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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夢

2024-03-20 09:53
江南 2024年1期
關鍵詞:馬遠胡蝶

□ 張 生

夢為蝴蝶也尋花。

——魚玄機《江行》

一、地鐵1號線

說來話長,我認識胡蝶純屬偶然。當然,她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我認識她也沒什么可炫耀的,但她畢竟是當年虹橋“上東區”夜總會的當紅小姐,也曾風光一時,知道她的人不少。據說上海不少有錢人和在場面上混的人都想一親芳澤。因為虹橋住了不少前來上海經商的有錢的臺灣人、香港人和日本人,所以,她的令名還一度遠播海外,成為他們離開上海后魂牽夢繞的對象。據說,還真有人因為在夜店里認識她后,不能忘情,特地從臺北或香港甚至東京飛回來再見她一面的,由此可見她的魅力之大。當然,我承認,她對我不是沒有吸引力,尤其是她高挑的身材,還有笑起來瞇成一條線的眼睛,臉上陡然出現的兩個酒窩,都讓我著迷。

不過,我卻不是在這個有名的夜店認識她的,這多少讓她的魅力不至于在我心中無限放大,就像那些為其癡狂的男人,不遠萬里拜倒在她的短裙下或者無藥可救地沉醉在她臉上的酒窩里。俗話說“人約黃昏后”,在燈光忽明忽暗,音樂忽高忽低,散發著各種酒精和煙草的味道,還有香水味的夜店包房里,不僅男人的腎上腺素會自發飆升,女人的容貌也會像現在手機的美顏相機加工過的一樣變得光芒四射,不可方物,這自然使得她更加性感迷人,聲名也更加璀璨。

但是我卻深深地知道,她之所以能有這么紅,這么吸引人,除了她性感的身材,讓人眩暈的醬香型酒窩,還有似乎爽朗天真的微笑外,她的那種機智多變的作風,自以為是的性格,還有一種為了自己所追求的目標百折不撓甚至不擇手段的精神,才是她真正迷人的地方,更是真正迷住那些男人的地方。因為真正成功的男人喜歡的女人并不是那種唯唯諾諾或者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女人,而是和自己旗鼓相當的對手。也許胡蝶就是他們所夢寐以求的這樣的女人。

然而,當年我既不是富豪,也不是名人,當然,現在也不是。我那時還是在交大教文學概論的一個青年教師,除了在三尺講臺上無聊地對著一群自以為是東倒西歪趴在桌上打盹聊天的大學生講一些他們視為沒什么用的文學理論之外,沒有任何花頭,所以,我既默默無聞,也更不名一文。不說別的,看看我的名字就知道我該有多普通了,我叫李偉,可這個名字就像張三李四一樣比比皆是,我的學生里好像每年都有一個人叫這個名字,更不要說整個交大,還有整個上海有多少叫李偉的了。不過,雖然我還是個小小的助教,屬于無職稱、無鈔票、無顏值的“三無”文青,但我不僅沒有沉淪,反而懷抱很多偉大夢想。每當夜深人靜之際,在上海遠郊的交大閔行校區的一間十幾平方的單身公寓里,我常常聽著永遠也修不好的馬桶滴滴答答的漏水聲輾轉反側,浮想聯翩。我總是覺得自己一覺醒來,會忽然暴得大名或者暴得大錢。每次激動起來,我便無心睡眠,雖然在黑暗中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在夢里還是半夢半醒之間,卻不亦樂乎地忙著勾畫各種藍圖,設計各種人生,把自己高興得不行??刹还芏啻蟮膲舳加行褋淼臅r候,每到這時,我都只能無奈地面對形影相吊的現實,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上像蜘蛛網一樣裂開的紋路,在逐漸發白的窗簾外傳來的學生在操場上早鍛煉的跑步聲中疲憊地昏死過去。

我認識胡蝶時,她也還沒有成為一顆在夜店里閃閃發光的夜明珠。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大概是三月吧,具體哪天我記不清楚了,總之,那天我有一天的課,要在兩個相距二十多公里的校區間來來回回地折騰一番。早上我從閔行校區乘班車趕到交大徐匯本部一口氣上了四節課,課后,因為有個學生一時興起順口問了我個問題,我頓時不顧早已經口干舌燥,立刻好為人師且誨人不倦起來,到最后不僅耽誤了吃午飯的時間,也錯過了中午開往閔行校區的班車??蛇@天下午一二節我在閔行校區還有課,為了不遲到,我只能從學校走到徐家匯乘地鐵1號線趕回閔行校區。而且上課時我由于全神貫注,拿著根粉筆就像在KTV里拿著話筒一樣陷入迷狂狀態,滔滔不絕盯著面無表情的學生講個不停,希望能感動這些人形雕塑,所以沒注意外面天氣的變化,等我自以為是地回答完那個學生的問題,從教學樓走出來時才發現天空不知道何時下起了小雨。在蒙蒙雨霧中,從不遠處已經變綠的草坪上飄來一股濕漉漉的青草氣息,有很多人撐著雨傘從我面前走過。其實,早上我從閔行出門時,太陽還出來了,根本就沒想到帶傘,可上海三月的天氣就像人生一樣說變就變,讓人措手不及。但還好雨不大,從交大走到徐家匯也就十分鐘左右,我不再猶豫,提著裝滿參考書和教案的黑色尼龍背包冒著雨快步向校門走去。

每次,我一走出紅墻綠瓦歇山屋頂像個廟門一樣的交大校門,就覺得像是陡然被拋進了滾滾紅塵之中。窄窄的華山路的柏油路面已經被雨淋成了黑色,公交車散發出濃重的油煙味嘟嘟嘟嘟地鳴著喇叭,緩緩從騎自行車的人和胡亂穿行的行人中一跳一跳地吃力地向前行駛著。為了躲雨,我從街道邊矮矮的小商店的屋檐下走過,從里面傳來的流行歌曲聲和各種叫賣聲伴隨著若有若無的雨聲響成一片??赡苁侵v了一上午課,不僅從小吃鋪里飄出的餛飩面條和炸雞的味道讓我覺得分外誘人,就是中藥店里散發出來的濃烈的藥材味也讓我覺得異香撲鼻,而不時飄到我臉上的雨水的潮濕氣息更讓我覺得又累又餓。但我顧不上這么多,趕緊往地鐵站走去??晌覜]走多遠,忽然發現旁邊的一排店鋪如今已是人去樓空。上個星期好像這里還有一家苦苦掙扎在倒閉邊緣的國營皮鞋店,一家門面很小兼賣正版DVD的盜版DVD店,總是號稱三天后就停業的專賣不知道真假的景德鎮瓷器店,一家香煙店,一個沒有品牌的成衣店,沒想到轉眼之間這些商店就煙消云散了。那用紅漆在每根門柱上寫著的粗大扭曲的“拆”字,懸在半空的卷簾門和里面扔滿垃圾的水泥地,讓人會以為之前這里發生了可怕的搶劫或逃亡。我從商店門前高低不平的臺階上匆匆走過,忍不住想,要是把交大拆遷到閔行或者拆遷到徐匯就好了。這樣我就不用餓著肚子疲于奔命地在兩個校區間跑來跑去了。

從地鐵站入口潮濕的臺階上下到地鐵站里后,一切似乎都又安靜了下來??赡苁侵形鐣r間,別的時候擁擠不堪的地鐵站里空空蕩蕩,幾乎看不到什么人。我停下來,伸手拍了拍落在呢子大衣上的像白糖一樣的雨水,把手里提著的背包背到肩上,穿過站廳,在一個便利店買了個三明治和一瓶烏龍茶,然后檢票進站沿著樓梯下到了站臺上??赡芮耙话嗟罔F剛走,站臺上空空蕩蕩的,有一種奇怪的人去樓空的感覺,甚至讓人感覺到那種有點不真實的安靜。我終于喘了口氣,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正常的話,只要坐上下一班地鐵,應該可以準時趕上下午的課了。我沿著站臺往一邊走了幾步,準備找個地方坐下來把三明治吃掉。我早已饑腸轆轆。前面的站臺上有個銀色的沒有靠背的不銹鋼三連椅,一個穿著黑西裝和白色高領毛衣留著過肩短發的女孩正坐在一側的座位上,她雙手搭在一把裹起來的黑色的長柄雨傘上,腳上是一雙黑色的高跟鞋。她似乎正閉著眼睛在打盹,胸前掛著一個小巧的紅色的手機,這也是今年大街上流行的女孩帶手機的時髦樣式。她旁邊的座椅上,放著一個顯然是她的黑色的手提包。我看了看,附近沒有別的可以坐的地方,我只好走過去在她的手提包邊的座位上輕輕坐了下來,以免吵醒她。

三月的天本來就有點暖和了,地鐵站里似乎還開著暖風,我在雨里一路又是走又是跑的,在外面還不覺得熱,坐下來后,才發現額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我用手抹了抹額頭的汗,扯掉脖子上的圍巾,解開呢子大衣的扣子,讓自己涼快一些,然后我撕開三明治的封袋,擰開烏龍茶的瓶蓋,邊吃邊喝靜靜地等地鐵到來。也許是中午人不多的緣故,地鐵開行間隔的時間也比較長,我把三明治吃完了還沒有一列地鐵駛進車站。我轉頭看了一眼那個隔著黑色手提包坐在另一側的女孩,感覺她也就二十多歲的樣子,從側面看,她的臉型還不錯,鼻梁高高的,臉似乎有點圓,皮膚雖然不是很白,可在黑西裝的襯托下,也顯得干凈細膩。雖然她的眼睫毛比較長,可眼睛是閉著的,所以不知道是大還是小。但側顏殺是肯定的。

我正在胡思亂想消磨時間之際,忽然從地鐵隧道里傳來了列車從遠處駛過來的軋軋聲,伴隨著一陣涼風,已經制動的地鐵就像蝸牛一樣突然緩慢而悄無聲息停在了站臺上。地鐵車門從兩側打開后,從似乎空無一人的車廂里下來了幾個人,但他們很快就從站臺上消失了。我坐在椅子上沒動,因為這列地鐵是往市區開的,而我乘的地鐵在站臺另一側,是開往郊區方向的,還沒有來。而那個坐在我身邊的姑娘也依然抓住自己的雨傘在打著盹。我看到她的眉毛動了動,只是并沒有跟著睜開眼睛。我想,她大概和我乘的是同一個方向的地鐵。

可是,就在我身后響起駛往郊區的地鐵即將進站的聲音,而眼前的這列開往市區的地鐵也準備啟動時,她卻突然如夢初醒,從我身邊猛地像彈簧似的跳了起來,抓起雨傘就往地鐵的車門沖了過去。她的步子邁得很大,高跟鞋踩在站臺的水磨石地面上發出了很響的咔嗒咔嗒的聲音。有那么一剎那,我真擔心她崴腳或者不小心摔倒在站臺上??伤谷悔s在車門關上的瞬間,擠進了地鐵。我也趕緊站起來拿起背包,準備去乘已經進站的反方向的地鐵??墒俏彝蝗话l現,她的那個黑色的手提包忘在椅子上了,我轉頭看了看地鐵,發現車門在滴滴聲中碰到了一起,她在車門的玻璃窗戶后抬起手笑著對我旁邊指了指,又舉起她掛在胸前的紅色手機對我晃來晃去。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先彎腰拿起她的手提包,可等我回過頭時,不僅她,就是她坐的地鐵的最后一節車廂都已經消失了,只剩下隧道墻壁上的一塊巨大的有著明亮光芒的燈箱廣告上的美女在向我微笑。

可我已經來不及多想這個笑容背后的真實含義,因為從我身后也傳來了地鐵即將關門的滴滴聲,我提起她的手提包像她剛才那樣轉身沖上了開往郊區的地鐵??蓮牡罔F砰地關上車門咯噔一聲啟動,直到呼嘯著駛進黑暗又喧囂的隧道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站在車門后抓著旁邊的立柱發著呆,我看了看手里的黑色手提包,感覺有點莫名其妙。地鐵過了錦江樂園站后從隧道里鉆了出來,震耳欲聾的聲音忽然消失了,我看到錦江樂園的那個巨大的摩天輪似乎正在緩慢地旋轉,看到雨霧中滑過的正在建設的圍著綠色防護網的像雨后春筍般的樓盤和高高的塔吊,還有一塊塊像補丁似的廢棄的農田,上面雜草叢生,夾雜其間的成片的黃色的油菜花突然像閃亮的燈光一樣在眼前斷斷續續地閃爍個不停,我的思維終于變得清晰起來。

我在身旁的座椅上坐下,拉開那個手提包外側的拉鏈,果然,里面除了好幾支口紅之外,還有一個金屬的名片夾。我打開看了看,都是同一個人的名片,我想這應該是她本人的名片了。我抽出一張仔細看了一眼,她的名字叫胡蝶,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業務員,上面還有她的辦公室電話和手機號碼。我拿出手機,按照名片上的手機號碼撥了一下,電話立即通了,但就是沒人接,我又一連撥了好幾次號碼,也都是這樣,我只好放下了手機。過了一會兒,我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我看了一下號碼,就是我剛才撥的那個號碼,我忙接通電話,果然,是個女人的聲音,問我是誰,我忙說了聲你好,問她是不是剛才在徐家匯地鐵站忘記拿手提包了,她立即反應了過來,說是啊,我告訴她我就是那個在地鐵站里拿了她的包的人。她說了聲謝謝,然后告訴我她正在和人談事情,讓我把我的聯系方式發給她,稍后她再和我聯系,就嘟的一聲掛斷了電話。我只好看了看手里的她的黑提包,無奈地搖了搖頭,把我的名字李偉和單位一起短信發給了她。地鐵忽然咯噔了一下,開始減速,廣播里報告說地鐵快到終點站了。我把她的名片重新放進她的名片夾里,站起來準備下車,再轉5號線去交大閔行校區。

上了5號線后,地鐵一直在高架軌道上行駛。我站在車門后,看著地鐵駛進一片高大的樟樹林。車窗外樟樹的樹冠枝葉紛披,在雨水的沖刷下變得綠意盎然,蒼翠欲滴,讓人感覺地鐵就好像是在森林中穿行。雨也變大了,密集的雨滴從車窗上滑下,外面的景色變得朦朦朧朧的,讓人覺得地鐵似乎正駛向一個不為人知的仙境。地鐵又開了兩站后,終于來到了離城市越來越遠的不斷后退的郊區,那一片高大的樟樹忽然消失了,眼前豁然開朗,透過朦朦朧朧的雨幕,可以看見稀稀落落的農民的黑瓦白墻的兩三層的房子,大片的稻田,狹窄彎曲的小河,還有停在河里好像就要沉沒的帶篷的小船,以及更遠處的影影綽綽的樹林,模模糊糊的村鎮。我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我看了看手里拎著的黑色的手提包,感覺有點無厘頭,這是個普普通通的手提包,不大也不小,兩側有兩個提帶,還有個肩帶,大概是又可以提又可以背比較方便的緣故,我看到不少上班的女孩好像都提著這種包,眼前站在車廂另一頭的一個女孩就背著這種包。我想這算是什么事,真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但轉念一想,這個胡蝶姑娘也還看得過去,認識認識也無妨。而且,本來不知道她的名字還沒感覺,知道她的名字后,我忽然覺得她還真有點像我在照片上看到的三十年代上海的影星胡蝶的樣子,那可是個大美女。我把她的手機號碼存了起來。

二、夢

雖說對我來說,認識胡蝶完全是無心插柳,很偶然,可在上海這個地方,又有什么不是偶然的呢?上海這么大,人又這么多,彼此又那么陌生,就是不偶然的事情也會變成偶然。

可話又說回來,在這個飛速變化的時代,誰不是在偶然中生活呢?一切都是偶然的,就連我來上海工作都是偶然的。六年前的冬天,我南大的一個老師讓我到上海來送本書稿給他出版社的編輯朋友,他的這位朋友的單位就在交大附近的一條僻靜的小馬路上。我一大早從南京乘火車來到了上海,并且很順利地找到了他的這個朋友,一個戴著厚厚的近視眼鏡的頭發烏黑的中年男人,他穿著灰色的夾克衫,戴著黑色的袖套,說話聲音不高,讓人覺得溫文爾雅。因為當天晚上就要趕回南京,再加上我是個比較內向的人,并不是很擅長和陌生人交往,所以,當我把裝在棕色的牛皮紙大信封里的書稿送給他后,婉拒了他要我在辦公室喝會茶的邀請,很快就從他的那個臨街的辦公樓走了出去。因為時間還有不少,我就沿著人行道往前走了走,沒想到忽然看到了交大在番禺路的后門,我就走了進去,想隨便逛逛,消磨點時間。

九十年代的大學校園,雖然大都簡陋、局促,甚至破舊,但卻并不擁擠、喧囂,哪怕是和鬧市只有一街之隔,也似乎有天壤之別,而只要邁進校門,人頓時就會安靜下來。我從中午到上海隨著推推搡搡的人流涌出火車站開始,好像就陷入了一場人擠人的戰斗之中。我先是和拎著大包小包的旅客搶著擠進地鐵擁擠的車廂,一路拉著不銹鋼扶手晃來晃去滿頭大汗地到了徐家匯地鐵站,接著又跟著出站的人流像潮水一樣涌到了寒冷卻熱鬧的街面,然后走了很遠才好不容易在路邊的一家放著流行音樂的鬧哄哄的小吃店里找到一個座位坐了下來,而當我在狹窄的桌子旁幾乎和對面的人頭碰頭吃面條時,立即有人拿著筷子站在桌子邊一動不動地盯著我,迫不及待地希望我趕緊吃完離開?,F在我一腳踏進交大校園后,從旁邊的學生宿舍樓走過,看到了食堂、教學樓、高大的圖書館,還有像我一樣肩上背著包的學生,忽然覺得好像回到了南大的校園里一樣。不同的是,南大的校園大都是重檐歇山青磚的中國傳統建筑,而交大的校園的老建筑都是西式的紅磚樓房,另有一種風格。我走到校園里面,發現中央有個很大的草坪,上面有個巨大的青銅老鷹雕塑,我走到老鷹旁邊,感覺這個大概是交大的校園圖騰了。不過,說句真話,我總覺得這只張開翅膀的一人多高的站著的老鷹有點有氣無力,比不上南大的圖騰神獸辟邪那么孔武有力。倒是在草坪東邊有幢清水紅磚的三層大樓很漂亮,中間的三角形墻面上從右往左繁體地寫著“圖書館”三個字,一看就是過去的老建筑。我正猶豫著是否過去看看,可這時忽然下起了小雨,冰涼的雨滴打在我臉上,也噼里啪啦地砸在老鷹的翅膀上,片刻之間它的翅膀上就落滿了銅錢大的深色的雨滴,我顧不上多想,立即順著草坪中間的小路向這個圖書館快步走了過去。

事后我想,如果不是這陣突如其來的冬雨,我的人生可能就是另一番模樣了。因為我跑到這幢老樓,沿著臺階上到中間入口處的有著漂亮的愛奧尼克立柱的門廊下才發現,這幢樓已經不是圖書館了,而是在門前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文學藝術系”的招牌。這讓我多少有點吃驚,因為在我印象里,交大是個理工科大學,怎么會有這樣文藝的系呢?我看著從門廊的陽臺上落下的連成一片的白花花的雨滴,轉身往里面走去。我進去后左右看了看,發現右邊頂頭的辦公室開著門,就到門口敲了敲門框,馬上從里面的隔間里走出了一個身材魁梧的男老師,他濃眉大眼,一看就像個好人。我一直覺得,有些小說里還有影視劇故意把一些相貌堂堂的人弄成人面獸心的壞人,這很可能是那些長相猥瑣心理陰暗的作家或者導演嫉妒的表現,因為一個人既漂亮英俊人還又好,總讓人感到酸酸的,可現實就是這么不講情面。所以,當他很客氣地問我找誰時,我順口說我是來找工作的,其實我在見到他之前并沒有這個想法,但的確我第二年夏天就要碩士畢業。他也不奇怪,又問我是哪個學校的,我說是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看到這里有個文藝系的招牌,所以就進來問問要不要人。他讓我簡單地介紹一下自己的情況,問了我幾個專業問題,然后問我有沒有簡歷,我坦率地說沒有。因為我是偶然進來這里躲雨的,并不是為了找工作的,當然,這個我沒告訴他。他猶豫了一下,問我能不能先手寫一份留給他,然后回去后再寄一份正式的。我說當然可以,從背包里拿出筆來,他看到我沒有紙,就回到隔間里給我拿了一張有交大抬頭的信箋紙來。我看到旁邊靠墻有臺鋼琴,就坐在琴凳上就著鍵盤蓋簡單地寫下了我的簡歷。因為我除了發表過幾篇文章外乏善可陳,所以很快就寫好了。他接過去看了看,又讓我把聯系地址一欄漏寫的郵編補上去,然后叫我回去靜候佳音。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他就是我的領導老秦??僧敃r我不以為然,看看外面的雨已經變小,就急著離開去趕火車了?;氐侥暇┖?,我想既然答應了這個老師,就又打印了一份簡歷寄給了他。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寄出簡歷兩個星期后就收到了老秦的來信,他告訴我,他們經過討論后決定錄用我了。當時我的同學還在為找工作奔波,我卻已經提前有了著落,未免有點小小的得意。而且,我并不是個喜歡折騰的人,我自覺自己是個平庸的人,不管是考上大學也好,還是考上研究生也好,也都出于偶然,或者說運氣使然。所以,我喜歡隨波逐流,不僅不和命運搏斗,還樂得跟著命運走。雖然之前也想過去首都北京或者留在南京工作,可現在既然可以去上海,也就算了。

但時移世易,幾年過去,隨著新世紀的到來,我才陡然發現,這段時間里已是滄海桑田,在上海郊區教書的我雖然依然故我,可我那些老同學們卻已經是今非昔比。因為去廣州工作的一個同學,錢比我這個上海名牌大學的老師賺得多得多,他來上海出差時請我在高檔酒樓吃飯時,我常常感到手足無措,臨走時他知道我住在鄉下,又沒錢,總是塞給司機兩百塊錢叫他把我拉到住的地方。去北京的一個同學,如今已經成了文藝界名人,我偶爾與他通電話時他總是要我小聲點,說正在和某著名導演談劇本,很怕我的聲音透過話筒干擾了導演的思路。留南京的一個同學,后來很快跟著原來的導師讀了博士又留校,幾乎很快就可以變成教授了,我經常在報紙上看到他發表聳人聽聞的觀點,盡管不時受到很多人的非議和眼紅,他還是在學術界脫穎而出??商柗Q在大上海的我卻還是個拿著菲薄工資的小小的助教。

這不禁讓我產生了一個對上海的新的看法,那就是上海盡管外表光鮮,可其實是個空心湯團,要成名成家,比不上北京的機會多影響大,要賺錢發財,沒有廣州的生猛開放,做學術研究又比不上南京的沉靜踏實,真可以說一無是處。我平時乘學校班車碰到老秦時會經常對他說點感想,老秦大都不動聲色,唯獨對我的這番高論,他很表示贊賞。老秦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年輕時曾在東北插隊,吃過大豆高粱,見過黑土地大平原,所以他不僅身軀高大,還胸襟開闊。有一次,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小李,上海是大城市,小地方。這里就是個生活的地方,過過小日子是可以的,但不是創業的地方。要做大事情,還是要去外地?!?/p>

老秦的話發人深省,可是就是他當初把我給要來的啊,這讓人真是覺得造化弄人。不過,我的大學同學馬遠不僅對他的高論不以為然,對我的話也嗤之以鼻。因為他盡管比我晚兩年來上海,可卻已經成為所謂的成功人士。他剛來上海時還像我一樣穿著格子襯衫牛仔褲,可現在他的穿著打扮已經有點像新聞聯播里的領導人一樣風格了,夏天是短袖白襯衫黑西褲,冬天是長袖白襯衫,外加西裝領帶。而且,像所有的成功人士一樣,他在冬天里穿得很少,除了偶爾加件黑色呢子大衣外,西裝里面就是一件光板襯衫。我想這只能是金錢產生的一種類似太陽的熱量。不像我,因為工資卡上的錢不足以為我提供足夠的熱量,所以我不管走到哪里,身上都總是穿著厚厚的毛衣再加胖胖的羽絨衣,以抵御上海冬日可怕的陰冷潮濕的天氣。

當然,和之前相比,馬遠現在的確變得很有派頭了,特別是他的頭發不知道是遺傳的緣故還是成功之后的代價,已經變得花白起來,所以,看起來明顯比我成熟很多,就是舉手投足之間,也自帶一種雍容華貴的姿態。和他走在一起,不明內情的人絕不會以為我和他曾是大學里睡上下鋪的兄弟,因為看起來我最多像是他的司機。而且,可能是為了表示自己的成功,他現在每支煙只吸兩三口就立即扔掉,哪怕是中華也這樣,眉頭都不皺一下。以前他讀大學時抽支幾塊錢的香煙都珍貴得像吸古巴雪茄一樣,每抽一口就趕緊熄掉,這樣反反復復要吸好幾次才舍得吸完一根。所以,每次當我向他談到我現在優哉游哉的生活時,他都會把手里只吸了幾口的長長的一根香煙或者掐滅在辦公桌上的一個像他的臉那么大的玻璃煙灰缸里,或者扔到人行道的地磚上再用腳上的閃亮的黑皮鞋碾掉,或者干脆從外灘的護欄里扔到渾濁的黃浦江里,總之,他在哪里煙頭就扔到哪里,可謂就地取材,細大不捐。

前不久,馬遠叫我聊點事情,因為天氣不錯,我們就到附近的外灘去走了走。當聊起上海,我又把老秦的理論這么之乎者也地來了一通后,他透過剛換的嶄新的金絲眼鏡用他的小眼睛嚴肅地看了我一眼,接著就把嘴里剛用打火機點著的香煙從嘴里扯了出來,順手扔到了黃浦江里。然后,他趴在外灘的防汛墻的護欄上,看著一艘四五層高的白色的客輪緩緩從江中駛過。江面上激起了一片水花,一些垃圾也被波浪推到了護欄下面。他把西裝的衣領豎起來,又從口袋里拿出香煙抽出一支點上后,迎著風使勁吸了一口,可能是被風嗆了一下,他咳嗽了起來,接著就又抬手把手里的香煙用手指彈到了江水里??蛇@次卻有了麻煩,他的手剛落,一個頭發花白胸前斜掛著發黃的白帆布袋的老阿姨忽然出現在我們身邊。老阿姨從帆布袋里拿出一個紅袖頭朝我們晃來晃,又拿出一張過了塑的白卡紙遞到我們面前。

“你們看看,上海有規定,亂扔垃圾要罰鈔票的?!?/p>

我正想辯解一下,說風太大,不小心煙才掉水里之類的話。馬遠卻立即向老阿姨說了聲不好意思,接著就問要罰多少錢。老阿姨說扔一根香煙要罰五塊錢。我覺得有點多,還想講講價錢??神R遠立即從皮夾里拿出一張十塊錢遞給了老阿姨。

“等等,我先把發票給你,再找你鈔票?!?/p>

老阿姨接過來錢,用手指捻了捻,確定不是假鈔后,很認真地對馬遠說。

“不用了,錢也別找了。我剛才還扔了一個煙頭,兩個剛好十塊錢?!瘪R遠笑著說。

“你講什么?”老阿姨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了過來,她拿出一疊發票,撕了張五塊錢的遞了過來?!澳遣恍械?,我只看到你扔了一個煙頭,你拿好發票,還有找你的五塊鈔票?!?/p>

我怕馬遠拿過來后又扔到江水里,這樣可就和老阿姨沒完沒了了。我就把發票和錢接了過來,說了聲謝謝。老阿姨這才又困惑地看了馬遠一眼,然后搖搖頭離開了我們。

“李偉,你看!”馬遠轉身又趴在了護欄上,抬手往前指了指。

我以為他指的是對面陸家嘴的東方明珠,在冬日的陽光下,像一根巨大的糖葫蘆一樣的東方明珠在閃爍著若有若無的光芒。我就說了句,這東方明珠白天看可真難看。

“我不是說東方明珠,我是說那條船?!彼D頭看了我一眼,朝那條向十六鋪碼頭駛去的客輪指了指。

“怎么了?”

“聽說了吧,長江的這個航線今年就要停開了。我第一次從武漢到上海來,坐的就是這個輪船?!?/p>

“為什么?”

“太慢了,現在沿江開通了高速公路,汽車又快,大家寧愿坐汽車也不再坐船了。當時坐了三天兩夜船才到上海,現在開車走高速,一天就夠了?!?/p>

“可講實話,我還是愿意坐輪船?!?/p>

“這就是你的問題呀,你再這么下去,非脫離這個時代不可?,F在,一切都變快了。而且,大家覺得還不夠快,還要變得更快?!?/p>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兜了這么一圈是為了批評我。不過,作為一名成功人士,他也的確有嘲笑我的資格。

但俗話說,人貴有自知之明,我覺得我不是個像他那樣的弄潮兒。其實我心里明白,我這樣的隨遇而安的人不管是到了廣州、北京,還是留在南京教書,都不會發生本質的變化。更何況,別人能賺錢,我不一定能賺錢,別人能成名,我不一定能成名,當然,別人能當教授,我雖然不能馬上當,可我相信只要熬下去,總有一天我也能變成教授的。再說了,當年我之所以要讀研究生,為的就是能在將來到大學里去教書,那么現在我的夢想已經實現了,既然實現了,我還著什么急呢?

三、驚艷

我本來以為,胡蝶會很著急地取回自己的提包??赡翘熘钡较挛缥疑贤暾n,她也沒有打我的電話。我只好反復看了好幾次手機,看看有無在上課時打來的未接來電,確認沒有后,我提著她的包跟著亂哄哄的人流到食堂去吃晚飯。剛才上課時雨已經不怎么下了,可現在突然又下大了。我站在教學樓的臺階上,看著從天而降的像水銀一樣沉重的雨滴砸在地上濺出一朵朵雨花,準備等雨下小了再去食堂。這時我的一個燙著大波浪的中年女同事也下課了,她問我去不去食堂,我說去的,可沒帶傘,想等雨小了再去。她就帶著嗆人的香水味熱情地把自己的傘撐了過來,說她也要去食堂吃飯,可以順路把我帶過去。我說了聲謝謝,就和她一起打著傘向食堂走去。在路上,她看到我小心地把手上胡蝶的黑色手提包放在雨傘下,就問我這是不是女朋友的包,這么漂亮。我忙解釋說不是,我還沒有女朋友呢,然而這也不是我的包??吹剿婀值难凵?,我只好含糊其辭地說了一句,是朋友的包。聽我這么講,她像個年輕的姑娘一樣咯咯咯地笑了,叫我別緊張,說這些她都經歷過,有女朋友是好事情,如果沒有,她還想給我介紹一個呢。我有口難辯,只得點點頭,嗯了幾聲。

不過,她的話也提醒了我,我這么孤身一人提這么一個黑色女式皮包在校園里走來走去確實有點怪。而且包里萬一有什么貴重的東西丟了,我也有口說不清。所以,我和她在食堂前分手后,顧不上進去排隊吃飯,就在食堂門前的玻璃雨棚下打開手機撥通了胡蝶的電話。這次還好,我電話剛撥過去,她就接通了。而且,我還沒來得及對她講我是誰,她就立即就對我說了聲抱歉,說她下午太忙了,沒有顧得上和我聯系。她問我現在在哪里,她可以過來拿自己的包。身后的食堂里傳來一陣吵鬧的聲音,她的聲音聽得有點不是很清楚,我往旁邊的臺階挪了挪,大聲告訴她我在交大食堂。她好像沒反應過來,只是在電話里唔了一聲,問我是老師還是學生。這種問題已經不是一個人問過我了,我立即告訴她我是老師,不是學生。因為怕她誤解我在交大本部,我又趕緊加了一句,可我現在在閔行的交大食堂,不是徐家匯的那個交大。果然,她這才明白過來我到底在哪里,說那很遠啊,她等下還有事,可能今天來不及來拿了。我猶豫了一下,問她那怎么辦,她這次倒是很干脆,說她還沒有到交大食堂吃過飯,聽說同濟的食堂很有名,可交大食堂的飯也是不錯的,所以,她決定周末再聯系我,到時我只要請她吃食堂就可以了。而且,讓我意外的是,我還沒說同意不同意,她就立即說了聲謝謝,然后嘟的一聲就把電話掛掉了。我看了看已經變黑了的手機屏幕,又看了看手里提著的那個黑色的皮包,真忍不住想把包扔到旁邊的垃圾桶里。我想起剛才那個中年女同事的話,真是一語成讖??晌乙膊荒芄謩e人,只能怪自己多事。不過,你別說胡蝶這個姑娘臉皮還真有點厚,她還真以為自己是我女朋友了??晌覍λ@個人根本上就是一無所知。

這時,傳來了幾聲汽車喇叭的響聲,從食堂對面的路上開來了一輛車身印有學校校名的大巴車。我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這應該是等會開往徐匯本部的班車。汽車停下來后,發動機仍然在轟鳴,很快就從雨中飄來了一股濃烈的柴油味。不知道是因為學校太窮還是因為交大的老師身體素質太好,學校的班車給人的感覺都是瀕于報廢的大巴車,不僅座位狹小,而且一旦行駛起來車廂里就煙霧彌漫,加上車窗全是密封的,不能打開,再加上空調幾乎是壞的,所以,每乘一次班車都覺得自己被油煙味嗆得奄奄一息,隨時都會因缺氧而窒息。我猶豫了一下,考慮是否現在坐上這輛班車再趕回本部,然后電話胡蝶,在附近找個地方把包還給她。這樣也免得等到周末她再來麻煩我了??上胂脒@么一來還得在充滿油煙味像個悶罐車一樣的車廂里昏昏欲睡地顛上一個小時,接著再一個人痛苦地顛回來,我就徹底失去了勇氣??粗鴱陌嘬囓嚿砻俺龅牟唤^于縷的淡藍色的煙霧,聞著嗆人的味道,我轉身走進了食堂,不管交大食堂好不好,上了一天課的我,都得好好吃頓飯了。

后來,我也偶然想過,如果那天我真的乘班車到了本部,聯系上胡蝶,把她的包還給她,可能就沒有后來的事了??梢孢@樣,生活也就沒有偶然性了。就像有個哲學家講的一句有點拗口的話,不是我們說出語言,而是語言說出我們。有時生活也這樣,不是人過出了什么樣的生活,而是生活過出了什么樣的人。簡單點說,就是人不能塑造生活,而是生活塑造人。沒錯,生活有自己的邏輯。我們只能跟著生活走,而不是讓生活跟著我們走。

當然,這只是我對生活的理解。我敢說,胡蝶這個人對生活的理解就不是這樣的。我感覺,她是那種讓生活跟著自己走的人。周五的時候,我以為她會和我聯系一下,周六過來把包拿走??墒菦]想到她連個聲音也沒有,周六我又苦苦在圖書館假裝看書等了一天,還是音訊皆無。我坐立不安,差點引發了一場誤會。因為周末很多學生都回家或者去市區玩了,圖書館里空空蕩蕩的,我去的外文閱覽室里更是除了我和一個中年的禿頭男管理員兩個人外連個鬼影都沒有。下午,我翻了一會兒《紐約客》后終于煩躁起來,就走到了落地窗邊看著下面陰沉的人工湖發起了呆,可能是站的時間太長,也可能是我覺得有點氣悶推開了一扇窗戶,那個禿頭管理員忽然走到了我身邊,他伸手把那扇敞開的窗戶拉上,然后仔細地把窗戶把手扭好,又用手推了推窗戶看關好了沒有。我有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咳嗽了一聲,提醒我小心點,上星期有個女生就是從這里跳下去了。

“出了什么事?”我只好假裝禮貌地問。

“聽說是失戀了,和男朋友分手后,一時想不開?,F在這些大學生也真是的,失個戀算什么。人生道路還長著呢,像我頭發都掉光了不還活得好好的?!彼麚u搖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向門口安檢門旁的座位上走去。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大概是把我當成那個跳樓的女生的男朋友了,害怕我突然想不開也從這里跳下去了??晌沂抢蠋煱?,再說我連個女朋友也沒有,就是想跳下去也沒個原因啊。

不過,我這個人并不自以為是,我善于反思。我想,也許我的情緒真有點焦躁也很難說。這些年來,我在這所鄉下大學過著平靜的生活,已經很少為等個人這么焦慮了,所以,還真有點不習慣。這個星期一連陰雨連綿了幾天之后,周五已經不下了,我還以為星期天會有個好天氣,沒想到從早上起忽然又下起了雨夾雪,又冷又潮,讓人一夜回到了冬天。我不禁想起有人曾開玩笑講過的,上海的冬天凍不死人,可春天卻能把人凍死,這句話真是說出了上海的春天的特點。

但我的心情已經沒有昨天那么焦慮了,因為突然出現這種天氣,大概胡蝶也不會再來了,我多少輕松了點。因為昨天我在圖書館被那個禿頭管理員意味深長地進行了一下心理按摩,而且圖書館也沒有空調,又空空蕩蕩的,周日除了書架連個人也沒有,比宿舍還冷,我就沒有再去圖書館看他的禿頭。我把電爐打開,看著像蚊香一樣的電爐絲在爐盤里像條赤練蛇一樣慢慢變紅膨脹,覺得冷颼颼的宿舍似乎頓時也溫暖起來。我拿了本契訶夫的小說坐在電爐邊,邊看書邊心不在焉地等胡蝶聯系我??戳艘魂囎訒?,我又在電爐上燒了壺開水,準備泡點茶喝。因為我擔心手機信號不好,早上一起來就特地把手機放在窗臺上,可上午都快過去了,我的手機還是一點動靜沒有。泡好茶后,我端著茶杯聞著茶葉的香氣走到了窗前,我先拿起手機看了看,依然沒有任何響動。我伸手抹了抹像是蒙上了一層白色的窗紗的窗戶玻璃,看見窗外細碎的雪花洋洋灑灑地從陰郁的天空飄到了窗前那排高高的水杉上,遠處的操場四周的冬青上已經白乎乎的,已經有了點積雪。這樣的天氣從市區趕過來確實有點強人所難了。

所以,快到中午的時候,我估計胡蝶來的可能性已經不大,就拿起手機準備給她撥個電話。我想實在不行,下個星期我到市區上課時把包直接帶給她也是可以的,這樣免得她跑來跑去的,也麻煩??蓻]想到,我剛把號碼撥出去,電話就通了。我還以為自己撥錯了號碼,但從手機里真的立即就傳來了胡蝶的聲音。她對我說,她剛才到交大,而且就在像個人字拖一樣的校門口正準備打電話給我,沒想到這么巧,剛掏出手機我的電話就來了。確實很巧。我看了看窗戶外面那排瘦長細高的水杉,在深綠色的針尖一樣的葉子的襯托下,雪花似乎變大了不少,而且風也似乎突然變大了,窗戶上的玻璃竟然砰砰地響了起來。我不禁猶豫了一下,如果不是因為胡蝶是女的,我真可能讓她自己來我宿舍把包拿走。我忙對她說不要動,就在大門口等我。我馬上就出來。我放下手機,立即從桌子上提起她的那個害得我這幾天寢食難安的黑色手提包,穿上厚厚的鴨絨衣,又抓了頂黑色的棒球帽戴上,拿了一把雨傘,拉開宿舍的門手里拿著那個包像送瘟神一樣急匆匆地沿著樓梯踢踢踏踏地下了樓。

從宿舍樓出來,看到雪已經把路兩邊的修剪成球形的冬青鋪上了一層白色的雪花,把它們變成了蒲公英,這讓人不由得一陣驚訝,而路邊樟樹的葉子似乎在春寒料峭之中已經從冬日的沉睡中蘇醒過來,散發出一陣淡淡的卻清冽的樟腦丸的香味。不過,雖然空氣清新、芬芳,可卻有點冷得讓人縮頭縮腦的。我因為出門太急,忘記圍圍巾,風一吹,直往脖子里灌,還打了個哆嗦。

可能是下雪的緣故,經過校門旁寬敞的廣場時,我看到有學生在薄薄的一層雪地里追逐,打鬧,有的學生還拿著相機在拍照。還有三五成群的學生正結隊往校門外走去,大概是到外面的小飯店去吃飯的??晌铱熳叩侥莻€像人字拖一樣的校門口了,也沒有看到胡蝶的影子。我覺得有點奇怪,本來她的那身黑色干練的裝扮在白色的雪花的映襯下應該是很好認出來的。我走到校門口,左右張望了一下,有點遲疑地拿起手機,正想是否再給她撥個電話,忽然聽到有人叫了一聲李老師。我下意識地回過頭看了一眼,從門衛房間里走出一個穿著紅色呢子短大衣和黑色超短裙戴著副方框墨鏡的姑娘,她一只手提了個白色的塑料馬夾袋,背了一個比一本32開的書還小的金色鏈條的紅皮包站在門口的雨棚下沖我擺了擺手。

可是她那酷酷的墨鏡并沒有吸引我,她腳上那雙黑得發亮的淺口皮鞋也沒有吸引我,甚至她的把身子裹得線條畢露的緊身大衣和短裙也沒吸引我,我得承認,她的那雙雖然穿著肉色絲襪但看起來像是一絲不掛的白色大長腿真是太刺眼了,簡直是脫穎而出,讓我的視網膜神經像觸電一樣劇烈地跳動了一下。沒錯,她就是胡蝶??赡苁强次覜]有馬上吭聲,她伸手把墨鏡摘下來,沖我笑了笑。她長著江南姑娘常見的單眼皮,不過她的眼睛并不小,而且眼角有點上翹,顯得神采奕奕。而且,我發現,像那個電影明星胡蝶一樣,她臉上也有對淺淺的酒窩。

“怎么,李教授,不認識我了?”

“認識的,只是你今天這副打扮太時髦了,和我那天的印象,怎么說呢,有點不太一樣,所以,我一下子沒敢認?!蔽易终寰渥玫亻_了個玩笑,“你今天在交大肯定是?;??!?/p>

“哈,周末呀,又不是上班,想穿得休閑點。剛才我看你走過來,也搞不清是不是你呀。那天在地鐵站我也就那么看了你一眼,記得你是穿著黑色的呢子大衣來著,所以剛才看到你在外面穿著羽絨衣,又戴著棒球帽,我也有點不敢認的?!彼拐\地說,似乎完全沒感覺到我的話外之音。

“哦,是嗎?”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胖乎乎的羽絨衣。

“看你這么長時間沒來,剛才正想到傳達室借他們的電話聯系你來著,我一路上接了好幾個工作電話,手機突然沒電了??吹侥阍诖箝T前撐著傘晃來晃去的,我猜是你,所以就出來了?!?/p>

“你怎么來之前不打個招呼?”我趕緊換了個話題。我想她可能是凍得不行了,才到傳達室里躲躲的。

“還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彼蟠筮诌值匕涯R像發卡一樣戴到了頭頂。

聽她這么講,我一下愣住了,我覺得她這句話說得好像我們認識很久了一樣。

“怎么了,李教授,是不是沒想到我會來?”她又露出了迷人的酒窩。

“沒想到,是啊,確實沒想到。從市區到這里太遠,我還想到時我們在市里約個地方,我給你把包送過去呢?!蔽野阉哪莻€寶貝黑提包遞給她,“不過,我這也算是完璧歸趙了。你看看,少了什么東西沒有?”

“放心,里面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就幾支口紅?!彼舆^包,把身上的小紅包收起來放了進去,然后看也不看就把黑色的手提包背到一側的肩上?!斑?,這是給你的,謝謝了?!?/p>

她把手里提著的一個印有時裝公司字樣的馬夾袋遞給我,我連忙拒絕。

“不用客氣。我有衣服的,不需要的?!?/p>

“哦,別誤會,李教授,里面不是衣服,就兩盒茶葉,這是我們老家的茶葉。前天剛寄過來的,今年的春茶,你嘗嘗看看。很新鮮的,是明前茶啊?!?/p>

“我還不是教授,只是個小講師,你還是叫我李老師吧?!?/p>

這時,有人騎著自行車從我們身邊走過,叮叮當當地打了好幾次車鈴。我忙拉著她的胳膊往旁邊站了一下,讓自行車過去。

“那好吧,謝謝你了?!蔽抑缓媒舆^她遞過來的手提袋。

一陣風刮過了,我手里的雨傘抖動了一下,雪花吹到了我的臉上。我感覺胡蝶也抖動了一下。她今天穿得實在是太美麗“凍”人了。

“你看,如果沒什么別的事的話,你趕緊回去吧,今天天太冷了,又下雪,等會還可能下得更大?!蔽铱戳丝此?,她手里空空的,好像沒帶傘?!斑@樣,你把我這把傘拿走好了,我還有的,我宿舍離這里不遠,幾分鐘就回去了,可以不用打傘?!?/p>

“咦,李老師,你不是講好了要請我吃交大食堂的嗎?”她好像有點驚訝地看著我,“再說了,你也知道天這么冷,又下雪,我一大早從徐家匯乘了這么遠的地鐵跑過來,叫你請我吃頓飯不過分吧?”

說實話,我還真沒有想過要請她吃飯,可我更沒料到她這個人這么直爽,我只好尷尬地點了點頭。

“不過分,不過分,因為你沒說,所以我也不好意思提請你吃飯的事。你要是不介意,我現在就請你去食堂吃飯?,F在時間還有點早,可食堂應該也可以吃飯了?!?/p>

“這還差不多,這才像個大學老師的樣子啊。你不知道,我過去還沒來過這個交大,這是我第一次來,作為主人,你陪我逛逛也是應該的?!?/p>

她得意地笑了,又露出了臉上的酒窩。我只好再次說了聲好的。她把墨鏡從頭上拿下重新戴起來,然后伸手過來抓住我的胳膊就要往校門里面走。我感到有點突然,可又不好意思把胳膊挪開,只好把傘舉高了點,假裝很自然地和她一起往校園里走去。

可能是胡蝶的紅色呢子大衣太刺眼,但更有可能是她的那雙比雪還白的大長腿太刺眼,那些在廣場上打雪仗的學生看到后都停了下來,朝我們兩人看個不停。但事已至此,我也只好硬著頭皮和這個不速之客一起去食堂了。

我們沿著校園里的大路向里面的食堂走去,路的左邊是三幢連在一起的貼著暗紅色瓷磚的巨大的教學樓,右邊則是一排淺黃色墻面的學生宿舍樓。胡蝶因為之前沒來過交大,似乎對交大的校園很好奇。她左右看來看去,忽然問我教學樓上寫著的上院、中院、下院什么意思。我想起好像在哪里看過交大的校史資料,說交大歷史上最早有三個學院,上院是大學部,中院是中學部,下院是小學部,所以,新校區建成的時候,這三個教學樓就沿用了這三個歷史名稱。我把這個說法告訴了她,她點點頭,說了句挺有意思的??晌覅s覺得這個校區單調乏味,教學樓也好,宿舍樓也好,都像是工廠車間似的,一點比不上徐匯老校區的西式建筑那么有藝術感。我曾想過,如果當年我無意中來的是這個校園,真不敢保證我最后會來交大工作。

食堂里今天的人不是很多,因為是周末,不少上海本地的學生和老師都回家了,所以人比平時要少了不少。不像過去,每個窗口的人都擠得滿滿的,隊伍也排得長長的??赡苁翘鞖獠皇呛芎?,食堂里雖然開著燈,可還是有點暗,但因為溫度降低了很多,里面的空氣似乎比前幾天陰雨連綿時好了很多,除了各種菜肴的味道外,好像不再讓人感到那么混濁沉悶。我們進去后就找了個比較短的隊伍排了上去??赡苁呛@身打扮真的太刺眼了,我立即發現,兩邊排隊的學生不管男女都轉頭朝我和胡蝶看了過來。我不得不說,胡蝶真的太時尚了,誰都知道,時尚有時是和穿得少連在一起的??稍谶@種天氣,穿得少不僅需要勇氣,還需要有過硬的身體素質。很明顯,今天這么冷,就是那些愛美的女生都不敢輕舉妄動,她們也還都穿著厚厚的羽絨衣和牛仔褲??上攵?,在她們眼里,胡蝶的這副打扮該有多么時尚又是多么震撼。

當然,我有自知之明,尤其是那些眼睛像是焊在我這邊似的男生,他們主要還是被胡蝶的兩條閃光的大長腿給粘住了。不夸張地說,生活在鄉下的這些“力比多”處于過剩狀態的小伙子,很可能像我一樣,今年春天都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誘人的大長腿。不過,從那些男生眼角的余光可以感覺到,他們對我這樣灰頭土臉的人居然和光艷照人的胡蝶在一起感到很好奇。還好我戴著棒球帽,就把帽檐往下使勁拉了拉,遮住了自己的半邊臉,免得讓認識我的學生們看見了瞎三話四。

但是眾目睽睽之下,還是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時間好像過得特別慢,雖然排隊買飯的人并不多,可我卻覺得排了很久才終于到了賣飯菜的窗口。好不容易買好飯菜后,當我和胡蝶端著托盤剛從旁邊的過道里走出來時,有個戴著眼鏡的家伙忽然笑瞇瞇地大聲叫了我一聲李老師。我轉頭一看,原來是小汪,這是個平時經常跟在我屁股后面探討文藝的文質彬彬的男生,可此刻他的眼睛珠子卻滴溜溜亂轉,像X光一樣透過薄薄的鏡片在我和胡蝶身上掃來掃去。我只好對他介紹胡蝶說是我的朋友。出于禮貌,我又對胡蝶介紹了這小子,說他是我的愛徒。胡蝶笑著點了點頭,就轉身端著托盤先離開了。小汪看到胡蝶走了,似乎更來勁了,竟然觍著臉問我這個美女是不是我女朋友,我說不是??粗麘岩傻难凵?,我恨不得指著盤里的大排為誓再說句不是??伤麉s以為自己猜對了,立即又湊過來對我曖昧地笑笑,說李老師很有眼光,他這下更加崇拜我了。我真恨不得把托盤上的飯菜扣在他臉上,可想到這也許有悖師生倫理,只好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等我擺脫這個沒大沒小的小子的糾纏,我看到胡蝶已經端著托盤找了個靠近窗口光線比較亮的聯排桌子旁坐下來了,已經把墨鏡推到頭上準備吃了,我忙走到她對面的空位上坐了下來。估計再晚一點,一個正端著托盤在旁邊逡巡的男生可能就會厚著臉皮坐到這個座位上。這讓我深深感到師道尊嚴必須主動捍衛才行,不能順其自然,否則真是不成體統。不過,胡蝶對此幾乎完全視而不見,這么冷的天她從市區跑到這里來,加上又穿得這么時尚,熱量可能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急需補充,所以她等我坐下來后就話也不講地吃了起來。我對她打了個招呼,也拿起了筷子??晌液芸彀l現,食堂的喧囂聲不僅沒有因為今天人少而變小,反而變得更大了。賣小炒的窗口的炒菜聲,師傅收錢的吆喝聲,尤其是食堂角落回收托盤和餐具的地方發出的響聲更是震耳欲聾,師傅們分揀餐具時把筷子和勺子扔到鐵桶里的乒乒乓乓的聲音,把不銹鋼托盤疊到一起的咔咔咔的聲音,此起彼伏,響個不停,讓人感覺好像置身于一曲拙劣的吵鬧的交響曲中一樣。

剛好胡蝶抬起了頭,我對她說了聲不好意思,在這么吵的地方請她吃飯。不過,讓我意外的是,她倒是不以為然,反而寬慰我說,大學食堂都這樣,她過去在學校里讀書時,越吵吃得越香。而且,她還真的很適應這里的環境,看來她對食堂的飯菜也比較滿意,干脆把剛才戴到頭上的墨鏡拿了下來放在桌子上,然后拿起筷子繼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這讓我感到她并不是一個完全不善解人意的人。

可能是真的有點餓了,胡蝶把托盤上的飯菜和一碗番茄蛋湯吃得一干二凈??次乙渤缘貌畈欢嗔?,她從那個黑色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包餐巾紙,抽出一張遞給我,我謝了謝她,接了過來。然后,我和她一起把托盤送到了回收處。

從食堂出來,空氣一下變得清新起來,雪還在下,食堂門口的幾棵樟樹正在雨雪中搖曳生姿,地上落滿了樟樹的黑色的果子,有的已經被人踩爛了,有點臟兮兮的。我正想叫胡蝶從旁邊干凈的地方走過去,她看到后卻抬起腳對著那些果子踩了起來。我忙提醒她,不要把皮鞋弄臟了。她說沒事,過去她也經常踩著玩的。我只好撐著雨傘跟在她旁邊,在眾目睽睽之下,等著她又抬起大長腿踩了幾個果子后,才趕緊和她從人來人往的食堂門口離開。

雖然外面比食堂里冷,可我卻感覺剛才自己的額頭似乎出了汗,我把棒球帽的帽檐往上推了一下。我偷偷看了胡蝶一眼,覺得她食堂的飯也吃了,趁機把自己的大長腿也秀了個夠,又收獲了那么多大學男生垂涎欲滴的眼神,應該可以說是不虛此行了。我就大著膽子問她,是不是需要我現在把她送到校門口去,那里有路公交車可以直接到地鐵站??蓻]想到,她的臉上再一次出現了驚訝的神色。

“哎,我說,小李老師,飯后你也不請我喝杯茶什么的?這么快就要打發我走,這不是大學老師的待客之道吧?”

“這個,怪我沒想到,但好吧,既然你要喝茶,那我就再請你喝杯茶,沒問題的?!?/p>

看到她突然變大的眼睛,我只好無奈地同意了。我想,還兩個小時不到,我在她嘴里由李老師變成了小李老師,形象顯然已經大打折扣了。如果再不答應,她可能要對我直呼其名了。

可這個位于荒郊野外的校園,真還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喝茶的,我想了想,只好帶著她又折回到旁邊的另一個食堂,那里面有個名叫“第五大道”的咖啡店可以喝點什么。說是“第五大道”,好像和紐約的“第五大道”有什么關系似的,但其實這個咖啡店簡陋之至,可以說和“第五大道”一毛錢關系也沒有。這個咖啡館就是食堂墻角一個用玻璃柜圍起來的攤子,里面的桌子上擺著幾個裝有飲料的保溫桶,墻上掛著一塊寫有第五大道的英文“Fifth Ave”牌子和屈指可數的幾樣飲料的價格的小黑板,外面擺著的幾張小圓桌子和幾把臟兮兮的塑料椅子,實在是乏善可陳。而且,這里主要賣奶茶和咖啡,說是咖啡,其實也是徒具其表,最多只能算是用開水沖咖啡粉的棕色飲料而已,但比較而言,沖出來的咖啡因為多少有點苦味,不像奶茶那么甜膩,還勉強喝得下去。

我們在一張布滿咖啡和奶茶的棕色水漬和扔著三明治塑料包裝袋的桌子旁坐下來后,我先拿起一張過了塑的飲料單遞給胡蝶,然后邊清理桌子上的垃圾邊問她想喝什么。她問我喝什么,我說咖啡,她說那她也喝咖啡。

“你剛才不是說想喝茶嗎?”我有點驚訝。

“來交大玩,當然要喝比較洋氣的咖啡了,茶我在家里可以隨便喝啊,你忘記我們那里產茶葉了?”她指著我放在地上的馬夾袋說。

“好吧,不過,這里的咖啡很難喝,你要有思想準備?!蔽冶凰脑挾盒α?,就到柜臺買了兩杯咖啡回來。

看樣子她過去可能沒喝過咖啡,用吸管喝了很大一口。馬上,她皺起了眉頭。

“這么苦?!”

“哦,那你再加袋糖。我只加了一袋糖,等一下,我去拿點糖來?!蔽颐ζ鹕碛值焦衽_上要了兩袋糖遞給她。她立即把兩袋糖都撕開,倒進了自己的杯子里。

食堂里喧囂依舊,仍然不斷有學生進來吃飯,師傅們收拾餐盤的撞擊聲和用餐的人說話的聲音就像海浪一樣忽大忽小一浪接一浪地涌到我們身邊,然后又像潮水一樣退去??赡苁秋埡蟠竽X缺氧人多少有點慵懶,也可能是我們彼此都感到已經無話可說,我們都默默地看著窗外不斷飄揚的雪花,靠在軟軟的似乎隨時可能垮掉的塑料椅子上邊喝咖啡邊發呆。

就這樣過了一會兒,終于,我看到胡蝶搖了搖手里的咖啡杯,又很響地咬著吸管吸了幾口,然后似乎很遺憾地把空杯子放在了桌子上。我小心翼翼地問她是不是再來一杯。她忽然蹺起腿來腳尖沖我擺了幾下,看著我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怎么了?”我擔心她被咖啡噎住了。

“我知道你想讓我趕緊離開你,可我又不是剛從沙漠里出來,喝那么多水干什么?!?/p>

“哪里,不是這個意思?!蔽冶豢Х纫艘豢?,咳嗽了好幾聲,才平靜下來?!拔业囊馑际?,我說,我看你好像很喜歡喝咖啡,所以想再請你喝一杯?!?/p>

“哈,既然你有這樣的想法,那就下次再請我喝好了?!彼挚戳丝词直?,“不過,我真該走了。晚飯我還約了人談事情呢?!?/p>

“好的,如果真有事,那我也不好再留你了?!?/p>

這次,她還真不是開玩笑,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雖然如釋重負,可也不敢喜形于色,忙伸手幫她提起那個惹是生非的黑色手提包,撐著傘和她一起離開了食堂。到了校門口后,我怕她再生變故,主動表示我要打的把她送到地鐵站。她這次倒是沒有拒絕。而且我毫不猶豫地立即叫了一輛像只青蛙一樣的紅色的“小黑車”。但到了地鐵站后,我沒有繼續下車送她。她從后門下了車后,對坐在副駕駛位置的我笑著揮了揮手,向我表示感謝,還向我大聲說了聲再見。我也抬起手對她說了聲再見,然后立即扭過了頭,叫司機原路回去。

小黑車在地鐵站前掉了個頭,從原路折回向學校駛去。我沒有再看窗外,我感覺這一天真是累壞了。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希望和她從此以后不要再見。雖然她有雙大長腿,還有曲線畢露的性感的身材,可我以后卻不想再見到她了。實際上,我也知道,她也不會再來見我。在上海,這樣的不期而遇太多,誰也不會把對方當回事,誰也不會把對方拉進自己的生活。我把她的電話號碼從手機里刪除,感覺這一天似乎也被我從記憶里刪除了。

四、碎片

清明后的一天黃昏,從食堂吃過晚飯后,我像往常一樣,獨自一個人走到圖書館前的人工湖邊,開始沿著湖邊的小道昂首闊步從一對對坐在湖邊的石凳上旁若無人地摟摟抱抱的校園小鴛鴦面前走過。這也是上了一天課或者看了一天書后的我在一天中所能享受到的最輕松的時光。我覺得只有在這個無所事事的時刻,我才變成了真正的自己。天邊的太陽正在西沉,給這個充滿喧囂的世界灑下了最后一片金色的光芒,已經有點幽暗的湖面像鯉魚的鱗片一樣閃動個不停,開始變得深不可測而又神秘迷人。湖水散發出一絲淡淡的溫暖的魚腥味,讓人感受到春天已經無所不在,我不禁陷入了對未來漫無目的的愉快而恍惚的遐想之中??刹恢罏槭裁?,這一刻雖然璀璨絢爛,充滿了奇思妙想,卻總像節日的煙火一般短暫。我的手機忽然噼里啪啦地響了起來,頓時把我對未來的浪漫的想象像肥皂泡一樣打碎了。

我有點沮喪,一點也不想接這個電話,繼續沿著湖邊的小道往前走去,可手機鈴聲卻在我的褲子口袋里不屈不撓地一遍一遍地尖叫著。我只好掏出了手機,原來是馬遠的來電,就接通了問他有什么事??伤坪鮿傆制缌瞬盼藥卓诘南銦?,正準備點上一根新的香煙,所以他并沒有立即回我的話,果然,我很快就從電話里聽到了打火機當的一聲打開的聲音,然后傳來了他愉快地吐出煙圈的長長的呼氣聲。

“哎,我說,你有沒興趣利用課余時間到一家報社兼個職,賺幾個小錢?我有個朋友是那家報社的一個領導,他說他們的副刊部需要個兼職的編輯,編編風花雪月的散文之類的玩意兒,平時也不用每天都去,就周末去個一兩次就可以了。我覺得挺適合你的,就向他推薦了你?!?/p>

湖邊的柳枝正在拂動,在空中留下了優美的不可言喻的線條,從湖面刮過的帶有青草香氣的暖風吹在我臉上,而夕陽正緩緩落下,在對面的體育館的樓頂上面,散發出一片稍縱即逝的紅色的光線。路邊的電線桿上懸掛著的校園的大喇叭正在播放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水邊的阿狄麗娜》,旋律流暢婉轉,讓人似乎可以感覺到有一雙修長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自由地跳動、激蕩。我不禁嘆了口氣,此情此景,豈是幾個小錢能夠換來的。因此,他話音剛落,我想也沒想就對他說了聲沒興趣,然后毅然掛掉了手機。我感到馬遠太不了解我了,我這樣的人,豈能是為五斗米折腰的人。而且,就是我要真的去賺鈔票,最起碼也得像他那樣去掙大錢才是,怎么可能去掙小錢呢??晌已刂呥€沒走幾步,手機就又在我的褲子口袋里滴滴滴地響了起來。

“好了,你別再裝富人了,我知道你是大學老師,有文化自尊心,可我說,你這個窮教授,也沒必要和錢過不去啊,再說了,你又不是教授,要什么自尊心,自尊心能當飯吃嗎?你總不能讓人把錢直接打你卡里吧?”

