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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只鞋子里

2024-03-24 04:10艾燈
野草 2024年2期
關鍵詞:公園

艾燈

00

2068年,我古典文學系畢業,胸無大志,立志當個數據蟲,每天完成分配到手的測試任務,通常是使用各種全息軟件完成一些針對不同年齡層的程序測試,就能領到政府發放的基本生活保障。

我十分樂于接受這種命運安排,每周選一天打無人駕駛汽車去西郊森林公園散步,喂荒塘里的野鴨是我唯一不可或缺的外出行程。

我無所事事寫了一篇名為《戀愛關系》的科幻小說發在了社交媒體上,這個講述兩個現代人決定踐行幾十年前那種非即時性的相處方式,但最終因為可笑的誤會邁入荒誕結局的故事,聽閱和討論的人都寥寥。但這篇小說卻給我帶來一個HR的電話——居然是一個真人來電,她邀請我去面試。

“我不想工作,也沒有能力工作?!蔽艺f。

“先來聊聊?!彼f。

或許是因為讓人無法拒絕的薪水,或許是因為食堂里漂亮到讓人不舍得吃的各種餐品,但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公司的某種磁場。一進入那種慘亮的、鵝蛋一樣的環境之中,人就會本能地產生一種“我要做點什么、我要打開自己”的激進情緒。

我因此加入這家我說出名字你就會“哇哦”的科技公司。到目前為止,我已在這家公司工作三年。

你如果要問我為公司創造了什么價值,或者說,你在發布會看到的那些科技產品跟我有什么關系,那我只能說:

呃……

01

晚上11點10分,磁屏耳機里的小照溫柔發話了:“親愛的萱萱,您已連續工作6個小時,且目前的工作效率已經低于你的平均值,建議您結束今天的工作去休息。公司還為您準備了豐盛的夜宵,如您需要,請至8樓餐廳享用?!?/p>

上個月,我心血來潮把小照的聲音數據輸入了我的工作磁屏聲場里。從此,我工作中的一切提醒指令——“部門A總給您發來新需求”“您已連續保持坐姿90分鐘,建議站起來慢走5分鐘”“15分鐘后餐廳用餐人數會減少,建議你去用餐”,包括像剛剛那樣提醒我下班,都由之前充滿亮色金屬質感的穩重聲線變成了男友小照的聲音。

事后我想起來,我這個行為跟上古手機通訊時代大家都喜歡把配偶頭像設為屏保的古怪行為一樣,昭然若揭卻又形同虛設。

這個聲音模塊,是半年前我們大吵一架之后,我悶在被窩里哭泣,而他坐在床邊為我讀詩時我偷偷錄下的。

只是這機器模擬出來的小照聲音,比他本人還像本人,像得過分,像得可疑,讓我想起今年最流行的那款鳳梨飲料的文案:榨干28個鳳梨,換得500ml鳳梨靈魂汁水。

我拖到午夜下班,除了貪戀不菲的加班費和11點半開餐的靈魂夜宵之外,更大的私心其實是私享從58樓緩降而下的旋轉觀光電梯。

我司作為在記憶存儲領域的TOP級科技公司,在2069年市值破八萬億之后,罕見高調地在銀灰色的建筑主體外,修建了一條香檳金色的環形觀光電梯,給科技愛好者和網紅參觀打卡。

說實話,這審美讓我驚詫,遠遠看著,它就像一條破土而出的茁壯螞蟥,纏在一支非人類的機器腿上。

夜晚時刻獨自乘坐它緩緩而下,卻有一種從冷艷星際回歸到溫熱塵埃里的感覺。

吃完漂亮但寡淡的夜宵之后,我坐著公司的懸浮巴士班車返程歸家,車內磁屏給我推送著可能感興趣的資訊。那對國民明星夫婦居然聲稱要執行落后的一夫一妻制;那個聰明又漂亮的女網球運動員因為生了第8個孩子而被授予年度杰出公民獎;那部翻拍自20世紀的古裝謀略劇,已經播到1028集了,并且有32個不同的結局供觀眾選擇。

小照的語音很準時地來了,每天,他都會給我發一條語音或文字信息,從不打全息電話。

有時候是聊幾句今天的瑣事,有時候是給我讀他最近在讀的詩。

今天他發的是:“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們分手吧?!?/p>

我看到消息,關掉視網膜里的娛樂推送,斜對面座位上不認識的男同事被他視網磁屏里的內容逗得微笑,從我角度看,他就像在對著空氣傻樂。我側頭低望車體下方18米的城市街道,一排排沉默??康牧畠r無人駕駛汽車在黃色路燈的照耀下,宛如堅硬的冰棍。

我又聽了一遍小照發來的語音:“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們分手吧?!边@語氣毫無波瀾,跟他昨天晚上發的“我忽然想起來,我已經好多天沒有看到太陽了”的語氣,并無本質區別,連其中那一絲隱約的疲憊,也如出一轍。

我給他回撥了全息電話,被迅速掛斷。

他秒回了一條文字訊息:“現在不能接電話,就這樣吧?!?/p>

我回:“無論如何,等你空了,聊聊?!?/p>

再無回復。

02

我很喜歡參加公司定期組織的相親會,跟公司行政部設計的其他尷尬的文化娛樂活動相比,相親會充滿了真實的人味,我是說,過程里的那種虛假也是真實到可愛的。

而且,你們不覺得“相親”這兩個字頗具復古詩意嗎?

