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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無所謂

2024-03-24 04:10王海珍
野草 2024年2期
關鍵詞:師妹牛棚牛場

王海珍

1

安曉端著混合好的添加劑飼料來到牛棚。已經第三天了,她還是害怕。害怕它們發脾氣時把自己踩在腳下。安曉覺得它們脾氣不會好,第一次看見這些牛的時候,她忍不住想,如果自己身上被挖孔,每天定時打開,從孔里取出胃液,每天,每天,安曉的脾氣也不會好,也可能命早就沒了。

這是它們的命運,牛棚的陳師傅說。

僅有的四只,整個北京只有四只,也可能全國只有四只。它們是被揀選的。陳師傅也是被揀選的,整個實驗場,只有陳師傅能喂這四只牛。陳師傅對此是滿意的。這四只瘺管牛每天的草料陳師傅都會稱量好,安曉和師妹端來的添加劑要交給陳師傅,他再和飼草一起喂給牛。師妹和安曉同一屆,比安曉小一歲,她們倆被分到了同一個實驗項目小組,實驗對象就是這幾頭瘺管?!谂o暳侠锛硬煌浔鹊奶砑觿?,觀察牛胃液里的菌群變化。

安曉和師妹來到實驗室的第一天,還沒把電腦安裝好,快要畢業的博士師兄就走過來說,我帶你們倆先去牛場轉轉,你們先認一下未來六個月的工作場地,電腦就別著急裝了,以后你們喂牛數細菌的日子要比趴在電腦前更重要。

牛場就在實驗室后面,牛棚林立,里面住的牛每一只都有編號,只有瘺管牛不用編號。

“那是陳師傅,負責你們做實驗的瘺管牛?!睅熜种钢驹诓荻馍弦粋€身影說。安曉不知道是因為那人站的草垛高,還是因為本來就很高,她感覺那個身影就要傾斜著倒下了。安曉和師妹沒等他下來就趕緊跑回了實驗室,牛場的味道實在是太大了。

陳師傅喂牛時,安曉和師妹開始在牛的瘺管里采胃液,第一次打開牛瘺管的密閉蓋子時,一股爛泥溝、廁所、車輛尾氣混雜在一起的味道嘩啦啦撲過來,安曉差點嘔吐,師妹已經吐了,扶著肚子蹲在地上把早飯全吐出來了。

“那個陳師傅真壞?!睅熋枚酥杉玫奈敢和鶎嶒炇易叩臅r候對安曉說,“他也不提醒我們,就想看我們新來的出丑?!?/p>

再采集胃液,打開牛身上的瘺管蓋子時,安曉和師妹都學會了屏息。安曉端著大托盤,上面放著四個容量瓶,五百毫升的。師妹用舀子探進去取胃液——舀子的柄很光滑——下一次兩人的位置會換一下。四只牛的位置是固定的。陳師傅管理得井井有條。它們溫順地站著,嘴里無意識地反芻著,安曉有時會看到它們的眼睛,只敢匆匆看一眼。她準備給這四只身上帶著永久性瘺管的牛起名字。

請多多關照,安曉給九朵說,捋了捋它左邊的耳朵。有了名字的奶牛讓安曉不那么害怕。這是安曉第一個確定了名字的牛。九朵身上有九片白,所以叫九朵。它的眼睛總是水蒙蒙的,每次安曉都不敢和它對視。每次安曉都會捋一捋它左邊的耳朵。它的刀口開在左側的脊背上。

我在你胃里攪和,取胃液你痛不痛?有一次,安曉不忍心,打開九朵脊背上的蓋子,想取了最上面的胃液就走。

“不攪不均勻,數出來的微生物數量也不準確?!鼻鍜吲E锏年悗煾当澈箝L著眼睛一樣,慢悠悠地說。安曉也變得開始討厭陳師傅。他慧眼如炬,他什么都懂。這不是好詞兒。

“他可真夠較真的,可能怕丟飯碗?!睅熋糜幸惶炜偨Y說,“也可能顯得比我們專業他會有存在感?!?/p>

也可能他以前的理想是當一個科學家,像她們的導師那樣,只是時運不好,變成了給科學家養牛。然后瞅著機會教育一下未來有可能成為科學家的學生們。哈哈哈,安曉和師妹在路上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我討厭這個實驗。安曉說。

我當不了科學家的。師妹說。

我覺得牛好可憐。安曉說。

我想去逛街。師妹說,你幫我取一天胃液,我先去逛一天,下次我換你。

逛街的前一天晚上,師妹把手洗了又洗,洗了又洗。我洗了有一百零九遍,還有牛胃液的味道,師妹皺著眉頭說,我去商場會不會被人攆出來?

安曉出去逛的時候,就沿著馬路牙子走啊走,就想睜大眼睛看看街上的顏色。從牛棚到實驗室,見到的人都穿著白大褂,連陳師傅也穿著白大褂,雖然白大褂上沾了牛糞牛尿,但還是白大褂。安曉天天趴在顯微鏡下數細菌的數量,她的眼睛快花了,走在街上,看著各種顏色飄來飄去,安曉的眼睛也快花了。但安曉還是喜歡在大街上看人。

她找了一個快餐店打發午餐,菜單上第一個推薦的是牛肉面,安曉忍不住想起了九朵。陳師傅說,九朵是在一個有幾百頭牛的牧場里被選中的,是身體條件最好的一只,瘺管牛造價很貴,材質全都是進口的,失敗了損失就大了。失敗是指牛挺不過手術死掉。死掉的牛會被拉去做牛肉面里的牛肉片嗎?安曉扔下菜單,繼續去街上逛。

太陽落山前,安曉就要回去。晚上還要再取一次胃液,一天三次,早中晚。從實驗室到牛棚要走800米,沒有燈,安曉和師妹要結伴。

“去的時候我一個人不害怕,”師妹說,“回來的路上,我總覺得陳師傅的眼睛跟著我,就兩只眼睛在路上滾來滾去,只有兩只眼睛,滾來滾去?!?/p>

草叢里有一只貓跳出來,從路上跑過去,黑黢黢的一團,嚇得安曉和師妹趕緊飛奔,瓶子里的牛胃液差點潑出來。

秋天正在慢慢變短,太陽有點往南邊傾斜,光線還是很強,但沒有那么熱。北京最好的季節來了,風將牛奶般的云撕成一片片棉絮,天空再將棉絮盡數吞沒,變成一汪倒扣的藍色海洋。安曉每天在日歷上劃著,算著實驗周期結束的日子。

九朵的眼睛還是眼淚汪汪的,另外三只瘺管牛的眼神已經看不出悲傷了。有一只牛安曉默默地給它起名陳師傅,這只牛的兩只眼睛間距很寬,有點像陳師傅。但它沒陳師傅討厭。

給牛起名的事,安曉沒告訴師妹。包括九朵。安曉的心里想了很多事情,都沒有告訴過師妹,她覺得師妹不會懂。

一旦有了名字,就和它們有了關系,就會有牽掛。安曉覺得師妹這樣挺好的,就把它們當成實驗場里的牛,只是四個樣本,給論文提供數據,就行了。四個樣本,的確不多,但鑒于人工永久瘺管造價高,有四個足夠了,取得的數據可以發在行業雜志上,研究生可以順利畢業??梢粤?,就這樣吧。

再想要多一些樣本,又要多幾個逆來順受的奶牛。一根管子直插入胃里,再縫上蓋子,人想什么時候打開就打開,對牛也挺不公平的吧。

插了瘺管,牛的命就貴了,比你我的命都貴。陳師傅說,別覺得它們可憐。它們比我舒坦。

陳師傅,你胃里插個管子試試,你后背上開個口子試試。安曉只敢在心里說,陳師傅聽不見。安曉不敢得罪陳師傅。陳師傅不敢得罪牛。

牛無所謂。它們整天就在棚里吃啊吃啊,天氣好的時候,陳師傅會把它們一個個拉到院子里的空地上曬一會太陽。牛曬太陽的時候,他也只能跟著曬太陽,他也不太愛拉它們曬太陽。你們做飼料配方的時候要記得給牛補鈣,他總是叮囑安曉和師妹。

陳師傅每天都很忙,他除了管牛棚,還要管自己的家,他家和牛棚挨著,都在一個大院里。妻子在外面做家政,早上出去,晚上回來。家務都是他做。他中午一般煮面條吃,安曉偶爾會撞上他蹲在牛棚外的空地上吃面條,每次看到有人來,他都會站起來。安曉挺怕去牛棚的時候遇到他吃飯的,就像去逛街,遇到柜臺后面的人吃飯一般會繞開,可是陳師傅吃飯時,安曉沒法繞,除非他在自己的房間里吃飯,可是他也喜歡院子里的陽光,可能他也需要補鈣。碰上的時候也不是很多,大部分時間,他會迅速結束午飯。他可能不習慣被人看著吃飯,也可能他不習慣被人看見蹲著。他走路總是腰挺得直直的。

