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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石泉

2024-04-04 06:55劉亮
綠洲 2024年2期
關鍵詞:火石小雅戰士

劉亮

到家了!

今天是清明。我知道她身體不好、腿腳不靈便,到底是八十四歲的人了。她沒法去看我,只能我回來看看她。

我終于回來了!

我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順著一米多寬泛著白堿花的紅磚地,雙腳向正屋那扇半開半合的暗紅色木門移去。腳下的路是從前走過無數次的老路。今天的腳印,就落在以前那踩踏過無數回的腳印上面。

還是那么合轍。

看起來,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暗紅色木門上搭的涼棚仍然密密匝匝,透不進一絲天光;墻角,我壘起來的三角灶上坐著燒黑了半截子的鋁水壺;就連那個用土塊搭起來的雞圈都還是老樣子,這么多年也不見垮掉。

院子中間的菜地完全荒了。兩只肥壯的黑母雞縮著脖子,伏在原先種白菜、西紅柿的地方,曬著太陽,一動不動,就像地里面長出來的兩棵“肉菜”。

目光中帶著無限欣喜。我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打量著這個寄托了我無數心血的小院。

我的視線突然凝固。

我看見衛紅了,她埋著頭,膝頭上攤著報紙,像截沒有生命的木頭,端坐在客廳那張老舊的單人沙發上。她的樣子讓我心疼。我也猜不出到底是一張什么樣的報紙,牽著她,似乎穿越了幾十年的風塵往事。

看起來,她倒沒有什么大的變化,只是瘦,一下子瘦了好多,捧著報紙的雙手也觸目驚心地多了些黃褐斑。不用說,她還是那么愛干凈,身上衣衫利利索索,花白的頭發被發卡服服帖帖地攏到腦后,挽成一個不大的髻。

她看得很入神。

我看得也很仔細。是的,只要有她,家的感覺就是實實在在的;當然,也只有她才能讓我產生這種奇妙而溫馨的感覺。

我吸了吸鼻子。

不過一剎那,我便從房間紛繁復雜的各色氣息中,找到了屬于她的味道。

那是梔子花的香味,淡淡的,不濃郁,不張揚,但卻獨特、格外醒腦,雖然淡,卻絕不會被別的氣息掩蓋。是的,六十七年前,我到師里開會,第一次見到她時,她身上這種香就深深地打動了我。當時,她剛從湖南瀏陽支邊進疆,而我,別說還沒見過梔子花,連這個名字都沒聽過。但是就為這香味,我娶了她,把她也帶到了火石泉。后來,跟她一起回老家,就在她家后山上,映入我眼簾的是滿山遍野的梔子花,白成一天云,香成一片海。

這么多年過去,那一幕、還有那種清香,一直印在我的腦海里,藏在我記憶深處。

我找到了屬于我的味道,男人的味道,不太好聞,但它已經跟房間里的氣息、跟衛紅的氣息渾然一體,再也無法分離。

是的,我的氣息從來就不曾遠離過她,遠離過這個家。

一眨眼,你就走了13年了,衛紅喃喃地說著,然后低頭,舉起那張報紙,讀了起來:

一個美麗的傳說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盡管這樣的故事在今天聽起來就像是傳說——一個美麗的傳說!

六十年前,火石泉還是一派荒涼,亙古的荒涼。有那么一個清晨,來了穿著軍裝背著槍的那樣一群人。他們站在荒原上,身披霞光,展目四望。

眼前的一切沒有使他們退卻,他們用足以開天辟地的眼神犁開連天的衰草、礫石、堿包,指點江山、豪情滿懷:

“這兒都要變成良田!”

“那邊要種上樹!”

“林帶旁邊還要修渠!”

“家就安在林帶邊上!”

