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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玫瑰

2024-04-01 20:55初棉
青年作家 2024年2期
關鍵詞:房間孩子

必有人重寫愛情

——北島

她沒有注意到他掀開簾子,而他已站在了簾子里。

之前,她戴了隱形眼鏡,在護膚霜外,涂了一層增白的粉底液。房間里沒有鏡子,衛生間的燈光有點暗,又沒有鏡前燈,隔著臺盆的距離,鏡子里的人臉竟看不清細節,她甚至沒法弄清粉底液是否涂抹均勻,會不會太過假白??纯磿r間,她很擔心不能在他到酒店前弄好,雖然后續只是幾個小步驟。這讓她更覺得緊張,時不時地得調整一下呼吸,深深吐氣吸氣。她站在鏡子前給他發信息:“我在賽場,會盡快趕回來?!睉撚泻芏嘌吭诹四樕?,她覺得兩邊都熱熱的。

描了眉,用了一點高光,涂了變色的唇膏,這支唇膏只會在唇上顯現淡粉色,不會太濃。她之前沒有濃妝艷抹地見過他,她怕用了其他濃艷的色彩讓他不習慣。她不知道兩邊的眉毛是否畫得足夠對稱,燈光太糟糕了?!熬瓦@樣吧,沒時間再計較了,又不是沒見過。我得下樓了,我總得比他先到樓下?!彼@樣想著,脫下睡衣,套上白色的連衣裙,扣上涼鞋的后帶,匆匆地下了樓。

早上不到八點,小小的廳堂空無一人,前臺里坐著的兩個年輕女子安安靜靜地看著各自面前的電腦。她在沙發中央坐下來,一邊看著手機,一邊注意著水晶門簾的外面。酒店在敞開的玻璃門處,加了一道水晶珠子的門簾,大概只有一米多的寬度。大堂小得可憐,除了正對著門的前臺,門右邊靠墻放著一張三人沙發,左邊有一張兩米的長條木桌和分置在桌邊的四把椅子,便再也沒有其他東西了。

從外面進來一個人,她緊張地屏住呼吸,不是他,是一個穿著酒店保潔員工作服的老年男人,她又把心放下了。后來看了幾眼手機,沒太注意簾子外面,然后他便已站在了簾子里。他戴著口罩,只露出兩只眼睛,黑長褲,暗紫色的POLO領T恤,背著黑色雙肩包。

在她看到他的那一瞬間,他也看到了她,他說:“哈嘍?!狈路鹪缫阎浪驮谀抢?。她呆了幾秒,站起身,什么也沒說,腦袋熱熱的。而他徑直走向前臺去辦入住。廳堂里除了他倆,之前進來的那個酒店保潔員還在大廳里,隔在他們中間,這讓她覺得好一點,像是一道屏風,對不能直視的東西做了些遮擋。

太突然了,哪怕坐等在那里,她仍然覺得他的出現太突然,簡直讓她發抖。她不知所措地站了幾秒,繼而決定出去買洗衣皂,昨晚去得太晚,商店關門了沒買到,這會兒店家應該開門了。她走向門口,掀起一綹珠簾,走了出去。

她需要緩一緩,喘口氣。呼吸現在打了結亂了套,她需要想一下怎么呼吸,重新整理平順。多笨多可笑啊,她之前設想的只有一種場景,她默默坐著,而他進來后沒認出她,徑直走向前臺,辦完入住后走去電梯直接上樓。這時候她也尾隨著走進電梯,如果沒有其他人,她就對他說“嗨”,讓他大吃一驚。如果有人,她就在自己所在的樓層下,或早于他,或晚于他。然后得意地給他發消息:我已經在電梯里偷偷窺視過你了。如果沒有人,她就靜靜地尾隨他到房間門口,在他刷卡的時候對他說“喂”,把他嚇一跳。

四十多歲的人了,怎么會有這么傻的設想,并且腦子里只有這種設想。距離上一次見面已那么久,她覺得他的樣子模糊得厲害,她怕自己會認不出他。很奇怪,那樣深深刻下的痕跡,可是無論什么時候,她想起他,總覺得他的臉是模糊的,她總是認為不能再從人海里認出他。所以才在心里有那么傻的安排,告訴他自己不在,然后像個隱形人一樣看著他進酒店,辦入住,坐電梯,然后對他說我看到你了。她想的這一切,大概都是在哄自己不用緊張,沒人認得她,而她可以認出別人。

