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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街的江湖醫生

2024-04-02 15:46李煥才
飛天 2024年4期
關鍵詞:殘局蛔蟲醫生

李煥才

1

小鎮有兩條街,一條前街,一條后街,兩街并行,都是東西走向。后街又叫石板街。前街原來也是石板街,后來青石板被撬掉,砌成了水泥大馬路。前街兩邊的房屋迫不及待地舊貌換新顏,紛紛建起了樓房,于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小鎮的熱鬧都被收攏了過去。后街卻沒有冷清,街兩旁有許多巷口,不停地有人冒出來,又不停地有人藏進去。早上前街正喧囂時,后街仍有不少行人;下午前街人少了,后街依然人影綽綽。

我喜歡氤氳在后街上的那股“街氣”。什么是街氣?應該是環境呈現的氣象和街上人營造的氣氛凝聚成一種特有的氣息吧。后街的街面窄,給人很深很長的感覺。街邊的房屋都不寬,也不高,緊密挨著,卻都努力朝街上張開一個門面,各色各樣的店鋪也就斑斕在街的兩旁,店前又畫蛇添足般延伸出一個個小攤檔,很逼仄,卻擺出一街的繁華。那些看相、算命、閹雞、閹豬、賣零食的人和江湖醫生也來湊熱鬧,見縫插針擠在各個角落,添油加醋或者添枝加葉,讓后街的繁華呈現在紛雜中。后街的人聲和腳步聲嘈雜,四時嚶嚶嗡嗡,卻沒人大聲喧嘩,那些踩在青石板上的腳步不慌不忙,一副悠然的樣子,可街上沒有閑人,誰都在忙自己的事兒。行人很像爬行的螞蟻,不聲不響爬著,到了某處,頓了頓,又掉轉頭繼續行走。

我走在后街上,腳步悠閑,眼睛卻忙碌,五花八門的店鋪讓人眼花繚亂。我一眼掃過去,目光總要在聰明二爹那理發店多看幾下。那理發店其實是一間漁具店的走廊,兩頭截住,成了一間小店,很窄,很淺,里邊擱一張理發椅,剩下的地方僅夠轉身。店里沒啥裝飾,店門卻掛著一副字寫得很講究、用紅木雕刻的楹聯,寫道:進來是翼德,出去變周瑜;橫批是:頂上功夫。人家的店鋪都精明地利用店前的空地擺個小攤,聰明二爹的店前卻無所事事地空著,也就成了江湖醫生們駐足的好處所。有江湖醫生,就有來來去去的人,可雜七雜八的人都很自覺地留出一個小空間,讓聰明二爹擺一盤象棋。沒人來理發,他就抓一張小馬扎坐在棋盤前,有會下棋的人路過,就招手喊,來,殺一盤!沒人下棋,他就把目光拋在行人的身上,看一會,自言自語罵一聲,或者咧嘴一笑。

2

我剛來小鎮開診所時,聰明二爹還沒開理發店,是個江湖醫生。

“聰明二爹”這幾個字出現的頻率很高,不經意就生動在人們的話語中。江湖醫生在我固有的印象里并不光鮮,可是人家說到聰明二爹時,眼睛里都自然地流露出難以捉摸的目光,于是,聰明二爹也就給我一個不可捉摸的感覺。我曾經好奇地問,聰明二爹到底有多聰明?人家說,他是一個聰明的傻瓜。我淡然一笑。我雖然想象不出他具體是怎樣一個人,可潛意識里似乎有了模型。一個被歲月腌漬久了的地方,總會出現一些很有意思的人,聰明二爹應該屬于這個類型。

我的診所開在后街旁邊一條深巷里,從巷口走進去,連續拐兩個彎,來到一塊小空地,旁邊的一棟老舊的房子便是。我到小鎮來,就有人告訴我,小鎮的什么地方都不偏僻。我想了好久,才明白。小鎮三面環海,被海水箍得很緊,房屋緊密團結在一起,除了兩條街,剩下的都是窄巷,密密麻麻,穿梭交織。巷子里的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屁股撞著屁股,偏僻也就消解在這擁擠中。深巷里人很密麻,我診所的病人當然不少。