牛無所謂。吃累了,它們就臥著休息,瘺管的蓋子在脊梁的左側,直通牛瘤胃的位置,不影響它們休息。除了喂牛,陳師傅還要定時給牛擠奶,每只牛的牛奶桶都有編號,整整齊齊地碼在院子里,據說陳師傅會把牛奶送到另一個實驗室去稱重。這是陳師傅的重復生活。

每天去采三次胃液,每次每只牛的胃液涂抹十個載玻片,每天要在顯微鏡下數很多個載玻片,每個載玻片上的微生物數要清楚記在excel表格上,這是安曉和師妹的重復生活。

如果牛想打滾怎么辦?有一次,安曉問陳師傅。他大笑,成年奶牛不打滾,就像成年人不撒嬌一樣。陳師傅其實也挺辛苦,照顧四只牛,還要照顧一個家,聽說有一個兒子,在老家上學,寒暑假會來牛場。晚上安曉去取瘤胃液的時候,有時會遇上他和妻子吵架。

妻子白天在別墅吹著空調洗洗刷刷,晚上睡牛棚邊的簡陋房屋里,沒有脾氣才怪。安曉和師妹在黑夜里一邊議論著一邊往實驗室方向走。師妹說,她希望聽見吵架并且希望他妻子更兇一些。陳師傅比導師管安曉們還嚴格,導師好幾天見不著一面。

不過不管妻子聲音有多高,第二天他又會笑意盈盈地站在牛棚里,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安曉和師妹的每一個動作,稍有不慎,就能聽到他的咳嗽聲,如果咳嗽聲不能影響她們,他就笑瞇瞇地親自示范。安曉常常想起來一個詞,居高臨下,對,陳師傅就是居高臨下。他也的確挺高的,大約一米八。也可能比一米八還高一些,他應該是整個實驗室身高最高的人吧。

秋天的雨來勢迅猛,整整下了一夜。

第二天,雨過天晴,陽光像金箔一樣蔓延,路邊的艾葉草紋路里的水珠閃閃發光。安曉取胃液的時候,覺得牛棚敞亮了很多,一抬頭,原來牛棚屋頂上漏了一個洞,陽光從洞里傾瀉下來,像一道光柱。牛棚屋頂本來就薄薄的一層泥,一夜雨水,沖泡掉了一大片。

這個光好哎,牛棚多亮,安曉和師妹說,牛也能得點光了。牛也能補點鈣了。

陳師傅一邊把積水往外運一邊說,這是老天爺給牛棚的肚子上也開了一個口子,和牛做伴呢。你們說有光好,那我也給這個口子蓋個蓋。

中午再去的時候,屋頂鋪了一層厚厚的白色塑料,陽光穿過塑料的阻隔來到牛棚,明顯沒有了早晨的氣勢,但是牛棚還是亮堂著,九朵站在虛弱的陽光下,有一搭沒一搭地甩著尾巴。牛棚里沒什么蒼蠅,陳師傅打掃得很干凈。九朵只是慣性。

聽你們的建議,我先不給補那個窟窿了,讓牛曬幾天太陽吧,你們干活兒的時候也亮堂。陳師傅左邊的眉峰向上挑著,嘴角有掩飾不住的喜悅。

陳師傅,這是遇到什么好事兒了吧,牛棚爛了都擋不住開心,師妹揶揄他。

嘿嘿,我兒子參加當地的數學競賽,得了一等獎,過幾天要代表我們那里來北京參加全國比賽。

你兒子真厲害啊。這次安曉是由衷的。

他眉峰又往上調了幾下,嘴咧得更開了,這是安曉第一次見陳師傅這樣毫無保留的笑容,和以前判若兩人。

兒子來牛棚了,和陳師傅很像,是小兩號的陳師傅。小男孩表情單純明凈,安曉和師妹都很喜歡他。采集完胃液后安曉們站在院子里會和小男孩聊一會兒天。實驗室里數微生物太無聊啊,好容易見一個不穿白大褂的活人。

天空顯示出一種被擦洗過的澄澈。院子的墻皮脫落了好幾片,斑駁的滄桑,只是安曉沒看見。

陳師傅端著一杯泡了茶葉的水杯,坐在墻邊,看著安曉和他兒子聊天,臉上掛著少有的輕松表情?!澳愫煤脤W習,將來啊,和這兩個姐姐一樣考到北京,讀研,讀博,進實驗室工作,以后當個科學家,多好啊?!标悗煾祵鹤诱f,也是由衷的。

安曉和師妹趕緊灰溜溜地跑掉。

秋天的溫度搖擺不定,前一天有霜凍降臨,第二天陽光又破云而出,載滿金色歸來。

這一天,安曉和師妹正在實驗室一人抱著一臺顯微鏡數數,因為操作不當,安曉把高錳酸鉀溶液沾了滿手,正在用力擦那一坨難看的紫色。

“著火了,牛棚著火了,快去救火呀?!睒堑览锊恢朗钦l喊了一聲,有人敲開她們的門,有人咚咚咚往下跑,安曉和師妹對望了一眼,趕緊往牛棚跑去。

火舌在空中翻卷著,院子里站著一群白大褂,手忙腳亂地從陳師傅家里運水?!皽缁鹌?,快去實驗室拿滅火器。這個滅火器壞的?!辈恢l喊了一聲,兩個白影子子彈一樣飛出去。

“水管子,誰找個水管子。這么運水太慢了?!?/p>

“牛呢,想辦法把牛救出來?!?/p>

“人呢,陳師傅呢?”

……

人聲嘈雜,各種聲音在院子里飛來飛去,安曉和師妹在飛來飛去的聲音里看到陳師傅從濃煙翻滾的牛棚里跑出來,后面跟著九朵。

爸爸,爸爸,小男孩不知從哪里跑出來哭著去抱陳師傅的腿。死死拉住陳師傅不讓他走。陳師傅大力踢開兒子,跑到房子里拿了一條濕毛巾,捂著口鼻又沖進牛棚。

小孩子把臉埋在膝蓋里哭得撕心裂肺。安曉和師妹更快地跑去水龍頭接水。安曉也不敢看牛棚,她祈禱火快點被澆滅,陳師傅趕緊出來。

這一次和陳師傅一起出來了兩頭瘺管牛。那兩只安曉還沒來得及起名字的牛。陳師傅脫了沾了火星的白大褂,拎起一個水桶往身上潑水,眉眼間距很寬的“陳師傅”還在里面,他換了一條濕漉漉的毛巾再次沖進去。

安曉的心要飛出來了,別進去了,陳師傅,別進去了,安曉在心里喊著,但嘴巴像是被煙糊住了,說不出來一個字。白大褂們的嗓子也都被糊住了。沒人阻攔陳師傅,沒人去幫陳師傅。白大褂們像木樁一樣站著,只有男孩凄厲的哭聲在院子里飄蕩。

安曉和師妹那一天沒有再數微生物,不知道后面的實驗還怎么繼續下去,如果實驗延期,她們的畢業答辯或許也會延期。但這些真的重要嗎?

安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牛棚里的火舌好像把安曉的腦袋也燒了一個洞,安曉的頭開始疼。

陳師傅,你的頭疼不疼?

那天的風像是困在鐵絲網里的流浪貓咬斷了鐵絲,饑餓、狂野、沒有方向地跳躍。在陳師傅原來的計劃里,這一天是要給牛棚補上那塊窟窿的。他把每天的生活都規劃得很好。天要冷了,你們別凍著了,他對這四頭牛說。他一邊哼著歌兒一邊踩著梯子爬上牛棚,他計劃著再給棚頂上刷一層厚厚的泥,這樣保溫。他干活麻利,他還惦記著有學生來取牛胃液。

他干完活兒就下來了,他沒注意到有一根老化的電線沾了濕漉漉的泥巴燃起了火星,他那時去洗澡了。他不知道火星遇到了秋天的風會變得多么貪婪,它們甩開新鮮的泥巴,直奔木梁而去,等他洗澡出來后,他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濃煙直沖天際。

后面的安曉都看到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跑進濃煙中拉牛出來,牛在濃煙中都已經傻了,或者它們自從被安裝上永久性瘺管就已經傻了,它們失去了所有的主動性,只等著陳師傅的命令,它們已經習慣了這個男人的命令。

陳師傅頂著一頭的熊熊燃燒的火焰拉出了尾巴著火的“陳師傅”。風把陳師傅頭上的火焰一起打向北方,那團火焰仿佛要一直向北方飄去。安曉們驚愕地看著陳師傅逆著風在跑,他一直跑一直跑,沖向墻角的一排牛奶桶,那團執意要往北跑的火焰栽到一只牛奶桶中。輕微的“嘶”聲之后,空氣中飄起了一股燒焦了的蛋白味道,旋即被風刮散。

乳白色的液體從桶沿中緩緩地溢出來,在地上蜿蜒,一路混合著泥土、余燼,直到變成渾濁的灰色,再也走不動。

一周之后,安曉和師妹接到通知,可以繼續去牛棚采集胃液。實驗一切繼續,她們端著添加劑走到牛棚,看到一個陌生人站在九朵屁股后面,正在給它涂藥?!瓣悗煾怠钡奈舶蜕倭税敫?,屁股也被灼傷了?!安贿^它精神狀態挺好的,有專家來專門評估過,它的各項指標都正常,所以可以繼續做實驗?!蹦侨苏f,“進口的瘺管蓋子就是好,你看這些瘺管蓋,火星沒少掉上面吧,是塑料的,可是愣是沒燒著,如果這些瘺管燒壞了,那損失就大了?!?/p>