相親會現場,大家都會按照要求去掉所有的磁屏,然后,系統會將男女隨機分組(當然你也可以去同性組),派送到公司的各種虛擬環境里同游,公園、海邊甚至外太空。

但很多男人都打造了自己的虛擬秘境,他們更愿意邀請女生去那里同游。

第一次同游時間是5分鐘,如果系統檢測出雙方的心動指數超過5,就算匹配成功。公司會給你們一筆不菲的約會基金和堪稱奢侈的假期,供自由發展。

如果5分鐘心動指數沒到5,那就換人同游。

遇見小照之前,我參加了12次相親會,和超過30個男人虛擬同游過古羅馬、古長安和傍晚時分的亞馬遜熱帶雨林。我參加這個活動,雖然完全不是為了找生育對象,但倒也有3個男人,讓我有了那么一點點心動,比如那個全程給我科普亞馬遜猴的前世今生的瘦男,以及那個全程給我講解“真正的火星并不是這樣子的”的記憶芯片工程師。

但系統算定我們的心動指數均沒到5,我有點沮喪,不知道是我的問題,還是算法的問題。

03

72年的夏天,我在相親會上認識了小照。

相親過程中,他全程心不在焉,以一種近乎直白的眼光去掃視在場的女人和男人,而且,他居然不用解除磁屏。

他解釋說這是工作需要。

“隱私才是這個時代最大的特權?!蔽也挥上肫鹱罱倪@句流行語。

小照跟其他男人相親方式也不一樣,他不是邀請我去他制造的絢麗幻境中,借此展示自己的想象力、美好品格以及對未來的期許。他的相親方式,就是純粹的聊天、階段式的發呆,以及對我進行看上去不禮貌但其實沒有冒犯性的觀察。

他問:“我注意到你戴一個黑色的手鏈,它看上去像是純裝飾性的,而你前面幾次參加相親會,總穿著不同款式的黑色衣服,是習慣嗎?”

他問:“如果你的余生完全不用再為財務和健康發愁,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他問:“很明顯你來這里不是尋找愛情的,但你似乎也不是來閑游的,你是來尋找什么的呢?”

他問:“去掉磁屏,是會讓你輕松更多一點,還是不安更多一點?”

所有的問題,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只能拿出在公司學到的職場技能——堆砌一切宏大的不容置疑的形容詞去答非所問。

我只問了他一個問題:“那你是來尋找什么的呢?不會真是愛情吧?”

他停住笑容,思考了三秒鐘,回答說:“是的,我確實是來尋找愛情的?!彼幕卮鹫嬲\到像我司的機器人在輸入“真誠指令”之后給出的回答,真誠到堅硬。

我說:“我應該叫你照總嗎?”

他說:“當然不,事實上我在公司沒有任何級別,也不管理任何一個人,我只是一個工程師?!彼o我看了看他的電子工作牌。

04

第一次約會,小照開著一輛豐田四缸的燃油車在公司樓下接我,一路上發動機轟鳴,不太文明的機械聲音和路上形狀千奇百怪的無人駕駛汽車形成鮮明對比,就像一頭吵鬧而笨拙的小恐龍,闖入了一座播放著古典音樂的優雅雕塑館。

他載著我一路往北,這輛車甚至都沒有導航,連古早電子導航都沒有。我也沒有問他要帶我去哪里,只是搖下車窗讓自己的臉和不夠友好的90邁速度的風對峙。

車從主干道拐入鄉道,再拐入無人的泥土路,一些本世紀初修建的荒廢高層映入眼簾。那幾十年里,大家都對住高樓有著莫名其妙的狂熱,而隨著電梯和樓體的老化,巨大的維護成本讓這些樓體很快被大量遺棄,因為產權關系的復雜,也無人有權力將它們銷毀,只能如水泥垃圾一般地佇在那里,成為冒險者和鼠輩的樂園。

車在一座公園門口停下,我們下車,裹挾著寒意的黑暗迅速籠罩我們。他沒有說話,回頭看我一眼,示意我跟上。

有夜蟲的鳴叫,腳踩土地的細碎聲音,荒草味和黑暗混在一起。行走許久,他回頭說:“不用怕,這里我常來,是我的秘境?!?/p>

我們鉆進一座廢棄已久的滑板場,墻上紅色的涂鴉在黑夜中暗光灼灼,滑板的凹區擠滿了年久的雨水。我們并排在階梯座位坐下,磁屏耳機里的AI冷靜地提示我:此處沒有路燈,也沒有人,請盡快離開,避免安全隱患。

我關掉了它。

我說:“這里有你什么獨特的記憶嗎?”