我的診桌面對深巷,看著巷里行走的人,我一眼就看出,哪一個要來看病。這個下午像往常一樣,病人陸續地來,又陸續離開。一個上了年紀卻無法估摸他具體年歲的人抓個水煙筒走了過來,沒進門,蹲在診所的門邊,蹲著不動,也不吭聲,病人出入他不搭理,只是一會兒就抽一口煙。

看病的人都散了,我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他驀地站起來說,嘖嘖,酒香不怕巷子深。他來蹲半天,就為說這句話?我的目光移開,低頭收拾診桌。他一抬腿,拎著水煙筒走了進來。

看病嗎?我問。

不,來看醫生。他答。

看醫生不就是看病嗎?我瞅著他。

他不理會我的目光,說,沒掛牌,也是個江湖先生呢。

他說的“江湖先生”,應該是“江湖醫生”吧?嚴格說,眼前我也算是個江湖醫生。我沒有行醫許可證,屬非法行醫,也正是這個原因,診所才躲在深巷里,而且沒掛牌。

他接著說,我也是個江湖先生呢。

我的目光鍥而不舍盯住他,他為什么來?又為什么表明他也是江湖醫生?我心里雖然裝著疑忌,可表情依然平淡,請他坐下,遞給他一根煙。

他晃著水煙筒說,我只好這個。隨之,捻煙絲塞進煙筒嘴,點火抽了起來。他把煙氣吐出來時,目光透過煙霧飄過來,說,你這診所,就叫零號診所吧。

零號診所?挺有意思!也好,既然叫“零號”,自然用不著掛牌了。

見我默認,他說,有了名號,就該有個開張儀式,寫副對聯呢。

我試探著問,你說,該寫怎樣的對聯?

他隨口念道: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廣進達三江。又說,這副店鋪開張對聯不錯,很多人喜歡。他的目光斜里射向我,問,你覺得怎樣?

他目光里的詭秘讓我遲疑,我搖頭說,我不希望很多人得病,讓我發財。

他又捻煙絲摁在煙筒嘴上,可沒點火,說,哦,不喜歡。他抬頭環視我的診所,片刻后又說,有人寫道:只愿世人無病,不愁藥架蒙塵。這副合適了吧?

我直接說,不好,我不想餓死。

他的頭微點一下,目光從窺視換成了審視,似笑非笑說,看來你不是蝦,不是魚,也不是螺,是只螃蟹。

我急速想,蝦漂亮,魚靈活,螺呆滯,難道他說我像螃蟹一樣八爪橫行、桀驁不馴?我馬上說,我想到了一副,你看行不?濟世良方施雨露,行醫妙手送春風。

他的眼睛眨了兩下,接著說,看來,你不像水里的動物。

我想問他,像什么動物?他站起來,拎著水煙筒走了。

臨出門,他掉回頭說,我叫聰明二爹,就在后街上,得閑,來找我。

同行如冤家,為啥讓我去找他?而且,說是“找他”,而不是“看他”,這家伙好怪。我沒答應,也不推辭。

3

小鎮人很熱情,或者說小鎮人對我很熱情,也許因為我是醫生;小鎮人很精明,是那種裹在熱情里從不吃虧的精明,讓人無法生出厭惡的感覺。

到小鎮來我很愜意,天天有海鮮吃。

這天午飯我們吃烏豬魚,肉質緊密、色暗,切片文火煎,撒點蔥花,很好吃,只是有一點酸味兒。老婆被魚販蒙了,說是馬鮫魚。烏豬魚和馬鮫魚的樣子有點兒像,馬鮫魚瘦、稍長、略扁,烏豬魚肥、短、滾圓。馬鮫魚的肉質呈白色,鮮嫩、清甜、爽口,味道比烏豬魚好得多,只是貴些。老婆不在海邊生長,常買錯海鮮。剛到小鎮來時,她去市場買螃蟹,看見人家都挑那些塊頭小、呆板、色澤暗淡的花蟹,心里說,這些人真傻!她買回來的都是顏色鮮亮、張牙舞爪的大花蟹,其實都是公蟹。公蟹和母蟹的區別,除了塊頭和顏色不同,肚臍也不一樣。公蟹的肚臍尖而小,母蟹的圓又大,瞧一眼就清楚。煮熟了的母蟹,殼里結膏,肉味香;掰開公蟹殼,沒膏,一窩水,肉質虛松。我笑老婆只看表象不識本質。老婆卻說,魚販不夠厚道才是本質呢。