我把手機從耳朵邊拿開一點,等他說完。沒辦法,我早就發現,在這個世界上,有錢人都和美女一樣,都有點自以為是,都覺得自己臉漂亮或者有點臭錢,就可以當別人的人生導師。過了一會兒,電話那邊終于安靜了下來,又傳來了打火機的聲音。我想,這下該我說話了。

“你知道嗎?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身上的這種銅臭味了,你不就是有幾個小錢嗎?錢有什么了不起,我這個人最瞧不起的就是錢了。我從來都是金錢不能屈?!?/p>

我一口氣說了這番話,感覺很解氣。馬遠可能被我說懵了,沒有聲音。電話里又傳來了一聲打火機的聲音。我等了一小會兒,看看他還沒有聲音,只好無奈地嘆了口氣。

“好吧,我有興趣。不過,你要明白,這可是看你這個老同學的面子我才答應的?!?/p>

“你看看,又浪費電話費了吧,我就知道你會有興趣,否則也不打你電話了。這樣吧,過幾天,我約報社的那個朋友出來,勞駕你這個大教授也屈尊降貴進城來,和我們這些窮得只剩錢的人見個面,先一起吃頓飯再說,不急,你可以到時候再做決定?!?/p>

他在電話里得意地笑了起來。

“不,我馬上就可以決定,我很有興趣,非常有興趣?!?/p>

我毫不猶豫地將了他一軍。我知道馬遠這家伙這么裝腔作勢就是為了調戲我一下,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烧l讓他比我有錢呢?聽到他在我手機里哈哈哈地笑個不停,還笑得咳嗽了起來,我差點把手機直接扔到湖里去??上肓讼?,這個手機還是我花一千多塊錢買的,真扔了,肉疼不說,還得再買個手機,那又得一個多月的工資。我嘆了口氣,小心地把手機放回了褲子口袋。我沿著湖邊彎彎曲曲的小路向前面走去,可卻心神不定起來,有那么一剎那,我真還擔心褲子口袋萬一破洞了,手機也許會掉湖里,那馬遠要聯系不上我了,這個好事就泡湯了。要知道,他的電話號碼我從來就沒記住過。我只好謹慎地提前結束了這次喜憂參半的湖邊漫步。

不過,馬遠這家伙雖然嘴巴喜歡跑火車,可做事情還是有板有眼的。第二天,他就電話約我周五下午到他辦公室和他的那個報社的朋友見面,然后晚上一起吃個飯。我這次倒是沒有猶豫,立即同意了。周五我沒課,吃過午飯后,我先乘學校的班車到了徐家匯本部,然后再換乘公交車到外灘去馬遠的公司。

公交車沿著淮海路往外灘駛去。這天天氣不錯,車上的空調沒有開,而是敞開了車窗,外面的溫熱的似乎帶有陽光氣息的空氣直接吹進了車廂里。我上車后坐在前排的靠窗的位置,看著車窗外的街道隨著公交車的行駛就像電影膠片一樣漸次展開。清明前后的陽光果然清朗明亮,路邊法國梧桐的樹干和枝丫似乎被水洗過一樣,變得光潔可人、白凈耀眼。陽光照在街邊的西式樓房的墻面上,陽臺上漂亮的黑色鑄鐵欄桿的彎曲的花紋也變得格外清晰??赡苁侵苣┑木壒?,人行道上人來人往,有不少時髦的姑娘都穿著裙子,還有一些背著雙肩包的外國游客已經是一副夏天裝扮,上身穿著圓領衫,下身短褲,腳上干脆就穿著人字拖。在一個十字路口,因為遇到紅燈,公交車停在了斑馬線后,兩邊的行人立即像潮水一樣流淌到了一起。我看到在街對面的百貨商場前的廣場上,豎起了一幅像面墻一樣還幾層樓高的巨大的房地產廣告牌,前面臨時搭起的舞臺兩側擺放著一排黑色的音箱,節奏強勁的音樂幾乎震得我耳朵都嗡嗡作響,有幾個穿著粉色超短裙和圓領衫戴著粉色的兔子耳朵的姑娘正在舞臺上踩著節拍蹦蹦跳跳,她們不時抬起自己的大長腿,左右搖擺著,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在巴黎的紅磨坊里跳康康舞,可顯然她們并不專業,動作顯得很生硬,估計草草培訓了一兩個小時就登臺了。舞臺下面還站著一些同樣打扮的姑娘,搖著長長的兔子耳朵向路人散發著五顏六色的廣告傳單。

我忽然想起胡蝶來,不知道她是不是現在也在和這些兔寶寶一起跳大腿舞。記得她也是在房地產公司工作,前幾天她來交大時還提過自己的公司名字??僧敃r我在食堂里和光著大腿的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如坐針氈,只想著怎么盡快讓她離開,就沒有接過她的話茬聊下去。如果她也戴著兔子耳朵在這個廣告牌前跳舞,應該也不會太意外。不過,我的這個奇怪的念頭轉瞬即逝,因為紅燈突然結束了,公交車震動了一下,散發出一股溫熱的柴油味后,開始重新向下一個路口駛去。

馬遠的公司就在外灘附近的一幢三十多層的高樓里。我在附近的公交車站下車后走了幾分鐘,就到了這座高高矗立在路口的大廈。這幢大廈的窗戶玻璃很有特點,既不是流行的茶色,也不是白色,而是湖綠色的,這在外灘附近的一排灰白色的花崗巖貼面的西洋建筑群中,顯得有點鶴立雞群。馬遠說他就是要這種感覺,所以才把公司設在了這幢大樓的次頂層。這么講是因為當時樓頂的房子都被租掉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在頂層的下一層租了半層樓做辦公室。不過,即使不是在頂層,也足夠鶴立雞群了。我從電梯里出來后,向設在走廊旁的馬遠公司前臺的姑娘打了個招呼,她早已經認識我,就不再客氣,讓我直接走了進去。別的辦公室的門都是玻璃的,只有馬遠的辦公室門是木頭的,貓眼上邊掛著總經理的銅質名牌,顯得很高級。我正準備抬手敲門,里面傳來馬遠熟悉的聲音,但感覺他好像正和誰在吵架,粗聲大氣的,間或還聽到拍桌子的聲音。我猶豫了一下,把舉起來的手收回來,掏出手機,假裝看起了短信。

過了一會兒,等辦公室里靜下來,我才敲了敲門,聽到馬遠在里面叫我進去的聲音后,我推開了辦公室的門。我本以為他的那間裝修簡單的辦公室里還有別人,可除了一陣濃烈的煙味外,什么人也沒有,門右邊的圍成半圈的黑色皮質沙發上空無一人,中間的棕色玻璃茶幾上擺著的那個像個小臉盆一樣的煙灰缸上面插滿了只抽了一兩口的長長的煙頭,像個白色的仙人球一樣心花怒放,旁邊堆著一疊五顏六色的塑料文件夾,給人一種日理萬機的感覺。馬遠正坐在房間左邊的一個巨大的擺滿書的辦公桌前,正頭也不抬地左手夾著支冒著一縷煙霧的香煙,右手在桌子上用筆寫著什么。

像過去一樣,我先沒去打擾他,耐心地等他處理完公事。屋子里開著空調,我覺得有點熱,就從沙發旁的飲水機里拿出一個紙杯接了杯冰水,然后走到足有半面墻的落地窗前,邊看外面的景色邊喝水,讓自己涼快下來。在暮春的光芒四射的陽光和藍天的映襯下,也許還有我面前的湖綠色玻璃產生的奇妙的效果,對面的陸家嘴在陰郁的冬日里難看的東方明珠塔和那一大堆擠在一起的用玻璃幕墻砌成的奇形怪狀的高樓大廈似乎也變得花枝招展起來,不再那么丑陋、呆板,而是像3D模型一樣變得生動可感、透明輕盈、觸手可及。

“好了,來回折騰了大半天,終于把這件破事搞定了?!?/p>

馬遠在我身后叫了一聲。我轉頭看了他一眼,他已經從桌子旁站了起來,把幾張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然后拿著一張紙向門口走去。

“你再等幾分鐘,我把這個文件給秘書處理一下?!?/p>

他揚了揚手里的那張紙,拉開門走了出去。

“沒問題。你先忙?!?/p>

我對他點點頭,喝了口水,轉身走到他辦公桌前看了看上面亂七八糟堆著的那堆書。上次我來的時候,他的辦公桌上除了放在茶幾上的那個大煙灰缸和那些塑料文件夾外,還沒看到他辦公桌上的這些書。我本來以為馬遠這個級別的成功人士看的書都大同小異,基本上是把機場候機廳的書店直接搬到自己辦公室里,那些書大都是和商業或管理有關的中西結合治療發財病的書,比如,《與索羅斯談投資的秘密》《和巴菲特共進午餐》,或者是宏觀的《儒家思想與公司治理》,或者是案例式的《〈三國演義〉的創業法則》《〈水滸〉的團隊建設》《〈紅樓夢〉里的管理高手》之類的玩意兒,要不干脆就是厚黑學風格的《權力,金錢與女人:像西門慶一樣燃爆》之類的玩意兒。但沒想到,當我看到他的那些書后,我差點把手里杯子的水潑出來。因為我一眼就看到這些書里竟然有什么薩特的《存在與虛無》、尼采的《悲劇的誕生》、《柏拉圖文藝對話集》、弗洛伊德的《釋夢》、卡夫卡的《城堡》等,總之,都是和他現在干的事風馬牛不相及的書。雖然這些書在八十年代我們讀大學時風靡一時,當時我們幾乎都人手一卷,拿著在校園里顯擺過,可老實講,以馬遠現在的身份和職業,這些書放在我的書桌上更合適。

“總算忙完了,今天晚上我請你喝酒,暢飲一下,一醉方休?!?/p>

我轉身看到了出現在門口的馬遠,他邊說邊走到飲水機前,拿起紙杯接了杯水,一口喝了下去,然后又扭開水龍頭接了一杯水,飲水機上的水桶咕咚咕咚地響了起來。

“我說,你這是一時沖動懷舊呢,還是為了裝文化人?”我指了指他桌子上的那堆書。

“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些都是我大學時買的書,畢業時我去深圳打工,把這些書帶到了深圳,可在深圳幾年我忙得像條狗一樣,箱子都沒打開過,兩年前來上海時這箱書又跟著到了上海,可還是一樣忙,直到這兩天才有空把箱子打開來,把這些書拿出來透透風。你看,這些書幾年來因為一直放在箱子里,有的書都發黃了,有股霉味?!?/p>

馬遠走到桌子邊,看了一眼桌上的書。

“你別把你的客戶嚇跑了,看到這些書,他們可能會以為你是個像我一樣有文化的大學老師,那你可就完了?!蔽倚χ焓帜闷鹚_特的小說《惡心》在他面前晃了晃。

“哈哈,好,教授,我承認我這是東施效顰,可以了吧?”他知道我這是在故意諷刺他,也笑了起來。

“哎,晚上你是怎么安排的?你說的那個報社的朋友到底是怎么回事?”等他止住笑,我問他。

“等等,我再倒點水。我都約好了,晚上你就能見到老羅了?!?/p>

“老羅?”

“對,就是我說的報社的那個朋友?!?/p>

馬遠又走到飲水機旁去接水。我也跟著他走了過去。他接好水后就端著杯子站在落地窗前聊了起來。他告訴我,老羅是《新報》副刊部的頭,他也是之前因為朋友介紹認識的老羅,他給了老羅一些廣告,后來接觸下來覺得老羅這個人還不錯,所以,前幾天在一個飯局上,他就自作主張把我給吹噓了一下,推薦我到老羅的副刊部去做個兼職編輯,老羅也欣然答應了。

“我覺得,這樣你也可以接觸一下社會,不用一天到晚待在鄉下,每天和心智不成熟的小年輕打交道,再說,這樣你也可以多少賺點小錢,補貼一下交大給你的那點比少女的臉皮還要薄的工資,所以我就先斬后奏了。你覺得怎樣?到底有沒有興趣去?給我交個底,你現在后悔還來得及?!?/p>

馬遠字斟句酌地說了一通,然后轉頭看了看我。

“搞笑,我不是早就在電話里答應你嘛!沒問題的,剛好我這學期課也不多?!?/p>

“那就好,說真的,那天我順口和老羅講了講,沒想到老羅當場就爽快地答應了,我還擔心來著,怕萬一你不愿意去,我這臉也沒地方放了?!瘪R遠笑了笑,端起了杯子。

“怎么會,你請我這個鄉下人進城,還想方設法給我錢賺,你對我真是比王熙鳳對劉姥姥還好,我謝你都來不及呢?!?/p>

馬遠聽我這么說,頓時笑得花枝亂顫,把剛喝進去的水噴到了落地窗的玻璃上。

透過被馬遠噴上水滴的湖綠色的窗玻璃,我看到有艘漆著橙色船舷的輪渡從十六鋪碼頭駛出,黃浦江像條黃褐色的綢帶一樣繞著陸家嘴蜿蜒過來,形成了一個柔和的S形,輪渡就像一把鐵鏵犁,在江面上劃出一條淺淺的白色的痕跡,正無聲地向對岸駛去。

從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下面的一切似乎都變得安靜下來,緩慢起來,街上往來的汽車像小小的甲蟲一樣在緩緩地爬行,外灘防汛墻上密密麻麻的觀光的游客變成了一只只蠕動的小螞蟻,好像一口氣就可以把他們吹走。我覺得自己正遠離塵囂??呻[隱約約的,又好像有強勁的江風刮過來的呼啦呼啦的聲音,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看到自己就在那艘輪渡上,正趴著船舷聽著輪船引擎低沉的咚咚聲,看著在陽光下被輪渡激起的水花和刺眼的光斑,聞著江上升騰的溫熱的水腥味,還有船艙里飄出來的柴油的油煙味,隨著輪船鳴響的汽笛聲,身不由己地和站在船舷旁的人一起抬起頭來,盯著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高大的東方明珠塔,向陸家嘴的那一大堆奇形怪狀的玻璃幕墻大廈構成的迷宮里沖去。這些大樓高聳入云,在陽光下看起來輕盈、靈動,閃爍著耀眼的光芒,玻璃幕墻上的白云和藍天的投影在緩緩流動,就像是戴上了墨鏡的美人的眼睛一樣,讓人覺得深不可測,充滿誘惑,可又讓人覺得淺薄、浮華、虛無,似乎她所有的魅力都集中在墨鏡的薄薄的鏡片上,而只要摘掉她眼前的那副墨鏡,她的魅力就會蕩然無存。同時,也讓人覺得這些大樓就像外墻的那些玻璃一樣輕薄脆弱,隨時會像夢境一樣突然裂成無數閃光的碎片。

五、千變女郎

又過了一星期后,上海的天氣才真的開始熱了起來。而且,這種熱是突然來臨的,似乎一兩天之間溫度就急劇地升了上去。雖然幾天之后天氣還是有點反復,不時還有點涼,可校園里轉眼就百花齊放,姑娘們穿上了五顏六色的裙子,有的甚至穿著比上次胡蝶來找我時穿的短裙還要短的短裙,或者短褲,努力露出自己的大長腿或者努力讓自己的腿變長。不過,這樣一來,美則美矣,可也帶來了一些副作用。我在教師休息室里曾聽到有些男老師對此抱怨不已,因為,隨著女生穿得越來越少,他們上課時的教學效果明顯降低,因為女生們分散男生的注意力還好,關鍵是把老師的注意力也分散了。

當然,身為單身且人性尚未泯滅的男老師,我也不能說自己能對此完全做到視而不見。為了提高被學生色誘的安全系數,增大自己失控的安全余量,閑下來的時候,我一方面開始打網球,在強身健體的同時適時宣泄過剩精力;一方面開始閱讀托爾斯泰的《復活》,以樹立正確的人生觀與愛情觀,讓自己的情操得到熏陶,讓本我得到升華。不過,我這么做也許是多此一舉,因為那天晚上馬遠拉皮條讓我和老羅吃了頓飯后,第二周,我就開始去市區的報社扒分了。一般我周五到報社去發稿,周六去編輯和拼版,每周郊區市區這么來回長途跋涉兩趟,僅一次單程來回就要地鐵公交車的將近四個小時,所以,就是有點力也都風塵仆仆地獻給上海的地鐵和公交事業了。再加上之前對報社的編輯工作也不熟,很多東西都需要學習,一時間還真是心無旁騖。

幾個星期后的一個周日,我睡了個懶覺起來,隨便吃了點周六晚上從報社回來的路上買的面包,正坐在寫字臺前喝茶發呆時,忽然手機響了起來。因為手機屏幕上顯示是個陌生來電,雖然不是很想接,卻又害怕是哪個不熟悉的朋友有事來電,不接也不好,我就拿起手機接通了這個電話??神R上,就從手機里傳來了胡蝶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哎,李老師,怎么手機打了這么久也不接???”

“我剛起床,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手機是靜音的?!蔽颐忉屩?,從桌子旁起身看了看窗外,陽光很明亮,可以清晰地看見水杉細細的枝條上似乎已經萌生了一個個綠色的小芽。我還突然聽到了我很喜歡的布谷鳥的咕咕咕咕的叫聲。

“哈,知道我是誰了吧?”

看我沒有吭聲,胡蝶在電話里咯咯咯地笑著問。

“聽出來了,紅衣美女?!蔽抑缓每嘈χf。

“那你還不趕緊出來迎接我一下,我可是特地來看你的。你快點出來吧,和上次一樣,我就在大門口門衛室這邊等你?!?/p>

胡蝶的不期而至讓我有點措手不及。我還真有點猶豫是不是要接待她,一是前天和昨天在報社一連忙了兩天,很想清靜一下,二是想起她上次的打扮在校園里實在太扎眼,這次還不知道她會穿成什么樣子。我記得托爾斯泰好像說過,女人的時髦就是穿得少,雖然我也不是個保守的人,可她那么穿在校園里晃來晃去,還真有點不合適。而且,現在天氣熱了,她這次還不知道穿成什么樣子過來,要是萬一她把自己打扮成比基尼女郎,我和她這么在校園里再像上次一樣走一圈,那我一定會被交大男生嫉妒的眼神給殺死。我看了看手機,很后悔當時把她的電話刪除了,不然看到是她的電話我就不接了也就沒這個麻煩了。

“哎,怎么搞的,你怎么又沒聲音了?你手機是信號不好還是沒電了?”

“哦,沒有,有電的,你等一下,我在穿衣服,馬上就過來?!?/p>

胡蝶又催了我一下,我只好掛掉電話,慢騰騰地從桌子邊起身。我在圓領衫外加了件藍黑色的衛衣,換掉拖鞋,穿上旅游鞋。拉開宿舍門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從早上起來后就穿著那條軍綠色運動短褲晃來晃去,應該換條褲子去見胡蝶才是,可轉念一想,天這么熱,也就懶得換了。不過,我把扔在書架上的那頂黑色棒球帽扣到了腦袋上。這樣,如果胡蝶還是像上次那樣時髦得引人注目,我也可以把帽檐拉拉,遮住半邊臉之類的,免得被那些愛看老師出洋相的調皮學生笑話。我踩著樓梯一級一級地下了樓,感覺和昨天的溫度差不多,可當我從樓梯過道里一走出來,就發現自己不該穿衛衣了。今天竟然突然升溫了,我看到來往的男生都穿著圓領衫和短褲,女生就更不用說了,幾乎都穿著裙子,讓人覺得似乎在一夜之間就來到了夏天。太陽照在身上,有一種熱辣辣的感覺,而且,周圍的空氣似乎都熱了起來,我沒走幾步,就感到渾身發熱,我只好把衛衣的拉鏈拉開,把棒球帽的帽檐也往上推了推,好透點氣。

在陽光的照射下,路邊的樟樹散發出的香味似乎也比前些天濃烈了一些。另一側的學生宿舍樓窗戶伸出的方框晾衣架上搭滿了學校統一發放的被子或者洗過的床單,就像一面面旗幟一樣在暖風中晃動,讓人感到這個寒冷的春天真的已經過去了??熳叩叫iT時,我看到廣場上有幾個男學生穿著短褲和圓領衫在玩滑板,他們不時帶著滑板騰空而起,然后快速落在地上,每到這個時候就會傳來滑板撞擊水泥地面的砰砰聲。今天因為沒什么風,有幾個姑娘還穿著白色的T恤短裙戴著白色的棒球帽,打扮得像網球運動員一樣在廣場邊的空地打羽毛球。旁邊像個小山坡一樣凸起的草坪上,還有人在放風箏,可以看見一只紅黃兩色的蝴蝶一樣的風箏正在藍色的天空靜靜地攀升,它顯然已經在天空中飛行了一段距離,所以看起來有點小,也有點高。

可是,當我在校門口看到那個叫胡蝶的姑娘時,我真是又吃了一驚,因為看到她從門衛室里走出來后,如果不是她先遠遠地叫了我一聲李老師,我真反應不過來她是誰。直到我有點猶疑地又往前走了好幾步后,我才把這個站在門衛室的雨棚下,用手搭著額頭似乎在擋著刺眼的陽光的姑娘認出來。她這次打扮雖然貌不驚人,可也一樣讓人感到震驚不已,不夸張地說,她這次簡直把自己穿成了個木乃伊。很奇怪今天太陽這么大,她為何沒有戴墨鏡,卻反而戴了一副黑色的圓框近視眼鏡,可這個眼鏡也太大了,幾乎把她半邊臉都遮住了。她圍了個似乎很厚的紅色毛線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幾圈后還耷拉下來兩個長長的帶穗,她的身上是一件灰色的過膝的長毛衣,下面是條深藍色的石磨牛仔褲,還穿了一雙黑色的高筒皮鞋,背了個紅色的雙肩包。她這身打扮給人的感覺一點不像是在今天的上海,如果對人說她剛才從冰天雪地的北極回來也會有人信。我猜她剛才一定是太熱了,在門衛室躲太陽。

“今天天氣突然變熱了,早上好像還好?!蔽野寻羟蛎睆念^上摘下來,感覺帽沿壓著額頭的地方似乎都出汗了?!澳愦┻@么多,是不是一大早就出來了?”

“沒有,今天比較閑,我還睡了個懶覺,差不多十點才出來。不過,還好,一路上我都在地鐵里,感覺還不是很熱,就是太陽有點刺眼?!?/p>

她的回答明顯是處變不驚,倒是顯得我有點大驚小怪了。

“那你怎么沒戴墨鏡?上次我記得你還戴了?!?/p>

“哦,出門前想戴的,后來想上次我來的時候,學校里沒什么人戴墨鏡,我戴個墨鏡蠻怪的,就又放家里了?!?/p>

“哈哈,你上次來天氣冷啊,在下雪,當然沒人戴墨鏡啊,今天有點像夏天了,肯定有人戴的?!蔽翼樋谡f了一句??芍v完這句話又覺得有點不妥,趕緊對她笑笑,又加了一句:“我這么說也不一定對,好像下雪時也可以戴墨鏡的,我看那些登山探險的電視節目,那些在雪山高原上的人也都戴墨鏡,那里紫外線強,還有太陽照在雪上反光也很厲害,墨鏡可以保護眼睛?!?/p>

“可你們這里不是雪山高原啊?!?/p>

胡蝶困惑地看了我一眼。我頓時覺得后面這段話有點畫蛇添足,本來我還想問她今天怎么又戴個近視眼鏡的,可話到嘴邊,又收了回來。我把棒球帽又戴到了頭上。

“你是不是對我戴眼鏡有點奇怪,我本來就有點近視的,不過度數不高,平時因為工作不怎么戴,可今天來找你玩,想想在學校里大家都戴眼鏡的,也就戴了?!?/p>

“哦,還好,不過學校里戴眼鏡的人是多點。你看,時間也差不多了,怎么樣,馬路對面有些小飯店不錯的,什么口味都有,四川酸菜魚,北京烤鴨,東北大骨頭什么的,我經常去吃,你喜歡什么口味?要不要我們去找家店吃吃?對了,還有家美國鄉村披薩店,剛才開張,我去吃過一次,也不錯的?!?/p>

盡管我對她今天的穿著打扮再次有點措手不及,可好歹她說是專程來看我的,再讓她吃幾塊錢的食堂似乎也有點過意不去。

“不用,我來找你就是想逛逛校園,過過校園生活的,要是到對面那些小店吃飯,那不是又回到社會上了嗎?”

聽她這么一說,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聽人把能否在大學里吃食堂當成是區分校園和社會的標志的。

“你要愿意吃食堂,那我可以天天請你吃?!?/p>

“那倒也不用,像我這樣已經工作的人,偶爾吃吃還可以,懷懷舊,要是一直吃,那也太落魄了?!毕裆洗我粯?,她很自然地拉起我的胳膊就要往前走??赡苁强吹轿腋觳驳膭幼饔悬c生硬,她又對我笑了笑。

“不過,你是大學老師,和我這種普通人不一樣的。誰都知道,大學食堂不是什么人想吃就吃的,只有像你這樣有才華的人才能天天吃的。你看我吧,沒什么才華,就只能在我們家鄉那個像中學一樣的大學隨便讀讀書,因為我的才華就那么大啊。所以,不要說交大了,就是我們浙江的別的大學請我去讀我都不去的,我知道自己讀不下去的。再說,要不是認識你,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到交大的食堂吃飯的,所以,你請我吃食堂我很開心的,比有人請我在市區吃法國大餐還開心?!?/p>

“沒事,我懂你的意思?!?/p>

聽她嘮里嘮叨地繞了這么大一圈,我才明白她是在夸我??晌叶嗌僖灿悬c困惑,她這么講,是不是說我沒什么才華的話,就可以請她去吃法國大餐了呢?我忽然發現,這個我所知不多的姑娘不僅不像我想象的是個頭腦簡單而率性的姑娘,還是個邏輯清晰、頭頭是道、人生感悟一套又一套的姑娘。我只好無奈地對她點點頭,聽憑她拉著我的胳膊和她一起往校園里走去。

我們剛從校門口的人行道走到下面的路上,身后就傳來了一輛汽車中氣十足的喇叭聲。響聲之大,與一輛高大威猛的土方車無異。這種車總是像戰場上的坦克一樣布滿塵土,司機也駕駛粗野,常常不小心把并排行駛的小轎車壓成一堆碎片,人就更不用說了,所以,我忙拉著胡蝶往旁邊邁了一大步,以避免一場無妄之災??傻任艺痉€后轉頭一看,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原來是輛像只螞蚱一樣的小小的綠色的燃油助動車。騎在車上的是個戴著墨鏡的小伙子,看到我轉過頭來,他突然把小破車駛到我身邊,伸腳踩在地面,停了下來,用比汽車喇叭還要大的聲音叫了我一聲李老師,我愣了一下,沒認出他是誰。

“是我呀,李老師!”

他伸手把自己的墨鏡的鏡片咔嚓一下翻了起來,露出了下面的近視眼鏡,原來又是小汪這個家伙。我只好轉頭對胡蝶說,這是我的學生,胡蝶笑著點點頭,先一個人往前面走了過去。小汪立即把身子趔了一下,朝我又是眨眼睛又是擠眉毛地笑了笑。

“李老師,你今天帶的這個女朋友沒上次那個漂亮啊?!?/p>

“別瞎想,這只是我一個熟人?!?/p>

我懶得向這小子解釋,他上次看到的人和今天這個人是同一個人。

“那上次那個是你女朋友了?”

“好好好,就算是了,快點走,我們站在這里堵住后面人了?!?/p>

我實在不愿意和他啰嗦,希望他趕緊滾蛋。

“哈哈,我這就走,這就走。只要李老師開心就好?!?/p>

小汪把墨鏡的鏡片又咔嚓一下翻了下來,對我又笑了笑,轉頭把腳放到小破車的踏板上,又撳了撳喇叭,砰砰砰地絕塵而去。

可是,從他的小破車閃亮的不銹鋼排氣管里排出的淡藍色的油煙嗆了我一下,我忍不住咳嗽了一聲。這家伙還真以為自己有個汽車喇叭就覺得自己開的是輛大卡車了,其實我們根本就沒有擋住他的那輛比自行車大不了多少的助動車的路。當然,這家伙很可能是因為看到我和胡蝶在一起才故意拼命撳的喇叭。不過,胡蝶今天這身打扮也夠吸引眼球的,剛才我就注意到,我和胡蝶站在校門口說話時,從我們身邊經過的人都會朝我們瞥上一眼??蛇z憾的是,這次他們流露出來的不是艷羨的目光,而是狐疑的眼神。上次那些人看到胡蝶時,無疑是被她的那雙下雪天也光溜溜的大長腿震驚了,可這次十有八九是被她在這么熱的天穿得這么保暖給吸睛了。

太陽光芒四射,照在校門后廣場旁的紅墻建筑上,讓人覺得溫度似乎又升高了不少。我感到有點熱,就把棒球帽的帽檐往上推了推。廣場上那些在打羽毛球和玩滑板的學生發出的喊聲傳了過來,胡蝶轉頭朝他們看了看。也許是胡蝶的這身打扮太引人注目,當我和她走過那些玩滑板的男大學生時,我發現,他們都停下來朝我們看了好幾眼。有個打羽毛球的短裙姑娘從地上撿起對手打過來的羽毛球后,站在那里很久都沒有開球,直到我們從她們面前快走過去時,她才開始把球向對方打去。當然,也可能是他們看到我和胡蝶在一起手腳僵硬的樣子覺得奇怪。

其實,這次和胡蝶一起在校園里漫步,我已經不像上次那么緊張了。一是有了上次和胡蝶在一起時眾目睽睽之下的震撼體驗,我多少已經有點見怪不怪了。二是我這幾個周末去報社上班后,也擴大了自己的知識面。比如,上個星期我就編譯了一篇網上的談時尚的英文文章,據說現在在美國法國等地都流行反季節穿著,就是很多街頭美女夏天穿冬天的衣服,冬天穿夏天的衣服,以吸引路人目光,所以,在烈日當空時她們穿著雪地靴皮草大衣之類的是常事,而到了冬天,她們又恨不得穿比基尼到處亂跑。盡管這種做法我們這些普通人可能覺得怪異和不可思議,但這是一種最新的時尚,時尚是沒有理由的,也是不講科學的??傊?,只要是時髦就有很多人不要命也要追捧。我因為最近沒怎么去市區的時髦地段閑逛,所以也不清楚是否這股風已經刮到上海來了。因為胡蝶每天在市區出沒,說不定她春江水暖鴨先知,正在趕這個時髦。

我看了胡蝶一眼,她雖然還是像上次一樣泰然自若,可在太陽下,她的臉明顯變紅了,而且額頭好像也汗津津的。我就問她餓不餓,要是不餓的話,可以從湖邊走過去,順便看看湖上的風景。這樣走雖然有點繞路,可比從太陽下的紅彤彤的像工廠車間一樣的教學樓旁走過要宜人得多,當然這個大池塘一樣的人工湖也沒什么好看的??墒呛吅么跤幸慌帕鴺?,我剛來的時候這些柳樹還細若游絲,幾年后的今天已經是枝葉紛披,多少可以擋擋太陽光。而且,因為湖面比較開闊,沒有遮擋,多少會有點風,可以讓胡蝶涼快一點。不知道胡蝶是不是也這樣想的,我一提出來,她就立即拉著我的胳膊,朝湖邊的小路走了過去。

當我們從正對著校門的那個凸起的已經是綠草如茵的小丘邊走過,果然看到人工湖的湖面正波光粼粼,發芽的柳枝微微拂動,讓人感到似乎有一陣微風從湖心升起,帶著一絲溫熱的水腥味吹到人的臉上。時值正午,太陽從頭頂射下來,我們沿著湖邊的堤岸在一棵又一棵柳蔭下向前走去,長長的柳絲不時從我們的面前拂過,胡蝶每次都伸手去撥一下。我忽然想起那些黃昏時在湖邊擁吻的男女學生,頓時產生了一種可笑的感覺,我感覺我現在和胡蝶也很像是一對戀人。當然,這個念頭轉瞬即逝,因為我想不管是她,還是我自己,大概都會覺得這個想法很荒謬。因為我們不說別的,加上第一次在地鐵站的偶遇,到現在也不過三面而已,更何況我們對彼此的情況其實都一無所知。我只知道她現在在一家房地產中介公司工作,而她對我的了解最多也不過是個大學老師而已??稍捰终f回來,之所以我會有這個念頭,說明我對她最起碼不討厭就是了,但很可能這只是一種常見的好感。我覺得她對我的感覺也不過是如此而已。我想,這也許就是為什么她會這么放松和我交往的原因。

我正胡思亂想的時候,胡蝶忽然拉了拉我的胳膊,指著遠處的湖面要我快看。我瞇著眼睛看了一下,在湖面的光影顫動中,有幾只黑色的燕子正從湖面掠過,接著又在水面盤旋了一下,然后向我們迎面飛來,其中有一只燕子從柳枝間穿過,落在了路邊不遠處的草坪里的一尊灰白色大理石斷臂維納斯的頭上。胡蝶看到后,立即把手從我胳膊彎里抽出來,向那邊蹦蹦跳跳地走了過去。這讓我突然感到,她并不像她最初給人的印象一樣那么成熟沉穩。

更可笑的是,胡蝶在快接近那尊維納斯時突然放慢了腳步,一屁股坐到了草坪里,我以為她腳崴了,正要過去,沒想到她伸手把腳上的兩只黑亮的高筒皮鞋用力扯了下來,扔到了一邊,然后她從草坪里爬起來貓著腰光著腳繼續向維納斯走過去。因為她把腰弓起后背上的雙肩包鼓了起來,而她那件本來就很長的灰色大衣的衣擺也垂到了草坪上,使得她的身影顯得既臃腫又滑稽,像個駝背的老太婆??伤龑Υ送耆灰詾槿?,她全神貫注,躡手躡腳地一步一步踏著青草,慢慢地向那座不到一人高的微縮版維納斯雕像靠近,再靠近,突然,那個小燕子像箭一樣從維納斯的頭上跳了起來,從正向它接近的胡蝶的頭頂一掠而過。胡蝶看到后也像彈簧一樣跟著從草坪里支起了身子,她使勁跳了起來,似乎想伸手去空中捉這只燕子,可是燕子已經飛到了我身邊的一棵柳樹的柳枝上,隨著柳枝的擺動若無其事地唧唧喳喳地叫著,不僅看也不看她一眼,連我也不看一眼。

我頓時笑了起來,可回頭一看,胡蝶卻踮起右腳站在草坪里,像那尊維納斯一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馬上反應過來,她這次是真把腳崴了。我忙走過去扶住她問她是不是腳崴了,她搖了搖頭,說了聲還好,可當她把右腳放到草坪里的時候,卻忍不住哎喲了一聲。我看了看,身后湖邊柳樹下有個木連椅。我問她要不要背她過去休息一會兒,她咧開嘴看了看我,臉上似乎出現了驚訝的神色。

“不用的,我可以走過去的?!闭f完后,她可能又覺得不忍拂我的好意,沖我笑了笑?!爸x謝了,你可能看不出來,我這個人看起來很瘦,其實很重的,要是讓你背著我不小心把你的腳也崴了,那就滑稽了?!?/p>

聽她這么講,我有點哭笑不得,我真想對她說,她看起來也不瘦??赊D念一想,這樣對她打擊也太大,話到嘴邊,只好改了口。

“好好好,那我就省點力氣,安全第一?!?/p>

我扶著她往那只連椅走去,她在我身邊一跳一跳的像只燕子一樣,似乎還很輕松。把她送到椅子上坐下來后,幫她把紅色的雙肩包從背上拿了下來,然后我又回去從草坪里把她的兩只高筒皮鞋拿了過來。她正彎腰揉著自己的右腳,因為她腳上還穿著黑色的絲襪,也看不出有什么問題。不過,不知道是剛才她這么折騰一下太熱了,還是腳真崴得不輕,她的額頭和臉上亮晶晶的都是汗。我問她要不要擦擦汗,接著就伸手摸了摸衛衣的兩個口袋,想找張餐巾紙給她擦擦汗,可是卻空空如也,就問她要不要去買包餐巾紙給她。她忙說不要,她有,說完拉開雙肩包的拉鏈,從里面掏出一包餐巾紙來。

“沒事吧?”

“還好,不是很厲害,揉一揉就好了?!彼呌貌徒砑埐聊樕系暮惯呎f。

“那就好。只要不傷筋動骨就好。燕子很難抓的?!?/p>

我以為她會很沮喪,還想安慰她一兩句來著??烧l知道她笑著對我說,她本來就知道燕子很機靈,根本抓不住的,所以,剛才她走近維納斯就是想試試燕子的反應有多機靈而已,她并不是真的要去抓燕子。我看了她一眼,只能點點頭表示理解。但其實,我對她竟然因為這個理由把自己搞成這樣,多少有點無話可說。

在連椅上坐了一會兒,等她情緒平靜下來后,我問她想吃點什么。因為這個意外,我們在這里休息的時間有點長,但再晚食堂就沒東西吃了。我對她講,她可以在這里等我,不用到食堂去,我一個人去食堂給她買了飯帶過來吃就好了。她想了想同意了,說那就吃個第五大道的三明治吧,上次我請她在那里喝咖啡時沒有吃過,她想吃吃看。我有點驚訝,沒想到她還挺有心的,居然沒忘記第五大道有賣三明治。我站起身,又問她要不要喝點什么時,她忽然瞪大了眼睛。

“當然咖啡了。這還用問嗎?!不過,要給我拿兩袋糖來,要不太苦了,不,還是像你一樣吧,一袋就夠了?!?/p>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來。我早已經忘記上次喝咖啡時我加了幾袋糖了。

食堂里的人果然已經不是很多了,我直接走到第五大道,買了兩個三明治、兩杯咖啡,特地加了糖,匆匆趕回了湖邊。

我以為胡蝶還在揉腳,可當我走到連椅邊后,發現她不僅已經把兩只高筒皮鞋都穿上了,還重新背上了紅色的雙肩包,似乎正拿著手機在發信息。我把裝著三明治和咖啡的塑料袋放到椅子上,她才放下手機。我剛要把三明治和咖啡各拿出一份來給她,她就站起來告訴我,她不能和我一起吃了,因為有個客戶打電話來,想租房子,下午她得和客戶一起去看一套公寓房。

“不能改在明天嗎?再說你的腳崴成這樣,跑來跑去的也不方便?!蔽译S口說。

可她的眼睛突然瞪得比剛才讓我買咖啡時還大了好幾倍。

“那怎么行?他們是我的衣食父母啊,沒他們,我不僅付不起房租,連買地鐵票來看你的錢都不會有?!?/p>

我頓時感覺到自己的幼稚,也為她花錢來看我感到歉疚。我只好尷尬地笑笑,把裝著三明治的塑料袋遞給她。

“那你拿著這個,路上吃好了?!?/p>

“這還差不多?!?/p>

她接過塑料袋轉身就想走,可她剛邁開腳就哎喲了一聲。我忙伸手扶住了她,她向我齜了齜牙,拉住我的胳膊往校門口一瘸一拐地走去。到校門口后,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準備像上次一樣把她再送到地鐵站,可是我扶她上了車坐到后座后,她卻拒絕了。

“不用麻煩了,沒事的,我自己可以走的,真的不用麻煩?!?/p>

她向我擺了擺手,拉上車門,可很快又推開車門,從塑料袋里拿出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遞給我。

“你看,我已經這么胖了,無論如何不能吃兩份?!?/p>

我笑著接了過來,她還真是處變不驚。不過,看樣子她有點心急如焚,我還沒來得及再說什么,她已經拉上了車門。馬上出租車就從校門前的空地拐到了寬闊的大馬路上,我看見出租車的車頂在陽光下閃爍了一兩下就消失在了一輛巨大的土方車后面。這次可真的是一輛土方車,半人多高的車輪滾滾向前,帶起飛揚的塵土,駛出很遠了還傳來轟隆轟隆的聲音。

六、駛向上海盡頭

沒過多久,我在報社的工作就逐漸步入正軌。老羅考慮到我是教文學的,特地讓我負責編輯一個名為“都市生活”的版面,這個版面既發表那些描寫都市戀情的小女人或小男人散文,也有對流行的都市時尚的不乏艷羨的報道,還有對老上海的趣聞軼事添油加醋的想象和加工,總之,在我看來,這就是一個上海生活的大雜燴,加了點文化雞精提了提味道。用原來負責這版的編輯老龔的話講,這種風格就是上海著名的本幫菜“腌篤鮮”。

“我們這個版面什么都有,就像腌篤鮮,有腌過的咸肉,像什么百樂門舞廳的紅舞女,法租界的洋房,外灘大班的傳奇等等;也有新鮮的春筍,像好萊塢又推出什么大片,東京又流行穿什么衣服,巴黎的紅磨坊游記之類;還有什么蹄髈、小排、五花肉之類的玩意兒也不能少,像最近哪里又開了一家小資兮兮的咖啡館,哪家的西餐廳牛排最好吃。一句閑話,就是把吃喝玩樂好白相的東西亂七八糟燉在一起就好了?!?/p>

老龔坐在堆滿報紙的辦公桌旁,一邊抽煙一邊對我津津有味地介紹這個版面的特點和編輯方針。他是上海郊區人,他對我講,他從大學新聞系畢業后就到報社工作,已經十幾年了,在市區買了房,結了婚,可還是覺得自己是鄉下人。報社的工作語言是普通話,他講普通話時不時夾雜一兩句上海話,而講上海話時又不時夾雜一兩句普通話,而且轉換自如,流暢,一點也不生硬,這讓我感覺到他其實早已對自己現在的生活游刃有余。而且,沒想到,有天我竟然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一本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不過顯然有點年頭了,封面有些舊,頁碼也發黃了。我拿起來隨便翻了翻,發現里面有的段落下面用筆劃過,而且有黑墨水,有藍墨水,還有紅色圓珠筆,從顏色看來,深淺不一,估計是不同時間留下來的。

“哦,這本書是我的,實在沒事干的時候翻翻?!彼人粤艘幌?,似乎被煙嗆住了,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我也很喜歡俄國小說的?!蔽颐ο蛩琢藗€近乎?!拔矣浀霉昀淼倪@本小說里有篇《涅瓦大街》,講的是彼得堡的南京路的故事?!?/p>

“哈哈,是的,涅瓦大街就是彼得堡的南京路啊,這篇小說挺有意思的。不過,你千萬別把看報紙的人當成我們這些喜歡文學的人,他們看報紙要的不是牛排,要的不過是支冰激凌,刺激一下眼球就可以了。你可不能給他們看果戈理、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東西,這些書我念大學時都看過,現在還很喜歡,可看他們的書,你會覺得真實的生活很痛苦,很可怕。假使你要是看了契訶夫的《第六病室》,你會覺得我們自己其實也和那些生活在第六病室里的精神病人沒什么區別,甚至,你會懷疑上海就是個更大的第六病室??戳斯昀淼摹犊袢巳沼洝犯膳?,你很可能會擔心自己有一天不小心也變成那個腦子出了毛病的小公務員,他神經錯亂后竟然覺得自己能聽懂部長女兒的狗說的話。而且有時候,說不定我們自己已經是這樣的人了,可自己還不知道,突然看到了果戈理、契訶夫他們的東西,頓時意識到自己是個精神病人或者狂人,那就麻煩了。不過,話說回來,報紙的壽命只有一天,第二天就被人扔進垃圾桶了。所以,你就是給他們吃牛排,他們也來不及消化的?!?/p>

“說得是,可怎么講呢,其實,現在我的學生也不想吃牛排,他們也喜歡吃冰激凌的?!蔽姨拐\地把拿起來的果戈理放回到他桌子上?!肮昀硭麄円部床幌氯醉摰?,他們寧愿不吃不喝不遠萬里去彼得堡玩,去涅瓦大街買東西,也不想坐在書桌前看《彼得堡故事》里的《涅瓦大街》的??蛇@也不怪他們,有時我自己也不想讀果戈理、契訶夫他們的小說。生活已經很無聊很苦,還要看他們寫的這些讓我們意識到生活其實更無聊更苦的東西,真是有點吃不消。如果不是有時講課需要的話,我也不看的?!?/p>

老龔剛抽了一口煙,聽我這么講,一下子笑得咳嗽了起來。

可能是我的直爽,也可能是因為我現在也生活在上海郊區,還是個鄉下人的緣故,老龔對我頗有好感,要我不要叫他龔老師,直接叫他老龔。我來找他聊天時,不管有空沒空,哪怕他正在全神貫注抓著鼠標玩最喜歡的掃雷游戲時,也會停下來,或者回答我在編輯過程中遇到的問題,或者把自己多年來積累的編輯心得向我傾囊相授。我也很喜歡他對待人生的平淡態度。他身材瘦削,似乎有點弱不禁風,在空調房間里還穿著厚厚的衣服。陽光從他身后的玻璃落地窗照射進來,他手上的美國香煙燃起的藍色煙霧在我們中間彌漫、升騰,而就在這種美國煙發出的強烈的富有異國情調的煙草味的同時,他的形象在我心頭高大深刻了許多。他留著長長的分頭,頭發直垂到耳朵根,尤其是他那高聳的尖尖的鼻子,很像我在《彼得堡故事》這本書的扉頁上看到的果戈理的漫畫像,稍有不同的是他沒有果戈理的那兩撇八字胡。而且,他因為經常值夜班,臉色蒼白,像張打印紙一樣沒有光澤,感覺比果戈里的臉瘦多了。

不過,老龔雖然一開始就給我打了預防針,可坦率地說,我無論如何還是覺得版面上的這些東西膚淺、無聊,和我的精神追求格格不入??墒强丛隈R遠的面子和老羅的熱情上,還有老龔手把手地指導我的份上,當然最主要還是看在錢的份上,我也就勉強接受這份多少有點和我的追求南轅北轍的工作了。而老龔帶著我做了幾次版面后,感覺我已經深刻地領會了這個版面的編輯方針,就把這個版面交給我自己打理了。

這個周六,我像之前一樣,上午從學校乘了一個多小時的地鐵到市區,又乘公交車到了報社。我先到電腦房把打印好的稿件取出來,在辦公室校對完畢后吃了份報社免費提供的盒飯,然后我就到電腦房拼版。電腦房在報社大廈的底樓,窗戶又高又小,終日開著日光燈,有時讓人分不清時間的早晚。而二十四小時運轉的中央空調的送風聲,那并排排列著的一臺臺臺式電腦運轉時的嗡嗡聲,巨大的顯示器上各種屏保畫面的閃光,還有打印機的油墨不時散發出的甜絲絲的永遠清新的味道,又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這里處理的是什么事關人類生死的重要信息,或者像好萊塢科幻電影里的場景一樣,正隨時準備接收來自外星的緊急消息,可實際上,這里處理的卻是上海這座城市的雞毛蒜皮或者雞零狗碎的街頭八卦罷了。

在排版房工作的人基本上都是年輕的姑娘,她們人手一臺臺式電腦,閑的時候坐在電腦前嗑瓜子聊天,好像無所事事,可是一旦忙起來的時候,她們都全身投入,打起五筆字型來就像是扣動了機關槍的扳機,噼里啪啦響個不停,讓電腦房顯得忙碌異常。

今天輪到排我的版的是方萍,和胡蝶一樣,她也是去年剛從大學畢業,現在在排版房輪崗。她眼睛很大,長了雙劍眉,又黑又粗,還留著齊耳的短發,顯得很干練。不過,她其實是個性格溫和靦腆的人,和人交流或者遇到問題時,一著急,她白皙的面龐很快就會發紅。這在上海姑娘中還很少見。我坐在她旁邊,看著電腦顯示屏上的報紙版面,告訴她哪里需要調整。她不時熟練地用鼠標拉動顯示屏上的邊框放大或縮小版面,或者鏗鏘有力地敲打著鍵盤,增加或者減去若干文字,常常是我話音剛落,她就完成了修改,讓人有一種指哪打哪的感覺,非常愉快。而方萍也很樂意拼我的版面,因為我的版面上都是那種描寫都市生活和時尚的小散文,她很喜歡在閑下來時看看,有時還和我交流一下意見。比如,方萍今天看到版面上有篇文章就覺得很有意思,文中講到一個外資公司的女白領忽然對自己朝九晚五的工作感到厭倦,毅然辭去高薪工作,單身從上海出發沿著318國道騎著自行車到西藏,一路風餐露宿,艱辛不已,可卻覺得很愉快,覺得找到了自我。方萍對這個女孩的行為非常羨慕,對我說,假使她哪天厭倦了現在的工作,她也要沿著318國道騎著自行車去西藏。我覺得她是個浪漫的姑娘。

拼好版后,我讓方萍出一張大樣,準備再校對一下??晌业氖謾C忽然響了起來,我看看是馬遠的電話,就接通了。他問我報社的事情忙完了沒有,我說快了,估計半個小時后可以結束,問他有什么事。他說想請我到他新開工的一個樓盤去看看,等會他開車來接我。我正要對他說我沒錢買他的房子,他卻把電話掛了。我只好趕緊把大樣看了一遍,又校對出了幾個錯字。我本來還想再看一遍時,馬遠的電話又來了,他告訴我他已經等在報社外面了。我只好把大樣交給方萍,讓她改掉我校對出來的錯字,她接過來點點頭讓我放心。我匆匆離開了電腦房,到樓上的辦公室拿了我的背包就走出了報社大廈。

馬遠正站在他的那輛黑色的寶馬車旁邊抽著煙等我,看我從樓道里走出來,立即把長長的煙頭扔到了地上,踩了一腳。他拉開車門,讓我和他一起坐在后排,然后他對司機老秦說了聲可以了。老秦就發動汽車從報社樓下的停車場開了出去。

“你怎么想起來拉我去看你的樓盤?有事嗎?”我轉頭看了馬遠一眼。

“沒事,我就想今天是星期天,拉你一起到郊區轉轉,放松一下?!瘪R遠把車窗放下,指了指人行道邊的幾棵櫻花樹,“你看,天氣多好,櫻花都開花了?!?/p>

“昨天我來的時候好像這幾棵櫻花樹還沒開花?!蔽铱戳丝礄鸦渖鲜㈤_的粉色和白色的櫻花,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拔艺f,你還真有情調,我每天都在鄉下,好不容易進一次城,當一回城里人,這下好了,還沒過夠癮,就又要被你拉到鄉下去當鄉下人了?!?/p>

“哈哈,說實話,李偉,我這也是心血來潮,偶而為之。你不知道,我從早上起來就到公司工作了。剛才看看太陽這么好,大家都在休閑,我卻一個人悶在辦公室瞎忙,頓時感覺到人生沒有意義。還好我忽然想起來你今天在報社,就過來找你了。放心,今晚我準備請你吃大餐,結束后我再讓老秦送你回學校,免得你乘地鐵奔波?!彼衍嚧吧饋?,汽車的油煙味、街道兩邊的商店里傳來的喧囂聲和汽車喇叭聲一下沒有了。

“好吧,隨你便?!?/p>

看到他誠懇的態度,我只好無奈地點了點頭。

汽車過了幾個路口,上了內環高架后,往郊區方向駛去。因為是星期天,高架上的車不多,一路上老秦幾乎都沒有踩過一次剎車。汽車在高架上行駛,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行駛在電腦賽車游戲的場景里,隨著汽車引擎轟鳴,可以看見前方的道路就像條蛇一樣在空中蜿蜒、游動、伸展,與此同時,不斷有高樓大廈像竹筍一樣噗呲噗呲帶著豁然開朗的響聲從高架兩側接二連三地冒出來。我們的汽車就像是在上海的空中飛行,每當駛過高架的起伏路段和長長的彎道時,汽車的速度就會忽然變慢,讓人突然感覺到有一種不期而至的眩暈和奇妙的失重感。而高架兩側到處都有高樓在興建,到處都有耀眼的黃色和橙色的高高的塔吊在陽光下閃爍,以前還沒有注意,現在似乎是一夜之間上海就變成了個大工地。平日在下面的街道行走時,還感覺不到上海的變化,在高架上,看著這些正在建設的高樓,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些大樓不是從地面一層層建筑到空中的,而是有個看不見的巨人從高空中正在把這些高樓大廈像插秧一樣見縫插針地插在了上海的不多的空隙里。

隨著高架兩邊的高樓逐漸變矮、變稀,我們的汽車不知不覺就已經駛出了市區,沒過多久,我們就從高架的匝道上駛了下來,在地面道路繼續向前行駛。馬遠點上一支煙,抽了幾口后,放下車窗,把煙頭扔到了外面,立即有一股暖風混雜著香煙的味道刮了進來。我也按動開關把車窗放下,陽光下,路邊法國梧桐樹的樹皮白得耀眼。路上已經沒有什么汽車,甚至連郊區常常出現的載貨卡車或土方車都沒有見到,只能偶爾看見一輛車身漆成白綠兩色的公交車在搖搖晃晃地行駛,我們從它旁邊超車時,能聞到濃烈的柴油味和引擎聲嘶力竭的轟鳴聲,讓人很奇怪這樣的公交車竟然沒有報廢。到后來,路兩邊已經看不到高樓大廈了,只剩下一些多年前建成的墻面污濁的五六層的居民樓。我想,如果有誰把這里的風景拍張照片,可能沒有人會覺得是上海,這里的景觀和外地的一個小縣城沒有任何區別。

車子又行駛了一段距離后,我忽然發現,雙向四車道不知不覺變成了兩個車道。汽車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跳動了一陣子后,似乎也有點疲憊了,最后緩緩地停在路邊的一個建筑工地用鋼筋焊成的大門前。馬遠推開車門,喃喃自語地說了句,好了,終于到了。我也推開車門,伸出蜷得有點酸的腿下了車。

這里已經到了市區的邊緣。馬路對面是空曠的田野,有幾幢黑瓦白墻的農民的兩三層的小樓房和一片片陽光下亮閃閃的黃色的油菜花。我呼吸了一口帶著曬熱的泥土和油菜花的味道的空氣,感覺心情放松了很多。

大門口有兩個戴著黃色塑料安全帽的人,他們顯然正在等馬遠,所以看到馬遠后他們立即迎上來打了個招呼。馬遠給我們雙方作了介紹,他們兩個是這個工地的負責人。他要他們去拿兩個安全帽,其中的一個人就到門房里拿了兩個橙色的塑料安全帽。等我們戴上后,他們就帶著我們一起往正在建設的大樓走過去。這幢大樓看樣子是個商住樓,周圍圍著紅色和黃色的腳手架,透過綠色的防護網,可以看見里面的灰白色的水泥墻,看樣子下面的裙房有兩三層樓高,中間的主樓也已經建了十幾層,一個橙色的高高的塔吊為了吊什么東西正在緩緩挪動著長臂。我們跟著那兩個工地負責人走進一個很大的施工電梯,里面坐著一個戴著安全帽的女司機,她等我們站好后,撳動開關,咣當一聲把電梯門關上,然后又猛的一下向空中升去,很快就在某一層停了下來,電梯門又咣當一聲打開后,我們陸續走了出來。兩個等在外面推著翻斗車的工人立即把車推進了電梯,電梯門在我們身后關上后,嘩啦嘩啦地向樓下降了下去。

我轉頭一看,馬遠已經和那兩個工地負責人往樓里面走去。我忙跟了上去。樓里除了上下兩層的水泥樓板和中間的方形立柱外,還空空蕩蕩一無所有。因為外面有防護網,所以顯得有些陰暗,地板上有的地方還堆著水泥袋、磚塊、鋼筋等。馬遠邊走邊向那兩個人詢問著工程上的一些問題,四處看了看,然后走到一個只有腳手架還沒有蒙上防護網的有亮光的地方停了下來。馬遠回過頭來看了看我,指著外面讓我看。

“這里風景不錯啊?!?/p>

從腳手架的框架里望出去,可以看見遠處的田野正在陽光下閃爍的像一塊一塊的地毯一樣的黃色的油菜花??赡苁俏覀冎霸诼飞吓鲆姷哪禽v公交車,孤零零地停在工地前面的一個鐵皮屋子前,可是卻沒有一個乘客上去,過了一會兒穿著制服的司機下來,他走到鐵皮屋前似乎和里面的人說了幾句話,就走到旁邊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了。我想,他可能是在小便。再往前沒多遠,這條道路突然消失在一片油菜花地里。更遠處,是一片片綠色的稻田、樹林、閃著亮光的池塘,然后又是樹林、油菜花、稻田,再然后,似乎是一條閃光的河流,遠遠地蒸騰著白色的霧氣和天邊垂下的白云的邊緣連接到了一起。

我感覺我們已經到了上海盡頭。

“那邊再過去是?”我轉頭問馬遠,“黃浦江?”

“不,大海?!彼么蚧饳C咔嚓一聲點上了一支煙?!斑@是海景房?!?/p>

馬遠說完后忍不住自己笑了起來,我和那兩個負責人在旁邊也哈哈哈地笑出了聲。因為如果這是海景房,上海所有的房子都是海景房了。

“我們現在是在幾層樓?”我停住了笑后隨口問?!笆??!迸赃叺囊粋€工地負責人回答我。

“那要建多少層?”我又問。

“這幢樓要建二十一層,建好后就是這一帶最高的大樓了?!瘪R遠得意地說。

“我不是很懂,這里看起來很荒涼,感覺都快到上海盡頭了,好像沒什么人啊?!蔽铱戳怂谎?,“你房子蓋好賣給誰???”

“馬上就會有很多人的。你看,就在那個公交車的終點站旁邊,規劃有個地鐵站的,到時市區的地鐵會延伸到這里來的?!瘪R遠用手指著樓下的一塊地方,轉頭對我笑著說,“告訴你老兄,我這里房子還沒蓋成,下面有很多層樓都已經租售出去了?!?/p>

“那就好,對于房地產,我是真不懂?!蔽以俅翁拐\地說,“比如,你們為什么要建二十一層,而不是十八層、二十層呢?”

“問得好,這是為了迎接新世紀的到來,現在已經是新世紀第一年了,我們要與時俱進,所以,我們的樓就叫新世紀大廈?!彼孕诺乜戳丝次?,“這下你懂了吧?”