小照說:“并沒有,我之前也是偶入,后來就偶爾過來放空。這里就像生命,完全屬于我,又完全不屬于我?!?/p>

適應了這濃郁的黑色后,我也迅速喜歡上這里,比我常去的西郊公園更加古典,更加廢棄,也更加深邃。

我問:“為什么說生命完全不屬于你?”

小照:“難道不是嗎?生命從來都有自己的行進軌跡,被時間或者某些偶然左右,無法預測,它自然不屬于我們?!?/p>

我問:“你的工作是不是預測生命的行進軌跡?我看過你在去年發布會上的演講?!?/p>

小照:“所以,你是相信愛情的,對嗎?”

我有點膽怯,我從來沒有進行過這樣宏觀的對話,畢竟,即使是給公司產品寫文案,他們的要求也是“高級而接地氣”。

我決定模仿他說話,我說:“哪有什么篤定的相信或不相信,都是一些必然的偶然而已?!?/p>

小照:“不,你相信?!?/p>

我說:“你甚至都無法篤定生命屬于我們自己,居然還能篤信我相信愛情?”

他沉默不語。

05

住在一起以后,我們有一個默契的約定,那就是不要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線上。我們當然也跟其他情侶一樣,有線上的家,也難以免俗地領養了一只虛擬寵物,一只藍眼睛話很少的英短貓。

但,只要我們的肉體共處于一個物理空間,我們就會盡量與現實中的彼此相處。不得不說,摒棄電子設備的保護和慰藉,一開始很難,久了卻會上癮。

好在小照平時并不總是愛進行“人類級別”的對話,他有大量大量的沉默,以及對我全方位的好奇。

“你為什么愛聽古早粵語歌?就編曲的專業度和豐富來說,它相比當下專業音樂AI制作出來的音樂,并沒有什么優勢吧?!?/p>

在我為他科普了我的音樂品味,以及那些難以用數據表現出來的打動我的點后,他會認真地去聆聽我的歌單。有時候說好像懂了,有時候又說完全沒懂。

“明明閱讀紙質書效率更慢也更損傷視力,你為什么喜歡?到底是一種腐朽的情懷作祟,還是因為書的誕生基因里就嵌入了紙的元素呢?”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就從書架給他找出一本蘇童的《我的帝王生涯》。他用兩個下午讀完之后對我說:“紙質書提供的文字氛圍感好像確實更重一點?!?/p>

“既然你說對現在的工作并不眷念甚至有點疲倦,那你為何還毫不僭越地執行著公司的工作準則呢?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你自己沒有意識到的因素?”

這個問題讓我有點煩,我語氣不好地譏諷他:“不是每個人的每個選擇都有明確顯性的前因后果,也不是每個決定都值得被如此審視和逼問的?!?/p>

當然也還有一些更具體的生活問題:“你既然愛吃西紅柿和土豆,為什么不嘗試著把它們做成一道菜呢?”

我翻著白眼回他:“因為好像從來沒有人這么做過,烹飪機器人里也沒有這個菜譜?!?/p>

于是,他動手給我們的烹飪機器人寫了一道西紅柿燉土豆的菜譜。

結果,意外地很好吃。

我也帶他去我以前常逛,但工作之后比較少去的西郊森林公園,可小照不太感冒,稱這里有一種“人為刻意的荒廢感”。

“要不徹底荒廢,要不徹底擁抱數字世界?!?/p>

對此,我在心里悄悄地生氣了很久。

我們正式在一起后,他很少帶我去他的荒廢公園了,我忍不住質問他是不是不愿意跟我分享私地?他大驚,說當然不是:“那地方不能常用,身體會回不來?!?/p>

我將信將疑。

但半個月之后,他就精心打造了一個全息荒廢公園送給我,剛進入的前半段是我的“人為荒廢公園”,繼續往里走,就會進入他的荒廢公園。

我第一次進入的時候,驚嘆于小照驚人的記憶力,我的“人為荒廢公園”只帶他去過一次,但兩公里處的針葉樹,三公里處的斜坡,公園深處那個不規則菱形狀的小野湖,甚至我們一起坐過的那個躺椅,他都幻化復原得如出一轍。

他打造的這個全息幻境,密度之高讓人驚嘆,甚至連空氣的濕度我都能感受到——確實和相親會上那些男人的作品有著量級上的差別。當我走入后半部分他的幻境荒廢公園后,那種被濃郁的黑暗包圍的感覺,比我當初真身在公園里還要切身。

我有一種被浸透的感覺。

我問:“既然你說真實的荒廢公園不能常去,那這個比現實還要高密度的幻境,就不會‘身體回不來嗎?”