午飯吃得很不爽,不是烏豬魚不好吃,也不是因為虧了點錢,是被蒙的感覺霸占了我們的食欲。我想找心理安慰,笑說,肉色黑的魚好哩,含鐵量很高。老婆還是悶不吭聲。

吃完飯,我沒午睡,到后街走走。小鎮人都不午睡,除了有班上有薪水吃的人。我也有班上,可沒薪水吃。我從那條小巷里走了出來,踩在后街的青石板上,腳步輕緩,漫無目的,走走看看。我不去找聰明二爹。他說我也是江湖醫生,心里好憋屈。我的印象里,江湖醫生多是靠故弄玄虛或者油嘴滑舌蒙人,我可是醫學院科班出身,曾在縣醫院當過醫生,雖然眼前身在江湖。

我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街邊那些江湖醫生的身上。

一個麻繩攤邊坐著一位老頭,身前鋪一塊發黃了的白布,拿紅墨水寫道:祖傳技藝,按摩、針灸、拔火罐……主治:風濕骨痛、手足麻木、半身不遂……上邊擱著幾瓶藥水。他正在給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按摩小腿,一會兒揉,一會兒搓,一會兒拍,一會兒捏,一會兒又拉。他那雙手有些干癟,指關節卻粗壯,像鷹爪一樣,動作熟練,可手法并不專業,過度用力,額頭上冒出了星星點點的汗粒。我瞧那女人,她的神情安靜,不說話,目光拋在街上,眉頭卻隨著老頭那雙手的力度一忽舒展,一忽緊皺,一忽又微微地彈動著。這女人有點半身不遂。我看不明白她是要治好癱瘓呢,還是只圖個舒服。那老頭對治療效果好像也沒大企求,只是努力地按。老頭穿一條褐色短袖舊襯衫,頭頂那草帽的帽檐缺一角,看得出,一天他沒賺到幾個錢。他的身后擱一根拐杖,那左腿不利索。

離老頭百把步遠,另一位江湖醫生在一間水果店和副食店之間的一根立柱上掛一塊大紅布,寫道:專治疑難雜癥。紅布上頭又橫一根竹竿,吊著幾面錦旗,分別寫道:痼疾妙方、藥到病除、妙手回春、起死回生。錦旗分別是不同地方、不同年月、不同的人贈送,其式樣卻相似,又都是拿白色絲線縫制,應該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他年齡四十上下,不言不語端坐在立柱前,倒有點仙風道骨的感覺。從錦旗上看,他姓江。他既看病又賣藥,面前擺草藥攤,有許多樹枝、樹葉、樹皮、木片、木屑、花草、螺殼、石頭等,都標上藥名,還寫著作用和功效,還有各種藥膏、藥丸和藥水,其中一個玻璃瓶子裝著大半瓶黑色小藥丸,外面貼著“七葉神丹”幾個字。我問,每粒小藥丸都是拿七片樹葉研磨制成的嗎?他的眼睛一閃,說,七片向陽的神樹葉、剛開春的晨露、埋在冷泉下二十年的山蘭糯米酒,經過九蒸九制而成,有驅邪排毒、清心明目的奇效,又有養精益氣、安神補腦、回春還陽、延年益壽的功力,久病體弱、男人陽痿、女人不孕、心虛氣短……我沒等他說完,又問,六片或八片樹葉不行嗎?他斜眼瞅我。我甩頭走了。

我走著,看著,又見街邊有江湖醫生,卻沒走近去。我怕管不住自己的閑嘴,惹出不愉快。路過聰明二爹的店前,我瞧過去。那店門掛一副楹聯:蟲對人傷害,我與蟲為敵;橫批是:掃除一切害人蟲。我在心里嘀咕,掃除一切害人蟲,哼,吹什么牛!人體里有蛔蟲、鉤蟲、蟯蟲、鞭蟲、滴蟲、絳蟲、血絲蟲、血吸蟲、瘧原蟲、阿米巴原蟲……你聰明二爹會打幾種呢?