我當然只能點點頭。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懂了沒有。

這時,伴隨著風聲,從鐵皮房那里傳來像蚊子一樣細微的響聲,那輛公交車的司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到了駕駛室,公交車在馬路上調了個頭,慢慢地卻頭也不回地向市區的道路行駛了起來。

七、天使在人間

周一上午,雖然已經上到了最后一節課,可作為一個具有高度職業道德的老教師,我還是像往常一樣不假辭色,堅持不懈地侃侃而談,完全把學生置之度外。隨著下課鈴陡然響起,教室里本來昏昏欲睡的學生們就好像被打了針興奮劑一樣突然從冬眠狀態醒來??粗麄兊难劬ο駲C器人通上電以后開始滴溜溜亂轉,嘴巴也開始嘀嘀咕咕,我只好及時宣布下課,他們馬上笑逐顏開地從椅子上起身向門口涌去。教室里頓時響起一片噼里啪啦的座椅翻起來的聲音和砰砰砰的收拾書和筆記本的聲音,當然,還有學生們突然發出的爆笑聲和呼朋引伴的說話聲。我站在講臺上假裝整理講義,對他們的歡聲笑語視而不見,并且盡可能表現出一種不屑一顧的神情。

實際上,這些家伙根本不知道,我比他們更想聽到下課鈴響。而且,我從早上開始一上午已經站著講了四節課,比他們更餓??蛇@些家伙正處于自以為是目空一切的大學青春期,對所有的老師都不以為然,還不知道愛護像我這樣的人生只能遇到一次也只有一個的恩師,轉眼間就作鳥獸散了??粗皇O伦伟宓实目湛盏慕淌?,我雖然恨得牙癢癢,可想想自己當年也這樣,只好嘆息了一聲,這大概就是報應吧。

我回頭看了看被我用各種顏色的粉筆寫滿字的四塊黑板,感覺我寶貴的人生似乎變成了這些沒有意義的粉筆字,而這些字就像落在黑板上的灰塵一樣,一陣風就會把它們吹得無影無蹤??墒俏矣衷撊绾螖[脫這種微不足道的狀態,找到一條可以讓自己的人生多少有點意義的道路呢?我正在沉思,或者走神,忽然看到放在講臺上調到靜音的手機的顯示屏閃爍了起來。我拍了拍手上五顏六色的粉筆灰,掃了一眼來電顯示,不禁有點驚訝,竟然又是胡蝶的電話。她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聯系我,我想大概這預示著我們已經彼此相忘于江湖了,可沒想到她還是沒有忘記我。我拿起手機,接通了電話,然后鎮定地對她說了聲你好。

“你好,你沒在上課吧?”

“不,我在上課?!蔽要q豫了下說,看看她在電話那頭突然靜了下來,我只好趕緊又說了句,“不過,剛才已經下課了?!?/p>

“哦,那就好,我還以為影響你上課了呢。我早到了,就等在教學樓外面,剛才看到學生從教學樓出來,估計你下課了才打的電話?!?/p>

我感覺臉有點熱,還好她不在我面前。

“有事嗎?”

“沒事,你放心,我這次可不是來蹭你飯的,我是來請你吃飯的?!?/p>

她在電話里笑了起來。

“請我吃飯?”我有些納悶,我想她一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皠e客氣,有事你就說?!?/p>

“哈哈,我真沒什么事,你看,前一陣子你不僅撿到了我的包,還給了我,我來拿包時你還請我吃東西,喝咖啡什么的。俗話說,禮尚往來,我總得感謝你一下吧?!?/p>

“好吧,那你在哪?我還在教室呢,要不你再等一下,我馬上把東西收拾好后就出來?!?/p>

“我在教室外我們第一次走過的那條大路的中間,你不管是從哪邊出來我都能看見?!?/p>

“這樣啊,我就在這里,那我立即出來?!?/p>

我把手機關掉,把寫在A4紙上的教案放回到塑料文件夾里,然后又把我攤開在講臺上的幾本書收起來,胡亂塞到背包里,就從教室里走了出來。因為我的教室旁有個室外樓梯,我就從這個樓梯走了下去??晌覄傁铝藥准墭翘?,就看到在草坪對面的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個穿著一身黑西裝和翻領白襯衫提著黑皮包的姑娘,在明亮的陽光下,她正抬起一只胳膊向我招手。我幾乎一眼就認出了她,沒錯,現在她就是穿著美國宇航員的那種只在頭盔里露出半個臉的宇航服我也能認出她來,她就是胡蝶小姐本尊。

“你今天怎么穿得這么正式???”我躲過路上學生叮當作響的幾輛自行車,走到她面前,“前兩次你到我這里來可都是花枝招展的?!?/p>

“哦,那是休閑啊,今天上午我是來閔行的一家公司應聘工作的,所以要職業一點?!彼忉屨f,用手擋了一下額頭的太陽光,往旁邊邁了一步,走到了一棵樟樹的樹蔭下?!敖裉煳襾磉@里要面試兩家公司,上午一家,下午三點多還有一家。上午應聘完后,我從公司里出來,忽然看到路邊的公交車站牌上有交大站,而且,只有幾站路,我想這不離交大很近嘛,中午正好請你吃個飯,然后下午我再回去面試第二家公司。于是,我就過來了?!?/p>

“怎么了,你要換工作了?”我好奇地問。

“是啊,原來那家房地產中介公司的老板盤剝得太厲害,每個月他都要把我們的業績調高一下,這樣我們每個月做再多也沒用,還是拿那么一點錢。所以,我上個星期就辭職了?!?/p>

“這樣啊,那現在你應聘的是什么工作呢?還是房屋中介嗎?”

“不,這次我換了一個工作,不做中介了?!?/p>

“是嗎?現在房地產市場這么火爆,我看上海到處都在蓋房子,這個行業不是很好嗎?”

“這個我也不清楚啊,我覺得好像不是很好,不過也可能我們做的主要是二手房的租賃中介,所以不是很好吧?!?/p>

“可能大家都去買新房子了,租房住的人就少了?!蔽蚁氘斎坏卣f。

“可能吧。算了,不說我的事了,你上課到現在,肯定也餓了。我說了這次來請你吃飯的,我們還是到學校外面去吃吧?!?/p>

“還是我來請吧,就吃食堂,我馬上下午一點半還有兩節課。到外面吃可能有點來不及,要不,下次你再請我到外面吃吧?!?/p>

我看了看路上的行人,就這么幾句話時間,剛才還川流不息的學生連個影子也沒有了。他們應該現在都已經在食堂里開吃了,我們現在去正好,不用排隊排很長時間了。

“好吧,那下次一定要給我個機會?!焙戳丝词直?,“那你確實要抓緊了?!?/p>

“沒問題,食堂吃得快?!蔽液退黄鹜程米呷?。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她穿得比較正式的原因,還是看到我也穿著一件黑西裝的原因,這次她沒有再像上兩次那樣抓住我的胳膊,而是和我并排邊聊邊向前面走去。

果然,食堂里排隊吃飯的高潮已經過去,賣飯的窗口排隊的人也沒幾個了,我們很快就買了飯,找了個地方吃了起來??赡苁呛臀叶拣I了,我們吃飯時都顧不上說什么話。吃好后,我們像上次一樣到第五大道去買了兩杯咖啡,坐在柜臺前的小桌邊喝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從敞開的玻璃窗戶外面,傳來了校園廣播的結束曲聲。正舉著咖啡杯用吸管喝咖啡的胡蝶忽然把杯子從嘴邊拿開,轉頭盯著窗外電線桿上掛著的那個還在播放音樂的灰色的高音喇叭看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伴隨著一個女廣播員的“今天的校園廣播就到這里,我們下次再見”,音樂聲也戛然而止了。

“這個曲子好親切啊,我們那個大學中午也放這個音樂的?!彼杨^轉回來看了看我。

“你不說我還沒在意,好像學校的廣播結束時都放這個音樂的,而且放了不止一個學期了,實在是膩人,也不知道為什么不換一個新的聽聽?!?/p>

“哈,不換也好,校園里總該有不變的東西才好。有時,我真想回到校園里無憂無慮地念書啊?!彼鋈桓锌艘痪?。

這時,從食堂角落發出了刺耳的哐里哐啷的聲音。我轉頭看了一眼,食堂的師傅們正在收拾餐具,他們一邊把塑料餐盤在垃圾桶的桶沿上咚咚咚磕幾下,把食物的殘渣傾倒出來,一邊把清理好的塑料餐盤還有碗筷扔到另一個垃圾桶里,這些東西碰撞在一起,響個不停。

“可以理解的,人在校園里讀書時確實無憂無慮的,但那是不真實的生活,總有一天,每個人都得離開校園,去過真實的生活,說真的,這世界上哪有什么無憂無慮的生活呢,你在大學里無憂無慮,是因為你父母在為你憂心忡忡?!?/p>

我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屏幕上的時間,有點心不在焉地說。因為學校的廣播一般一點前結束播音,再過半個小時我就又得走上講臺,對著那些總是昏昏欲睡的學生大談文學或者人生的大道理了。所以,說完了這句話,我感覺自己就像是提前走上了講臺一樣。

但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不知道是不是我無意中說的話觸動了胡蝶,她沒有吭聲,只是出神地看著從窗外走過的三三兩兩的學生,好像進入了對于往事的回憶之中。

我怕她誤會我的話,趕緊又加一句:“你看,怎么說呢,就拿我來說吧,表面上,我在大學里當老師,好像還在過著校園生活,可其實,我從工作的那天開始,就已經離開校園了?!?/p>

“這個我懂的,所以,我也是說說而已?!彼c點頭,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可能剛才她像我一樣只加了一袋糖,有點苦,她皺了一下眉頭。

太陽從窗外射進來,剛好曬到胡蝶一側的額頭和肩膀上。在明亮的陽光下,她的臉色看起來似乎不是很好,有些蒼白,而她的神情好像也有點疲憊。我就問她是否介意到我宿舍里去休息一下,然后再去應聘下午的那個工作。她有些困惑地放下咖啡,看了我一眼。我只好抱歉地向她解釋,我馬上就得去上課,不能再陪她了,可她還有兩個多小時要消磨,在這個出了校園就是農田的地方,找個合適的休息地方其實很難,所以我才這么建議的。我以為她會拒絕,沒想到她竟然點頭同意了。我對她說,這樣的話,我現在就可以送她過去,然后我再直接到教室上課。她點點頭,馬上拿著喝剩的咖啡站了起來,我立即和她向食堂外面走去。

剛才還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的空空蕩蕩的路上,現在又突然塞滿了人,到處都是去上課的學生和老師,他們的自行車的鈴聲和說話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就像是潮水一樣在涌動。我們從迎面而來的人流中向我的宿舍樓走去??傻鹊阶咦咄M淼剿奚針乔昂?,我看了看時間,已經來不及把她送到樓上我的房間去了。我只好把房間鑰匙給她,讓她自己一個人上去。我告訴她,她離開時只要把鑰匙放在門框上就可以了。她說沒問題的,她自己也是因為怕一個人搞丟門鑰匙了麻煩,出門時她也都是把鑰匙放在門框上的。我來不及多說,對她笑了笑,就趕緊去教室里上課了。

也許是因為胡蝶在我宿舍的緣故,下午的課我上得不是很好。有時講著講著我會走神,會想胡蝶在我宿舍會做些什么。課間休息時,我還想到是不是給她發個短信,讓她注意時間,不要錯過下午的那場工作面試。但我馬上又想這樣或許會打擾她的休息,就沒有聯系她。好不容易熬到三點多下課鈴響,我趕緊拿出手機看了看,發現她已經給我來了條短信,說她已經離開我的宿舍去面試了,同時對我的款待表示感謝,此外,她還沒忘記對我說鑰匙放在老地方了??吹竭@則提示,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想她還真是個細心的姑娘。

不過,雖然我已經對胡蝶的行事風格有所了解,可回到宿舍后還是有點小小的吃驚,因為當我伸手從門框上拿下鑰匙打開門后,才發現我的房間里已經變得煥然一新。有那么一刻,站在門口的我還以為走錯了房間,甚至是走進了某個賓館的房間。水泥地面不僅掃得干干凈凈,還明顯用拖把拖過了,有的地方竟然像大理石一樣有安靜的反光,原來胡亂扔在地上的各種雜志、報紙被整齊地疊在一起,桌子上亂七八糟堆著的書、圓珠筆、紙張、筆記本、袋裝的速溶咖啡、茶葉罐、馬克杯,也都被擺放得整整齊齊,放著電視機和錄像機的桌子上的各種磁帶和錄像帶也都被分開放好,桌腿邊塞滿了方便面袋和飲料杯的垃圾桶也被清理干凈,還套上了一個白色的塑料馬夾袋。這個馬夾袋比較大,翻過來的地方印有一個交大的?;?,可能是我拿來裝過東西后扔墻角的。我愣了一下,要不是我知道胡蝶下午來過這里一次,說不定還會以為是天使到我這里來了一趟。

我走進門廊,把門關上后,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旁邊的洗手間。洗手間的門沒有關,太陽從西邊敞開的窗戶射進來,使得洗手間里充滿了陽光,我立即反應過來,看樣子胡蝶把洗手間也打掃了一遍,因為那個似乎一直暗淡無光的白色的陶瓷臺盆突然變得比雪還白,正閃爍著刺眼的光芒。而平日貌不驚人的抽水馬桶也白得耀眼,這讓我不禁猶豫了一下,我很懷疑自己坐在上面后還能不能再像過去那么放松,那么無拘無束,那么隨心所欲地清空自己。

不過,我的心情還是很快平復了下來。僅僅是想象坐在一個干凈的馬桶上都會讓我感到如坐針氈,這很可以說明我的生活質量長期以來處于很低的水平,同時也說明了我必須盡快提高我的生活水平。但我隨即又搖了搖頭,對自己產生的這個幼稚的想法感到好笑。

我從洗手間出來,走進我的這個十幾平方的蝸居,像平時一樣順手把拿著的文件夾和上課時用的幾本參考書扔到了床上。我忽然發現,早上起來時隨便攤在床上的沒有疊的被子不僅疊好了,而且被罩和床單都不見了。但這次我已經不再驚訝了,我想也沒想就猜一定是胡蝶幫我把這些東西洗掉了。因為我的被罩也好,床單也好,確實到了該洗的時候??晌覀冞@幢青年教師的宿舍樓沒有洗衣機,我還想過幾天到學生宿舍的洗衣房去洗洗呢。估計是胡蝶本來想在我的床上休息一下的,可是她躺下來后發現被罩和被子不洗不行了,就忍不住洗掉了。我不假思索地走到窗戶邊,果然,窗外的晾衣架的兩根竹竿上搭著我的還沒有曬干的床單和被罩,在陽光的照曬下,在暖風中散發出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

從窗外的那排水杉的正在變綠的樹冠望過去,不遠處的操場上,在陽光下塵土飛揚的操場上,上體育課的學生有的在踢球,有的在跑步,不時還傳來興奮的吼叫聲。想到中午見到胡蝶時她疲憊的樣子,我不禁有點后悔。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請胡蝶來宿舍休息了。因為,顯然她到我這里后不僅沒有得到休息,反而在這短短的兩個小時里又是打掃衛生,又是洗被單忙碌個不停,這么折騰一下,一定是變得更加勞累了。我看了看手機,上面還是那條她向我表示感謝的短信,我想是不是也回個信息感謝她一下,可我想此刻,也許她正在接受面試,猶豫了一下,就沒有聯系她。我只好默默祝她好運,能順利通過下午的公司的面試,找到一個好工作。

當然,我也相信她這么一個姑娘一定能找到一個好工作,而且,肯定是找到了。因為從此以后,她就再也沒有聯系過我。我想,這一定是新工作太忙所致,所以,我也沒有再聯系她。

八、漫游小人國

上海的春天很短,清明過后,飄了一地的樟樹的鐵銹色的落葉還來不及掃干凈,天氣只不過連續晴朗了兩三天,溫度就急劇上升了起來,而夏天也就隨著大街上的人們手里抱著的臨時脫下的外套和毛衣,滿臉的汗滴,還有曬到身上的斑駁的陽光,不期而至了。

我已經逐漸習慣了自己的工作,平時在學校里上課、備課、寫學術論文,周末則到市區去報社打工,編點不痛不癢的生活隨筆,有時稿件不夠,自己也胡亂寫一兩篇濫竽充數,填填版面。雖然報社里的工作有時也讓人感到瑣碎,但這卻讓我感到生活很充實,不像過去那樣待在學校里總是與幼稚的學生和脫離生活的書本打交道,既單調又枯燥,難免讓人厭倦。自從我到報社工作后,我的生活也變得豐富多彩起來。這當然是拜報社的工作所賜,首先,是我打交道的人不再是思想非常天真的大學生,還有和我一樣頭腦簡單視野狹窄的大學老師了,而我所談論的話題因此既不再局限于文學和人生的理想之類的玩意兒,也不再關心誰又發表了篇核心期刊的學術論文,誰又在國家級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專著這樣無聊的事了。我的世界似乎一夜之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幾乎每個周末在報社,我都會和同事們聊聊股票、房地產、旅游、美食,還有上海灘發生的時髦的事情,以及各種政界和演藝界的八卦等。其次,用老龔的話來講,就是我終于走出了大學這個象牙塔,可以零距離接觸“社會”這個似乎和大學沒關系的東西了。

不過,我倒是覺得,與其說我到報社后可以零距離接觸社會,還不如說我是可以零距離接觸老龔這樣的人更確切。因為我到報社不久,就和老龔成為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說什么也不要我叫他龔老師,而是讓我像報社那些老人一樣叫他老龔。報社的人這么叫他其實是在打趣他,說他是全報社女記者和女編輯的“老公”,他也很幽默,女同事叫他老公的時候,他都會問一句你老公同意這么叫我了嗎,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老龔不僅很風趣,而且,他還是個百事通,每個周末我們在報社的見面和聊天,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難得的通過老龔這個窗口或者橋梁深入接觸“社會”的活動。假使講,剛開始我到報社去兼職就是為了掙點小錢,可自從認識老龔后,我去報社就又多了個動力。

這個星期六同樣如此。我上午趕到報社的時候,老龔已經把要今天發排的稿件校對完畢。因為他的版面上還差一篇稿子,所以他只好親自操刀,坐在電腦前邊抽煙邊敲擊著鍵盤拼湊文章。我向他打了個招呼后就開始校對自己的稿件,結束后就交給了電腦房去排版。這時他也寫完了自己的稿子,就像過去一樣開始和我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他照例問我這個星期忙不忙。我告訴他還好,但出了點小事,因為有個女生宿舍晚上用熱得快燒水,結果水燒好后拿出來忘記拔掉電源,熱得快把地板上堆著的幾本書燒了,還好火不大,她們自己發現后很快就把火撲滅了。但是,因為這個宿舍的女生是我當班主任的班里的學生,我被領導批評了一通,原因是我沒有在之前及時提醒同學們注意用電安全,我還不得不寫了個檢討。

“唉,大學校園的生活簡直就像是幼兒園阿姨在領著小朋友過家家?!蔽抑v完這件事后,感嘆了一聲。

“哦,你要真是幼兒園阿姨反而好了,可以經常到女生宿舍去巡查巡查,說不定這場火災真就不會發生了?!彼炭〔唤匦α似饋?。

我尷尬地點點頭,我覺得老龔說的不無道理。實際上,我也早就意識到,我在大學里的教書生活本質上就是在陪這些正處于青春期的學生消磨一下過剩的荷爾蒙,好讓他們平安無事地混幾年,然后到社會上過成年人的正常生活。

“老弟,我隨便講講的,你可不要介意啊。我覺得,大學生活很脫離現實的,每天就是圖書館、教室和宿舍來回晃悠,沒什么意思的。你有空跟著我多跑跑,體驗體驗,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活了?!彼次覜]說話,以為我生氣了,其實我是陷入了文學性的沉思。

“哪里啊,老兄,我覺得你講得很對啊,以前我很少想自己的生活的,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真實狀態,你這么一說,我覺得自己在大學里的生活還真是這樣的?,F在好了,你這么一說,我也清醒過來了。比如,過去在學生面前,我老是覺得自己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像個大人國里的巨人一樣,可在大學外頭的人看來,自己最多不過是《格列佛游記》里的小人國里的一個小人罷了?!?/p>

我的話讓老龔大笑了起來。他被一口煙嗆住,咳嗽了起來。

“哈哈,你講得也很有道理啊,其實,我也想過,大家都是格列佛啊,有時覺得自己是巨人,可有時又覺得自己是小人。就拿我們這些記者編輯來講,有時真覺得自己在報社工作很了不起,大家都說記者編輯是無冕之王什么的,好像可以手眼通天,很容易搞定很多事情,很多報社外面的人也這么看,我們就像巨人一樣;可實際上你看看我們在報社里忙忙碌碌的,其實也就是一個小人國,記者也好,編輯也好,就是份糊口的工作罷了,我們也不過是小人國里的一堆小人而已。隨便哪個巨人一揮手,我們就倒下一大片?!?/p>

他說完這句話,又抽了一口煙,似乎也像我剛才那樣陷入了沉思。

因為沒開空調,報社辦公室里隔夜的空氣不僅有點悶,似乎還混合著昨天抽的香煙留下的沉悶的煙味、扔在桌子上的橘子皮的甜味和堆著的報紙的油墨味。因為是星期六的上午,報社里的人基本上都不上班,所以,幾乎占據了一層樓面的巨大的辦公室里就只有我和老龔兩個人,顯得安靜而寂寥,如果我們不高聲談笑的話,從門口一排排隔成小格子堆滿了報紙雜志的辦公桌看過來,真還不一定能看到坐在落地窗旁閑聊的我們。

這里昨天還人來人往、煙霧騰騰,香煙的強烈的煙味和清新的春茶的淡淡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有人在大聲打電話向作者催稿;有人坐在電腦前眉頭緊皺、抓耳撓腮,尋思著怎么憋出一篇廣告軟文來;有人靠著辦公桌圍在一起聊天,交換著各種信息,哪只股票有內幕可能會漲,上海哪里可以吃到新鮮的河豚,哪個醫院的醫生看什么病好等,還有人在用電腦的外接音箱聽音樂,邊聽邊旁若無人地跟著曲調哼唱。不時,就有一兩個剛在外面采訪結束的記者回來,他們每個人都像從戰場上凱旋的將軍一樣,提著采訪單位送的裝有資料或者小禮物的馬夾袋回到辦公室,一邊掏出香煙向坐在辦公桌后的人亂扔,一邊大聲講著采訪時遇到的奇人異事,頓時引來滿屋的笑聲或者牢騷聲。而每當這時,老羅在的話,他也會從自己單獨的辦公室里走出來和大家聊幾句,或者高屋建瓴地評價幾句,平日不茍言笑的他也會跟著大家笑一笑??涩F在這一切就像夢一樣消失了。辦公室里晃動的人影、喧嘩的聲音,之前似乎就像沒有存在過一樣。

我和老龔并排坐在兩只黑皮轉椅里,把腳蹺在落地玻璃窗銀色的鋁合金窗框上,居高臨下,靜靜地看著外面的街景。透過人行道上的法國梧桐已經長出的綠葉,可以看見下面臨街的小商店里有人在進進出出,馬路上有輛無軌電車正在緩緩駛過,旁邊的非機動車道上,助動車和自行車擠在一起,互不相讓,也互不干涉,各自向前面一個路口駛去。因為玻璃幕墻的隔音作用,馬路上的噪聲變小了很多,汽車的喇叭聲也不再那么尖銳和刺耳,而是變得柔和舒緩,讓人有一種遠離現實的感覺??蛇@一切既是真相也是假象,我知道,只要推開眼前這扇玻璃窗,一切都會變得觸手可及,真相和假象也都會融合在一起,不再有任何界限。

從進報社的第一天起,我就覺得,老龔就是想努力幫我打破我面前的這塊厚厚的玻璃,讓外面的嘈雜的聲音和混雜著汽車的油煙味和陽光還有法國梧桐樹味道的空氣涌到我面前,讓我這個生活在大學這個金魚缸里的金魚也見見上海的大風大浪。從我們第一次見面起,老龔就對我說,他自己很早以前很像我,或者說,我很像早年的他。我不知道他這么講是褒義還是貶義,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他希望我能看到現在的他,因為這很有可能是我今后的樣子。我有時覺得自己就像巴爾扎克的《高老頭》里出場的那個單純的大學生拉斯蒂捏,老龔則是看透社會本質的老江湖伏脫冷,而這個報社就是濃縮了形形色色的巴黎生活的伏蓋公寓。但我并沒有把這個想法告訴老龔。我覺得他十有八九會認為我這么想很有可能是因為小說看多了,腦子進了水。不過,或許因為我是學文學出身的人,喜歡用文學去看世界,我總覺得自己現實里的生活不過是一部部小說里的場景而已,甚至,我有時感到自己并不是生活在現實里,而是不小心生活在小說里,或者不知不覺就走進了某部小說。

不過,老龔并不認為自己是生活在小說里的人,他覺得小說是不真實的,是膚淺的,是對生活的拙劣的模仿,而他的工作,就是要把我從小說里拉出來,要不干脆點說,就是把我從小說里解放出來。所以,我到報社后不久,只要一有空,他就拉上我去體驗他認為有必要體驗的生活,或者是他認為的真正的生活。就在最近這幾個星期里,我就跟著他一起體驗了好幾次生活。比如,我先是跟著他去采訪過一個做紅木家具的福建老板,這個老板五十多歲的樣子,身材魁梧,梳了個大背頭,臉色黑紅,就像是酸枝木雕成的一樣。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白襯衫,袖口的兩枚橢圓形的黑寶石袖扣如此之大,不夸張地說,幾乎和兩只皮蛋一樣大,以至于讓人不敢相信其品質還是寶石。他坐在一個巨大的紅木龍椅上,用戴著大金戒指的手指叩擊著椅靠上的龍頭,用一口福建普通話說是他們的產品已經打入了人民大會堂,中央領導使用過后,只說了一句話,那就是:“好??!”但我覺得這句話更像是他本人說的。我以為老龔會對他的自吹自擂不以為然,但沒想到老龔對他頻頻點頭,好像對其極為贊賞。我們走的時候,他硬塞了我們兩串紅木串珠,可能是為了表示感謝,老龔立即戴了一串到手上。我對這玩意兒一點也不感興趣,就也給了老龔。他哈哈一笑,就戴到了另一只手腕上。

過了個星期,老龔又帶我去見過一個玉器公司的老板。這個老板是個浙江的中年阿姨,老龔告訴我說,她在和田買了個玉石礦,專門開采和田玉進行加工,號稱是上海玉器界的慈禧太后。盡管已經有所準備,當我們被人帶到她的辦公室時,我第一眼看到坐在辦公桌后的她還是愣了一下,因為她的發型著實非同一般。我還以為她從唐朝穿越到了現在,她高高盤起的頭上插滿了很有可能是楊貴妃插過的那種“玉搔頭”,大大小小,長長短短,把腦袋搞得就像只刺猬一樣。等到她從辦公桌起身走過來和我們握手時,身上更是環佩叮當,她穿了件西服裙,扎著一條腰帶,上面掛著的都是各種玉飾,就像戴了一串鈴鐺,我頓時感覺王熙鳳從紅樓夢里走出來也難分秋色。不過,她伸出手來時,我覺得說她是剛從漢墓里出來穿著金縷玉衣的皇親國戚更合適,因為她的胳膊上還戴了一串顏色深淺不一的玉鐲子,說她有點像米其林的輪胎人也不為過。她帶著我們參觀了她公司的各種玉器產品的陳列室,真是琳瑯滿目,美不勝收。老龔也是邊看邊贊不絕口??煽吹絻r錢,我不禁咋舌又咋舌,很普通的鐲子,就要賣好幾萬??墒亲屛艺痼@的是,在我們臨走時她順手從陳列玻璃柜里拿出兩只標價上萬產自和田的白玉鐲,送了我們每人一只。我開始還惴惴不安,可看到老龔泰然自若地接了過來,只好也說了好幾聲謝謝接了過來。當我們離開她的公司后,老龔對我說,不要緊張,這都是俄羅斯的玉料,最多只值兩三百塊錢時,我不禁深深地感到“黃金有價玉無價”這句話的確是真的。

還有一個人是畫廊的老板,老龔對我說他這個人什么畫都敢賣,初聽起來像是那種五大三粗戴大金鏈子紋花胳膊的黑社會的人??晌乙姷剿?,印象卻大為改觀,他面色白皙,戴著金絲眼鏡,西服革履,文質彬彬,說話細聲細氣的,很像個文化人。他帶我們參觀了他公司的藏品部,鐵門都有好幾道,最后一道感覺像電影里看到過的那種銀行的防盜門,起碼有半尺多厚,房間里的窗戶都是用厚厚的窗簾蒙上的,秘不見光,打開燈后,我發現墻上掛著的有好幾幅宋元大師的作品??赡苁强吹搅宋业捏@訝,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他很平靜地說他這里的幾幅畫都是真跡中的真跡,都是國寶,不要說在上海博物館、故宮博物院看不到,甚至連臺北故宮都見不到的。走到另一個房間,則是各種油畫大師畫的裸女,似乎每一幅都似曾相識,這讓我不禁有大飽眼福之感。他對我們講之前他的畫廊主要賣國畫,因為富人主要是國產的土豪,現在,他的客戶的品質在提高,有不少海歸,所以,他的拍賣行的重心也要與時俱進,準備搞點西方油畫大師的油畫,比如莫奈的睡蓮、梵高的向日葵之類的賣賣。他坦誠地說,現在我們中國人有錢了,可我們不能只是學吃西餐,也要學習提高藝術欣賞的品位,買點油畫看看。從畫廊出來后,我對老龔說他的觀點我很贊同,不過,我覺得他的畫太貴,估計買的人不會很多,他的這個高級畫廊很可能哪天就倒閉了。老龔說怎么會,他的那些畫沒一幅是真的,都是高仿的贗品,所以他的畫廊經營得很好。我本來話到嘴邊,想開玩笑說到時他的畫廊倒閉時來買張便宜的,聽老龔這么講,我只好把話咽了下去。

而且,讓我吃驚的是,這些人不僅是老龔的金主,也是報社的衣食父母。老龔曾對我開玩笑說,每當他來拜訪他們時,他們肯定都有種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感覺。不過,大家這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因為每次老龔拜訪過這些老板和各種總經理之后,就會在我的那個都市生活的版面上寫上一篇文章,對這些披著文化羊皮的狼進行一些美化和吹捧。當然,他們時不時還會在我們的報紙上直接給個幾萬塊錢做個硬廣告,而我們這個版面也因此才得以維持下去。剛開始我對老龔與這些人的關系還真有點困惑,因為在來報社之前,我還以為報紙的每個版面只要發表一下記者采訪的文章或者讀者的投稿就可以了,沒想到還需要大家去拉廣告養活版面,從而養活自己才行。當我有一次對老龔講了我的這個困惑后,他想了一下對我說,可能這就是為什么報紙被人稱作“紙老虎”的原因吧。一方面,是說報紙是紙做的老虎,很嚇人,很厲害;可另一方面,雖然是老虎,可到底是紙做的老虎,不是真的老虎,所以,我們也千萬不能把自己當真,報社里很多人的問題就是把自己這只紙老虎當成真老虎了,這就有點拎不清了。

我覺得老龔說得對。在這些給我們廣告的紅木公司的男老板、玉器公司的女老板,以及那個畫廊總經理,以及更多的金主眼里,我們肯定不是比他們高大的巨人,說不定他們以為自己才是巨人,我們最多只是大上海的無數小人國里靠向他們乞食維生的猥瑣的文化乞丐而已。當然,我也忽然明白為什么馬遠可以很輕松地把我介紹到報社里工作了,因為我不止一次看到報紙上馬遠的房地產公司的廣告,而且,不像那些打著文化名義賣東西的老板在報紙上做的最多只是一條窄窄的通欄廣告,他給報社的廣告經常是整版的巨幅廣告,讓人油然而生一種財大氣粗的感覺。這讓我在對馬遠刮目相看的同時,也不禁有點慚愧。因為我有時會想,是不是為了我能在報社里兼個職,他才給報社這么多的廣告呢。

今天趁著辦公室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忍不住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老龔。他把腳從落地玻璃窗的鋁合金窗框上放下,轉過頭嚴肅地看了我一眼。

“在我看來,這個事情嘛,第一,你不要這么自作多情,覺得馬遠會愛你愛到為你平白無故燒錢的地步;第二,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好歹是個大學老師,在報社也是個優質的勞動力。我之所以這么講,首先是因為馬遠的公司每年總歸要做廣告的,不然他的房子怎么賣出去?而且,你來之前,他就在我們報社做廣告了。要是他投放到我們這里的廣告沒效果,你打死他,他也不肯把錢給我們的。其次,我說過了,你來報社也不是來吃閑飯的,和大家一樣,該做的工作一點也沒少。當然,老羅也是賣馬遠面子,做個順水人情。世界上的事情總歸是這樣的,缺一不可?!?/p>

“那就好,你這么一講,我感覺也好多了?!蔽覍淆忺c了點頭。

我覺得,老龔對社會的理解,確實比我要深刻得多。

九、上只角

我不僅是個隨波逐流的人,還是個隨遇而安的人。我很快就適應了每星期在學校和報社兩邊跑的生活。每到周五下午,當我和下班的潮水一樣的人流從位于郊區的學校乘著擠得透不過氣的地鐵到市區的報社去工作,或者周六下午在報社忙完回到郊區的學校時,坐在只有我一個人的地鐵車廂里,我已經不再對站臺對面的遇到的地鐵空空蕩蕩的車廂感到驚訝。

但是,每次當地鐵從郊區的地面軌道進入地下的隧道,或者當地鐵從市區的地下隧道駛出到郊區的地面軌道時,在光線突然的明暗交替的刺激下,我還是會有些怦然心動。當地鐵駛入進入市區的隧道,車廂由明轉暗時,剎那間,我的心似乎陡然也跟著收緊了,我覺得自己正在進入一個讓人緊張同時也讓人興奮的世界,那里有狹窄的迷宮似的街道,擁擠的來歷不明的人群,擺在街頭小店門口的破舊甚至骯臟的黑色音箱里喧囂的流行歌曲,還有總是彌漫著汽車的油煙以及各種食物的味道的空氣;而當地鐵從市區的隧道里爬到地面,車廂由暗轉明時,看著車窗外突然消失的黑色的隧道墻壁,我又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心情也隨之放松下來,似乎又回到了一個田園牧歌的世界,這里有空曠的田野,閃光的小池塘,開闊的道路,雜草叢生的河堤,還有年輕而單純的面孔,以及夾雜著各種草木的芬芳氣息的風。當然,這樣的感受,我在去報社之前是沒有過的,不知道為什么,每次我都期待著這種轉變的發生,而且,漸漸地,我不僅對這兩個不同的世界一視同仁,我還對自己能自由出入這兩個世界感到一種莫名的愉悅。

偶爾,當地鐵經停徐家匯地鐵站的時候,隨著地鐵廣播報站時的拿腔拿調的聲音響起,車廂內外都突然間變得燈火通明,讓人覺得就像是進入了一個過于燦爛的不真實的夢境之中。這時,透過車窗看到明亮的站臺上來來往往的乘客,掛在地鐵站里的一幀幀巨大的有著精美的商品和漂亮的女影星頭像的燈箱廣告,我會忽然想起胡蝶來。在這個像是舞臺布景一樣的站臺里,她穿著高跟鞋從不銹鋼靠椅突然起身沖向地鐵車門的樣子,還有她在地鐵車窗后向我微笑著揮手的樣子,就會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浮現出來。有一次,我在地鐵里似乎看到她在人群中神色匆匆地奔向對面的地鐵車門,我竟然下意識地從座位上支起了身子,想起來招呼她一聲。但很快我就反應過來,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想象,而似乎出現在我眼前的她快速奔向地鐵車門的情景其實只出現在我腦海深處的腦細胞里。因為胡蝶早已經從我的視野里完全消失。自從上次她來學校見我那面之后,好幾個月過去,甚至夏天都已經結束了,她都沒有聯系過我一次,電話也好,短信也好,都付之闕如。以至于我有時都懷疑之前我與她的幾次見面并不存在,只有當我打開手機通訊錄看到她的名字時,我才會覺得我和她真的見過。我想,是不是可以像上次一樣把她的電話號碼一刪了事?但這樣一來,是不是我之前的生活也因此會變得不真實呢?要是我刪除了她的電話她卻并沒有刪除我的電話,那么我刪除她的電話又有什么意義呢?可我這些雜亂的思緒很快就在地鐵的好像永不停息的運行中變成了光影的碎片,伴隨著車門柔和而堅決地碰到一起,地鐵咯噔一聲啟動開來,車廂里的燈光突然變暗了,地鐵再次迅速駛進前方黑暗的隧道,而就在這一刻,她的已經在我的記憶中變得模糊的面孔也轉瞬即逝了。而我也似乎進入了一個更深的夢境之中。

我和馬遠也很少聯系。其實,他原來也很少和我聯系,大都是我主動聯系的他。但自從到了報社后,我擔心再給他添麻煩,就幾乎沒有再聯系過他。當然,我會經常想起他。每個周末,每當我站在駛往郊區的地鐵上聽著地鐵車輪在鐵軌上滾動的聲音,看著車窗外的景色不斷地發生變化時就會想起他。因為地鐵軌道兩邊的農田似乎每一天都在迅速地一點點縮小,又不斷變成建筑工地,很快又會豎立起黃色和鐵銹色的高高的塔吊,而似乎就在幾天之后新的樓盤就會出其不意地突然從圍墻后像雨后春筍一樣冒出來。我估計馬遠的工作一定很忙碌。這似乎也可以從他持續不斷地給報社的廣告上看得出來,他之前帶我去看的那個樓盤可能不久之后就要竣工,所以,每次廣告都會有點變化,不是那個大樓的照片多了層樓,就是黑色的竣工的倒計時天數又少了一天,但好像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變化。因為不像過去房地產廣告比較少,現在報紙上的房地產廣告太多了。

大約九月底的一個星期六下午,我在報社忙完手頭的工作后,因為時間還比較早,就準備過一會兒再回學校。老龔正在辦公桌前校對版面上的一篇股評文章,我就邊喝茶邊和他聊股市,馬遠這時忽然給我打了個電話。我看到手機上顯示的他的電話號碼還愣了一下,因為我們很久沒有通話了。我以為他有什么急事,可他開口就問我能不能等會陪他和朋友一起吃個晚飯,我說當然可以。他說那就好,因為他還要陪朋友說話,過會他讓司機老秦來接我,直接到吃飯的地方見面。我說沒問題。

聽到我在電話里講到哪里碰頭的話,老龔問我是不是馬上要走,我說沒有,晚上馬遠請我吃飯,估計還要等段時間。他說那就好,他看了這么長時間版面,實在看不下去了,正想和我聊幾句,放松一下。他拿起茶杯到旁邊的飲水機接了點開水,泡了杯茶,然后回來站在我對面靠著桌子繼續和我聊最近糟糕的股市。當然,主要是他在對我聊,因為我連個股票賬戶都沒有,對股市也一無所知。老龔負責的都市理財版面上有個每周股市的欄目,有個著名的股評家每星期在上面寫篇分析股市的文章,每次他都說下個星期股市要止瀉了,見底了,可下個星期股市卻繼續下行,一再擊穿他說的底部,讓人感覺股市就像人性一樣,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感覺。但問題還不在這里,竟然真的有讀者相信他的話,以為股市到底了,就沖進股市去抄底買股票,結果又被套牢了,所以不斷有讀者打電話或者鄭重其事地寫信到報社來投訴他,有的讀者甚至在來信里罵他是股市“開塞露”,就是因為他的股評文章寫個不停,才讓股市狂瀉不已,所以建議報社立即封殺他的股評文章,以免股市繼續跌停,再次失去底線。

“你看看,這些人的思想也是像股市一樣沒有底線,他們不知道我們國家是維護個人的言論自由的。言論自由是什么,就是不僅允許一個人說對話,關鍵還要允許一個人有說錯話的自由啊,怎么能輕易封殺一個人的文章呢?!再說報紙上的文章也能信???!這些人的腦子也真是被狗啃了。而且,我們每次都講這樣的文章僅供參考,又不是炒股指南。俗話說,股市有風險,入市需謹慎,可我們說了多少遍都沒有用?!崩淆徔扌Σ坏玫負u了搖頭,喝了口茶。

“可這個股評家好像很有名啊,之前我聽一些炒股的同事還念叨過他的文章,那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很懂股市?”我問老龔。

“他懂個屁,這個家伙從我這里賺的稿費比在股市里還要多,要真能預測股市,他早就發財了,哪里還用得著辛辛苦苦爬格子寫這種豆腐塊文章。不過,他不懂股市,但確實懂怎么寫股評文章?!崩淆徴f完自己也笑了,差點把剛喝進嘴里的茶噴出來。

我本來以為馬遠的司機老秦很快就會來接我,不料一直到老龔處理完自己的工作他還沒有來。老龔反過來問我要不要再陪我聊聊天,等人來接我后他再回去,我說不用,說不定馬遠的司機過會就來了,讓他先回去。他走后,我又到電腦房找正在電腦前做版面的方萍聊了會天。我想或許老秦馬上就會打我電話,我就可以直接出來,不用再從樓上的編輯部跑下來??晌液头狡紪|拉西扯了很長時間也還是沒等到老秦的電話,因為方萍始終在忙,和我聊天也有點心不在焉,我只好重新回到辦公室,一個人坐在落地窗前又看了一會兒街景??芍钡铰窡粼诎兹盏挠喙庵邢裎灮鹣x一樣亮起來,我的手機還沒動一下。我猜馬遠大概是忙起來忘記了讓我陪吃飯的事了,就決定在附近隨便吃點東西,然后直接回學校算了。我立即給馬遠發了個短信,告訴他如果忙的話,我今天就不過去了??蓻]想到我短信剛發出,馬遠的電話就來了。他對我說了聲抱歉,告訴我他還在和人談重要的事情,看樣子不能一起吃晚飯了。但他還是堅持我們今天無論如何見一面,因為我們好久沒有見面了。他讓我先在附近隨便吃點東西,他等會忙好后會立即聯系我。我還沒來得及拒絕,他就又把電話掛斷了。

馬遠既然這樣說了,我也不好再回去,但好歹我可以不用在報社這么硬等下去了??纯创巴饨值郎弦呀涀兞恋穆窡?,我也感覺自己有點饑腸轆轆了。我立即離開報社大樓,到附近街角的一家麥當勞買了個巨無霸套餐吃了起來。當我幾口吃完了手里的漢堡,開始邊喝可樂邊吃薯條時,我由衷地產生了一種幸福感。我覺得,這一刻是我這一天里最快樂的時刻??粗車娜嘶蛘咴诖罂诳袧h堡,或者在津津有味地吃薯條,在被染成紅黃兩色溫馨的燈光下和美國鄉村歌手的動人的歌聲中,聞著撲鼻而來的溫暖的漢堡和炸薯條的香味,我忽然又感到一陣悲哀,因為竟然有人詆毀漢堡是垃圾食品。我想,大概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居心不良,他們總是想方設法詆毀那些美好的能夠給人帶來快樂的事物,不把這些美好的東西毀掉絕不罷休。我的版面就不止一次接到這樣的投稿,原創的和翻譯的都有,有的人還危言聳聽,說吃漢堡會降低性欲,甚至可能導致男人在關鍵時刻臨陣退縮。這樣的稿子,真是令人發指,不過我當然都發表了。我想,越是好的東西越是有人批評,這也從反面證明了漢堡不錯,再說,人有時也得多聽聽反面意見,這樣才可以引人深思、發人深省。比如那些人說漢堡吃了會讓人發胖,可是誰讓你天天吃呢?再說了,這世界上又哪有既給人帶來快樂又不給人帶來危害的東西呢?

我正這么胡思亂想著,無聊地打發著時間,放在餐桌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我忙拿起來,馬遠一開口就又對我說了聲抱歉。我想這家伙這么多年也沒今天一天對我說的抱歉多。

“老秦不能開車來接你了,他現在得開車送我和朋友去上東區。我們已經吃過了,現在就準備去那里。你自己攔個出租車過來,我們在里面等你?!?/p>

“上東區?你不會是要我去紐約找你吧?”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地方。

“哪里,你想遠了,不過這也不能怪你,你脫離社會太久了,好了,你只要對出租車司機講去虹橋,去上東區夜總會就行了,全上海的司機沒有不知道這個地方的。好了,等會見?!瘪R遠又嘟的一聲掛掉了電話。

我看了看手機,剛才還發出亮光的小小的屏幕一下變黑了,馬遠的名字頓時也消失在了深不可測的黑色的屏幕中。在麥當勞門口,我很快就攔了一輛出租車,我拉開車門坐到了副駕駛位置上系上安全帶,司機問我去哪里,我怕他不知道,就一字一頓地對他說去虹橋的上東區夜總會。誰知道他一聽上東區這三個字就立即問也不問就在馬路上掉了個頭上了高架。

“你知道這個地方?”我想起馬遠說的話,覺得自己真有點孤陋寡聞了。

“當然,這個夜總會很有名的,聽人講里面很豪華的,都是有鈔票的人去的地方?!彼緳C頭也不轉地說?!拔覀兘洺I罡胍谷ツ抢锢腿嘶丶?,很熱鬧的,有時候爽氣的客人像外國人一樣還會給我們小費?!?/p>

“哦,這樣啊,不過,我不是富人,我只是個窮教書匠,是個大學老師?!蔽液苓z憾地嘆了口氣。

“看出來了,不過,有錢人鈔票再多也沒你們高級啊,大學老師有文化,社會地位高的。而且,有錢人不一定永遠有錢的,可有文化的人有了文化就是一輩子有了?!?/p>

我看到司機在燈光的陰影里曖昧地笑了笑,就沒有繼續答話,轉頭向車外看去。

在黑色的夜幕中,高架兩邊的高樓大廈似乎離高架更近了,有的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燈火,像塊飄在空中的綴滿珠寶的毯子一樣從空中掠過,有的像個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炬,忽然從道路前方跳到了道路一側,隨著高架的起伏還可以看到如同發光的海底一般令人眼花繚亂的低矮的石庫門樓房、霓虹燈、街道,以及更遠更深的看不清楚的暗夜。

可能是周末的緣故,往常這個時候車輛像奔騰不息的河流一樣的高架上,很遠才會出現一輛汽車,沉默不語的司機把車開得飛快,不時還加速從前面的車旁超過,車廂里很快就充滿了溫熱的汽油的油煙味。從車窗外傳來的呼呼的風聲,讓人感覺就像是在太空中穿行。而在車頭大燈前一點點展開的道路,也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這不斷延伸的道路是車燈用燈光一節一節地鋪設出來的,隨時都有可能隨著車燈的熄滅而突然中斷,但也隨時會把人帶到這座城市乃至這個世界上不可知的地方。所以,當汽車忽然從一個出口沿著匝道駛下高架時,我還以為是前面的路沒有了。汽車在一段兩邊都是濃密的法國梧桐的街道行駛了一會兒后,悄無聲息地拐進了一個有草坪的院子,在一幢文藝復興式樣的兩層建筑的大門前停了下來??煽粗鵁艄馑坪跤悬c昏暗的門廊,我還有點沒反應過來。我原以為上東區夜總會這么有名,一定是在一個霓虹燈滿街音樂聲響個不停的熱鬧地方,沒想到竟然在這樣一個安靜的地方,以至于我都有點懷疑是不是司機走錯了路。

“這里是上東區夜總會嗎?”

“是的,我們已經到了,請問你是付現金還是刷卡?”司機轉頭很客氣地問我。

我說了聲現金。他抬手翻動計價器,報了一下金額,那個像塊磚頭一樣的計價器立即發出了咔咔嚓嚓打印發票的聲音。我掏出錢包,數好錢遞給他,同時接過他遞過來的發票。我對他說了聲再見,正準備推開車門,卻沒想到外面一個戴著紅色圓桶帽的服務生已經幫我把車門拉開了。我下了車,看到在大門中間的旋轉門的門楣上有黑色的“上東區”三個凸起的繁體金屬字,讓人感到這個夜總會似乎像大名鼎鼎的百樂門舞廳一樣,從租界時代開始就已經有了。服務生問我是哪位先生訂的包房,我報了馬遠的名字。他馬上為我拉開了厚厚的實木門,我說了聲謝謝,走了進去。

這個大約一層樓高的門廳不大,有兩個弧形的水磨石樓梯通向樓上,但是在兩個樓梯中間卻有一幅頂天立地的巨大的黑白圖片,上面有林立的高樓和有著標志性的尖頂的帝國大廈,還有頂樓像幾排疊起來的鯊魚牙齒一般的克萊斯勒大廈,因為是從空中俯拍的照片,我感覺到自己就像是站在某幢摩天大廈上鳥瞰這片水泥森林,樓下面層出不窮的高樓大廈似乎正向我涌過來,讓人既感到眩暈,也覺得震撼不已。這時站在門口的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接待小姐過來打了個招呼,帶著我從旁邊的一個大理石的樓梯走到了二樓,樓上的走廊里鋪著厚厚的地毯,有柔和的燈光從頭頂灑下來,從兩邊的房門里透出各種音樂聲,估計這里的門和墻都很厚,隔音效果很好,從房間里飄出來的音樂聲很輕,有點像機場的背景音樂。長長的走廊里不時有人拿著手機出來接聽電話,一邊大聲講話一邊揮舞著手臂,還有不少穿著短裙的漂亮姑娘從我們身邊走過,她們有的珠光寶氣、雍容華貴,有的香氣撲鼻、烈焰紅唇、挺胸爆乳,讓人彈眼落睛。

但我的眼睛卻被走廊兩邊的墻上掛著的很多大小不同的相框吸引了,相框里面是一幅幅黑白照片,大都是紐約的經典景點,有自由女神像、布魯克林大橋、時代廣場、中央公園等,還夾雜著一些好萊塢的電影海報——《蒂凡尼早餐》《聞香識女人》《侏羅紀公園》《泰坦尼克號》《拯救大兵瑞恩》……最后,接待小姐在一張貼著《教父》的海報的房間門口停下來,她敲了敲門后,就順手把房間的門輕輕推開了。

就像電影結束時鏡頭會定格在某個場景一樣,我那天的記憶也定格在開門后的一瞬間看到的那一幕。因為我本來以為像馬遠之前帶我去過的KTV包房一樣,狹小的房間里一定是燈光昏暗、人影憧憧,穿著暴露濃妝艷抹的小姐或者隨著節奏強勁的音樂扭動著身子在跳舞,或者和客人摟在一起拿著話筒看著屏幕上的歌詞唱歌,周圍煙霧騰騰、酒氣沖天??僧斘易哌M去才發現,這一切并不存在。這個房間比底樓的門廳還大很多,高高的天花板上掛著一個猶如瀑布一般的水晶枝形吊燈,燈光明亮,卻又并不刺眼,正對著門的應該是窗戶的地方掛著似乎很沉重的深色的窗簾,幾乎把一面墻都遮住了,馬遠和幾個男男女女坐在左邊靠墻的一個轉角沙發上,正圍著面前的一個長長的擺著幾瓶威士忌、瓶裝的礦泉水,還有水果和小吃的茶幾,看著和他坐在一起的一個姑娘在嘩啦嘩啦搖著骰子玩。他們好像很投入地在看那個姑娘玩骰子,沒有人注意到我走進了房間,我把門輕輕掩上。右邊靠墻的壁爐上掛著的一個巨大的顯示屏,正播放著約翰·丹佛的《鄉村路帶我回家》,這熟悉的旋律立即吸引了我。我靜靜地站在門后,看著屏幕上緩緩閃過的山川、河流、鄉村的畫面,約翰·丹佛略帶哀愁的嗓音就像是在我耳邊響起,當他唱出“鄉村路,帶我回家”時,我覺得似乎可以聽到他呼氣的聲音,而空氣中彌漫的淡淡的香煙味和酒精味似乎也在隨著他的吉他伴奏的掃弦聲而顫動。

但這些都不重要。因為,最讓我驚訝的是,那個坐在馬遠旁邊玩骰子的人是一個我熟悉的女人。雖然幾個月沒見,她原來的短發已經變成了披肩的半長發,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沒錯,她就是胡蝶。她的打扮很像個學生,白襯衫扎在牛仔短裙里,袖子卷了起來,露出半截胳膊,正拿著骰子筒在空中搖著,骰子在里面旋轉碰撞,發出了嘩啦嘩啦的響聲。忽然,砰的一聲,她把骰子筒扣在了茶幾上,一直盯著她的馬遠和旁邊的人立即把頭探了過去,她把骰子筒掀開后,馬遠他們發出一陣驚呼,接著是一片雜亂的笑聲。我向他們走了過去。

這時,馬遠抬起頭來看到了我,他立即站起來對我打了個招呼,接著,他轉頭向身邊坐在沙發上的那幾個男男女女介紹我,說我是他的朋友,在交大教書。然后,他從茶幾上端起一杯酒遞給我,他們也都端著酒杯站了起來。馬遠先把其中的兩個男的介紹給我,一個是銀行的王經理,另一個是銀行的李經理。在他們身邊作陪的兩個漂亮的姑娘也拿著酒杯跟著站了起來。我說了聲幸會,和他們一一叮叮叮地碰了一下杯子。因為我一直不喜歡喝威士忌,所以,就一口喝掉了杯子里的酒。果然,不僅感覺味道有點怪,很快還覺得胃也忽然間熱了起來。

“好,接下來,我要向你介紹一位神秘嘉賓了。她可是你們交大的?;ò??!?/p>

馬遠轉頭對站在他身邊端著酒杯一直沒說話的胡蝶點了點頭,又對我得意地笑了笑,好像發現了什么奇跡一樣。也難怪他這樣,以前馬遠帶我去的KTV里陪酒的小姐不是從東莞的流水線上逃出來的湖南四川的直爽的女工,就是東北找不到工作的挺能喝酒的姑娘,還有就是江浙那些高中畢業就來上海闖世界的眉眼亂動的女孩。沒想到在這里竟然有大學女生而且竟然還是交大的女生來陪酒,自然讓人覺得非同凡響了。

可我只顧著盯著胡蝶胡思亂想,一時間還不知道怎么處理這種尷尬而奇怪的局面,胡蝶卻笑著向我主動舉起了酒杯。

“李老師,你好,還認識我嗎?我叫胡蝶,是外語系的,我可是在交大聽過你的課啊?!?/p>

她似乎為了讓我認出她,還故意抬手把自己垂到腮邊的頭發往后捋了一下,露出了腮邊的酒窩。我沒想到她會這么講,端著空空的酒杯有點不知所措。

“哈,沒想到吧,我本來還想把胡蝶隆重介紹給你的,這下好了,你們認識最好了?!瘪R遠看著我似乎有點尷尬的樣子,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哦,李老師桃李滿交大,我認識李老師,他也不一定認識我啊?!彼D頭對馬遠說,“那我和李老師今天就算重新認識了,我先敬李老師一杯酒吧?!?/p>

胡蝶笑著對著我眨了下眼睛。當她看到我杯子已經空了的時候,立即彎腰從茶幾上拿起酒瓶來給我倒了一點,然后用自己的杯子和我的杯子碰了一下后,不等我舉杯,就把杯子里的酒很爽快地一口喝掉了。

看到她喝完后拿著空酒杯看著我,我只好也端起了酒杯。因為剛才那杯酒喝得有點多,我已經覺得頭有點暈,就只喝了一小口。

“是的,聽過我課的交大學生太多了,本系的學生我都記不住幾個,更不要說別的系選我的課的學生了?!蔽乙残χ戳丝此?,又看了看馬遠,含糊其辭地說。

“哈哈,正常的,我們讀大學時也沒幾個老師能記住我們?!瘪R遠招呼我坐在他旁邊的沙發上。

“是啊,現在也這樣,學生肯定能記住老師,老師倒不一定記得住學生?!蔽易聛砗髮ψ隈R遠另一側的胡蝶笑了笑,“你可要原諒我啊?!?/p>

“什么話,李老師太客氣了。這說明我當時沒好好上李老師的課,沒讓李老師記住我,所以,應該是我向李老師賠不是才對啊?!焙麑χ椅⑿α艘幌?,然后她又給自己的杯子里倒了點酒,對我舉了一下,然后又一口喝了下去。

“這就對了,今天你陪李老師多喝幾杯就可以了,過去的事就一筆勾銷?!瘪R遠笑著端起酒杯也喝了一口。

“沒問題,只要李老師愿意?!焙⒓窗丫票旁诓鑾咨?,拿起酒瓶給自己先倒了大半杯,然后又準備給我倒酒。

我連忙說等會再喝,我不是很喜歡喝洋酒,而且這個酒我喝起來有點上頭,我拿起酒杯往旁邊挪了挪。胡蝶可能看我真的有點反應,就沒堅持再給我倒酒。馬遠也說等會再喝好了。他從茶幾上拿起一包香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胡蝶順手從茶幾上拿起打火機,給他點上了火,然后自己也從那包煙里抽了一支點上。馬遠抽了一口,問胡蝶是不是再叫個交大的姑娘來陪陪我。胡蝶說當然沒問題。我立即笑著拒絕了,說我平時在交大上課見到她們已經夠了,在這里再見到她們,我感覺自己好像又要上課了,這樣太累了。胡蝶笑得把剛抽的一口煙噴了出來。

“那是不是叫個復旦的女學生來陪陪,這里有的是大學的姑娘?!瘪R遠又轉頭問我。

我搖了搖頭,說算了,見到復旦的女學生我還是有上課感,這就像白天在交大上課后,晚上還要到復旦上課一樣,不僅不放松,反而變本加厲,更加累了。我叫他不用管我,與其陪人說話,我寧愿一個人多喝點酒。馬遠知道我怕煩,不是很喜歡叫女孩陪,就不再堅持。他轉頭和胡蝶繼續玩起了骰子。

沙發那頭的那兩個銀行經理已經和身邊的姑娘重又開始嘩嘩啦啦地玩起了骰子,他們大呼小叫著,不時發出大笑聲。我拿了瓶礦泉水打開,喝了幾口后,靠在沙發上休息,對面墻上的顯示屏上播放的歌曲早已經由約翰·丹佛換成了卡倫·卡朋特的那首《昨日重現》,可我卻感覺屏幕上的畫面漸漸變得模糊起來,而音樂也慢慢變得越來越遠,只剩下身邊的骰子在骰子筒里碰撞的嘩啦聲。我突然感到自己像顆骰子一樣在骰子筒里旋轉、飛舞,像萬花筒里的碎片一樣隨意變幻著軌跡,最后無聲地從黑暗的空中往下緩緩地落了下來??墒趋蛔油餐蝗幌褚粋€深淵一樣深不見底,我往下墜落再墜落,直到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

十、比基尼

我意識到自己醒來的時候頭還有點疼。睜開眼睛后,我首先看到房間一側的白色的窗簾,窗簾外面似乎有淡淡的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簾變成閃亮的長長的光斑,像夢境一樣很不真實。我的身上蓋著白色的被子,枕著的也是白色的枕頭,似乎都有一種洗衣液的味道,讓人覺得有點刺鼻,也有些過分干凈。我不禁感到有點困惑,不知道這是個什么奇怪的地方。我好像在哪個電影里看到人死后就是這樣躺在一個到處都是白色的房間里,這讓我突然緊張起來,我想自己大概不會已經離開了現實世界吧?我扭頭想看看房間的另一側,可卻忽然感到一陣眩暈,嘴里也涌上一股酒味,我趕緊閉上了眼睛,一動也不敢再動。

過了一會兒,我感覺自己重又平靜了下來,因為還能感覺到自己的惡心,估計肉體還應該存在。而從窗外傳來的幾聲布谷鳥的叫聲,也讓我的心情放松了很多。我想大概自己現在是躺在哪家比較高級的醫院里了??晌乙呀浕貞洸黄鹱蛱焱砩系脑敿毲榫?,只知道自己昨晚在上東區的卡拉OK包房里似乎一口氣喝了很多威士忌,之后就躺在沙發上人事不省了。我猜應該是酒醉后被馬遠他們送到這里來了。我還是頭一次喝威士忌酒醉成這個樣子。為了防止頭暈,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頭扭了過去,像張白色的打印紙一樣挺括的被子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發現旁邊還有一張床。一個人背對著我躺在床上,身上也和我一樣蓋著白色的被子,床單也是白的。這個人的頭發有點長,垂在白色的枕頭上,一只胳膊光溜溜地搭在被子外面,這個人翻了一下身子,露出了半截后背,我突然發現,這個人裸露的背上還露出了女人的黑色的胸罩的帶子。

這讓我意外之至。我頓時感覺到嘴里有點干,有點口渴。我幾乎是一下子從殘醉中醒了過來。我緩緩地把頭輕輕地重又扭回來,趕緊閉上眼睛。這次我是真的緊張起來了。我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的意識,現在的自己并不是躺在什么狗屁的高級醫院里,而是躺在哪家賓館的標房里。這當然沒什么,關鍵是睡在我旁邊的這個女人是誰?她怎么會睡在這里?我有些忐忑起來,該不會是我昨晚在上東區和馬遠他們酒喝多了,酒后失態,叫了哪個大學的女生陪夜了;要不就是我喝醉后被馬遠他們送到了這家賓館后,酒后亂性,叫了個從事文化產業的女服務員過來??刹还苣姆N情況,麻煩都很大。我突然感到自己已經不能再像剛才那樣自如地入睡了。因為我已經發現自己并不是和衣而臥,而是只穿著內衣褲躺在被子里。更讓人頭疼的是,窗外的布谷鳥的叫聲似乎越來越響了,它每咕咕一聲,我都感到我的耳膜好像產生了共鳴一樣,跟著顫動一下,腦袋里同時跟著嗡的一聲,就像是有人拿錘子敲了一下一樣,剎那間腦漿四濺,十分難受。

我知道這是自己太緊張了,突然之間對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過于敏感了。雖然這種尷尬的情況我還是第一次遇到,但是我必須處變不驚。我仍然閉著眼睛,感覺自己就像是在掩耳盜鈴一樣,向床沿挪了挪身子,然后我小心翼翼地轉過身,睜開眼睛,伸出一只手慢慢撐著地毯從床上滑了下來。我這才發現我的外衣和褲子就放在床邊灰色的地毯上。我一只手緊緊抓住衣服和褲子,以免褲子上的皮帶掉到地上發出響聲,然后跪在地上,用一只手按著地,一點一點地向床頭爬了過去。到了床頭后,我突然感到又是一陣眩暈,天旋地轉之際差點趴到地上,我趕緊閉上眼睛停了一下,讓這次的惡心過去后,才繼續往門口的洗手間爬了過去。

好不容易爬進洗手間后,我才喘了一口氣。那個女人還在床上昏睡,除了隱約的布谷鳥叫聲,房間里沒有聽到任何動靜。我輕輕把門掩上,布谷鳥的喉嚨就像突然被掐斷似的,開始嗚咽起來。我扶著墻從地上站起身,借著門縫里透進來的亮光,找到了墻上的一排開關。因為怕不小心按了換氣扇的開關發出響聲,就像電影里那些拆除定時炸彈的英雄拿著剪子對著兩根紅藍電線猶豫不定一樣,我也猶豫了一下才按下了其中的一個開關,還好不是換氣扇的開關,盥洗臺后的鏡子上的燈忽閃忽閃亮了。因為感覺頭又有點暈,我就像七老八十的老年人一樣哆里哆嗦地一件一件慢騰騰地把衣服和褲子穿上。因為光腳踩在地磚上,腳有點涼,我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忙亂中沒有把鞋子一起拿過來,但我的腦子已經基本清醒了過來,所以也不是很緊張。我看了看鏡子,感覺自己的臉色似乎不是很好,而且,不知道是睡覺時壓的還是醒來后嚇的,我的頭發亂糟糟地都豎了起來,就像個刺猬一樣。我拿起漱口的玻璃杯先接了杯自來水喝掉,接著撕開一次性牙刷的包裝,拿出牙刷和牙膏,漱口,洗臉,又找到梳子把豎起來的頭發梳了下來。然后,我又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覺得自己神態自若,已經鎮定了很多。我又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藍黑色的夾克和里面的紅色格子襯衫,也都沒有嘔吐的痕跡。我想,我這樣衣冠楚楚的應該可以出去等那個女的蘇醒過來了。

可是,沒想到,我剛輕輕地拉開洗手間的門,突然聽到有人叫了我一聲“李老師”。剛才還從容不迫的我立刻又有點手足無措起來,因為這個聲音我一聽就知道是誰的聲音,我幾乎是瞬間就反應了過來,真是冤家路窄,原來睡在我旁邊的那個女人不是別人,竟然是胡蝶。

“咦,李老師,你沒事吧?怎么不說話了?”