商店竟然還沒有開門??諝饫镉信qR羊的氣味,不過只是淡淡的一點,更多的是空曠的清新。她空著手重新走進酒店大堂的時候,他已經不在那里。這就好,她需要再緩一緩,再做點心理準備,才好見他。

回到房間,她收到信息:“我沒想到你會在酒店大廳里,腦子一懵就跟你打了招呼。剛才那里沒有你認識的人吧?412房間,你過來還是我去你那里?”她想了好一會,然后回復說:“你過來吧?!?/p>

她把房間快速理了一下,把零散的東西規整放好。兩張小床上,被子像小山一樣被翻卷著堆在床上,她沒有去把它們鋪平,想著過會兒服務員是要來整理的。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她局促地過去開了門。他進來,她在他身后馬上把門關好。

他開心地笑著:“哎呀,終于見到你了。我沒想到你會在樓下,你這個家伙,騙我說自己不在?!狈块g里沒有椅子,朝外的一邊是整面墻的玻璃窗,窗邊一長排木紋色的榻榻米。他在榻榻米上坐下,恨恨地說:“你為什么不讓我買票不讓我來?還說我是個瘋子?!彼宦暡豁懙卣驹谒磉?,低著頭,用一個拇指的指甲劃著另一個拇指的指甲蓋。很多年沒見,她比原來胖了一圈,也顯老了那么一點點,但是這些都沒妨礙到她的好看,她還是原來的她。

“終于再見到你了,六年,整整六年了。上一次我們見面還記得在哪里嗎?”

“廣州嗎?”

“對,你出差去廣州的時候。后來我說去看你,你非說不行,不過確實是,我找不到去的理由?!?/p>

當時,她是不想見他的,她認定他早已把她忘了,偶爾記起也只是表層的浮光掠影。她花了很多時間,也用了很多氣力,一截一截地,讓自己撤出這種關系,一遍遍地,努力涂抹掉曾經的痕跡,但顯然全都是徒勞。

他們聊了一會,決定先去旁邊的早餐店吃飯,然后去他的房間。在這里他無法心安,雖然她說了,孩子不會突然回來。

他先去的早餐店,出酒店,往左,走十幾米,再左拐走幾步便到了。這是附近唯一一家早餐店,其余大多都是賣汽配或是修車洗車的店面。過了8點半,店里很空,只有一個客人在。他在一張空桌子邊坐下,要了一籠羊肉燒賣。

她是過了一會才過去的。她把墻上的菜單看了一遍,要了一個酸奶餅,在他斜對面的桌子邊,面對著他坐下。

她收到他發的信息:“想起中國飯店。胡辣湯、春卷、寶貝魚?!彼皖^看著信息微笑,那是在國外他們第一次一起吃飯。她發過去一張齜牙的笑臉。

燒賣是現做現蒸的,過了好一會才端上來,很大的一籠,雪白一片,整齊地碼在竹籠中,燒賣皮削薄如紙,頂端被蓬松地束折在一起,像絹紗做的花一樣,煞是好看。她隔著桌子,看著那一大籠燒賣暗笑?!耙@么多!你吃得了嗎?”她在微信里說。隨后收到他的回復:“老板問要一籠還是要半籠,我說要一籠,哪里想到這么多?!?/p>

“給你一點?”她收到他的信息。她無法想象羊肉燒賣是什么味道,但是內心對羊肉有抵觸,正考慮著嘗一嘗也行,他又說:“估計把老板都看傻了?!?/p>

在呼和浩特,賽馬場路,在這家叫做鐵蛋羊雜燒賣老菜館的小店里,他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們是認識的,是一起的,是因為一個人來了這里,所以另一個也來了。網絡時代,身邊陌生人隨手拍一張照片或一段視頻發到網上,就可能被認識的人看到。她不想對他的生活有影響,他也是,所以他們說好了在外面就做彼此的陌生人。

她是陪孩子來參加射箭比賽的,同來的還有別的相識的孩子和家長。這是他剛才來酒店的路上才知道的。她和他說了房間號,讓他開房的時候看能不能離得近一點,但是如果近的區域沒有房間,就開在別的樓層。因為四樓的另一邊有她認識的其他家長在,如果她出現在那里被看見,她無法解釋。他說你怎么不早說,隨后又一想,早說了又怎樣呢?無論如何,他是鐵了心要來的。他在西安出差,在分公司做培訓,下個星期就要回深圳總部。

周三的時候他說周末要過去看她,她說不,千萬別過來,周末她就去別的地方了。為了證明自己真的要去別的地方,她把手機里的訂單截圖發給他,上面有航班和酒店的具體信息。他便馬上照著那個截圖訂了高鐵票和酒店。

中午的時候他把那趟高鐵的信息發給她,告訴她自己會過去,定了同一家酒店。

“不,你別買票別過來?!彼f。

“票已經買好了?!?/p>

“你為什么不早說?”