他說:“不太會。就像蔗糖和代糖的區別?!?/p>

我有點將信將疑,但確實也更加肆無忌憚地沉溺其中了。

幾乎每一個加班回來的夜晚,我都會去他為我打造的“廢棄幻境”里泡一會。用泡這個詞非常準確,沉浸在絲綢和墨汁一般的濃郁黑色里,和泡溫泉一樣解壓。

06

小照的工作極其忙碌且極其神秘。

我在公司OA里查過他的信息,職位一欄只寫著“工程師”,看不到他的上級是誰,也看不到他隸屬哪個部門。

“這個問題涉及我的工作保密協議了,我無法回答?!边@句話成了他的口頭禪。

但我知道他的級別很高,高到能隨時要求公司食堂的行政大廚為他單獨烹飪。跳出指定菜單隨意指定都可以。

好吧,我承認,很多次都是我想吃。

73年夏天的一個周末傍晚,我和小照正在家中吃著我們一起手工制作的晚餐,我選好了一部古早香港恐怖片《異度空間》,待晚餐之后一起觀看。他在飯間突然接到一個非全息的語音電話,電話那頭依稀說了一句什么。

小照突然瞳孔放大,立即說:“不要在電話里說,我馬上過去?!?/p>

桌上的土豆西紅柿燉牛腩還冒著現實世界里的熱氣。

他徹夜未歸,我獨自看完《異度空間》之后,做了一個潮濕而慌張的碎夢,我夢到一直下雨,而我在爬一座永遠沒有盡頭的樓梯。

此后,小照變得愈發可疑。

他的工作越來越忙,一個星期才能回來睡一兩天。

“我的項目有了突破性進展,如果成功,是比無人駕駛汽車和本世紀移動互聯網的普及更加劃時代的科技突破?!?/p>

無法再問得更具體了。

“這個問題涉及我的工作保密協議,我無法回答?!边@是他的標準答案。

他的身體也出現狀況。

他向來清瘦,但時隔半個月之后我們再見時,我發現他的身體不僅是瘦,還變薄了。側望過去,好像從內部削掉了一些,然后重新組裝了一樣。

食欲卻是暴增,他以前愛吃,雖然不管什么都吃得不多,但我能感受到他對食物是有熱情的。自那以后,他依舊胡吃海塞,卻像是完成任務,看不出享受。

更像是對身體證明著什么。

他的性欲也變得古怪,會毫無由來地性起,然后匆匆結束。之前,他雖然也是如研究產品般地在性愛過程中和我探討,為什么這個姿勢比那個更暢快,以及我們各自的性幻想是從何潛移默化而來,但當然,他對性愛和我的身體是有巨大熱情的,而不是單單為了取悅他或者取悅我。

還有失眠。

他會倒頭就睡,但我半夜醒來,時常發現他醒著,在磁屏里玩他以前從來不玩的射擊游戲,或者坐起來閱讀我收藏的紙質書,或者裸體站在窗邊向外發呆。

他開始讀詩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而我們剛認識不久的時候,他說過,他很多年沒有閱讀過非功能性的文字了。

我還記得他第一次在我耳邊反復讀的那幾句:

啟開而又關閉的星星

落上了我淺平的胸脯

如落入一口池塘。

溫柔的風,吹來涼爽,

穿過我的胸口

吹起一層一層的漣漪。

我腳下黑黝黝的草兒

似乎在我身上戲水

如同小溪中的水草。

07

我們在那年11月大吵一次,原因是他出竅的狀態讓我覺得他正在被什么掏空。

他魂不守舍,時常發呆,對我的訊息回應總是慢半拍,對我的任何疑問,都用那句“項目保密我不能告訴你,等結束了我們就徹底自由了”回答我。

我突然憤怒,把五種冒著不同現實熱氣的飯菜掀翻,再奪過他拿在手上的玻璃啤酒瓶狠狠砸向墻壁。

我大喊:“如果你的全部狗命已經被你的工作吸食完畢,那你的這身皮囊就不要再回到這里裝腔作勢了?!?/p>

他呆住,我不知道他是沒反應過來還是不知道做何反應。

我繼續嘶吼:“更重要的是,我他媽至今沒明白你愛我什么?我打賭你自己也說不清!”

