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櫻（組詩）

白月霞

理想載體

你被困在時間里

你的格子襯衫被困在免燙的布料里

經歷與你同頻的磨損

但你們的生長方向截然相反：

你向內探索自己的心，你的心被照顧得很好

它向外丈量，是你純粹生活的載體

你對服飾講究不多，它只是你隨機選擇之一

而非你正常段落描寫的意外之頁

穿著它出席公開場合，你孤傲又不知所措

而它展示新衣不為人知的亮點

閃光燈更多射向它，你就像躲在了葡萄架下

拍攝結束它帶你離開，你的拘謹隨之消失

相伴日久，你對它漸生相依為命之感

即使在冬天，清洗之后你也會連夜烘干

十多年過去，你與它的合影已是厚厚一冊

它由挺括到有了看不見的柔軟

而中年的氣象遵循潮汐般的規律

無非是微不足道的悲傷交織著微不足道的喜悅

格子襯衫心不在焉地為你的孤獨分級

午間旅行

書在書桌上，你在遙遠的南方

你眼睛里有深深的洞穴，我想獨自降落

通過閱讀，你全部的生活在書中聚合

現在又在我腦中重現并隨血液一起循環

從書桌古典的克制中轉身，我忍住饑餓

你邊走邊向我描述山脈的走向

恐龍如何變成化石，這些微小的事物，這些時光的禮物

光線在山腳轉暗而桫欏樹的影子變得明晰

春光自帶濾鏡，隔著虛空你的衣領似乎觸手可及

我彎腰撿拾滾落的核桃和栗子

屏幕自動向我輸送陌生詞語和新鮮氧氣

你戒煙很久了，我聞到了并不存在的煙味

與斷絕之物的驟然重逢加深了我的饑餓

山色搖晃，我領受神諭，我的長裙領受風

野櫻

三月了，曠野還毫無顏色

突然出現的野櫻出自美術特長生之手

是你練習簿的第一頁，淺白淺粉如同虛構

你的喜歡有限，你的吟誦還不夠深情

致使春天的線條有些僵硬

需要在搜索欄同時啟用完美與準確這兩個

關鍵詞，才能使春天的血液快速通過

你與你的列車呼嘯而去

而我留在原地，成為你一閃而過的風景

梨花和蘋果花在開過之后，我再分辨不出

現實與想象有何不同

當落櫻滿地，時間隱去五官

我只想成為你面目模糊的老朋友

永夜

經過古典訓練，今夜的垂柳像一座神殿

從它蒼白的內部向外散發綠色微粒

柳枝繼續向下傾斜，握住虛空中的手

夜間微涼，春風充滿憐憫

我希望你的手是暖的

而不是和我的一樣冰涼，如生銹的大理石

每日練習消除恐懼，多么平靜的道路

每日練習分發甜蜜，多么美妙的迷失

一個心靈有待救贖，一種孤獨有待尋覓

今夜像過去與未來的所有夜晚一樣永恒

平行的上升

越來越多的氣泡出現在空氣里

陽光的金子同步上升

這是他們之間最好的階段

平行世界如此明亮且干凈

我也忍不住在你面前袒露真實的自己

并對由此引發的結果樂觀以待

情愫的萌芽總有一天會長成參天大樹

我已經猜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如果暫停，未發生的一切會帶來平靜

如果繼續，我將處于被拯救的位置

而拯救只發生在破碎與破碎之間

出于本能，我正視并放大我的謹慎

我只擔心：奔向你的每一步

都可能是幻想的盡頭

都可能發現

你不再是我心中最向往的那片海

湖邊修行的人

是楔入湖中又浮出水面的一把空椅子

它以心的力量穩住這片水域

漣漪不斷繁殖新的漣漪

湖邊的空椅子保持它世襲的尊嚴

當你與它周圍的微波發生共振

從它空茫的瞳晶中穿過的

恰恰是你對愛的全部幻覺

試圖占有會使幻覺破滅