聽到房間里胡蝶在問,我只好假裝清了清嗓子,咳嗽了幾聲。

“還好,我在洗手間,已經好了,馬上就出來?!蔽矣职验T掩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猶豫了一下,想等她穿好衣服再過去。

“是嗎?要不要我來扶你一下?洋酒喝醉了比白酒還暈得難受呢?!?/p>

“不用,不用,”我連忙說,“我已經沒事了,這就出來?!?/p>

我想,胡蝶大概是已經穿好衣服了,不然,她也不會說要來扶我了。我重又從洗手間出來,把門帶上后,站在走廊上,準備等她答應一聲后就走進房間??晌疫€沒來得及聽到胡蝶的回音,就發現她人已經來到了走廊口,光著腳正準備過來扶我。而且,她根本沒穿衣服,上身就是一個黑色的胸罩,下面是一條黑色的三角短褲,襯得她的皮膚很白,當然,既然看到了她這身比基尼裝的樣子,我也要坦誠地說,她的身材還真不錯,不僅豐滿得體,而且挺拔有致。我甚至覺得,就是我喜歡的“英倫玫瑰”凱特·溫斯萊特也不過如此。幾年前凱特在卡梅隆導演的《泰坦尼克號》里飾演女主人公,在劇情的需要下,為了藝術,她毅然裸體出鏡,一展傲人身材,我在被其獻身藝術的精神深深打動的同時,也對她的身材留下了深刻印象。

不過,我雖然也是個處變不驚且坐懷不亂的人,但這次胡蝶突然以比基尼的形式出現在我面前,實在太過突然,我幾乎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所以不僅對我的視覺神經也對我的腦神經刺激有點強烈,而且,我可能是真的有點頭暈了,身子晃了一下,我下意識地趕緊伸手扶住了走廊的墻壁。

“怎么樣,要我幫忙嗎?”她不僅又往前邁了兩步,還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忙朝她揮了揮手。

“你可千萬別過來,你再過來一步,我可不僅要頭暈,馬上就要流鼻血了?!?/p>

“有這么可怕?”她停下來困惑地看了我一眼。

“不是,我其實還好,我是說我這么過來沒關系吧,你要不要穿上衣服?”我只好把手從墻上放下來,指著她提醒了一句。

“哦,這樣啊,你這么講,好像我一絲不掛一樣,難道我沒穿衣服嗎?”胡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還笑得一邊按著自己的胸脯一邊彎下了腰。

“怎么了?”

這次輪到我困惑了,看到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還真是沒想到。

“沒想到李老師原來還是個挺保守的人,你沒見過穿比基尼的女人???”她直起了腰,捋了捋剛才因為笑得花枝亂顫垂下來的頭發。

“見是見過,不過都是照片,要不就是在電影里看到的,現實生活中你這是第一次?!蔽姨拐\地說,“再說,我喝醉了酒,人很虛弱,受不了太強烈的刺激的?!?/p>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像李老師這么虛弱的男人。既然這樣,好吧,我去穿好衣服你再過來吧?!彼α诵D過身走進了房間。

很快,她就說聲好了,叫我進去。我走進房間,看到她又變成了昨晚我見到她的樣子。她穿了件白襯衫,袖口卷在胳膊上,襯衫的下擺則扎在淺藍色的牛仔短裙里,轉眼,她就又變成了一個清純干練的女大學生,剛才那個可以和凱特·溫斯萊特媲美的性感誘人的身材一下子消失不見了。我不禁在內心里感到若有所失。

“要不要我把襯衫的領口也扣上,李老師?”

胡蝶沒有注意到我情緒的變化,坐在床沿上邊穿鞋子邊故作姿態地問我。

“那倒沒必要。我又不是風化警察?!蔽抑浪谥S刺我,也笑了。

“好了,不開玩笑了,你先坐下來,休息一下,我給你燒點水,泡點茶?!?/p>

胡蝶穿好鞋子站起來,拿起放在電視柜旁邊的電熱水壺去洗手間接了水,回來放在柜子上插上了電源,電熱水壺馬上發出了燒水的嗡嗡聲。她轉身又到洗手間去洗漱了。她關上門后,很快就傳來了呼呼啦啦的水聲。

我坐到窗邊的椅子上,穿上我的運動鞋。窗簾外又傳來了布谷鳥的叫聲。我感覺自己經過了這么一番折騰,人已經完全清醒了,好像腦袋也不是那么暈了。我看到我的手機擺在電視機旁邊,就拿過來看了看,發現因為電用完了手機已經自動關機了,就仍然放在那里。電熱壺里的水很快燒開了,隨著一陣嘩啦嘩啦的沸騰聲,開關砰地跳了起來。我起身離開椅子,從放在長長的電視柜上的一個托盤里拿出兩個白瓷茶杯,用開水燙了一下,把水倒在了一個玻璃杯里。

我正想問胡蝶是要喝茶還是咖啡,洗手間的門打開了,她拿著一塊白色的大浴巾邊擦頭發邊從洗手間走了出來。

“你要喝點什么,茶還是咖啡?”我指了指茶杯托盤放的袋泡茶和速溶咖啡。

“咖啡吧,和你在一起,當然喝咖啡了?!彼言〗矸畔?,對我笑了笑,“我們每次見面你好像都請我喝咖啡啊?!?/p>

“是嗎?這我倒是沒在意?!?/p>

我從托盤里拿起一袋速溶咖啡撕開倒在杯子里,然后拿起電熱水壺往里面倒了點剛燒開的水,很快一股咖啡的香味就飄了出來。因為覺得嘴里還是有點干澀,看到袋泡茶里有一袋茉莉花茶,我就把這包茉莉花茶泡了。胡蝶拿著浴巾重新回到了洗手間,立即從洗手間傳來了電吹風的呼呼聲。我把杯子端到窗前的小茶幾上,然后在一側的椅子上坐下來,等她出來。這時,窗外又傳來了幾聲布谷鳥的叫聲,我忽然想起來,我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這里又是哪里。我站起來從電視柜上拿起一本黑色人造革封面的賓館須知,看了一下地址和賓館的地圖,沒想到這家賓館就在上東區夜總會旁邊的另一幢洋樓里,難怪這么安靜,還有布谷鳥的叫聲。我放下賓館須知,端起茶杯走到窗前,透過白色紗布窗簾,可以看到外面的法國梧桐、草坪,以及上東區夜總會的那幢兩層洋樓,在秋日的陽光下,可以看見白色的大理石墻面、紅色的瓦頂,還有門廊的四根大理石的愛奧尼克柱子,大門緊閉著,昨晚站在門廊里戴著紅色圓桶帽的門童已經不見蹤影。就像聊齋志異里在天亮之前突然變成一堆瓦礫的光華四射的宮殿一樣,看到這幢靜靜矗立草坪對面的安靜的洋樓,同樣也很難讓人相信昨夜這里居然會衣香鬢影、弦歌不絕,更是很難讓人把紐約的奢華的上東區和這里的幾間用紐約的黑白照片和電影劇照營造出來的虛假的影像聯系起來??晌肄D念一想,誰知道呢,也許我們都生活在這些虛假的影像中。如果我們真的去了紐約,走在上東區的街道上,反而會覺得一點也不像想象中的上東區也說不定。

“你在看什么?好了,我忙完了,可以陪你喝咖啡了?!?/p>

胡蝶在我身后叫了一聲。我轉過身來,看到她已經吹好了頭發,和剛才已是判若兩人,她容光煥發,似乎煥然一新。

“你餓不餓?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叫服務員送點東西來吃,我們也好久沒見面了,我們一起聊聊天,然后你再回去?!?/p>

“當然可以?!蔽艺f,“不過,我現在還是什么東西都不想吃?!?/p>

“那沒關系。我要服務員拿來再說?!彼酱差^柜前撥通電話,叫服務員送兩份西式的早餐來房間。

我把兩把椅子調了一下方向,正對著窗戶擺好,然后讓胡蝶坐下來喝茶。

“講真的,我經常晚了就住這里休息,可一直沒想到還可以這么坐?!?/p>

她坐下來,端起茶杯喝了口咖啡。

“我也是突然想到的,外面的樹上有布谷鳥叫,聽聽挺好的?!蔽乙沧聛砟闷鸨?,茉莉花茶淡淡的清香飄了出來,我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有一種清洌的香味,嘴里干澀的感覺立即消失了。

胡蝶端著杯子,看著窗外,似乎在聽布谷鳥的叫聲。果然,布谷鳥咕咕咕地叫了幾聲。

“你真是好心情,我都不知道這里有布谷鳥叫?!?/p>

“很正常啊,你之前可能沒注意,以后就知道了?!蔽肄D頭看了她一眼,猶豫了一下,“我能問問你怎么搖身一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嗎?”

“哈,我們之間不用客氣,昨天晚上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很想知道,我直接告訴你就可以了?!焙艽蠓降嘏e著杯子看了看。

“那太好了,不然再有人像馬遠昨天那樣,忽然問我認不認識你這個學生,我還真不知道怎么說才好?!?/p>

“哈哈,其實你怎么說都行的,昨天晚上你不是也沒說什么嗎?”胡蝶笑著用雙手捧著杯子又喝了口咖啡,“不過,我敢附庸風雅,講自己是交大的學生還真是要感謝你,要不是你請我在交大喝咖啡、聊天,我還真不敢公然說自己是交大的學生?!?/p>

“理解的?!蔽倚α?。

“你還記得那次我去閔行的公司應聘的事嗎?”

“記得啊,因為你后來一直沒聯系我,我還在想你到底去那里工作了沒有?!?/p>

“本來我是要去的,可后來我在市區又找了一家賣保險的公司,就賣了一陣子的保險??晌掖蟾攀沁\氣不好,風里來雨里去,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跑了一個月也沒賣出一單。公司的一個朋友對我說,主要是我不好意思找熟人買,可這個朋友不知道,我總覺得賣保險有點騙人的,賣給熟人多少有點過意不去,再說我在上海也沒幾個熟人。不過,說真的,我當時還想找你買的,可一是不好意思,二是想你在大學里,單位可能已經給你買過了,就算了?!?/p>

“還好你沒找我買,你要真找我,我就是想幫你,可也沒錢買啊?!蔽覍λπ?,舉起杯子喝了口茶。

“所以,我才沒找你啊?!焙残α?,“總之,我就這樣東奔西跑,晃蕩了一個多月,不僅沒賺到錢,還坐吃山空,眼看著手里的錢每天都在變少,我急死了,剛好我在賣保險時認識的一個小姐妹在這里當坐臺小姐,她問我愿不愿到這里來。開始我還有點猶豫,可后來我想了想,到哪里不是賺錢啊,所以就來了。而且,一做就做到現在?!?/p>

“哦,這樣啊?!?/p>

我點點頭,沒有再問下去。胡蝶端起咖啡杯像喝茶一樣吹了吹杯口浮動的并不存在的茶葉,然后盯著窗簾看著外面,似乎又在等待布谷鳥的叫聲響起來。

“你昨天晚上喝得真不少?!边^了一會兒,胡蝶轉頭對我說。

“是嗎?差點忘了問你了,我怎么在這里的都不知道?!蔽颐Ω轮v。

“是啊,昨天你喝那么多酒,肯定記不清楚了,你一進來就和大家喝了一圈,坐下來后,又和馬遠他們喝了很多,威士忌喝了好幾瓶,后來又要了一大堆啤酒,到最后馬遠他們,還有你都倒在了沙發上。我讓馬遠司機把馬遠還有那兩人開車送了回去,想想你住在閔行郊區,離這里實在太遠,我也喝得有點頭暈腦漲的,不能送你,就給你在這里開了個房間?!?/p>

“明白了。我說呢,昨晚上喝了那么多,難怪今天醒過來什么都想不起來了。還好沒有完全失憶,不然連你也不認識,那就糟糕了?!?/p>

我自己說著忍不住笑了起來。胡蝶不明白我笑什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這時門鈴叮咚叮咚響了兩聲,估計是服務員送早餐來了,胡蝶放下杯子,準備站起來。我對她說我去好了,就起身走到門口開了門,一個穿著制服的小伙子端著盛滿食物的托盤站在外面,我接了過來,端到茶幾上放下。托盤上的東西很豐盛,有三明治、牛奶、果汁,還有水果等。

“太好了,說了這么多話,我也餓了,怎么樣,我們吃了再說?”

我說完沒等她回答,就拿起一塊三明治啃了起來。胡蝶笑了笑,也拿起一塊三明治吃了起來。

“這比交大的三明治好吃多了?!蔽铱粗瑹o語吃著三明治的胡蝶,沒話找話地說。

“是嗎,我倒不覺得,我覺得你在交大請我吃的三明治不比這里差啊?!?/p>

“哈,學校做的東西只能吃飽肚子,好吃談不上?!?/p>

“不能這么說,有時人餓的時候吃什么都好吃的?!彼殉粤艘话氲娜髦畏旁谕斜P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果汁。

“看來,我現在可能是餓了?!蔽铱戳撕谎?,覺得她這話講得不無道理,我竟然幾口就把三明治吃掉了。我拿起托盤上的杯子喝了一口牛奶。

“不過,你現在在這里每天錦衣玉食,再跟我去學校吃那種簡裝版的三明治,可能也不會覺得好吃了?!?/p>

聽我這么講,胡蝶笑得把杯子放了下來,拿起一張餐巾紙擦了擦嘴唇。

“怎么會,東西是不是好吃也要看是和誰在一起吃啊,還要看在什么地方吃啊,和你在學校里一起吃,隨便吃什么東西,我覺得都很好吃?!?/p>

“謝謝?!蔽遗e起手里牛奶杯子對她笑了笑,她拿起盛著果汁的杯子和我碰了一下。

“你不知道,我現在每天深更半夜在這里陪客人,又是喝酒又是吃亂七八糟的東西,還得哄客人開心,累死了,再好吃的東西吃了也不覺得好吃了?!?/p>

“這倒是的?!蔽尹c點頭,表示理解。

吃完早餐,我們又喝了點茶,望著窗外的草坪,聽布谷鳥又叫了幾聲。胡蝶問我接下來是不是要回閔行,她說可以開車送我回去。我說不用麻煩了,我準備到徐家匯的校本部圖書館去借本書,然后再回閔行。她說這個更方便了,這里離徐家匯很近,開車十幾分鐘就到了。我也就不再客氣了。

胡蝶和我離開房間,在底樓大堂她結賬退房后,帶著我去停車的地方。我這才覺得陽光有點刺眼,而且一走路,頭似乎還有點暈。還好她的車就停在不遠處的草坪旁,沒走幾步就到了??煽吹剿能嚭?,我的腦袋好像一下被刷新了。因為我發現,這輛車似曾相識。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這輛車是馬遠的那部黑色的奔馳車。不過,胡蝶并沒有發現我的發現,她拿出鑰匙打開車門,等我在副駕駛位置坐好后,她也坐到了駕駛座上,在提醒我扣上安全帶后,她就發動了汽車,慢慢把汽車開了出去。太陽透過擋風玻璃照進來,我瞇了瞇眼睛,星期天早上,路上的車不多,我本以為很快就可以到交大了,可不巧的是,在一個路口我們碰到了一個紅燈,結果,接下來似乎每個路口都碰到了紅燈。當汽車又在一個紅燈前停下來時,我忍不住有點煩躁,抱怨紅燈太多了,可胡蝶似乎很淡定,一副見多不怪的樣子。

“開車遇紅燈很正常啊,沒有誰能一路綠燈啊。有時候急也沒用,等等就過去了?!?/p>

“說的也是,有時候真的還只能等?!?/p>

看著馬路兩側的行人在斑馬線上慢吞吞地來回走動,我猶豫了一下,看看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的胡蝶問了一句。

“你就準備在上東區這么繼續做下去?”

“哦,那可不一定,這也是臨時的吧,畢竟這種事情只是吃青春飯,所以,我還在找別的更合適的機會?!?/p>

“那就好?!蔽乙詾楹麑ξ业倪@個問題會猶豫一下再作答,沒想到她答得這么爽快。

“謝謝你提醒啊?!焙χD頭看了我一下,“不過,有時人也很矛盾的,我也是現在這么想,要是真的有機會去做別的工作,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會去。你知道,干這行雖然大家都有點瞧不起,名聲也不好,可是鈔票賺得確實要比別的行業多和快的?!?/p>

“理解的??墒俏铱催@個錢賺起來也很吃力啊?!?/p>

“是啊,做這行就是心太累,要陪客人,要強顏歡笑,感覺沒什么尊嚴。所以,我也是隨便講講的。過去我做房產中介什么的,人很累,錢也少,可是心里很踏實的,現在雖然賺錢多了,可心情總歸不是很愉快的?!?/p>

“理解的。什么事情都有代價,關鍵看你愿不愿付出這個代價,比如說,付出自己的尊嚴也算是一種代價吧?!?/p>

胡蝶點了點頭,沒有吭聲。十字路口對面的紅燈轉成了閃爍的黃燈,然后突然變成了綠燈,斑馬線上的人開始快步走了起來,有的人還跑了起來。胡蝶似乎沒有反應過來,后面的汽車著急得嘟嘟嘟地按響了喇叭。她雙手還搭在方向盤上,雙眼看著外面已經變得空空蕩蕩的斑馬線,似乎陷入了沉思?!熬G燈了,可以走了?!蔽肄D頭提醒她。

胡蝶聽到我叫她走,愣了一下,就像如夢初醒似的轉頭看了我一眼。我伸手指了指外面,她這才反應過來,趕緊伸手換擋,抬腿松離合器,我們的汽車立即向前駛去。

奇怪的是,可能正是胡蝶在路口拖了這么一小會兒,這一次,一直到交大,我們的車都沒有再遇到紅燈。我想,如果我們在路口沒有耽誤時間,也許接下來每個路口我們還是會像之前那樣遇到紅燈,所以,有時候很多事情真是說不清楚。

不過,一直到交大大門口下車,我都沒有再對胡蝶說話,因為我忽然發現,我說著說著又不知不覺變成了滿口大道理的老師了。當然,一直到我下車,胡蝶也沒有再和我說一句話,我想,也許是我剛才講的那些爛俗的人生道理讓她厭倦了。

十一、食之味

這次見面后,我和馬遠,還有胡蝶就再次失聯了,我們就像之前那樣彼此都音信全無,同時又好像都若無其事。我感到,大概我們見面時有多熱情,我們分手后就會有多冷漠。有時偶爾想起來那天晚上在上東區的一幕,我都懷疑我們是不是見過這一面。我甚至覺得,那天晚上在上東區的一幕很有可能是我在哪部電影里看到的情景。這當然是一種自我安慰,因為如果這一幕只是電影里的鏡頭我是不會這么在意的。這說明雖然我早已經適應了上海朋友間的這種聚散無常的生活,可有時還是覺得有點不能釋懷。有一次我路過外灘,看到馬遠公司所在的那幢大樓,我忍不住私下里嘀咕,我們怎么會適應這種生活呢?

一天中午,我和老龔在報社附近的生煎店吃生煎。這家生煎店雖然門面不大,可聲名遠播,不僅附近很多人來吃,周末的時候,還有知道的人專門乘公交車來大快朵頤。我曾問過老龔既然他這么喜歡這家生煎店,為什么不寫篇文章吹捧一下這家生煎店呢?他意味深長地對我說,現在這家店已經人很多了,營業能力也差不多到極限了,再宣傳一下,來的人只會更多,為了應付這么多的客人,他們肯定會粗制濫造,這樣一來,生煎的質量肯定會下降,那我們很可能就再也吃不到這么美味的生煎了。所以,為了我們自己,也為了這家生煎店不塌臺,還是順其自然比較好。我知道,老龔講的顯然是歪理,可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駁斥他,也只好笑著搖搖頭說他真是個懂經的人。

今天店內同樣很擁擠,我們雖然特地晚來了一會兒,想錯開高峰期,可還是估計錯誤,手槍形的小店里地見縫插針勉強擺下的十幾張小方桌旁擠滿了人,旁邊還站著等位的食客。暖烘烘的空氣中洋溢著生煎獨特的芝麻脆底的香味,圍著白圍裙的年過半百的阿姨服務員端著盛著面條或生煎的托盤在桌子間穿梭,不時叫著找不到的顧客的餐號,“廿號在哪?”“廿三號在哪?”馬上被叫到號的人就大聲答應一聲,讓人感覺這一點不像是在等做好的生煎,而是在讓大家來認領自己迷路的小孩。進門后,我們兵分兩路,我去排隊買生煎,老龔去找位置??傻任屹I好生煎后,轉身看到老龔還在東張西望地找座位,我就向他揮了揮手去窗口排隊拿生煎。我又排了一會兒隊,才拿到剛出鍋的香噴噴的生煎。我端著放在盤子里的兩客生煎,在鬧哄哄的人叢中探頭張望了一下,看到老龔正對我招手,他已經和一對中年男女坐在了一張桌子上,我趕緊走了過去,在他旁邊的空位坐了下來。那對中年男女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正在把碗里的最后一點湯喝掉。我們坐在這張小方桌的四邊,就像對方不存在一樣,聊著天,吃著自己的東西。過了一會兒,服務員端著兩碗牛肉湯過來,問了一下我們的號碼,把湯端到桌子上,把夾在木夾子上的餐條拿出來,拿著托盤走了。

這時,那對中年男女各自喝完了碗里的湯,站起來旁若無人地從桌子旁離開了。讓我吃驚的是,他們之間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而且,我注意到他們走到門外后也并沒有一起走,而是各奔東西了,我這才明白過來,他們不僅不是一對夫妻,就是熟人也不是,他們最多不過是兩個偶然在這里遇到的陌生人罷了。我以為會有人立刻坐過來,可發現身邊并沒有人像剛才一樣站著等位置。我這才放松下來。好像突然之間,店里已經不是那么擁擠了,大家買好了自己的東西都可以找到一個地方坐下來,似乎不需要再和陌生人坐在同一張桌子旁共進午餐了。

我忽然想起我此前產生的對在上海生活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看法,就和老龔聊了起來。我說,我感覺好像我們在上海生活的人都比較理性的,不是很容易動感情,在日常生活中對什么都看得很淡。就像剛才這對中年男女坐在我們身邊,雖然大家離得這么近,可卻彼此都覺得對方不存在似的。而且,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之前是哪里人,在哪里生活過,只要來了上海,似乎都習慣了這么聚散無常。大家隨時可以相見,但隨時也可以再見,因為既沒有誰會對誰癡情,也沒有誰會對誰絕情??傊?,我感覺大家在一起的時候都有點逢場作戲,大家在一起該唱歌就唱歌,該喝酒就喝酒,似乎熟絡親熱得不得了,可唱完歌,喝完酒,每個人該怎樣還怎樣,就好像大家沒在一起唱過歌喝過酒一樣。

老龔把咬了一口的正在冒熱氣的生煎放回醋碟里,伸出雙手把從尖尖的頭頂披散下來的頭發往后擼了一下,露出自己的尖尖的鼻梁,以一種似乎胸有成竹的神情看了我一眼。

“你講得對啊,這就是上海??!上海就是這樣的,外面看起來很熱鬧、很繁華的,其實大家都有點孤僻、冷淡的。很多人不適應上海這種風格??赡阆胂?,其實這樣也好的,因為你可以一個人生活,想怎么樣生活就怎么生活,雖然沒有人來關心你,可也沒人來打擾你。你賺大把鈔票,飛黃騰達,那就飛黃騰達好了,沒有誰羨慕你,你落魄了,不名一文,那就落魄好了,也沒有誰會同情你。怎么講呢,在上海這個地方,你要自己對自己的事情負責,沒有誰會為你負責?!?/p>

“說的也是。我在學校里也這樣,大家都獨來獨往的,偶爾見個面也很客氣。剛開始我還有點不適應,可后來覺得這樣也好?!?/p>

“是這樣,很多人不適應上海,主要是不適應自己一個人面對生活吧?!崩淆彴褎偛趴辛艘豢诘纳逯匦掠每曜訆A起來,小心地送到了嘴里?!翱墒菦]辦法,在上海這個地方,每個人都不得不自己面對生活。上海實在太大了,沒有誰有精力或者有能力照顧好自己之外還去照顧好與自己不是太相干的別人。所以,大家有緣的話,就像你我,一起聊聊天,沒緣分的話,也就擦肩而過了,就像剛才那對男女。有時候,甚至,別說朋友了,就是夫妻也這樣?!?/p>

我點點頭,對他的這個不無總結性的說法表示贊成。有了他這番高屋建瓴的話,我覺得自己已經不需要就這個話題再發表任何意見了。我用筷子夾起一個生煎,一口咬開,里面的熱湯噴出來,燙了我嘴一下,我差點叫出了聲??晌铱纯蠢淆?,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我,正一心一意地繼續啃剛才那個吃了一半的生煎。我只好忍著燙往嘴里吸了吸涼氣,然后一口一口地把那個生煎吃了下去。

有那么一剎那,我覺得自己一點一點吃進去的不是生煎包,而是上海這個城市的怪癖、精神和做派。

十二、恐龍公園

等到馬遠再次聯系我的時候,已經一個多月過去了。一個星期天的早上,當我睡意蒙眬地在電話里聽到他熟悉的聲音時,雖然我依然昏昏沉沉,可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因為在上海大家都這樣,平時沒事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有事時卻又一下子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而且,彼此之間就像從未中斷過聯系似的,既不驚喜,也不詫異。當然,馬遠在電話那頭也一樣。我唯一有點困惑的是,這家伙發什么神經,竟然會這么一大早就打電話來騷擾我。果然,我們就像昨天還在一起聊天似的,沒有任何客套就搭起話來。我告訴他我還在床上,問他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他好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讓我等等,不要掛電話。我沒有吭聲,從床上坐起來靠著床頭,打了個哈欠。因為拉著窗簾,房間里的光線比較昏暗,我瞇著眼睛看了一下手機顯示屏上的時間,才剛早上六點,這個時間,上海的天還沒全亮呢。從電話里,我聽到他來回走動的聲音,接著就是他打開打火機點香煙的聲音。

“好了,可以講話了?!?/p>

“我在聽,你快說吧,有什么事,這么早來電話,我還在做夢呢?!蔽议]上眼睛,繼續打著盹,準備隨時重新睡個回籠覺。

“就知道你在做夢,怎么樣,你今天有空嗎?”

“你就直接說吧,別拖泥帶水,我有空的?!蔽野驯蛔油乜谏侠死?。

“今天你要是有空,就到我的工地來看看?!?/p>

“什么?你不是很久以前帶我一起去看過了嗎?”

“哎,朋友,你怎么搞的,我已經在你們那里做了好幾次廣告了,我的那幢大樓最近正式開盤了,你都不知道?”

“是嗎?這個我真還不知道?!甭牭今R遠驚訝的口氣,我只能假裝表示也有點驚訝。

“當然,上個星期才開的盤,在房地產界影響很大的。這么重大的消息你都不知道,可別怪我批評你這個還在報社工作的人了?!?/p>

我感覺馬遠有點興奮。他似乎把抽了沒幾口的香煙扔掉了,又咔嚓咔嚓用打火機點上了支新的。

“現在報紙每天都是房地產廣告,不是這個開盤,就是那個開盤,讓人眼花繚亂的,看都看不過來的?!蔽矣执蛄藗€哈欠,感覺自己非要被馬遠搞醒了。

“搞笑,我這里開盤和別的地方開盤不一樣的,你來看看就知道了。好了,不和你啰嗦了,今天星期天,估計來看房子的人會很多,我等會就要趕過去,就說到這里吧,我等你過來,一起吃午飯?!?/p>

看樣子他今天的興致確實比較高,我還沒有說考慮考慮,他就把電話掛掉了。我睜開眼睛,看了看手機上變黑的顯示屏,有點后悔。昨天我從報社回來比較晚,直接洗洗睡了,忘記關手機。不然,這個電話不接的話,我最起碼可以睡個懶覺。我閉上眼睛想打個盹,可是眼睛剛閉上沒多久就又自己睜開了。因為出其不意地被馬遠這么一折騰,我已經睡意全無了。我索性穿上衣服起了床,走到窗邊,掀開窗簾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天還沒有完全亮,遠處正在變藍的天空上飄著似乎還帶著夜色的暗黑的云朵,在初升的太陽的照射下,這些云朵被鑲上了一條條紅色的閃亮的光邊。有幾個勤快的學生在彌漫著淡淡的白色的霧氣的操場上跑步,傳來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而窗下高高的水杉樹頂的樹葉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變成了金黃色,有的甚至都變成了紫紅色了。我推開一扇窗戶,感覺有一陣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我深深呼吸了一下,覺得自己終于醒了過來。有個小麻雀在顫動的水杉的樹枝上嘰嘰喳喳地跳來跳去,讓人覺得寧靜、輕松和自由自在??晌乙幌氲阶约航裉煊忠褡蛱斓綀笊缛ヒ粯映酥L的地鐵去市區,而且還要橫穿整個上海,我就又忍不住頭疼起來。

不過,既然馬遠這么鄭重其事地邀請我,我也不好意思臨陣退縮。我洗漱好后,就到食堂吃早餐,然后準備乘最早的一班班車到徐家匯本部,再換地鐵去馬遠上次帶我去過的他的那個建筑工地。星期天早上,絕大部分學生都在睡懶覺,食堂也好像沒有從周末的沉睡中醒過來似的,只亮了幾盞燈,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高大而空曠,只有幾個學生孤零零地坐在連排座椅上沉默地吃著東西。我到食堂窗口買早餐時,打飯的師傅似乎也還在夢中,他的白色的廚師帽像睡帽一樣歪戴在頭上,一聲不吭地把我要的早點放到我的托盤上。我也一聲不吭地刷卡付賬,然后端著托盤在一張餐桌邊默默地吃了起來。

吃完早餐,我本來想再到第五大道買杯咖啡帶著在路上喝,好讓自己提起精神趕路,可沒想到走過去時才發現它還沒有開始營業,兩個睡眼惺忪的女服務員正在里面忙碌著做各種準備。我問她們什么時候可以開始營業,她們說快了快了,這個去開熱水器,那個去切面包,可叮叮咣咣過了好一會兒,她們也磨磨蹭蹭地沒弄好??纯丛绨嘬嚢l車的時間差不多了,我只好放棄了這個念頭??删驮谖肄D身準備離開的時候,看到那幾張小圓桌,我忽然想起了胡蝶,當初就是在這里,我請她喝的第一杯咖啡。但如今,她顯然已經不需要我再請她喝這里的咖啡了。不過,我轉念一想,大家在上海不就是這樣聚聚散散才正常嗎?這不就是之前我和老龔聊到的上海之為上海的地方嗎?想到這點,我也就釋然了。

可能是早上沒有休息好,我上了班車后,就開始昏睡,一直睡到班車到徐家匯本部了才醒過來。校園里有很多早鍛煉的人,有的在打太極拳,有的在倒著走路,我從他們身旁經過時,覺得自己班車上這一覺已經完全休息好了??僧斘覔Q到地鐵上后,因為人不多,再加上車廂里柔和的光線和走走停停的行駛節奏,我坐在座位上搖晃了沒兩站,就又昏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同樣很長,因為很久地鐵才到終點站。這次我是真的睡夠了,感覺這一路就像是做了一次太空旅行一樣,睡了一路。從地鐵站出來后,我在附近找到了通往馬遠的建筑工地的那部唯一的公交車的車站。我本以為今天去那個偏遠地方的人不會很多,可沒想到公交車站擠滿了人。而且,人群里有很多老人和小孩也在排隊等這部公交車,很多小孩還背著水壺和小背包,戴著五顏六色的棒球帽,有些大人胸前還掛著相機,有些帶小孩的媽媽還打著太陽傘,在頭頂像彩色蘑菇一樣晃來晃去,讓人覺得他們這些人可能是要集體去哪里秋游。因為路比較遠,我本來想排個隊等個座位坐過去,可一連來了兩輛公交車,都在瞬間坐滿,而在我前面排隊的人還有一長串。而且,今天的太陽似乎有點像夏天的烈日,站在光禿禿的水泥站臺候車,聞著從曬熱的地面上飄來的黑色的油漬散發出的柴油味,聽著排隊的人不時因為磕碰到小孩和有人插隊爆發出的爭吵聲,讓我直皺眉頭。我摸了摸額頭不知何時冒出的汗,在第三輛公交車進站后,終于忍不住從排著隊的隊伍里擠了出來,和那些不坐座位的人從公交車突然打開的后門一擁而上,擠進了車廂,在前排的走廊上找了個地方抓住頭頂的扶手站穩了身子。

公交車駛出車站不久,就拐上了一座有點坡度的斜拉橋,下橋的時候司機正順勢加速前行,可一輛助動車突然斜穿過來,司機猛踩了一下剎車,一車人跟著猛地撞到了一起,還好我抓的是固定扶手不是拉環,不然十有八九會撞在我身旁的一個墨鏡已經被從臉上碰歪的姑娘身上。有個站在走廊上的小男孩不小心被前面倒下來的人撞了一下,立即嘰哩哇啦地哭了起來。司機搖下車窗對著那個騎助動車的人爆罵了幾句,可那個人早已經消失在前方的車流中。司機只好罵罵咧咧關上車窗,把已經熄火的汽車重新發動起來,繼續向前駛去。

因為今天比較熱,這輛空調車的車窗都是密封的,公交車開了一會兒之后,車上不斷有人叫嚷熱死了,叫司機打開空調,可司機好像始終沒從被那輛助動車造成的驚嚇中回過神來,一路上不僅置若罔聞,還把車開得飛快,就像是在舍命追逐那輛看不見的助動車似的,遇到道路上坑坑洼洼的地方也不減速,所以不時發出嚇人的咣當聲,直到最后又有小孩熱得哭起來,他才在大人的叫嚷聲中把空調打開。車廂里頓時響起了空調送氣的呼呼聲,很快就吹來了習習涼風,過了一會兒,我感到空氣不是那么悶了,額頭上的汗也干了,身上也涼快了下來。有兩個坐在一起的小朋友還邊拍手邊用稚嫩的童聲唱起了歡快的《找朋友》,唱完以后,有大人在旁邊叫好,有的還噼里啪啦拍了拍巴掌,兩個小朋友一高興又唱了一遍,兩遍下來,車內的人情緒也跟著穩定了下來,而大家也不再像剛才那樣煩躁不安、怨聲載道了。

像上次一樣,隨著汽車向郊外駛去,道路兩邊的高樓慢慢變少了,先是變成了四五層高的居民樓,又變成了兩三層高的工廠的長長的廠房,再到不時出現的垃圾堆,已經發黃的雜草叢生的空地,然后又突然出現一個苗圃,里面栽著成排的似乎比大拇指也粗不了多少的小樹苗,讓人很懷疑未來能夠成活下去。我原來以為公交車還要開段時間才能看到上次看到的那些建筑工地,可很快就在路邊開始出現了一幢幢圍著綠色防護網的還在建設中的高樓,還有一臺臺橘黃色的高高的塔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上次我經過這里的時候,路兩邊還都是空曠的田野??蓛H僅半年不到,這里就又變成了高樓林立的建筑工地,讓人不由得對房地產事業突然的興旺發達感到驚訝和困惑。我胡思亂想,這可能是馬遠如此興奮地把我叫過來的原因,這說明他的事業也蒸蒸日上。

不過,公交車駛出市區后,雖然速度變快了,可每一站的距離卻似乎變長了,而每到一站,除了偶爾有上車的人外,車上的人幾乎沒有下去的,這讓人感到車內的空氣似乎又變得沉悶起來。那兩個唱歌的小朋友也昏昏欲睡,有人在嘀咕說怎么還不到,報紙上的廣告是不是假的,是騙人的,馬上有好幾個人附和起來。我很奇怪他們到底是要去哪里,他們說的報紙廣告到底是什么廣告。這時一直氣鼓鼓像個悶葫蘆似的司機突然轉頭高聲對大家吼了一聲。

“你們不要瞎講八講的,當然是真的!眼睛睜大點,前頭就是?!?/p>

他話音剛落,就有人對著窗外大聲驚呼了起來。

“快看,恐龍!恐龍!”

我立即把頭從前面的駕駛室轉過來,車窗外燦爛的陽光下,兩個有兩三層樓那么高的巨大的黃綠色的霸王龍張開血盆大口,露出白色的牙齒面對面站在一個拱門前??吹焦伴T上的“新世紀恐龍公園”幾個大字,我雖然愣了一下,可也立即明白過來,這就是馬遠開發的新世紀大廈。

這時,車上的小朋友們已經開始此起彼伏地尖叫起來。大人們也都眉開眼笑??蓜偛胚€義正詞嚴的司機卻是視若不見,繼續把公交車往前開去。馬上有人問他怎么不停車,司機又氣呼呼地問大家急什么急,他總歸要到前頭車站才好停下來??墒擒噧鹊娜艘呀洸辉谝馑幕卮鹆?,大家都開始喧嘩起來,有的整理著自己頭上的帽子,有的戴上了自己的墨鏡,小朋友們也都迫不及待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恨不得立即沖下車去了。

還好公交車站就在附近,司機的話說完,公交車沒開多遠就停下來了。車門一開,大家幾乎是一哄而下。好幾個小朋友下車后就甩開了大人的手,一路小跑著往遠處的那兩個霸王龍沖去。大人們只好跟在他們身后,邊叫著小心邊向前快步走去。我朝遠處看了看那幢高聳入云的新世紀大廈,外面的綠色防護網已經拆掉,在藍色的天空的襯托下,這幢立方體大廈的茶色的玻璃幕墻在秋日明亮的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而樓頂是一個巨大的像白色的貝殼一樣的圓盤形建筑,顯得神秘、輕盈、夢幻,卻又有一種真實的存在感,就像是來自未來世界的外星人乘坐的不可思議的飛碟。我猜,也許這才是馬遠叫我來這里真正的原因,這幢大樓確實與我上次看到的建筑中的樣子截然不同。如果說上次來馬遠還在搭建這個夢境的話,現在他已經是夢想成真了。

顯然,這個似乎懸浮在空中的不無科幻色彩的飛碟在人們眼里根本微不足道,剛才下車的那批人里有很多人轉眼已經沖到了新世紀大廈的大門口,在那兩只巨大的霸王龍前興奮地扭動身姿擺出各種樣子拍起照片來了。這讓我不禁感到有點困惑,怎么好好的新世紀大廈突然變成了新世紀恐龍園了,再說,就是真的變成了恐龍公園,可就這么兩個霸王龍,也不至于就吹成什么恐龍園了吧。

從公交車上一下來,我就聽到了《運動員進行曲》鏗鏘有力的樂聲,我心想這里該不是有什么學?;蛘呤裁催\動場正在開運動會吧??裳曂?,馬路兩邊除了建筑好的高樓和用圍墻圍起來的建筑工地外,并沒有發現有什么學?;蛘哌\動場。我只好跟著越來越清晰的樂曲聲走到了新世紀大廈大門口,而伴隨著逐漸變得洪亮的進行曲,我猛然間發現,自己就像是突然間進入了斯皮爾伯格拍的電影《侏羅紀公園》的恐龍世界里,不禁瞠目結舌。因為從大門到大廈前的廣場上,觸目所及,全是大大小小的恐龍。而且是各種恐龍,有霸王龍、暴龍、梁龍、三角龍、劍龍、雷龍等等,甚至,在新世紀大廈挑空的玻璃門廊的頂上,還有幾只像鷹一樣展翅高飛的翼龍,當然還有我不認識的什么龍,總之應有盡有。而更可怕的是,幾乎在每個恐龍旁邊都簇擁著一大堆戴著恐龍面具的人或者戴著尖尖的印有恐龍的紙帽子的人在游玩,拍照,有的小朋友還爬到了恐龍的背上在揮手,大概是正想象著自己騎著恐龍回到了侏羅紀時代。

我猶豫了一下,拿出手機想是否給馬遠打個電話,可看了看眼前的張牙舞爪的恐龍和擁擠喧嚷的人流,我又把手機放了回去,我想,這種情景之下,就是他親自出來接我可能也無濟于事。大門口有幾個戴著紙做的尖頂恐龍帽子的工作人員在免費發放花花綠綠的恐龍面具和帽子,我看到前面的人拿了個恐龍面具,我就也拿了一個恐龍面具戴到了臉上,然后跟著興奮的人流走進了這個突然出現的不可思議的恐龍園。我看到這些恐龍有充氣的,有石膏的,有橡皮的,還有鐵絲扭的、泥巴捏的、木頭雕的,總之無所不用其極,似乎突然有一只可怕的可以點鐵成金的手,擁有了一種把所有的東西都制作成恐龍的超能力,把一切東西都變成了恐龍。而置身于這個已經恐龍化的世界里,多少讓人有點惴惴不安,我恍然間覺得一切東西包括正在這里游玩的人隨時有兩種危險發生,或者像電影《侏羅紀公園》里那樣突然被復活的恐龍吞噬,或者自己不小心也變成這些丑陋的恐龍。

說真的,我從來就不喜歡這些模樣難看的史前動物,可也不明白為什么小孩子們都很喜歡,還有很多和我一樣的大人也都很喜歡。也許,是因為這些恐龍沒有意識,只有基本的吃喝拉撒的欲望,也就是說還停留在簡單的動物階段,才使得和動物差不多的小朋友們有種心心相印的感覺?至于那些大人喜歡恐龍,是不是也是因為這種動物龐大的身軀或者兇猛的捕獵能力,還有它們所顯示或暗示出的那種不可壓抑的動物的欲望,都讓人模模糊糊地聯想到自己的被壓抑的欲望,并因此產生了共鳴呢?因為大人們說到底不過是些“衣冠禽獸”,不管如何修飾和裝扮自己,如何把自己美化成人這種奇怪的東西,本質上還是無法泯滅自己的動物性。動物是什么?動物不就是直接的欲望,不就是要不顧一切地吃喝拉撒睡嗎?

仿佛有一陣微風吹過,我聞到一股炸雞和爆米花的香味,可是已經頭上冒汗的我卻沒有心情去尋找這誘人的味道是從哪里飄出來的。在猶如夏日一般赤裸的陽光下,人群摩肩接踵,在這個由一只只首尾相連的恐龍構成的巨大的迷宮里驚呼、尖叫,并不時爆發出大笑。我心無旁騖,在由這些大大小小的恐龍圍成的狹窄的通道中吃力地繞來繞去,想趕緊逃離這個吵吵鬧鬧的恐龍世界,盡快到大廈里找到馬遠好喘息一下。我覺得和這些恐龍在一起后,也可能是因為戴上恐龍面具或者恐龍帽子后,大家都變得有點恐龍化了,每個人好像都非??鞓泛涂簥^,他們或者圍在恐龍前拍照,或者對著恐龍大吼大叫,似乎自己也變成了恐龍。我邊想邊繞過一個霸王龍,繼續往前走去。但我漸漸對自己游離于這種熱鬧的情境之外多少感到有點不安。雖然我戴著恐龍面具,別人看不見我的表情,可如果我再不像大家那樣尖聲大叫,或者哈哈大笑,即使別人不奇怪,我自己也感到難為情了。因為從擺放在地面還有懸掛在電線桿上的黑色音箱里傳來的震耳欲聾的樂曲聲,讓我感到自己心臟跳動的速度似乎都加快了。我決定也像周圍的人一樣喊叫幾聲,或者大笑幾聲,讓自己輕松一下。

可是就在我快要走到大廈門口時,就像是跳閘斷電一樣,隨著砰的一聲響,令人熱血沸騰的激昂的樂曲聲戛然而止,廣場上一下靜了下來,只剩下人們大聲說笑和呼朋引伴的聲音??珊芸?,也許是大家在廣場上忽然這么清晰地聽到了自己肆無忌憚的聲音,立刻驚訝地安靜了下來,除了有個小孩還在不知哪個恐龍旁邊哭泣外,幾乎每個人都閉上了嘴巴。廣場上這么安靜,以至于好像能聽到風從恐龍的頭頂掠過的聲音,還有越來越濃的炸雞味和爆米花味。有那么一小會兒,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而就在這個不知所措的時候,忽然從大廈門口傳來了敲鑼打鼓的聲音,我轉頭看去,在大廈挑空的門廊下的寬大的臺階上,一隊頭裹紅綢身穿黃馬甲的鑼鼓隊從大廈里走了出來。接著,從里面又走出了一隊高高低低的恐龍,它們沿著臺階一級一級地走下來,不時探頭探腦,發出低沉的吼叫聲。在這群恐龍后面,還有一隊戴著紙做的印有恐龍的尖帽子的十三四歲的小孩用盤子端著炸好的雞腿和爆米花也走了過來。人群中立即爆發出一陣尖叫,大家很快就反應過來,那些蹦蹦跳跳走過來的模樣逼真的恐龍是人扮的恐龍,一些年輕人尖叫起來,有人把小孩舉到頭頂,有人把相機舉到頭頂咔嚓咔嚓按動著快門,爭相一睹這些人肉恐龍的風采??粗切┛铸埦拖裉{子舞一樣張牙舞爪一蹦一蹦地走下臺階,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眼看著大家紛紛要向大廈門口擠去,從大廈旁邊來了一群戴著恐龍帽子的工作人員,他們伸出手組成了人墻,使勁攔住了那些往前涌過來的游客。他們大聲提醒著游客們不要往前擠,馬上恐龍就要過來了,要注意安全,似乎游客們一不小心隨時可能被那些人肉恐龍吃掉一樣。但是,恐龍并沒有向人們走過來,他們走下大廈的臺階后就停了下來,那些手捧炸雞和爆米花的小朋友也一動不動地站在了臺階上。從大廈里走出一男一女兩個戴著恐龍面具的人來,男的穿著一身黑色的西服,女的穿著一條紅色的裙子,他們手挽手就像一對情侶一樣邊說話邊走到了門廊中央的一個搭起來的高臺上,而本來大廈前鑼鼓喧天,他們到了后,鑼鼓手們也突然停止了敲鑼打鼓。這時突然響起來一支探戈的曲子,他們兩個人開始隨著舞曲翩翩起舞。那個紅裙女郎的身材真好,每當她在旋轉中把漂亮的裸背轉向大家,或者伸出一條長長的光光的腿時,都會激起一片掌聲。

我也站在人叢中不停地鼓掌。我想,為了賣樓,馬遠這次確實花了大價錢,這對跳探戈的肯定是他花大價錢請的,接下來不知道他還有什么花樣。

一曲終了,掌聲四起。有人感到意猶未盡,在下面大喊再來一個。一個主持人模樣的人拿無線話筒走到了高臺中央,向大家問好后,立即告訴大家,這對跳探戈舞的人是他們公司的總經理馬遠先生和副總經理胡蝶女士?,F在請大家歡迎他們講話。

人群中立即再次響起一片掌聲。但我卻愣在那里沒有拍手。我真有點意外,不過,我意外的不是現在胡蝶已經變成了馬遠公司的副總經理,而是沒想到跳舞的竟然是馬遠和胡蝶兩個人。他們為了跳這個探戈,估計下的功夫不小。

那個主持人已經把話筒遞給了胡蝶。她接過話筒先喂喂了兩聲,又用手砰砰砰地拍了拍話筒,站在我們前面的那些工作人員立即帶著大家鼓起了掌。她首先對大家的到來表示歡迎,歡迎大家來參加這個上海有史以來的第一個恐龍嘉年華,當然也是上海唯一的恐龍嘉年華。她停頓了一下,那些工作人員立即又帶頭拍起了巴掌,然后她接著說,她最高興的是在新世紀恐龍園盛大開幕的第一天有這么多小朋友也來參加,所以,為了讓小朋友們對這場嘉年華更加難忘,留下終生難忘的美好回憶,她代表公司,要免費送給每個小朋友一塊炸雞和一袋爆米花。這次,沒有等到工作人員帶頭鼓掌,那些帶小孩來玩的人立即歡呼了起來。

胡蝶似乎很激動,她鞠了個躬,又伸手向大家揮了揮,感覺就像歌星向臺下的觀眾表示謝意一樣。然后,她轉身把話筒遞給了站在她身邊的馬遠。馬遠接過胡蝶遞過來的話筒后,再次向大家表示了歡迎。他大聲說,由胡蝶小姐策劃的這個恐龍嘉年華不僅是上海唯一的,也是中國唯一的,甚至是世界唯一的恐龍嘉年華,現場立即響起了一片掌聲和歡呼聲。他似乎也很激動,伸手把臉上的恐龍面具揭了下來扔到了地上,接著他轉身把胡蝶臉上的恐龍面具也摘了下來,一把扔到了地上。胡蝶微笑著抬手把垂到額頭的劉海撥了撥,轉頭看了馬遠一眼,馬遠也對她笑了笑,然后拉著她的手大聲宣布,為了讓到場的大人們也像孩子們一樣高興,一樣對今天留下美好的回憶,公司臨時決定,凡是今天來參觀他們新世紀大廈樓盤的人,以后購房時將給予一個令人無法拒絕的折扣。在一片歡呼聲中,胡蝶又拿過話筒補充了一句,公司在大堂的售樓處和樣板間里準備了免費的礦泉水,歡迎大家玩累了隨時進來休息、看房。

胡蝶的話音剛落,不知道誰帶頭邊鼓掌邊吼叫起來。掌聲未落,剛才的鑼鼓重又響了起來,氣氛立即變得熱鬧起來,更熱鬧的是,沉寂已久的《運動員進行曲》也突然響了起來,而且很快壓過了咚咚鏘鏘的鑼鼓聲。

看著雙雙摘下恐龍面具的胡蝶和馬遠手挽手轉身向大廈里走去,我本來也想立即跟上前去,可是沒想到站在我前面的很多人已經跟在他們身后蜂擁著向大堂里走去。我猶豫了一下,只好轉過身向外面走去。在已經變得像夏天一樣熾烈的陽光下,看著在高亢的進行曲聲中恐龍廣場上重新涌動起來和喧嘩起來的人流,我感覺那些恐龍似乎也由一個個沒有生命的泥塑木雕再次變得栩栩如生。我不再猶豫,再次走進這個迷宮,從一個個戴著恐龍面具的人和戴著恐龍帽子的人面前走過,從一只只大大小小的恐龍面前走過,我恍然覺得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就是個侏羅紀公園。在這個世界里面,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只恐龍,有的是食肉的,有的是吃草的,有的會飛,有的可以潛水,有的只能在陸地上生活,可就像恐龍一樣,大家每一個人都在為了生存拼命掙扎,誰也不知道等待著自己的是什么,誰也不知道自己會遇到誰。

因為一直戴著恐龍面具,以至于我已經忘記了自己還戴著恐龍面具,我就這樣戴著面具乘著公交車回到了市區。到站后,我從公交車上下來,沿著人行道上走了一會兒,我忽然發現從身邊經過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戴著面具。我把那只恐龍面具摘下來,最后看了一眼這個霸王龍奇怪的面孔,把它扔到了路邊的一個垃圾桶里。

我掏出手機,給馬遠發了個短信,告訴他我因為臨時有事情耽誤了,可能來不了了。然后我關上了手機。

十三、天外來客

不過,雖然那天我對馬遠說自己有事不能去看他的樓盤是假的,可我的疲憊卻是真的,且不說我一大早起來又是地鐵又是汽車地橫穿了一個上海,就是只在馬遠的恐龍園里頂著和夏天差不多的太陽擠那么一圈也夠累的。而且,因為在恐龍園里戴著恐龍面具,加上太興奮,我幾乎沒吃沒喝,直到回到市區,我才扔掉面具在街上隨便吃了點東西,而這讓我更加精疲力竭,所以,在乘著地鐵回去的路上,我幾乎一直在打盹?;氐綄W校后,我窗簾都沒拉,就倒在床上睡了一覺,醒來時,天已經黑了,窗外還在發亮,可已經由白天的日光變成了路燈的昏黃的燈光。

我坐起來靠著床頭,順手拿起放在桌子上已經關機的手機,按下了開機鍵。在黑暗中,我看著手機的屏幕逐漸亮了起來,伴隨著開機的音樂聲響起,我以為會立即從屏幕里突突突地跳出幾條馬遠向我興師問罪的信息,所以我特地調整了一下坐姿,以免到時候抵御不了馬遠的短信打擊。我猜他下午收到我不能去看他的短信后很可能會暴跳如雷。因為他和胡蝶搞的恐龍園那么成功,兩個人還一起跳了探戈,卻沒有我這個老朋友在場觀禮,這就像衣錦夜行一樣,多少總是有點美中不足??傻任业氖謾C完全打開后,卻沒收到馬遠的任何短信。我來回看了好幾次短信,甚至有點懷疑我下午的那條短信可能沒發出去,我立即從發件箱里找到那條短信看了看,顯示確實是發出去了。我估計,馬遠收到我短信后肯定打過我電話,但我怕他堅持讓我過去就關了機,現在看來似乎不是很合適。

可能是窗外的路燈壞了,房間里的光線突然開始忽明忽暗起來,讓人有點心神不定。我從床上下來,走到窗前朝樓下看了看,那個掛在電線桿上的路燈果然在閃爍個不停。外面的空氣已經有點涼了,吹到身上有點冷,我邊把敞開的窗戶一扇扇關上,邊給馬遠撥了個電話。我準備電話一通就向他道歉,可沒想到電話通了后,馬遠卻大聲向我道起歉來,搞得我摸不著頭腦。

“對不起,對不起,今天實在是對不起?!?/p>

“你是不是接錯電話了,你知道我是誰?”

“知道啊,我是說你今天發短信給我,我也沒來得及給你回個短信什么的,今天我實在是太忙了?!?/p>

“那就好,我本想對你道歉的。今天我也是太忙了,臨時有個學生找我有點事,所以沒去成你那里?!?/p>

“沒事,以后機會多的是,不過,我要對你說,你今天沒來挺遺憾的,我這里今天簡直變成迪士尼樂園了,你不知道老老少少來了多少人。不過,話說回來,吃水不忘挖井人,這可得感謝你,感謝你的學生?!?/p>

“感謝啥?感謝我的學生?”我愣了一下。

“胡蝶啊,她不是講聽過你的課嗎?”

