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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日食

2024-03-24 04:10竺灑恩
野草 2024年2期
關鍵詞:吳濤母親

竺灑恩

今天是吳濤出獄的日子。我站在火車站出口,叼著煙,看著人來人往。一個中年女人走過來對我說:“少抽些吧,對嗓子不好?!蔽铱戳怂谎?,有些莫名其妙。我剛打算回頭,她又尖叫了一聲,從我身旁躥了出去,抱向了一個干瘦的家伙。我這才認出她是吳濤的母親。一年沒見,她竟然連頭發都白了。

我走上前,一時不知是該跟他握手,還是擁抱。

“回來了?!?/p>

“嗯,回來了?!?/p>

吳濤疲憊地笑笑,那身子在他母親劇烈地搖晃下,搖搖欲墜。

回去的路上,吳濤母親躺在后座,閉著眼睛,眼袋紅腫。她的兒子靠著車窗感嘆道:“變化真大呀?!?/p>

我說:“你也就待了一年,別整得跟進去了幾十年似的?!?/p>

他笑著撓撓頭:“我現在看見這些車,這些人,還有那些高樓,感覺他媽的跟假的一樣?!?/p>

我不止一次聽說,從監獄放出來的人,回到社會上,會有一陣子不適,這段持續的時間,可能與服刑的時間成正比。但他好像又有很多地方沒變化。比如那副干瘦的身體,比如動不動就他媽的,他媽的。

“我現在的家在哪兒?”

我愣了一下,他說的那個家,早在兩年前就拆遷了。而我現在開往的地方,已經是一片荒廢的工地,那里正在停頓整改。

我叫醒他母親,問她接下來該往哪兒開?

他母親望向窗外,過了很久才吐出一個拗口的地名。我打開導航,搜索那個地名,又開了三十分鐘。車子駛進一座靠近工業園區的村子?!艾F在到處都在拆,這里馬上也要拆了?!彼赣H說。

“這鳥地方離市中心那么遠,拆了造什么?”吳濤對這周圍很陌生。

“要把這些工廠都連起來?!彼赣H平靜地講。

失敗者往往會在回憶其失敗的道路上,找到一個關鍵的轉折點,然后不停地往前回溯,試圖尋找另一種可能,證明失敗的原因其實一開始就已經注定。那個時候,吳濤總是懊悔,說沒有那筆從天而降的拆遷費,他也不會腦袋一熱去賭,平時也打麻將,輸贏也就在千八百左右,可突然冒出了兩百萬,就顯得那千八百的數字,好像不再是錢了?!澳阌洸挥浀糜卸螘r間,我天天請你們大吃大喝,你當時還問我,說日子不過啦?我告訴你,我那個時候他媽的贏了兩百萬!”他努力地捕捉過去的細節,顯得很亢奮?;剡^神了,他又顫抖道:“錢都被我賠了進去,怎么辦,只能瞞著我媽,先拖著不買房。我就是想,為了我媽,我也得借錢去賭最后一把?!甭牭竭@,我終于忍不住,問他現在欠了多少?他無力地再次說出兩百萬這個數字。兩百萬,靠打工得多久才還得清???他垂著頭,叨叨著他父親當年是如何因賭博欠下巨債,最后被人砍死,好像他說這件事的潛臺詞是,他好賭的基因,是從他父親身上流淌下來的。這是宿命,是輪回。

其實他和我一樣,從來沒見過他的父親。小時候,村里總有一些頑皮的大人,喜歡忽然叫住那個整天在田野里狂奔的小孩?!皡菨?,你爹回來啦,給你帶了好多吃的,還不快去,跑啊,跑起來,快跑??!”緊接著就是一陣譏笑聲。這一招屢試不爽。因為那個小孩不相信這個世界一直都是謊言,只要賭對了一次,哪怕就一次,他就能見到他父親了。后來他長大了才明白,原來有些謊真能說一輩子。

那時候我常常陪他一塊兒跑,一塊兒在村口瞎徘徊。有一天,我又聽到了吳濤父親回來的消息,就去找他。但他捂著右臉,不為所動。我問:“你捂著臉干嗎?”他說:“沒事?!蔽遗查_了他的手,看到半張臉紅腫,嘴邊還有擦拭過的一抹血跡。我恨不得想把這個驚人的發現,告訴全世界。我問他怎么回事,他回答:“打人打的?!蔽乙苫罅??!澳菫樯堆髟谀隳樕??”我看他的頭發亂糟糟的,牛仔褲上沾著黃沙,膝蓋處已經磨損?!耙驗槟莻€人騙我!”他喊道。這下我更摸不著頭腦了,流血跟騙人有什么關系?吳濤說:“那個人騙我說我爸在外面欠了債,要回來把我賣了抵債?!薄叭缓竽??”“然后我就沖他吐了口水?!薄叭缓竽??”“然后……然后我就跳起來扇了他一個重重的耳光!”