“陳師傅呢?”安曉實在沒忍住。

“哦,你說之前喂牛的那個啊,他回家了。他的臉有些破相,你知道吧,那天頭發整個著沒了,臉也燒了一大塊。他說他那樣子再幫著做實驗,會嚇壞學生崽兒的,就申請回老家了?!?/p>

“他不是喂牛的,他是助理實驗員?!卑矔越K于忍不住高喊了起來。

“嗨,你這跟我較什么勁啊,你瞅瞅,我這牌子上也寫著助理實驗員,可誰把咱當實驗員呀,我就是一喂牛的?!彼牧伺木哦涞钠ü?,幫安曉們打開蓋子,“你們隨便取,它們有的是?!?/p>

安曉和師妹從牛棚出來,冷意猝不及防來襲。秋天結束得如此突然,像船與碼頭之間緊繃的繩索突然崩斷。安曉抬頭看了看天空,幾只鳥兒揮舞著翅膀,如刀片般劃過天空,朝南方遠遠墜去。

2

虹秋在一縷牛糞氤氳的味道中醒來。在這里住了十幾年了吧,她的嗅覺還沒有完全適應那股混著酸腐的腥臭味。丈夫曾經笑話她,人窮還長了金貴的鼻子。

你白天晚上都待在這里,當然完全習慣了。虹秋皺著眉,想到丈夫,忍不住深深嘆氣。以前丈夫在這里上班,住牛場方便夜班加飼料,現在丈夫回家養傷,她本也可以找一個住家的工作或是搬離這里,可是丈夫在走之前,千叮萬囑,讓她堅持住這里——咱家有人住在這里,以后我回來的可能性就會大一些,我這情況,以后還能去哪里打工呢?而且這里的工資待遇也不低,就是味道難聞一些,丈夫又補充,你住哪里不得花錢,你只要不提搬出去,沒人會讓你搬,這里空房間有的是,不差你一個。

再說,你也不想當住家保姆。丈夫說,都住了這么久了,還差這半年一年的?我覺得我頂多一年就能回來,別忘了,這里的老板可是我老鄉,當年是他叔叔向他推薦的我。虹秋想起他說話時臉上的皮皺在一起像半盛開的饅頭花,趕緊攔住記憶,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她盡力不讓自己去想丈夫那張臉。

上班地方距離牛場交通還算方便,她又起得早,趕到上午那一家的時間綽綽有余。她找了兩個半天工,合在一起比全天工掙的稍微少一些,不過她能多出來一點自己的時間。她在上午那一家打掃衛生,做好午飯,會和主人一起吃飯,下午也是,在另一家吃晚飯。一天的開銷只有早餐,她基本會選擇在麥當勞或是肯德基。最初她以為這些店鋪整潔的餐廳價格都很貴,直到有一天她聽下午那家的雇主女兒說那里的早餐只要六塊錢時,她才敢進來。

慢慢地,她進麥當勞和肯德基的腳步就從容了很多。她也開始試著點不同的組合,咖啡有什么好喝的?她第一次在麥當勞里喝咖啡差點吐了,可是很快她就喜歡上了那種味道,端著咖啡杯,她會假裝一會兒自己是自己的主人。就那么一會,就那么一會。

也是從她開始走進麥當勞的那一天,她開始講究自己的穿著。以前她從來不會給自己買昂貴的衣服和鞋子,反正白天在灶臺前擦洗做飯,晚上睡在牛場宿舍里,配穿什么好衣服呢?丈夫曾經說過這句話,她記得當時她心里升起一股小火苗,隨后就偃息了。是啊,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家政人員,配穿什么好衣服呢?

小時候,她可不是這樣的。她覺得她配得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她心性高,在父母和哥哥的寵愛下長大。那時候她對自己的一切都是滿意的,除了名字,小學五年級時,在看了幾本小說后,她自作主張,把自己名字里的“紅”改成了“虹”,音沒變,寫出來的感覺就美多了。以至于在青春愛幻想的年齡,她看到彩虹就覺得親近,覺得她的未來應該是彩虹的另一邊。

和村里大多數女孩一樣,初中畢業后她就隨著相熟的人一起南下打工,她從來沒見過自己做的產品,因為她只做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為了那一小部分,她不能留長頭發,還要把短發塞到一個藍色的無紡布帽子里。這樣的工作干了半年,她就快瘋了。她不管不顧辭職,當過服務員,發過傳單,她小時候在家里積攢的一點點心性和勇氣在南方那個城市被消耗得一干二凈后,她回到家鄉,服從父母的安排,開始相親。她不是沒有做過通俗小說里的夢,彩虹的盡頭會有人踩著五彩祥云等著她,可是南下打工的兩年,她只遇到過幾次咸豬手。

相親到第五次,她遇到了現在的丈夫。聽媒人說,他上學的時候成績好,高考只差了兩分沒進大學,家庭條件不允許他重讀,可他還是去了北京,雖說在牛場工作吧,但工作穩定,年年拿單位的優秀員工獎。相親的倦怠再加上他有些像是韓劇明星的身材,她迫不及待地同意了這門婚事,可能丈夫之前也相親過好幾輪了吧。為了嫁給韓劇明星,她攔住父母一分錢彩禮沒要,這在村里也成了新聞,為此母親還落過淚。母親的眼淚也沒有沖淡她的歡喜,她還是有一點點選擇權利的。雖然她的選擇疆域幾乎微乎其微。

韓劇明星身材的丈夫在婚前一點也沒有騙她,牛場宿舍環境真一般,和村里差不多,不過,往外走八百米,就是另一片天地,那是重點實驗室,丈夫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我的工作也和研究課題有關。丈夫說,你也可以在牛場工作,那里也缺人。不過你要是不喜歡那里,你也可以找其他工作,這隨你。

她當即表示她絕對不會在牛場干活,在家就喂牛,去了北京還喂牛?絕不,我寧愿去洗碗,她說。她如愿以償,到了北京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去實驗室的老板家做鐘點工。所謂的老板,其實是實驗室的總負責人,老板的太太和老板一樣,也是高級知識分子,兩人整天忙著全世界開學術會,寫論文,布局實驗課題,家務事沒人做,她在老板家干了半年,每天只用兩三個小時就把所有洗洗刷刷的活兒都做完了。剩下的時間,她坐在老板的陽臺上曬太陽,這錢可真好掙,她美滋滋地想,曬了三個月的太陽,她的月經停了。剛要顯懷,老板娘就委婉地不讓她再來了。

回家生了孩子再來,丈夫說。等她“卸貨”后,給孩子喂了三個月的奶,就把兒子丟給了奶奶,興沖沖地想回到那個寬大的陽臺繼續曬太陽,卻發現那個位置早已被一個小姑娘給頂替了,聽說那是老板娘的遠房親戚。這座城市從來不缺洗碗擦玻璃做家務活兒的人。

工作當然也好找,只是以后的沒有那么大的陽臺,活兒又多,她才明白,像老板和老板娘那樣的雇主難找,也就不再埋怨住在牛棚里每天聞到那股酸臭味。她認識的一個年逾五十的保姆告訴她,當月嫂能掙更多的錢,比擦地做飯多好幾倍,如果我再年輕十歲,我就去參加培訓當月嫂了。虹秋看著她褶皺縱橫的臉,搓搓手,剛要躍躍欲試,至少晚上不用住牛棚了。忽然又想起自己坐月子時流的眼淚,她寧愿天天買菜做飯也不愿意對著月子臉,更何況還有一個那么小那么軟的孩子。五十多歲的保姆教訓她沒有上進心。她也想,小時候的心氣兒呢,丟哪里了?丈夫說她是小時候沒挨過餓,她氣呼呼地回復說當個月嫂還就上進了?我就不當。我連住家保姆都不當。我就天天回來,回牛棚里來睡,怎么了?

