰,那么逼真,合上眼睛,就好像站在夢的中央。

外祖母活著時,似乎很擅長解夢、破夢。外祖母看問題很明白,至死都沒糊涂過。小時候,她經常在外祖母家小住。清涼的早晨,她經??吹焦∧_的外祖母顫顫巍巍地走到西墻邊,滿臉肅穆地伸出食指,對著墻壁劃拉,嘴里念念有詞:

太陽出來照西墻,我做了一個夢,實在是不強;說三說,道三道,一說就破。

念三遍,一點都不能馬虎。

西墻早就被雨水沖刷得凹凸不平了,在朝陽的照射下,散發出柔軟的紅彤彤的光芒,像極了滿臉褶皺的外祖母,蒼老而又神秘。

外祖母家在山嶺下。山坡上種植著地瓜和花生,溝邊長滿茅草和貓耳朵花,高低起伏的丘陵自成一幅水墨畫。白露前后,香噴噴的地瓜和花生成了家常便飯。那時候,外祖母還算年輕,每年深秋,年輕的外祖母總是邁著小腳,一步三晃地去嶺上把地瓜切成片。她肥大的褲腳扎進綁腿帶中,搖搖擺擺的身影在山嶺上晃來晃去。郁來香總是小跑著跟在外祖母身后。每當清晨,當外祖母穿上那雙尖尖的像小船一樣的鞋子,嘟囔著說又做了一個噩夢時,郁來香便會看向那堵墻壁。那時候,墻壁還很完整,屋頂上黑乎乎的茅草還沒有塌掉。小屋里還有一個用廢棄鐵鍋做的爐子,外面糊了厚厚的泥,火苗規規矩矩地跳躍著,溫暖而又柔和。秋天,那火上經常會蒸著一鍋地瓜或者煮著一鍋花生,偶爾也會燜熟一只香噴噴的野兔。

十幾年前外祖母去世后,她很少再進那個院子。上次,她推開院門,發現屋頂上的茅草全都塌陷了,曾經燃燒著柴草的泥灶杳無蹤跡。郁來香看著眼前的一切,心中生出一種恍若隔世之感。對于倒塌的屋頂,沒有人想過修繕,現在,想必那堵墻早就沒了影子。很多時候,房子和人是一體的,一起興盛,一起衰落。

郁來香盼著天亮,天亮了,她就可以去西墻邊念叨了。她家西墻是磚墻,結實得很,外面抹了水泥,泛著灰白色的光??墒?,外祖母的噩夢都是在老墻邊上破解的,想到這個,郁來香有點忐忑不安。

經常做噩夢的外祖母晚年沒遭多少苦,平平淡淡地走完了一生。外祖母經歷過日本人飛機的轟炸,也經歷過解放戰爭的炮火,都平平安安地活了下來。如果說真有什么意外,那就是她在八十五歲那年,被一只羊羔絆倒,摔斷了胳膊。不過后來竟然奇跡般極快地康復了。那次事故的預兆沒有出現在外祖母的夢里,一點跡象都沒有。外祖母特別不喜歡做吃餃子的夢,她說吃餃子是吃氣;她也不喜歡做掉牙的夢,她說掉大牙是要死爹娘的。

郁來香忽然很想知道,外祖母做沒做過和她昨晚做的相似的噩夢。也許沒有吧。畢竟,裹了小腳的外祖母一輩子沒坐過汽車。外祖母年輕那會兒,經常坐著獨輪車,送新娘子過門。那時候的外祖母很風光,坐在獨輪車一側,新娘子坐在另一側,她們被晃晃悠悠地送往新郎家。因此,小時候的郁來香沒少吃喜糖和被涂成紅顏色的花生。

遺憾的是,自從結婚生子后,郁來香就被日子拴住了。對她來說,通往外祖母家的那條路漸漸變得陌生起來。外祖母活著時,她最后一次去看外祖母,在門口,就聽到外祖父和外祖母說:“要下雨了,把豆子收起來吧?!?/p>

“你說啥,誰家媳婦要生?”