我拉著他去找凌楊,凌楊聽明白了這件事,告訴我們,這事不能完。我問他接下來怎么辦?他說他知道那人種著一片瓜地。當天下午,我們就把那片瓜地踩得稀巴爛,連巴掌大小的瓜也不放過。這件事以我們最后被吊在樹上,被各自的父母領回家,而草草收場。我爸甩了我一個耳光,半張臉腫得跟吳濤一樣。吳濤他媽跪在了他的面前,抱著他哭個不停,我不明白他媽為什么要跪著,明明該跪的是吳濤,該哭的也是吳濤。至于凌楊,消失了幾天后,又出現在我們面前。他告訴我們,他爸警告他以后不準跟我們玩?!暗銈兎判??!彼呐男馗?,說,“經過這件事,我們就是同甘共苦的兄弟了?!彼纸o我們兩張卡通卡片,圖案分別畫著張飛和魯智深。我們又去了那片瓜地,對著那棵吊過我們的樹,拜了把子。這沒啥,我知道凌楊還跟不少人拜過把子,他口袋里藏著很多五花八門的卡通卡片。但這次,吳濤卻要和凌楊爭大哥,他們先比試了摔跤,凌楊輸了,但凌楊隨即就承諾把一些玩具送給吳濤。于是他還是成了瓜園三兄弟的大哥。

吳濤臨走前曾對我說過,他沒有了選擇,只能去拼??烧l能想到,最后卻是拼進了北方的一座監獄里。我問他接下來怎么打算?我瞥了一眼后視鏡,他母親稍稍端正了坐姿。吳濤認真地說:“我打算先去深圳做一段時間的包子?!?/p>

“做包子,哦哦,做包子好?!彼赣H的目光有些灰暗,“就是累些,起早貪黑的,沒得休息?!?/p>

“累倒沒關系,賺的錢比我原先在工廠要多?!眳菨^續說,“嗯,先在別人那里干,打打下手,學學經驗,等攢足一筆錢了,就自己開個包子店。就這么踏實地干,慢慢地總能把債還清?!?/p>

“好好,踏踏實實的,踏實好?!彼赣H一個勁地點頭。

“那到時候回來開嗎?”我問。

“不一定吧?!?/p>

她母親聽到這個回答,陷入了沉默。車子停在一棵香樟樹下,從腐朽的樹枝能夠判斷出,是一棵兩百年以上的古樹,樹體有一處被掏空的大洞,洞里丟了不少垃圾。我朝著那個洞口,彈進了一根沒抽完的煙。吳濤也學我的動作,但被他母親制止。上初中那會,我和吳濤就偷著學抽煙,被吳濤母親發現了,她就偷著抹眼淚,說你學這個干嗎?對嗓子多不好呀。都說為母則剛,但吳濤的母親在我記憶里,好像永遠都是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也從沒見她對吳濤發過脾氣。關于這一點,我曾經無比羨慕。

她挽住她兒子的胳膊,感謝我能去火車站接他們。我連連擺手說應該的,不管吳濤出沒出事,都是我最好的朋友。說出這話,我的臉上一陣火辣。吳濤說,那就明天再說。說什么?哦,關于他后來去北方怎么搞錢,以及后來蹲了監獄那些事,我一概沒問。這種事,我沒問,他也不好主動說。我為什么沒問,是因為他母親在場,不好意思問嗎?反正我是這么說服自己的。