虹秋并不是特別貪戀丈夫晚上摟著她睡覺的胳膊,實際上,很多時候他們都各蓋各的被子。如果有老板家那么大的房子,她可能也會像老板和老板娘一樣,各睡各屋吧。她只是覺得白天已經把自己交給別人了,晚上睡覺還不能離雇主遠一些?即便是聞著牛糞的味道,也好過睡在雇主家的保姆屋,好像做夢都要歸他們管似的。

虹秋坐在麥當勞里,吃著六元套餐里的吉士堡,咂了一口咖啡,喝完一杯,又去續了一杯,端著咖啡杯朝第一個雇主家走去。上午這家雇主是一對退休夫婦,男人腿腳不是很利落,女主人的書桌上也放了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藥瓶。這對夫婦的女兒在國外工作,每天只是打掃房間,幫老兩口做午飯,每次老太太都讓她多炒兩個菜,放到冰箱里,虹秋知道,那是把晚飯也順便讓她做了,虹秋倒也不計較。不過,午飯她也不客氣,有時也會由著自己的喜好做一兩道自己喜歡的菜。但她也不會過分,她知道保姆的界限。

下午那家是一個單親媽媽,她主要的職責是接她三年級的女兒放學,并負責給小女孩做好晚飯,單親媽媽的工作應該很忙吧,她有時要等到很晚,不過回家也是聞牛糞味,所以她并不介意多等她一會。如果太晚,那個媽媽也會給她加班費,一切合情合理。和小女孩待在一起也更放松一些,她不會像上午的老太太那樣總是找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她也沒什么好隱藏的,把自己家里的事也都三三五五地告訴給了老太太,包括丈夫的臉被破相的事。老太太著實表現出了一陣同情,不過,她并不喜歡把丈夫的治療情況都向她匯報,她只負責干活,并不負責提供連續劇劇本。她擦洗的時候,老太太如果問得多了,她就把話題岔過去。老太太未免有些八卦,她有時會背過身朝著空氣撇撇嘴。

虹秋倒是挺愿意和那個四年級的小女孩聊天的,她錯過了很多兒子的成長,看到小孩子就覺得親切,兒子上初中了,個頭也就和這個小女孩那么大。給小女孩做晚飯的時候,她有時會想,不知道兒子的晚餐吃的什么,肯定沒有女孩的豐富。她也很佩服女孩的媽媽,一個人一邊工作一邊帶孩子,都沒耽擱。再一想自己,只有寒暑假能見到兒子,不免有些慚愧。

女孩的媽媽在一家大公司做人力資源經理,有時回到家會累得直接癱在沙發上,有時也會給她吐槽:我們上班時,恨不得背后長著十雙眼睛,連腳后跟都不能放松。有時我真羨慕你的工作,只累身體不累心,我們吶,天天跟人過招,每天晚上都想縮在被窩里不出去了??墒堑诙?,還得打起精神來。沒辦法,這張嘴要吃飯吶,她又指了指在書房里寫作業的女兒,還有她,還要給她攢學費啊。虹秋也不知道怎么接,就笑笑聽著。在往回走的地鐵里,她想,如果我有這樣一份工作,可以天天見著孩子,讓我背后長一百雙眼睛也樂意啊。

她在女孩家里住過幾個晚上,女孩的媽媽出差時會讓她留宿陪著小女孩。我也可以把她送到她爸爸那里,可她和她爸吧,感情也一般,她一邊剪著指甲一邊說,她爸又有了一個小女兒,她就不愛去,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把孩子交給誰更放心了,姐。一向干練的職業女性打起感情牌也很專業,虹秋當即就答應了,女主人也不含糊,給的加班費也讓虹秋暗搓搓地盼著她能多出幾次差。

女孩從小跟著媽媽睡,一直沒分床,媽媽出差了,虹秋就睡在了女主人的位置。女孩的鼾聲響了,她聞著房間里淡淡的香味,很久睡不著。她想著女主人叫她那聲姐,忍不住笑笑。我的身份證復印件在她那里呢,我比她還小三歲,她卻叫我姐。是我顯老,她忘了吧。忍不住就有些悲涼。

丈夫出事的時候,女孩的媽媽也給她出過主意——那是工傷,工傷,屬于實驗室重大事故,你應該多向實驗室要索賠,不僅僅是醫藥費,還有康復費,誤工費。聽說牛場只負擔了她丈夫的住院醫療費,連回家的車票都是自己掏的,她就有些憤憤不平,你們太老實了,太老實了。你們如果堅持多要一些賠償,人家絕對會給的??慈讼虏?,這世道就是這樣。她說,我在工作中遇到這樣的事情可太多了,能鬧的就能多拿。我也不是慫恿你去鬧,你要拿回你應得的那部分。虹秋聽得愣怔了一下,依稀覺得她說得對,但好像又有哪些不太妥。晚上回到牛棚,她給丈夫打了個電話,想問問他的意見。聽別人胡說八道呢,是我自己不小心釀成的火災,人家沒讓我賠損失就夠好的了,還給我醫藥費。丈夫氣咻咻地說,你別聽城里人瞎掰,你安心干你的活兒,千萬別從牛棚搬出來,你也別找實驗室鬧,我的腿傷好了之后,我還想回去呢。

小孩的媽媽再問起她丈夫的事,虹秋就喏著不怎么接話了,如果她聽說她沒鬧,她肯定又會搬出很多法律法規鼓勵她繼續。出主意的人往往站在自己熟悉的規則和角度出發,她沒住過牛棚,她沒挨過貧苦,虹秋心想,她怎么能理解我們的謹小慎微,和那一點點的期待呢?虹秋什么也沒說,她知道她是好意。她和她只有雇主這層稀薄的關系,她卻會為她丈夫的事情動用憤怒和關心。好像這座城市里還沒有其他人這樣對待過她。

這樣想著,她和女孩之間就有了更多的親密。如果媽媽出差,她也會和女孩說說她小時候的故事。我小時候,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可厲害了,能把班里那個愛欺負人的大胖子揍哭。她說,學著小時候的動作,女孩笑得眼淚快要下來了。等女孩睡著了,她也會想,以前那個能把大胖子揍哭的小女孩去哪里了呢?

早晨送過兩次小女孩上學后,她去商場給自己購置了一雙高跟鞋,她反復比較,選了一個大約6厘米高的皮鞋。那是她來北京第一次在商場里買鞋子,以前都是在批發市場或是臨街小鋪買清倉款。雖然交錢的時候覺得肉疼,她拿著購物小票又在商場里逛了一圈。她被自己在商場里交款的氛圍打動了,說不清為什么,收好小票后,她又返身在里面給自己找了一件打了折扣的外套。她拎著購物袋走出商場的時候心里有幾分忐忑,又有幾分竊喜。

丈夫不在跟前,沒有人嘮叨她配不配,這是丈夫受傷離開牛棚后生活給予她的小小紅利,雖然這樣想,讓她有一絲歉疚。之前她也有想逛商場買衣服的想法,只是一想到丈夫略略帶有鄙夷的目光,她就放棄了。送小女孩到校門口穿著商場買的衣服的話會讓她不那么像保姆吧,這是她走進商場時給自己的勇氣。小女孩的爸爸不在身邊,不能讓別人看到她身邊也沒有媽媽陪,她模模糊糊地想著,仿佛是為了報答女孩的媽媽為她付出的憤怒。穿上高跟鞋后她才意識到,是她自己很早就想穿一款當季的流行款的高跟鞋。

她會穿著高跟鞋趕往臨近的麥當勞吃早餐,然后趕往第一家上班。在老夫婦的公寓外面,她把鞋子換成平跟的再進去,雖然進去還要再換拖鞋。但她潛意識里覺得那對退休的夫婦眼神中一定有和丈夫相似的某種東西,至少老太太有。她很肯定。午飯后趕往小女孩家就輕松多了,穿上高跟鞋直接進房間,然后換上居家拖鞋,收拾打掃之后,再去接小女孩,穿平跟鞋和高跟鞋看她心情而定,那也是她小小的選擇權。為什么下午在校園門口就沒有穿高跟鞋的執念呢?她也奇怪,她很喜歡追問自己那些細枝末節的情緒,不過一旦它們失去了蹤影,她也會隨它們去。那些小小的念頭像是一只只蝴蝶,她能看到它們飛來,卻常常不知道它們會飛到哪里去。

有一天早晨,她穿著高跟鞋送完小女孩上學,趕往退休夫婦家,在地鐵站里的長凳上,她坐著換運動鞋,低頭的瞬間,她看到一雙熟悉的鞋子在她眼前飄過,她在鞋柜里常常擺放的那雙,她抬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她不是出差去了嗎?她又揉了揉眼睛,看到那個背影的左胳膊親昵地掛在一個瘦高的男人身上。虹秋的臉就莫名有些發燒,她趕緊低下頭去,緩了緩,才慢慢往退休夫婦家走去。

那天中午,她在做午飯的時候,不小心切掉了一片指甲,差一點切掉指頭上的肉。她揉著手指頭,那片指甲已經跳到了她切好的白菜里面,她挑了兩下,沒找到那片指甲,她本想把那些白菜都倒了,重新再切,又怕老太太過來嘮叨她浪費,終究還是沒倒。中午吃飯的時候,她腦海中不停地閃回她的那片斷指甲和地鐵里看到的那雙鞋。她恍惚覺得,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有著自己沒辦法揍哭的大胖子吧。不管是找不到的指甲,還是地鐵里的那個背影,還是她那被燒傷的丈夫。

3

陳明升左腿的石膏終于拆卸,他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氣。臉上的傷疤還是會隱隱作痛,尤其是說話的時候。如果植皮,把屁股上的皮膚挪移到臉上,會很快恢復如初。這是醫生說的。不行不行,他當即擺手,以最快的速度辦理了出院手續。把屁股上的皮移到臉上,這不是開玩笑嗎?他氣呼呼地給妻子說。