人的衰老,其實就是被各種器官漸漸遺棄的過程。人生,其實也是一個慢慢習慣被拋棄的過程。對,習慣,一點點地接受,不哭,不鬧。一開始,外祖母僅僅是聽力不好,聽不清楚人家講的話時,她會努力去聽,耳朵指望不上,她就把嘴巴往前伸,好像嘴巴能像耳朵一樣聽清別人講話似的。漸漸地,她和誰說話都很大聲,像是在吵架。那兩條腿也變得像兩根腐朽的木棍,支撐不起六十斤的身體。至于那些牙齒,是最早逃離的。第一顆牙齒,她說是在她四十歲的一天早晨離開她的,她只不過是吃了一口煎餅,那牙齒就嘎嘣一下掉了下來。自此,那些牙齒好像是約好似的,隔三岔五就出逃。時光經不起叛離,一個人的生命更是如此。人體就像一座房子,今天刮掉一塊土,明天丟失一片瓦,后天折斷一根檁條……總有一天,房子會坍塌。

后來,外祖母放棄了努力,不再執拗。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著,好像周圍全是水,而她恰好是一條安靜的魚。

王大道把鬧鐘定在凌晨三點,每天這個時間,他都會準時醒來,然后穿好衣服,騎上三輪摩托車,向五十里外的趙莊出發——趙莊是蔬果之鄉。這幾天,桃子剛剛上市,對王大道來說,水靈靈的桃子不僅僅是水果,還是財神——進價便宜,賣價高,利潤很可觀。每每說起桃子,王大道就會聲音高亢,臉色紅潤,眼神亮得像剛剛換上的電燈泡,兩條胳膊在胸前交叉,胸脯不由自主地往后仰。

“過不了幾年,我們也去城里買房。到時候,你陪王子閣讀書,我賣水果。一樣的果子,城里貴好多呢?!?/p>

“城里花銷也高;再說了,你要是租個水果攤,光租賃費指不定得忙活半年?!庇魜硐阏f的是實情。

“人家都進城了,還不是為了孩子有個好前程?我們王子閣聰明,在城里讀書,穩穩地能當大學生。他可不能像我一樣,屁顛屁顛地只會賣水果?!?/p>

郁來香一開始還反駁王大道,后來就由著王大道念叨了。在城里買房上學,不是容易的事。她娘家兄長,倒是在城里買房了,光貸款一個月就要還兩千多。兩口子沒日沒夜地干活,親戚不走,節假不休,把夜晚劈成兩半,一半用來睡覺,一半用來做手工活。家里閑置了二十幾年的縫紉機又“噠噠噠”地響起來,嫂子劉小蓮說加工一床被罩能掙三塊錢。長期睡眠不足,加上更年期的影響,劉小蓮越來越像一個用了多年的破枕頭,軟塌塌的,散發出一股霉味。

郁來香躺在床上,琢磨著如何讓王大道放棄今天的外出。從夢境來看,她隱約感覺會有不好的事發生??墒?,如果王大道醒來,她告訴王大道她做了一個不好的夢,為此很擔憂,王大道肯定會嘲笑她。

“真是頭發長,見識短。你是神婆?”

郁來香當然不是神婆,而且她也不信神婆的話。前幾天,她姐姐郁來仙讓她陪同去段莊找一個神婆。據說這位神婆料事如神,郁來仙想給兒子算一下,去哪里工作才能發財。

“依我說,你老實在家待著,別去給他問。他在哪里都待不住,干不了幾天就跑回家,去哪里能發財?”郁來香早就對姐姐的兒子張嘯不滿了。張嘯初中畢業后就出去打工了,可不管去哪里,都沒能待半年以上。他不是認為這里不合適,就是覺得那里不適應,工作換來換去,都快三十歲了,還在混日子。