“這已經非常早了?!彼卮鹫f,本來他是打算到了酒店再跟她說的,給她個驚喜或是驚嚇。

她確實是被驚到了。除了十多年前去國外,她再也沒有到過這么遠的地方,雖然說現在交通發達,但遠方還是遠方,更何況是這么遠的地方,對于她幾乎算是天涯的地方。呼和浩特,光是名字就已經非常異域,而他要去那里見她。她周五早晨的航班,中午到,他周五下班后坐夜里的高鐵,周六早晨到。她盯著他截圖上那趟高鐵的信息,7月28日,D778,22:45西安,7:24呼和浩特東,只覺得難以置信。

他低頭吃燒賣,喝茶,偶爾抬頭看看她。她要的酸奶餅還沒有上來,她給國外打語音電話,詢問一個訂單的細節。他靜靜地聽著,就像當年在國外的某個下午,他去了她的辦公室,坐在她對面距離很遠的一張椅子上。她一邊和他聊天,一邊忙著工作,偶爾接個電話,她并沒有地道的英式或美式的口音,但是溫柔流利,他很喜歡。他坐在那張并不舒服的椅子里,局促著,卻也歡喜著。窗外是三月的天空,天藍得溫和,云白得炫目。

那是在加勒比的那剎島,那天下午比較空閑,他和兩個同事一起開車在島上轉轉,順便去了一家電氣用品店,買一個第二天可能會用到的空氣開關。本來這事是當地工人做的,但幾個工人都在忙,他們便要了商店地址慢悠悠地開車過去。去收銀臺結賬時,扎了滿頭小辮子的男收銀員讓他稍等,隨后打了個電話,在電話里說有個中國人在店里,請對方下來一下。他很好奇為什么要這樣,但也沒多想,等待的時候便轉到一邊的貨架旁看看。正看著架子上的小臺燈,后背被輕輕地拍了兩下,回頭一看,是個中國女子,接著便被問了一堆問題:你是中國人?你來這里做什么?你要的東西買好了嗎?回答完她的提問后,他一頭霧水地開始問她:“你是中國人?”“是的?!薄澳阍谶@里干嘛?”“工作?!薄肮ぷ??!”

那便是他和她的第一次見面,很突兀,很奇幻。他和兩個同事被分派在島上負責公司在當地的基站建設,三個人來了快一個月,在如此天涯海角的偏遠地方,每天見到的要么是當地黑人,要么是歐美過來旅游的白人,突然一個轉身背后站著個中國人,太讓人吃驚了。即便十多年后,他仍然清楚記得她那天的樣子,烏黑的馬尾辮、黑框眼鏡、黑白分明的眼睛、白色短袖西裝、黑色的短裙、黑色的皮鞋,在一團腦霧的情形里,唯有她是鮮明的。

她熱情地邀請他和他的另外兩個中國同伴一起去辦公室坐會,他們便都跟著她,穿過收銀臺邊一扇半人高的木擋板,走進光線陰暗的倉庫,再從那里踩著咯吱響的木樓梯,上到二樓的一間會議室。她走在最前面,告訴他們小心點,他一邊提著勁盡量不把樓梯踩出太響的聲音,一邊說這是第一次進入到一家店鋪的后面去看看,感覺像進了劇院的后臺。

人生如戲嗎?他們之間的一切,便是從此開始的。他不是多言的人,但那天在那間小小的會議室里,他天南海北地說了很多,回去的路上兩個同事還笑他:“吳哥平時不吭氣,今天咋這么能嘮?!?/p>