“哦,是的?!蔽曳磻^來。

“我聘她來做我的副總,專門管銷售,她這次點子很不錯,為了吸引客戶過來看房,她在我們新世紀大廈這里搞了個恐龍園,這下子大人都帶小孩來玩了,順便也看了我們的房子,結果一下子成交了好多套?!?/p>

“原來是這樣啊?!蔽一腥淮笪?。

“怎么了,是不是沒想到?”馬遠得意地問。

“對的,對的?!蔽颐Ω胶土藥茁?,感覺自己差點露餡。

“所以啊,我們今天都忙壞了,沒想到今天第一天開幕會來這么多人,最后恐龍園里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都不夠了,因為怕人太多,擠來擠去的出事,連我也戴著恐龍帽子去維持秩序了?!?/p>

“辛苦辛苦?!蔽蚁氲桨滋炜铸垐@里的那一幕,支持一天下來確實不容易。

“你理解就好,真是一點都不夸張,別說我連回個短信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就是上廁所都得一溜小跑?!瘪R遠說完自己在電話里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當然,那陣勢我見過,蠻嚇人的?!蔽艺f了這句話,突然又覺得有點露馬腳,怕馬遠覺察,我趕緊轉換了話題,“等你忙過這一陣,改天我再去吧?!?/p>

“沒問題。下個星期找個時間我來做東,請你吃頓飯,到時候我叫胡蝶開車直接把你從學校接過來,也讓她感謝一下你這個恩師?!彼匦α?。

“那太好了?!蔽乙矡o聲地笑了笑。

我掛掉電話,看到樓下的路燈忽然很亮地閃了一下,然后似乎輕輕的砰的響了一聲就熄滅了,房間里一下暗了下來??上旅娌賵鲞叺囊慌艧艋鹜鞯男∩痰陞s變得更加光芒四射了,我不禁感到饑腸轆轆。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很想去吃點垃圾食品,啃個漢堡或者喝點冰鎮的可樂。因為每次吃垃圾食品的時候,我都會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快樂。這種快樂或許來自垃圾食品的高糖分和高熱量,但也可能來自于我明知道垃圾食品對自己不好,可自己還偏要吃所帶來的一種敢于自暴自棄的勇氣。也許,生活中很多事情都這樣,有時我們需要的不是按照人云亦云的建議去選擇自己的生活,而是敢于根據自己的需要去選擇自己的生活,哪怕這種生活并不被人看好。我覺得馬遠也好,胡蝶也好,他們似乎就是這樣的有勇氣的人。

這個周五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去報社工作,可是在路上耽誤了點時間,到報社時已經半下午了。還好我這天的事情不多,忙完后,還有點時間,我端起茶杯到老龔的辦公桌前坐下來,準備和他聊聊天再回去。不知道是不是我來得有點晚,辦公室里只有我們兩個人,老龔正坐在電腦前處理稿件,他皺著眉頭苦著臉,就像別人欠他錢不還一樣不知所措,只見他一會兒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口茶,一會兒從煙灰缸里拿起還沒有熄滅的煙頭抽一口,再不時噼里啪啦地敲幾下鍵盤,好像還進行得可以。我就順口聊起了我對垃圾食品的感悟,沒想到他的觀點比我更極端,他說就是因為垃圾食品讓人快樂,所以才被人叫做垃圾食品的。

“你說什么?”我有點驚訝,扭頭看了他一眼。

“因為大家都覺得快樂讓人墮落啊,所以,凡是讓人快樂的東西都被人看成是有問題的,不健康的,其實,人活著不就是為了追求快樂嗎?要不,大家都去追求痛苦好了?!彼咽掷锏牟璞旁谧雷由?,若有所思地說。

“那倒是的,可能人怕自己太容易獲得快樂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吧,因為人生畢竟不快樂的時候居多,所以,我們就想方設法讓自己不快樂,只有這樣,我們才能適應人生,自己的人生也才正常啊?!蔽倚α诵φf。

“哈哈,有道理。有時候,真覺得人生就是一場旅行,可走著走著,我們都忘記自己到底為什么要旅行了,于是有人就不高興了?!彼謸炱馃熁腋桌镆桓紵南銦煶榱艘豢?,然后又盯著電腦看了起來。

“是啊,我過去也覺得這樣不好,似乎迷失了自我,可現在想,也可能是我們故意忘記的吧。因為不管是什么旅行,都有個終點,可人生的終點就是死亡啊,這個也許是我們誰都想忘記的。所以,我想很多人知道了這點后,就寧愿忘記旅行的目的地,讓自己在路上流連忘返?!?/p>

“就是講啊,有時忘記自己的未來也是好的?!彼樋谡f道,在椅子上轉動身子后又從桌子上端起茶杯。他吹了吹杯子里漂浮起來的茶葉,喝了一口后,就又放下杯子開始敲擊鍵盤。

看到他似乎文思泉涌,我不再打擾他,轉過頭向窗外看去。從早上起就一直陰沉的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秋雨淅淅瀝瀝,一點一點地打在落地窗的玻璃上,很快讓玻璃變得模糊起來,街道上的行人和車輛的速度似乎也慢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不知從哪扇敞開的窗戶里飄來了一股濃烈的汽車的油煙味,讓室內的空氣也變得沉悶起來。我轉頭看了看空空蕩蕩的辦公室,只剩下老龔敲擊鍵盤的清脆的響聲,和外面的模糊的雨聲混合在一起。

“對了,你忙完沒有,你等下要是沒事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個地方看看?!崩淆彶辉偾脫翩I盤,轉頭問我,“我這里就要忙完了?!?/p>

“怎么,我已經忙完了,本來準備和你聊會天就回去的?!蔽覐囊巫由现鹆松碜?,“你要去什么地方?”

“有個姓高的老板最近開了個健身房,下個星期就要開業。他一直想叫我去玩玩,看能不能做個宣傳之類的。他約了我今天下午去。怎樣?你要是有空,就和我一起去。那家健身房就在報社附近,走過去也沒多遠?!崩淆弿囊巫由险酒饋?,把茶杯里的水往煙灰缸里倒了一點,淋滅了還在冒煙的煙頭,然后開始收拾攤在桌子上的亂七八糟的稿件和報紙。

“可以啊。那我就和你一起去看看再回去,反正我也沒什么事?!蔽乙矎囊巫由掀饋?,把茶杯放到了桌子上。

外面的雨下得已經有點大了。我們從辦公室找了兩把雨傘,冒雨走了出去。因為天空陰暗,雨絲飄零,黃昏似乎提前來臨了。公交車從淋濕的街道上駛過時,就像是在水中吃力地跋涉,一路激起很多水花,在它發出的聲嘶力竭的吼聲中,不僅可以聞到濃烈的油煙味,還可以看見從車尾飄出的淡藍色的煙霧。老龔和我撐著黑色的雨傘,沿著因被樟樹的密集的枝葉遮蔽顯得更加陰暗和狹窄的人行道朝前走去。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后,老龔帶我拐進了一條安靜的街道,剛才經過的那段路邊滿是商店,音樂響個不停,人來人往,雨傘在頭頂碰來碰去的熱鬧氣氛一下子就消失了。這條街窄窄的,路上不僅行人稀少,就是汽車也很少,路邊是兩排粗大的皮色發白的法國梧桐,后面是聯排的青磚的石庫門房子,有的地方還有圍墻,經過黑色的鐵柵欄大門時,可以看見里面的兩三層高的灰色墻面的西式洋樓,還有大大小小的草坪和花壇。

我邊走邊把雨傘往上撐了撐,對老龔說,這里看著真不像上海。他說是啊,可是有人覺得這些地方才是真正的上海,其實上海那么大,誰也說不清楚哪里才是真正的上海,就像很多外地人來覺得東方明珠、外灘、南京路才是上海,好像沒有燈紅酒綠和摩天大樓就不是上海,其實,上海人倒是很少去那里的。我點頭說是。不說別人,我平時就很少去,如果不是外地有朋友和同學來,要我陪他們逛的話,這些地方我一年也去不了一次。

前面又是一個路口,紅綠燈閃爍著,隱隱又傳來了汽車從積水的路上駛過時的唰唰聲和濺起的水花聲。

“大家都生活在自己的那塊地方,只看到鼻子尖下的一點東西,所以都覺得自己看到的才是真的上海?!崩淆忁D動了一下雨傘,看了看我,“不過,話雖這么講,可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是啊,上海太大了,每個人都是瞎子摸象,也只能瞎子摸象?!蔽乙哺锌艘宦?,伸手把從雨傘傘尖滴在臉上的雨水抹掉。

很快,我們就又拐到了紅綠燈前的一條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上??赡苁窍掠甑木壒?,路上車行緩慢,大大小小的汽車排成行像長長的蜈蚣一樣往前一點一點移動著,還有一些砰砰響的助動車和丁零丁零的自行車也在車流的縫隙里鉆來鉆去,氣得汽車司機不停地按喇叭。路邊飄著汽車排出的嗆人的油煙味。還好我們沿著人行道走沒多遠,老龔就指著旁邊的一幢大樓告訴我,健身房就在這里了。

這幢大樓底樓和二樓是個百貨商店,健身房在三樓。老龔和我穿過也不知道是在買東西還是在避雨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乘電梯上了三樓。從電梯出來,剛走出電梯廳,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健身房,透過玻璃門,可以看見里面擺滿了各種運動器械,因為沒有開燈,在陰雨天里面看起來有點光線昏暗。兩個姑娘站在門口的接待柜臺后面正在聊天,她們都身穿白色T恤和黑色緊身運動褲,扎著馬尾,像兩個雙胞胎一樣,在她們身后是一個一人多高的原木顏色的大屏風,上面有“中美合作上海加州健身會所”的字樣,下面還有一排英文,顯得十分高端和洋氣??吹轿覀冊跂|張西望,她們立即就像受過訓練似的異口同聲地問了我們一聲好,然后問我們是不是來參觀體驗的,并且熱情地對我們說,如果今天我們辦健身卡的話,可以打八八折。好不容易等她們講完后,老龔才告訴她們我們是報社的,已經和她們的高總經理約好了見面。其中的一個臉稍微有點圓的姑娘笑著問我們怎么不早說,浪費她們白做了次廣告,她讓我們等一下,拿起柜臺后的電話和里面的人通了個話。很快就有個個頭中等的小伙子從健身房里面走了出來。他臉黑黑的,像是來自非洲一樣,還好留著中分頭戴著黑框眼鏡,多少顯得有點文質彬彬。他雖然穿著淺灰色西裝,可里面是件藍白色的格子襯衫,下面是條牛仔褲和一雙黑色的運動鞋,給人一種很休閑的感覺。

我以為他就是高總,誰知道他一看到我們就自我介紹說自己叫大衛,是高總的助理。因為高總剛才有事臨時出門了,所以讓他來負責接待我們。

“你們可以叫我大衛?!彼蛘驹谇懊娴奈疑斐隽耸?。

在他說自己叫大衛時,我愣了一下,后來馬上反應過來,這個健身房這么高大上,又是中美合資的,就像那些在外企工作的人都有個洋名一樣,在這里工作的人沒有個英文名字肯定是不行的。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這是我們部門的領導老龔?!蔽蚁蛩榻B旁邊的老龔說。

“哦,老龔,是的,龔先生,高總給我說過的,你好!”

他又伸手和老龔握了握。然后,他請我們到里面去看看。不過,老龔對高總臨時出門似乎沒有準備,他有點躊躇地看了我一眼。大衛可能看出了我們的猶豫,忙伸手推開健身房的玻璃門,熱情地邀請我們進去看看,說是高總特意交待了,務必請我們進去參觀一下。我對老龔點點頭,說既然來了,那就進去看看吧。老龔說好的,那就既來之,則看之。大衛高興地舉起手示意我和他拍個巴掌,完成這個時髦動作后,他再次伸手邀請我們和他一起走進了健身房。

不知是不是大衛的指示,隨著咔嚓咔嚓的響聲像多米諾骨牌倒下一樣漸次響起,健身房里一下子變得燈火通明,光芒耀眼。我看了看擺滿健身器械已經變得像一片森林一樣的健身房,不禁在心里驚呼了一聲。剛才我在門外就覺得這個健身房很大,進來后更是感覺到確實很大,估計有幾千個平方,幾乎整整占了一層樓面。大衛對我們講,除了這層樓面外,樓上還有半層樓面,那里會開設瑜伽和各種舞蹈課程,然后,他帶著我們從各種各樣的健身器械旁走過,告訴我們這些都是從美國進口的。他邊走邊談,如數家珍,有的是有氧的,有的是無氧的??稍谖已壑袇s都大同小異,有的器械一人多高,像個方形的框子一樣,上面滿是把手和拉環,可有的僅僅是個輪子,讓人很困惑怎么才能用它來鍛煉身體,還有成排的動感單車,墻角是多得不可計數的放在架子上的大大小小的杠鈴和啞鈴,像五線譜上跳動的音符一樣讓人眼花繚亂,而且,和這些幾乎全是黑色的器械相映成趣的是,布滿了各種管道的天花板也是黑色的,而天花板上到處都懸掛著大屏幕的電視機。我們在這些高高低低的器械中穿行,感覺就像是來到了未來世界的某個高科技的基地,而不是二十一世紀初的一個健身房。

大衛邊走邊介紹,一直把我們帶到健身房里面的咖啡吧,請我們在兩只紅色的皮沙發上坐了下來,然后他到咖啡吧里去給我們做咖啡喝。這個地方正挨著朝向街道的那面巨大的玻璃幕墻,正對著下面的街道整整齊齊地依次擺開了幾十臺跑步機。我坐在沙發上,看著對面的樓房和似乎在變大的小雨,忍不住對大衛說,這樣可以邊跑步邊看街景,肯定不會覺得跑步單調了。大衛爽朗地笑了,對我說當然。他正在用打豆機打咖啡豆,打豆機旋轉著,發出了尖銳的響聲,我立即就聞到了一股咖啡豆的銳利的香味??磥硭麑@一套玩意兒很熟悉。很快,他就給我和老龔各端了一杯咖啡上來,然后他自己也端著杯咖啡坐到了我們對面的紅沙發上。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站起來問我們想聽什么音樂。老龔笑著看了看我,說這個他不懂,讓我說,我說都可以的。大衛就打開了旁邊的一臺音響,馬上從天花板上像霧一樣飄來一支音樂節奏明快的英文歌曲,而歌手的嗓音卻比較低沉,有點像自言自語。

等到他坐下來,端起咖啡杯喝了口咖啡后,我問他這個歌是什么歌,我好像沒聽過。

他聳了聳肩,說這是他很喜歡的一支歌,是英國歌星David Bowie的一首叫《China Girl》的歌。

“大衛·鮑伊”?我重復了一聲。

“對的,我喜歡這個家伙。也許,這首歌可以叫《中國女孩》吧,我不知道中國怎么翻譯的,我翻譯得沒毛病吧?”

“沒錯,可以這么翻譯?!蔽叶似鹂Х缺?。

“你聽過他的歌?”大衛有點興奮地問我。

“聽過,我聽過他的《太空奇遇》?!?/p>

“什么?你再說說,你剛才講這支歌的英文歌名是什么?”

“就是那首《Space Oddity》”。

我把這首歌的英文名字重復了一下。

“是嗎?!我也很喜歡的,我還很喜歡他的一部電影《The Man Who Fell to Earth》,用中文怎么講?‘那個掉到地球的男人’,對不對?你看過嗎?”

“沒有,我沒看過,不過,也許,這個電影的名字可以翻譯成《天外來客》”,我笑了,沒想到在這里碰到個可以和我談談英美搖滾樂的人。

“對了,我可以問問,你是什么地方人嗎?我聽你講普通話的口音不像是上海本地人啊?!崩淆徔吹轿覀兞牡眠@么起勁,也忍不住問了一句。

“我是哪里的人?是啊,我是哪里的人?”他似乎被這個問題難住了,猶豫了一下?!拔沂敲绹?,現在回來上海的一個大學留學,學漢語,這里正好高總有招聘,所以我就來打工,這樣可以多練練中文?!?/p>

“這樣啊,可你不是中國人嗎?”老龔有點困惑地問。

“哦,是的,可是不全是這樣的,”大衛把手從茶幾上的咖啡杯上拿開,在我們面前攤開,“我的爸爸媽媽是中國人,而且,他們還是上海人,他們1949年的時候去了美國,在洛杉磯生了我,所以,我是美國人?!?/p>

“明白了?!崩淆徯α似饋?,“你是華裔美國人?!?/p>

“是的。我的爸爸媽媽覺得我中文不好,所以叫我來上海學學中文,還有上海話?!?/p>

“你的中文已經很好了,普通話講得比我還要標準?!崩淆彾似鹂Х群攘艘豢?,“這個可不是開玩笑?!?/p>

“謝謝儂?!贝笮l忙點點頭,“不過,我還要努力?!?/p>

“你喜歡上海嗎?”我也笑著問。

“當然,可是上海的雨太多了。很潮濕,讓人很悶?!彼攘艘淮罂诳Х?。

“習慣了就好?!崩淆彴芽Х缺旁诓鑾咨?,“上海要是幾天不下雨,我也不習慣的?!?/p>

“那是的。不過,有時候人其實是植物,只能習慣自己習慣的環境?!贝笮l說著忽然自己笑了起來?!拔揖褪莻€植物,像加州的Palm Tree,對了,就是棕櫚樹,只習慣熱的天氣,溫暖的氣候,太冷了、太潮濕我就不舒服?!?/p>

“可為了生存,大家都得變成動物,跑來跑去的?!崩淆彺笮α似饋?。

這時,音響里傳來了大衛·鮑伊的《空中奇遇》,大衛立即搖頭晃腦地跟著哼了起來。我邊聽邊給老龔簡單翻譯了一下歌詞的內容,太空船的湯姆船長在太空中離開飛船進行太空漫步時,地面指揮忽然發現他的電路裝置完蛋了,再也聯系不上他,于是他只好永遠地飄浮在太空中了。

“我就像那個Major Tom,湯姆船長,現在在太空中行走,隨時都有可能斷電?!甭犕赀@首歌后,大衛忽然自我解嘲地笑著講了一句。

“哪里,你這是從美國這個太空回到了祖國的大地上,斷電了也沒事的。就像希臘神話里的那個安泰一樣,現在你回到了大地上,應該更加高興才對?!崩淆徯χ参克?。

“別擔心?!蔽乙舱f了一句。

“那就好?!贝笮l點了點頭。

不過,我發現,我們的話顯然并沒有讓大衛感到放松。我想,也許是我們的話意思太復雜了,大衛沒有完全搞懂,他端著咖啡倒在沙發上,表面上還在聽音樂,可臉上似乎有點迷惘。我們就不再說話,邊喝咖啡邊又聽了一首歌。然后,老龔看看我,對大衛說我們還有別的事,得走了,并叮囑他,讓他告訴高總,我們來過了,覺得他的健身房很棒,尤其是大衛這個小伙子的介紹很棒。

“好的,沒問題?!边@次大衛聽懂了老龔的話,哈哈哈笑了起來,“謝謝?!?/p>

大衛邊笑邊隨著我們一起站起身來,他向我們伸出手,本以為他還是要和我們握手,但這次他沒有再和我們握手,而是捏起右手的拳頭,示意我們像他那樣捏起拳頭,然后一起碰了一下。這讓我感覺自己差點變成了美國人。我們轉身要向外面走去,到門口的時候,大衛好像想起來什么,趕緊揮手讓我們等他一下。然后,他轉身快步又走回了健身房,很快,他就又從里面走了出來,拿出了一個信封遞給了我們。

“這是高總讓我送你們的健身卡,歡迎你們開業以后來健身?!?/p>

老龔笑著接了過來,對他說了聲謝謝。他突然來了句上海話,“毛毛雨”,逗得我和老龔都爆笑起來。

當我們從健身房出來時,雨雖然變成了大衛說的毛毛雨,可天空卻已經變得更加陰暗和昏黃,街道兩邊商店的燈都開了,發亮的燈光照在街道上,折射出樓房,行道樹的影影綽綽的影子來。

老龔打開信封,倒出了兩張健身卡,他在路燈下看了看,遞給了我。

“送給你吧,這玩意兒我不需要?!?/p>

“你拿著,有空來鍛煉一下身體不是很好嗎?”我很奇怪地接了過來。

“我不要鍛煉,這都是資本家忽悠大家的,說你的身材不夠好,肚子太大,肌肉不發達,其實,在生活里,你哪需要那么多肌肉啊,你需要的是更多的鈔票。你看電影里哪個富人肚子小啊,只有窮人肚子才小?!?/p>

我聽了一下就笑了起來。

“那我就笑納了,在生活里,我可比不上你,我既需要錢,也需要肌肉?!?/p>

十四、一千零一夜

緊接著的星期五的下午,我正在去報社的路上,忽然接到了胡蝶的電話。剛好我正從地鐵上下來,地鐵站臺上人來人往,有點喧嘩,再加上時斷時續的手機信號,讓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什么,我就先掛掉了電話??蓻]想到剛掛掉,我的手機就又響了起來??粗奶柎a不屈不撓地在手機屏幕上閃爍,我心里有點嘀咕,她這么急要和我通電話,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我拿著手機趕緊加快腳步,邊沿著地鐵臺階三步并作兩步地往上走,邊避開下來的人流,一到地鐵出口,我就站在雨棚下接通了胡蝶的電話。

“你怎么搞的?怎么我還沒講幾句話就被你掐斷了?”

“胡總,你有什么火燒眉毛的事啊,這么心急火燎的?”我站在地鐵出口,抹了抹額頭冒出的汗,喘了口氣,“我剛才在地鐵站里面啊,很吵,信號也不好,所以就掛了電話。你不知道,我這么一路從地鐵站臺跑出來,幾十級臺階爬上來,差點心肌梗塞?!?/p>

“這樣啊,我說呢。不過,你現在架子也好大啊,難道沒事就不能找你了?”胡蝶在電話里似乎有點生氣地說。

“沒有啊,我還是原來的我,可你已經是胡總啦,你說現在到底誰架子大?”我看了看天空,中午我從學校出來的時候,天氣還有點陰冷,現在陽光燦爛,天空似乎也變藍了。我從地鐵入口的雨棚走出來,沿著人行道往前面的一個路口走去。

“你可真會開玩笑!我算什么胡總,真正的老總是你的老同學啊,我只是他的小助理啊?!彼┛┛┑匦α?。

我感覺胡蝶雖然嘴上說自己不是胡總,但顯然對我叫她胡總很開心。這時我忽然聽見身后有助動車的喇叭嘀嘀嘀響了幾聲,我回頭看了一下,看見有個戴著墨鏡的小伙子騎著助動車在我身后緊緊地跟著,似乎差一點車輪就要撞到我的腳后跟了,我忙往旁邊讓了一下,他立即唰的一聲從我的身邊駛了過去,讓人覺得有什么刻不容緩的事情在等著他似的,其實可能并沒有什么事情,只是因為他騎在助動車上后不得不變得這么快而已。

“你怎么不講話了?”

“我在人行道上走,剛才后面有輛助動車,讓了一下。好了,不開玩笑了,我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么事你就說吧,我還得趕去報社處理事情呢?!?/p>

“好吧,今天晚上,馬遠要請客,你說個時間,到時我來報社接你怎樣?”

“他怎么突然想起來要請客了?”

“哎,前個星期不是說好要請你吃飯的嗎?你忘記了,當時你們通電話怎么說來著?”

“哦,太久了,我想起來了,那好吧,不過,你不用來接我,告訴我在哪里,我到時忙完后自己去就可以了?!?/p>

“哦,我開車來接你很方便的,你快忙完的時候給我說一下就可以了?!?/p>

“這也太客氣了?!?/p>

我以為馬遠當時在電話里只是隨便講講的,沒想到這家伙居然當了真??磥?,他最近確實很開心。我走到了路口,耐心地等著紅燈變綠。一輛輛汽車加速從路口駛過,似乎唯恐落后,發出聲嘶力竭的吼聲,一陣濃烈的油煙味立即飄了過來。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卻不小心踩了身后的人一腳。我忙轉頭對那個人說了聲對不起。

“怎么了?”

“沒事的,我不小心在馬路邊踩了別人一腳?!?/p>

“好吧,不和你啰嗦了,那就這樣定了,我還有別的事,到時見吧?!?/p>

胡蝶說完掛斷了電話。人行橫道上的紅燈變綠了,我立即收起手機,跟著人流向馬路對面走去。我這才注意到,就在對面的一幢大樓上,掛著一個巨大的樓盤招租的廣告牌,上面有個身穿黑西裝白襯衫的漂亮姑娘正對著行人微笑。我差點以為這是馬遠公司的廣告,因為這個姑娘猛一看實在太像胡蝶了,我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還好我多看了這么幾眼,竟然發現,她真的就是胡蝶,這個廣告也真的是馬遠公司的廣告??赡苁蔷赖臄z影和良好的廣告制作的效果,廣告上的這個胡蝶更加光彩照人,也更加優雅迷人,以至于我產生了這樣的疑惑,這個廣告到底是在為馬遠的樓盤做廣告還是為胡蝶的形象做廣告呢?我相信,馬路上看到這個廣告的人里有這樣的困惑的肯定不止我一個。但是,我注意到,在來去匆匆的行人中,并沒有誰像我這樣在廣告牌下仰著頭盯著胡蝶的照片胡思亂想。

到報社后,因為沒看到老龔,不用和他閑聊浪費時間,我一個人很迅速就處理完了手頭的工作,然后給胡蝶發了個短信。她很快就給了我回音,說是半個小時后就到報社。她這么快倒是讓我吃了一驚。我收拾了一下雜亂的辦公桌,拿著準備第二天使用的稿件,到樓下電腦房去找個人錄入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電腦房里的小姑娘們集體去參加什么活動了,房間里開著的電腦都沒幾臺,只有方萍一個人坐在電腦前忙碌。我打了個招呼,把稿件交給她,轉身準備走。她忽然叫住我,問我有沒有空聊聊天。我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看看還有點時間,拉過一個轉椅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她邊噼噼啪啪地打字邊問我最近在學校忙什么,我說還是像平時一樣,上上課,寫寫文章,看看書,沒有什么變化。她轉頭看了我一眼,說當個大學老師真不錯。我問她怎么會有這種感覺。

“你看,你們有寒暑假不說,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很自由啊?!彼焓滞屏艘幌伦约旱难坨R,“不像我們每天都要坐班,一點都不自由,也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p>

我看到她臉上羨慕的神情,不禁笑了起來。

“其實,可能做什么都差不多吧。大家覺得當大學老師很好,很大程度上也是不了解吧。有寒暑假是不錯,有時間也不錯,可有時間不一定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有時想寫的文章不能寫,寫了也不能發表,還有很多時候,想說的話也不能對學生說啊?!?/p>

“那是的,理解的,這個和報社也差不多的,有時很多記者想報道的新聞也不能報道的,甚至,有時候領導也不行。我就聽到好幾次羅總都在電腦房罵娘?!?/p>

“是啊,不過,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沒幾個人真的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每個人都在戴著鐐銬跳舞?!蔽以囍鴱母畹慕嵌葋斫忉屢幌逻@個現象。

“這個我懂的。但是,相對而言,大學老師這個職業還是可以讓人有一點自由的,最起碼有時間可以胡思亂想啊。別的很多工作,忙得連想想自己在做什么的時間都沒有。你說呢?”方萍把手從鍵盤上拿起來,又推了推自己的眼鏡,轉頭看著我。

“哦,怎么講呢,也許是每個人對工作的期待不一樣吧。對了,你怎么突然對大學老師感起興趣來了?”我看了她一眼,覺得很奇怪。

“是這樣的,李老師,我想考研究生,回學校繼續讀書,以后準備像你一樣到哪里當個大學老師?!?/p>

“是嗎?你想好了?”我又盯著她看了看,多少對她這個決定感到突然。

“是啊,我已經報過名了,年底就考試?!?/p>

“那只有兩三個月了,不過,好好準備一下應該沒問題?!蔽夜膭盍艘幌滤?。

“對的,我也這么想?!彼龑ξ尹c點頭,“所以,我決定辭職備考,沖刺一下?!?/p>

“真的?”我有點反應不過來,我覺得方萍告訴我的這個消息比她報考研究生還要讓人吃驚。

“對的,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在報社上班。下個星期你再來,我就不能再幫你處理稿件了?!?/p>

可能是我臉上的表情有點不自然,她扭過頭又去敲了幾下鍵盤。

“這個,你和你爸爸媽媽溝通了?現在報社的工作很不錯,收入也高,很多人大學畢業想進來都進不來啊?!蔽也恢涝撜f什么才好。

“講了,他們開始不同意的,可后來看到我很堅決,也沒辦法了?!彼峙み^頭,看了看我,“我其實也想過的,報社確實挺好,所以,我當時也很想來的,但好不容易進來后,我又覺得自己不是很適合報社的工作。我覺得還是做大學老師,教教書,研究一下學術比較適合我?!?/p>

“可我覺得你現在在報社做得很好啊?!蔽腋杏X她還是有點沖動了。

“這個我知道的,可做得好和喜歡是兩回事啊?!彼烈髁艘幌?。

“那么,要是你考不上怎么辦?”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其實,你可以請假備考啊?!?/p>

“我想過的,可那樣等于給自己留了后路,不一定能專心復習?,F在我這樣,可以背水一戰啊?!彼龑ξ倚α诵?,“謝謝你,李老師,不用擔心的,沒事的,很多事情都是走一步算一步,再說了,實在考不上,我大不了再找個工作就可以了?!?/p>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我看到是胡蝶的電話,就接通了。她對我說,她的車就停在報社門口的馬路邊,她就不進來了,讓我趕緊出來,我說了聲好的。我放下手機,對方萍說有朋友在外面等,我得馬上走了,讓她以后有空聯系我,并且祝她考研成功。方萍對我笑著擺了擺手,說了聲謝謝。我從地上抓起背包,笑著對她伸出手來,她開始沒明白什么意思,可很快知道我是要和她擊掌,就伸出手和我擊了一下掌。然后,我趕緊轉身離開了電腦房。

胡蝶開著那輛黑色的奔馳正停在報社門口的路邊,亮著雙跳燈,發動機發出若有若無的聲音,我走到前車門旁,從敞開的車窗對坐在方向盤后的胡蝶打了個招呼,接著拉開了車門。我看到副駕駛的位置上放了個棕色的有著難看的花紋的拎包,那些花紋有的像是電風扇,有的像十字形的雪花,或者菱形的圖案,還有兩個大大的交叉的LV字母,我想這個著名的驢包之所以貴應該就貴在這兩個字母上了。我把包拿起來,坐到了座位上,胡蝶這才反應過來,伸手接過我手里的包轉身放到了后座上。然后,她推了一下排擋,很快就駛進馬路上的車流中。

也許是周末的緣故,她沒有穿那身我之前在廣告牌上看到的正式的黑西裝,而是穿著一件紅色的連衣裙。剛開始,我覺得有點眼熟,很像她第一次來交大找我時穿的那條裙子,可仔細一看,卻發現這條裙子雖然顏色還是紅的,可明顯不是那一條了,因為這個裙子不僅把她裹得線條畢露,裙子的V字形領口也又大又深,她白凈的脖子上還掛著一條明晃晃的藍寶石項鏈,以至于我的眼睛看過去差點跟著那塊沉重的心形的藍寶石往下墜去,再也收不回來。而隨著車內空調的暖風吹起,從胡蝶身上飄出一股淡淡的卻是揮之不去的香水味道,讓人如沐春風,我悄悄地用鼻子聞了幾下,感覺香型高雅迷人。

可能是這個時候路上的車比較多的緣故,加上剛好是迎著西斜的太陽,胡蝶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盯著前面的馬路,專心開著車,沒有顧得上搭理我。閃亮的陽光照耀在馬路一側的法國梧桐上,樹葉在光影中晃動,有的已經開始變黃了,青色樹干的顏色也似乎變得更深了。

胡蝶在馬路上開了一會兒后,把車駛上了內環。沒想到內環上也很堵。她只好不停地踩踏油門和剎車,看到她的紅色短裙下的白白的大腿顫動個不停,我的心似乎也跟著顫動起來。車子忽快忽慢,忽走忽停,空氣很快變得沉悶起來。過了一會兒,不知道是胡蝶的大腿讓人眩暈,還是車內的空氣讓人窒息,我忽然覺得人好像也有點難受,就把車窗開了一條小縫,外面清新的涼風帶著一點油煙味立即鉆了進來。我感到剛才跟著胡蝶晃動的大腿的心好像也一下平靜了下來。

“哦。剛才我忘了把空調打開了?!焙D頭看了我一眼,伸手打開了空調。

“沒事,我喜歡自然風?!蔽矣职衍嚧罢{低了點。

“哈,我以為你不喜歡開車窗呢,其實,我也喜歡自然風?!焙植攘艘幌掠烷T,跟著前面的車往前面開了一段,看到前面的車的尾燈突然亮了起來,她又趕緊踩了剎車停了下來。

“而且,講給你聽,不要笑,其實我很喜歡聞汽車的油煙味的,小時候在鄉下的時候,每次在路上碰到有汽車經過,我都會跟著跑幾步,使勁聞聞汽車的油煙味?!彼χ戳丝次?,“我們那里是山區,一座山連著一座山,很偏僻的,除了長途汽車路過,很少有汽車來的。那時覺得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能開汽車就好了?!?/p>

“現在你不是開上了嗎?”

“是啊,當時就想,我長大了一定要學會開汽車,這樣可以開著汽車到大山外面的世界去看看?!?/p>

“這個想法我小時候也有?!蔽乙残α?,“而且,我覺得,只要我有了汽車,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飛毯一樣?!?/p>

胡蝶被我的話逗得笑出了聲。前面的車又開始往前行駛起來,胡蝶轉動方向盤,迅速跟了上去。

“沒想到你比我還天真。你知不知道,今晚我們吃飯的飯店就叫‘一千零一夜’?!?/p>

“不知道啊,有意思嗎?”

“有意思的,不過,沒有飛毯賣,只有飛餅吃?!?/p>

“現實很骨感啊?!蔽乙残α?,“不過,你現在也可以說美夢成真了?!?/p>

“怎么講呢,就像你說的,現實總是和夢想有段距離吧。我是學會了開車,來了上海,可是我發現自己還是和過去一樣,很多地方還是去不了。嗯,就像現在我們開著車在高架上走一樣,有時候快有時候慢,有的地方車道多,有的地方車道少,有的地方三條車道突然變成兩條車道,還有的地方甚至只有一條車道,大家都擠在一起,動彈不得,而且,有時候沒有別的路,你只能跟著車道走?!?/p>

胡蝶在座椅上直了直自己的身子,握住方向盤專心地盯著前面的道路,似乎在自言自語。夕陽西沉,從遠處的大樓的縫隙里射出像彗星一樣的長長的亮光,但這最后的亮光在色調逐漸低沉下來的天空中卻異常刺眼,在擋風玻璃上晃來晃去地刺眼。我瞇了瞇眼睛,把遮陽板翻了下來,胡蝶從儀表盤上拿起墨鏡戴在了眼睛上。

“現在好了,不堵了?!蔽抑噶酥盖懊娴牡缆?,看了她一眼。她沒有搭理我。大約是黃昏已至,天色逐漸昏暗,我看到汽車的車頭大燈自動亮了起來。汽車駛上一個坡道,可以看見從對面的車道駛過來的汽車的大燈有很多都亮了起來,像青蛙的眼睛一樣閃著耀眼的白光,而我們的車道前面的車卻是亮著紅色的尾燈,隨著高架道路的高低起伏,可以看到它們就像一串成群結隊的金魚一樣在河流似的高架道路上連綿不絕地游動著。

“對了,送你個禮物吧??茨愕拇笸群孟裼悬c粗,剛才又是踩剎車又是踩油門的,白花花的來回晃得我眼都花了。剛好上個星期我和報社的朋友一起去個新開的健身房參觀,里面的人送了我們兩張免費的健身卡,我朋友把兩張都給我了,我送一張給你,那里都是美國進口器械,你有空可以去練一下你的大象腿?!?/p>

我從腳下拿起背包,拉開拉鏈,找到那個大衛送的信封,掏出一張健身卡放到了排擋邊的水杯座里。

“說真的,李老師,我還以為在你眼里,我從來沒有過大腿呢?!?/p>

胡蝶撲哧笑出了聲,因為她戴著墨鏡,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她的笑聲告訴我,我說的每一句話她都沒拉下。

“哪里,在我眼里,你不僅有大長腿,還有蘿莉臉,我是怕對你講了你太驕傲,所以就一直藏在心里沒告訴你?!?/p>

這次,她笑得簡直是花枝亂顫,身體前仰后合不說,握方向盤的手也抖動了一下,我們的車出其不意地在車流中往旁邊的車道躥了一下,立即有輛車一路按著刺耳的喇叭從我身邊快速追了上來。兩輛車幾乎是擦肩而過,把我嚇了一跳。胡蝶忙把方向盤扭了扭,把汽車重又拉回了自己的車道。

“你看,我說了危險吧。好了,不開玩笑了,不然這樣再來一次,不只是你的大腿,就是我的大腿可能也沒了?!蔽夜首麈偠?,轉過頭對胡蝶笑了笑。

看樣子這次胡蝶也嚇得不輕,她驚魂甫定,就趕緊把臉上的墨鏡摘了下來,開始認真開車,不再和我瞎扯。

當胡蝶把車從高架上駛下時,天已經基本上黑了。街道上已經是燈光閃爍。我把車窗全降下來,路邊商店里的音樂聲隨著秋日的涼風一起吹了進來。我們跟著一輛公交車搖搖晃晃走了一段路,過了幾個紅綠燈之后,看見在街邊的一幢大樓的半空高高地懸掛著“一千零一夜”的霓虹燈招牌,因為字體都是卷曲而成的美術字,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輕盈地飄在半空的夜幕中。胡蝶把車開進了這幢大樓旁的一個黑暗的過道里停了下來。我問她怎么把車停在這個地方,她說飯店沒有自己的停車場,所以大家來吃飯都是在附近找地方停車,這里也是上次好不容易才發現的。她很熟練地把車停在兩輛車中間,然后拉上排擋,熄火后拔出車鑰匙,和我一起下了車。

飯店在二樓,臨街的一樓的大門在一個便利店旁邊,門臉不大,和普通人家的門差不多,還好門口一左一右站著一個穿藍色長裙的姑娘和一個穿著阿拉伯白色長袍的裹著白色頭巾的小伙子,讓人知道飯店的大門就在這里。不過,當我看到他們這身裝束時,一下想起了迪士尼動畫片《阿拉丁》里的阿拉丁和茉莉公主的扮相,不禁有點忍俊不禁。胡蝶看我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可能感覺有點奇怪,就看了我一眼。我忙合住了嘴。她向他們打了個招呼,直接帶著我沿著門后的燈光昏暗的樓梯上了樓,這個樓梯又長又窄,中間還拐了一個之字形,讓人懷疑上面是某戶人家而不可能是個有著那么大招牌的飯店。但是,就在我們走上二樓的臺階,從兩只和真駱駝一樣大的仿真駱駝旁走進大廳時,我才陡然發現自己似乎已經置身于一千零一夜的場景中,天花板是深邃的藏藍色的星空,上面有一輪尖尖的黃色的月亮和無數顆寶石一樣閃光的星星,地上是精美的馬賽克圖案,大廳的中央有個舞臺,上面有一個裝飾豪華的宮殿的圓形的穹頂,金碧輝煌,讓人以為是自己騎著駱駝來到了這個阿拉伯城堡;大廳四周擺放的大大小小的閃耀著珠光寶氣的藏寶盒和墻上掛著的巨大的花紋精美的毯子,又讓人以為自己像阿里巴巴一樣無意中闖入了強盜們堆滿金銀寶貝的山洞。而更加讓人驚訝的是,每個桌子上都擺著一個火苗正在燃燒的阿拉丁神燈,散發出一絲淡淡的蠟燭的香味。有那么一剎那,我真的以為眼前的這一切都是神燈變出來的,要不就是一塊飛毯突然把我從上海帶到了這個不可思議的神奇的地方。

在人們的喧鬧聲和孜然誘人的香味中,胡蝶把我領到一張桌子旁坐下來。在搖曳的神燈的光芒下,當我看到對面的一個穿著阿拉伯長袍裹著頭巾的人時,我不僅沒有反應過來他就是馬遠,還下意識地向他問了聲你好。馬遠聽到我的問候,樂不可支,把頭巾從頭上一把摘了下來,對著我哈哈大笑起來,差點把神燈上的蠟燭都吹滅了。胡蝶坐到他身邊的椅子上后也跟著笑了起來。

“你看,我就知道李老師認不出我了?!瘪R遠好不容易止住笑,對胡蝶說。

“沒有,主要是剛才看你這身裝束,我不知道該叫你阿拉丁還是阿里巴巴才好?!蔽乙残χf。

“都一樣,阿拉丁有神燈,可以要什么有什么,阿里巴巴知道打開強盜藏寶洞的咒語,發了大財,所以你叫我誰都行?!?/p>

“那還是叫你阿拉丁吧,阿拉丁也是中國小伙子,而且這樣和你現在的人設比較搭,你看,胡蝶就是你的茉莉公主?!蔽议_玩笑說。

聽到我這么講,馬遠和胡蝶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都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了,菜我已經都點好了,我們立即開吃?!?/p>

馬遠轉頭對一個站在旁邊也是裹著頭巾的小伙子打了個響指,叫他立即上菜。他低頭說了聲好的,轉身就離開了。接著,馬遠點上一支煙,和胡蝶小聲交談了起來。為了不影響他們,我起身去了洗手間一趟。等我回來時,桌子上已經擺滿了各種杯盤碗碟,我坐下來,端起面前的一杯飲料喝了一下,味道有點怪,有股清涼的味道。

“這個飲料不錯啊?!蔽矣趾攘艘豢?。

“是,土耳其的紅茶,里面加了薄荷葉?!焙似鸨诱f。

“我說呢,第一口感覺很怪?!?/p>

“哈哈,你趕緊吃點東西,等會還有讓你大開眼界的東西?!瘪R遠用叉子扎了一塊烤好的牛肉吃了起來。

“哈,你大驚小怪什么呢,不就是肚皮舞嗎,李老師又不是沒見識過?!焙畔录t茶杯,也拿起刀叉開始吃了起來。

“你別說,我真沒見過人跳肚皮舞。我就有一次和馬遠拉我去個酒吧里看過別人跳鋼管舞,肚皮舞還真沒看過?!蔽倚α诵粗R遠說。

“是嗎?沒想到你們以前的夜生活還挺豐富啊。這么難得的經歷,怎么沒聽你炫耀過?”胡蝶轉頭看著馬遠問。

“別誤會,那家酒吧和跳鋼管舞都是合法營業的?!瘪R遠對著胡蝶笑了笑。

“對的,這個我可以作證的。好像我剛才送你那張健身卡的健身房里就有教鋼管舞的課程,當然,也有肚皮舞什么的,你可以去試試看?!蔽覍f。

“我就知道你這家伙沒安好心?!瘪R遠笑著對我說,“好了,看,跳舞的姑娘來了?!?/p>

大廳里忽然響起了幾聲節奏明快的鼓聲,喧鬧的賓客頓時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大家的頭都向大廳中央的那個有金色穹頂的舞臺看了過去。在穹頂的射燈雪亮的燈光下,只見一個穿著紅邊黑裙和黑色胸衣的棕色長發女郎出現在舞臺上。在她身后,看到有個留著胡子的中年男人抱著高腳酒杯一樣的達布卡鼓盤腿坐到了地上。這時那個男人手一揮,鼓聲陡然響了起來。伴隨著鼓點的節奏,紅裙女郎的腰肢開始柔軟地擺動了起來,她的肚臍眼里鑲嵌的一塊紅色的寶石也開始放射出璀璨的光芒。

我看到馬遠扭過身去專注地看著這個迷人的黑裙女郎跳著肚皮舞,似乎如癡如醉,隨著鼓聲的節奏,他也不停地點著頭。胡蝶對我使了個眼色,舉起手里的閃亮的不銹鋼餐刀在馬遠的眼前晃了晃,可他不僅豎起的腦袋紋絲不動,眼睛也沒眨一下。胡蝶看著我無奈地笑了。我沒吭聲,但很快我發現自己也情不自禁地隨著低沉的鼓聲點起頭來。

那個男人的達布卡鼓打得真好,他的手在燈光下跳動著,輕重緩急,節奏鮮明,而每當鼓聲由高轉低,由快轉慢,一聲一聲發出和緩深沉的響聲時,我都感覺有時他的手不是敲在鼓面上,而是直接敲到了我的心上。還有那個漂亮的阿拉伯女郎的顫動的腰肢,她的每一次抖動好像也都讓我心旌搖蕩。我也像馬遠一樣,很快就忘記了自己何以會坐在這里,同時也暫時忘記了穿著紅裙子的漂亮的胡蝶就在我們身邊用困惑的眼神盯著我們。

一曲終了,鼓聲戛然而止。在沉寂了片刻后,大廳里頓時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還有人像在看京劇一樣大聲叫好。而在這些叫好的人里,就有馬遠。他邊叫好邊招手叫站在旁邊的一個裹著頭巾的服務員過來,抬頭對著俯過身來的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那個服務員點點頭立即向舞臺走過去。舞臺上,伴隨著輕快的鼓聲,黑裙女郎正掀起裙子向周圍坐在桌子邊的邊吃飯邊欣賞她跳舞的客人彎腰致謝。服務員走到那個打達布卡鼓的男人身邊說了幾句話,鼓聲立即停了下來,黑裙女郎也退到了舞臺邊。那個服務員走到舞臺上豎起的話筒邊,喂了兩聲,等大廳里靜下來后,他以一種歡快的口氣對大家說,因為這位女郎的肚皮舞跳得出神入化、攝人心魄,所以,新世紀房地產公司的馬遠先生愿意個人出資,再請這位女郎為胡蝶女士獻上一曲《埃及艷后》,同時也請在座的諸位朋友欣賞,說完他帶頭鼓起了掌。馬遠在下面也舉起手來使勁地鼓起了掌。我看看胡蝶,發現她正在燭光中舉起手對我微笑,就也抬起手,和她一起鼓起了掌。

在零星的掌聲中,鼓聲再次輕輕響起,黑裙女郎柔和地擺動著自己的腰肢,特地向我們所在的方向走了幾步,似乎在表示謝意,然后她回頭抬起修長的手臂隨著鼓點的節奏擺動起來,她時而繞動自己的胸部,時而搖起自己的胯部,舉手投足間,身體的曲線此起彼伏,似乎與曼妙的鼓聲完全融為一體,變成了跳動的鼓點本身,以一種無法抵擋的姿態敲擊著每個人的心靈,訴說著無盡的情感與念想。

我發現,這次,馬遠似乎依然對黑裙女郎一往情深,可他卻不時回過頭來跟著鼓點的節奏對著胡蝶點起頭來。但胡蝶顯然深深地被黑裙女郎的舞姿迷住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黑裙女郎擺動的身體,下意識地和其他人一起隨著鼓聲的節奏拍起了巴掌,好像一點也沒注意到馬遠不時在對她發出微笑。

十五、美麗海島

如果早知道后來胡蝶要麻煩我,那天我就不會把那張多余的健身卡給胡蝶了,或者,我應該把兩張健身卡都給她?要不就把剩下的那張給馬遠?可這個世界上并沒有那么多如果。兩個星期后,當胡蝶突然打電話要我陪她去加州健身房看看時,我不禁后悔不迭。當時我剛好下課,正和鬧哄哄的學生一起到食堂去吃午飯。我開始還沒聽清楚她要我陪她去干什么,連問了幾聲才明白她是要我陪她去健身房鍛煉身體。

我問為什么不叫馬遠陪她去,她說馬遠不認識健身房的人,而且,馬遠最近很忙,每天都在外面談事情,在公司里幾乎都見不到人影,更不要說陪她去健身房了。她這么一講,我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我們約了周五下午,我先到報社處理完工作后,就直接到健身房和她見面。

“對了,你現在在哪里?”和我敲定去加州健身房的時間后,她忽然問了我一句。

“你沒聽出來嗎?我在學校啊,現在正在去食堂的路上?!蔽疫呑哌叾汩_身后的一輛叮當響的自行車,走到人行道上。前面的一棵法國梧桐的樹葉掉了一地,樹上變得光禿禿的。

“哦,難怪那么吵。說真的,我好想再到學校的湖邊去走一走,然后讓你到食堂請我喝杯第五大道的咖啡再吃個三明治啊?!?/p>

“哈,歡迎隨時回母校視察工作啊?!蔽也冗^地上被風干的樹葉,感覺它們在我的腳下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謝謝你還記得我這個校友?!彼陔娫捓锼坪鯚o聲地笑了起來。

“當然?!蔽乙材匦α?。

“不過,我忽然想對你說句話,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彼目跉馑坪跻幌伦兊谜J真起來。

“當然不介意,你說,不用這么嚴肅的?!?/p>

“這個話我前段時間就想對你說的,可是一直沒找到機會說,今天剛好想起來了,就對你說一下?!?/p>

“別繞來繞去的,你就說吧。我馬上進食堂了?!蔽易叩绞程瞄T口停下來,現在是高峰期,里面每個窗口都排起了長隊。

“那好的,我也是隨便講講的。就是我有個問題問你,你怎么不搬到市區來住呢?”

“為什么?”我對她的這個問題有點摸不著頭腦。

“市區方便啊,再說,你現在每星期都去報社兩次,這樣不是可以多少省點時間嗎?”

“可是我還要在學校上課,住到市區一樣要跑兩三趟啊。怎么了,你有便宜房子想出租給我?”

“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好吧,那我就直說了。我講的意思是,你如果住在市區的話,會有很多機會,可以認識很多有用的人。不像現在,你住在閔行這樣的鄉下地方,基本上每天都和單純的學生待在一起,很難有什么收獲,你想想,要不是你每星期還到報社去晃一下,也就是上上課、看看書,這樣下去會對你的發展有影響。你說呢?”

她幾乎是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我聽了沉默了一會兒,感覺很難用一兩句話回答她。之前我還真沒想過未來的個人發展問題,我也不覺得就這樣上上課看看書有什么不好。再說,我本來就是把上上課看看書當成我的理想的。

“嗯,你講得有道理。不過,我有時倒是覺得經常去報社對我的發展有影響?!睆氖程美飩鱽砹宋沂煜さ氖程脦煾凳帐安途叩呐榕槁?,我看了看食堂里排隊買飯的隊伍,似乎變得更長了,而從食堂里飄出來的飯菜的香味更是讓我饑腸轆轆。

“我得去吃飯了,不然等會就吃不到想吃的菜了?!?/p>

“哈,我就知道我這么講你會不高興的,就當我沒講?!?/p>

“沒有,我很好,你講得也很好,對我很有幫助的?!?/p>

“這樣最好,別忘記你答應我的事情,周五下午我們健身房見?!彼鋈惶岣吡寺曇?,“我對你講,你可不要到時候不來,我這幾天好不容易才把去健身房健身的衣服準備好?!?/p>

“放心,我答應了就肯定去的??晌艺f,去個健身房有必要這么大動干戈嗎?說是什么健身房,其實也就是舉舉啞鈴跑跑步啊?!?/p>

我正在說著,忽然發現手機里沒聲音了。我想,胡蝶一定是怕我因為她之前的話不高興而改變主意,趕緊把電話掛了。其實,我還真沒有不高興。

周五我上午就趕到了報社,處理完工作后和老龔一起吃了個盒飯,然后就去了健身房。這天天氣不錯,雖然有點冷,但有太陽出來,不像前些天因為有雨而讓人感覺陰冷潮濕。因為怕遲到讓胡蝶久等,我攔了輛出租車直接過去。但一路很暢通,幾乎一個紅燈也沒遇到,我反而提前到了。下車后我打了個電話給胡蝶問她來了沒有,她說自己正在地鐵里。我問她怎么不開車來,她說馬遠把車開出去辦事了,今天天氣好,她想順便走走路,就乘地鐵過來了。果然,我從手機里聽到了地鐵報站的聲音。我問她到哪站了,算了算時間,估計她還要過一會兒才能到。

因為天氣確實不錯,午后的陽光不僅很明亮,而且似乎也變得溫暖了許多,加州健身房大樓下的一個臨街的咖啡館的露天咖啡座有很多人在喝咖啡聊天。而咖啡的香味似乎在既溫暖又明亮的陽光下變得更香了??纯催€有空座,我就進咖啡館買了杯咖啡,然后也在外面露天的咖啡座找了個椅子坐下來,準備耐心地等胡蝶過來。我坐下來后,才發現這個露天咖啡座的位置比較好,不僅正靠著一樓商場的入口,還可以看見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以及不遠處人行道上的地鐵出口進進出出的人流。因為路邊的法國梧桐的葉子基本上已經掉光了,只剩下丫丫叉叉的樹枝,陽光沒有遮攔地射下來,曬在人身上很暖和,這讓人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錯覺,似乎上海特有的潮濕陰冷的冬天并未來臨,而當下的季節還停留在一切都很明朗、一切都很豐富、一切都有可能的秋天。

不過,我也是坐下來后才發覺這里有點吵,馬路上的汽車經過時發出的噪聲似乎讓咖啡杯里的咖啡都微微震動起來,可幾口咖啡喝下去后,這些噪聲啊什么的似乎都變成了怡人的背景音樂,而從馬路上飄過來的淡淡的油煙味也逐漸和咖啡的香味融合到了一起。不斷有打扮時髦的男男女女從我身旁的臺階上上來,直接走進商場的大門,在他們身后留下一陣說笑的聲音和淡淡的香水味。

我突然覺得,在這樣一個難得的陽光明媚的星期五的午后,就這樣在這里無所事事地坐坐,看看街上的行人和車輛,聽聽街市的聲音,聞著這里特有的夾雜著咖啡味道的汽車的油煙味,似乎也是足以讓人愉快的一件事??晌抑?,這并不是胡蝶直言不諱地勸我住到市區真正的原因,因為她眼里的上海和我眼里的上海是不一樣的,而且,我總覺得,她想在上海要的東西也和我不一樣。我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很苦,可也很香。我想,也許,有的人喜歡的是咖啡的苦,有的人喜歡的是咖啡的香。但是,對于咖啡本身來說,又有什么關系呢?因為喜歡咖啡苦的人,喝的咖啡永遠是苦的,喜歡咖啡香的人,喝的咖啡永遠是香的。

就像這一刻,同樣讓我似曾相識,我想起之前自己沒有到報社兼職打工的時候,周五的下午經常是我一星期里最放松的時間。因為結束了一周的課程,接下來又是周末,我總是有一種一切都已經結束而一切都還沒有開始也不需要開始的奇怪的空虛感。好像每個星期我最盼望的就是這樣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時刻,在這個生活的意義或目的被突然抽空的時刻,我總是有點莫名其妙的愉快,人也恍恍惚惚的覺得無可無不可。因為在這個沒有意義的時間里,平時總是匆匆忙忙覺得不夠用的時間好像不經意間變得緩慢和多余起來,就像流滿水的水池一樣開始從水池邊沿慢慢溢出來,然后向四處流淌。

這么想著,看著咖啡杯里的咖啡,我似乎能感覺到它又黑又苦,它的黑色就是它的苦味,而我喜歡的就是咖啡的這種苦味。我覺得咖啡正變得更黑,也更苦,它似乎正一點一點從杯子里往上涌了出來。我又喝了一口,好像我不喝這一口,咖啡就會像多余的時間一樣從杯沿溢出來。馬路上有輛雙層的觀光游覽車緩緩駛過,有個小男孩趴在二層車廂的欄桿上好奇地看著外面的街景。小小的他能看見什么呢?街道邊的沒有葉子的法國梧桐樹,路邊的高樓,樓下的咖啡館,坐在咖啡露天座位上的我?我沖他微笑了一下。我想也許他看見了我對他微笑,也許他沒看見,但是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見他在看我。

又來了一輛公交車,這輛公交車的車身漆著黃色的車身,讓我想起寂寞地穿行在郊區的同樣顏色的公交車的身影。我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對面的那幢玻璃幕墻的大樓,可茶色玻璃擋住了我的視線,但我的思緒卻飛散開來。如果此刻在鄉下的空空蕩蕩的校園里,我又在干什么呢?也許我正在湖邊漫步,看著空曠的湖面、草坪,還有下課后就變得空空蕩蕩的教學樓發呆,也許在聽食堂里師傅打飯收拾餐具的咣當聲和窗外的樹枝上嘰嘰喳喳的布谷鳥和不知道什么鳥的叫聲若有所思,或者邊跑步邊聞著風從操場上吹起來的灰土的味道汗流浹背,可這不也是我過去想過的生活嗎?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為胡蝶的看法而感到不快呢?我此刻終于愿意承認,我上午聽到胡蝶的話時,確實有那么一點不高興了。意識到這一點,讓我感到很輕松。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喝了咖啡心情比較輕松的緣故。

雖然等待讓時間變得緩慢,可我好像等了很長時間胡蝶也沒來。我看了看手表,時間確實過去了很久。我端起咖啡杯,發現里面的咖啡已經快被我喝光了。我遠遠地望了望地鐵出口進進出出的行人,可胡蝶到現在還連個影子也沒有。我想她是不是走錯地方了,我拿起放在咖啡桌上的手機,考慮是不是打個電話給她,告訴她我就在咖啡館這里等她。當我找出她的號碼,正猶豫著打不打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有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我有點驚訝,因為這個地方很難碰到熟人,可當我下意識地回過頭來,卻發現胡蝶就站在我的身后。

可是,有那么一瞬間,我還真不敢相信我看到的這個人是胡蝶。因為我眼前出現的并不是那個我熟悉的胡蝶,而似乎是一個剛從哪個國外的運動時裝秀里神氣活現走出來的模特。她戴著墨鏡,上身穿了一件單薄的橘紅色的緊身的拉鏈運動服,下面穿了條黑色的連褲襪,勾勒出了她大腿的誘人的曲線,可能是為了搭配她的運動服,她腳上的一雙橘紅色的運動鞋也非常扎眼??磥?,為了今天來趟健身房,她確實是花了不少心思。

看到我愣在椅子上沒動,她往前走了一步,揚了揚左手端著的一杯熱騰騰的散發著香氣的咖啡,用右手把背著的黑色馬桶運動包往身后撥了撥,然后晃了晃腦袋后扎著的馬尾巴,露出了兩排潔白的牙齒,向我無聲地微笑起來。我這才注意到,她的嘴唇和她的墨鏡一樣竟然是烏青的,而且還有點發黑,很讓人懷疑她是不是因為穿的這身運動服太單薄給凍的。

“怎么,認不出我來了?”

“你沒事吧,看你的嘴唇顏色都已經變了,是不是穿太少了?”我抓起放在地上的背包,從椅子上起來,“我們趕緊進商場吧,里面有空調?!?/p>

“沒有,我不冷,我今天抹了黑色唇膏。這顏色今年很流行的。你該不是懷疑我得了心臟病吧?”

“哪里,你這樣子也不像是有病的樣子?!蔽倚α似饋?,指了指人行道那邊的地鐵站出口,忙轉移了話題,“怎么剛才沒看到你從這個地鐵站出來?”

“哦,你說的這個出口啊,我從商場里的另一個出口出來的,電梯上來就是這個咖啡館,就順便買了杯咖啡?!?/p>

“這樣啊。我還想你是不是臨時有事不來了,正要給你打電話呢?!?/p>

“沒有,我一路地鐵很順利的。你可能是等得不耐煩了?!彼中α诵?,在黑嘴唇的襯托下,她的兩排整齊的白牙齒變得更白了。

我們乘電梯上了樓,電梯門一打開,就聽到了似乎是麥當娜的節奏輕快的歌曲從健身房里傳了出來。從健身房的玻璃門看過去,里面熱氣騰騰,很多人都在健身器材上忙碌。我們走到門口的接待臺前,一個穿著白色運動服留著長發的迎賓小姐立即向我們打了個招呼,問我們是來辦俱樂部的健身卡還是來鍛煉的。我告訴她我們是來鍛煉的,我從背包里拿出健身卡遞給了她,胡蝶也很快從自己的馬桶包里拿出健身卡。迎賓小姐接過我們的健身卡,換了更衣箱的鑰匙分別遞給我們。我接過鑰匙后,順口問她大衛在不在,她說應該在的,剛才大衛還來門口晃過??吹轿宜坪鹾痛笮l認識,她很熱情地抓起電話給大衛撥了個電話,沒想到電話居然一撥就通了。她把話筒直接遞給我,讓我和大衛說話。我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我想說不定大衛已經忘記我了,就字斟句酌地說,我是前兩個星期來見過他的報社的兩個記者中的其中一個姓李的記者,問他還記不記得我。沒想到他不僅說記得,還知道我是個大學老師,而且還在電話里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讓我在門口等他一會兒,他馬上出來。我既驚訝又高興,轉頭對胡蝶說。

“今天很巧,我認識的那個健身房的經理助理在,他馬上出來見我們??磥砟闶琴F人自有天助啊?!?/p>

“所以,我才叫你來陪我啊?!焙麑ξ椅⑿α艘幌?,“不過,我早知道,我才不是什么貴人,你才是我的大貴人?!?/p>

“好了,別啰嗦了?!蔽胰滩蛔α似饋?,“我說,以前沒看出來,你這個人還真會拍馬屁?!?/p>

“哪里,我才不喜歡拍人馬屁呢,我這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焙补笮ζ饋?。

這時,我聽到有人大聲對我嗨了一聲。我轉頭一看,原來是大衛,他從健身房的玻璃門走了出來,笑著向我伸出了手。像上次一樣,他還是穿著那件灰色的西裝,這次里面換了件紅黑色的格子襯衫,下身還是牛仔褲和黑色的運動鞋。我忙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把身邊的胡蝶介紹給了他。他很熱情地和胡蝶也握了握手。我告訴大衛,胡蝶是我的朋友,我把上次他送的健身卡給了她一張,所以,今天陪她來看看,熟悉一下這里的情況。大衛連說很好,說他現在剛好有空,可以陪我們的。我對他說了聲謝謝??赡苁呛难b束比較像來運動的樣子,他就問我們是不是帶著運動服準備今天鍛煉一下。我說我沒帶運動服,今天看看就可以了。不過,胡蝶準備好了。我轉頭看了看胡蝶,她把墨鏡摘下來,笑著對大衛點了點頭。

“對的,我都帶好了?!?/p>

“那就好,你以前在健身房做過鍛煉嗎?”