街邊一棵印度紫檀樹下圍著許多人,我走近去瞧熱鬧。一個外地口音的江湖醫生在給一個女人捉眼蟲。那醫生抓一只筷子在女人的眼皮上一邊轉一邊刮,先是刮出一些黃白色的眼屎,不一會兒,刮出了一條毛發一樣細的小蟲。圍觀的人都驚訝地發出嘖嘖贊嘆。我也詫異,雖然知道這是江湖騙術,人的眼睛里根本沒蟲,可明明看見從那女人的眼里刮出了蟲,難道眼見還不為實?我站近去,想窺得分明。我感覺自己的眼角癢癢的,好像有小蟲在蠕動,禁不住伸手抹一下眼睛。又一條蟲從女人的眼睛里刮出,那醫生抬起頭說,哦,很多人的眼睛里有蟲,眼屎就是蟲拉出的。我抬手,要摳自己的眼角一下,忍住沒摳。那醫生掉頭來瞧著我說,哦,你眼睛里有很多蟲,都看到蟲尾巴了,捉吧?我想罵道,你娘的才多蟲呢!瞥見好多人瞧著我,沒罵出口,伸手揉一揉眼睛,躲開了。

4

后街人的嘴里裝著聰明二爹打蟲的許多奇聞軼事,不經意就傳入了我的耳朵。說他看得見人肚子里長什么蟲,多少條,多大條。有一次,有人來找他打蟲,他說那人肚子里有234條蛔蟲。吃他的藥后,那人只拉出了233條。他說,里邊還有一條,略比粉絲大一點。第二天,那人大便又拉出了一條很小的蛔蟲。這個故事我無法相信,即便拿B超檢查,也探測不出人肚子里具體有多少條蛔蟲。

還有。說是有一天,聰明二爹到鄉下采藥,在一個山村的村口歇腳。村里有個男青年得急病,大喊大叫像殺豬一樣,一會兒趴在地上,頭朝下,屁股翹高,一會兒在地上打滾。村里人嚇得一片慌亂。聰明二爹來了,說,是一條蛔蟲惹的禍。人家不信,別說一條小蟲,拿刀子捅,也沒那樣難受呢!村里人要把病人抬到鎮衛生院去。聰明二爹說,先吃點藥看看。人家不理他。聰明二爹問那病人,是不是像錐子在肚子里扎一樣?病人一臉的痛苦,斷斷續續說,就像錐子一會兒接一會兒地扎,一陣一陣地疼,停了一會兒,又……難受死了!聰明二爹說,哦,蛔蟲鉆入膽管了!膽管窄小,蛔蟲筷子頭般粗,一拃長,進去了一截,大半還在外邊,它拼命往里邊鉆,也就疼得要命;蛔蟲累了,歇一下,疼痛就停了一會……聰明二爹像是看見了那條蛔蟲,人家半信半疑中,同意吃他的藥試一試。聰明二爹抓來一把苦楝樹葉,又摘下幾個酸梅豆,放進石臼搗爛,兌水喂給病人。病人還是痛苦地打滾。村里人抬起病人要往鎮上送。聰明二爹說,打牛車拉去,說不定半路就好了呢。村路高低不平,牛車一路顛簸,病人仍嚎叫。到半路,病人不吭聲了,睡著了。趕牛車的人以為出事了,忙叫病人。病人睜開眼,坐起,抹一下眼睛說,哦,肚子不疼了,好啦。他翻轉身跳下牛車,走回村來……

故事太神奇了,我卻沒有否認其真實性。我是醫生我當然知道,那人患了“膽道蛔蟲癥”。聰明二爹沒看見那條蛔蟲,拿B超檢查卻可以看到那蛔蟲鉆在膽管里,還看見蛔蟲在動。醫書里說得明白,蛔蟲愛鉆動,怕苦味和酸味,中醫治療膽道蛔蟲用烏梅湯,就是利用烏梅的酸味??嚅瑯淙~和酸梅豆搗成的藥液又苦又酸,病人喝了,從胃里進入十二指腸,蛔蟲害怕,就往回縮,加之牛車一路的顛簸,把那蛔蟲從膽管里邊顛了出來……

我對聰明二爹刮目相看。一個江湖醫生,診出膽道蛔蟲很了不起,又聰明地摘下苦楝樹葉和酸梅豆搗成藥液治療,好不簡單,他懂醫理呢。

我發覺,來找我看病的人,不少是聰明二爹推薦的。奇怪,江湖醫生都包治百病,給別的醫生推薦病人,等于承認技不如人,以后可怎么混!