后來他們留了彼此的電話,再后來他加了她的qq,繼而又加了她的skype,每天他都會在網上跟她聊聊天,聊島上每天各自的生活,聊過去,偶爾他們也會聊一聊各自的家庭,他們的孩子都差不多大,都是男孩,兩個人就這樣一天天地熟悉起來。島上的生活枯燥艱苦,連續吃了很多天的麥當勞后,三個男人開始買菜做飯。租住的房子里沒有洗衣機,每天還得手洗衣服,他早已對這個島忍無可忍,盼著能早點結束工作趕緊離開。但是自從遇到她,他覺得島上的一切都柔和了,明媚了,鳥兒們都是歌唱的,草木都是生機盎然的,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美好。

那是二月底,后來他在四月離開,她在六月離開。他回去中國深圳的前一天傍晚,在海邊,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腳下是細白的沙灘,近旁是清澈的淺海,濃橙的太陽灑下漫天的霞光,不久后一截截地沉入遠處浩大的藍綠色里。那是他生命中所見的最美的一場日落。天漸漸暗下來,回去的路上,兩邊暖黃的燈光,像一朵朵黑紗幕下溫柔綻放的花。

回到中國后他們也見過幾次。這十多年里,她曾經許多次地把他從社交軟件刪除過,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錯了,她為什么生氣要把他刪了?但是隔山隔水的,也猜摸不透,一段時間內便就隨它去了,畢竟他們的聯系也是極少,雙方都要應付工作和生活。再過段時間,他再打電話讓她把自己加上,反反復復許多次,后來她倒是徹底安靜了,沒有再刪過他。

他先離開,剩了一小半燒賣沒有吃完。她過了一兩分鐘也便掃碼付錢離開。那塊酸奶餅有點干,也沒有多少味道,但被她就著茶水啃完了。

回去房間前她先去買了肥皂,洗完衣服后,捧著筆記本電腦,坐了一層上行電梯,去了他的房間。他已經洗了澡,換了睡衣。她知道他一貫干凈清爽,做事井井有條。在那剎島的時候,她聽他說過妻子是他曾經的師傅介紹的,師傅覺得他是個踏實過日子的人,把自己的侄女介紹給了他。那時他常年在國外,偶爾回國呆一兩個月。他一個月內完成了相親買房和結婚,然后又奔赴了國外的工程。他驚訝地看著她把電腦放在靠窗的桌子上,她說十點鐘她需要再聯系一下國外,有可能會需要用電腦。中午出去的時候萬一真碰上認識的人,抱著電腦也好有個面子上的說辭,說是跟供應商討論點工作。

孩子上午一直在賽場,她和同去的家長說自己有工作要處理,讓幫忙照應著孩子。中午他們先后去旁邊的一家小飯館吃了飯,就像早晨一樣。午飯后她回去自己的房間,等著孩子回來。下午他睡了一覺,一直睡到六點多,而她帶著孩子出去逛了美食街。他睡醒后去了附近的扎達蓋公園,說是附近,也有半小時的步行距離。她需要陪著孩子,他一個人反正沒事做,不如出去走走。這公園是她告訴他的,她昨天下午去過那里。他并不在乎去哪里,既然她去過,那就也去走走。走到公園的時候,天已經基本黑了,除了當作散步,也沒看到什么。

她收到他發的信息:“走走你走過的路,吹吹你吹過的風?!彼f晚上等他回來后一起出去吃飯,孩子逛街的時候已經吃飽現在說不吃了。他馬上去網上搜索酒店附近的烤肉店,打算晚上一起去吃烤肉。過了一會她又發來信息,說晚上不能一起了,孩子說晚上要跟著她出去吃飯。他只能苦笑,15歲的孩子,餓得快。

在公園里逛了一圈,他打車去了之前找的烤肉店,在體育中心邊上,當天晚上體育中心里有演唱會,人潮涌動,各類車輛擁堵在門口。他一個人坐在燒烤店露天的小桌子邊,烤著肉喝著酒,時不時看看手機,希望她再發來信息說能過來吃飯,希望看著她坐在自己對面,在北方夏夜涼爽的風里,一起喝酒,吃肉,聊天,直到很黑很黑,很晚很晚,就像十三年前在那剎島的中國餐廳。他在那里坐了很久,最后一個人暈暈乎乎地回酒店。在酒店對面的馬路上,他望向她的窗子,窗簾敞開著,碩大的窗子里燈光明亮,但是沒有看到人,他傻傻地站了一會,才過了馬路,走進酒店。