發泄完這些話,我躲進被窩里,掩面哭泣。

并沒有過多久,我覺察他踏著沉穩的步伐來到了床邊,先是寂靜站立了一大會兒,然后坐到床邊,為我讀詩:

我,以及其他的證人

故鄉的星和羊群

像一支支白色美麗的流水

跑過

小鹿跑過

夜晚的目光緊緊追著

在空曠的野地上,發現第一枝植物

腳插進土地

再也拔不出

那些寂寞的花朵

是春天遺失的嘴唇

為自己的日子

在自己的臉上留下傷口

因為沒有別的一切為我們作證

我和過去

隔著黑色的土地

我和未來

隔著無聲的空氣

我打算賣掉一切

有人出價就行

除了火種、取火的工具

除了眼睛

被你們打得出血的眼睛

一只眼睛留給紛紛的花朵

一只眼睛永不走出鐵鑄的城門

黑井

就是這個時候,我悄悄打開磁屏錄下了他的聲音。

08

在強烈地感覺小照被某種力量剝奪后,我以小照女友的身份寫了一封郵件發給公司的總裁助理,并且抄送給了總裁。在郵件中,我以冷靜的語言描述了小照這幾個月來的變化,表達了對他身體狀況的擔憂。

郵件已讀,但沒有得到任何回復,也沒有任何人就此事找我談話。

那一天,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小照出現在我的辦公室,他來接我,我跟他走,坐上他的豐田車。這一次他沒有自己開,而是選擇自動駕駛。

車很快停在了他的秘密廢棄公園門口。

彼時夜幕剛剛降臨,逐漸加重的黑暗從地面上氤氳上去。他牽著我,緩慢而莊重地走入公園,依舊是銹跡的滑板柵欄,依舊是破敗的棧道和野蠻生長的灌木。公園里野生的黑暗和天空中正在生長的黑暗疊加到一起,我有一種不能稱之為害怕的瑟瑟發抖,仿佛身體被這濃密的黑暗悄悄解構了。

虛擬幻境里的廢棄公園再真實,也抵不過現實的滲透度,或者說,全息幻境的問題就在于它過于真實了。

“你不用擔心我的身體,這個項目進展很順利,等做完它,我就會拿到一大筆股票和現金獎勵,到時候我們就退休?!?/p>

“到時候,我們要過一種21世紀初的低科技生活?!?/p>

如豆漿般濃稠的黑暗讓他的話有一種奇怪的鈍感,我分辨不出他話里的情緒。

那夜回家之后,我們做了有史以來最瘋狂的性愛。窗外下雨,滴滴落落,我的喘息聲和他的低語聲被雨聲伴奏,形成一種亦夢亦真的催情。在極盡勞累之后,我撫摸著他比以往更加凸起的后背脊骨,在他的覆蓋之下沉沉睡去。

恍惚之間,不知道幾點,他站立到床邊,對我莊嚴誦詩:

我走向那所有邊界

以外的夜。

她在黑色的海里

熄滅了光亮

而我將盲目地駛入

她的懷抱中。

我將尋找睡眠,

一個無夢的睡眠,

就像在炎炎夏日的沙灘上

把衣服放在身旁

我要跨過我的身體

并忘掉它。

我將沒入黑夜

一切在我的體內外

飛旋而去

如同呼向海洋的氣息。

我走向那所有邊界

以外的夜

我將給她我的負擔

洪水會帶走它們。

而有如光亮

在黑暗中解脫,

陸地從海中解脫一樣,

我將從海中解脫

海即是夜。

我將從波浪中升起

睡眠如泡沫從我身上滴落

我將走向東方

朝著旭日的第一線光芒

當白天退潮的時候

我在沙灘上重新找到我自己。

09

小照正式進入UN基地的那一天,邀請我以全息的方式和他一同前往。我說這符合你的保密協議嗎?他說你放心。

我通過全息磁屏和他一起在公司樓頂踏上銀灰色的私人飛機,飛機自動駕駛至1000米高空時,虛擬我在磁屏里透過窗戶往下看,看到了位于15層辦公室透亮燈光里的現實我,這種自己看自己的詭異感隨著飛機的升高迅速消失。飛行途中他喝了一小杯紅酒,跟全息鏡像中的我干杯。

我們聊了最近的天氣、他閉關結束之后的旅行計劃,以及他讓我尋找的實體書——1999年版本的《海子的詩》。

很快,飛機抵達了170公里外的山脈深處,一塊山體突然掀開,飛機沉穩地駛入山體肚中,虛擬我的感覺仿佛乘著平穩下降的電梯。一段漫長而狹窄的緩降之后,視線豁然開朗,飛機停在了地下四面玻璃的開闊空間里,我沒有看到任何一盞燈,但整個空間里的透亮程度讓人驚嚇——是那種比自然光密度更高的透亮。