郁來仙翻著白眼說:“你怎么知道他不能發財?如果他能找到待得下去的地方,發財還不容易?人該去哪里是有定數的?!庇魜硐呻m然也不贊成兒子這樣漂來漂去的,但是如果別人說兒子不好,她就會像老母雞一樣第一時間張開翅膀,護住自己的小雞仔。

“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信那神婆。老老實實地在一個地方待下去,不三天兩頭地折騰,一準兒能掙到錢?!?/p>

郁來仙撇著嘴,氣呼呼地走了。

“你不怕得罪她?”王大道問。

“年年都去問神婆,哪年發財了?”郁來香憤憤地說。

郁來香對自己有些惱火。眼下,她要盡快處理噩夢的問題,再晚,恐怕就來不及了。很快,她就有了主意。她拿起床頭柜上的鬧鐘,撥弄了一會兒,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鬧鐘,踏踏實實地躺下了。

年后,郁來香在毛紡廠找了份工作,每天早上都是六點起床,給兒子做好飯,送兒子去學校后,再去上班。今天,她故意起晚了一會兒。王子閣穿好衣服,一歪頭,就看到了王大道。

“爸,你怎么沒去進貨呢?”

“子閣,別說話?!庇魜硐阙s緊制止兒子。

“幾點了?鬧鐘怎么沒響?壞了,這都幾點了!怎么回事?真是見鬼!”王大道一邊嘟囔,一邊穿衣服。

“依我看,你今天就不要去了。咱們家地里的草都一人高了,你去……”

“說什么呢?那些活抽點時間就能干完。奇怪,鬧鐘怎么沒有響?好貨都讓人家挑走了!”王大道急匆匆地穿好衣服。

“不就是一天嗎,不去又能怎樣?”

“一天?一天就少掙二三百呢?!?/p>

“那,你吃了飯再走吧,我都做好飯了?!庇魜硐阆氡M可能地拖延時間。外祖母活著時說過,有些時辰錯過去,事情就不會發生。

“不了,我進了貨到集上再吃。來不及了?!?/p>

“唉,我做了一個不好的夢……”

郁來香還想說些什么,院子里已經響起三輪摩托車啟動的嘟嘟聲。

“媽,我爸怎么起晚了?”

“你趕緊吃飯去上學?!?/p>

說話的工夫,太陽已經照到了西墻。

郁來香趕緊跑到西墻邊,念叨從外祖母那里學來的破夢咒語。念叨完,她還雙手合十,朝著西墻拜了拜。拜完之后,郁來香盯著那堵希望能夠擋去霉運、帶來平安的墻使勁看了一眼。這一眼,讓郁來香瞬間感覺西墻有些異樣。

這堵灰色的水泥墻上只有一層薄薄的陽光,和記憶中外祖母家的土墻不一樣。打在外祖母家西墻上的陽光,厚實,濃郁,散發出柔和溫潤的光。而眼前的水泥墻,陽光像是被灰色的水泥吸收了,顯得寡淡。她心里忽然一緊,但很快,她就釋然了,能做的所有努力,她都做了。送王子閣到學校后,她急匆匆朝工廠奔去。

“郁來香,你讓大道留在家里干啥了?你們兩口子,都是急匆匆的。王大道話沒說完就躥了。我說這么晚了,你開著車干啥去?天知道他嘴里咕噥了一句啥。我本來是想讓他給幫個忙的,可人家一溜煙就走了?!眲⒅幸魶_著郁來香嚷嚷著。劉中音五十多歲了,卻依然神采飛揚。自從丈夫死后,她成了村里很多老女人的眼中釘。郁來香清楚,劉中音目前處境很艱難,被那些老男人想入非非,全然不是劉中音的錯。

“嫂子,他起晚了,急著去進貨?!?/p>

“你們昨晚肯定是瞎折騰了,睡到這個時候?!?/p>

“瞧你說的?!庇魜硐慵t了臉。

“在我面前還害臊,誰不是過來人。不過,我是真有事找他商量?!?/p>

“啥事?”