她說晚上會去他的房間,但是很晚,可能要12點以后,等孩子睡著。通常孩子11點前也便睡下了,那晚孩子卻是一直不睡,等到睡著,真的已經過了12點。其間還問她為什么不睡?她只得也躺到床上蓋了被子,然后再靜靜地起來,去浴室里洗了臉,重新戴了隱形眼鏡,涂了潤膚霜和粉底。她給他發信息,說馬上過去。他說門開著,她過來推開就能進。

她穿著黑、粉交雜的大花睡衣,一路半低著頭,走過空空的走廊,坐了一層電梯,悄無聲息地踩著走廊里淺駝色的地毯,到了走廊的盡頭,推開房門,走了進去。他躺在床上,在半暗的燈光里,欠起身微笑著看著她,驚訝地說:“你穿著睡衣過來的?”她沒有回答,走到他身邊,把手心里的東西放在他鼻子下?!笆鞘裁??這么香!”她把手移開給他看手心里的東西,一小捧紫紅色的花瓣?!昂孟惆?,什么花?”她把花放在床邊的矮柜上,過來坐在他身邊,“不知道,應該是某種薔薇屬的花,昨天從扎達蓋公園里偷的?!彼蛱煜挛缯?,拿回酒店后放在袋子里忘了放水養著,今天花已經有點蔫了,但是很香,剛才出門前她把花瓣揪了,帶上來給他也聞聞那濃郁的花香。

她離開的時候已經凌晨兩點多。她說自己會睡著的,但她夜里必須回去。他催她趕緊回去吧,雖然舍不得她走。就像來時一樣,她半低著頭,靜悄悄地走回房間,一路翻看著手機,哪怕手機上沒什么可看。仿佛走廊里有無形的眼睛看著她,而她無法與那雙眼睛對視。

她輕輕地刷卡,開門進去,兒子喊了聲“媽媽”,她心里一驚,輕輕地答應了一聲,然后心虛地去衛生間里弄出點聲音,以防兒子真的醒了,問她怎么沒睡覺。兒子沒再發出聲響和動靜。她取下隱形眼鏡,給手機連上充電器,便躺下睡了。

很累很困,但躺下后反而清醒了,她想起他說的“走走你走過的路,吹吹你吹過的風”。她想著這是在遙遠的呼和浩特,一個男人搭乘半夜十點多的高鐵,爬上最上層的臥鋪,把自己又高又寬的身體塞進那狹窄的空間里,半睡半醒地熬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出現在她住的酒店里。她覺得窗子外面的世界無限空闊,并有月光填滿后清涼的白亮,然后便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他們又去了昨天早晨去的那家早餐店。孩子還睡著,昨天比賽已經結束,今天不用趕著點叫醒。她到的時候,他已經快吃完了。今天正是飯點,店里坐得滿滿的,他和別人拼桌,如果他對面空著,她一定過去坐在他對面,和他坐一張桌子。她在他斜對面的位子上坐下,當然,也是和別人拼桌,店里已經沒有空的桌子了。

她不認得饸饹兩個字,盯著墻上的圖片和名字盯了許久,然后對店里穿黑T恤的胖小伙說:“第二排,第一個,我要一份那個?!彼麄內匀豢课⑿沤涣?,她問他那東西讀什么,他給她發了拼音過來。她發信息讓他先走吧,她還要過好一會才能吃好。那碗饸饹面,面雖然足夠勁道,但是湯的味道怪怪的,不合口的食物就得很費勁地努力吃,吃不快。

最后,饸饹沒吃完,她離開早餐店,想著孩子還沒醒,她也不想吵醒他,便去酒店對面走走。昨天她從酒店房間的窗子看過去,覺得那里應該是個小小的公園,有幾樣健身器材,有一些樹木和兩條水泥小路。她想去找點合適的植物,拿去放到他房間里,她喜歡植物,她知道他也會喜歡。最終,她掐了一條開了三朵花的牽牛,折了一小枝上面有幾片整潔鮮綠葉子的小樹枝,又從一根踮腳能夠到的松枝上,扭下一顆松果。兩手拿著這些東西,過了馬路,進了酒店,直接上了五樓去他的房間。