他下了飛機,站在明亮的開闊正中央對我說,你只能送我到這里了。

10

回到現實世界后,我用各種隱秘的方式在公司內網和公域網絡上搜索UN基地和S項目,均沒有結果。

我私下里偷偷向我的部門領導打聽,領導一方面表示S項目只是多年前的傳聞,公司并沒有真正啟動,一方面表示公司里的絕密項目很多,不要瞎打聽。

小照就這樣消失了200來天,以每天一條的精準頻率給我發了200多條語音或文字信息,這種非即時的溝通方式讓我想起從前有一種緩慢的信息傳輸方式叫寫信。

“今天睡了12個小時,以至于醒來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一種叫我的東西一點一點回到我的身體里?!?/p>

“這里的烹飪機器人做出的西紅柿燉土豆,味道完全不一樣,很難吃?!?/p>

“測試又失敗了,我覺得我在泥潭里,而且是頭朝下?!?/p>

“今天終于取得了關鍵性突破,我給自己跳了一支舞,可惜沒有舞伴?!?/p>

“我明明可以回答你那天問的‘我愛你什么,可我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回答?!?/p>

“夢到你在飛舞?!?/p>

“荒廢公園里的黑暗還好嗎?”

諸如此類。

每一條的語氣出奇一致,甚至聽不到氣口。但這些話,確實就是百分百小照本人的風格。

唯有一點讓我欣慰,雖然我們線上的家和虛擬寵物已經被徹底荒廢,但他一直在“偷偷”更新著送我的全息廢棄公園,這或許是他緩解工作壓力的獨特方法?

我每每深入其中浸泡于黑暗,都能感覺細節的延伸和場景的豐富,小到滑板公園區域的水澤會隨著天氣的變化而變化,大到木橋棧道又悄然往前延伸了幾米,還有那把躺椅,每次坐上去它給我的反饋力都有細微差別。

但這不夠啊,太不夠了,不是嗎?

空的感覺在日益蔓延,這空不是實打實的失去,我也不是害怕失去,我們這個年代固定的單偶關系已經被視為一種古板和落后,最近社交媒體上最流行的口號是:多愛,多自由。鼓勵大家在多種形式的愛意之中自由穿梭,不要拘泥,不被束縛。

可我對小照乃至我們相愛的整件事的各種疑惑像地鼠一樣從不同的角落鉆出來,這懷疑不是凝固成恐慌,而是彌漫成一種巨大無著感——我好像在算一道永遠算不出的數學題。

我還發現,我好像沒有喊停的權力。

我憑借記憶找到那座山,自稱自己是農業大學植物系學生,花錢請一個本地山民帶我上山。我翻遍山脈,遙控無人機來回飛了數十遍,沒有搜尋到任何痕跡。

山民也說,此山深邃,一座廟宇都沒有。

是神仙都不來的地方。

11

我又報名參加相親會,是因為其中一個男人。

在相親會的宣傳上,其他參加者都列著部門、性格愛好等基本信息,但有一個男人,他的簡介卻只有三個字:工程師。

和小照當初一樣。

我在OA里搜他的名字:傅新。不僅看不到他的上級是誰,也看不到他隸屬哪個部門。

和小照當初一樣。

相親會上,他也沒有去除磁屏。

“隱私才是這個時代最大的特權?!?/p>

我瞥見他跟三個女同事有過交流,跟在場的其他男人一樣,邀請女孩去游歷他打造的幻境。

我抓住機遇,主動和他“偶遇”,然后毫無意外地被他帶入他引以為傲的幻境之中——是一個巨大透明的海邊酒店,他揚揚得意帶我逛,我雖然內心無感但把驚訝表演得恰到好處。不得不承認的是,雖然他的審美流俗,但幻境里的細節打造還是很到位的,小到日光和大海的對比度,大到沙灘沒過腳背的細膩感。

大約是和小照差不多厲害的工程師吧。

雖然我們的心跳指數沒有達到5,但我稍微露出一點點的崇拜惋惜神色,他就主動加了我的磁屏。

隔周三的下午,我在為新產品的平庸功能絞盡腦汁做文案梳理時,傅新在磁屏里邀請我去88樓吃下午茶。

我來公司好幾年了,88樓的頂樓餐廳也只是聽說過。電梯門打開,從腳下到穹頂再到四周墻壁,都被巨大的屏幕包裹,四面墻壁播放出的鳥語花香,比普通全息影像更加逼真。

穿著卡通T恤的傅新,看到我之后,主動關掉了四周所有的屏幕,四周又變成了他幻境里的場景——那家空曠寂靜沒有人味的奢靡海邊酒店。

我說:“我應該叫你傅總嗎?”