也會使美感變淡或喪失

當你坐下，你會絕望地發現

你仍身在椅子之外

不是湖水

它已是湖的一部分并留在了你心上

你如此愛它

但是你們之間沒有愛情

這正是你需要的

在檔案室

日復一日，我獨自一人守著檔案室

這一天：借出一本，要注明日期

歸還一本，要在表格里做好登記

這個月：注銷企業121本，新增設立121本

一些野心在架上蒙塵

一些初心在檔案盒整裝待發

我的心也遵循著能量守恒定律

——我愛著，也被愛

檔案室提供了幻想的空間

每日勞動是我拯救自己的方式

我的手粗糙，我的眼又清澈又明亮

我受益于也受難于這樣的自己

雨水更加密集地到來

在我的回憶里，你的聲音醒來

你的聲音從千里外經過我，多么令人心安

又在沿途消散，美如一種厄運

在人人捧讀手機的年代

還能接到座機打來的電話是多么幸福

你的聲音喂養我并讓我著迷

你的訴說于我像在閱讀完全陌生的詞語

掛斷電話后，雨水更加密集地到來

我心中想破繭而出的沖動與緊張消失大半

而生活繼續

現在我只祈求一件事：在你再次出現時

請蒙住我的眼睛

衡水湖篩選了它的波瀾

我們來得太晚，錯過了荷花最美的時刻

但良辰美景沒有虛設

湖畔有人獨釣安靜，客舟之間傳送歌聲

蓮蓬幼籽站立近旁，美好而完整

你的眼睛忙著收集憐惜，你的心注滿愛護

你有帶著滿身湖水離開的勇氣

也有長居湖邊的決心

船家已經很老了，木槳搖得很慢

舟楫一下一下將我帶離湖心

多么漫長啊，就要快速劃過我僥幸的一生

花朝節雅集

兩位缺席者款待了我們——

一位家有喜事，趕去衡水湖收集去年的

蓮子，她的位置由一束白色茉莉代替

整個晚上，她不停分發均等的沉默與香氣

另一位于1871年任深州知州且勤政愛民

他任內編撰方志《深州風土記》22卷

座中諸友歷時多年將文言文翻譯成現代漢語

得初稿58萬字，開始付印前的校對

他于1903年春在家鄉逝世。此后再沒有大

事發生，古老的春風在樅陽與深州往返

被時間記住的人，183歲了依然年輕

他落座，飲盡一杯去歲的桃花酒

施舍與饋贈

我把一盒盒檔案搬到架上，貼上標簽

不緊不慢回著你的消息

我早好了，在上班

現在可知道愛惜自己了

比生病前還要健康

這一刻的平靜我期待已久

時間消磨了我心中愛的感覺和恨意

然后像個無辜的人

詢問它制造的傷口是如何消失的

來自你的關心多么珍貴

我曾無限渴望，此刻卻像是

支付巨額賬單后找回的幾枚硬幣

一整天，在我耳邊叮當作響

一場告別如此漫長

這一次終于可以將自己置身事外

我看見她在下午五點撥打了他的電話

拒接的信號傳導回來，這么多年，她始終

無法在現實世界靠近他半分

在她失愛的時刻，在那些不能成眠的夜晚

打開微信，向他傾訴是一個慣性動作

那些漫天遍野的消息，他有時回有時不回

他一直在對岸，與她隔著千山萬水

她一度懷疑微信那端是一個假人

他永遠那么冷靜，那么理智

他一針見血指出她太輕易就投入了感情

所以才會一次次受傷害

也會說起他曾深愛過，所以不敢再愛

經過規范治療，她終于停藥成功

終于到了和他說再見的時候，鼓足勇氣

打電話給他，真的只是為了說再見

五點半，他把電話回過來"剛才在開會"

是一個遙遠又陌生的聲音

一想到這個下午甚至整個四月

原本就是要失去的，她頓時淚如雨下

唉，一場告別如此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