第二天,凌楊打來電話,問了相關的細節,我什么也答不上來。他告訴我晚上6點江南宴見。我想起吳濤出走前的最后一次見面,也是在江南宴上。事情的敗露源于他有一次找我借10萬塊錢,他編造了一套謊言,說明了他急需這筆錢的理由,且再三保證一周內便會償還。吳濤是我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我當然信任他??晌腋赣H沒同意。雖然我家也得到了拆遷費,也相對闊綽了,但錢都在我父親那。父親說10萬塊錢不是小錢,得從長計議。我父親和吳濤的父親曾經一起外出打過工,吳濤父親在外面欠下巨債,后來又被催債的砍死的消息,也是他傳回的村子。也許那個時候,父親就已經聞到了苗頭。我又向凌楊求助,凌楊現在是我們這一伙人里混得最開的,我想10萬塊錢對他來說應該不是什么大問題。凌楊在電話里問:“你個一腳踹下去,蹦不出幾個屁的人,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我支支吾吾了半天。他冷笑著說:“錢是替吳濤借的吧?”

我問:“你怎么知道?”

“我跟你講,吳濤最近到處找他的朋友借錢,據我知道的已經多達七十多萬,你要是借給他了,那就是……我算算,嗯,第九個上當者?!?/p>

上當者。聽到這個詞匯我嚇得差點握不住手機,我的腦海中浮現了諸多關于詐騙、傳銷等可怕的新聞片段。我還想起了當年在瓜地里的誓言,要同甘共苦。

“你到底借了沒有?問你話呢?!?/p>

“沒有?!蔽疫€是難以置信,“吳濤他,出什么事了?”

電話那頭傳來了一聲嘆息。

現在想來,當時安排在一家高檔的飯店包廂內,由他的一眾好友,在飯桌上一邊夾菜,一邊碰杯,一邊審問他的場景,實屬滑稽。我不愿過多地回憶當時的細節,只記得最后吳濤趴在桌上哭。沒借的人幸災樂禍,借了錢的陪他一起難過。

還是同一個地方,凌楊這樣的安排,不知是否有他深意。下班后,我如約而至,吳濤早早就到了,氣氛挺融洽,借了吳濤錢的那些人統統不在。包廂里只有與他沒利益瓜葛的好朋友。凌楊沒有上來就問這問那,而是就著桌上的飯菜,東拉西扯了一些話題。服務員端了一盤梅菜扣肉夾饃上來,饃和梅菜分開放,一半白一半黑。吳濤夾了一筷子的梅菜,對著那半邊白的說:“像這樣的大白饅頭,我在里頭吃了有一千多個,把我可給吃膈應了?!?/p>

“所以開口都是北方話了?!庇袀€朋友打趣道。

吳濤分享著他在監獄里的那些趣事,語氣之生動,仿佛是在描述一場神奇的旅行。他顯得很樂觀,但蹲了一年的號子,咽了一千多個大白饅頭,這些并不能抵消他欠的債。他的懲罰還遠遠沒有結束。我終于問道:“你到底犯的什么事?”

他回答是參與了洗錢,從網上找的,風險小,來錢快。因為不是主謀,只是個槍把子,就判了一年。他失聯的那段時間,各種猜測謠言滿天飛,有說是進了傳銷窩,有說被騙去了緬甸,直到傳來確鑿的消息,被拘捕于北方的一座監獄,大家這才算松了口氣。

“來錢快,就不存在風險小?!绷钘罘瘩g他那句話。

可手里都碰過了幾百萬錢的人,還能像以前那樣,踏踏實實地賺一個月幾千塊錢的工資嗎?欠的數額越多,就越想在最短時間內還掉。

凌楊問:“今后有什么打算?”

吳濤簡單地講述了從做包子到開包子店,這一并不宏大的藍圖?!澳銈兎判?,我在里面也想通了,以后我就慢慢還債,十年還不了就二十年,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p>

“三十年后老子還是條好漢!”眾人哄笑一片。

凌楊咳了一聲,舉起酒杯,我們其他人見狀,紛紛收起笑臉,自覺地往杯里倒酒。五六條手臂白花花地一齊舉起。他聲音低沉道:“今天這頓飯,是祝吳濤出獄,洗洗他的晦氣,也希望他今后能順順利利的,早日還清債?!焙茈y相信這樣的口吻,是從一個二十剛出頭的人嘴里說出,但如果作為一個已經事業有成,前途光明,且不久前還被評為本縣十大杰出青年的人,就沒有半點兒不合適的。凌楊批評吳濤太過浮躁,要好好吸取這個教訓,并告訴他當下市場不景氣,開店是存在風險的。他給出一系列的建議,勸吳濤去他爸的廠里做一個技術工,他可以幫忙介紹進去,將來可以考證啊,爬上管理層啊,等等。他比畫著手勢,描繪著關于吳濤未來的明確規劃?!拔艺f的也不光是吳濤,你們其他人也聽聽,我發現咱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啊,最大的毛病就是心浮氣躁,不肯腳踏實地,總是異想天開,想一夜暴富??筛坏臋C會,哪是留給你們?那是留給有準備的人?!?/p>