再深一層的擔憂,他沒說,植皮很貴,老板出錢把腿治了,就不錯了。植皮美容得花多少錢,他不敢想。臉上留疤就留疤了吧,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反正他已經娶了媳婦,不用相親了。以后還會回到牛場的,到時候這塊疤就是守衛牛場的軍功章,他心里隱隱地想。他記得有一次老板和幾個朋友自駕去西藏,回來后他的那輛路虎越野車身上被泥點子幾乎糊滿了,他很勤快地跑過去想幫老板擦車,老板說,不用擦,就那么著放幾天吧。他臉上一定露出了傻呆呆的樣子,因為隨后,老板又沖他笑了笑,說,這一車身的泥巴是我去西藏自駕最好的證明啊。說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他又特意觀察了幾天,老板出門辦事有時還會開著那輛沾滿泥巴的車,而把另一輛更貴更干凈的車冷落了。他摸了摸臉上的傷疤,并沒有覺得有多痛。

回家的日子不好受,尤其是冬天,房子里沒暖氣,摸哪里都是冷冰冰的,家里的大門永遠敞開,好像在等待有人來,可是他和他老爹都知道,家里除了他們爺仨,很少有人進來。他在北方過了十幾年,早已習慣隨手關門,為這,沒少挨老爹的教訓——讓你不關門不關門,你還關門,讓別人看到了以為我們家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老爹寒著臉。為了減少慣性動作惹老爹不高興,他白天大部分時間就坐在院子里,外面好歹還有點太陽。只有吃飯才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進房間。老爹寒著臉可能也不一定只是為著他關門,他有時會想,老爹肯定不習慣正值壯年的兒子待在家里,還瘸著腿。

可是又有什么辦法,腿傷還沒好,也上不了班,傷筋動骨一百天——那天的風真大啊,他的腿是怎么摔的,他都忘了,他不太愿意去回放那些細節,的確,是自己工作疏忽造成的,所以他也怪不著別人站在一旁袖手旁觀,那個時候,誰還能往火里沖?只有他。

他只是后悔那天在踢開兒子的時候沒注意,把兒子的嘴巴踢腫了。為什么當時就完全沒有想到兒子呢?回到家里他開始想對兒子的虧欠。不僅僅是踢腫了兒子的嘴巴,還有很多很多。兒子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奶奶一直身體不好,奶奶走的最后兩年,兒子成了照顧奶奶的主要幫手,兒子的懂事乖巧也是生活教會他的。

他在家的這段時間,隱隱有一種感覺,相比于老爹對兒子的照顧,可能兒子給老爹的照顧更多一些。老爹和兒子之間已經結成了非常穩定的默契相處方式,老爹為兒子準備簡單的飯菜,放學回家后,兒子吃完飯,先幫爺爺洗碗簡單收拾一下房間,然后再去做作業,兒子學習一向自覺,從來不讓人操心,還年年拿第一,懂事得讓人心疼。

房子是幾年前翻修重蓋的,兩層小樓,村里普遍的規格,他和弟弟各出了一半錢。兩層樓住人綽綽有余,相當空曠。弟弟明確說了,自己以后不會回村住,他在南方打工,入贅到了一個鋁材廠的老板家,那家只有一個女兒,偌大的家業以后就歸小兩口了。陳明升也隱隱憋著一股勁兒,不想再回老家了。只是他沒把這豪言壯語說出來,只在心里揮舞了一下拳頭。幸好他從來沒把這話說出口,他沒想到自己有一天還要回來住,而且是拄著拐杖回來。

他處處感覺到自己的多余。其實老爹并沒有表現出有多嫌棄,他一向冷著臉,從小就是,很少看到他笑。陳明升想,可能是生活重擔太沉了,應付最基本的生活已經讓他很吃力了,哪里還有余力笑呢?陳明升又想起自己在孩子面前,也是常常冷著臉的。他好像繼承了老爹的很多東西,除了冷臉,還有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和控制欲,他都知道。在牛場工作的時候,他曾經和一個學生狠狠地吵過一架,也是他在牛場工作這么多年唯一的一次吵架。你知道你很惹人討厭嗎?那個女學生的話像一個個刀片甩過來,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的活兒誰都能干,你一天天的管天管地以為自己是誰?那是另一次大火,旁邊也有穿白大褂的學生和研究員們來來去去,但是沒有一個人過來勸架。他忘了是怎么收場的了,可能是午飯時間到了,女學生趕著去吃飯,也可能是他走開了。那些讓他產生痛苦回憶的事情他盡力屏蔽掉,生活太難了,他不想帶著那么多的痛苦往前走。

他被好幾場大火燒過啊,高考算是一次,只差一點點他就能改變命運了,只差一點點,就那么一點點,如果一個選擇題對的話,就可以上大學了。就一個小小的選擇題。還有哪些大火呢?那個笑容溫和的同桌,個子小小的,說話聲音也小小的,他住校,她走讀,她總是偷偷地給他從家里帶好吃的,他是那么喜歡聽她說話啊,就像春天,有一條蚯蚓在心里爬啊爬,那是他笑容最多的一年了吧。他那時的話也挺多的,他記得他也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去幫她撩開過肩膀上的頭發,她的臉紅紅的,他的臉也紅紅的。

她也沒考上大學。她本來就沒想過能考大學,她受的打擊沒他大。他在家消沉了一段時間,等待那場大火蔓延過去。半年后,他騎著自行車去找她,初冬的風刮在臉上火辣辣地疼,路上他想,以后如果還能天天聽見她的聲音,也行啊。到了她家,并沒有看到她,只有她妹妹出來了,她妹妹和她長得有點像,也是個子小小的,聲音比她大。那個更小的女生用很大的嗓門說,我姐去她對象家了。對象?是的,我姐訂婚了,明年春天結婚。更小的女生拉住想要往他身上撲的黑色大狼狗,在狗吠聲中又扯著嗓門說,你是她同桌嗎?我聽她說過你,她牽著狗走進房子里,拿出來一雙手套帶給他,你騎車忘了戴手套了吧。他木然地接過手套,那是一雙深棕色的毛線手套,把紅薯埋在火塘里忘記取,燒過了頭就是這種顏色。他不記得是怎么和那個大嗓門的小小女生告別的,也不記得是怎么把車騎回家的。他總能屏蔽掉痛苦的記憶。那雙手套在他睡覺的那間房子里的窗臺上擱置了幾天,忽然有一天他起身把它們扔到了火塘里。他蹲在火塘邊,看完了火舌把手套吞噬干凈的整個過程,他覺得,那天,她就在房子里,是她讓妹妹把手套遞給了他。戴上手套有什么用呢?他想。

一場又一場的大火啊。

后來那些相親失敗的經歷都不算什么了,真的,不算什么的。他在相親市場上并沒有什么競爭力,家境貧寒,有一個病懨懨的媽媽,還有一個等著結婚的弟弟,他又想起了高考試卷上的選擇題,他也是別人人生中的非正確選項,被人漏選是正常的。

婚姻還是如期來了,那時他已經在牛場養牛兩年了,他連續兩年都被評為項目組最佳員工,得了這個獎的可以報銷來回車票,硬臥的。第一年,他舍不得坐硬臥,買了硬座車票,回來后去找實驗室的人報銷,也只給了他硬座的錢,他有些想不通,后來覺得是自己理解錯了,一切都要有票證,人家是按規矩辦事,是自己錯了。第二年,他給自己買了硬臥車票,一路睡著回家,真奢侈啊,他想。那年回家,他結婚了,帶著妻子又回到牛場,他給妻子買了硬臥,給自己買了硬座。妻子一晚上睡得很安穩,直到早晨,才來硬座車廂找他拿吃的。他略略有些不高興,應該輪班睡覺的,但是他沒說出來,事情太小了,不值得一提。坐在臥鋪車廂看著飛馳而過的電線桿,他想,如果是那個小小的柔柔的同桌,她一定會讓他去睡臥鋪的,她一定舍不得讓他坐一夜硬座,他記得那時候兩人分食一塊糕點,她都是把大瓣兒給他,橘子也是。那些細細碎碎的回憶涌上來,隨即,火塘里的火舌也涌上來,像是燒掉手套一樣把那些細細碎碎的回憶也吞噬了?,F在和他一起住牛場聞著糞味兒入睡的是妻子??墒?,那些灰燼怎么能說沒有就沒有呢?