但是,碰上腸蟲病人,我沒給聰明二爹推薦。

走過聰明二爹的店前,我盡量做出坦然的樣子,大大方方看去,朝他點點頭,算是友好地和他打個招呼。他也很熱情,卻莫名其妙地說,謝謝你!

這天,聰明二爹在店前將我截住,他問,以前你路過,從不朝店里看,現在看了,為啥?

這個問題太突如其來了,我愣了一下,問回去,你老說謝我,為啥?

他說,我介紹給你的病人,都好了,不謝你,謝誰?

我一時又對答障礙,隨口問,很多人來打蟲嗎?問完便覺不妥,同行說話,不能這樣直接。

他卻說得很直白,不多,你來后,更少。又補充說,你的藥比我的好,只吃幾粒小藥片,小孩還吃寶塔糖;我的藥苦,人家不愛吃。

中午下了一場云頭雨,又出來的日頭格外毒辣,后街的石板騰著熱氣。我躲開日頭挨著街邊走。老遠望見聰明二爹的店前鬧哄哄的,走近來,見他在展示一條四米多長的絳蟲,是他打出來的。絳蟲在人體內危害很大,不僅搶吃人的營養,產出的蟲卵隨血流分散到人身體的各個部位,便長成黃豆大的囊團,如果分布在皮下,皮膚便疙疙瘩瘩的,要是溜進眼睛,那只眼就完了,假如跑進腦子里,那就……打絳蟲卻不容易,沒有特效藥,即便吃藥拉出了絳蟲的一截,留在里邊的又長了回來。

我站在一旁看。

聰明二爹拿一根膠絲串在絳蟲的后邊,爬上屋頂,慢慢地將那蟲垂下,一直垂到地面……人們都驚訝說,神奇!

我也驚訝,不是因為那條蟲太長。絳蟲都很長,如面條一般寬,一節一節連著,平時就像卷尺一樣蜷在人的腸子里。我驚訝的是聰明二爹并不“聰明”,他沒有作知識產權保護,比手畫腳中,竟然把打蟲的秘方,連同打蟲的過程全都抖了出來。他興奮地說,讓病人吃了許多炒熟的南瓜子,病人拉出來一截絳蟲,他讓病人蹲在半盆溫水上,接著慢慢地拉,兩個多小時,那絳蟲就全都拉出來了……

我在心里嘀咕,真是的,以后人家還用得著找你打蟲嗎!

聰明二爹瞟來,隨之走到我的跟前說,你是覺得我傻,不該把打絳蟲的秘方全說了出來?

我有點措手不及,支吾說,哦,不傻。

5

聰明二爹當不成江湖醫生了。人們肚子里的蛔蟲少了,即便有,就直接去藥店買藥吃,或者找診所里的醫生;有人大便拉出來一截絳蟲,也不找聰明二爹,自個炒南瓜子吃。

坐在店里的聰明二爹像一尊佛,總不見有人來燒香,干脆在店前擺象棋殘局,讓路過的人駐足看一會兒,以增加人氣。后來,他索性改行當了理發匠,門面改成了理發店。

不是同行了,我對聰明二爹自然地生出了親和感,到后街來,就和他下一兩盤棋。他的象棋下得好,贏多輸少,可他不敢小覷我。開始時,我和他斗殘局。他懂好幾種殘局,都是流行在江湖上那些很具欺騙性的怪局,看似簡單,卻變化多端,又巧妙刁鉆,難以破解。聰明二爹擺殘局不為贏錢,說是玩。人家來斗殘局,輸了,服氣就給一塊錢,不服,免了,改天再來。要是誰贏了,每局就獎勵五元。我都是中午來,斗一局,就離開。連續來了五天,我把他的殘局都收拾了。其實不是我厲害,而是早先掌握了破解這些殘局的招數。還在縣醫院時,我經常去下街頭的殘局,賭錢的,輸一局輸五元,贏一局也贏五元。每個殘局都有幾步讓人想不到的應對妙招,一個多月過去,我輸了不少錢,其招數卻都摸透了。后來我都贏,那些人見我走了過來,就擺手,不再讓我下。我破解了聰明二爹最后一個殘局,得意地問,還有嗎?他的目光像釘子扎在我的肉里看了好久,說,你是個東西啊,以后,我不再叫聰明二爹了!我哈哈笑,把我在縣城破解殘局的過程全說給他聽。他說,是個笨辦法,可你很聰明。愣了一下,又說,功夫不負有心人,你也是個有心人呢。

聰明二爹說“也是”,那么,“也是”的另一個到底是誰?