“你說我家大陸爹這個死鬼,孩子還沒長大他就伸了腿,現在我連個商量事的人都沒有。這不,大陸談了一個對象,那姑娘非要在城里買房子。我讓大陸去城里轉轉看看房子,人家說忙。我尋思著,讓大道陪我去城里轉轉。在城里買房子,我一個人真是拿不定主意?!?/p>

“行,等他下午回來,我告訴他。哪天他回家早,和你去轉轉。不過,現在的房子可正貴著呢?!?/p>

“誰說不是呢。貴也得買呀,誰家姑娘等著你?”

“嫂子,你的想法沒錯?!?/p>

劉中音沒有告訴郁來香,她之所以想和王大道一起去看房,還有一個原因:王大道曾跟她提起過想在城里買房的想法,她想和王大道把房子買在一個小區,最好是一棟樓。王大道為人實誠,和他住一個小區,劉中音覺得踏實。

郁來香有些著急,因為和劉中音聊天,她快要遲到了。

拐角處,有一棵大柳樹。柳樹下,坐著來福爹。

“大道媳婦啊,你說這大道,急匆匆地干啥去?我喊他他都沒停下來。你看看我這手機,咋回事?怎么就是撥不出去呢。唉,你說人老了,啥也不懂?!眮砀5贿呎f著,一邊顫巍巍地從口袋里往外掏手機。

郁來香一聽,趕緊停下來。王大道得罪了老人家,她得趕緊彌補。

“叔,他急著進貨去呢。這不,他起晚了,有些著急,可能沒聽到你喊他?!?/p>

“他耳朵比我耳朵還背呢。你看看我這個手機。這不,都多久沒下雨了,我想給來福打個電話,讓他回來澆地。城里的生意再賺錢,也不能把地扔了不管吧。我是啥也干不了了?!?/p>

其實,來福爹喊王大道,不僅僅是想讓他幫忙看看手機,還想和他嘮叨嘮叨。這些年來福爹一直在城里過冬,也就是人家說的“貓冬”。一開始,來福爹不想去城里過冬??蓙砀Uf:“爹,你就是不來,我們家地暖也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開著,你想想,地暖白白開著,沒人取暖,那錢不是打水漂了?你要是來了,這錢就沒有白花。你到廁所尿泡尿,渾身都是暖烘烘的,多好;再說了,你一個人在家里,還要買炭燒,這不是又多花一筆錢嗎?”說實話,城里的樓房是暖和,暖和得讓來福爹覺得冬天好像沒有來過一樣。下雪時,來福爹想出去看看,可來福說:“你哪里也不能去,萬一摔倒了,我不得陪你住院?陪你住院,我的生活就得停擺?!眮砀5苈犜?,當然,不聽話也沒轍——門被鎖上了。所以,天暖和后,來福爹死活都要從城里回來。當然,這也是兒媳的意思。

“爹,天暖和了,麥子要返青了?!?/p>

“是呀,返青了,過了清明,就要澆水了?!?/p>

來福爹當然明白兒媳的意思。兒媳哪里知道,他若不是為了兒子,早就回家了。來福爹喜歡和年輕人嘮嗑。在城里,沒有哪個年輕人喜歡和一個陌生老頭聊天,可在村子里就不一樣了,他經??梢院屯醮蟮赖饶贻p人聊一聊。以前,來福要在村里蓋房,他很不贊同,他說:“以后沒人在村里蓋新房了,都去城里買房,買了房子,立馬變城里人?!蹦菚r候,王大道就說他眼光長遠。事實證明,他說得很對。今天早晨遇到王大道,他就想和王大道說道說道。依他看,在城里賣水果比在鄉下賺錢多,賣上幾年,房子一買,就變城里人了??墒?,王大道像點了捻子的“躥天猴”,哧溜一聲就沒影兒了。

郁來香耐著性子,撥拉著手里的老年機。

“叔,你這手機沒啥毛病,你把手機弄關機了?!?/p>

“關機,怎么會忽然關機了?是不是來福這兔崽子不想回來,給弄的?”