他坐在初冬的陽光里,把整個后背都交給太陽,他的影子在地上看起來像一個蹲伏著的怪獸,有一只螞蟻慢慢地從怪獸的陰影里穿行,他拿起拐杖,想杵螞蟻一下,小時候他和弟弟經常蹲在墻角里四處追捕能看得見的各種小蟲蟲,沒有什么可玩的,螞蟻也行。他拿起拐杖,快要碰到螞蟻時又放下了。然后看著它慢慢爬出陰影。你真幸運,他對螞蟻說。

他的幸運是什么呢?一份安穩的工作,一個聰明的兒子,一個安靜勤勞的妻子——雖然脾氣有時不好——誰能永遠是好脾氣呢?他脾氣也不好,雖然大多數時看上去也很平靜,他不好的脾氣能向誰發呢?發給牛嗎? 也不能。那些牛珍貴,他去牛場上班的第一天,老板就特地給他交代,這些牛都是專程請的國外專家來做的手術,非常珍貴,老板說,知道為什么我會讓你來養這四頭牛嗎?因為你高考只差了兩分就上分數線,這充分證明你學習能力和自律能力都很強。你不是隨隨便便對付學業的人,也應該不會隨隨便便對付這些牛。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高考差兩分也能成為一個選拔標準,為此,他很感激老板。后來他從別人那里打聽到了老板的讀書履歷,發現老板的本科學校就是他們省的一個普通農業院校,是夠了分數線就能進去的學校,他當時報志愿一點也看不上的學校,可是他差兩分,連去那個他看不上的學校都沒有機會。后來老板從那個學校畢業又考上了北京一所重點大學的研究生,又讀了博士,然后出國深造,回國后很快成了杰出的青年科學家代表。老板的照片掛在實驗室的櫥窗里他看到過,英姿勃發,對未來充滿信心。他曾經長久地站在櫥窗那里看老板的那張照片,想象著如果自己當年有一道選擇題做對了,他的人生會不會和現在有一點點不同?他不奢望和老板那樣平步青云,扶搖直上,只要和這里出入的白大褂們干一樣的活兒就行,數一數顯微鏡下的細菌,做一些培養基,洗一洗試劑瓶。這些活兒,他冷眼旁觀過過程,都不難。他應該都會,比養牛還容易。然后,他又走回牛場,去給牛加草,拌料,聯系青貯飼草。

他有時也會好奇妻子的內心世界,她小時候也有過夢想吧,住在充滿糞便味兒的牛場一定不是她夢想的一部分。他對牛場的味道已經免疫了,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住在里面,妻子每天回來還要重新再適應,但是人生給她的選擇權也不多。有一次,妻子下班帶回來一雙鞋,嶄新的,妻子穿上問他好不好看,說這是打工的那家雇主給的,人家穿上小,看著她的腳也不大,讓她拿回來試試,她穿上新鞋走了幾步,說有點大了。他說,穿上倒是看不出來大了,她忽然氣呼呼地說,你當然看不出來,你當然看不出來了。他陪著笑臉說,大了,可以塞一團棉花進去,還保暖。妻子當即眼淚滾滾而下,她返身去抽屜里拿了一把剪刀,坐在門口把那雙鞋子剪了幾刀,他到現在還記得,妻子的剪刀有點鈍,剪那雙鞋子的時候太陽穴邊上的青筋一根根都數得清楚。那雙鞋子應該是真牛皮做的,剪刀剪壞也挺不容易的。妻子突如其來的憤怒仿佛在和剪刀較勁的時候慢慢消退了。剪完后,她把那雙鞋子扔到垃圾箱,然后做飯去了,晚上也沒有任何異常,睡覺時還主動貼到他的被窩里,他知道應該有所回應,可是他覺得很疲憊,他攬著妻子的肩膀,裝作快要睡熟的樣子,很快就真的睡著了。白天喂牛真的很累了。

太陽一點點西斜,他的影子在慢慢拉長,他忽然沒由來地想,他從來沒有問過妻子的感受,如果那天晚上他能問問妻子到底是怎么了?他和妻子的關系是不是能更親密一些呢?妻子也沒有過問他的感受,當然。如果妻子有一天問他受傷后感受如何,他會說些什么呢?他可能什么也說不出口,他們都被生活狠狠地打磨過,把那些細碎的感受的觸角都磨沒了,或者說,生活從來沒有給過他們去感受那些細碎的空間。那些毛茸茸的像是貓毛一樣柔軟的感覺,從未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他記得小時候,媽媽曾經教過他,做烙餅的時候,搟好放到鍋里前,一定要在烙餅的面上涂上一層薄薄的油,這樣烙出來的餅才會酥軟好吃,如果忘了在烙餅上抹油,出鍋后的烙餅就會干硬,口感不好。他覺得他的生活就是那張沒有涂油就被下鍋的烙餅,妻子也是。他們倆在一起的生活,當然也是,雖然有兒子。

兒子,兒子,他的心沒由來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貓撓了一下。他和妻子躺在牛棚的床上時,最常說起的話題就是兒子。以后不能讓兒子像咱們那樣——這是每一次說起兒子時的背景板,也像是每次對話的引擎器。兒子的臉偶爾晃蕩在他的手機里,兒子排斥視頻通話,好像在別人的注視下說話讓他不自在,在鏡頭里只是靦腆地笑,待幾秒就跑,只剩下老爹拿著手機,視頻晃向房梁。他也會暗自吁一口氣。他們都不喜歡被自己的父親注視,這一點,兒子和他一樣。也只有在看兒子時,他和妻子的臉才會擠在一起。開著視頻的電話往往不超過五分鐘,就會被雙方匆匆掛掉,如果有什么事情想要說,還是直接電話??床灰妼Ψ降哪?,會讓說話的人自在很多。他也才忽然想起來,他很久沒看到過妻子了,回來后和妻子一次也沒有視頻過,有事的時候就微信留言或者簡短地通個電話,只有在妻子想看看兒子的時候他會把兒子叫到鏡頭前來,他總是自覺地往后撤,他想到了自己臉上的傷疤,自從燒傷后,他和誰都沒有視頻過,也沒有照過鏡子。他又想起剛回到家時,兒子臉上驚惶的眼神。老爹倒是很沉著,可能是臉上的皺紋太多,任何風浪也掀不動他的表情了。他還是在醫院的洗手間里看過那道燒傷的疤痕,斜斜的一縷褶皺沿著左邊的面頰蜿蜒而下,像是熱水席卷過的嫩菜葉。幸好,沒傷著眼睛,他想,等扔掉拐杖后,他要找個鏡子再認真看一看自己。

后背的熱力在迅速地減弱,冬天的日頭真短,他想挪回到房間里,剛要起身,抬眼看了看天空,又把拐杖豎在了身邊,等太陽徹底隱入那堵矮墻后兒子就該放學了,就坐在這里等他放學吧。他還從來沒去接過孩子放學呢,以前在牛場上班,接不了,現在在家,還是接不了。兒子會自己回來的,不需要人接。忽然間,他又想到了妻子,她的工作任務之一就是接雇主的孩子回家。她也從來沒接送過兒子。他也沒有接送過兒子。

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陳明升以為是出門給別人打木匠活兒的老爹進來了,他沒轉身,閉著眼假寐。

“哥?!币粋€低沉的聲音從他背后響起。

他緩緩轉過身,弟弟的身影出現在大門里。下午的光斜斜地劈在半開的木門上,木門很多年沒有換了,絳紅色的油漆大半已經脫落。弟弟的臉有一半隱沒在木門抵擋光線后的陰影里。陳明升忽然想起小時候闖禍回來的弟弟,也是這樣站在半開的木門后面,似乎用木門能抵擋住老爹的呵斥,似乎在木門的掩護下能隨時拔腿就跑。

過了很多年了,弟弟的姿勢一點也沒變。

哥,等老爹回來,他如果揍我,你幫我攔著,我怕他揍斷我的腿,哥。

哥,我也不想這樣的,可是現在就成這樣了,弟弟囁喏著干裂的嘴唇——我老婆死了,她吃了安眠藥,等我發現送她去醫院也來不及了……她爸爸要告我,說我害了他女兒。她看了我手機,我不知道她氣性那么大……你知道,入贅在別人家很難受的啊,我也想找人聊聊天……那個家我是回不去了,萬一被她爸爸逮住,非要卸了我不可……哥,哥,你給老爹說一下,我就在家住幾天,拿上幾件換洗的衣服和一點零錢,我會再出去找活兒的,哥。哥,你臉怎么了,哥……

他忽然回想起他被送往醫院的那一瞬間,聽到身邊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他好像被摁在了一個擔架上面。有人扯著擔架飛奔。那些牛終于都安全啦,他長舒了一口氣。頭發被燒后的那股味道一直跟著他。忽然他的心又緊了一下,眼睛,眼睛沒事吧,灼燒后的皮膚緊縮成一團,他在一團新鮮的褶皺里費力地抬起眼皮,終于睜開了,初冬傍晚干冽的天空,清亮的藍色中慢慢摻入了一層薄薄的灰色,他躺在擔架上蕩啊蕩著,他想象著自己一動不動,而天空是一片正在搖晃的灰藍色大海。

4

安曉一邊看著后視鏡一邊小心翼翼地打著方向盤,小心地揉了幾把,終于把車停進車位。停車場后面是一排整齊的梧桐樹林,樹蔭遮擋了大半個車身。這就是她費勁把車停在這個小小車位的原因吧。

她走進餐廳,師妹還沒來,每次約見面,師妹總是遲到的那一個?!皩嶒炇业墓ぷ鞴澴?,你也知道?!睅熋每倳@么說,“哪像你,有那么多時間,多自由?!?/p>

那個曾經說不想當科學家的師妹,正在成為科學家的路上一路狂奔。研究生畢業后,師妹留在了研究所攻讀博士學位,繼續日復一日地觀察培養基,顯微鏡下數菌群數量。穿著帶有污漬的白大褂,手上經常有洗不凈的紫色高錳酸鉀。終于可以不再清洗一盆又一盆的試管了,研究所給她配備了兩名研究生助理,就像當年的安曉和師妹一樣。