不當江湖醫生后,聰明二爹店前的空地都被江湖醫生占據。后街的江湖醫生不少,來來又去去,一段時間就換一茬。聰明二爹說,江湖醫生不容易,天天被病人過篩子,留下的,都有些絕活。我半開玩笑說,你手上也有絕活,可是……他搖頭說,我那兩下子,不算絕活了??吹贸?,在聰明二爹店前擺攤的江湖醫生,都是他篩過的,他也是一把好篩子。

在聰明二爹店鋪斜對面的那位江醫生也搬過來了,占在聰明二爹店前的正中,那些錦旗居然掛在聰明二爹的店門邊,很扎眼。這當然是聰明二爹特許的。我調侃說,江醫生的面子大??!聰明二爹莊重地說,他也是個有心人呢。

原來江醫生就是另一個“也是”。說是江醫生能破解聰明二爹那些象棋殘局,可從沒破解,是個深藏不露的貨色。我打聽到,江醫生曾患有“血小板減少癥”,牙齒出血、皮膚出血,甚至咯血,四時臉色蒼白頭暈眼花病懨懨的。到大醫院治療,沒有好辦法,只是給他輸血,緩解一下病情。他到處找民間偏方、驗方,什么藥都吃,幾年后,奇跡般好了。他卻糊涂了,弄不清是吃了哪些藥治好的。求醫過程中他懂很多草藥,索性走江湖行醫,專治血小板減少癥。這個病本來就少有人得,人家又不信他,沒賺到錢,他呢,兼擺象棋殘局掙些飯錢。終于有個血小板減少癥的病人讓他弄好了。那是一個醫院放棄治療,在等死的病人。人家活馬當作死馬治,來找他。他親自煮草藥給人家吃,病情好轉了,漸漸也就好了。他名噪一時??墒?,又來病人,他卻治不好,名聲又無可奈何掉了下來。他找本醫書來看,又學會了治療一些雜病,干脆把“專治血小板減少癥”的招牌改成“專治疑難雜癥”,不再擺象棋殘局了。

我來找聰明二爹理發,他的手藝不錯。之所以叫“聰明二爹”,就是他學啥精啥,會好幾種手藝。年輕時,他給人家縫制船帆,很來錢,后來人家都造機船,不用船帆了。他改行當裁縫,西裝做得漂亮,不久,布料店都改成了服裝店,人家都買成衣去了。他又改行修理手表,時興手機后,沒幾人戴手表了。他又當江湖醫生,專給人家打蟲,可……后街上流行一個順口溜:二爹聰明,干啥都出名;二爹苦命,干啥啥不行。

我坐在理發椅上。聰明二爹瞧著我的頭嘀咕,今天該好好修理這顆頭。我聽出有弦外音,問,你要怎樣修理?他笑而不答。他抓把梳子在我的頭上慢慢地梳,梳去又梳來。我說,梳頭,還是理發?他說,先梳順了,再理呢。

理發椅面朝街上,我的頭被他摁下,只看得見面前的幾個江湖醫生。推子在我的腦后嗡嗡地響,我的頭稍抬起,又被按下,他說,別看不起他們。我聽出話里有異味,干脆說,你聰明二爹不干了,他們還在干,太傻了。我的頭仍被摁住,推子在響,卻沒見頭發掉落。

聰明二爹放下推子,拿起剪刀,一邊剪一邊說,江湖先生有用呢。我說,醫學發展到了今天,他們還……聰明二爹的剪刀連續喳喳幾下,頭發在我的身旁飄落,他說,啥病醫院都能治好了嗎?我被問住了。的確,除了癌病,還有許多病治療效果不理想,醫院所能做的只是改善病情,減輕病人痛苦。我說,醫院治不好,江湖醫生更沒辦法了。剪刀在我耳邊咔嚓一聲,聰明二爹說,血小板減少癥,醫院能治好啦?我又語塞。剪刀仍在咔嚓,聰明二爹的語氣有些沖,說,中國這么大,幾千年來,民間里有很多奇效的秘方、偏方、驗方呢!