“叔,手機在你手上,他怎么給你弄呀?是你自己不小心弄的?!?/p>

“哦,我弄的?怪不得撥不出電話,原來是關機了?!?/p>

想到老人家對著一部沒開機的手機又喊又叫的畫面,郁來香忍不住笑了。

“好了,你現在可以給他打電話了?!庇魜硐惆咽謾C遞過去。

郁來香反倒不急了。已經是七點四十分了,早就過了她上班的時間。

“叔,我走了呀?!?/p>

“走吧,慢點,日子可不是一天過出來的?!?/p>

郁來香覺得這句話不僅僅是說給她聽的,也是說給王大道聽的。此時,王大道應該還沒到地兒吧。

郁來香不知道王大道是不是真沒聽到來福爹的聲音,不過有一點郁來香知道,王大道不能容忍一天被荒廢。在王大道看來,只要不去做買賣,這一天就荒廢了,變得毫無意義。所以,只要家里沒什么大事,王大道都會準時出發;就算是有什么事情,只要能出半天攤,他也不會浪費這半天的時間。

下雨天,對王大道來說,更是好日子?!皵傊鞫家詾橄掠晏鞗]有買東西的人,都懶得出攤,可買東西的人卻不見得會少,正好趁機賺一把?!?/p>

所以,越是碰到下雨天,王大道越是興奮。

郁來香對此有些不以為然。郁來香認為,如果把所有的日子都過成一個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如同只過了一天,想想就覺得沮喪。

“你呀,總是小農思想,不思進取。都像你想的那樣,那我們永遠進不了城市的大門。反正,我拿定主意,要讓兒子去城里讀初中?!?/p>

“如果兒子不想走,舍不得他的那些朋友呢?”郁來香暈車,也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在她看來,城里還不如鄉下好;再說了,鄉下的學校也挺好的。她去開家長會,看到教室里有多媒體、空調、書架、儲物柜,樓道里有飲水機,她羨慕得很。她讀書的那會兒,教室里除了一塊黑板和一堆破爛桌凳,啥都沒有。

“笑話,哪里沒朋友?人家城里孩子素質高,交這樣的朋友,我放心?!?/p>

郁來香不說話了,她崇拜地看著王大道,沒想到王大道能說出素質這個詞。郁來香小學沒畢業就輟學了,她娘說學費太貴,讀了還不一定能考上,白花錢。那時候,郁來香也不是很喜歡讀書,上課經常打瞌睡,老師就喊她起來回答問題,可她都不知道老師的問題是什么,惹得同學們大笑,她也紅了臉。

郁來香很佩服兒子,因為兒子從來不抱怨老師,上課還喜歡主動提問。對于兒子的表現,王大道也很滿意。王大道讀完高中,沒有考上大學,不是他學習能力不強,而是心理素質不好。王大道是這樣解釋的:“心理素質不過關,一到考試就緊張,一緊張,本來學會的東西也不會了。你說我緊張啥?早知道考不上賣水果也一樣謀生,你說我還緊張個啥?”王大道經常這樣憤憤不平地問郁來香,好像郁來香是他的監考老師,制造了他的緊張,造成了他的落選,該為他負責。

郁來香經常用欣賞和同情的眼光看著王大道,不用說,這眼光讓王大道很受用。他總結道:“所以,必須讓兒子去城里上學,上最好的實驗中學,多鍛煉鍛煉,心理素質過硬才會有更好的未來。村娃子一個,一高考,就緊張,又是失眠又是嘔吐,結果他媽的白念了那么多書?!?/p>