大衛帶著我們走進健身房,指著那些猶如高科技機器一樣的一字排開的組合器械問胡蝶。在麥當娜的歌曲聲中,有不少人正在上面做著各種運動,到處都是配重鐵板落下時發出砰砰的響聲。

“沒有啊。這些東西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焙呑哌吅闷娴刈罂从铱?,感到很新鮮,“以前只是在電視里還有電影里看到過這些玩意兒??礃幼舆€挺復雜的,等會有人教嗎?”

“哦,有的,不過,教練要提前預約的。但是,這個沒有關系,等下我為你示范一下,今天你只要跟著我學就可以了?!贝笮l愉快地向胡蝶伸出一只拳頭,準備來個美國式的問候。胡蝶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好伸出了手,大衛也明白過來自己的動作讓胡蝶不知所措了,連忙笑了笑和胡蝶又握了握手。

“那太好了,我先謝謝你?!焙咽质栈貋碚f。

“這樣,你們可以先到這里面的更衣室去換運動服,或者把包存起來也可以的?!贝笮l帶著我們走進健身房后,指著一側的與更衣室相連的走廊對我們說,“我可以在這里等你們?!?/p>

“我就不用進去了,胡蝶可以去把東西放進去,換個衣服?!蔽覍Υ笮l說。

“沒事,你們不用等我,我馬上把包放了就出來找你們?!焙麑ξ覀償[了擺手。

“好的,那我們可以在里面的咖啡吧等你?!贝笮l指了指健身房里面對胡蝶說。

“沒問題?!?/p>

胡蝶把沒有喝完的咖啡杯塞到我手里,沿著走廊走進了更衣室。我和大衛則轉身穿過各種健身器械,邊隨便聊著他最近在學校里學習的情況,邊向咖啡吧走去。在靠窗擺放的那一排跑步機上,有很多人正盯著掛在天花板上的電視在跑步,電視里正在實況轉播一場足球比賽,那些人似乎忘記了自己在跑步,只是雙腿在機械地隨著旋轉的跑步機邁動。

咖啡吧里有個穿著印有健身房標志的運動服的小姑娘,她似乎正站在柜臺后面聽著麥當娜的歌曲,隨著音樂的節拍晃動著身子??吹酱笮l和我一起過來,她立即出來問了聲好,把我們讓到一個小圓桌子前,拉開椅子讓我們坐下,然后她問我們喝點什么飲料。大衛給自己要了杯咖啡,問我是不是也要杯咖啡,我說剛才喝過一杯了,他接著問我那是不是要杯冰水,我覺得有點涼,就要了杯熱水。服務員在柜臺里忙碌了起來,很快咖啡磨豆機就發出尖銳的響聲,一股咖啡的香味就彌漫開來。

可沒想到大衛的咖啡還沒做好,我就看見胡蝶拿著一塊毛巾和一瓶礦泉水走了過來。我不得不說,她這次的打扮更讓我彈眼落睛,她把身上的那件橘紅色的運動服脫掉了,只剩下了一個粉紅色的運動胸衣,讓人在驚艷之余,不禁感覺是不是太清涼了。雖然健身房里有空調,可我感覺一下子似乎還沒有熱到這種地步。而且,更加讓人驚訝乃至不解的是,她換上了條白色的超短裙和黑絲襪。難怪胡蝶之前對我強調說她好不容易才把健身的衣服準備好,弄出這身古里古怪的打扮真得花點心思。但我也要說句實在話,在上海準備好這一身美女健身服很容易,不容易的是敢把這身行頭穿出來。

胡蝶的身材本來就比較豐滿,再加上這副線條畢露的打扮,一路搔首弄姿地走過來,吸睛無數。她經過杠鈴區時,搞得一些正在健身的小伙子都忘記了自己手里的動作,有個家伙舉著杠鈴一動不動,一直到她從身邊經過可能才想起來杠鈴還在自己頭頂上,忙把杠鈴放了下來,杠鈴直接砸到了地板上,發出了很大的響聲,真讓人擔心地板膠是不是會被砸出個窟窿。旁邊的啞鈴區有兩個穿著長袖運動服的年輕女孩正對著墻上的鏡子揮舞啞鈴,大概是從鏡子里看到胡蝶這么風涼又風光地走過來,也都忘記了繼續舞動手里的啞鈴,轉過身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估計她們嘴里也流出了羨慕的口水來。而那些正在跑步機上跑步的人因為背對著胡蝶沒看到她的風采,不然真有可能魂不守舍腳步錯亂從跑步機上摔下來。

也許是因為胡蝶這身打扮太過惹火,當她走到咖啡吧里坐下來時,我也感覺口干舌燥,有點手足無措。還好咖啡吧的姑娘把做好的咖啡和我要的熱水端了上來,我忙接過自己那杯熱水,吹了吹從杯子里冒出來的熱氣。不過,可能是胡蝶的這身打扮在美國很平常,大衛似乎見怪不怪,他問胡蝶要不要喝點什么。胡蝶指了指茶幾上我幫她拿過來的那杯咖啡,告訴大衛她已經有杯咖啡了。大衛點點頭,說這樣挺好,運動前喝杯咖啡可以讓自己興奮起來,而且可以增加減肥的效果。胡蝶立即笑著問大衛,是不是他覺得自己需要減肥。大衛對她的直爽有點措手不及,忙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說他不是這個意思,自己只是講運動前喝咖啡有助于燃燒脂肪而已,并不是講她需要減肥,她現在這樣很好,而且,他每次運動前也喝的,接著他又喝了一大口咖啡。胡蝶看到大衛有點緊張,就笑著說沒事的,她只是開個玩笑罷了。

“不過,我最近感覺肚子上好像都是肉,腰也變粗了,所以很需要減肥?!焙嗔巳嘧约旱亩亲?,“如果喝咖啡就能減肥,那太好了,李老師知道的,我喜歡喝咖啡的,別人喝咖啡睡不著,可我每天不管喝多少杯都可以睡著,而且睡得還香。倒是不喝咖啡會頭疼?!?/p>

她的話讓大衛和我都笑了起來。大衛問她是不是要先休息一下再運動。她把大衛遞給她的那杯水放在茶幾上,把我放在茶幾上的她的咖啡拿起來一口喝掉,說不用了,現在她就可以開始鍛煉了。大衛看到她這么積極,也很高興,說了聲OK,對我笑笑,就從咖啡吧里走出來。我端著杯子也跟著他們走了出來。大衛叫胡蝶就在咖啡吧旁的一塊空地上站好,然后開始教胡蝶做幾個熱身動作。我發現大衛雖然穿著西裝,可是他在示范時不管是抬胳膊還是動腿彎腰,每個動作都做得很自然流暢。他還不時糾正胡蝶的動作,或者幫她在做繞肩運動時校正她胳膊的擺動姿勢,或者幫她在做下蹲運動時扶正她的肩膀,顯得非常專業。我在旁邊夸獎了他一下,他只是靦腆地笑笑,并且熱情地建議下次我也一定要來鍛煉,他到時也可以教我。我說沒問題,下次我一定像胡蝶一樣帶好專門的衣服來鍛煉,爭取也像胡蝶一樣在這里秀一下自己的傲人身材。正在做擴胸運動的胡蝶知道我這是在調侃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大衛倒是轉頭很認真地對我點點頭。

“這樣很好,不容易受傷。而且,運動起來很方便?!?/p>

“早知道胡蝶今天就來真的,我也帶運動服來了,我本來以為她只是來看看的,沒想到她一來就走起了T臺?!?/p>

看著胡蝶笑岔了氣,彎著腰在那里咳嗽,我也笑了起來。大衛沒聽懂我的話,在旁邊看著胡蝶竟然笑成這個樣子,感到很奇怪,還以為胡蝶做擴胸動作用力過猛了。

“你沒問題吧?如果你沒問題的話,我們可以再去啞鈴區熟悉幾個動作?!?/p>

“沒問題,沒問題,我很好?!焙逼鹧?,一手拍著自己的胸脯,一手指著我對大衛笑了笑?!坝袉栴}的是他?!?/p>

大衛又迷惑不解地看了看我。我忙對他解釋,我們在開玩笑。他這才聳聳肩跟著我們笑了笑。

“那好,現在我們就到啞鈴那邊去?!?/p>

“沒問題?!焙K于止住了笑,轉身跟著大衛向啞鈴區走去。我把杯子放回咖啡吧的茶幾上,然后也向啞鈴區走去。

在麥當娜節奏強勁的歌聲中,啞鈴區有幾個小伙子正站在空地上各自對著墻上的巨大的落地鏡子揮舞著啞鈴。剛才那兩個在這里鍛煉的女孩已經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看到胡蝶的裝束受了刺激,一怒之下離開了。有個穿著藍色運動服的小伙子平躺在啞鈴凳上做推舉動作,正邊哼著使著勁邊吃力地朝上舉起手里的兩個看起來似乎很重的啞鈴,他顫顫巍巍的胳膊讓人擔心他手里的啞鈴隨時可能從空中砸到他的腦袋上。大衛可能也看到他的動作比較危險,趕緊伸手扶住了他的正往兩邊抖動的胳膊,幫他把啞鈴放回到胸前。然后大衛對他說可以換個分量合適的啞鈴,鍛煉時啞鈴不是越重越好,關鍵是合適,這樣對肌肉的刺激才會效果最好。那個小伙子松了一口氣伸手把啞鈴放了下來,啞鈴掉到橡膠地板上,發出了砰砰兩聲悶響,他從啞鈴凳上喘著氣坐起來對大衛說了聲謝謝。大衛忙揮手說不客氣,他很謙虛地講自己也是練了很久才明白這個道理的。

接著,大衛轉頭帶著我們走到旁邊的上下兩層都放著啞鈴的啞鈴架前,向我們介紹啞鈴的重量。他不時還從上面拿起一個啞鈴,簡單對我們介紹它的用途。然后,他讓胡蝶試著拿幾個啞鈴看看,挑一個合適的。我也試著從架子上拿了幾個啞鈴分別試了試重量,沒想到我以為很輕的啞鈴,揮舞起來卻覺得很重,最后只好拿了一對比我的虛榮心小了很多也輕了很多的啞鈴。我看了看大衛,他也在啞鈴架前拿起一個啞鈴隨便揮舞了一兩下,讓我稍稍有點驚訝的是,看起來身材和我差不多的他好像很輕松就拿起了一個很重的啞鈴,這似乎不僅讓我吃驚,也讓旁邊那幾個正在拿著啞鈴做運動的小伙子感到驚訝,因為他們沒有一個人手里拿的啞鈴比大衛的重。

看到我們都挑好了啞鈴,大衛說了聲OK。我以為他立即就會拿起啞鈴來做示范,誰知他把手里的啞鈴放到架子上,脫下身上的西裝,搭到了旁邊的一個兩邊高高低低放滿了杠鈴的不銹鋼杠鈴架上,接著他又解開襯衫的扣子,把襯衫脫了下來,露出了里面穿的一件白色的緊身背心,上面印著花體的“健身狂魔”(Gym-goer)的字母。這下我頓時明白為什么看起來瘦瘦的大衛能夠隨手拿起比我重得多的啞鈴了,在他的那件白色的運動背心下面,他的發達的胸肌和胳膊上的每一塊肌肉似乎都要跳出來。當他向啞鈴區走過來時,我感覺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戴著黑框眼鏡溫文爾雅的大衛了,而是個像蚱蜢一樣的肌肉男了。

大衛走回到啞鈴架前,輕松地拿起一個像足球那么大的啞鈴,就像拿起一根稻草一樣在手里來回揮舞了一下,然后走到我們面前,開始示范起來??吹酱笮l居然有這么一身發達的肌肉,而且拿著這么大的啞鈴如若無物,那幾個在旁邊對著鏡子揮舞啞鈴的自戀的家伙都不好意思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了,他們悄悄把手里的啞鈴放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大衛擺動著自己手里的啞鈴。而剛才那個躺在啞鈴凳上推舉啞鈴的小伙子不禁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大衛不好意思地對他笑了笑,說了聲謝謝。

可能是大衛脫衣前后反差太大,又加上是第一次見到大衛,胡蝶似乎比那幾個小伙子還要驚訝,當大衛拿著啞鈴開始在我們面前比劃時,她盯著大衛身上鼓起的肌肉都忘記了揮舞自己手里的啞鈴。直到大衛做完動作讓我們重做一次時,她才如夢初醒,開始重復剛才大衛做過的動作。

我因為穿著皮鞋,跟著大衛學了兩個動作后,感覺很不方便,就問胡蝶還需不需要我繼續在這里當她的陪練。她正在舉著啞鈴跟著大衛認真地做動作,一絲不茍地完成這個動作后,她才轉頭笑著對我說不用了,現在有大衛這個大帥哥做陪練,我可以解脫了。聽她講得這么露骨,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對大衛打了個招呼,說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了,下次再專門來找他教我鍛煉。他點點頭說了聲沒問題。我走回咖啡吧拿起自己的背包,穿過正在各種器械旁鍛煉的人,向健身房門口走去。

當我從健身房出來時,我看到天花板上掛著的電視屏幕上正在播放麥當娜的《美麗海島》(《La Isla Bonita》),這首拉丁風格的歌曲十分歡快迷人,跳動的桑巴鼓的鼓點,輕快的節奏,吉他的清晰的切分音,和載歌載舞的麥當娜,讓人不禁感覺到麥當娜歌里所唱的那個美麗的海島并不在遙遠的太平洋對岸,而就在上海這個冬日的大樓的健身房里。

十六、夢里家山

周二下午是學校各個單位的例會,我中午在食堂吃過飯后就乘班車到了徐匯本部。因為路上不是很堵,班車到本部時還有時間,所以下了車后我沒有直接去系里,而是慢慢從校園里的大草坪上穿了過去。地毯一樣的草坪上的草都已經變得枯黃,走在上面不禁有一種得其所哉的感覺。這樣的草坪不踩踩的確不能感受到其迷人之處。因為一連晴了很多天,草坪上的每一根草似乎都被陽光曬得干脆透亮,隨著腳步的邁動,可以聽見腳下枯草折斷時發出的細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冬日午后的溫暖的太陽的照射下,一股好聞的干燥的草香味從草坪上散發了出來。

在草坪一側,有兩個男生在來來往往地扔一只紅色的塑料飛盤,可能是沒控制好方向把飛盤扔到了我的腳下。我從草坪上撿起飛盤向他們揮了揮手,然后隨手向他們中的一個人扔了過去。紅色的飛盤在陽光的照射下就像一只外星人的神奇的飛碟一樣閃耀著柔和的紅光,在空中平穩地向前飛行,這時,周圍的聲音突然消失了,正在草坪外的道路上行駛的一輛校園大巴的車速忽然慢了下來,而旁邊的一個騎在自行車上的人也似乎突然捏住了車閘,幾乎感覺不到自行車的車輪還在向前滾動。我看了看自己剛扔出飛盤的手,覺得這一切有點難以置信,我想起自己上一次扔飛盤還是在十幾年前讀高中的時候,可剛才扔出的飛盤卻使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好像并不是十幾年前扔的飛盤而是剛剛才扔過飛盤,我感到自己的心似乎也隨著在空中無聲地旋轉著的飛盤飛向了自己的歲月深處。

那時還是八十年代,我還是個懵懵懂懂的中學生,循規蹈矩地生活在一個河南的內地小城,正準備參加來年夏天的高考。每次課間休息,我都會和同學們從堆在課桌上的一疊厚厚的鋼板刻印的散發著濃烈的油墨味的模擬卷上起身,從課桌的抽屜里拿出邊緣已經被磨出白色的塑料絲的紅色飛盤到教室外的操場上,用沾著黑色油墨的手扔一會兒飛盤。而每次當飛盤從我的手中飛翔到空中的時候,我都感覺到一種自由和解脫,仿佛感到自己也像脫手而出的飛盤一樣在空中輕盈地無憂無慮地飛翔。雖然飛盤在空中旋轉的時間總是那么短,飛行的距離也總是那么有限,可哪怕只有一刻時間在空中,我都會感覺自己緊張的心情得到了釋放。當然,有時,我也會偶然覺得自己的命運就像在空中飛舞的飛盤,不管飛得多么努力,旋轉得多么穩定,在空中劃出的飛行路線又是多么優美,最終還是會從命運的一只手中落入到命運的另一只手中。

不過,我對此并不感到憂傷,因為我覺得反正都要被命運扔到空中,那飛到哪里都一樣。盡管老師說我有那么一點希望考上大學,可鑒于河南殘酷而可憐的高考錄取率,更加可能也更加現實的是我會很正常地落榜,而我也已經做好了落榜的準備。其實是我的父親替我做好了準備,一旦落榜,他就讓我立即參加當年秋天的征兵。我父親當過兵,覺得我到部隊這所大學去鍛煉一下也很好。當然,還有一種不是出路的出路,那就是如果當不了兵,就到我父親所在的單位的倉庫去做一個臨時工,他已經問過了,我可以去當一名搬運工。雖然我的身材還比較單薄,手無縛雞之力,但假以時日,相信我一定可以變成一個虎背熊腰的合格的搬運工??傊?,命運之手總要把我這個飛盤扔到該去的地方,而且去不去都由不得我。既然這樣,我寧愿去想象自己被命運拋到空中的那短暫的間隙所帶來的難得的快樂,也不愿去想象落地后的可能的結果了。

在學校那個常常塵土飛揚的黃土操場上,我看著自己手中扔出去的那只邊沿已經被磨出白色塑料絲的紅色的飛盤緩緩旋轉著,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弧線后開始向下降落,然后被站在對面的草坪上一個男生伸手抓住。他向我揮舞了一下飛盤,高聲對我說了聲:“謝謝!”

看到他腳下的枯黃的草坪和他身后的交大行政樓,還有草坪外的道路上正在發出響聲的校園大巴,以及旁邊的一輛自行車的叮叮當當的鈴聲,我突然如夢初醒,此刻我正站在交大的草坪上,而不是十幾年前我所在的那所不起眼的內地小城的中學操場上。

我搖了搖頭,笑了一下自己,繼續踩著草坪里的枯草,聞著若有若無好像帶有陽光味道的草香味向前走去。當年我雖然偶然考上了大學,接著又順利考上了研究生,于是畢業后也沒費什么力氣就來到了交大教書,當了個老師。我想,接下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在拼湊出幾篇論文后,將變成銳意進取的副教授,接著拼湊出更多篇論文,出本書,然后就會變成一個正教授,成為某個領域的專家,從此,我也會像那些教授一樣開始滿嘴名詞,在單純的大學生面前自吹自擂,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對社會上的人說一些自己也感到似是而非的東西,并且因為大家不知所云而日益受人尊敬,日益德高望重??赡芫褪且驗槲业倪@條道路如此確定、如此明晰,在過去的朋友們看來,我的人生道路非常順利。當然,事實上也是如此,我好像并沒有經受過什么生活的挫折,如果說前后有什么不一樣的話,無非是所進出的校門不一樣,走進去后,就是圖書館、食堂、教室、學生宿舍這些千篇一律的東西。而在他們眼里,我因此似乎也成了個了不起的人??晌易约褐?,我之所以能順利走到今天,并不因為我是個才華橫溢或者勇于生活的人,其實,我是個平庸的人,正是因為我的平庸,使得我有意無意從不與命運的安排搏斗,以避免失敗,而充其量我只是個隨波逐流、跟著命運的腳步往前走的人罷了。

可不知怎么搞的,在這個平靜的循規蹈矩的時刻,我突然覺得現在這樣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要過的生活,盡管我也不知道我想要過的到底是什么樣的生活。我感到自己過什么生活都可以,就是不要過現在這樣的生活,我甚至想,即使我沒考上大學,即使現在依然在故鄉那座只有幾路公交車的小城生活,也比現在的生活要好。

當然,我知道,并不是所有有才華的人都像我這個平庸的人一樣這么糊里糊涂地跟著命運走。比如馬遠,他比我聰明,而且因為很熱愛學術,他在大學里很受老師們的青睞,并且很早就準備讀研究生,決心將來以學術研究為業,他比我更有機會也更有理由成為一個大學老師??墒?,后來他卻對留在大學里做學術研究當老師失去了興趣,所以他雖然拿到了本專業唯一的一個保送本校研究生的名額,但他卻毅然放棄了。不過,即使這樣,他是南京人,畢業后可以留在南京工作,到某個政府部門去當個公務員,從此過上穩定的生活,這對他來說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伤麉s又一次放棄了,我問他怎么回事,他對我說,因為南京太舒適了,這里的人都喜歡過安穩日子,生活總是波瀾不驚,太平淡了,他早就煩了。聽他這么講南京,我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么講南京,因為我一直覺得南京這座城市融合南北,大度寬宏,又溝通東西,包容開放,可在馬遠眼里,南京和其他內地小城市沒有什么區別,這只能說我鼠目寸光了。所以,他畢業后就去了深圳的一家公司,之后又來到上海,雖然生活一直在動蕩,可他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也是他想要的生活。

我抬腳邁過草坪的低矮的圍欄,從軟軟的草坪踏上了草坪間硬硬的水泥步道磚上。耳邊飄來了一陣錚錚淙淙的琴聲,我循聲望去,看到在草坪中央的校慶紀念碑下的長臺階上,有幾個男生坐在那里邊曬太陽邊彈吉他。我恍然覺得他們就像當年扔飛盤的我一樣無憂無慮。我穿過草坪間的通道,走進另一塊草坪,從一對坐在草坪上談戀愛的學生旁走過。前面有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正彎腰扶著個穿著棉褲、露出白色尿不濕的小男孩在學走路,她的手一松,那個小男孩就歪歪扭扭地不顧一切地往前跌跌撞撞地走去,嚇得那跟在他后面的老奶奶驚呼不已,忙伸手去抓他的手,可是他卻甩開老奶奶的手繼續往前走去。

這個小男孩自己也不知道的倔強讓我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我想大概自己這么小的時候也和這個小男孩一樣,剛剛學會走路,就不顧一切地往前走。不管前面是什么,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往前走,因為只有往前走,才會有新的發現、新的人生,因為不停地往前走,所以那些未知的道路也才不會讓人感到遙遠和陌生。

我望了望遠處的老圖書館那幢清水紅磚的三層西洋式樓房,突然覺得自從幾年前走進這座大樓底樓的系辦公室以來,似乎就再也沒有走出去過。這些年來,我表面上還是在往前走,每天忙忙碌碌,不是上課,就是看書、備課,然后再上課、再看書、再備課,可我知道自己其實只是在原地打轉。雖然我接受了馬遠的建議,到報社兼職,可我總感覺報社的工作并不是我真心想要的工作。在報社里,盡管我也在忙忙碌碌、盡職盡責,可我很清楚,自己其實還是像過去一樣,只是被動地跟著工作走,跟著命運走罷了。我不知道這是性格使然,還是別的什么原因讓我這么渾渾噩噩的,但是就在這一刻,就在我看見那個小男孩一意孤行地往前走的那個瞬間,我忽然意識到,這種日子對我來說,已經結束了。

十七、平行又交叉的世界

周五下午我去報社的時候,還沒進辦公室就聽到了大吵大叫的聲音,我推開門,隨著空調的熱風飄來了一股濃烈的香煙味,有一群人在老龔的辦公桌前或坐或站圍了個大圈,里面有什么人都看不見,只能聽到他們在激烈地討論現在買房子合算不合算的問題。這個話題看來引起了大家的共鳴,幾個男記者邊抽煙邊大聲爭吵著,仿佛他們的意見可以影響上海房地產的未來發展趨勢,為了證明自己的判斷,他們嘴里還不時蹦出一些人的名字,這些人不是市里主管房地產的官員,就是路人皆知的搞房地產開發的大佬,從他們稱呼這些人親昵的口氣中,可以感到他們和這些高級官員和地產大佬就像真的朋友一樣??稍谖铱磥?,這很大程度上是他們的錯覺,其實,那些官員和地產大佬根本就沒把他們當回事。但是,每個人都需要在生活中有點自我放大的幻覺,因為在生活中,沒有幾個人敢于面對真實的自我,如果沒有這種幻覺,誰也沒有勇氣繼續生活下去。

可能是這個話題太牽動人心,平時見到人抽煙就躲得遠遠的幾個女記者和女編輯也緊緊地圍在他們旁邊,不時嘰嘰喳喳地插上幾句嘴,這讓那幾個男記者更加來勁了。有人說,現在房地產不景氣,看樣子還會往下跌,再等等看比較好;有人說,現在可以買了,房價再降不可能,因為政府已經在托市了,配套政策也出臺了,不僅有公積金可以用,還可以辦理上海的藍印戶口,二十萬一個,很便宜了,上海戶口多值錢啊,以前買也買不到的,這種機會轉瞬即逝,一輩子也碰不到幾回的;可他話音剛落,立即有人反駁,說是藍印戶口以后可以轉成正式的戶口,可誰知道以后會不會突然變化,如果變了鈔票不是打水漂了?聽到這里一個女記者也出手了,說戶口就是打水漂了,可還有一套房子,如果買股票,過幾年一跌,就是一堆廢紙,那才是真正打水漂呢。

看大家爭來吵去沒完沒了,我很奇怪沒有聽到老龔的聲音,過去大家聊天,每到這種糾纏不休的時候老龔都會出來發表幾句高論,一錘定音,可今天我在那堆人里卻沒有聽到他講話。我想他大概在外面有事情,如果在的話,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我本來還想找他聊聊的,看樣子只能改時間了。在他們喋喋不休的爭吵聲中,我把收到的稿件處理好后就離開了鬧哄哄的辦公室,拿著明天要排版的稿件去了樓下的電腦房打印。

從樓梯上下去的時候,因為沒有空調,還有點寒意逼人??勺哌M電腦房,感覺就像回到了春天一樣,暖洋洋的。放在墻角的幾臺立式空調的響聲很大,在充滿著電腦打印機油墨味的空氣中,那些坐在電腦前工作的姑娘都熱得只穿著襯衫,盯著屏幕噼里啪啦地敲擊著鍵盤。我走到留著短發的方萍身后叫了她一聲,準備把稿件遞給她處理,可當她轉過頭來我才發現,這是個陌生的姑娘,她并不是方萍。我這才想起來,上個星期方萍曾經對我說過,那是她最后一次上班了。當時我還沒想到會這么快,所以沒放在心上??吹轿毅对谀抢?,這個陌生的姑娘伸手接過我的稿件,快速翻看了一下,熱情地自我介紹說她是新來的,她會很快按照要求把我的稿件處理好的,方萍都告訴過她注意的事項了。我哦了一聲,向她說了聲謝謝。我轉頭看了看那些正在電腦前忙碌的姑娘,很想和其中的誰隨便聊幾句,就像過去和方萍聊那樣,聊什么都行,可似乎每個人都在忙碌,都盯著眼前的屏幕在打字或者排版,我只好轉身走了。

在回學校的地鐵上,不知道為什么,我老是覺得方萍會聯系我,所以,每過一會兒,我就會掏出手機看看她有沒有電話或者短信來。有一陣子,我還在想是不是主動聯系她一下,問問她在干什么??晌乙恢被氐綄W校,都沒有聯系她。當然,她也沒有聯系過我。

晚上,我在食堂吃過飯后,一個人到湖邊在夜晚的涼風中走了走。不知是黑暗中湖水跌宕起伏的撞擊湖邊石頭堤墻的嘩啦聲,還是路燈下不畏寒冷坐在湖邊的一對對小鴛鴦的低語,讓我心潮起伏起來。這大半年來第一次,我突然想寫點什么東西,來回顧整理一下自己近期的生活。很久以前,在讀書的時候,我就有這個習慣,那就是通過寫作來反思自己,也只有在寫作時,我才能客觀地看待自己,并且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從而為自己平日懵里懵懂的生活找到一點可以依賴的意義,以及可以繼續這么懵里懵懂地生活下去的理由??勺詮奈夜ぷ饕院?,這種沖動似乎再也沒有過了,我甚至都忘記了自己還有這樣的習慣。今天的這個不期而至的沖動,讓我感覺到自己好像又重新找回了自己。

湖邊的風變大了,也變得更涼了,在昏暗的路燈下,可以看見細長的柳枝在擺動,從旁邊黑乎乎的草叢中,似乎飄來一股茶花的冰爽的香氣。這讓我的大腦變得更加興奮,我在思如泉涌中快步回到自己的宿舍。宿舍里很冷,可我顧不上給自己倒杯熱水,就立即打開電腦,把手迫不及待地放在了凸起的鍵盤上。我本來以為,隨著電腦嗡嗡作響啟動后,接下來我會左右開弓,雙手翻飛,在鍵盤的響聲中妙筆生花,可不知怎么搞的,我放在鍵盤上的手就像被鍵盤粘住了一樣,很久也沒能打出幾個字來,而且好不容易打出幾個字來,又覺得莫名其妙,猶豫再三之后,我只能重新把這幾個字刪除掉。我好像總不能集中起注意力,過了很長時間,屏幕上還是空空如也。我把懸掛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燈關掉,然后又把桌子上的臺燈關掉,只剩下閃著藍光的顯示屏和電腦主機的散熱風扇旋轉發出的聲音??沙穗娔X屏幕上的一個“我”字外,我依然寫不出一個字來。剛才在湖邊產生的靈感好像突然不翼而飛了,我似乎聞到了電腦主機運轉時發出的那種有點焦糊的味道,而伴隨著這個味道在電腦屏幕上慢慢出現一個模糊的人影,我仔細看過去,這個影子又突然消失了,可它又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只能閉上眼睛,因為這個影子竟然是方萍。我覺得有點奇怪,因為之前并沒有哪個人會讓我這么揮之不去。我覺得,這大概是今天方萍的不辭而別讓我感到震驚。我又想,其實方萍也不能算不辭而別,因為上個星期她已經對我講過,只是我沒有當真而已。而我之所以對方萍的離開感到震驚,只是還不習慣或者不相信一個人可以這么堅決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罷了。因為我自己并不是一個這樣的人。我意識到這一點后,決定不再做徒勞的努力,我把電腦關掉,聽著機箱里的散熱風扇呼啦嘩啦地停了下來,房間里一下安靜了下來。因為我知道,無論如何,我不可能寫出自己今天突然想寫的東西,我現在才知道,其實我想反思的并不是我自己,而是方萍這個姑娘的生活。

在黑暗中,我又在電腦前坐了一會兒,然后,我從椅子上起身,走到窗前,我推開一扇窗戶,在寒涼的空氣中看著斜對面的像閃光的蜂巢一樣的學生宿舍樓,還有遠處籠罩在潮濕的夜霧中沒有邊界的操場,感覺自己的臉似乎也慢慢變得潮濕起來。這時,我忽然聽見了一陣布谷鳥的叫聲,我向樓下的那排水杉樹望去,感覺它此刻就棲身于某一根已經變成鐵銹色的枝條上,盡管我看不到它的身影,可我總覺得這只布谷鳥很可能是春天時在我窗前不停鳴叫的那只布谷鳥,那時,這排水杉樹的樹頂的枝葉還泛著綠色。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就像我正在看著它一樣,這只布谷鳥也正在黑暗中看著我。而隨著這只布谷鳥咕咕咕的叫聲,在我腦海中,方萍的影子漸漸消失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開始模模糊糊地出現了,盡管這個人還沒有從我的腦海深處走到我能清晰看到的地方,可我已經清清楚楚地知道了這個影子是誰。我突然感覺到,如果我再次回到電腦前來回顧我這段時間的生活,我一定有話可說。不過,我沒有急著重新回去打開電腦。但我已經知道,這一次,我一定可以寫出我要寫的這個人了。因為這個人和我處在平行又交叉的世界里,至今仍然沒有像方萍那樣離去。有了這個想法后,我決定無論如何,明天也要和老龔見個面,和他好好談談了。我相信,他一定會對我的決定很感興趣,并且,還會支持我的決定。

為了騰出時間和老龔聊天,周六我去報社比較早,上午十點就到了。因為是周末,來上班的人很少,不像平時人來人往的,所以,門衛為我開門時特地對我說今天我是第一個到報社的人。我先到電腦房去拿昨天發排的稿件??赡苤蛋嗟墓ぷ魅藛T天亮后去休息了,電腦房里一個人也沒有,除了空調的嗡嗡聲和幾臺開著的電腦低微的運轉聲音外,什么聲音也沒有。果然,在方萍的桌子上,我看到了昨天拿來給那個新來的小姑娘錄入的稿件。而且這個小姑娘不僅把錄入電腦的稿件打印了出來,并且用曲別針別了起來,整整齊齊放在鍵盤旁邊,還在最上面寫了個留言條給我,告訴我她今天來了后就可以立即為我處理版面。這讓我在拿起稿件的剎那間,懷疑我昨天是不是看錯人了,因為方萍每次也是這么認真,每次也會用曲別針把打印出來的稿件別在一起交給我??煽吹侥莻€小姑娘在留言條上落款的陌生的名字后,我終于重又清醒了過來,方萍確實離開了這里。她這么做,或許是方萍離開時叮囑她的吧。

盡管有空調和電腦發出的響聲,可電腦房里卻給人一種異常寧靜的感覺,旁邊電腦屏幕上黑色的屏保上有個長長的像蜈蚣一樣的卡通千年蟲在無聲無息地爬行著,似乎永遠也不會停下來。在帶有電腦元件的焦糊味的暖風中,我索性拉開方萍電腦桌前的轉椅坐了下來,開始校對和編輯稿件。過去我坐在旁邊修改稿件的時候,方萍總是坐在這把轉椅上來回轉動著問我需要怎么修改,然后立即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就像彈鋼琴一樣輕快地敲擊著鍵盤,有好幾次,好像她的短發似乎都掃到了我的眼睛,我可以聞到她的頭發散發出的洗發水的薄荷樣的清香。我下意識地嗅了嗅,感覺周圍的空氣中好像真的還有一絲方萍的氣息??蛇@一次,我感覺并不是幻覺。

處理好稿件后,我像過去一樣,重新用曲別針按次序別在一起,放在鍵盤旁,然后去了樓上的辦公室。這時已經有幾個編輯在里面忙碌了。老龔還沒來。我有點無聊,就走到老龔的辦公桌前看了看,發現除了滿是煙頭的煙灰缸和電腦旁堆得像小山似的報紙雜志和裝著稿件的各種顏色的信封外,他那本總是放在桌子上的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不見了。上個星期我和老龔聊天時,還在桌子上看到過這本書,才過了幾個月,這本書封面就變得更加破舊了,不僅布滿茶漬,還有被燃燒的煙頭或者火柴燙出黃色的疤痕。我本來還想拿來翻翻消磨一下時間的,這下泡湯了。我信手翻了翻桌上堆著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不小心,堆了有一尺多高的信封和雜志就倒在了桌子上,我只好罷手,也不知道這本破書被老龔扔到哪里了。

不過,我本來就不是說非要看這本書的,再說我也實在懶得找了。消磨時間的法子有的是,我在老龔的電腦前坐下來,啟動電腦后把老龔放在桌面的掃雷游戲打開,抓住鼠標像老龔一樣開始玩了起來??晌移綍r到底玩得少,不如老龔這個老工兵厲害,我每次掃不了幾顆雷就中招了,看到突然在鼠標點擊下變紅爆炸的地雷,我只好慶幸這不是真的地雷,在仔細看看自己的手還在的同時,我再次拿起鼠標開始在新一輪的游戲中繼續掃雷。這一玩,沒想到自己竟然入迷了。我以前看老龔玩的時候還覺得這個游戲幼稚簡單,甚至可笑之至,可是輪到我自己的時候,覺得比老龔還要癡迷,每一次我用鼠標去點擊那個像是用一塊塊馬賽克拼起來的地雷陣時,都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因為稍有不慎,或者即使很小心,也可能因為判讀失誤而引發馬賽克下面的地雷爆炸。我覺得這很像人生,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樣子的,而你能做的只能是根據自己的猜測試著一步一步走下去。不過,真的就像人生一樣,沒有誰能夠真正做到把未來的一切全掌握在手里,所以,你能做的只能是接受不管什么樣的結果。在我的印象里,好像老龔也是每次都在掃最后一兩個雷的時候爆炸的,所以,經??梢月牭剿鷼獾鼗蛘邿o奈地把鼠標扔在桌子上的聲音。

如果不是有個編輯走過來叫了我一聲,我很可能會把右手按鼠標的指頭玩殘廢掉,我看著屏幕咔嚓咔嚓按個不停,自己根本停不下來??吹剿f到我眼前的拼好的版面大樣,我愣了一下才反應了過來,我忙說了聲謝謝,放下鼠標,接了過來。我這才意識到,快中午了,老龔還沒來。不過,我顧不上這么多,先拿起筆把大樣過了一遍,改了版面上的兩篇文章的標題,又找到并且訂正了幾個錯字,然后我把大樣送到了電腦房。我以為那個小姑娘在等著,可下去后卻發現她的位置是空的,我問坐在旁邊電腦前的另外一個姑娘,她說今天她不上班,大樣給她改就行了,剛才大樣就是她這里打印出來的。我只好把大樣遞給了她,轉眼又看了看方萍的位置,也就是那個小姑娘的位置,在感覺似乎若有所失的同時,忽然覺得這一次,方萍是真的從報社,還有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從電腦房出來后,我沒有再回到辦公室,而是離開報社去了旁邊專賣白斬雞和雞湯面的小崇明。老龔很喜歡這家小吃店,總是講這家店的白斬雞做得好。有時他來晚了,就直接在這里吃個雞湯面,然后再去報社。我想這個時候也到吃午飯的時間了,可他還沒來,也許可以在這里直接碰見他。小崇明店面不大,可生意很好,平時一到中午,周圍上班的人都喜歡來這里吃飯,排隊的食客總是從店里一路排到門口。今天是周末,排隊的人倒不是很多,我很快在門口的柜臺前買了碗雞湯面,然后拿著發票和塑料號牌往店里走去,準備找個位置坐下來,不料幾乎每張桌子旁都坐有人,有的桌子后還站著人在等位。我只好站在那里東張西望地猶豫了一下,這時忽然看見旁邊的桌上有個戴著黑色半框眼鏡的面色白凈的中年男人在向我招手。我認出來他是報社的人,在總編辦工作,有時碰見我們雖然也打個招呼,可是名字卻想不起來了,不過,看到他身邊有個空位,我就趕緊走了過去,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可能是在總編辦工作的緣故,我對他不熟悉,他倒是對我很熟悉,還很客氣地叫了我一聲李老師。他在吃白斬雞,邊吃邊主動問我這半年來對報社的工作感覺怎樣,是不是和大學不一樣。我點點頭,說覺得大學里相對簡單一些,就是上課、下課,打交道的也都是學生,不像在報社,三教九流,社會的方方面面都會接觸到。他聽我這么講,不知怎么突然笑了起來,把正準備吃的最后一塊白斬雞重新放回了盤子里。

“除了這些呢?”

“還有就是,在大學的時候因為接觸的學生簡單,所以自己也比較簡單,到報社后接觸的東西多了,感覺自己也復雜成熟了很多?!?/p>

“那是的,還有呢?”他把剛才那塊雞肉重新用筷子夾起來在碟子里蘸了點調料放進了嘴里。

“就這些吧?!蔽蚁肓讼?,感覺別的似乎也沒什么大的區別。

“是嗎?還有,比如收入是不是也不一樣了呢?”他又笑瞇瞇地問我。

“哦,這個啊,那肯定不一樣,現在報社的收入比大學高多了?!蔽姨拐\地說,“差不多比學校里要多兩三倍?!?/p>

“對啊,這才是最根本的。我過去也在大學教書的,后來來了報社,感覺和你現在差不多的?!彼畔驴曜?,拿出一包餐巾紙抽了一張遞給我,然后自己拿出一張擦了擦紅紅的嘴唇。

“這樣??!”我感覺很親切,似乎遇到了失散多年的老友。

“是啊,作為過來人,我很能理解你的想法。而且,報社這個行業就像你說的,可以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其實更重要的是可以和有權力的人打交道,特別是在我們國家,報紙啊電視啊,這些媒體都是國家辦的,所以好像這個職業也高人一等,一句閑話吧,現在在報社里當記者也好編輯也好,都比當個無權無勢的老師好很多?!?/p>

“這個我還沒想過?!蔽依蠈嵉貙λf。

“我看過你的簡歷,不錯的,你在報社這段時間做得也不錯,老龔對你的印象很好,我們大家對你的印象也可以的,所以,你可以考慮調到報社來工作的,馬上年底了,我們很快就要討論進人的事情了?!?/p>

這時,一個老阿姨端著托盤來到了我面前,問我要的是不是雞湯面,我答復了后,她從托盤里拿了一碗面放到我面前,拿走了立起來放在桌子上的號牌。

“謝謝你,說真的,我之前還沒想過這個事情,我會考慮的?!?/p>

“這是個機會吧?!彼擦伺惨巫?,站起來準備離開。

“對了,你今天見到老龔了?”我忽然想起他和老龔關系不錯,因為老龔經常叫他老劉,而不叫他的頭銜,就順口問了一句。

“沒有啊,他上個星期向總編辦請假,說是從這個星期起他要休假,出去旅游了。你不知道?”

“是的,老龔沒對我講?!?/p>

“兩個星期吧,沒幾天他就回來了?!?/p>

他剛起來,旁邊的一個中年婦女就迫不及待地把半邊屁股坐到了他的椅子上,然后旁若無人地拿出一張餐巾紙開始擦面前的桌子,似乎身邊的人都不存在一樣。他只好向我擺了擺手,從鬧哄哄的店里向外面走去。

十八、十字街頭

知道老龔在休假后,我吃完飯就沒有再回報社。因為當我從充滿了各種暖熱的食物味道的飯店里走出來時,發現外面的光線忽然變得明亮了起來,陽光從梧桐樹光禿禿的樹杈間灑到了人行道上,就像一塊塊鏡子一樣閃著光芒,而天空的一片片低沉的鉛灰色的云朵已經開始碎裂,從縫隙中露出了被遮住的藍天。我呼吸了一口帶著涼意的清新的空氣,順著門前的街道向前隨意走了下去。

也許是太陽出來了的緣故,上午我過來時不僅人行道上沒幾個行人,路邊的那些小商店也顯得沒有生氣,冷冷清清,可現在太陽出來后,不僅人行道上的行人開始來來往往,路邊的小商店也開始熱鬧起來。便利店的自動玻璃門開合時電子門鈴的叮當聲,時裝店里的音樂聲,炸雞店里飄出來的誘人的香味,還有公交車突然加速超過緊貼著自己的小汽車發出的憤怒的嘶吼和發動機噴出的刺鼻的油煙味,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生活突然間變得煥然一新的感覺。當然,這也可能只是我的心情使然而已。

經過一家飄著甜香味的面包店時,我停住了腳步,雖然我已經吃不下任何東西,可我還是忍不住聞著香味走了進去。在擺滿各式面包的貨架上,我一眼看到了別司忌,我過去曾經吃過這家店的別司忌,加有黃油的面包片烘焙得又脆又香,十分好吃。我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包,可我知道,我其實并不是為了吃這個才買的,我只是覺得自己在這么好的天氣里應該做點什么事情,或者享受一下。我到收銀處付了錢,女營業員拿出一個牛皮紙袋子,把那袋別司忌放了進去,我就拿在手上向外面走去。

可能是心情真的比較好,我本來想晚點再聯系此刻或許正在旅游途中的老龔的,可現在我突然覺得也許這個時候聯系他更好。我不再猶豫,邊走邊拿出手機撥通了老龔的電話。估計他玩得正在興頭上,電話響了很長時間也沒人接聽。我只好把手機重又放進了褲子口袋里??蓜偡胚M去,手機就在我的口袋里又是振動又是嘀嘀嘀地響了起來。我趕緊掏出來看了來電顯示,果然是老龔的電話。

“老龔,打你電話沒掃你興吧?你去哪里度假了?不會是國外吧?國外我就不敢講那么多了,聽說國際漫游很貴,這個電話打完,你就破產了?!?/p>

“哈,沒有,剛才我沒聽見手機響,我就在上海附近轉轉,沒有出國,有什么事,你盡管講就是了?!?/p>

“老龔,我說了你別介意啊。我已經猶豫了一段時間了,今天我想給你說一下,從下個星期開始,我就不來報社上班了?!?/p>

老龔在電話那頭好像一下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咳嗽了一聲。

“怎么了?在報社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了?”

“那倒沒有,在報社和你啊,還有別的同事都挺愉快的。我就是不想再在報社做下去了,覺得自己還是在學校一門心思當個老師,寫東西比較好?!?/p>

“是嗎?不過,我也想問問你,你也不要介意,你離開是不是因為馬遠呢?”

“馬遠?沒有啊?!蔽矣X得老龔這個話有點奇怪。

“哦,那就不是這個原因了,你可能不知道,馬遠公司可能現金流比較緊張,已經有段時間沒有付報社廣告費了,我以為是因為這個原因你要走?!?/p>

“那倒不是。我們很少見面,也有段時間沒碰頭了,對他公司的事情也了解不多?!蔽以谝粋€路口停了下來,等斑馬線對面的紅燈變綠。

“其實就是也沒關系的,馬遠是馬遠,你是你,大家對你印象都不錯,總編辦老劉是我朋友,他也對我講過你的事,今年報社馬上要進人了,你來報社工作應該沒問題的?!?/p>

“謝謝啊,就是剛才,我在小崇明吃飯碰到老劉了,他也對我談起這個事情,所以,我才覺得不能再拖了,要告訴你我的決定。我也知道,報社收入高,各方面不錯,能進是最好了??晌乙恢睕]對你說,我已經想了很長時間了,我覺得自己還是想在學校里安安靜靜地寫點東西。比如,就像你喜歡那些俄國作家那樣,寫點小說什么的?!?/p>

對面的綠燈亮了,我忙跟著前面的人從斑馬線上快步走過。

“哎,聽見了嗎?你在干什么?”

“剛才在過馬路,你說什么了?現在好了,你講吧?!蔽抑赜痔ど先诵械?,把手機往耳朵邊又貼緊點。

“哦,我說既然這樣,那就尊重你的決定好了,我理解你的想法的,老羅那邊,還有總編那里我去打個招呼好了,免得你直接去講尷尬?!?/p>

“那真是要謝謝你了?!蔽覐娜诵械赖囊粔K翹起的地磚上踩過,雖然從磚縫里看見下面有黑色的積水,可還好沒有踩出來,不然真會濺一腳。

“別客氣。我老早也想離開報社,去哪個大學當個老師什么的,也有過一兩次機會,可后來自己優柔寡斷,患得患失,就這么在報社混到現在,現在就是想離開,也來不及了?!?/p>

老龔似乎在電話里嘆了口氣,接著就沉默了下來。這個話老龔還從來沒對我講過,我總覺得老龔干新聞這行如魚得水,沒想到他竟然有這樣的想法,一時間我不知道對他說什么才好,就邊走邊假裝咳嗽了幾聲。

“對了,你把桌子上那本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拿走了吧?”

我突然想起來這件事。

“是啊,休假,沒事干,帶著隨便翻翻,消遣消遣?!?/p>

“那你不覺得書里面把生活寫得太苦了,影響度假心情?”

我話剛講完,就感覺電話里傳來了老龔無聲的笑聲。

“就是因為果戈理的書里把人生寫得太苦才看的啊,這樣我就覺得自己過得還不錯?!?/p>

“那倒是的?!蔽乙残α?。

“什么時候你寫出一本《上海故事》了,一定記得送我一本?!?/p>

“沒問題。只要我能寫出來?!?/p>

“哈哈,我相信你肯定能寫出來。實在不行,像果戈理把彼得堡的涅瓦大街寫成小說一樣,你寫個‘南京路、淮海路’之類的,也可以的,或者像他那樣,干脆寫個《狂人日記》也不錯?!?/p>

“那我不是要變成魯迅了?你對我寄予的期望也太高了吧?!?/p>

這一次,我和老龔都笑了起來。

這還是我第一次和老龔談自己對于未來的想法,也是老龔第一次和我談自己的想法。掛上這個長長的電話時,我剛好走到一個比較大的十字路口,在溫暖的陽光下,冬日陰冷潮濕的街道好像也恢復了活力,隨著紅綠燈的閃爍,來回穿梭的行人和車輛一浪一浪像潮水一樣起伏著,從路邊商店里飄出的不知名卻又耳熟能詳的流行歌曲的聲音也忽大忽小,身邊的人擦肩而過時的香水的味道和手上拿著的食物的味道,還有馬路上像看不見的煙霧一樣彌漫開來的淡淡的柏油味和汽車經過時排出的油煙味,都在我面前蒸騰開來??晌覅s忽然對這一幕熟悉的場景感到陌生起來,我感到自己好像就要離棄這一切,踏入一個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我突然有點后悔,有點舍不得離開報社,舍不得離開老龔了。因為雖然我認識老龔沒多長時間,我們一星期最多也只是在報社見個一兩次面,也并不是無話不談,可我覺得老龔這個人就像是我認識很久的老朋友,而且還有很久的友誼,甚至比我和馬遠認識得還要早,還要久,而且盡管我們并非無話不談,可我總覺得我們之間似乎比我和馬遠之間談得更多也更深。我拿出手機看了看,看是不是老龔會突然打個電話來,再和我聊聊我離開報社的選擇,我想他也許會再挽留我一下,再勸我一下,這樣的話,也許我會更加猶豫,說不定,我就選擇繼續留在報社工作了??墒鞘謾C的顯示屏除了時間外,什么也沒有。

“哎,朋友,綠燈了,好走了?!?/p>

從身后傳來了一個人的催促聲,我才反應過來,人行道的綠燈已經亮了,我趕緊放下手機跟著人流往前面走去。走過斑馬線,又往前面走了一段路后,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因為我感覺,很有可能,不,這是一定的,以后我不會再像剛才那樣走過這個熟悉的十字路口了。我將踏向另外一條路,經過另外的十字路口,而即使我再經過這個路口,它也將不再是我今天經過的路口了,因為那時我很可能已經變成了我都不認識的我。

看到前面一幢大樓上懸掛的加州健身俱樂部的巨大的招牌時,我突然愣住了,沒想到我信馬由韁,竟然走到這里來了。還好大樓旁邊有個地鐵站的入口,下去后就可以直接乘地鐵回去。我猶豫了一下,透過二樓的玻璃幕墻,可以看到有好多人正在跑步機上看著下面的街景跑步。我忽然很想見見大衛,或許可以和他喝杯咖啡,隨便聊聊天,不管聊什么都行。不知道為什么,和老龔聊過后,我覺得自己很想再找個人說說話,我總感到意猶未盡,好像和老龔的那個電話打得還不夠長,話還沒說完,而不把這些剩下的話說出來就很難受似的。但是,我又不想再和老龔繼續聊下去,因為該說的我們都已經說過了,再說好像也沒什么好說的了,所以,我很希望和我聊天的這個人和我沒什么關系,我們可以沒有目的地說些話,就是為了說話而說話,這樣說起話既放松又可以心不在焉。我感到自己似乎有點變態,想和人說話,卻不想讓這些說的話和我發生什么關系,產生什么影響。這就像是喝去咖啡因的咖啡,想要咖啡的香味和苦澀的感覺,卻又不希望受到咖啡因的刺激一樣。

我走進大廈底樓的商場,聽著柔和的音樂聲,從燈光晶瑩剔透、洋溢著各種世界名牌香水味道的化妝品柜臺間穿過。那些柜臺后的女營業員都穿著黑色的西裝和白色的襯衫,個個身材窈窕,容貌動人,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一樣,讓人感覺上海所有的漂亮女孩都到這里來當營業員了。我忽然想到,如果是胡蝶來這里賣香水,以她的身材和長相,只要換上西裝,完全可以走進任何一個柜臺而無愧色。想到這點后,我還真在一個柜臺里看到一個姑娘很像胡蝶,她正在為一個和她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化妝,那個女孩坐在柜臺旁的一個椅子上,閉著眼睛,讓她在自己的臉上擦抹著化妝品,似乎等她睜開眼睛,自己就可以脫胎換骨似的。很多時候,我們都希望自己周圍的世界為自己而改變,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們希望的是自己為世界而發生變化。

從電梯出來后,我又看到上次見過的那個姑娘站在門口的柜臺后接電話,見到我后,她立即就認出了我,問我是不是來找大衛的。我笑著點點頭。她馬上帶著我朝健身房里走去。剛才在馬路上看到健身房里有人在跑步機上跑步,我就感覺健身房一定熱火朝天,可走進去后,卻發現不僅僅是熱火朝天這么簡單,幾乎每個地方都擠滿了穿運動服或者圓領衫和短褲的人,而且在很多健身器械邊居然還有人在排隊,大家鍛煉時發出的叫聲,組合器械的載重板突然下墜時的撞擊聲,還有天花板上吊下來的電視機播放節目的聲音,讓人感到就像是不小心進了運動員備戰奧運會的訓練場一樣。在器械區擺放杠鈴的地方,圍了一堆人,我停下腳步,往里面看了看。一個個子不高留著平頭穿著白色運動背心的小伙子正站在中央,叉著手把黑色的舉重手套又緊了緊,然后他彎下腰,伸出雙手握住地上的杠鈴,停了幾秒鐘后,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吼叫著把杠鈴一把翻到胸前,接著又大吼一聲挺舉到了頭頂,過了幾秒鐘后,他砰的一聲把杠鈴放到了橡膠墊子上??粗膭幼饕粴夂浅?,像模像樣,周圍的人立即叫好聲、掌聲響成一片。我也跟著拍了拍巴掌。

看來這個小伙子的舉重秀結束了,圍觀的人群在拍完巴掌后,很快就散開了,我也轉身往里面的咖啡角走去。我剛繞過幾個組合器械,就在前面的啞鈴區一眼看見了胡蝶,她穿了件亮黃色的緊身運動衣,非常打眼,而她穿的那條黑色的緊身褲,很好地把她誘人的曲線勾勒了出來,讓旁邊幾個衣衫不整胡亂舉著啞鈴練習的中年大肚子男人心不在焉,目不斜視,盯著她看個不停。不過,幾天沒見,感覺胡蝶已經變成了健身達人,她正一只手撐著啞鈴凳,彎腰單腿跪著,另一只手握著啞鈴在做著劃船動作,一招一式,還真的非常規范。我正想叫她一聲,給她鼓個掌,忽然看見大衛從里面的咖啡吧走了過來。他反戴著印有LA字母的黑色棒球帽,穿著那件印有變形的“健身狂魔”字母的白色背心和紅色的大短褲,手里拿著瓶礦泉水,靜靜地站在胡蝶身邊,看她做了幾個動作后,大衛立即伸手扶住胡蝶的肩膀,叫她抬起頭挺直腰后再做劃船動作??珊坪踹€是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大衛就讓她起來,把礦泉水遞給她,拿起她的啞鈴,在凳子上做了個示范動作給她看。然后,他又叫胡蝶過來重新做一下這個動作,胡蝶把喝了一口的礦泉水放到他手上,重新單腿跪在啞鈴凳上做了幾個動作。大衛用英語連著叫了聲好,胡蝶笑著停了下來,她把啞鈴放在凳子上,伸手和大衛擊了個掌,說了聲謝謝,又接過他手上的礦泉水喝了起來。

看來,大衛已經完全變成胡蝶的私人健身教練了。

我猶豫了一下,看看他們兩人似乎在熱火朝天地談著什么,一點都沒有注意到站在他們身后的我,我就轉身走了。

晚上,我在食堂吃過飯后,照例在湖邊散了一下步,看著在路燈下已經變得稀疏的柳枝和在夜色彌漫的湖面上影影綽綽的教學樓,我給馬遠打了個電話??墒谴蛄撕脦状味紱]有接通,不是占線就是剛撥出去就被掐斷了。我有點奇怪,也不知道馬遠在忙什么,就給他發了個短信,告訴他有事找他,讓他有空回個電話給我。過了一會兒,他的電話終于來了。我問他怎么這么忙,電話也不接,他忙解釋說還好,他剛換了個手機,通訊錄沒有了,所以不知道剛才那個電話號碼是我的,以為是騷擾電話,就沒接。他問我有什么事,我對他簡單講了我離開報社的事情,他邊聽邊哦了幾聲。我擔心他有點不高興,特地向他表示了歉意。因為這個事情從理論上是應該先對他打個招呼處理才比較好,畢竟當初是他牽的線,把我介紹到報社兼職的,我這么先斬后奏確實有點不是很合適。誰知道他聽完我講后,似乎并不驚訝,只是說沒事的,這樣也好,不用一心二用,自己可以專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的話讓我一下子不知說什么好。我只好哼了幾聲,沿著湖邊繼續向前走了幾步。因為我本來已經準備好了,如果他不高興的話,我該怎么向他解釋一下我為何突然決定不在報社工作的原因,比如說我感到報社的工作不是很適合自己內向的性格,再比如說我到了報社后,才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還是在大學當個老師等,當然,我還會對他說,我突然很想當個作家,把我們這代人經歷的事情都寫下來,甚至,還包括他的故事。并且,為了表示對他的感謝和歉意,我還會向他承諾,到時可以在我的書里把他塑造成一個帥哥,讓他左右逢源,實現在現實生活里實現不了的夢想,比如,和很多美女在虛擬的世界里邂逅等等。

可是,這一切都因為他淡淡的一句“沒事的”全都付諸流水了。我只好問他最近有空沒有,可以找時間見個面。他說馬上年底了,忙得不可開交,等過了這段時間閑下來,他來約我。然后,他招呼也沒打,就掛掉了電話??磥?,他確實很忙。

一根被風刮起來的細細柳枝在我臉上掃了一下。我下意識地抬手撥了一下這根已經從我眼前掃過的柳枝,向前面伸向湖心的一個小亭走去。從湖上吹來的風雖然不大,可是卻充滿了寒意。我走到亭子里,身后教學樓的燈光黯淡了許多,看著遠處黑黢黢的湖水在無聲地涌動,似乎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就潛藏在那一層薄薄的夜色籠罩的湖面之下,我第一次感覺到有一種欲言又止的苦悶。

是的,我沒有告訴馬遠下午在加州健身館碰到胡蝶的事情??蛇@并不是我此刻欲言又止的原因。我只是感到自己今天好像有很多話要對人說,也說了不少,可是我卻有種奇怪的感覺,那就是總也沒把最想說的話說出來,但到底什么話才是我最想說的,我卻又說不清楚。這就像有時人口渴,總想喝點什么,可不管喝了多少東西,茶、可樂、果汁、咖啡、水,冷的、熱的,都還是不能解渴一樣。

十九、朋友,早上好

當我被胡蝶電話吵醒的時候,我似乎正處于人事不省的狀態,很遲鈍,在床頭的桌子上摸了一會兒才拿到手機打開。胡蝶開口就對我說了聲“朋友,早上好”,可我半天沒反應過來,閉著眼睛拿著手機一聲沒吭,看看我沒有響動,她忙在電話里告訴我,她現在就在我宿舍樓門口,我就順口迷糊糊糊地說了聲好的。但其實我并沒有立即醒過來,我把手機掛掉放回桌子上后,就又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后,我在夢里突然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好像胡蝶已經很久沒有來學校找過我了,現在她突然跑來找我,肯定有事情,我重又努力睜開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天還沒亮,房間里很昏暗,窗簾上透出了樓下路燈的黯淡的燈光,只有放在床對面的電視機的電源顯示燈亮著,像只螢火蟲一樣閃著一點紅光,而那塊灰色的熒光屏似乎像我一樣也沉浸在一種難言的睡夢之中,在一團看不透的夜幕深處向我無聲地訴說著什么。我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5點都還不到。我想胡蝶大概還在下面等我,就昏昏沉沉地抓起床頭旁椅子上的套頭衫套在身上,又穿上褲子,這才不情愿地醒了過來。我聽到窗外傳來了唰唰唰的響聲,不知道是風還是雨。我頓時感覺寒氣逼人,就把椅子上的一頂絨線帽也戴到了頭上。手機在桌子上又嗡嗡嗡地振動了起來,我趕緊拿起電話,胡蝶問我怎么還不下來,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似乎很怕把人驚醒似的??晌覅s已經被她吵醒了。我只好邊說這就下來邊快步向樓梯走去。

確實太早了,樓道里很安靜,靜得我甚至可以聽到一間間房間的門背后傳來的輕微的呼吸聲。走廊頂的燈光也很暗,像我一樣睡眼蒙眬,還沒有完全醒過來。我聽著自己的腳步聲一步步下了樓梯。從樓道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外面路燈的燈光下的密集的雨滴,一股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有零星的雨滴從敞開的窗戶被風刮進來,砸到我臉上,感覺一片冰涼。胡蝶就站在樓梯口的門廊里,聽到我的腳步聲,她立即轉過頭來。門廊上那盞燈的蒼白的光線照在她身上,讓她整個人比白天瘦了很多。當然,這可能也與她的穿著打扮有關。她穿了一身黑衣服,上身是件黑色的套頭衫,還戴了頂黑色的似乎和大衛同款的印著白色LA字母的棒球帽,下面是黑色的運動褲和運動鞋,看起來人好像小了一圈。她渾身濕漉漉的,好像是一路冒雨跑步跑到這里似的。

“你知不知道馬遠去哪兒了?”