我明白了,聰明二爹就是拿這些話來修理我的頭。

聰明二爹放下剪刀,拿起剃須刀,要刮臉毛、刮胡子。我心里有點緊,我的頭擱在他面前,他手拿利器,萬一情緒激動起來,手一晃,劃了一刀,就倒霉了。

然而,聰明二爹的情緒變平和了。他的刀法輕巧,又小心翼翼的,刀鋒滋滋滑行在我臉上,那感覺很舒服。他附在我耳邊說,這血小板減少癥好怪,江醫生有時治好了,有時又治不好,你說怎么回事?我不答話。他的胳膊肘碰我,說,問你呢。我說,中草藥的重復性很不保證,同一個病,同一個藥方,往往就治不出同樣的效果。他說,對,我治膽道蛔蟲就是這樣,有時,吃藥下去就好了,有時,吃了幾次藥還不行,急死人!我說,現在醫院里對付這個病很干脆,插胃鏡進去,就夾那蛔蟲出來。他的手僵住,剃須刀停在我耳邊。我不敢動。其實,胡須已經刮干凈,理完發了。

6

我拿到行醫許可證了,不是江湖醫生了,不再躲在后街的深巷里,診所開到前街來。這邊病人更多,很忙,我很少到后街去。

聰明二爹的理發店又倒閉了,他那張嘴惹的。青年人來做個發型,他一邊做一邊嘮叨,哼,不知吃了啥,都發神經,要把個頭弄得不倫不類;中老年人來染發,他說,白就白了,染黑騙人,老了,卻不老實……漸漸地,他的理發店門可羅雀,改行閹豬、閹雞,店門對聯改成:莫多事,要寡歡;橫批:動物計劃生育專家。

聰明二爹不再在店前擺棋盤,一張矮桌上擱一碟小菜、一碗酒,他坐在桌邊,閹豬、閹雞的工具放在屁股邊。沒顧客來,他就端著酒碗樂悠悠地喝酒,有人拎著雞、拎著豬仔走來了,就放下酒碗,拿起工具,開始忙活。

我去后街,聰明二爹瞇著醉眼朝我招手說,過來,坐下,喝酒。當街當市的,我當然不肯坐下,在他的身旁站著。他淪落成一個剃頭匠,現在又靠閹豬、閹雞過日子,依然一副樂乎的樣子,我真服了他。我開玩笑說,你干哪行,哪行就遭殃,留口飯給閹豬、閹雞的人吃啊。他哈哈笑著說,不對,我干哪行,哪行就興旺發達呢!要是哪天有人扎下一針,豬呀雞呀都用不著閹割了,也好呢……哈哈……我又改行。

我發覺聰明二爹的店門邊新增了兩面錦旗,一面寫:狂犬病克星;另一面寫:肝癌救星。我斜眼瞅那江醫生,在心里罵,狂犬病全世界都治不了,你就拿這些花草樹葉治好!肝癌是絕癥,你能治好,還用得著蹲在街邊擺攤嗎!

聰明二爹真鬼,好像聽到了我心里說的話,他突然說,要看怎么治呢!我在心里答道,還能怎么治,哼!我拋去輕蔑的目光,掉頭就走。

一個讓我快意的消息從后街傳到前街來:有人把一個狂犬病發作的病人拉來給江醫生治療,江醫生怯怯地瞧那病人,那病人也瞧著他,發出嗚嗚的喊聲,像狗叫一樣。說是狂犬病發作時,誰被病人咬到了,就跟著得狂犬病。江醫生快手快腳收拾他的攤鋪,拔腿跑了。那些人把江醫生掛在聰明二爹店門邊的錦旗都撕了下來,踩在地上……聽完,我罵道,活該!