他說:“當然不,事實上我在公司沒有任何級別,也不管理任何一個人?!?/p>

桌子上擺著多沙拉醬多西紅柿的水果沙拉,紅燒牛腩,以及烤羊排。

前面兩種是我愛吃的,我猜他查看了我在食堂的用餐大數據。

我們在他的虛擬海邊酒店閑逛的時候,我假裝不經意地問他:“我聽說公司最厲害的工程師都被秘密招募進了深山里的S項目,你參與了嗎?”

他停頓了一下:“你聽誰說的?S項目只是一個古老傳說,從未真正啟動過。至于我現在負責的項目,不好意思,我簽了保密協議,不能回答?!?/p>

我說:“是明年發布會要發布的記憶芯片嗎?”

他不置可否。

我淡淡失望。

12

可意外的是,當我放棄了借傅新去窺探S項目乃至小照的工作之后,我發現,他不失為一個有趣的人,跟小照截然相反的有趣的人。

他從來不會問出“你到底在尋找什么”這種宏偉的問題,相反,他從不質疑當下生活,他真心覺得演化不過十多年的多偶關系才是文明的象征,真心崇拜那些生了三個四個五個孩子的英雄母親,真心覺得科技可以深度撫慰人類的一切情感,真心覺得即使生育率繼續暴跌,科技也可以讓人類獲取體面的生活。

他自己家里就有三個搭載了我司記憶芯片的仿生機器人,一個接通的是她逝去的母親的記憶數據,一個接通的是她的某一任女友的記憶數據,還有一個復刻的居然是我司總裁的記憶模塊。

他所有的工作、娛樂和表達都在線上,是當下社交形式最忠實的擁躉。

看到我的書架上的紙質書,他說:“要不要我把它們的內容掃描下來直接傳輸到你的記憶芯片里?”

他對一切事物的即時反饋也讓我驚訝,游戲打不過別人就破口大罵,罵完臟話又臉紅地向我解釋那臟話并不是真的罵人。從娛樂八卦到國際時事,他總是樂于發表他從別處看來的二手觀點。

他會買一些奇奇怪怪的禮物給我,比如,吃過我做的西紅柿燉土豆之后,他3D打印了兩個毛絨玩具給我,一個西紅柿,一個土豆,一個上面寫著他的名字,一個上面寫著我的。

如果小照是云里霧里的二郎神,那傅新就是在地上撒歡的豬八戒。

我想過對小照坦白我和傅新的關系,可又覺得沒必要。因為如你所知,這是一個無須特別說明的多偶關系時代,我和他之間也從未討論過“假如某一方有新歡,需不需要向對方說明”這件事。

更重要的是,小照對我的任何語音或文字都不回復。前面200多天,他會每天給我發信息,我起初隆重回復,但不管我回復什么,是疑問句還是反問句,是生氣的語氣還是悲傷的語氣,他都悄無聲息。

但在他提分手之后,小照就徹底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他送我的全息廢棄公園也于那一日停止更新。

13

75年秋天,我辭去工作,彼時,公司剛剛發布了最新一代仿生人偶,并且開放了更多娛樂、體育明星和歷史人物的記憶大數據下載,也就是說,只要我愿意,我完全可以和搭載了梁朝偉靈魂數據的機器人生活在一起。

我和傅新的關系在更早的時候就結束了,甚至不能說結束,而是某一天我們默契地感覺到彼此不再有吸引力,恰巧他某天對我說,他找了一個合適的女人,打算響應號召生個孩子。

辭職后,我去父母的空房子里住了兩周,我以為會住更久,但我終究是受不了那種過于具體細碎原始的生活,用非聯網的烹飪器具做飯,沒有清掃機器人,沒有陪伴機器人,更沒有磁屏訊息播報。

我讀紙質書,隨時睡隨時醒,去逛真實的街,玩父親年輕時候玩的單機戰爭游戲,閱讀母親年輕時候制作的電子相冊。

但很明顯,我的身體已經不適應這種突然慢下來的低濃度的生活,會突然局促,會靈魂瘙癢。

終于還是當回了廢物般的數據蟲,把在科技公司的慘亮生活和老家的上古慢生活折疊好擺放進不同的記憶抽屜,我徹底放松癱軟了下來。

14

初雪之后的陽光宜人,我套了兩層襪子穿著當年公司發的羽絨服,打車來到了久違的西郊森林公園。

我取消磁屏,享受雪地靴踩在新雪上咯吱咯吱的聲音。公園沒人,連動物也看不見,荒草被厚雪遮蓋,淺秘的小路隱隱若現。我平和地往里走,走到周身微熱,看到野湖被電子屏幕一樣的薄冰覆蓋,在陽光的不同角度下,折射著不同味道的光芒。

走近我熟悉的躺椅,輕柔抹去它的覆雪,我面向陽光坐下。熟悉又陌生的靜謐感包裹著我,更廣闊的是被冷空氣調味過的冬日大地。我往后靠,手不自覺摸到扶手內側,摸到一個小小的突出物。