…………

他們放下槍,拿起鎬。于是,火石泉荒原上有了渠,有了水,有了第一抹綠色,有了鳥雀啁啾,有了麥浪與稻香,有了蟬鳴與蝶舞,有了地窩子和不絕于耳的歡聲笑語……默默流淌的汗水、獻血澆灌出無盡的生機與活力。

他們繼續勞作,從干部到戰士,干的是牛馬活,住的是地窩子,吃的是又粗又硌牙的黑面饃加咸菜,就連這都不能管飽。他們發揚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一邊勞作一邊歌唱:“天山高、頂著天,戈壁大、大無邊??耧L吹得天地暗,沙石打得眼難睜。挖地窩,把家安,冬暖夏涼真舒坦。憑咱一雙萬能手,戈壁灘上蓋花園……”歡快的歌聲在荒原上四處飄揚,打破了火石泉荒原綿延了無數個世紀的沉寂;他們在廣袤而又荒涼的火石泉興修水利、開墾荒地、植樹造林,節衣縮食創建工礦企業,為今后工業的發展奠定了基礎,火石泉城鎮也有了最初的雛形。

后來,他們脫下了軍裝,不再有軍銜軍餉,可他們仍是永不轉業的屯墾戍邊大軍,仍在保衛邊疆、開發邊疆、建設邊疆以及促進各民族的大團結。這個群體有一個光榮而響亮的名字: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他們都是兵團戰士。

崛起的火石泉新城可以作證,這些兵團戰士把青春、生命、子孫全部獻給了那片荒原,留下的是一片片林網密布、阡陌縱橫的綠洲。

六十年,在無盡的時間長河中不過是一粒小小的塵沙,幾乎是彈指間,戈壁荒原就變成了塞上江南。如今的火石泉,一個內部功能合理、生態結構良好、生活環境舒適優越、社會文明進步、富有文化氣息和軍墾特色,集辦公、教育、醫療、商貿等服務業為一體的現代化城區已初具規模。那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新樓房,一條條寬敞筆直的大馬路,一排排樹影婆娑的綠楊垂柳,一片片整齊的綠地、一行行排列有序的健身器材,一盞盞令人眼花繚亂的彩燈……共同勾勒出一幅秀美的畫卷。如今的火石泉人,已經實現了“在公園里學習、在公園里工作、在公園里生活”的目標。

兵團兒女多奇志,敢叫日月換新天。六十年,火石泉脫胎換骨;六十年,火石泉破蛹化蝶;六十年,火石泉浴火重生……六十年,火石泉真的改變了摸樣。

奇跡就這樣誕生,“傳說”就這樣成為傳奇。

“小雅說,你就是這個傳說的主角,這篇文章其實就是寫你的……”一篇文章讀完,衛紅大口喘了幾下,話說完,陷入了沉默。

我也是感慨萬千。

一方面是為小雅。小雅是衛紅的女兒,我們的外孫女。我走時,她才16歲,現在快30歲了,卻還是不找對象不結婚,一家人都為她著急。

我自然也急。

另一方面,是為小雅寫的火石泉??礃幼?,這是她為紅星二場建場六十年而寫,好幾年前的事了。她寫得真好,當年,我們在戈壁灘上開荒,是因為軍糧不足,本地人少地薄,征不到糧;從內地運,供給線太長不現實,只能靠自己種。第一代老軍墾,估計誰也想不到,一代又一代人,經過六十多年的建設,一片荒地,怎么就長出了這么多樓房、馬路、林帶和人煙?

就像文章的標題,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傳說。

衛紅忽然仰起臉,目光從一片混沌中醒來,帶著點迷惑,緩緩地,從房間里一點點地掃過去。

我的視線很自然地追隨著衛紅。

衣柜、方桌、電視柜、茶幾、長沙發……不但沒有更換一樣,連位置都沒有動。

墻上,那幅一米多長,以藍天白云、蔚藍色的大海、幾塊礁石為背景的名叫《海之韻》的風景畫,還是1986年我出差到上海時買的,買回來就一直掛在那,畫對面的墻上,是一個舊像框,里面夾著一張放大了的雙人黑白照。我和衛紅,微笑著依偎在照片里,算一算,已經過去了63年,一個多甲子了。

衛紅久久地凝望著那個舊像框。

我久久地凝望著衛紅。

衛紅說:“你不是喜歡聽我唱歌嗎?我唱給你聽——”