她給他看了那顆綻開的松果,再在透明的塑料杯里接上六分滿的水,把松果泡進去。她說過一會松果展開的鱗片會全部閉合,成一個橢圓球。泡完松果,她又拿一個塑料杯,裝了半杯水,他跟著把那根帶有綠葉子的小樹枝插進杯子里,她馬上拿了出來,對他說不是這樣。她把葉子一片片揪下來,鋪在杯中的水面上,像睡蓮的葉子那樣,然后再把那截長長的牽?;ㄖl插進去,她把那杯插花放在洗手臺上。

他們聊起各自的生活。下半年她把父母接去自己家里住,每天既要忙工作又要照顧兩個八十多歲的老人。父親只在乎他自己,只要覺得身體不舒服,哪怕是半夜,也會把她喊醒,說嘴干讓她給剝個橘子,或是給溫一瓶牛奶。老太太有被迫害妄想癥和精神分裂癥,大多數時候已沒有正常人的思考能力和情感反應。每天不斷地在她耳邊說各種故事,都是關于誰誰誰如何壞,正在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在加害她兒子。有幾次凌晨四五點,母親把她叫醒,要求她聯系她哥哥,看看他是不是都好。

這是他第一次聽她說起這些,他很驚訝,問怎么會這樣,她說老太太是個可憐人,之前那些年里她一個人苦撐一家人的生活,苦了太久太無助。老太太當年中專畢業后不能分配工作,在鄉里成了個老姑娘,后來嫁給了老頭。老頭一身壞脾氣,自私敏感,無力承擔生活的重擔。老太太這許多年里靠在農場種地和擺地攤為一家人賺生活,又攤上個跟老頭一樣的兒子。然后她便閉了嘴,她覺得說這些一點意義也沒有。他沒再多問,知道她一定有許多的不容易。

有幾次,在沉默的間隙里,她想告訴他自己早已離婚了,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孩子打來電話,她說自己在外散步,讓他起來洗漱,自己很快就回。他們又聊了一會,他說分別讓他難過,她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要樂觀,畢竟已經擁有這么多了。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你不懂我的感受?!?/p>

離退房還剩不到一個小時,她回去房間后便一直忙著打包行李。他一個人只有簡單的幾樣東西,幾分鐘便收拾妥當。收好后下樓去馬路對面走走,看到一小片牽?;?,插在杯子里的花肯定就是她在這里摘的。還有幾棵密匝匝綴滿了松果的松樹,離開房間的時候,他發現那個泡在水里的松果真的閉合成了一個橢圓的球,他把松果從水里拿出來,用紙巾擦干裝進了背包里?;貋淼臅r候,他又站在馬路邊,望向她的窗口,竟然可以看到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地收拾東西,他就那么站著看了有五六分鐘。小公園里一個在器械上做完鍛煉準備離開的老頭兒,也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又馬上轉頭走了。

她收拾好后給他發了信息,說馬上下樓退房。他乘下午兩點多的高鐵回去,她也是今天離開,不過是晚上很晚的航班。臨走前,他們總得再見一面。到了一樓大廳,大廳的沙發上是空的,隨后才看到他在最靠里的椅子上端正地坐著,低頭看著手機。她看著他,他抬頭看了看,又低下頭看手機了。

他發信息說他去旁邊的飯館吃飯。辦完退房,把行李寄存在酒店前臺,她帶著孩子也馬上去了那里。十二點的小飯館滿滿的,沒有空桌子,而他坐的那張桌子最大,還有幾個空位,她徑直走了過去,坐在他身邊。仿佛那位置,是被特地安排好的。他埋頭吃飯,抬頭看過兩次孩子,發信息:“瞧把孩子曬的,心疼吶?!?/p>

吃完飯,他又坐了一兩分鐘,戴上口罩背起背包,起身去收銀臺邊掃碼付了款。他轉身看向她,她抬頭,望向口罩上方那兩只亮亮的眼睛,目光相觸便是道別了。

下午,呼和浩特下起了暴雨,雷聲滾滾。那時候她和孩子以及一對一同過來比賽的母子剛從敕勒川草原回來。四個人去一家烤肉店里吃了烤肉和口袋餅,回酒店取了寄存的行李后,那對母子便先離開了。她和兒子的機票是晚上十點多的,可以晚些時候再離開去機場。后來門廳里便只剩下了他倆,安安靜靜的。

雨已經停了,她坐在他離開前坐的木椅子上,盯著入門處的水晶珠簾發呆。半透明的簾子輕輕晃動著,像一行行雨滴懸停在空中。她對他說這里下過暴雨,他說車到大同的時候,窗外有彩虹,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雖有遺憾,但也圓滿了。