我還沒來得及問她怎么這么早來找我,她就走上來問我。雖然她壓低了聲音,可因為走廊里很靜,我還是聽得很清楚。

“馬遠?怎么了?”

“我是問你知不知道馬遠去哪了?”

“他去哪兒了,我怎么知道,你們不是天天在一起上班嗎?”

我看著胡蝶盯著我的眼睛,有點摸不著頭腦。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她提高了聲音??赡芤庾R到自己聲音有點高,趕緊左右看了看。

“馬遠怎么了?他出事了?我真不知道,我一個多月前就離開報社了,當時還和他通過一個電話,好像還好好的,后來就沒再聯系了?!?/p>

“這樣啊,他已經失聯整整一個星期了,電話一直關機,公司也不來?!?/p>

“那,他住的地方呢?”

“我去了好幾次了,連個影子也沒有。我還以為他到你這里了?!?/p>

“明白了。那他之前遇到什么麻煩沒有?”

“麻煩?還好,不過,就是之前公司拆借的很多錢馬上年底都要到期了,可是公司的房子賣得不好,資金回籠不理想,馬遠最近每天都在東拆西補的,也許因為這個?”

“你報警了沒有?”

“沒有,一是馬遠只是不和我們聯系而已,也可能過幾天他人就回來了。二是,這個也不敢輕易報警的,因為公司現在還在運營,要是報了警公司可能就垮了?!?/p>

“懂了?!?/p>

我終于明白胡蝶來找我的原因了。我看了看外面,雨聲似乎變大了,在路燈的燈光下,可以看見密密麻麻的雨滴砸在地上濺出了無數的閃亮的水花。胡蝶突然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她忙把套頭衫的拉鏈往領口拉了拉,又把連帽也往前拉了拉,遮住了自己的額頭。

“對了,這里太冷了,要不要到我宿舍里去坐會,我給你泡杯熱茶?!?/p>

“不用了,我車就停旁邊的路上,馬上就要回去,天一亮,那些討債的人就又來公司了。我得去應付一下?!?/p>

胡蝶轉頭看了看外面?;蛟S是雨變大了的緣故,天似乎比剛才變得還要黑了。

“那你要辛苦了。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就聯系我,不要客氣。馬遠也是我的好朋友?!?/p>

“知道,我先應付應付看吧,希望他快點回來?!?/p>

“好的,他要是和我聯系,我就告訴你?!?/p>

“到時再看情況吧,要是他和你聯系,你就告訴他公司的事情,我會盡力幫他打理,而且,再說了,說不定,撐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p>

聽到胡蝶說了這番話,我有點感動,以前我總是把她當成一個比較自我的人,沒想到她還有這一面。我忍不住上前擁抱了她一下。她吃了一驚,可也沒有拒絕。和她擁抱在一起后,我發現她并不像之前看起來那么高,也不像之前我想象的那么豐滿,相反,她倒是顯得有點單薄,而且,個子也似乎比過去感覺的要低一些。

“好了,我得走了,我這幾天也沒怎么睡,一大早就得去公司,邊處理雜事邊應付那些討債的人,在公司里,我走到哪里都有人跟著,經常要到很晚了才能回家。昨天晚上我實在是睡不著,想到馬遠也許跑到你這里來了,所以才過來的?!?/p>

“馬遠要真是要躲債,不會來我這里,我是他的同學,以前經常去他公司,有很多人都知道我,他躲到我這里來沒有用的,那些找他的人很容易就找到了?!蔽蚁雽捨亢幌?。

“這倒是的?!彼c點頭。

“其實,我覺得,你也不用太擔心馬遠,既然他一個星期了還沒有什么消息,那說明他不會有什么事的。我知道他這個人的,他這個人比較驕傲,不會輕易服輸的。他告訴過我,當年他去深圳工作,他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做推銷,他一家一家跑,有時候一天下來一個業務都沒有,不僅被人不停地拒絕,有的人因為很煩推銷的,對他的態度還很粗暴,可他不僅熬過來了,還做得不錯?!?/p>

“你這么講,我也放心了。不過,你說的這個,他倒是沒有給我講過?!?/p>

“哈,馬遠怎么能在你面前講自己過去吃苦的事呢,他得在你們面前扮成功人士才行?!蔽倚α?,覺得胡蝶盡管成熟,可也仍然有很單純的地方,“你看,我猜你也不會對馬遠講你當年來交大找我玩的事吧?”

“我就知道你這個人說話很‘出殼’的?!彼v了句上海話,無聲地笑了。

“不過,我還是很嫉妒馬遠的,遇到你這么一個好助理給他賣命?!蔽乙残α?。

“好好好,我服了你了,說真的,我得走了,回去我還可以打個盹,不然今天到公司去可能真沒有精力去對付那些討債鬼了?!?/p>

“雨有點大,要不要我上去給你拿把雨傘?”

“不用了,我車停得不遠,就在你們這幢樓前面不遠?!?/p>

“那你小心受涼感冒?!蔽铱戳送饷嬉谎?,雨又嘩嘩嘩地響了起來。

“看看,我就知道你不會去拿雨傘的,如果是馬遠,他肯定話也不說就上樓去拿了?!?/p>

“知道了,你這是在罵我不如馬遠會憐香惜玉。好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認了?!?/p>

“但你這個人也很好啊,比較實誠、可靠,有事情找到你,總歸是不錯的?!?/p>

胡蝶對我笑了笑,這次她露出了自己的牙齒,看來她的情緒已經好多了。她把套頭衫的帽子又往下扯了扯,對我揮了揮手,然后用手捏住領口就往門廊外快步走去。

我站在門廊下,看著胡蝶踩著地上的雨水向樓前那片灰黑色的雨幕中跑去,濺起嘩啦嘩啦的水花。我忽然覺得她這個人還挺堅強的,如果是別的姑娘遇到這種事情,可能就垮掉了。其實她完全可以甩手不管,這也無可厚非,因為說到底,她也只是馬遠的雇員而已,不需要承擔這樣的責任。想到這里,我又對馬遠的這種做法感到有點困惑,他這樣也太不負責任了。

路燈下的雨似乎變得更大了,不僅在地上砸出了更大的雨花,在空中也似乎連成了一條一條閃光的雨線,不停地從路燈上方黑乎乎的天空中沒完沒了地落下來。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汽車發動機發動的咔咔聲,接著又聽到了汽車行駛時碾過路面的積水的嘩啦聲。聞著從潮濕的雨霧中飄來的一股溫熱的汽油味,我打了個哈欠,轉身向樓梯走去。

回到房間后,我趕緊重新上了床,想再睡個回籠覺,可不知道被子已經變涼還是剛才胡蝶的不期而至讓我感到過于突然,卻再也睡不著了。我索性拿起手機,想了想,給馬遠撥了個電話,可傳來提示聲竟然是:“你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p>

我猶豫了一下,想起一個月前給他打電話他不接,發短信后他就回了,就又給他發了個短信,可這一次,我等了很久,直到我重新回到夢鄉,他也沒有給我回音。

二十、漫長的旅行

一個星期后的周六上午,一連下了快半個月的雨終于停了。天氣放晴之后,不僅陽光異常明亮,氣溫也陡然變得暖和了很多,宛如春天突然降臨,我的房間里暖洋洋的。外面的操場上,有一群人在喊叫著踢球,其中的一個小伙子竟然穿著一件紅色的圓領衫光著胳膊在球場上帶著球跑來跑去。窗外的那排水杉的葉子似乎一夜之間變得更綠了,布谷鳥叫聲也似乎響亮了很多。推開窗戶,可以感覺到空氣雖然還帶著涼意,卻讓人感到很清新。

因為起晚了,我不想再到食堂里去吃早餐,就在宿舍里隨便吃了點東西,雖然速溶咖啡很難喝,可天氣好,也就彌補了??赡苁强Х纫虻淖饔?,早餐之后,我不僅覺得心情出奇得好,還感覺自己力大無窮,就準備把這幾天換下來的衣服都洗洗,好好利用一下這個冬日里難得的晴天。我剛把一大堆衣服泡到洗衣池里,就接到了報社老羅的電話。我開始還有點摸不著頭腦,雖然當初馬遠就是通過他把我介紹到報社去兼職的,可到了報社后,可能因為他是大領導的緣故,平時我們之間卻很少來往,我想他突然來電話,大概也是要向我打聽馬遠的下落的。所以,接通電話后,我開口就問他是不是要了解馬遠的事情。他哦哦了兩聲,似乎對我的話這么直接有點猝不及防。我老實對他講,已經有人問過我了,可其實我像大家一樣,也不知道馬遠去哪里了。我們兩個人雖然是大學同學,是朋友,可因為大家做的事情不一樣,聯系并不緊密,他從來不問我在做什么,我也不問他公司里的事情。我說完了這么一番話之后,覺得老羅可能就此要把電話掛掉了,可沒想到他哦哦哦了一會兒后,說他不是為了馬遠的事找我的。這下輪到我哦哦哦了,我問他那是什么事,他說是別的事情。

“那別客氣,有什么事你說就好了,我能幫忙的肯定幫。馬遠雖然不見了,可我們的友誼還在的。而且,當初沒你幫忙,我也不可能在報社兼職這么長時間啊?!?/p>

“這是小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崩狭_清了清嗓子。

我猜老羅可能是要找我問學校有關的事情。自從我到大學教書后,就不斷有各種各樣的朋友找到我,有的是咨詢考研究生的事情,有的是想給正在讀書的孩子換個專業,還有的讓我找某個老師,看能不能見上一面之類等。好像我在大學里教書就對大學的事情一清二楚似的,其實,有很多我都不清楚,而且,大學之大,也超出了大家的想象,經常有朋友覺得我既然在大學里教書,那大學里的每一個老師,每一個管行政的人,我都應該認識,可他們不知道,學校里的教職員工加起來足足有一萬人,我就是校長也不可能全都認識,更不要說我在學校里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教師了。但是,老羅既然找到了我,那我無論如何也要盡可能幫幫忙的。

“你有需要麻煩我的地方,盡管講,是交大的事嗎?你先說說,看能不能幫上忙,實在幫不上忙,我也可以找別的朋友問問?!?/p>

“倒也不是,其實也沒什么大事,你有空今天來和我見個面嗎?”

“沒問題,不過,可能要到下午了,今天有太陽,我剛把衣服泡到洗衣池里,只能把衣服洗好搭出去再去找你了。而且,我現在還在閔行,到市區也需要時間?!?/p>

“好的,不急的,本來也沒什么大事,我剛好現在也忙,下午才有空。你來之前給我說一下就可以了,我們到時約個見面的地方?!?/p>

“可以的,你看哪里方便,我都可以的?!?/p>

掛掉電話,我開始到洗手間的洗衣池邊去洗衣服。我開始以為洗這點衣服應該是手到擒來,一會兒就搞好了,沒想到沒洗幾件就把自己洗得腰酸背痛、滿頭大汗。所以,我好不容易洗好一遍后,就把衣服放到洗衣池里扭開水龍頭,讓自來水自動沖洗一下。然后我用電熱壺燒了一壺水,泡了杯茶,又扭開收音機,調到常聽的音樂臺,邊聽音樂邊倒在一張帆布椅上喘息一下后,再去洗一次,這么來回折騰了好幾次,才基本上算是把一堆衣服洗出來了。

當我把最后一件洗好的衣服搭到窗戶外的衣架上后,我終于長長地喘了口氣。我把裝衣服的臉盆放回洗手間,從桌子上端起剛才茶杯里剩下的半杯熱茶,重新走到灑滿陽光的窗戶邊。我推開窗戶,趴在窗臺上,探著身子看著已經變藍的天空,遠處磚紅色的教學樓,操場上踢球的學生,剛才的那個穿紅色圓領衫的小伙子現在已經下場,正站在操場旁邊看別人踢球。眼前的水杉樹似乎觸手可及,曬到衣服上的陽光明亮而溫暖,散發出了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愉快的感覺。我覺得有時人也許并不需要做多大的事情才能快樂,只要是自己真的做了一件還算喜歡的事就可以滿足,哪怕是洗衣服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同樣也可以讓人獲得向往已久的快樂。

我又想起了馬遠,不知道他現在身在何方,不知道他此刻是否也像我一樣看著這冬日里的陽光感到喜出望外。我只知道一點,那就是他絕不會贊同我的這種多少有點茍且的想法,多年前,他就對我隨遇而安的性格和做法表示過失望。他很希望我能像他一樣,努力扼住命運的咽喉,在生活的巨浪里打拼一番,可我卻躲在象牙塔里安于現狀、得過且過,這很讓他替我感到遺憾,所以他一直試圖把我從自己的隨波逐流的狀態里拉出來,他叫我去陪他吃飯,見一些他眼里的成功人士,還鼓勵我去報社兼職,其實都是出于這個原因。胡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和他走到了一起,也因此那么受他的喜歡??稍掚m如此,他現在遇到這種大麻煩,我卻不能幫上什么忙,多少也感到有點內疚。

正在胡思亂想時,我的手機又響了起來,我回頭從桌子上拿起手機,又是老羅的電話。我忙接通,老羅問我從學校出來了沒有,我說剛洗好衣服,可以馬上出發,他說他剛好中午要到徐家匯見個朋友,要不我們就在附近找個地方碰頭。我說當然可以,問他那就在交大見面如何,他說沒問題。我忽然想到交大不讓校外的車進校園,老羅作為報社的領導,走到哪里都有小車接送,所以提醒了他一下。他說沒問題,交大離他和朋友吃飯的地方不遠,他走過來很方便,順便可以散散步,消化消化。我看看時間,剛好中午前有趟班車,我買個三明治在路上吃吃正好到,那時他也和朋友吃得差不多了,就和他定了下來。

果然,我乘班車到學校后電話老羅時,他也剛和朋友在徐家匯吃好飯正準備走過來。我就走到大門口等了他一會兒,沒過幾分鐘,遠遠地就在人群里看到了他。老羅個頭有點高,身板比較厚實,很容易認出來。他規規矩矩地留著三七開的分頭,因為把花白的頭發染了一下,頭發又黑又亮,有時會讓人覺得和他臉上的皺紋有點不匹配。他的腦袋大大的,臉方方的,戴個方形的玳??虻慕曆坨R,給人以持重的感覺。而且他總是很注意自己的衣著,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圍著一條紫色的圍巾,穿著黑西褲、黑皮鞋,手上提著一個棕色的皮革公文包,顯得嚴肅而莊重,與他報社領導的身份十分吻合。他看到我后,抬起手在空中向我擺了擺,我也趕緊伸手向他打了個招呼。

“這段時間沒在報社看到你,還有點不習慣?!崩狭_很客氣地和我握了握手。

“哪里,多謝羅總給我這個機會,讓我在報社體驗了一下生活?!?/p>

“報社和校園不一樣,報社離現實更近,離生活也更近點,可有時叫人覺得很吵鬧。校園里比較單純,一進來就覺得氣氛不一樣?!?/p>

“是啊,我在報社學到不少東西,還是要謝謝你?!?/p>

我們邊說邊向校園里走去。

“要找個地方坐坐嗎?前面的教師活動中心里可以喝喝茶什么的?!?/p>

“不用了,今天天氣好,我們就在校園里隨便走走好了?!?/p>

老羅解開了大衣的衣扣,和我沿著校園中心的那塊長方形的大草坪邊的道路走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前些天接連下雨的緣故,本來干枯發黃的草坪里好像有些青草冒了出來。只有草坪四周的道路上的一排排法國梧桐還是光禿禿的,樹身的皮比之前也好像變得更加白了。

“小李啊,有時想想,像你這樣,在大學里安安靜靜地教教書也很好啊?!?/p>

“還可以吧,不過,人都是這樣,有時干一行卻愛另一行。我就有這毛病?!?/p>

“大家都一樣,人生苦短,可能每個人都想多體驗一下生活,等于是變相多延長一點自己的生命吧。你看看這些大學生,多年輕,可他們不知道,自己一眨眼就會變成今天的我這樣的老年人?!崩狭_指著路邊剛從圖書館的大門里走出來的幾個年輕學生,感慨了一聲,“不可想象啊,我都大學畢業二十年了?!?/p>

“羅總今天怎么這么深刻!”我打趣了他一下。

“倒也沒有,觸景生情吧。我們去那邊坐一會兒?”

老羅指了指前面的食堂大門前擺著的幾張白色的塑料圓桌和椅子。太陽很大,有很多人在那里邊曬太陽邊聊天。不過,還有個桌子是空著的。

“好啊,你先到那個空著的桌子前坐下來,里面有賣飲料的,我進去買兩杯。你看你是喝茶還是咖啡?”我問了老羅一句。

這個食堂里面也有個第五大道的連鎖店,這些桌子椅子就是店里擺在外面供大家使用的。

“茶吧,喝茶養生,咖啡太刺激了?!崩狭_走到那張桌子前,先拉過一張椅子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在上面,然后又拉了把椅子坐了下來。

我走進食堂,到里面的飲料柜前買了兩杯飲料。在服務員準備茶和咖啡時,透過食堂的玻璃窗戶,我看到老羅伸手拿過自己的公文包,從里面拿出了一本書翻了一下,可很快他就把眼鏡推到額頭上,眼睛貼著書看了起來。我想老羅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找我,可他到現在不僅提也沒提,倒是還有閑情逸致和我談人生,現在竟然還看起書來??磥硭裉齑_實沒什么事,可能就是因為今天天氣不錯,像老羅自己說的那樣,他觸景生情了,想找我在校園里走走,散散心而已。

老羅看到我把茶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忙從書上抬起頭,把眼鏡從額頭上拉下來,對我說了聲謝謝。我也拉過一把椅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你在看什么書?”我喝了口咖啡問他。

“哦,這書是帶給你的,你拿著好了?!崩狭_把手里的書合上遞給我。

我一眼認出了這本書,這是老龔的那本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

“這不是老龔的嗎?”我接過書翻了翻,的確是老龔擺在他的辦公桌上經常翻的那本,里面還有老龔的字跡。

“是的,他讓我送給你的?!崩狭_端起茶杯,吹了吹杯沿冒出的熱氣,喝了一口茶。

“搞笑,老龔怎么會突然想起送我這本書的?”我感到老龔有點可笑。

“他對我講,他知道你很喜歡果戈理的這本書,所以就叫我帶給你?!崩狭_端著茶杯,又喝了口熱茶,可能還有點燙,他哈了口氣。

“是,我挺喜歡的,我在報社經常和他聊果戈理啊、契訶夫什么的,他也很喜歡俄國作家的,有時候我們聊個沒完?!?/p>

“我們這代人都喜歡俄蘇作家的,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以前都看過?!崩狭_把茶杯放在手里捧著,插了一句。

“可喜歡是喜歡,老龔也用不著把自己喜歡的這本書送給我呀,我其實有一本新版的?,F在不是過去那個時代,想看書不是不讓看,就是買不到,現在是書太多讓人什么書都不想看的問題?!蔽胰滩蛔」α似饋?,覺得老龔這個人還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老龔要把自己的這本書送給你,可能有他的意思吧?!崩狭_認真地看了我一眼,“不過,你講得對,時代確實不一樣了,可真正有價值的書并沒有增加幾本,我現在看來看去,還是覺得過去看過的那些經典有價值?,F在出版的書很多不假,可很多都是垃圾,就像我們的報紙一樣,早上印出來,晚上就可以送到紙廠打成紙漿?!?/p>

“這倒是的,還是這些名著有生命力?!睕]想到老羅這個人平時不茍言笑的,也會這么談自己的報紙,我一下笑了,“我愛喝咖啡,老龔應該送我咖啡才對,下次見到他我一定要講講他?!?/p>

“下次?”

“是啊,下次我去報社找他玩,非要說說他不可。對了,他怎么心血來潮叫你送我這本書的?他知道你今天來見我?”

“我剛才也說了,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送你這本書?!崩狭_猶豫了一下,“而且,他也不知道我今天來見你?!?/p>

“是吧,我說呢,我離開報社的時候,老龔正好去旅游,他隨身還帶著這本書?!蔽矣帜闷疬@本有點舊的《彼得堡故事》看了看。

“是,前段時間他出去旅游了?!崩狭_支吾了一聲,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不過,他再也不會回來了?!?/p>

“怎么?”我有點吃驚,老龔難道真的是老夫聊發少年狂,像他之前對我說的那樣,不再糾結,決定離開報社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了?!八蚕裎乙粯愚o職了?”

“沒有,他前幾天去世了?!崩狭_又把茶杯端到嘴邊,吹了起來。其實這是包袋泡茶,根本就沒有茶葉需要吹。

“怎么回事?我一點都不知道啊?!蔽铱戳死狭_一眼,覺得有點匪夷所思,“我離開報社前他還是好好的呀?”

“很突然。我到現在也還覺得很突然。因為之前我也完全不知道,直到他去世前幾天他才叫我去看他,他把這本書給我,要我帶給你?!?/p>

老羅嘆了口氣,喝了口茶,用手指捻了一下垂在杯子外面的袋泡茶的黃色的標簽。

“老龔這個人就這樣,我和他是老朋友了,很了解他。我們以前一起在黑龍江插過隊,后來又一起考上大學,回到上海,再一起畢業分配到報社,幾十年了。你別看他平時嘻嘻哈哈,很隨和,可其實人很堅強的,是個模子,他體檢查出自己癌癥晚期,就對誰也不講,請了個假,說是自己要去旅游了,其實他是住到醫院去手術了,可是手術后醫生發現,已經來不及治了,他也沒對人講?!?/p>

“好像沒多長時間???”我感覺還是有點不能接受。

“前前后后一個多月吧,從發現病到手術到去世,他走得很快?!崩狭_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把眼鏡摘下來用手指抹了抹鏡片?!八芨纱嗟?,去世了也不讓開追悼會什么的,他對我說是不想麻煩大家,反正總有一天,大家都會在某個地方再見面的?,F在想想,老龔講得對的,他說人生其實就是一場漫長的旅行,從白天到黑夜,從這里到哪里,再從小到大,最后是從生到死,有時漫長得讓人厭倦。也許,老龔是對這場旅行煩了,離開這個世界對他也是一種解脫?!?/p>

“話是這么講的,可對我來說還是多少有點遺憾吧,最起碼,我就不可能再和他一起聊果戈理了?!蔽叶似鹂Х群攘艘豢?,感覺剛才就有點苦的咖啡似乎一下子變得更苦了?!罢婵?!”

“唉,是啊,真苦!誰都知道人生其實很苦?!崩狭_邊繼續用手抹眼鏡片邊長長地嘆了口氣?!拔乙仓?,老龔講的人生是場旅行之類的話都是老生常談,也知道很多人都這么說的,可當時在醫院里,我聽老龔躺在病床上笑著從嘴里講出這些話,覺得他說的這些真好,真是很讓人感慨?!?/p>

老羅把眼鏡戴起來,他的鏡片不僅沒有抹干凈,似乎還有點花了。他又把眼鏡摘下來,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塊黑色的眼鏡布,擦了擦鏡片,然后他又戴到了眼睛上。

透過他的鏡片,我看到他的眼睛好像有點濕潤,似乎隨時可能從眼眶里滴到透明的鏡片上。我突然感到自己的眼睛里似乎也有淚水涌出來,而且,鼻子也有點發熱。我趕緊從桌子上把《彼得堡故事》拿起來,翻開舉到眼睛前,假裝看到了什么東西,好讓自己平靜下來,不讓淚水從眼眶里涌出來。

“你知道,我們這些人不僅被折騰得很厲害,自己也把自己折騰得很厲害,先是高中沒畢業就去東北種地,從南到北,再是回上海,讀書,工作,又從北到南,還有的人又從東到西,或從西到東,拼命從中國跑到國外,去美國,去日本,去澳大利亞,總之離開中國就好。其實,仔細想想,和我們很多人不一樣,老龔這個人不怎么喜歡折騰自己,沒有人折騰他的話,他很隨遇而安的,而且,他也最不愿意去折騰別人?!?/p>

說到這里,老羅終于忍不住摘下眼鏡,伸手抹了抹眼睛。

趁老羅不注意,我也趕緊用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然后把書放到桌子上,重新端起了咖啡杯,我慢慢喝了一口,覺得這次似乎沒有那么苦了。也許,就像老羅講的,老龔說得對,人生就是一次旅行,只不過最后一次旅行是從生到死而已,既然這最終的旅行我們誰也不可避免,那么又何必為之悲傷呢?而且,不僅我們自己沒必要悲傷,也沒必要讓身邊的人為之悲傷。其實,老龔之所以這么灑脫,我猜他一定是想到每個人都只能為自己悲傷,自己之所以會為身邊的人悲傷實際上不是為了他人而悲傷,而是為了自己即將到來的那不可逃避的命運悲傷。但我只是這么想了想,并沒有勇氣把這個想法說給老羅聽。我忽然覺得,盡管我和老龔交往的時間不長,但我比老羅更能理解他。

旁邊的桌子邊突然爆出一陣吵鬧聲和歡笑聲,有幾個男女學生邊喝飲料邊在熱烈地討論圣誕節晚會的節目,女生們像小鳥一樣都嘰嘰喳喳的,聲音既尖又亮,而男生們似乎都很隨和,他們微笑著頻頻點頭,不停地應和著她們的各種建議;另一張桌子旁,好像是一對情侶,兩個人一直在竊竊私語,不時還把自己的飲料互相遞給對方喝上一口,顯得甜蜜而親昵??拷程瞄T口的那張桌子旁坐了個做清潔的阿姨,她頭發花白,在紫色的鴨絨衣外套著件亮眼的橙色馬夾,正在就著自己的保溫杯吃一個可能是自己從家里帶來的包子,她身邊的另一張椅子上靠著把不大的掃帚和一個塑料簸箕,紅色的簸箕很干凈,里面連一片樹葉也沒有。

今天的太陽真的很好,明亮的陽光灑得到處都是,不僅灑在我們的這個角落里,還灑在對面的教學樓墻上掛著的一個圓形的鐘表上,路邊的梧桐樹的枝丫上和遠處網球場綠色的鐵網圍欄上,這讓人懷疑已經不是冬天的陽光,而是夏天取之不盡的陽光。

有那么一刻,我感覺我不是和老羅坐在一起,而是和老龔坐在一起,我們像過去那樣曬著太陽,聊著果戈理,尤其是聊著他的《彼得堡故事》,我們聊得很起勁。真的。

可惜老羅不像老龔那么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身邊也沒有抽煙的人,不然,要是在這個時候我能聞到香煙的味道,說不定真的會以為我是在和老龔而不是老羅一起進行了這次漫長卻難忘的談話。當然,一直到談話結束,一直到我們在交大校門口分手,我都沒有對老羅說這些話。

二十一、外灘

圣誕節前,我給胡蝶打了個電話,想問問她最近情況怎樣,可打過去卻是占線的聲音,又撥了好幾次,還是占線,我想她可能現在比較忙,就沒有再撥過去。第二天,我忽然想起來這個事情,就又給她撥了一下,可還是占線。我又撥了好幾次,也還都是嘟嘟嘟的占線,好不容易有個接通了,卻傳來了“對方不在服務區”的提示音。這讓我不禁擔心起胡蝶來,我想她是不是也像馬遠一樣撐不住了,躲到哪里去了。

這天剛好是星期六,雖然是天色陰沉,可卻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我想也許可以直接去市區找胡蝶一下,了解一下情況。馬遠公司里的事情也不知道到底解決得怎么樣了,如果她真的解決不了,我就勸她退出公司算了。以我對馬遠的了解,馬遠也不會因此怪她的。因為以他的能力都撐不住,更何況胡蝶呢?

我決定下了后,也不等學校班車了,立即乘地鐵往市區趕去??赡苁侵苣┑木壒?,這節高架在半空的郊區輕軌上人并不多,偌大的車廂里只有我和另外兩個拖著行李箱準備回家過周末的女學生,她們旁若無人地聊著天,不時發出笑聲。沿線的站臺空空蕩蕩,每到一站,上下車的人都寥寥無幾。我就索性站在車門后,聽著地鐵車輪在鐵軌上快速滾動的聲音,心不在焉地看著外面的風景。輕軌兩邊的兩排高大的香樟樹依然像夏天一樣枝葉茂密、綠意盎然,從車門縫里刮進的涼風里,似乎還能依稀聞到樹葉散發出的清冽的香味。和輕軌平行的公路對面夾雜著一小塊一小塊的長滿雜草的田地,丟滿垃圾的池塘,農民們黑瓦白墻的舊房子和嶄新的兩三層的外墻貼著白色瓷磚的小樓,還有窄窄的小河,里面漂浮著一艘似乎隨時就會沉沒的有篷的木質小船,也不知道有沒人還住在上面??斓浇K點站時,我忽然看見路邊有很大一片新建好的粉紅色墻面的樓盤,幾乎每一幢樓房上都掛著巨大的紅色標語,上面用白字或者寫著“開盤巨惠”,或者寫著“每平米×××元”的字樣,感覺每個字都比一個人還高、還大。我想也許胡蝶現在也像這里的房地產公司一樣,正在忍痛出售馬遠的那個名為“新世紀”的巨大的樓盤。

輕軌到終點站,我上下樓梯換上了通往市區的1號線地鐵后,看到在陰郁的天空下,地鐵兩邊的田野里出現了更多的新樓盤,而且幾乎每個樓盤都懸掛著巨幅標語,不僅直接標明樓盤的價格,還寫上巨大的優惠的字樣??晌疫€來不及多想,隨著一陣震耳欲聾的響聲,地鐵就駛入了黑暗的隧道,一切都變得柔和起來,地鐵報站的聲音,地鐵站里明亮的燈光,溫暖的空氣,還有墻上光芒四射的燈箱廣告上的精美的商品和美女動人的面孔,逐漸把剛才的那一幢幢等待出售的樓盤拋在了郊區寒冷的空氣和荒涼的甚至不無凄涼的田野之中。

我從人民廣場站出來后,又試著給胡蝶打了個電話,我想說不定她會接聽的,可傳來的依然是占線的嘟嘟聲,我又給她發了條短信,告訴她我馬上會到公司里來找她,可是直到我快走到外灘了,還沒有收到她的回音。我只好邊看手機邊往馬遠公司所在的那幢靠近外灘的大樓走去,可一直到我走進那幢大樓的電梯,撳下樓層號碼,看著電梯門砰的一聲合上,我的手機還是沒有接到任何回音。

可是,這一切,當我從電梯里走出來時,就不再覺得奇怪了。因為電梯門打開之后,我發現原來正對著電梯的墻上掛著的一塊馬遠公司的銅牌已經被拆掉了,只剩下一個木框還留在墻面上。而電梯一側的幾個房間原來是馬遠的公司,走廊里沒有開燈,但因為辦公室的玻璃門是透光的,可以看見外面的光線,只是門把手上都用自行車的U型鎖鎖住了。我一間一間順著走廊邊走邊看,幾乎每間辦公室里都空空蕩蕩的,原來擺在里面的辦公桌、沙發都不見了,只剩下一些白色的紙片、被揉成團的報紙、花里胡哨的方便面包裝袋、被捏扁的一次性杯子,還有煙頭、破窗簾布什么的扔在地板上。馬遠的辦公室里更是片紙不存,我在墻角看到了他的那個像小臉盆一樣的煙灰缸,依然像個白色的刺猬一樣擦滿了香煙,我想那些煙應該都是馬遠之前抽過的,他總是每支煙只抽幾口就掐掉,所以他扔掉的煙頭總是很長,就好像沒有抽過一樣。

睹物思人,我不禁感到有些世事無常,上次馬遠還在這里和我侃侃而談,如今他卻已經杳如黃鶴了。我忍不住嘆了口氣。透過對面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見陸家嘴對面的有點模糊的東方明珠塔,還可以看到一艘又長又大的船舷被漆成鐵銹色和黑色的輪船正緩緩從黃浦江里駛過,似乎可以依稀聽到輪船汽笛鳴響后發出的悠長的聲音。

我重新乘電梯回到大堂,看到剛才進來時空著的迎賓臺后站了一個穿著紅色呢子大衣、盤著頭的姑娘,就走過去問她,馬遠的那家公司是不是搬走了。她愣了一下,對我說了聲抱歉,說她只負責在大堂迎賓,不是很清楚,而且,最近一段時間,大樓里的公司搬來搬去的很多,她也搞不清楚。我又問她認不認識這個公司的一個姓胡的姑娘,個子高高的,留著短發,我向她比劃了一下,描述了一下胡蝶的樣子。她立即說想起來了,她認識的,這個姑娘對人很客氣的,每次看到她都對她笑著打招呼的,好像她上個星期就離開這里了,好像還叫了個搬家公司,把辦公室里的東西都搬走了。我一陣興奮,忙又問她胡蝶有沒有給她聯系方式,比如公司新的地址啊、電話啊什么的,她再次抱歉地搖了搖頭。我點頭表示理解,只好帶著遺憾對她說了聲謝謝。

從大樓里出來后,我又看了看手機,胡蝶依然沒有任何回音。我就沿著旁邊的樓梯上了過街天橋。天橋上面有很多小販在擺攤,有的在賣旅游紀念品,有的在賣香煙,還有的在賣茶葉蛋和飲料。我從一個賣旅游紀念品的小販邊經過,看到他戴著塑料的帶眼鏡的小丑面具,眼鏡下連著一個夸張的紅鼻子和一撇朝上翹的黑胡子,正在向來往的行人兜售自己攤子上的小玩意兒,有鑰匙環、冰箱貼,還有他臉上的小丑面具。我笑著看了他一眼,他立即向我推銷他的小丑面具,我沒有拒絕,買了一個戴上。有個女的站在他旁邊賣香煙,看到我這么爽快,也向我推銷起來,我猶豫了一下,買了包美國的三五煙,又買了個一次性打火機。我以前在學校時會偶爾和馬遠買這個牌子的煙抽抽,奢侈一下,當時我們在一起聊,以后有錢了一定天天抽三五。因為三五不像萬寶路那么沖,似乎更像我們想象的美國,那時我們都還想以后去美國讀研究生留學來著,如今想想,都已經成往事了。

我后來不知怎么就不抽煙了,馬遠雖然有錢了,可大概也忘記當年的這個幼稚的念頭,我也很少見到他再抽這個煙了。我本來很想站在天橋上抽支煙的,可兩邊都被擺攤的人占滿了,又有人來來往往的,我就拿著煙順著天橋下到了對面的外灘防汛墻的步道上,然后我用打火機點了根煙。好久沒有抽煙了,我吸了一口后立即覺得喉嚨有點不舒服,咳嗽了好幾次才恢復了正常。我就邊抽煙邊往海關大樓方向走去。雖然天氣不好,可在步道上走來走去的游客卻一點不比平時少多少。他們胸前掛著相機,不時停下來拍個照片。很多人看到我都對我忍俊不禁,有的小孩還指著我的臉笑逐顏開,叫我小丑叔叔,有的小朋友還大聲對身邊的父母親說,小丑叔叔會抽煙。我想,他們一定是對我抽煙感到很有趣,他們以前一定沒想到小丑也會抽煙,更沒見到小丑抽煙。每到這時,我就很禮貌地沖小朋友和他們年輕的父母親回之以微笑。不過,我很快就意識到,我笑不笑并無所謂,因為我戴的小丑面具讓我看起來總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

江邊的風有點大,我剛好抽了口煙,還沒來得及吐出來,就被風刮得嗆了一下,我咳嗽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我看了看手里剩下的半支煙,伸手想扔到護欄外的江水里,可是我剛把手伸出去,忽然看到旁邊有個背著白帆布包的老阿姨正瞪大眼睛盯著我,我只好尷尬地對她笑笑,把手從空中收了回來。還好我戴著面具,自己的尷尬她看不出來。我突然覺得眼前這個老阿姨有點面熟,一下子想起來她就是上次我和馬遠在這里散步時罰馬遠款的老阿姨。盡管我的臉一直是副笑容,可我還是向她笑了笑,把煙扔到地上用腳碾了碾,又撿了起來捏在了手里。

“對了,這樣做就對了,大家都方便的。有的人喜歡亂扔垃圾,還不喜歡講理,沒意思的。你看到吧,前頭有只大垃圾桶的,你把香煙屁股扔到那里就好了?!?/p>

“謝謝啊,阿姨,我馬上就把這只煙頭扔進去?!?/p>

我笑著對她說了聲謝謝,轉身往前走了幾步,果然看到了一個垃圾桶,我把手里的煙頭,還有剩下的那包三五煙、打火機都扔了進去。然后,我猶豫了一下,把臉上的小丑面具也摘下來扔了進去。我覺得,哪怕是戴上了面具,自己似乎也很難像馬遠那樣任性,可以一意孤行。我突然想起自己上次戴恐龍面具在街上瞎逛的事,感覺已是恍然隔世。

游客們在我身邊穿來穿去,興奮地喊叫著,整理著被風吹亂的頭發,在巍峨的海關大樓前和黃浦江對面的東方明珠前擺出各種姿勢拍著照片,似乎這就是他們心目中的上海。前者是老上海的象征,從門口的希臘石柱和歐洲古典主義建筑的樣式可以看到昔日的殖民地痕跡,而后者則是新上海的圖騰,它比外灘的所有建筑都更高,在陰沉的天空下,東方明珠就像根帶足了燃料的火箭一樣騰空而起,它仿佛意味著某種不可遏抑的力量、令人瞠目的速度和一種無盡的對于未來的追求。我走到護欄邊像個游客一樣趴在了欄桿上,帶著寒意的江風一陣陣地刮了過來,總是發黃的渾濁的黃浦江的江水依然在奔涌,可似乎還要永遠地奔涌下去。江水攜帶著上游帶來的泥沙,排放的各種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垃圾,還有江上行駛和停泊的輪船泄漏出來的引擎的燃油油花,繼續奔涌向前。也許是陰天的緣故,江面看起來不像平時那么寬闊,可是江水翻涌,似乎流得更急了。剛才的那艘巨大的輪船已經不見了,只有一條輪渡正迎著風努力向對岸的碼頭駛去,船舷邊不時激起白色的浪花。在對岸高樓林立的陸家嘴,可以看到有一幢大樓已經建得很高,有好多層已經被高處的云氣遮住,可從旁邊的那個橙色的高高的塔吊看起來,這幢大樓好像還要繼續朝上生長。

忽然,從身后傳來了海關大鐘的整點報時聲,我轉頭看了看海關大樓上圓形的大鐘,竟然已經是下午一點鐘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吃午飯,有點饑腸轆轆,可附近的步道上卻沒有賣吃的東西,而且這里連個坐的地方也找不到。江風也變大了,吹得我都覺得有點冷了。我把身上的黑色短呢大衣的衣領豎了起來,擋住了吹到脖子的風,才感覺好了一點。我轉頭看到了不遠處的十六鋪碼頭的那幢三角形的航運大樓,忽然想起來里面有不少飯店,記得很久之前有一次馬遠還請我在頂樓的一個時髦的臨江的美式快餐店喝過啤酒,吃過漢堡。我立即轉身沿著步道回頭向航運大樓走去。

不一會兒,我就走到了航運大樓,按照上次的印象,我乘電梯到了頂樓,果然,一出電梯,就看到了那家門口放著一人多高漢堡模型的美式漢堡店。我推門進去,店里燈火通明,比室外還要明亮很多,我立即聽到了沙灘男孩的節奏歡快的歌曲,一股空調的暖風撲面而來,洋溢著炸薯條的金黃的香味,迎面的長方形柜臺上方掛著一面星條旗,里面幾個戴著紅色棒球帽穿著黑色制服圍著紅色圍腰的服務員正在忙碌。他們有的在收款,噼里啪啦地敲擊著收款機的鍵盤,有的在煎漢堡,發出了滋滋滋的香氣撲鼻的聲音,還有的正拿著玻璃杯在柜臺后面亮晶晶的啤酒龍頭下接啤酒,正對著江邊的落地窗旁邊的座位坐了不少外國人,有的在喝啤酒,有的在啃漢堡,還有的在哈哈哈地說笑。我到柜臺邊買了一份漢堡套餐,然后端著塑料餐盤走到了窗邊,想找個空位坐下來。我正前后看著,忽然有人叫了我一聲。我循聲望去,竟然是大衛在一張靠窗的桌子旁向我招手。

我一下還沒認出他來,或者說,我簡直不敢確認眼前這個人就是他,他反戴著那頂黑色的有LA字母的棒球帽,帽檐搭在脖子上,露出了光光的額頭。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件白色的圓領衫,他伸手把搭在對面椅子上的一件紅色鴨絨衣拿起來,揮手叫我坐下來。我這才發現,這家伙下面竟然只穿了條黑色的大短褲,他的兩條光腿露在外面,雖然肌肉結實,可我看了一眼就覺得自己的腿凍得直打哆嗦。哪怕這里有空調,也不可能熱成這樣,更不用說外面一陣風就可以把他吹得個透心涼了。我對他齜了齜牙,把餐盤放在桌子上。

“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我拉過椅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哈,你不是也一個人嗎?”大衛對我笑了笑。

“我是今天來看個朋友,順路走到這里,在這里吃點東西?!蔽液鋈幌肫饋硭秃彩?,就換了個話頭?!澳愠粤藛??”

“對啊,我剛才已經吃過了,現在喝杯啤酒?!彼e起已經喝了一半的啤酒杯讓我看看。

“好喝嗎?”

“好喝?!?/p>

“你今天也是路過這里嗎?”我拿起漢堡,打開外面的包裝紙,張大嘴咬了一口。

“不,我是專程來這里的?!?/p>

“專程?這么正式?”

“是啊,來上海后,我經常來這里吃東西的,因為這里的漢堡很好吃,很像加州的漢堡,而且啤酒很好喝,再而且,這里看得到江上的風景,所以,我有空就來這里?!?/p>

大衛端起酒杯示意我拿可樂和他碰一碰。我拿起可樂和他碰了一下,然后用吸管喝了一口,真涼。

“你最近在健身房的工作怎樣?”我又咬了口漢堡,感覺兩口下去,不是那么餓了,情緒也穩定下來。

“健身房的生意很好,可是我昨天辭職了?!贝笮l對我聳聳肩。

“為什么?”我有點驚訝。

“因為明天這個時候我就要回洛杉磯了。我買的是明天的飛機票?!?/p>

“不會吧,怎么這么快就要回去?”我還是覺得有點突然。

“正常啊,我在這里的交換學習結束了,下個學期我就要回學校去上課了,所以,我要離開上海了?!?/p>

“這樣啊,明白了,那我要祝你一路順風啊?!蔽曳畔鲁粤艘话氲臐h堡,喝了口可樂,感覺可樂似乎不是那么涼了。

“謝謝,可是、可是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一下,私人的問題,你覺得可以嗎?”大衛端起酒杯字斟句酌地看著我。

“沒問題的,我們不像美國人有那么多隱私什么的?!蔽胰滩蛔⌒α?,“盡管問,不管是每個月掙多少錢還是有沒有女朋友?!?/p>

“因為你和胡蝶是朋友,所以,我想問問你,你覺得她喜歡我嗎?”

“你說胡蝶?你問我她喜不喜歡你?”我沒想到大衛突然會問我這個問題,實在有點不知道如何回答。

“是啊,你不是說你們沒有隱私嗎?”大衛瞪著眼睛看我。

“可話是這么說,胡蝶也沒有和我聊過這個問題,就是她喜不喜歡你的問題,而且,我確實不知道她喜不喜歡你,對了,這個問題你應該知道啊,她不是經常去你那里健身嗎?”

我啰里啰嗦地說了一大堆,感覺還是不知道怎么說才好。而且,我也真的不知道胡蝶和他的關系怎么樣。

“哦,她對我說她喜歡我的,可是這段時間她不僅一直沒來健身房,我打電話,她都不回答我,發短信給她也一直沒有回音,而且,我打她的電話總是占線。我不確定她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贝笮l喝了一大口啤酒,情緒好像一下低沉下去。

我馬上明白了過來,看樣子胡蝶最近不只是不搭理我了,估計和所有人都切斷了聯系。我想也許可以把胡蝶現在遇到的情況簡單地給大衛解釋一下。

“可是為什么她在這個時間以前對我說,她很喜歡我,所以,讓我幫助她去美國留學的?!贝笮l突然提高了聲音,“但是,現在,她卻一下子就消失了。我昨天發短信給她,說我明天就要走了,她也不回答我的短信?!?/p>

“是嗎?”

我猶豫了一下,不知說什么才好。我相信大衛說的是真的,胡蝶很有可能真的是講過喜歡他,不過,以我對胡蝶的了解,卻不能判斷胡蝶是對他順口說說的,還是發自內心的。但有一點似乎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胡蝶很有可能是真心想去美國的。有時我覺得真是人如其名,她也確實像只飛來飛去的蝴蝶一樣,雖然喜歡在花叢中振動著自己翅膀,卻永遠也不會在哪朵花上流連忘返,一直停留下去。她的目標似乎就是一直要往前飛下去。只是,也許,很有可能,這一點胡蝶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蛘?,這就是大家常說的一個人的命?

“不過,我猜她也許不是故意的?!贝笮l向我攤開雙手,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啤酒,“也許她公司的事情很忙很忙,忙著要處理,也許她現在很長時間出差在外地,手機的信號不好,我知道中國有些地方很落后、很偏僻,沒有手機的信號?!?/p>

“那,你這么講,你們美國就沒有偏僻的地方,落后的地方?”我對他笑了笑,希望能轉移一下話題,不再談胡蝶。我覺得如果把胡蝶現在遇到的情況告訴他,不僅不能讓他放心,反而會越解釋越麻煩。

“哦,你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不是那個意思,美國也有很多地方沒有信號,很落后。像洛杉磯就比中國還要落后,到哪里都要開車,沒有上海這么發達,這么交通方便?!贝笮l有點著急,認真地對我強調了一下。

“哈,沒事,我只是和你開個玩笑,讓你放松一下?!?/p>

從窗外傳來幾聲渾厚的汽笛聲,可以看見在灰蒙蒙的江面上,一艘比我在馬遠辦公室看到的那艘輪船還要大、還要長的白色的輪船緩緩地駛過,這艘船這么大,這么長,也許可以航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想上到這艘船上,跟著這艘船航行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去看看我所不知道的風景,去認識一下我所不知道的人。盡管我知道這個念頭膚淺而短促,可就在這一剎那,我似乎突然能理解胡蝶的飛來飛去和馬遠的折騰了。甚至,我也能理解大衛為何會來到上海,又為何會喜歡上胡蝶了。

“你不用擔心的,也許過了這段時間,胡蝶就會和你聯系的?!?/p>

“真的嗎?可是我明天就要去美國了?!贝笮l有點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真的,我覺得,不要說是你到了美國,哪怕是你到了天涯海角,就是你到了月亮上,到了火星上,胡蝶也會和你聯系的?!?/p>

“你講的這個話是什么意思?天涯海角?我不去天涯,也不去海角,我不去月亮,也不去火星,我只是回美國,回洛杉磯啊?!?/p>

看著大衛懵里懵懂的樣子,我知道他沒有完全聽懂我的話。

“就是不管你去哪里都沒關系,胡蝶都會找到你的?!?/p>

“為什么?”大衛完全有點反應不過來了。

“因為她是只會飛的蝴蝶?!?/p>

“可是為什么她是只會飛的蝴蝶呢?”

“因為她叫胡蝶?!?/p>

我笑著舉起杯子,和還愣著的他的啤酒杯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感到冰爽之至,可樂之至。

“祝你一路順風!”

“好的,我會一路順風的,謝謝你!”

這次,大衛終于聽懂了。

二十二、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

自從上次和胡蝶見過面后,我就沒有再和馬遠聯系過,而這次和大衛見過面后,我也不再和胡蝶聯系。他們好像不僅從上海,也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上海這么大,又有這么多人,可是除了我,其實沒有幾個人認識他們,我身邊的人更是都不知道他們的存在,所以,當他們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之后,也就從上海消失了。

我想大概上海就是這樣的,人們在這里來來往往,就像黃浦江一樣潮起潮落、起起伏伏,只要有人立上潮頭,光芒四射,就有人被浪花卷走,沉沒在看不見的漩渦里。在上海,好像一切都像流水一樣變動不居,每個人都身不由己地在隨波逐流,這是個流動的舞臺,沒有誰能永遠唱主角,也沒有誰會跑一輩子龍套,每個人都既是演員也是觀眾,就像走馬燈一樣轉來轉去。只是,我覺得,上海有一點和別的地方不一樣,那就是在上海,既沒有人因為你掙大錢或者大紅大紫就羨慕你、嫉妒你,去阿諛你、巴結你,可是,與此同時,也絕不會有人因為你破產倒霉或者混得不好就同情你、安慰你,為你一掬同情的淚水,大家更多的是不聞不問、視若無睹。這樣成功的人也沒什么好夸耀的,失敗的人也沒什么好悲傷的,總歸是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好也會,壞也好,都是自己的,說到底和別人沒什么關系。這就是上海,上海就是這樣一個不冷不熱的地方,可這恰恰是我喜歡上海的原因。正是這樣,我也不止一次想過,我哪一天暴得大名也好,發財也好,我自己的骨頭總是不會變輕的,要是我哪一天落魄街頭,我也不會去求得別人的憐憫。上海的迷人之處,就是大家把上海冷酷的一面不僅寫在每個人的臉上,也刻在自己的骨子里,所以,我總覺得,有人講上海人勢利,或者上海這個地方勢利,那是不了解上海才說的話,上海其實不勢利,上海只是功利而已,因為沒有人有那么多的精力去關心一個自己之外的人。從這一點來說,上海也許是個自戀的地方,在上海,人人都需要很多愛,人人都希望愛別人或者被別人愛,可人人最后都只能愛自己。因此,在上海每個人都很孤獨,甚至孤單,可我想,我內心一定是喜歡這種孤獨和孤單的,所以,我這些年才在上海生活了下去,我覺得,我還會繼續這個樣子生活下去的,因為,我已經不想再改變自己了。

我的生活也終于徹底恢復了以往的樣子,不僅早已不再去報社,而且也不再和胡蝶聯系了,或者說,胡蝶再也不和我聯系了。每個星期我除了備課上課,再也沒有別的事情需要操心了。寒假很快來臨,校園里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我原來想等寒假放假后在圖書館里好好看點書,寫點什么的,比如像老龔期待我的那樣,像果戈理寫彼得堡一樣,寫寫上海??擅看萎斘規е淆徦臀业哪潜尽侗说帽す适隆?,帶著電腦來到幾乎空無一人的圖書館,坐在臨湖的窗戶前看著外面的那個似乎結了冰的灰白色的人工湖時,我就感到自己大腦皮層也像結了冰的湖面一樣光潔、平整,已經完全喪失了任何思考的功能。我常常從早上進圖書館大門,到晚上離開,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以至于我感覺我的電腦鍵盤都要生銹了。

春節臨近,但我沒有回家過春節,而是受一個好朋友邀請,去了他在三亞買的酒店公寓。遺憾的是他本人卻因為手頭工作太多沒有時間去,可是眼看著酒店公寓每年提供給他的免費時間一天沒用就要被歸零,他內心未免有點吃虧的感覺,剛好知道我春節不準備回家后,他就逼著我去替他住一下。我本以為他會慷慨地替我把來回機票也買好,可他明確告訴我,交通費由我自己解決。我因為開始答應得太快,來不及后悔,只好花巨款買了去三亞的機票。這讓我深深領悟了占小便宜吃大虧的人生哲理。不過,這主要還是因為我之前沒有去過三亞,我很想去看看這個到處都是大海、沙灘、椰子樹的溫暖的地方。

在三亞,我每天像個好吃懶做的人一樣生活。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住在一間碩大的酒店公寓里,每天聞著帶有海水腥味的熱風醒來,之后我隨便吃點東西后,就戴上墨鏡,穿著在賓館商店里買的印有椰子樹的圓領衫和只有游客才肯穿的花里胡哨的沙灘短褲,趿拉著人字拖,到路邊的高高的椰子樹下的椰子攤上買個新鮮椰子,讓攤主當場劈開,插上一根塑料吸管,捧著椰子坐到大海邊的賓館的沙灘椅上,慢慢一口一口喝掉。然后,在烈日下,我邊看著發綠的海水邊沿著被曬熱的沙灘向前漫步,直到興盡而返。有一次我興致高昂,一直走到途窮而返。我走著走著,不僅人越來越少,而且海水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腳下的海水似乎也越來越涼了,到最后沙灘突然消失不見,只剩下眼前帶著深沉的喧嘩一浪又一浪涌上來的冰冷的海水。岸邊的坍塌的沙石上面有一支支巨大的仙人掌,在強烈的陽光的烤曬下,這些仙人掌的顏色已經變成了土黃色,可卻依然沒有枯萎,旁邊是一棵不知道何時被風刮倒后斜著生長的粗大的椰子樹,幾枝肥大的葉子垂在沙灘上,隨著漫上來的海水搖擺著。

我爬到樹干上坐下來,摘下了墨鏡,瞇著眼睛看著眼前的似乎平靜的大海。陽光下,閃耀著刺眼的光芒的大海就像個無邊無際的果凍一樣晃動著,讓人眩暈,也讓人感到恐懼,但卻又讓人感到有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讓人想知道大海的深處到底有什么。

大海就這么涌動著,閃耀著魚鱗般細碎的陽光。我雖然明明知道,這深不見底的又像是黏稠的汁液流淌而成的大海,其實是由一顆顆小得不能再小的透明的水滴一滴滴積聚而成,并無什么神秘之處,可還是忍不住為之著迷。我想,可能真的像很多人說過的那樣,在世界上,也許只有大海把單純和復雜、渺小和博大、極度透明又極度晦澀、皮膚和身體、表面和深刻、極度寧靜和極度喧囂,還有這世界上最最矛盾的東西,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也許,我們就是這大海的無窮的水滴中的一滴?

晚上,我照例夜不能寐,就到沙灘上吃海鮮燒烤、喝啤酒。黃昏尚未降臨,就有很多當地人,也許不是當地人,誰知道呢,在沙灘上擺上了大大小小的燒烤攤。他們在沙灘上擺開一片便攜的塑料桌椅,在岸邊的高大的椰子樹的樹蔭下,熱情地招呼著從賓館里走出來的游客,為像我這樣無聊的人烤制各種各樣的海鮮。而夜晚的海灘也因此變得比白天還要熱鬧,大海早已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之中,只剩下潮水低沉的涌動聲,燒烤攤上都懸掛或者擺放著明亮的電燈,在滋滋啦啦的燒烤聲音里,在大家響亮的呼朋引伴的叫聲中,海風的腥味變成了燒烤的香味,海水苦澀的浪花變成啤酒甘醇的泡沫。因為這里的位置得天獨厚,海鮮可謂應有盡有,從名不見經傳的小魚小蝦到位列國宴之尊的大魚大蝦,皆可招之即來,食之有味。當然,這里的沙灘燒烤也有點像人生,不該有的也都有,有一次我竟然吃到了烤鯨魚肉,真是不可思議的好吃,難怪世界上的鯨魚越來越少。想到這里,我情不自禁地又要了一塊鯨魚細細品嘗了一下。我忽然感覺到這次吃鯨魚的機會難得,很可能這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鯨魚,因為下次到來之前,或者鯨魚沒有了,或者我沒有了,都有極大可能。

也許,對我來說,夜里在沙灘上吃燒烤,還有一個難得的樂趣就是聽真正的國產“沙灘男孩”唱歌。他們又瘦又黑,個頭不高,一看即知是本地富有理想對現狀不滿的文藝青年。他們基本上兩人一組,合騎一輛看起來可能是用廢舊零件拼裝起來的摩托,每個人都在背上背一把吉他,摩托車的車身則一邊掛著一個黑色的音箱,一邊掛著一個樂譜架。在沒有路燈的黑魆魆的海邊,他們騎著亮著大燈的摩托車在沙灘上來回奔馳,耀眼的燈光把沙灘上的沙粒照得就像雪粒一樣透明,他們就像從天而降的天外來客一樣,任性地縱橫馳騁??赡芩麄優榱艘俗⒁夤室獍涯ν熊嚥鸬袅讼羝?,摩托車的發動機發出的響聲節奏響亮,富有彈性,非常拉風。一旦有人向他們招手點歌,他們就立即在沙灘上剎住摩托車,支起樂譜架,插上話筒,打開音箱,準備好后,就把和燒烤攤的菜單一樣用電腦打印后過塑的一疊歌曲名單遞給想花錢點歌的人。老實講,他們會唱的歌還真不少,不過,大都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讓人感覺三亞好像還停留在過去的那個時代,平添了一種懷舊氣息。

我開始一直沒點歌,有天晚上,我啤酒喝得有點多,忽然興起點了一首《外婆的澎湖灣》。你別說,這天晚上來唱歌的兩個小伙子真不錯,他們穿著藍白條的長袖?;晟?,看起來很年輕,我問他們多大年齡了,他們說還在讀高中,寒假里唱唱歌,勤工儉學一下。但他們的吉他彈得好,歌手的嗓子也不錯,所以歌也唱得好,尤其是當那個小伙子唱到“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歌詞的時候,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感動得眼睛都濕潤了,還好燈光離我比較遠,我又是一個人,沒人看見。我感動不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而是因為我之前對這句歌詞一直有著一種奇妙的不可解,因為我之前不僅沒有來過三亞,也沒有見過南方的海,所以對這句歌詞所描述的海邊風景感到非常費解,海邊有陽光、沙灘、海浪,我都可以理解,但是卻對海邊竟然有“仙人掌”這種植物卻總有點不可思議。直到這次我來三亞看到海邊的仙人掌,才知道的確有這么一回事。以前總覺得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現在看來,不僅眼見為實,耳聽也為實才對。其實,有時想想,這世界上哪有什么空穴來風,都是有了各種的事實才有了各樣的風聲。

另一個晚上,這兩個?;晟郎碁┠泻⒃谖覀兊臒緮偳坝謹埖搅松?,他們一連賣力唱了幾首歌后,卻沒人再點了??纯创蠹叶济χ跓艄獾年幱袄锍院ur喝啤酒,他們站在沙灘上就又在話筒里吆喝了幾聲,問還有沒有朋友繼續點歌,不然他們就要離開這里了。也許是因為我無所事事,我喝得又有點多了,我覺得他們其實是舍不得走或者說沒地方可去才這樣講的,就招手讓他們把歌單送過來。我本來還想直接再請他們唱一次《外婆的澎湖灣》的,再聽聽他們唱出“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這句漂亮的歌詞,同時也是一度對我有著難以索解的意義的歌詞,可又覺得他們可能會因此認出我,會感到我這個人很可笑,竟然無聊到把一首歌點兩次。

我就接過那個歌手遞過來的歌單翻了一下,想找一首別的歌讓他們唱唱,我也胡亂聽聽,這對他們對我都是聊勝于無。因為我是吃過飯后在賓館里看書看不進才出來的,到燒烤攤比較晚,我就一個人坐在燒烤攤邊緣的一個桌子邊,燒烤攤的燈光照不過來,光線比較暗,所以,當我忽然發現歌單里面竟然有首用圓珠筆寫的歪歪扭扭的英文歌名,而且竟然還是列儂的《Imagine》時,我以為是我酒喝多了眼花了看錯了。我又仔細看了一眼,然后用手指著這首歌,問站在我旁邊等我點歌的小伙子他是不是會唱這首英文歌,小伙子毫不猶豫地叫了我一聲大哥,說了聲他當然會唱,這是他剛才學會的新歌,不然他不會把歌名寫在歌單上的。我立即愉快地付了錢,叫他就唱這首歌。

“Imagine there's no heaven”

“想象這世界上沒有天堂”

當這個小伙子伴隨著吉他聲唱出第一句歌詞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真的喝多了,一個人喝酒喝什么酒都容易喝多,我不應該瞧不起這個“沙灘男孩”。他確實沒有夸口,他不僅真會唱,而且唱得比列儂也不差。這首歌是我在大學里最喜歡的一首歌,可是我要說,我唱得沒他好。我躺在帆布沙灘椅上,聽著歌,突然很想去哪里搞一大筆錢,然后把這個小伙子包裝成中國版的“沙灘男孩”,我覺得他一定能紅,一定可以紅遍大江南北,甚至跨越眼前黑乎乎的太平洋,紅到美國去,紅到加州去,讓加州的原版“沙灘男孩”也震驚一下。

看來這支歌確實打動了不少人的心,這個沙灘男孩唱完這首歌后,有很多人拍起了巴掌,還有個穿著花襯衫的男人從一張桌子前站了起來大聲叫了聲好??礃幼铀榷嗔?,似乎站也站不穩,有個穿著黑背心和超短裙的個子瘦小的姑娘忙走到他旁邊伸手去扶住了他,他說了句我沒事,把姑娘的手甩開,然后拿著一支點著的香煙歪歪扭扭地從一張張坐滿人的桌子間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伤麆傋叩缴碁┥?,就不知道被什么絆了一下,差點摔到,跟在他身后的那個黑背心姑娘趕緊又伸手扶了他一下。這次他沒有再甩開姑娘的手,而是拉著她一起跌跌撞撞地向站在樂譜架旁的沙灘男孩走過去。因為剛才是我點的歌,沙灘男孩特地拿著樂譜架和麥克風來到我前面不遠的地方唱歌,這邊光線比較暗,所以看不清楚這個人的臉。他搖搖擺擺,走到沙灘男孩前掏出皮夾子拿出一疊錢要給他。我以為他要接著點歌,誰知道他把錢給了沙灘男孩后,讓他把吉他交給自己,說是他也要把這個歌唱一遍獻給大家聽。沙灘男孩可能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猶豫了一下后還是把吉他從自己身上取了下來遞給了他。不過,他明顯喝多了,我感覺他喝得比我還多,因為他好像站都站不住了,要不是那個黑背心姑娘在旁邊一直撐著他,他隨時可能倒在沙灘上。他把還燃燒著的紅色的煙頭扔到沙灘上后,伸手拿起吉他的背帶,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把吉他的背帶從自己腦袋上掛到自己胸前,最后還是那個扶著他過來的黑背心姑娘把背帶從他頭上套了下去。

好不容易背好吉他后,他開始用手上下撥拉起了琴弦,但是除了發出一陣雜亂無章的噪音外,幾乎不成任何調子,以至于站在他身旁的那個黑背心姑娘都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叫他不要唱了。我以為他會就此住手,可他不僅沒有住手的意思,反而像模像樣地對著樂譜架上的麥克風喂喂喂了幾聲,說是要獻給所有在這塊沙灘上,獻給所有在天涯海角的朋友一支歌,而且,他開口就是沙灘男孩剛才唱過的列儂的那首《Imagine》。

“Imagine,Imagine there's no heaven”

“想象,想象這世界上沒有天堂”

他一開口就先重復了“Imagine”這個詞一下,我覺得他的聲音非常耳熟,或者,怎么說呢,這種唱法我非常耳熟,因為過去馬遠在唱這首歌的時候,總喜歡這么唱第一句的歌詞。我敢說,他已經完全喝醉了。因為他唱來唱去,就像錄音機的磁帶卡住了一樣,吱吱啦啦的反反復復唱的就是這一句歌詞。

我已經可以確認,這個拿著吉他亂彈亂唱的花襯衫男人就是馬遠,因為他的嗓音和唱這首歌的方式我太熟悉了。我沒想到他會從上海躲到這里來喝啤酒吃燒烤。他身邊的那個黑背心姑娘,一看就是從KTV包房里帶出來陪他的。但我沒有起身,依然倒在遠處的沙灘椅上看著這一幕,我拿起啤酒瓶又往嘴里灌了一口冰涼的啤酒,感覺這個晚上我酒喝得還真不少。

可是忽然那兩個沙灘男孩和馬遠吵了起來,他們對馬遠說他們不唱了,叫他把吉他還給他們,可是馬遠卻聽也不聽,依然在胡亂彈著吉他,反復唱著那句歌詞。那個唱歌的男孩就伸手去拿馬遠掛在胸前的吉他,他們就扭在了一起??珊芸祚R遠就把那個男孩推開了,他本來就比那個男孩高了一頭,又喝了很多酒,力氣很大,所以吉他還在他身上掛著。也許是那個男孩又說了什么話,他對他大吼大叫了起來。

“你小子不就是想問我多要幾塊錢嗎?要多少?老子給你,告訴你,我有錢,這是什么破吉他,本來就不值幾個錢,你以為我不懂??!”