安曉在研究生論文答辯完之后,就揣著簡歷來到了人才市場,在一家生物公司謀到了職位,這是數菌群的功勞,安曉想。到了公司后,安排給她的職位還是做實驗,顯微鏡下數菌群數量,做培養基,觀察微生物。收集英文期刊論文并翻譯。唯一的區別是不用再去牛場取瘤胃胃液,不用再去聞那些酸腐的牛糞味道。她為此感到慶幸。

小時候,她家也是養過牛的,她記得,她們家有一頭大黑牛,眼睛里總是有眼屎,她看到了總會拿著抹布給它擦掉,她也沒有怎么聞到過牛糞的味道?;仡^想想,可能是她家的牛住在露天的牛圈里,實驗室的牛是在牛棚里,她家只有一頭牛,而實驗室的牛場有很多牛吧。她小時候學習最大的動力就是能離開自己生活的小村莊,離開家鄉。村莊生活并不是田園牧歌,沉悶的家庭氛圍,被疲倦和憤怒充滿了的父親,逆來順受唯唯諾諾的母親,很調皮很受寵的弟弟,或明或暗的重男輕女,都是她學習的動力。她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剎那,心里有個聲音說,終于可以離開這個家了。

父母親并沒有想象中那樣高興——這來之不易的大學,父母親首先想到的是學費。她忽然才意識到,她從小一直努力想要做好的事情,從來沒有得到過家人的祝?;蛘叱姓J。她發瘋似的在學校里讀書,爭取獎學金以減免家中的負擔,申請助學貸款,課余時間做家教,基本實現了自給自足。她也順利得到了保研資格,她只在學校上了一學期基礎課程,就被導師外派到那個大名鼎鼎的研究所做論文——這是聯合培養研究生,你們的科研視野會更寬闊,導師是這么說的,據說是因為導師和這所研究所的老板是曾經的師兄弟關系,所以才有將自己的學生送到這里的優先權。她和師妹就這樣被研究所揀選了。

她到牛場的第一天就反胃了,她想起小時候用抹布擦完牛眼屎后和那只大黑牛對視的小女孩,那個小女孩經常想的是,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里的,看到牛場里的牛之后,她好像又回去了。這些她從來沒有給師妹聊過。

師妹從小在城市長大,媽媽是會計,爸爸曾經是一個國營棉紡廠的廠長,改制后,他帶領公司轉行做酒店洗漱用品供應,成績斐然。她是家中的獨生女,是在寵愛中長大的,幾乎每天都會和她媽媽煲電話粥,總是無憂無慮的樣子,從來沒有在陰影里活過的人生大約就是這樣的吧。安曉有些羨慕她,同時心里又悄悄地給自己和她之間設置了一個薄薄的屏障——她和自己不是同一類人,一個沒有痛苦的人也沒辦法去感知痛苦,所以安曉很少和她談及那些觸及內心深處的感受。她和她在同一個實驗小組中最常分享的話題是關于研究所里的八卦,師妹在捕捉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方面有著獨特的嗅覺。誰與誰之間是面和心不和,誰又對誰有好感,誰又對誰總是針鋒相對。在安曉還沒有對出入同一個實驗樓里的白大褂們分辨清楚時,師妹已經對白大褂們之間的關系分析得頭頭是道。安曉聽著師妹的分析,打趣說,師妹應該去學社會學,而不是在實驗室和數據打交道,師妹就微微嘆息,我爸說和人打交道太累了。說完她又莞爾一笑,如果不用天天去牛場,實驗室的生活也挺有意思的。安曉就又想到了一個和師妹無法成為真正朋友的原因,師妹總是在旁觀別人的生活,她從不徹底卷入任何一種生活,沒有真正的愛與憎。她的愛與憎呢?她一時也說不太清。

她以為畢業答辯后她和師妹的緣分就到此結束了,雖然她們在牛場一起奮戰了兩年,可是她和師妹之間似乎總沒有彼此走入對方的內心,在她這里,她是有屏障的,她覺得她和師妹是水和油,兩種不同的質地。在師妹那里呢?可能是師妹對走入別人的內心也不感興趣。她自己的內心也沒有什么好探究的。她感興趣的八卦也是安曉其實并不感興趣的。她們只是同一個戰線上的戰友,彼此合作愉快而已。

再次和師妹見面是她在公司上班過了試用期之后,她去人事處辦理正式入職手續,列表清單中有一項是拿到研究所老板的推薦信。她有些好奇,面試的時候都沒用,為什么錄用后還需要這些?人事處的一個年近五旬的阿姨給她說,其實不要老板的簽名也不影響你入職,現在讓你去拿這封推薦信,是萬一你以后有更多的機會去深造,他現在在行業里很有影響力,老板的推薦信會起到作用,趁著老板對你還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去要一份推薦信也不難,為什么不呢?人生的選擇還有很多,先儲備一點子彈總沒錯。

她一時愕然又感激,她從來沒想到過職場中萍水相逢的人會給她人生指導。那位阿姨或許看到了她笨拙的表情,就笑笑說,我會對每一個入職的員工都給出自己的建議,這是我職責范圍之內的事。她拿著入職清單,向那位阿姨鞠躬致謝,她人生所有的努力都是單槍匹馬,從未有人給予過鼓勵、指點和認可,生平第一次收到陌生人善意的指導,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請了一天假,回到了位于郊區的研究所,老板不出所料并沒在研究所,她看著出出進進的白大褂,大部分面孔都感覺到陌生,她并不是一個善于交際的人。正當她感覺到沮喪,準備哪天再來一次的時候,師妹出現在門口——我聽說你來了,以為是他們開玩笑呢,原來是真的,走吧,我們一起去吃飯,今天天氣很好,我們不去食堂了,我帶你去外面吃,順便我也透透氣,啊,天天在實驗室,可真待膩了。師妹幾乎是蹦跳著挽起了她的胳膊,她如釋重負地笑了笑,那種重回故地的局促感減少了很多,對師妹的那層屏障也似乎在悄悄融化著。

你過得還不錯吧,看你這身打扮很有辦公室白領的范兒了。師妹說,你看我的手,抹了潤手霜還是干裂得要命,每天都沾水粘糞的。你知道我現在在做一個什么課題嗎?收集牛的糞便,看不同添加劑加入飼料后對牛消化系統的影響,這次又增加了觀測糞便里的添加劑代謝數據。我啊,每天收集定量的糞便,然后放到烤箱里烤干,再磨碎,再攪拌均勻。那些糞便都需要我自己采集,牛拉屎我就得盡快撿回去烘干,交給那些學生們不放心,她們也只能幫著洗洗刷刷。師妹頓了頓,扒拉了一口碗里的米飯,我和我媽說我們每天干的活兒,我媽有些不相信,后來我拍了視頻給她看,她終于相信了,問我能不能吃得下飯?我說這有啥,我都習慣了,說完又扒拉了一口飯,吃得津津有味。

你知道那個劉師兄嗎?博士畢業后直接就出國了,聽說去了康奈爾大學。那個咱們當時都很討厭的申齊云,記不記得我給你說過看面相她有些性冷淡,果然她嫁給了一個軍人,軍婚,媽耶。想象不到吧,她成了軍嫂。她沒請所里的人,就每人只給了一袋喜糖。還有那個被大火燒傷了的陳師傅,他媳婦,我有一天去麥當勞里吃早點碰上她了,哇,我差點沒認出她來,她穿的鞋鞋跟比我們倆的都高,后背挺得筆挺筆挺的。我本想給她打個招呼的,可她目不斜視直撞撞地往前走。

哦,那個頭發在北風中燃燒成熊熊火焰的陳師傅嗎?安曉心里微微一緊,陳師傅回來了嗎?