很輕易就取下它,是一個大約5mm×5mm的存儲芯片,看樣子像是十幾年前的產品。我放進磁屏里讀取,里面不是聲音也不是影像,而是文字。

是小照寫給我的文字。

我應該在第一次帶你去廢棄公園的那一刻告訴你真相,我是一個將死之人,但主動參與了一場意識永生的模擬測試。

他們說要在最后時刻嘗試更多的感情,讓存續下來的記憶數據保持活度。所以我參加相親會,并且以我非常不擅長的方式去觀察和交往女性。

我們是真實相遇還是在算法驅動下的必然相遇?我寧愿相信是前者。

在認識你之前我就答應公司捐獻出我的大腦,作為一個稀有樣本去推演真正的意識永生,畢竟,我是悄悄研發它們數十年的工程師,還有哪顆大腦比我的更合適呢?

可我在遇見你之后就后悔簽了那份協議,或者說我是害怕了,我想象不出脫離我這具肉身的我的意識,會怎樣愛你?又怎樣被你愛?

但我也深知,我的時間不多。

很奇怪,人類科技已經發展到讓意識永生的地步,卻依然無法消滅我腦袋里的那顆小肉瘤。

我害怕與你告別,更害怕承認從某一刻起你就是被選定的測試對象,只為了填補我前半生缺失的情感體驗。

我很難描述,我的意識植入全新的仿真肉體然后被喚醒的那種感覺,就好像從一個極度潮濕的夢中醒來,沒有任何標的物讓我確認這是新的身體還是舊身,直到我看到實驗倉內我被切割下的大腦插滿了數據線被反復地讀取和存取數據。

我愛你的感覺居然也能復制?其實早就可以。

但我很快發現新的問題,愛可以復制,但愛你的方式卻很難原封不動地復制。新的我當然記得舊的我是如何跟你相處以及如何愛你的,但執行起來總有那么一點不自然,或者說,總忍不住有些新的想法。

更大的問題是,我覺得我新的身體和意識缺乏大量的愛,我明白你愛我,但很抱歉,那時候你的愛填不滿我嶄新的身體。

與此同時,我的新意識卻產生了一種分歧:是更加瘋狂愛你,還是去尋找其他種類的愛填滿我?

我看到你寫給公司的信,公司的態度是你已經不適合作為情感訓練的對象,讓我和你斷聯??晌易罱K決定以那樣的方式遠離你,并不是因為他們的命令,而是因為我的新身體出現了“掉幀”的現象,它會在某些時刻卡住,或者說會被我新意識的巨大算量搞到“死機”。

我害怕讓你看到我那樣的時刻,甚于害怕死亡——我是說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所以,最后一次帶你去現實里的廢棄公園的我,早就是搭載了新的身體的我。但我還是沒有勇氣告訴你真相。

原來不僅愛能復制,懦弱也可以。

可我知道你感覺到了不對,只是你無法描述和總結這種不對具體是什么。

在新身體徹底失靈之前,我獨自來到你的秘密花園——就是這里。我以你《戀愛關系》的口吻為你寫下這份古早電子信,我依然為透露這些秘密感到恐懼、悲傷和羞恥,但我的意識告訴這具肉身,誠實才是愛真正的守護神。

這是你小說里的句子。

我在凜冬的微風中讀完信,被難以歸類的虛無感擊中。起身繼續向公園深處走去,影子越來越長,厚雪繼續沉默,如生命般漫無邊際。

我在心中升起新的疑問:小照最后的離開,究竟是出于嫉妒,還是出于厭倦,還是他徹底放棄了對愛的解讀呢?

此刻,他的意識究竟是永生還是永死了?

而我,又究竟是哪一刻被選中成為他愛的訓練師的呢?

信的最后,他還留了一首詩,是海子的《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只鞋子里》。

我想我已經夠小心翼翼的

我的腳趾正好十個

我的手指正好十個

我生下來時哭幾聲

我死去時別人又哭

我不聲不響地

帶來自己這個包袱

盡管我不喜愛自己

但我還是悄悄打開

我在黃昏時坐在地球上

我這樣說并不表明晚上

我就不在地球上 早上同樣

地球在你屁股下

結結實實

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或者我干脆就是樹枝

我以前睡在黑暗的殼里

我的腦袋就是我的邊疆

就是一顆梨

在我成形之前

我是知冷知熱的白花

或者我的腦袋是一只貓

安放在肩膀上

造我的女主人荷月遠去

成群的陽光照著大貓小貓

我的呼吸

一直在證明

樹葉飄飄

我不能放棄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為生

埋葬半截

來到村口或山上

我盯住人們死看:

呀,生硬的黃土,人丁興旺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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