“你有錢有什么了不起的,把吉他還給我?!蹦莻€男孩也高聲叫了起來。

“好,好,你厲害!這就還給你!”

馬遠說著突然把吉他使勁從胸前拽下來,扔到地上就用腳去踩了起來,吉他發出來咔嚓咔嚓的聲音。

“看我還給你,看我還給你!”

那兩個男孩顯然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愣在旁邊看著馬遠像瘋子一樣一邊瘋狂地一腳一腳地踩著地上已經被踩壞的吉他,一邊嘴里還嘟嘟囔囔。很多正在喝啤酒的人都把頭扭了過來,看著馬遠在這里吵吵鬧鬧,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過了一會兒,他可能是累了,終于停住了腳。

“看,你不是要錢嗎?給你們錢,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有錢,這些錢全給你們,賠你的破吉他,夠了吧?”

馬遠掏出一個皮夾子,從里面掏出了一疊錢來,扔到了那個男孩的臉上,然后又掏出了一疊錢向旁邊的男孩也扔了過去。一直站在馬遠旁邊的那個黑背心姑娘估計是怕他等會沒錢給自己了,把他的皮夾子從他手里一把奪了過來,又低頭從沙灘上撿了幾張錢放進了皮夾子。

“好了,你們兩個人,你們也都看到了,我老公是喝多了,你們也不要再鬧了,這些錢是他賠你們的,我看夠你們買好幾把新吉他了,就這樣吧,你們把這里收拾收拾回去吧。不然,我老公醒過來,會把給你們的錢都拿走的?!?/p>

那兩個男孩默默地看著她和馬遠,似乎還沒有從這一幕中反應過來。

“好,算你們兩個小子運氣,既然我老婆開口了,看我老婆的面子,我今天就放你們一馬,今天就算讓你們開開眼,錢算什么,我有的是,我最不缺的就是錢了?!?/p>

“好了,好了,老公,我看你還是少說幾句吧,我們好回去了。你喜歡唱歌,我明天陪你去個好的地方唱,在這個地方有什么好唱的啊?!?/p>

她轉身架著似乎已經平靜下來的馬遠一步一步吃力地從沙灘上離開了。旁邊的人可能是見多了喝酒喝多的人的樣子,早就都轉過頭繼續鬧哄哄地說著話,繼續喝啤酒吃燒烤了。風好像有點大了,從燈火通明的燒烤攤上飄來了溫暖的烤魚的香味,空氣中還可以感覺到海水的潮濕的氣息,大海沉浸在黑暗之中,只能聽見海水呼啦嘩啦地漫上沙灘又悄無聲息地退回到一片黑色的霧氣中的聲音。從遠處看不見的沙灘上,隱隱約約飄來了別的沙灘男孩的歌聲,似乎有點像是一首英文歌,誰知道呢?也許是中文的也說不定。

我又喝了口啤酒,啤酒又涼又澀,感覺就像此刻黑夜里海水的味道一樣,雖然我此刻并沒有喝過海水。我覺得有點冷,把身上的套頭衫的帽子拉到頭上戴好,剛才還覺得旁邊幾張桌子的人太吵鬧,現在他們的說話聲和笑聲突然變得忽遠忽近起來。我感覺好像有點頭暈,就閉上眼睛仰頭躺到了椅子上。過了一會兒,我重又睜開了眼睛,夜空中繁星閃爍,似乎每一顆星星旁都有著更多的看不見的星星,有的星星很大,發出了金色的光芒,就像是閃光的紐扣一樣綴在天幕上,有的星星很小,可卻異常明亮,像針尖一樣尖銳,呼嘯而來,刺得人眼睛都不敢睜開。我瞇了瞇眼,腦子里想想東西,琢磨一下剛才的事情??墒?,我想來想去,也像錄音機的磁帶被卡住了一樣,思路始終停在馬遠剛才唱歌砸吉他的那一個場景之上,反復來反復去,既不能往前想,也不能往后想。

海浪似乎在上升,涌動的海水發出的聲音卻更加低沉,就像是有風從草原上刮過,只看見草在動,卻看不見風的樣子。我感到自己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完全不知道馬遠為什么會在這里突然出現,更不明白他唱歌、砸沙灘男孩的吉他、扔鈔票又說明了什么。而且,我還沒有對他打招呼。我是忘記了,還是因為酒喝多了沒反應過來呢?我只好又把眼睛閉上,我感覺腦子里的一個個小齒輪好像都還在旋轉,可是每個齒輪的牙齒都咬不住另一個齒輪。我終于可以肯定,我是真的真的喝多了。

這樣的經歷對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有一次我和朋友們喝酒喝得太多,以至于后來我什么時候回去的,又是怎么從酒店回到學校宿舍的,又是怎么自己一個人還洗了澡上了床的,第二天醒過來后完全都不記得了。只是,我總感覺今天喝的酒并不多,而且喝的還是啤酒,就產生了這種暈頭暈腦的感覺,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第二天醒來后,我以為前一天晚上的事情我都會忘記,我記得自己之前酒喝多了就有過這樣的經歷,而且都不止一兩次了??墒?,這一次第二天上午醒來后,當我小心翼翼地從床上起來,慢慢拉開窗簾,再次看到外面明亮的陽光時,雖然我早有準備,知道陽光每天都像今天這樣明亮,這樣刺眼,可還是突然間變得異常清醒,昨晚在沙灘上遇到馬遠的那一幕似乎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在我的腦海里慢慢復原了,尤其是他抬腳用力踩那個沙灘男孩的吉他的情景,像個慢動作一樣,我仿佛可以聽到他的腳一下一下踩在吉他上發出的木板碎裂的聲音和周圍發出的奇怪的笑聲。這笑聲不知道是不是當時我酒喝多了沒有注意,腦子自動錄下來的還是現在自動進行后期制作時加進去的背景聲。而且,就像用數碼技術把膠卷修復了一下,每一個影像都變得更加細膩,甚至可以暫停,可以回放,還可以調整角度放大了看。

這讓我有點哭笑不得,我懷疑昨晚在沙灘上喝的不是酒,而是致幻劑。為了擺脫這種出其不意的幻覺,我到盥洗間用涼水沖了個澡,才感覺腦子里不再放3D電影了。因為暫時沒有什么胃口,我也懶得到餐廳去吃早餐,就用電熱壺燒了開水,泡了杯昨天去城里閑逛時買的本地的特產苦丁茶,然后到陽臺上的一張白色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下來。雖然時間還很早,不過八九點的樣子,可陽光已經變得很刺眼,我坐下沒幾分鐘,就只能瞇著眼睛看外面的風景。我只好起來回房間拿了墨鏡戴上,等我回到陽臺上,才注意到,旁邊好多在陽臺上吃東西或者看風景的人都戴著墨鏡。有的還穿著花里胡哨的襯衫,在米黃色的陽臺上搔首弄姿,讓人拿著相機給自己拍照。

我端起苦丁茶喝了一口,覺得還真苦。因為我以前沒喝過苦丁茶,對苦丁茶的苦還沒有體驗,看著苦丁茶的茶水清冽晶瑩,似乎很淡,可一口下去,舌尖如遭電擊,感覺就像是被那種名叫竹葉青的毒蛇咬了一口一樣,整個人都要變綠了。不過,我覺得人卻頓時清醒了很多。我的房間的陽臺很大,正對著大海,透過白色的雕花欄桿,可以看見樓下的巨大的露臺,上面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排排鋪著白色桌布的桌子,有人正坐在旁邊吃早餐;再下面是個長方形的藍色的游泳池,已經有人游過泳正躺在游泳池邊白色的躺椅上喘息,再下面就是幾排高高的椰子樹和像鹽一樣細膩和粉白的沙灘,沙灘不遠處,就是一片無敵海景,無垠的太平洋的海景。

此刻,我的眼前只有大海,除了大海,還是大海,我感覺自己似乎也正在溶入這片大海之中,變成了一滴水,一滴微不足道的海水。

可能是戴了墨鏡的緣故,在陽光下,我眼里的大海不是藍色的,而是綠色的,一會兒是墨綠色的,一會兒又是淺綠色的。而且,大海似乎一直在變化,似乎緩緩地從白色的沙灘一點一點地涌向天邊,然后又倒卷了過來,升到了半空之中,讓人感覺到自己似乎不是坐在開闊的一覽無余的天空下面,而是坐在青紗帳一樣的大海下面。

也許是因為有太陽曬在身上,我感覺越來越熱。我又喝了一口苦丁茶,大海似乎變得更綠了。我抬頭又看了看沙灘上的那幾棵椰子樹,看到樹后面的沙灘上有穿著橘紅色馬甲的清潔工在那里清掃著什么,估計是昨天擺在那里的燒烤攤在收攤時并沒有收拾干凈,伴隨著溫暖的被曬熱的海風,我似乎聞到了一股燒烤的香味,昨天晚上的那一幕突然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燒烤攤的老板熱情的吆喝聲,啤酒的冰鮮,海風的潮濕,大海的沉默和無聲的喧嚷,沙灘男孩的歌聲,還有馬遠的吵鬧。

我把墨鏡摘下來,黑夜里燈光下的海鮮燒烤攤,沙灘男孩的歌聲,列儂,《Imagine》,都像海市蜃樓一樣消失了。昨晚的沙灘上已經空無一人,清潔工也不見了,只剩下海浪,沙灘,仙人掌,還有反射著耀眼陽光的白色的沙粒和一棵又一棵又高又瘦的椰子樹,椰子樹綠色的像鋸齒一樣的樹葉,似乎正在風中擺動,告訴我昨晚的那幕場景已經隨風消逝。

杯子里的苦丁茶已經所剩不多,茶水的顏色也變得像海水一樣綠,一樣深,我把剩下的一口喝掉,苦得我又皺眉頭、又咂嘴,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我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終于下定決心,決定提前結束在這里的優哉游哉的生活,離開這個地方,以免再撞到馬遠。

我重新戴上墨鏡,感覺大海的浪花在緩緩退去,從不遠處海天交接的地方,黃浦江的渾濁的黃色的江水似乎開始一點點地從像綠色的墻紙似的大海里洇出來,隨后,外灘、海關大樓、陸家嘴、東方明珠的風景重又浮現出來了。

二十三、夜宴

新學期我本來沒有安排在徐匯本部的課,想在閔行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好好讀書寫作一番,爭取不負老龔的生前所托,寫出一個“上海故事”之類的玩意兒,趁著清明節前發到他的Email信箱里,或者采取傳統方式,用紙打出來燒給他看看??砷_學前幾天,老秦突然電話找到我,說他開學后要去美國訪學三個月,可他有一門本部的課,不知道我愿不愿意幫忙上一下。我因為上個學期已經在本部上過課了,這個學期很想休息一下,所以沒有再讓系里給我排本部上課??上氲嚼锨貙ξ矣兄鲋?,而且平時對我們這些青年教師照顧有加,和藹可親,就問了一下他上課的時間,知道和我現有的課時間不沖突后,我立即爽快地答應了。老秦很客氣地對我說了聲謝謝,我笑了,對他講,不要客氣,我從來沒對他說過謝謝的。他聽了哈哈笑了起來,連說沒事,大家習慣不同,沒事的。

因為老秦是周一早上一二節的課,我得乘最早的班車從閔行趕往本部。剛開學時,我還真不是很適應每星期一一大早起來跑到本部來上課的生活。因為擔心鬧鐘不響,起晚了趕不上班車,上課遲到,星期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好,經常半夜突然醒過來,可看看鬧鐘才兩點鐘,再想睡過去,卻再也睡不著了??蓭讉€星期后,我就又適應了這種兩邊上課的生活,要鬧鐘驚天動地地響好幾次我才能醒過來。

三月正是江南春暖花開的時節。每當我周一上午從徐家匯本部上完課,乘著班車回閔行的時候,都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外面的陽光逐漸溫暖起來,我常常把車窗推開一條縫,讓帶著春天的青草氣息的帶點涼意的風刮進來,沖淡一下車廂里因為門窗緊閉有著難聞的味道的悶熱的空氣和嗆人的溫熱的油煙味。不知道是因為年前房地產的危機已經走出,還是民工們在家鄉過完春節后重新回到了工地,沿途的各個沉寂的樓盤似乎又隨著春回大地重新恢復了生機。在陽光下,高高的塔吊閃耀著光芒,長長的吊臂重又開始在空中旋轉,被風雨扯爛的綠色的防護網又都換上了整齊的新裝,一個洞也找不到了,工地的圍墻上胡涂亂抹的涂鴉又被不乏異國情調的樓盤名字重新覆蓋,班車從旁邊開過時,簡直以為自己到了歐洲或者美國,什么威尼斯豪庭、凡爾賽莊園、馬德里花園、圣巴巴拉山莊,其實前身都是上海郊區的稻田。不過,因為這些樓盤大多沒有完工,道路也未修整,有時在用圍墻圈起來的工地的空地上,不同的樓盤的夾縫中,還可以看見殘存的油菜花,在陽光下金光燦燦,耀人眼目??粗@些油菜花再次開放,不禁有種滄海桑田之感。

這幾個月來,胡蝶也好,馬遠也好,都沒有聯系過我。當然,我也沒有聯系過他們。因為他們也好,我也好,我們彼此都知道,我們之間的這種聯系除了徒增煩惱之外,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我知道自己解決不了他們的問題,聯系他們除了噓寒問暖之外別無助益,他們也知道聯系我這個人并不能解決自己的問題,所以大家都索性不再聯系了。這也許就是上?,F實的地方,可這也是我喜歡上海的地方。在上海,大家既不會強人所難,也不會勉強自己去迎合別人,所以,在上海,一個人成功了,他可以讓你分享自己的快樂,請你一起花天酒地,可是,如果他失敗了,卻不會讓你分享他的痛苦,他寧愿躲起來一個人吃糠咽菜,也不愿意讓你看到他落魄的樣子。有時候,這難免讓人覺得上海的冷漠,可我覺得這就是上海有意思的地方,我喜歡這種冷漠。

但是,我只要突然想起幾個月前在三亞海灘上看到的馬遠發酒瘋的那一幕,我就有點不是很舒服,我就怎么也冷漠不下來。不知為什么,我對馬遠有點失望,我覺得他已經不再是過去我認識的那個馬遠了。從他在公司遇到困境時撂挑子跑路,把公司的事情都甩給胡蝶一個人開始,我就對他感到陌生起來。雖然我不僅在報紙上看到過類似的新聞,之前也聽老龔講過很多個他認識的老板為了躲避債務或者公司破產跑路的故事,可還是對馬遠竟然也會走這條路多少有點吃驚。不過,像馬遠這樣在國內找個地方躲起來還算好的,他人雖然跑了,公司還在,只是賴賬而已,賬還在,而且他蓋的房子還在??捎械娜司捅容^糟糕了,看看公司快不行了,干脆卷款出逃到國外,從此人間蒸發,讓客戶血本無歸、欲哭無淚,而這樣的事有很多。

老龔對我講過的最慘的一個老板跑路的故事是他的朋友的故事。這個人在公司完蛋后攜款逃到了泰國,把身上的錢花完后,他既不敢回國也不敢向國內的人要錢,怕暴露自己的行蹤,被警察給抓了,可他在泰國一時間又無法找到別的謀生手段,最后只好去曼谷的一家夜總會當了個人妖,靠表演艷舞來掙點錢混口飯吃。有一年老龔跟著旅行團去泰國旅游,在曼谷夜總會看人妖表演,發現有個人妖一直在脈脈含情地盯著自己,而且跳舞的尺度很大,讓他神經有點錯亂,以為這個人妖對自己有意思,就叫他過來交流一下,這才發現這個人妖竟然是自己的朋友。驚訝之余,雙方互述衷情,可老龔感到愛莫能助,最后只能把皮夾子里的錢都掏出來給了他小費。老龔回去把這個事情在報社講了之后,幾乎沒人相信是真的,因為實在太狗血了。后來報社有個人偷偷把這個事情寫了出來在一家小報上發表了,他本以為會一舉成名,可沒想到發表出來之后,也沒什么人相信,反而以為一點也不真實,完全是他胡編亂造的玩意兒,根本不符合生活的邏輯。

其實,現實生活什么古里古怪的事情都有,只是大家不知道而已,而且,生活哪里有什么邏輯呢?生活又不是小說,哪里需要講什么邏輯?只有虛構的東西為了搞得像真的一樣才講邏輯,生活里的東西,本來就是已經在現實里發生過的真東西,并不需要讓自己變得像真的一樣,因為它本身就是真的,所以才不會管什么邏輯不邏輯,只有假的東西才需要邏輯這種本來就是假的東西給自己背書才對。

可我總覺得這樣的事情不管發生在誰身上都可以理解,唯獨發生在馬遠身上似乎有點不應該,盡管我知道我的這個想法并不一定有什么特別的道理。但話又說回來,我雖然覺得馬遠這么做不是很地道,也還是勉強可以接受,哪怕是他趁機在上海這個寒冷的冬季躲到三亞去享受海浪沙灘仙人掌的熱帶風光,甚至和KTV女郎眉來眼去老公來老公去地秀恩愛也沒問題,這些我都可以理解,可是我對他這個家伙不僅在三亞縱酒狂歡,還趾高氣揚地毀掉沙灘男孩的吉他,更不假辭色地吹自己有錢,肆意拿著手上的幾張鈔票去欺侮他們,有點不能接受。比較來講,馬遠還真不如老龔那個去泰國當人妖的朋友,那個人雖然比他落魄,比他可憐,聽起來也好像很可笑,可仔細想想那個人卻比馬遠有勇氣得多,而且也比馬遠更像個男人,更像個敢做敢當的模子。

甚至,我感到他連胡蝶也不如,胡蝶都比他更加有勇氣。雖然胡蝶自從那天晚上來找過我之后就再也沒有聯系過我,但我可以想象得出她這段時間的艱辛。偶爾,當我看到手機通訊錄里她的名字時,也想過是不是給她打個電話,但又想到她也許并不希望此刻我來打擾她,否則,按她的脾氣,早就給我打過好幾次電話了。這么一轉念,我就放棄了聯系她的想法。

可也許是心有靈犀,三月底的一個周四的下午,我正在圖書館里看書,忽然接到了胡蝶的手機短信,問我第二天晚上有沒有空到市區和她一起吃個飯。剛好周五晚上我本來就沒有什么安排,再加上我早就很想見見她了,所以立即就回了她短信說沒問題。我回了她短信后,有點興奮,就拿著手機走到閱覽室外的走廊上,忍不住給她撥了個電話,可是電話剛撥過去就被她掐斷了。不過,她很快又來了條短信,告訴我她正在開會,飯店訂好后會通知我的。我只好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回了句明天見。這天正好下著小雨,透過走廊的窗戶,可以看見下面的湖面上似乎籠罩著一層一層白色的輕紗,我推開了一扇窗戶,一股帶著柳枝的清香的雨絲撲面而來,到底是春天了,雨滴已經一點涼意沒有了。

胡蝶看樣子很忙,我本以為周四晚上就可以收到她預訂的飯店的消息,可直到周五中午才收到她的短信,說是她已經訂好了飯店,晚上就約在一千零一夜吃飯。我馬上回了她短信說沒問題,準時到。這個飯店我們過去聚會時去過一次,因為靠近地鐵站,交通很方便,所以周五我就算好時間,直接從學校乘地鐵去的飯店。三月的天已經黑得比較晚了,我從飯店附近的地鐵站出來的時候,發現路邊的法國梧桐頭頂的路燈雖然已經亮了,在綠色的樹葉中間發出暈黃的光,可天色卻依然明亮,天空上的云朵被夕陽照得就像是鑲上了一圈紫紅色的花邊,發出迷人的光芒。這是黃昏的最后的一剎那,街上的一輛輛汽車已經開始亮起大燈,在路口的紅綠燈下排著隊緩慢往前行駛,散發出和春天的暖風一樣溫和的油煙味。人行道上的人也變多了,不過,這個時候感覺還是下班的人比較多,只是他們雖然也還提著或背著自己的各種各樣的包,但腳步明顯比上班時放慢了很多??赡苁巧衔邕€下雨的緣故,很多人的手里還拿著收好的長柄雨傘。他們不時停下來張望著路邊商店櫥窗里被燈光照得越來越亮也越來越漂亮的商品,有的姑娘還會對著櫥窗的玻璃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子笑一笑或者擼擼自己的頭發。

雖然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來過一千零一夜,可是這個飯店的生意不僅沒有變糟,反而變得更加火爆了。我從電梯里剛出來就看到在飯店門前的走廊上坐滿了等位的人。那些都是沒有提前訂位或者直接來吃的人,他們隨著飯店播放的肚皮舞音樂的鼓點或者搖頭晃腦,或者抖動著腿,耐心地等待著運氣降臨去填補那些因種種原因爽約的客人的空位,或者干脆等到第一波客人吃完后翻臺再進來吃第二波。到了門口,我給胡蝶發了個短信,告訴她我已經到飯店了,問她到了沒有。她回短信給我說很抱歉,她還在開會,很快就可以來,讓我一個人先把菜點起來。我對她說了聲沒事的,不用急。然后,我轉身對站在門口迎賓臺后的一個穿著紅色連衣長裙的姑娘報了胡蝶的名字,她看了一眼手里的預訂表,立即對我說了聲請,伸手讓我跟著她進去。飯店大廳里依然像上次一樣金碧輝煌,充滿了異國情調,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水晶吊燈和裝在墻上的壁燈已光芒四射。雖然時間還早,可已經有不少客人坐在大廳里開始用餐了。紅裙姑娘把我帶到大廳靠墻的一個敞開的包廂里坐了下來,就又到門外去接待新的客人了。包廂比大廳地面要高一些,有兩級臺階,像火車座一樣,中間是一張長條桌子,兩邊是連排的可以坐四個人的沙發椅,因為椅靠不高,人坐下來上半身都露在外面。飯店里的服務員很快給我送了杯紅茶來,我喝了一口,看了看周圍的環境。這個包廂位置挺好,正對著大廳中間的跳肚皮舞的舞臺。好像上次我們也是坐在這個包廂里看的肚皮舞。不同的是上次是馬遠請我,這次則是胡蝶請我了。

大廳里很安靜,不斷有客人走進來坐下,空氣中很快充滿了各種菜肴的香味,除了節奏柔和的肚皮舞音樂,也漸漸開始喧嘩起來??腿送蝗槐l出的談笑聲,刀叉碰到杯盤的清脆的叮叮聲,服務員彼此招呼上菜和添茶倒水的叫聲,此起彼伏。我坐在包廂里慢慢喝著茶,耐心地把菜單看了好幾遍,可是胡蝶還沒有來。因為包廂比大廳的地面要高,從大廳正坐在桌子邊用餐的人的晃動的頭頂看過去,可以看見另一側臨街的窗戶外面有霓虹燈的五彩繽紛的燈光在閃爍,天已經完全黑了??墒呛€沒有來,我想她可能碰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或者她本來今天就很忙,反正我也沒什么事,更沒什么可急的,就又叫服務員加了好幾次紅茶??梢苍S是水喝得太多,再加上紅茶的作用,過了一會兒,我就不得不去了一趟洗手間。

當我從洗手間出來,走到大廳的走廊上時,遠遠地看到胡蝶已經來了??磥硭菑拈_會的地方直接趕過來的,還穿著黑西裝和白襯衫,一副很正式的打扮。這幾個月沒見,她似乎變得更加職業,更加干練了。我正想立即走上去跟她打個招呼,卻發現她不是一個人,而是和一個男人面對面地坐在包廂里。我本來以為胡蝶就約了我一個人,現在看來還有一個人,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我認不認識。因為這個人背對著我,穿著一件藍襯衫,正低頭看著桌子上的什么東西,也許是我剛才看了很多遍的菜單也說不定,我看不到他的臉。不過,這個人看樣子年齡不小,他的滿頭白發,在燈光下顯得非常搶眼。胡蝶正對著我,但也沒有正臉朝我這邊看,她一手端著茶杯,一手伸向空中揮動著,似乎正想叫大廳里走來走去的服務員過來點菜或者倒茶。我猶豫了一下,放慢腳步走了過去。

“哈,李老師,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p>

我剛走到包廂旁邊,胡蝶就轉頭看到了我。她立即從包廂的座位上欠起身子,走下臺階向我伸出手來,我只好也伸手和她握了一下??此倪@副彬彬有禮的舉動,不知道的人很可能以為她是今天第一次見到我。

“客氣?!?/p>

看到她裝模作樣,我也只好敷衍了一句,和她握了握手。我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坐在她對面的那個男人,他果然正在翻看著菜單。不過,這個時候了,在室內,他臉上竟然還戴著副墨鏡,而且還是那種鏡片像鏡子一樣的反光的墨鏡。我想這個老頭可能眼睛怕光什么的。

“你坐里面吧,你看,我以為你都點好菜了,準備一來就張嘴吃,好好享受一下的,結果還得我來了點?!?/p>

“哦,能者多勞啊。再說,這里我只來過一次,我也不知道吃什么好,而且也不知道點的菜合不合你口味,還是你來點比較好?!?/p>

“什么,就來過一次,不會吧?”

胡蝶等我走進包廂坐下來后有點驚訝地問我。

“是啊,就是上次你和馬遠請我來的那次,后來我就再也沒有來過這里?!?/p>

我把剛才喝過的那杯茶從桌子中間拿到自己面前,又看了一眼對面的這個白發蒼蒼戴著墨鏡頭也不抬的看著菜單的老頭子,感覺好像在哪里見過,但又實在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好,請問,這位先生是?”

“啊,你看我都忘記了,這是我今天要介紹給你的一個老朋友?!?/p>

這時,一個男服務員終于走到了我們包廂邊,拿著點菜單和筆,問我們誰點菜。

“那么,還是我點吧?!焙_他遞過來的另外一本菜單,轉頭對對面的那個白頭發老頭說:“我看,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之間就不要客氣了,你還是自己自報家門吧?!?/p>

我很奇怪胡蝶會這么講,可我馬上就反應了過來。

因為對面這個老頭子從菜單上抬起頭后,對我笑了笑,然后伸手把墨鏡摘了下來。

就在這么一瞬間,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覺得這個人有點熟卻又不知道熟在哪里的原因了。坐在我對面的這個滿頭白發的人竟然是馬遠??呻m然他滿頭白發,他的臉還是像之前的那樣年輕,就是比以前黑了很多,紅了很多。我想這應該是他幾個月來天天在三亞的海灘上曬太陽游泳的結果,那里的太陽有多亮、紫外線有多強我是親身體驗過的,我只在那里待了一個星期多一點,皮膚就曬黑了。

不過,不知怎么搞的,我好像并不覺得馬遠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很突然,也并不驚訝,或者說,至少不像馬遠和胡蝶期待的那么驚訝。我感覺就好像昨天才見過他一樣,我很平靜地對馬遠笑了一下。

“我說我剛才怎么沒認出來你。人家都把頭發染黑,想讓自己變得更年輕,你怎么把頭發染成白色了?看起來像個老頭一樣?!?/p>

“哦,不是染的,是自己白的?!瘪R遠伸手把垂到額頭的一縷白發往頭上擼了擼。

“自己白的,真的?我還是在文學作品里看到有人一夜白頭的,還沒在現實生活里見到,開個玩笑,你這個也算是讓我填補空白了?!?/p>

“我的頭發不是一夜白的,好像是漸漸白的,開始沒注意,有天照鏡子,發現兩鬢有點花白,再后來就全白了?!?/p>

“沒事,你這樣更有風度,大叔感更強,據說現在的小姑娘都喜歡有點滄桑感的大叔,不喜歡油頭粉面的小青年?!焙c好菜,轉頭對馬遠笑了笑。

“你這么講,我也要馬上去把頭發染白了,這樣好歹也可以吸引幾個漂亮小姑娘?!蔽姨置艘话炎约旱念^發。

“哎喲,李老師,在我們面前,你就不要裝了。我猜你現在這樣子就已經吸引不少漂亮女學生了,你要再弄個白頭發,那馬總還有飯吃啊。我覺得,你無論如何總得給馬總留個面子吧?!?/p>

胡蝶看看我又看看馬遠,自己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要真這樣,那就好了,我今天就去和漂亮姑娘約會去了,哪里還有時間跑來見你們兩個人,給你們免費當電燈泡啊?!蔽乙脖凰脑挾盒α?。

“我就知道你這家伙重色輕友,話要講清楚,胡蝶也是你的朋友吧,我還沒說我是你們兩個人的電燈泡呢。再說,我才不要像你一樣去吸引那些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呢,我現在只要能吸引胡蝶就可以了?!瘪R遠也幽默地回了胡蝶一句,對我眨了眨眼,把墨鏡重又戴到了臉上。

“哈,你們兩個人在胡亂講些什么啊,我還沒有說我是你們兩個人的電燈泡呢?!?/p>

胡蝶又得意地笑了起來。她轉身打開放在我們之間的座位上的拎包,從里面拿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煙叼在了嘴上,可是她摸來摸去,卻沒有能找到打火機。她轉身舉起手準備叫服務員,馬遠立即掏出一個打火機打著火伸手遞了過來,胡蝶對著火點上煙,只吸了幾口就拿過桌子上的煙灰缸把煙掐滅了。我覺得她吸煙的這個動作有點像馬遠,記得馬遠每次抽煙也都只抽幾口就把煙掐掉了。

“你抽嗎?”

馬遠拿過胡蝶放在桌子上的煙,拿出一支問我。

“不抽啊,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抽煙的?!?/p>

“哦,那是過去啊,你看,胡蝶過去也不抽的,現在也抽了?!?/p>

馬遠打著打火機,給自己點上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別勸李老師抽煙,不抽煙挺好的,抽煙真不好。要不是壓力大,我才不會抽煙呢?,F在我皮膚好差,都是抽煙抽的,以前我不抽煙,皮膚很好?!?/p>

胡蝶邊說邊伸手又從桌上的那盒香煙里抽出一支煙來,拿起打火機熟練地點上??蛇@次只吸了兩口,她就又把香煙掐滅在煙灰缸里了??神R遠還在認真地抽著剛才的那支煙,不僅似乎一點沒有要掐滅的意思,還小心地一口一口抽著,不讓煙熄滅。

“這個我可以給你作證?!蔽遗e起了右手,笑著看了看胡蝶。

“你作證沒有用啊,馬總不相信也不行啊?!焙粗R遠,似乎話里有話。

馬遠沒有吭聲,他抽了口煙,吐了吐舌頭,微笑了一下。他的墨鏡的鏡片像鏡子一樣閃著光,我從里面看到了我和胡蝶的有點變形的臉。

我這才注意到,大廳里已經是燈火輝煌了,各種喧嘩聲似乎也比剛才大了很多。我正想問胡蝶菜怎么這么久還沒上來,一轉頭,兩個服務員就一口氣把所有的菜都端了上來。

“好了,餓壞了,終于可以開吃了?!焙闷鹂曜?,招呼我和馬遠,“快點,這個烤羊排要趁熱吃?!?/p>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拿起桌子上的一次性塑料手套戴上。

“有一個多月了吧?!瘪R遠終于把那支已經抽得只剩下過濾嘴的煙扔到了煙灰缸里,也戴上了塑料手套,拿了塊烤羊排啃了起來。

等大家默默無語地啃完烤羊排,胡蝶在旁邊給大家的杯子里都倒上了葡萄酒,然后舉杯邀請我和馬遠一起碰一下。

“剛才忘記祝賀馬總回歸啊,來,我們一起喝一杯,祝賀一下?!?/p>

“好,祝賀,祝賀!”我也舉起了酒杯,和胡蝶碰了一下,然后又和馬遠碰了一下。

“哦,謝謝?!瘪R遠把杯里的酒一口喝掉,拿過酒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其實最應該感謝的是胡蝶,我在不在這里,公司都一樣運轉得很好?!?/p>

“哪里,關鍵是你信任我、支持我啊?!焙e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然后也把里面的酒一口喝光。

也許是幾杯酒下去之后,人興奮起來了,也許是今天在大廳的舞臺上跳肚皮舞的肚皮舞娘發揮得很好,激動了大家的情緒,也許是坐在旁邊的肚皮舞樂隊的幾個樂手的表演非常精彩,尤其是那個留著一撇胡子打著手鼓的鼓手,鼓點的節奏忽快忽慢,輕重緩急,斐然成章,讓人感覺他打在鼓上的每一聲都像是同時打在了人的心上,每個人好像都因此沉浸在一種隨心所欲的狀態里,既放松,又投入,還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開心。

胡蝶看得十分投入,她隨著肚皮舞的鼓點點著頭,還用手拍著桌子,可能是她的動作引起了肚皮舞娘的注意,肚皮舞娘立即走過來邀請她一起跳肚皮舞。胡蝶笑著看了看我們,把身上的西裝脫了下來,跟著肚皮舞娘就走到了舞臺中央。鼓聲再次咚咚地響了起來,肚皮舞娘手把手地教了胡蝶幾個動作后,就開始領著她扭動起了自己的身體。我還是第一次看她跳舞,你別說,她跳得還像模像樣。

一曲終了,胡蝶在一片掌聲中走了回來,她笑著坐到椅子上后立即拿起餐巾,擦了擦臉上的汗。

“沒想到肚皮舞跳起來還很累的?!?/p>

“厲害!厲害!跳得不錯!”我向她伸出大拇指。

“你才知道,胡蝶一直很厲害的?!瘪R遠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我感覺胡蝶有跳舞天賦啊,幾個動作很快就學會了,而且還能串在一起跳出來,不容易的,我看到那個肚皮舞娘都在為你鼓掌?!?/p>

“哪里,她是為了鼓勵我。我差遠了?!焙闷鹗诌叺木票秃攘艘豢?,“喝錯了,我想喝水來著?!?/p>

我拿過桌子上的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遞給她,她接過來喝了一大口。

“你不知道,胡蝶是很厲害的,她不只是跳肚皮舞厲害,搞管理更厲害,她現在可是今非昔比,現在公司里的人都聽胡蝶的,不聽我的?!?/p>

“哪里,馬總真會開玩笑,大家雖然聽我的,可他們都知道,最后我還要聽你的啊?!焙趾攘丝谒?,“剛才有點緊張,不然可能會跳得更好?!?/p>

“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說真的?!瘪R遠忽然提高了聲音。

我看了馬遠一眼,他戴著墨鏡,看不清他的眼睛。

“馬總,你這是在說什么???”胡蝶有點驚訝,她轉頭看了我一眼。

“我說什么,你應該懂,我覺得,你籠絡人心的能力也很厲害啊?!瘪R遠把酒杯在手里擺弄了一下,“你搞定的人現在可以和你一起開個公司了吧?”

“你是不是喝多了?”胡蝶也提高了聲音。

“我沒有喝多,今天我就是要告訴你,有我在,公司的人就不可能跟你走?!?/p>

“馬總,你要是覺得我有這個想法,我現在就可以一個人離開公司?!焙潇o地把礦泉水放到桌子上。

我又看了馬遠一眼,我覺得他喝得有點多了。

“馬遠,你想多了。你可能不知道,你不在的這段時間,胡蝶很辛苦的?!?/p>

“我沒有想多,就是想多了,又怎么樣,我就不相信她一個KTV的小姐能有多厲害。你這么寵著她,不會是和她有什么關系吧?”

我忽然覺得馬遠沒有喝多,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可是看到的卻是墨鏡鏡片里的我的似乎有點變形的臉和胡蝶的臉。我拿起自己的酒杯往他的臉上扔了過去。我看到他立即伸出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墨鏡,當然,還有他墨鏡背后的眼睛。一股葡萄酒的赭紅色的味道頓時彌漫開來。接著,我又順手抓起了胡蝶放在桌子上的那瓶礦泉水,使勁往他身上砸了過去。

大廳里依然喧嘩如故,精美的食物的香味、肚皮舞的音樂都讓人沉醉。我抓起我的外套站起來,又拿起胡蝶的西裝和手提包,叫胡蝶和我一起走。胡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馬遠,她沒有吭聲,只是接過她的西裝和手提包,和我一起踩著肚皮舞的深沉的鼓點走了出去。

沒有人看到我們這個包廂里發生的事情。大家都被那個肚皮舞娘高潮迭起的舞姿吸引了,她的身段真是婀娜多姿,在節奏快慢有致的鼓點中,她身上的每一個地方似乎都在隨著音樂顫動,發出耀眼的光芒。

馬遠一直捂著自己的臉,一直到我和胡蝶離開,他也沒有把他的手從臉上放下來。

二十四、在地鐵車站

大概是三月底的一天吧,也許是四月初的一天?已經過了好幾年了,我也記不清楚具體時間了。不過無傷大雅,反正這個時候上海的天氣,總是一副乍暖還寒的樣子。那天好像也陰雨連綿,讓人感到忽冷忽熱。上午,我在徐家匯本部給學理工科的小朋友們講了兩節課的果戈理,因為提到他的《彼得堡故事》,觸景生情,忍不住多講了幾句,下課鈴響了之后,我還不為所動地繼續嘮叨了一下。這時我看到有幾個學生臉上露出似乎馬上要去廁所大便的神情,痛苦不堪,急不可耐,但我不為所動,一意孤行,按照自己的高亢的興致侃侃而談,直到把話講完才宣布下課。當然,那幾個學生也依然健在,并沒有因為我沒有按時下課而暴斃在課堂上。

坦率地說,作為一個老教師,我早已經不再以學生的滿意與否來決定自己上課的方式了,我講課主要是卡拉OK,自娛自樂為主,至于學生最多只是一些讓我入戲的群眾演員而已??墒?,有時難免也顧此失彼,弄巧成拙。這天上午下課后,為了圖個口爽,多講了這么三五句,就錯過了去閔行的班車。好在我下午沒課,我就不慌不忙地在食堂吃了午飯,然后在蒙蒙細雨中打著壞了好幾根傘骨的折疊傘,向徐家匯地鐵站走去。校園里的那塊大草坪已經泛青,在雨水的滋潤下,似乎每根小草都變得亮晶晶的,充滿勃勃生機。我走進草坪,感覺腳底松軟,很快就聞到一股清新的泥土和青草氣息。

可是,當我從草坪上快走到前幾年我們系所在的老圖書館前時,卻被草坪邊的法國梧桐的樹干上掛的一根半人多高的繩子攔住了,上面掛著一個牌子,上面用觸目驚心的黑體字寫著,“草坪正在維護,請勿踏入,違者罰款!”這讓我感到有點困惑,因為剛才進草坪的時候沒有告示,快出來了,卻有這么一個玩意兒,真是哭笑不得。我看了看,也不知道是不是需要維護的草坪只有這么一塊,旁邊的草坪就沒有繩子攔住了,我就繞到旁邊的一棵樹下走了出來。

看樣子老圖書館的內部裝修已經完成了,門口豎著掛了一塊嶄新的白底黑字的校史館的木牌子,仿佛還能聞到油漆的味道。自從我們系幾年前從這幢天花板角落掛著蜘蛛網、木地板滿是窟窿的老房子里搬出去后,這幢西式紅磚樓房就一直空關著,每次我從這里經過時都覺得似乎自己的一段光陰就儲存在這里,只要找到鑰匙打開鎖住的那扇木質的大門,推門進去,就可以看到當年的一切。這間位于底樓進門右側的空空蕩蕩光線昏暗的辦公室,不管下不下雨都泛出潮味的沉悶的空氣,走在上面吱嘎作響的木地板上的油漆幾乎已經完全脫落,只有星星點點的紅色印跡殘存下來,還有放在廢棄的壁爐前的那臺二手的立式鋼琴,黑色的琴蓋總是反射著日光燈的燈光,擺在鋼琴前面的是一把充當琴凳的普通的靠背椅,椅子上常常堆滿了老師們的信件和散發著油墨味的報紙雜志。有時,就在懸掛在半空不斷閃爍的日光燈的昏暗的燈光下,在鎮流器的嗡嗡聲中,有個人坐在琴凳上正用手撫摸著白色的琴鍵,正弓著腰低著頭試著彈奏出幾個簡單的音符,想努力把這些音符連在一起,彈出一支連貫的曲子。

而那個人就是當年曾經孤獨的我。那些年,周末我因為無聊經常一個人從閔行乘班車到本部,一個人在空無一人的昏暗的辦公室看書、寫作,累了就走到那臺鋼琴前,摸索著胡亂敲一下琴鍵。如今這一切都過去了。不過,這幢三層樓的西式紅磚樓房好像是校園里現存的最老的建筑,已經快有一百年了,做過圖書館,又做過不少系的辦公室,不知道儲存了多少人的記憶,如今變成校史館,也算是得其所哉。

我從華山路校門走了出去。雖然正在下雨,可校門外窄窄的華山路上依然是人來車往,熱鬧非凡,公交車的剎車聲和啟動聲,小汽車提醒穿馬路的行人和三輪車的尖銳的喇叭聲響成一片。路邊的小商店里一如既往地播放著流行歌曲,小吃店里炸雞排的香味一直飄到人行道上,讓人覺得自己剛才好像沒有吃過東西似的。我打著雨傘,沿著人行道往徐家匯地鐵站走去,人行道不寬,有的地方地磚已經翹起來或者干脆只剩下一攤污水,走在上面不時會從磚縫里濺起一串水滴。我邊走邊躲避著迎面走過來的同樣打著雨傘的人,有時閃避不及,對方的雨傘上的水會甩到我的臉上,還讓人有一種令人吃驚的涼意。當我走近地鐵站口,收起雨傘甩了甩傘上的雨水,從高高的臺階上下到地鐵站檢票口時,可能是因為有空調的緣故,卻感到似乎就這么幾十級臺階的距離,已經從乍暖還寒的初春走到了春末夏初的暖意盎然的日子里。

因為已經過了高峰期,地鐵站里的人還沒有華山路上的行人多,檢票后,我乘電梯下到了站臺。也許是上一班地鐵才剛駛出車站,兩側的站臺上都空空蕩蕩,只有寥寥的幾個人在晃蕩,有的在看著燈箱廣告上光芒四射的美女和精美的商品發呆,有的低頭在看手機的短信,讓人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鐵站。我抬頭看了看掛在半空的一塊車次顯示屏,因為不是高峰期,下班車還要好幾分鐘后才能到,我就在旁邊的一個不銹鋼三連椅上坐了下來。

坐下來后,我才看了看在椅子的另一側坐著的一個人。這是坐了一個穿著淺藍色牛仔褲和黑色套頭衫的姑娘,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香水味??赡苁潜容^辛苦,她雙手握著一個長柄的黑雨傘,正閉著眼低著頭在打盹,因為她留著披肩的長發,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臉,看不出她的年齡,但從她的穿著上看,倒是像個還在讀書的大學生。我轉頭從自己的書包里拿出很多年前老龔送給我的那本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準備等會在路上再翻翻。今天我就是講到這本書才情感突然波動起來拖堂的。我翻開扉頁,時間過去了這么多年,書的書頁已經發黃,變脆,有的地方甚至變成了鐵銹色,可還是像夢境一樣完好如初。

“哎,李老師,怎么這么巧???”

我抬頭看了看,好像沒看到有誰在叫我。

“你看你看哪去了,是我,我在這邊叫你呢,真是的,你耳朵是不是出毛病了,這么近你也聽不見啊?!?/p>

我轉過頭,看到坐在另一側的椅子上那個姑娘正握著雨傘的傘柄在對我微笑。我愣了一下,準確地說,是愣了好幾下,才反應過來。

“胡蝶?!怎么會是你?”

我真有些驚訝,感到真有點難以置信。

“不是我,那還會是誰呢?難道你還在這里碰見過別的小姑娘?”

胡蝶朝我哈哈笑了起來,可能笑得有點厲害,她的嘴角和眼角似乎一下出現了好幾條皺紋。真的,如果不是她主動對我打招呼,我還真有點認不出來她了。她化了妝,不僅像個熊貓一樣畫了兩個黑眼圈,還涂了個很紅的口紅,整個臉的皮膚也明顯被太陽曬得有點黑紅黑紅的。我感到她的這個風格和我記憶中的她的樣子比起來似乎有點奔放了。

“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有點突然。這么多年了,我都沒有見過你,你也一點聲音都沒有,突然就在這里碰見你了,有點猝不及防。真的,我完全沒有思想準備?!?/p>

“我也沒準備好不好,不過,你說得也對,我們好像都有七八年沒見面了。時間過得是快,都感覺不到,好像我們昨天剛見過面似的。對了,你不會現在還是一個鉆石王老五吧?”

“哎,我們剛見面不到一分鐘,你不要這么尖銳好不好,我什么時候是‘鉆石’的,我怎么一點不知道?”我忍不住也哈哈大笑了起來,我還是頭一回聽人講我是鉆石級的王老五的?!安贿^,還好,我不記得對你講過沒有,我當年在報社兼職時有個排版的姑娘要辭職考研究生的事,她叫方萍,還有印象嗎?當時她沒說考哪個學校,誰知道后來她竟然考的是我們系的研究生,直到復試時見到她我才知道,就這樣,再后來我們就戀愛結婚了?!?/p>

“哦,好像聽你說過,你這個模式是師生戀啊,很像魯迅的,好像他和許廣平也是師生戀,你不是講你要當作家嗎?說不定你也會成為魯迅那樣的作家的?!?/p>

胡蝶向我曖昧地眨了眨眼。我有點不好意思,竟然感覺臉有點發燙。不過,我不是因為和方萍談戀愛覺得不好意思,而是為自己當年竟然會把八字沒一撇的白日夢告訴給胡蝶感到不好意思。

“我對你說過自己要當作家的?”

“說過啊,還不止一兩次呢,喏,你當時還對我講過這本書的,就這個作家?!焙筋^伸手指了指我手上拿著的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澳氵€對我嘮叨了好多次,說總有一天,你會像果戈理一樣,把自己在上海的經歷寫個‘上海故事’的,我沒講錯吧?”

“這,是沒錯,看來,我們當初關系非同一般,好像走得很近啊?!蔽矣悬c尷尬地向她齜了齜牙。

“當然!很近,非常近的??上覀儧]有緣分啊,你看,當時我都三番五次主動投懷送抱,從市區去閔行那么遠的地方找你,你都不假辭色,像個木頭人一樣,裝正人君子,只請我喝咖啡吃三明治,不要說葡萄酒了,就是連杯啤酒都不肯請我喝一口,要不就在湖邊的柳樹下走一走,假裝逛公園欣賞風景,一點也不為所動?!焙χ戳宋乙谎?,“我沒說錯吧,你自己說我說的這些是不是真的?”

我還第一次聽到胡蝶這么講過去的事情,感覺自己有點被動,好像怎么說都有點不對。

“這個,主要是我當年沒有和女孩交往的經驗,比較不自信?!蔽医K于憋出了一句話,“要是換現在你再來試試?”

胡蝶卻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可以啊,沒問題的,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沒有別人逼你,我要是說,現在我隨時可以試的,你還愿意試嗎?”

“算了,算了,都過去了,不和你開玩笑了,說說看,你這些年都在做什么?我一直沒有聽到你的消息?!?/p>

我又愣住了,沒想到胡蝶會這么說,我只好打了個哈哈,換了個話題。當年我拉著她從一千零一夜出來后,就和她分了手,之后就再也沒有聯系過她。當然,她也再也沒有聯系過我。

“這個,你有興趣嗎?”

“當然有啊?!?/p>

“那說來話還挺長,可仔細想想,也沒做什么吧。從哪里講起呢,就從那晚我們從那個飯店分手講起吧,大概是,第二天吧,我就讓人去馬遠的公司把我的東西搬了出來,正式辭了職。后來,我就去了美國留學。這個講起來還和你有關系,那個加州健身房的美國小伙子大衛你還有印象吧,我就是找他幫忙聯系學校出的國。之前,其實,他比較喜歡我,曾叫我和他一起去美國。你可能不知道,我當時也很猶豫的,正好遇到馬遠公司出事,我就留下來了苦苦支撐了一段時間??珊髞?,公司情況好轉以后,你也知道,馬遠不再信任我了。我想既然這樣,去外面看看總是好的,我就和大衛聯系,去洛杉磯讀了幾年書,畢業后就留在那里工作了好幾年。再后來,我就又和大衛分了手,重新變成了一個人?!?/p>

“是嗎?”

“是啊,不過,這不是他的問題,是我提出和他分手的。我們現在還是很好的朋友。他其實是比較單純的美國男孩,就希望和我結婚后在郊區的大房子里生幾個孩子,好好過日子??晌矣X得我想要的比這個還多,美國那種生活對喜歡的人來說可能很好,可對我來說,有點太安靜了。怎么說呢,很多時候,你會覺得,生活每一天都是一樣的??稍诩又?,你不知道,不僅每一天都是一樣的,有時候甚至每一年都是一樣的。一年四季都是藍天,棕櫚樹,大海,沙灘,周末要不去公園燒烤,要不就去健身房健身,要不就去教會參加團契。我待著待著就覺得自己這輩子好像已經一眼可以看到頭了。大家都說未來就是現在的一天天變過去的,可要是現在的一天天沒有什么變化的話,那其實就等于沒有什么未來了?!?/p>

“理解的?!?/p>

“不過,在美國讀書時,我雖然讀得還不錯,可我卻發現我不是讀書的料,因為我這個人就是靜不下來,我不喜歡安安靜靜地學習。為了折騰一下自己,我就在學校里報了個舞蹈課,誰知道一下子就喜歡上了跳舞?!?/p>

“哦?!蔽铱戳丝此?,覺得她現在的樣子似乎是有點像個跳舞的人。她不僅身材保持得不錯,而且坐在椅子上挺胸抬頭的,姿勢很講究。

“所以,后來和大衛分手后,我就去了土耳其,還有埃及?!?/p>

“去那里干什么?”我有點驚訝。

“去學習跳肚皮舞啊?!焙χ戳宋乙谎?,“你是不是有點震驚?”

“還好,還好,我又不是今天才認識的你?!痹捠沁@樣說,但我對她迷上肚皮舞的確還是有點震驚?!拔疫€以為你在美國學的是現代舞什么的,怎么會去跳肚皮舞?”

“也說不出為什么,開始就是喜歡吧,你忘記了,我們以前在一千零一夜看過啊,當時我就很喜歡的??珊髞韺W了這個舞蹈才知道,其實挺有挑戰性的,要跳好不容易,表面上看就是肚皮動動,屁股扭扭,可實際上要每一塊肌肉都要協調起來才行,要跳得好,必須學會控制自己的身體,還有自己的精神。而且,我覺得肚皮舞很女性化,可又很主動,很獨立,一個人就可以跳,所以,我很喜歡?!?/p>

“你講得太專業了,我是真不懂?!?/p>

“哈,那我就不說了,反正我就這么去了土耳其和埃及。你可能不知道,后來我在伊斯坦布爾的夜總會里,還有開羅的游船上,都跳過肚皮舞?!焙悬c得意地看著我。

“那確實我要震驚一下了??陕犇氵@么一說,這些年你的經歷比我豐富多了,和你比起來,我才是真的沒做什么,幾乎和當年一樣,什么變化也沒有,還是個教書匠?!?/p>

“你先別急著做總結,我還沒講完呢?!焙执舐曅α似饋?。

“好吧,我聽著?!蔽抑缓眠诌肿?。

“然后,我去年底回到了上海,開了家肚皮舞學校,專門教人跳肚皮舞?!?/p>

“不會吧?”我這次倒是真的有點震驚了。

“是真的。而且,我的這個肚皮舞學校,不僅是上海第一家,也是全國第一家。不過,有時我也覺得自己走上這條路有點奇怪,可是我覺得好像只有跳舞,只有跳肚皮舞的時候,才能讓我找到自己,才能讓我感到,怎么說呢,感到自己不僅可以控制自己的身體,控制自己的精神,還可以控制自己的命運?!?/p>

“那就好。我想,跳舞能跳到你這種地步的人,估計也沒幾個吧?”

我看了看胡蝶,她已經被太陽曬得黑黑的臉,和上海女孩不同的化妝風格,涂得濃重的眼影,大紅的嘴唇,都讓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我覺得她這些年的生活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的經驗之外,而我能對她說的話其實也沒有多少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焙麩o聲地笑了。

從地鐵隧道里隱隱傳來了地鐵高速行駛的隆隆聲,很快就從隧道里刮出了一股涼風,一班地鐵呼嘯著從黑暗的隧道里鉆了出來,從我們面前滑過后,突然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柔和的姿態無聲無息地停了下來。剛才我沒有注意,不知道這是從我們面前經過的第二班還是第三班地鐵了,也許是第四班,我們好像說了很多話。

“時間差不多了,我得走了?!焙麖陌锾统鍪謾C看了看,然后站了起來,“今天下午,我就要給這期新招的學員上第一節肚皮舞課,再不走,就要遲到了?!?/p>

“好的,那我們再聊。不要耽誤了你的正事?!蔽颐囊巫优愿玖似饋?。

“對了,馬遠后來和你有聯系嗎?”她忽然隨口問了我一句。

“沒有,我只聽說他把公司賣了,拿了一大筆錢,后來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p>

“哦,這樣啊,現在想想,他其實人不錯的。好了,不說了,事情都過去了。那我先走了,我們以后再找個時間聚好了。對了,別忘了,我等著看你的《上海故事》呢?!?/p>

胡蝶微笑著向我伸出手,我猶豫了一下,也伸出手和她握了一下。我感覺她手勁挺大的,看來她這些年沒有白練跳舞。然后,她轉身向地鐵的車門跑去,剛跑進去,兩扇車門就碰在了一起。從車窗里,還可以看到她抓住吊環后晃動的背影。但很快,隨著地鐵重新啟動并再次呼嘯而去,她的背影也消失了。只剩下地鐵隧道墻上的幾個廣告燈箱上的美女還在向我發出迷人的微笑。

我突然想起來應該問胡蝶要個電話號碼,因為之前我已經換了好多次手機,從愛立信,到諾基亞,到三星,再到水貨的蘋果手機,每換一次手機就像搬一次家,總是要扔掉很多東西,忘記很多東西,她的電話號碼也早就在這一次次的搬家過程中被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

不過,這都不是問題。

因為在上海的茫茫人海里,你想忘記一個人很容易。如果你不想再見到一個人,也許只是轉過一個街角,或者,僅僅是錯過一班地鐵的時間,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這個人。當然,如果你想找到一個人,也同樣容易。不管是在地鐵站,還是在街頭,總有一天,只要你愿意,總能與他再次相見。

當然,對我來說,我相信,只要我像果戈理寫出《彼得堡故事》一樣寫出《上海故事》,就隨時可以見到胡蝶,甚至不知所終的馬遠。當然,還有遠在天邊的老龔。我相信他一直在等著我的這部他期待已久的小說。也許,我可以試試,把我這些年的經歷寫成一部小說,這就是我的“上海故事”。不過,我想給這部小說取個好聽的名字,或者叫“蝴蝶夢”吧。我想不管是胡蝶以后看到還是馬遠看到,或者老龔,以及更多的人看到,他們應該都會喜歡這個名字的。因為胡蝶這個名字總是讓人想起真正的蝴蝶,而真正的蝴蝶,誰不喜歡呢?誰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只是一個夢境,而自己只不過是在另一個夢境中做夢的人呢?

地鐵隧道里再次傳來地鐵行駛的隆隆聲,我轉過身向對面的站臺走了過去,有一股風從隧道里吹了過來,這次似乎是熱風,很快我就看到從黑暗的隧道里有一束明亮的燈光射了出來,我的地鐵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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