沒有,你記不記得我們當時有多討厭陳師傅,咱倆沒少說他的壞話,嫌棄他管得寬,嚴厲、傲慢,太把自己當回事,師妹說,后來,我才覺出了陳師傅的好。他是所有養牛師傅中最認真的。

嗯,安曉在心中重重地應著。

安曉一邊看著菜單一邊想著離開實驗室后第一次和師妹吃飯的情景,那天也是正午時分,她們坐在臨窗的位置,陽光肆無忌憚地照射進來,她想去拉百葉窗擋一擋光,卻怎么也拉不動,她叫住過來倒水的服務員,讓她幫忙。服務員笑笑說,這個百葉窗壞了很久了,老板也不讓修,說陽光照進來好,萬一修好了,拉上拉下的影響餐廳的光線。安曉看了看百葉窗,心想,哦,就是個擺設。師妹說,就這樣吧,坐在這里曬曬太陽,也挺好的。安曉就盡力往墻邊靠,把臉躲在陰影里,她一邊躲著光線一邊聽著師妹絮絮叨叨實驗室里那些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那些影影綽綽的故事像是她失眠的時候在B 站上刷的電影或是電視劇小片段,只看幾十秒或是幾分鐘,只看最激烈或是最深情的那一部分,只聽最簡短的金句。她沒有時間去跟著看完整個電視劇或是電影,就用這種方式刷一下眼熟,算是和時下的熱點搭了一些關系,不至于被熱點話題拋棄——她和師妹也是這樣的,分別后的半年時間要先用別人的故事填補一下。直到她聽到師妹說起陳師傅,她的心咯噔一下,揪了起來——陽光又斜到了她臉上,她的臉已無處可躲,就在她準備用手遮一下的瞬間,她忽然意識到了她為陳師傅揪心的原因。不單單因為他是最認真的飼養員,也不單單因為她曾目睹過他頂著一團火焰在狂風中奔跑的身影,而是,而是,她覺得他就是某一部分的她自己。

一時間,她放下了想要遮擋太陽的手,任由陽光鋪灑在她臉上,師妹的聲音聽著像是從遠遠的山林飄過來的落葉,晃晃悠悠,不知道飄到了哪里。她順著自己的思緒往后看過去,那個童年時給牛擦眼屎的小姑娘,即便是一路奔跑,升級打怪,過關斬將,她的身體里還是殘留著謹小慎微與自視清高混雜后的拘謹和不合時宜。就像在牛棚里總是用傲慢和審視的眼神盯著一切的陳師傅一樣。安曉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為了這個小小的發現。

你怎么了,師妹說,你的臉色好像有點發白。師妹的手探過來,想要摸一摸她的額頭,她想習慣性地躲開,隨即又迎了上去,把師妹的手摁在自己的額頭上,說,摸摸我有沒有發燒?師妹認真地摸了摸安曉的額頭,沒事,趕緊再喝點湯。

安曉依言舀了一碗湯,小口啜飲著,忍不住笑了笑:“你知道嗎?如果我考不上大學,來大城市討生活,大概率也會像陳師傅的妻子那樣,幫人做做飯,擦擦玻璃?!彼郧皬膩頉]有給師妹說過這些的。她為陳師傅揪心的那一瞬,仿佛也將她和師妹之間的屏障撕開了一道口子——是她自己設置的屏障。她很感激師妹仿佛從來沒有感覺到那道屏障,師妹的人生或許就是那種她最羨慕的狀態吧。得到什么都很容易,就似乎是沒有什么是特別想得到的,遇到什么事情都好像理所應當的,迄今為止也沒遇到什么壞事。并不為生活追求什么具體的意義,并不特別期待一場勝利證明自己。生活中那些瑣碎的事情就夠她咀嚼的了,她才不要去操心那些宏大的話題。她以前總認為師妹過的是白開水的生活,仔細想想是她的生活中并沒有那么多雜質要去煮沸,要去沉淀。她承認之前對師妹的屏障中有一點小小的嫉妒,她總是能那么容易就得到快樂,而她卻做不到。

她為撕開那道屏障感到有一點點高興,不僅僅是她和師妹之間她往前跨了一大步,更多的是,她好像稍稍看清楚了一點自己,就像洗完澡后浴室內的玻璃,水蒙蒙的一層,用毛巾把霧氣抹掉的那種感覺。又像是雨后的車窗,水珠密布,忽然雨刷刷過的清爽。她甩了甩頭發,陽光斜到了旁邊的椅子上,她可以睜大眼睛直視著師妹的眼睛了。

哎呀,午休時間快到了。師妹說,我們趕緊吃,你估計今天等不到老板回來了,不如你把你寫好的推薦信給我,我哪天碰到老板,讓他給你簽個字就成了,回頭給你快遞過去,省得你再跑了。哎,你有空還是來吧,也和我聊聊天兒,這頓飯,我請了。下次啊,你請我去個高檔點的餐廳吃吧。師妹站起來,扒拉掉餐盤里的最后一口雞蛋,擦了擦嘴巴,邊走邊說,我要趕緊去照看我烤箱里的樣品了,過了時間影響數據分析,你慢慢收拾東西吧,記得下次可以周末來找我,我們可以吃慢點。

安曉坐在餐桌前看著師妹的身影跑得完全看不見,才開始慢慢收拾東西往回走。和師妹的關系在她離開實驗室后開始變得親近,也讓安曉有些始料未及。她的朋友中,能一起安靜,一起發呆,不說一句話也不覺得尷尬是一個基礎標配。但師妹不是,師妹喜歡說話,好像要用話鋪滿人與人之間所有的沉默空間。安曉很開心地發現自己越來越不善于歸類,以前她是多么愛粗暴地把人放在不同的抽屜里啊,缺乏安全感的人往往會這樣,她笑了笑自己的又一次粗暴的標簽,爭取慢慢把那些抽屜的格子都敲爛吧,她給自己說。

她喜歡去找師妹一起吃飯聊天,有時她覺得師妹是她的鏡子,可以照見她自己未曾發現的自己,有時她覺得師妹是她想要抵達的樣子,不要那么多思慮,沒有那么多沉重,愛與憎都不用那么強烈。有時她覺得想這些都是多余,師妹才沒心思去琢磨腦回路里的那些溝溝壑壑迂回曲折。師妹對她仿佛有著某種清洗的作用。她被自己的想法嚇著了,卻又覺得就是這么回事兒,她此前從未想過她會被師妹影響,但的確,她渴望被師妹中和一下。她和師妹的成長環境太不同了。她們積攢的時間塵垢質地也太不同了。她想輕盈一些,想自由一些,想舒展一些,這些都是師妹從小就有的,她就生活在那些形容詞里面。她又想起了那個在牛場大火時,抱著爸爸的腿號啕大哭的小男孩,小一號的陳師傅,被大兩號的陳師傅一腳踢開的場景,不知道那個小男孩怎么樣了?

師妹風風火火地趕來了,坐在她慣常坐的位置上,拿起菜單,找尋著看菜譜上有沒有新菜品,安曉的思緒一時還沒有從那場大火里走出來,她的左手指無意識地拍打著桌面,像是在敲擊鋼琴鍵,雖然她從來沒有彈過鋼琴。她需要用這樣的敲擊把自己的紛亂的思緒敲打理順。她發現自己還是很掛念那些牛,掛念她曾經很討厭的陳師傅。

牛場里又增加了幾頭瘤胃瘺管牛,好像新增了六頭還是四頭?我記不清楚了。我的新課題和瘺管牛沒關系了,我最近研究的是中草藥添加劑對奶牛應激性反應的影響,沒去看過那幾只瘺管牛了。師妹說,你是想問陳師傅回來了沒有,對吧?你可真行,一直記得他,幸好我知道你有男朋友了,不然以為你在暗戀他。最近,牛場又換了兩個養牛師傅,都沒做長久,一個是被老板開走的,據說是把喂給瘺管牛的飼料編號經常弄混。另一個干了不到兩個月,受不了牛場那個味道,主動離開了。

為什么不讓陳師傅再回來呢?

陳師傅說是在家學做木匠活了,可能老板覺得他臉上的傷疤有些嚇人吧,你猜現在喂那幾頭珍貴的瘺管牛的是誰?是陳師傅的弟弟。聽說弟弟去南方打工,娶了一個南方妻子,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過不下去了,落魄地回家了。我估摸著肯定沒好好過日子,被人趕出來了唄。說是待在家里也沒事干,不如代替哥哥的位置來牛場養牛吧?,F在啊,還是陳師傅,但是換人了。是他弟弟。

師妹叫來服務員,下完單后,靠在椅子上,把臉整個兒呈現在陽光下。對了,師妹說,有一天晚上,我路過牛場宿舍,看到陳師傅的妻子,那個走路后背總是挺得直直的女人,坐在宿舍外的小木頭椅子上,縫補一個男人的褲子,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褲子應該是陳師傅他弟弟的。師妹接著說,不過他倆應該不會有什么事情的。我也不是說真有什么事情能怎么著,我只是覺得陳師傅媳婦不像是喜歡處理那些紛亂關系的人。有人愿意把自己扔進一堆亂繩子里,覺得扒來擰去的很有意思。但是感覺陳師傅的媳婦不是。你看他媳婦,后背總是那么直,那么直。直得有時候我都替她嫌累??伤拖矚g那樣,對吧。她的后背我常常覺得好像豎了一個鋼板兒。嗯,就是那種又寬又硬的鋼板兒。

安曉腦海中回蕩起她和陳師傅吵架時的聲音,干凈利落,像刻刀一樣砍在木頭里的那種節奏。她對生活也是這樣直撞撞地一刀一刀砍下去,但也總是被木頭吞噬了刀鋒吧。

安曉接過師妹的話頭說,是的吧。她會砍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繩子的吧。安曉低頭想了想,對師妹說,牛場和實驗室的距離,好像正好是可以把牛場的酸臭味道吹完散盡的距離吧。

師妹笑笑,這還用說嗎?

我們一直砍啊砍啊,好像還沒有一陣微風的力量大。安曉自言自語地說。

你的嘴唇怎么有點發白?師妹探過身,仔細看著安曉的臉,似乎并沒有聽到她的話。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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