大玻璃窗外是寬闊的馬路,街邊的白樺高大筆直。昨天傍晚,在回酒店的出租車上,她看到一些開著白花的綠樹,很美,仔細瞧了一會,才發現是白樺樹的葉子被風吹得翻起來,灰白色的葉子背面在陽光里成了一簇簇的白色,像是高高的綠樹上開著白花。她當時想著回來后要喊他出去看,可回到房間里又困又累,打算緩幾分鐘,卻睡了過去?,F在外面的白樺全是綠的,他走了,花謝了。

他說那些花瓣他包在紙巾里,放在包里帶著,他問她那到底是什么花,那么香。她在網絡上搜索了很多薔薇屬植物的圖片和介紹,發現被她摘掉的那朵花是野玫瑰。她在這種發現后愣了一會,然后便想到:挺好,又忽然覺得崩潰。

她給他發信息:“在網上比對了一些圖片,那種花叫野玫瑰。這才是真正的玫瑰,花店里通常售賣的玫瑰,其實是一種月季。網上有人是這么說的?!彼穑骸巴??!彼龁査骸盀槭裁赐蝗恍难獊沓币獊碚椅??”他答:“想你。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說說話?!彼f:“很殘忍?!彼麊査骸盀槭裁催@么說?”

她忽然覺得心里堵著一堆話要說。她想說她曾經堅信不疑,相信他總有一天會來找她,后來,漫長的時間過去,那些相信如同流沙,無論她攥得緊還是松,卻是根本握不住了,那種感覺就仿佛失了所有的血肉,成了一具空空的骨架,她一次次無聲地號叫過,最后也平靜下來了。她曾經夢見自己走了很遠的路,去一棟樓房里找他,密密麻麻的都是房間,找不到他。她想說謝謝你,踏著夜色來,踏著夜色歸,跨越一千多公里。其實最終她想說的只是一句話:我不想維系這樣的關系,要么在一起,要么就別聯系了。

但最后她只是回了一句:“人生很殘忍,時間很殘忍?!彼麊枺骸拔夷馨参磕銌??”她說:“你不能。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什么也不會做的?!?/p>

他問:“你倆還在酒店大廳里嗎?小伙在做什么?”

她說:“是的。他拿著手機在打游戲?!?/p>

他說:“我需要給你打個語音連線,有些事本來打算這次見了面跟你說的,但我不想在你面前崩潰,也怕看到你難過。你去對面小公園里接聽可以嗎?”

在語音里,他說自己離婚,很想去找她,但身體出了問題,尤其是從去年春節前到現在,已出現過兩次短暫性休克,無征兆地突然發生。第一次摔倒在家中的衛生間門口,第二次一頭倒在餐桌上,當時一家三口正在吃早飯。兩次都是被救護車送去醫院搶救,蘇醒后身體也沒覺得有什么大的不同。去醫院做了各種檢查,但是查不出病因,醫生懷疑是神經系統出了問題。他已向公司申請了離職,目前正在做各種工作交接,交接完后他會去北京的醫院再做檢查。她的心怦怦狂跳起來。

“謝謝你,遇到你是我的幸運,我很開心,真的。我去見你其實是把你擱在了危險之中,如果我突然昏死過去并且沒搶救過來呢?我沒法想象留下怎樣的后續給你。我很自私,我想你,必須去見你。我怕以后真有個三長兩短的再也沒機會了?!?她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她使勁地做了一次吞咽,讓自己別哭,他現在需要的是樂觀,是鼓勵。她輕輕地對他說:“放寬心,一切都會好起來。說不定這種情況以后不會再出現了。我會每天為你祈禱?!?/p>

“你曾經問我,我們是彼此人生里的補丁嗎?我沒回答,不要把美好的東西說得這么悲涼。哎,我恨吶,人生很殘忍,時間很殘忍?!彼麊柩手?,說不下去,他掛斷了。

她抽泣著,咬著牙齒,讓自己不要號哭出來。她看著面前那片野玫瑰,一大朵一大朵,眼前模糊成一片。

【作者簡介】初棉,1981年出生,安徽壽縣人;作品發表于《美文》《特區文學》等刊,中篇小說《尋貓記》獲2021年深圳睦鄰文學獎;現居浙江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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