“我家鄰居趙飛鵬也是村娃子,人家考到了上海呢?!庇魜硐氵@樣說不是擠對王大道,她只是想讓王大道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村娃子都和他一樣。郁來香和趙飛鵬一起長大,一起讀小學。那時候,郁來香上課打瞌睡,趙飛鵬卻睜大眼睛盯著黑板,一字不漏把老師講的內容全都吃進了肚子里。在郁來香看來,趙飛鵬不是讀課本,而是啃課本。趙飛鵬經常一邊吃煎餅,一邊看課本。有一次,郁來香站在他家門口,看到他把書放進嘴巴里,咬了一口。所以,小時候的郁來香一直以為,趙飛鵬成績那么好,不是讀出來的,是啃出來的。趙飛鵬考上大學后,留在了上海。留在上海的趙飛鵬曾經是父母的驕傲、全村的驕傲??涩F在,趙飛鵬身上的光環正在變淡。年過四十的趙飛鵬雖然結婚多年,卻一直不要孩子,說要當“丁克”一族,爹娘愁得很。

“你說,人家誰沒孩子?年齡越來越大,再過幾年,想生也生不出來了。這個兔崽子!早知道考上大學不生孩子,還不如讓他在家種地呢。你看看人家金土、銀來、狗崽的兒子都要考大學了,你說這咋整?”趙飛鵬的娘拍著巴掌把這些話嘮叨了一遍又一遍。后來,她懶得嘮叨了,似乎想開了。她說:“人呀,就活自己這一輩子,小輩的事,管不了?!?/p>

“趙飛鵬那樣的,畢竟是少數。你說,你們村有幾個趙飛鵬?”王大道紅了臉,很不以為然。

郁來香眨著眼睛,沉默了。全村當然只有一個趙飛鵬。

郁來香被組長訓了一頓。

組長高弟一直對員工很嚴厲,最看不慣員工遲到。

“組長,我起晚了。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很可怕的夢?!庇魜硐闫鋵嵭睦镆恢庇蟹N說不出來的感覺,她想找個人嘮叨嘮叨。

“你要是夢見兒子娶媳婦,那你還得在夢里等著抱孫子?”

田成噗嗤一聲笑了。

田成當然不是有意看郁來香的笑話,她只是覺得組長的話很好笑。田成笑過之后,有點后悔,一邊同郁來香一起往車間走,一邊說:“郁姐,你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我們這一群人,誰沒被別人笑過?你還記得那一次嗎?我也是來晚了,我說送兒子去學校時車胎爆了。人家說,你這車胎早不爆晚不爆,偏偏你值班時爆,那這車胎算是心疼你了?!?/p>

“唉,真要是我兒子娶媳婦,那就好了?!庇魜硐闵袂轺鋈?。

田成看她悵然的樣子,反倒嚇了一跳。

“郁姐,誰沒做過噩夢,別想那么多,趕緊換上工作服吧?!?/p>

郁來香忽然很想哭,她其實一直沒從那個夢中走出來。那個夢,把她嚇壞了,雖然她試著用古老的咒語破解,可不知道是否管用;再說了,她家沒有外祖母家的老泥土墻。早知道自己如此在意那個夢,就應該想盡一切辦法,哪怕用吵架的方式,也得把王大道留在家里??涩F在,她再也無能為力了,只能眼睜睜地祈求這一天趕緊過去。到了晚上,她就可以重新做一個夢,新夢自然會遮蓋那個舊夢。

“郁來香,你的手機響了?!备叩馨逯樅?,“你來接聽一下,一直在響?!?/p>

手機從郁來香手里滑落時,高弟剛剛轉過身,她聽身后“啪”的一聲響,便回了頭。只見手機摔在地上,郁來香身子晃了晃。高弟趕緊跑過去,扶住她。

王大道出車禍的地方就在趙莊附近,再走一里多路,他就到桃園了。滿園的桃子,紅艷艷的,肉嫩汁肥,正等他去摘。

車撞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上。大樹歪向路邊的田地,樹皮綻開,露出濕潤的樹干,白花花的一大片。

誰也想不明白,王大道開著三輪摩托車在路上跑,怎么就撞上了樹。天大亮,沒有霧,他也沒有喝酒。

王大道躺在溝里,四肢攤開,臉上全是血。郁來香渾身癱軟,不敢再看第二眼。

郁來香不明白王大道是如何鉆進她夢里,把這場令人心碎的車禍提前演示了一番。她甚至不敢想,是不是因為自己拖延他出門的時間,才恰恰讓他趕上了那個時辰?