我們爭先恐后地朝他敬酒,吳濤作為這頓飯局的第二主角,也被我們灌了不少啤酒、黃酒、白酒。燈光映襯下,他的臉紅得嚇人,他一邊擦著額頭的汗,一邊羞愧地點頭?!笆堑氖堑??!?/p>

“想賺錢是沒錯,但做人啊,首先孝字當頭。一個人再有錢,如果對不起他的父母,那也是被人瞧不起的。你呀,知不知道你母親這一年來,過得是人不像人……我也不多說了,你能聽懂?!?/p>

“是,是,我懂?!眳菨龔娦χ?。

飯局結束,凌楊提議找個地方再喝幾杯,說大家難得聚一塊,得好好地聊聊,不醉不歸。我連連擺手,找了一堆的借口想開溜。凌楊白了我一眼,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這個人,就一個毛病,不懂事……算了,那你就自己打車回去吧,路上要注意安全?!蔽乙粋€勁地點頭,連著又說了好幾個不好意思。而此時蹲在路燈下嘔吐的吳濤,就沒這個好運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他。

我攔下一輛出租車,坐進去,胸中頓時翻騰洶涌。凌楊、吳濤等人的身影變成了他們小時候的樣貌,從我眼前一閃而逝。忽然,雷聲轟鳴,房屋傾塌,湖泊被填,山石滾滾而下,化作水泥,均勻地鋪在泥濘的小道上。滾滾煙塵駛進了荒郊,鳥獸盡散,鞭炮齊鳴,嶄新的工廠拔地而起,明亮的燈光在大廈間接連閃爍。車子駛進了城中村,在陰暗的小巷中橫沖直撞,我從出租車里滾了下來,一片葉子剛好落在我的眼睛上,我看不清了,于是用力一吹,葉子盤旋升空,我的視線也跟著那片葉子天旋地轉,時而上升時而墜落,最終定格在一抹霓虹燈光中。再過幾個月,我們一家就搬到那里去了,今后將從仰視變成俯視,不安的心將落地。父親感嘆世道變化得太快,他做夢也沒想到,這扎根了數代人的村子,說沒就沒了。而他勞苦了大半輩子的存款,在那筆拆遷費打進來后,竟變得有些可笑。這話在我聽來,多少有些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

我悄摸著進了出租屋,父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看到一身泥污的我,沒說什么。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凌楊成了一面牢固的擋箭牌,無論我在外面怎么瞎混,只要說是跟凌楊一起,他就緘口不語。至于吳濤,在那段關于他的傳聞滿天飛的時候,父親只對我說了一句,你也不小了,該懂事了,有些地方不能再讓我操心。我明白他的意思,村子拆遷后,大家各奔東西,都沒了往來。也沒必要再往來。

我趴在床上,看著屏幕上的時間,思緒萬千。我并不是一個矯情的人,像南郊這樣山清水秀的村落遍地都是,它的拆遷稱不上是一件多么惋惜的事,何況每家每戶還得到了一筆拆遷費,這筆費用足夠不安的村民們在城市的繁華地帶,挑選一套更加舒適的房子。但我還是時常想起小時候,父親帶著我,還有他,一起去他家的田里幫忙插秧割稻的場景。父親說,他們家不容易,他那么小就沒了爹,能幫襯就幫襯點。

到了凌晨一點,吳濤發我消息,問我睡了沒。我猶豫了一番,還是回了他消息。

我穿上衣服,跟他到街上買了些夜宵,他還是像以前那樣,喜歡搶著付錢。我們摸黑著爬上天臺,搬來一條折疊桌子,擺上兩罐可樂,兩包煙,一盒烤串,一盒油炸年糕。他連著抽了三根煙后,才緩緩對我說:“大半夜的還來找你,挺不好意思,可我實在憋了很多心事,想找你聊聊。剛才在酒局上好像一直沒什么機會?!?/p>

“別那么見外,咱倆都多少年的交情了?!蔽疫`心地說。

“你還記得唐巧不?”