中午我特意到后街來,聰明二爹依然樂哈哈的。我笑著問,那個江醫生跑哪去了?聰明二爹的目光閃出不屑,說,幸災樂禍,來看江醫生的笑話?我搖頭說,沒有。他說,沒問那病人怎樣了,卻問江醫生,哼!我碰得一鼻子灰,趕緊走了。

我好久沒到后街去。這天,有個病人走進我的診所就劈頭蓋臉地問,我什么時候發???病人很瘦,眼眶凹陷,一臉的焦慮,我讓他坐下,慢慢了解他的病情。前年他被狗咬過,打了狂犬疫苗,可兩年來吃不安睡不著,擔心哪天突然發病,就死了。我說,咬你的狗,不一定就是瘋狗。他說,準是它瘋了,我天天喂它,不小心踩到它的尾巴,掉頭來就咬我一口。我問,后來那條狗怎么樣了?他說,當場就打死,埋了。我說,大多不是瘋狗,即便是,發病率也很低,何況你又打了狂犬疫苗,應該沒事了。他說,你說應該沒事,就是說,可能有事。聰明二爹說你有進口解毒藥,吃后就沒事了。我說,我沒這種藥。他哀求說,你就救救我吧,要多少錢,我給。我堅持說沒這種藥。他臉色刷白,嚅嚅說,沒命了,沒命了……悲哀地走了。

后街來的人說,聰明二爹治好了一個狂犬病人,人家送來一面錦旗掛在他的店前。我想,應該是那天那個有神經質的病人讓聰明二爹糊弄好了。他先讓那病人來找我,我沒辦法了,他再把病人弄好。

我到后街來要找聰明二爹說話,沒等我開口,他指著我的鼻子說,你也太狠心了,那樣的病人,你那么一說,他回去后,沒發狂犬病,也把他嚇死了!我被嗆著,可沒發火,直接問,你拿什么治好了他?他說,印度進口的神藥。我又問,你哪來的神藥?他笑著說,我說向你要,其實,我買來一瓶天皇補心丸,撕掉標簽,便成了神藥。我說,你糊弄人家?他說,是糊弄,可病人給糊弄好了呢。我心里仍不爽,可不得不承認他這個糊弄倒有些水平,那人很焦慮,用天皇補心丸算對癥,而關鍵是,說成“神藥”,起到安慰作用,變成了心理治療,所以收到奇效。我又問,你要了他多少錢?聰明二爹說,不多,300塊。300塊還說不多,太黑了!我罵道,你詐人,還拉我當托兒!他解釋,說是神藥,錢不多,他怎么信。他見我不高興,又說,那人送來錦旗時,我請他喝酒,那300塊都花去了呢。

我不想再理聰明二爹,卻聽見人家說他在治療后街一個晚期肝癌病人。這個病人剛從縣醫院回來時,曾叫我去看,他瘦成干柴一般,肚子卻腫成個大瓦甕,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我瞧一眼便擺手說,沒辦法了。他抓住我的手,目光無力地望著我說,縣醫院醫生說,我頂多再活一個月,算了,你有吃下去就能死的藥,就開吧!我掰開他的手,趕緊走。

聰明二爹來向我要強止痛藥。我心里想,這回他要栽跟頭了,肝癌是器質性病變,靠糊弄進行心理治療,沒用。我勸他說,別費那個勁了。他卻說,我就是要費這個勁!

聰明二爹天天給病人喂中草藥,說是民間偏方,又打針,進行中西醫結合治療。病人肚子不那么疼了,心情好多了,精神也恢復了不少,可以在家里行走了。我還是不以為然,應該是聰明二爹糊弄病人說能治好,又用強止痛藥,收到了暫時性效果。

一個半月后,病人死了。

后街的人卻都說,聰明二爹治好了晚期肝癌。

病人死了,怎么還說治好了?我又來找聰明二爹。他說,是治好了,治好他一個半月。我問,這話怎么說?他說,病人受身體和心理雙重痛苦折磨,很殘忍,只想馬上就死,我讓他有了活的念頭,又舒服了許多,還不算治好嗎?我說,不能說治好了,只算是有作用。他說,對,后期肝癌病人哪個都死,是有作用。他突然瞅著我,又說,只要病人還活著,醫生就要有作用,治不好那肝癌,也可以讓他的心里、身體沒那么痛苦呢!見我說不出話,他的目光柔和了些,又說,其實,這個你也能做到啊。

的確,這個我也能做到,可為啥沒去做?

責任編輯 晨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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