“英雄的軍隊鐵打的漢,鋼鐵意志堅又堅,揮動鐵拳砸碎了天山,挖石頭修水渠,灌溉良田嗨呦嗬……”

本來,我以為衛紅會唱《瀏陽河》,衛紅平時最愛唱她家鄉的歌。沒想到,衛紅唱出的,竟是《紅星渠聯唱》,我最愛聽的一首歌。

仿佛一片沼澤,但卻是美麗的沼澤、幸福的沼澤,我一下便陷了進去。

我知道,這么多年,衛紅一直愛唱愛跳,前些年,她身體還好的時候,她把自己的時間、精力主要用來教退休老人跳舞、唱紅歌,廣場上,每天都少不了她靈便的身影;為了便于教學,衛紅還為大家代購了幾十本《老歌經典》。于是,《瀏陽河》《紅星照我去戰斗》《中國朝前走》等老歌便整天悠揚在火石泉上空。

在我的注視中,衛紅眼簾低垂,頭微微地擺動著,唱得深情而又投入,雖然嗓子有些沙啞、略顯滄桑,可衛紅的聲音悅耳,飽含深情,把我又帶回了那個火紅的年代。

紅星渠是一條光榮的渠。

當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六軍十六師挺進新疆進駐哈密后,征程未洗,鞍馬未歇,開始一邊剿匪、幫助地方建立政權,一邊響應毛主席“一手拿槍,一手拿鎬”的號召,仗劍扶犁,開荒造田,解決糧食問題。

開荒種地必須有水,當時部隊的首要任務是修渠,官兵們憑著血肉之軀,加上十字鎬、坎土曼、挑筐等簡易工具,戰天斗地,至1953年3月,經過9個月的建設全長37.5公里的水渠基本竣工,當年4月5日正式開閘放水,有了水,也就有了發展的基石。

這條渠,因為部隊代號是“紅星”,被命名為“紅星渠”。再后來,渠越修越多,為了區分,就變成了紅星一渠、紅星二渠……這么一直排下去。

永遠也忘不了,那時物資匱乏,當年全連只有8頂帳篷。其中一頂做伙房,一頂用來辦公兼干部住宿,剩下的6頂只能按班分配。每個帳篷里擠十幾號人,全都打地鋪,一個挨一個,洗漱用具和生活用品都放到帳篷外邊,戈壁灘上的大風常常把臉盆、水桶刮得滿戈壁滾。當時,戰士們每天要勞動十多個小時,沒有星期天更沒有節假日,開工后沒有休息過一天,就這樣終于修成了紅星渠。

說我們苦,可要跟其他戰友比,我們干的這些活,應該說是最安全也是最輕松的。說危險,在天山上炸石頭的人最危險,聽說都有戰士犧牲了;要說累,從山上往下運石頭的人、磨磚粉做“代水泥”的人,比我們累得多。那時候沒有水泥,戰士們便將燒好的紅磚磨成粉,與石灰按一定比例拌在一起做成“代水泥”,效果非常好。當時,工地上傳著一個真事:磨坊里有一頭大騾子莫名其妙就死了,剖開一看,肺里面全是紅的、厚厚的一層紅磚粉……

這些,我都是親歷者。

正沉浸于往事衛紅又開口,我知道,你最喜歡聽的,是跟戰士、打仗有關的歌,這首《瀏陽河》,不管你愛不愛聽,我也唱給你聽:

“瀏陽河,彎過了幾道彎,幾十里水路到湘江,江邊有個什么縣啊,出了個什么人,領導人民得解放啊……”

好聽好聽,我愛聽!我很想這樣回答衛紅。是的,她沒說錯,以前,我是只愛聽那些跟戰士有關的歌、跟軍隊有關的歌、跟打仗有關的歌。但今天,我第一次發現,《瀏陽河》雖然跟打仗無關,可也這么好聽。歌聲中,我似乎看見:彎過了九道彎的瀏陽河,清亮亮的河水波光瀲滟就在眼前流淌……