“當然,說好了你們結婚那天,我要去當伴郎的?!蔽乙庾R到說錯了話。但說出的話,不像發出的消息,還能撤回。

“嗯,她從我媽那打聽到我回來了,她昨晚在電話里一邊罵我,一邊哭?!?/p>

“你也借了她不少錢吧?唐巧是個好女孩,她的債你可不能不還?!?/p>

“誰的債我都會還?!眳菨龍远ǖ卣f,“我在電話里對她說,做不成夫妻,還能做朋友,我叫她放一百個心??赡阒浪趺凑f嗎?她說,她打算辭了工作,陪我一起去深圳做包子?!?/p>

煙從我的指中滑落,我有些猶豫要不要撿起。我轉過頭去看他,可夜色太黑,遠處的霓虹燈根本照不到這里,我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一個紅色的煙頭在抖動。

“你怎么想?”

“我當然不同意,我再拖累她還是個人嗎?我被逮進去前,就叫她別等我了。昨晚我跟她正式提了分手,她不同意,她說她還愿意等我。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想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現在他們都已經結婚了吧。

我問:“你有沒有算過,你每個月要還的銀行利息有多少?”

“三千多吧?!?/p>

我吸了一口涼氣,我又問他:“那得什么時候才能還清???”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是一步吧?!眳菨f,“昨晚到家后,我媽就跪在了我面前,我問她這是鬧哪樣?她哭著說,你不要怪媽,媽的存折里其實還有七萬,可媽不想給你,媽年紀也大了,想繳了社保,老了能有個保障。媽知道你現在很難,媽指望不上你,也幫不了你,媽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給你跪下了。我說,媽,是我對不起你,你放心,我不會再向你討一分錢,開店的錢我自己賺??晌以趺匆卜霾黄鹚?。明明該跪的人是我?!蔽衣牭醚劬τ行駶?,聽他繼續說。

“可沒錢怎么去深圳呢,所以最后我還是拿了她三千塊錢?!?/p>

遠處的燈光稀稀落落,高架橋上,偶爾有載著貨物的大車轟鳴而過,河東岸的蘆葦叢隨風搖曳,與西岸的摩天大廈隔岸對望。天臺上的風很大,我裹緊身上的衣服,可還是冷得發抖。

“她們越是這么對我,我就越覺得自己不是個人。但我必須跟你說明的是,我當時絕不是頭腦發熱的沖動。拿到拆遷費后,我看了這座城市快一半的房子,我跟著中介逛著那些小區,我當時就想,住進去以后呢?還是騎著我那輛破電瓶車,每天朝八晚五地打工嗎?這是命運給我的機會,是讓我暴富的機會,而不是僅僅換了個新家。我要抓住這個機會!我要讓包括凌楊在內的每個人都瞧得起我!”

我把煙狠狠地踩在腳下,問:“那你現在后悔嗎?”

他沒有說話,而是把手機遞給了我。我看到上面一則新聞:某某慈善家以個人名義,捐款200萬,用于扶貧。

“這人是不是專門跟你作對???”

吳濤笑著抹了抹眼角。

“你說,贏你錢的那些人,他們拿著那些錢都干嘛去了?”

“不知道,也許又輸給了贏得更多的人?!?/p>

“那贏得更多的人呢?”

“不知道啊?!?/p>

“吳濤,真得去那么遠的地方做包子嗎?”

“反正這里是不能再待了。為躲避債主,我媽已經換了好幾個地方?!?/p>

那你會不會以后就不回來了???好在這句話被我及時地咽了回去。

“還是說說你吧,我在監獄里的時候,挺害怕出來了以后,你們就不想再見我了。你最近怎樣,還在寫小說嗎?”

我想了一會兒,說:“可能偶爾還是會寫?!?/p>

“那有發表了嗎?”

“不知道啊……”我忽然有些氣惱,開玩笑說,“你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呀,打算馬上寫一篇關于你的小說?!?/p>

“是嗎?!眳菨Z氣里透著興奮,“那你這一次再也不用擔心湊不出字數了。光是羅列我的種種罪行,就足夠了?!?/p>

我們笑著喝完可樂,然后把空罐子從天臺扔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只傳來一個聲響,我們猜另一個空罐子也許是掉進了灌木叢。

“你說這座城市,忽然停電了會怎樣?”