來福爹給王大道換壽衣,一邊換衣服,一邊嘟囔:“大侄子,你說你急個啥呀?你要是停下車和我嘮一會兒,錯錯時辰……”

郁來香沒有號啕大哭。很多人都覺得郁來香不是嚇傻了,就是薄情寡義。

幾個月后,郁來香進了城,在城里買了房。誰都沒想到郁來香會自個兒做主買房子。小戶型,沒裝修,把能用的家具都搬了過去,就是新家了。就這樣,也把王大道賣水果攢的錢都用光了。她還找表哥借了十萬。表哥是做建材生意的,錢不是問題。表嫂對郁來香的遭遇很同情,極力安慰郁來香,說著說著就把自己弄哭了,郁來香反倒要安慰她。當郁來香提出借錢時,表嫂的鼻子頓時就不抽搭了。郁來香寫了借條,來表哥家之前,她就去銀行問過了,這十萬塊錢五年的利息是多少。

“這人呀,誰知道活到哪一刻?”表嫂板著的臉稍微松動,可眼睛還是盯著地板。

郁來香心里一驚,或許,表嫂是擔心她也會出啥意外吧。

郁來香又寫了承諾書,說萬一她出啥意外,錢還不上,就把房子做抵押。為了讓表嫂放心,郁來香還去做了公證。

送兒子去學校后,郁來香就在小區門口擺攤賣水果。

郁來香終于不再做同一個夢:王大道活生生地站在教學大樓前,扭著脖子往上瞧——高大的教學樓上,他們的寶貝兒子正和城里的孩子一樣,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讀書。

反復出現的夢境神奇地消失在城市的夜空里,好像那夢是長在田里的莊稼,到了城里的水泥地上,必定會枯萎。

郁來香悵然了一陣子后,不再憂傷。她想,王大道一定是放心了。

郁來香獨自守著攤位,生意越來越好。她總是第一個去水果批發市場,挑最好的貨。凌晨兩點的街道,空,靜,她把自己當成在水里游的魚。她越來越明白,與其在命運的洪水里掙扎痛哭,不如再生為魚。洪水再大,也淹不死一條魚。她把三輪摩托車停好后,再回家給兒子做飯;她很少出去買早餐,她覺得自己做的才放心;周末,她經常拉著兒子回村。王大道死后,她經常讓兒子幫她干活,鋤草,澆地……只要兒子力所能及的,她全都讓兒子去做。她有個原則,再忙也不能讓家園荒蕪,那是生命的根。不回鄉下的周末,她會讓兒子拿個板凳,坐在攤位邊寫作業,順便幫她守攤。那樣,她就有時間收拾屋子,打掃衛生。

鄰攤賣熟食的朱大姐,總是罵她狠心:“街上這么亂,不影響孩子學習?”

兒子的成績已經證明,作業在哪做都可以。

“姐,如果這大街上都是洪水,旱鴨子保準會被淹死,可魚呢?”郁來香笑著說。

遇到熟人買東西,稱好后,郁來香總會再揀一點別的水果讓他們嘗嘗。每次去接兒子放學,她都會在攤位前擺一個牌子,上面是各種水果的價格和一句話:麻煩您自己動手稱吧,我去接孩子放學。

郁來香的手機時不時就會響一下,那是收到付款的提示音。

每次站在兒子學校門口,郁來香都會在心里說:看,我們兒子的教學樓!城里是不錯,可我們鄉下也不賴呀,水泥路都修到咱們家門口了。等兒子考上大學,我們就回老家去。

那時候,王大道好像就站在她身邊,昂著腦袋,朝樓上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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