“大概就變成了我們村那樣吧。到了晚上,什么也看不清?!蔽蚁肫鹆艘黄鹱轿灮鹣x的那些夜晚,我們幻想過把所有的螢火蟲,聚集到一起,讓我們的村子,變得也像城市那般明亮。這些年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這座城市,一步步地逼近村子。那些高樓拔地而起,然后傲慢地注視著我們。

這個夜晚,我們問了無數不著邊的問題,問累了,索性躺在臥椅上,一覺睡到了天明。天亮以后,樓道傳來了一陣密集的腳步聲。我摸了摸額頭,那里熱得滾燙。我又瞧了一眼吳濤,他還熟睡著,鼻孔吹著泡。腳步聲愈來愈近了,我想叫醒他,卻發現自己光張著嘴,發不出聲音,好像啞了一樣。

那些人上來了,我看見了一顆顆熟悉的人頭,從樓道里陸續而出。我的第一反應是逃避,可空曠的天臺上,哪有什么地方可供我躲藏。吳濤終于醒了,他伸著懶腰,微笑著與那些人一一打招呼。

“人都到齊了吧?!庇袀€冰冷的聲音問。

吳濤的母親含著眼淚,點了點頭。吳濤的債主們,面目猙獰地點了點頭。

“那就開庭?!?/p>

所有人一齊跪下,我的雙腿抖得可怕,正猶豫著,跪在吳濤母親身后的唐巧,遞給我一個眼色,我趕緊跪下,心里終于一陣踏實。腿也不抖了。

“經查明,被告吳濤,因無力償還銀行貸款,給社會帶來了損失,此為對社會不忠;被告吳濤,多次騙取母親的財產,用于賭博,致其母親現如今東奔西跑,無處安身,此為對母親不孝;被告吳濤,為填補巨大的賭債,利用朋友對他的信任,騙取金額近百萬元,此為對朋友不義。此等惡行,人神共憤?,F,判決你不忠不孝不義的罪名!”

吳濤傲視著他們,嘴角輕揚,好像完全不在乎。這個時候,我的視線轉移了。烏泱泱的人群涌上了街頭,一齊抬頭仰望。他們仰望的方向,當然不是發生在一棟舊樓天臺上的一場荒誕不經的審判,而是更遙遠的天空。我循著那些人的目光,也好奇地仰起頭,但風很大,頭發遮住了眼睛,我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像是逆轉了時間,重新倒回了那個不斷對世界發問的夜晚。

“可有為他辯護?”

冷酷的目光,落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我說不清為什么僅憑兩只眼睛,就能讓每個人都心驚膽戰,好像那雙眼睛,只盯著你一個人看一樣。吳濤的母親暈了過去,我想這個場景對她實在太過殘酷了。唐巧因哽咽而呼吸急促,吐不出一個字來。我躲避著她求助的眼神,卻碰上了凌楊的目光,他很嚴肅地對我搖了搖頭,于是我欲言又止。而且判決內容說得沒錯啊,他就是對不起他的母親和朋友,無力償還銀行貸款也是事實,我不能因為私人交情,就包庇一個罪犯。而且如果我當時也借了錢,那么我現在就不是跪在吳濤身邊,而是跪在那群債主當中,一起聲討吳濤。而且我的額頭還滾燙著,喉嚨發啞得說不出一句話來。而且……而且他真是該死??!

“不準思考!”

我嚇得一哆嗦,慌亂中發出了咿咿嗚嗚的聲音。

“我宣布,判決生效,我命你現在就從這里跳下去!”

“我不服從判決!”吳濤依然昂首挺胸,但不做解釋。

“駁回,立即強制執行!”

盡管吳濤的聲音硬朗有力,但我們都不敢違背那個更加威嚴的聲音。我們所有的人,爭先恐后地聚集到吳濤面前,眾志成城,將他擠到天臺邊上,然后推了下去!但他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墜入地面,摔成一團血泥,引來人群的圍觀。我看見了他在天空飛,我想那片烏泱泱的人群也跟我一樣,都看見了他在天空飛。他那張牙舞爪的姿態,好像是要去撥開遮擋了太陽的東西。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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