真希望能再活一次,我要告訴衛紅,我喜歡這首歌。我喜歡她唱的每一首歌。我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墒?,這樣的機會,再也不會有了。

一曲唱罷,悠揚的歌聲在室內縈繞著,久久不散。

不知過了多久,衛紅低下頭,十指彎曲、根根變形的兩只黑瘦的手絞在一起,陷入了沉思。

我從衛紅身邊走過,一件件撫摸著那些用順了手的舊物件:煙灰缸、茶杯、暖壺、剪刀還有抹布,都很舊了,舊得讓人感傷,一種沉潛久遠的與生命與時間有關的無法言說的復雜情緒從心底涌起……

它們,都是我親手布置,按衛紅的要求布置的。我相信,每一件東西上面都還殘留著我手掌的余溫,還有我的指印,和衛紅的指印交糅、重疊在一起,永遠也揀拾不清,再也分不出你我……

往事,一幕幕重現于眼前:

衛紅坐在沙發上,臉上透著星期天特有的輕松、愜意,手里抓著一件織了半截的藏青色毛背心。

“來!試試?!毙l紅眼睛里閃動著一股母性的溫柔,聲音里卻有著一股撒嬌的味道……

衛紅坐在沙發上,小心翼翼、如臨大敵的樣子,初生的嬰兒橫抱在她的懷里吃飽了奶剛剛睡著,嘴角還噙著一股甜甜的笑意。

“哎!你咋還不把尿布洗了?”衛紅匆匆眄我一眼,用嗔怪的語氣說……

衛紅坐在沙發上,一臉疲憊,昏昏欲睡。我進門后,看了衛紅好一會,心底忽然涌出個念頭。很快,我端著洗腳水,悄無聲息地走過去,蹲到衛紅面前,給衛紅脫鞋脫襪子,認真地搓洗起她的腳丫。

“好了!”衛紅終于回過神來,笑了,“想不到,你這個老軍墾老革命,還挺會給老婆洗腳的。以后,你得經常給我洗??!”

我答應了,可事實上,那是唯一一次。

這事,成了我現在最大的遺憾。男子漢大丈夫,一口唾沫一根釘,我本不該說話不算數。

更重要的是,那些年,我一心撲在工作上、一心撲在全場上萬人身上、一心撲在火石泉這塊土地上。衛紅為了我、為了兩個孩子、為了這個家,付出了太多太多,我理該讓她開心才是。

…………

“唉——”衛紅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頭抬起,眼睛卻闔上了。

屋里很靜,一片靜寂中,我似乎感覺到了一種至今不曾消散的其樂融融的溫聲笑語。我不知道,她是否也能聽見。

“哥哥大、哥哥大……”院子里的一只母雞叫了起來,滿是得意、迫不及待地邀功請賞。

她顫巍巍地站起來,向門外走去。衛紅的呼吸短促,嘴明明張著,氣息卻出不來;衛紅的腳步聲也有些鈍重,一步一步,仿佛木槌砸在地上。

衛紅身體真的是太虛弱了。我的心懸起來,眼睜睜地看著她踱步出門,想去扶她卻又無能為力。這可真讓我難過。

“外婆……”院門一響,一個女聲傳來。

聽聲音就知道,是外孫女小雅。來不及細想,我決定先躲起來。

躲到門背后,這才想起來,根本沒有這個必要??晌疫€是害怕。從小,小雅就是“鬼精靈”,眼睛尖,耳朵也好使,就是膽子小,我可不想嚇著她。

一股桔園的馨香從身邊飄過,小雅扶著衛紅,向沙發走去……

“上回來,雞圈不是倒了嗎?你咋又壘起來了?”衛紅坐好,小雅口氣中滿是埋怨地問。

“那是你外公壘的,弄好,也多個念想,”衛紅幽幽地嘆了口氣,“夏天,等身子骨好點,能走動了,我還想把你外公開的菜地也整好呢!”

“真搞不懂你,房子都這樣了,要給你收拾,你不愿意。我親愛的外婆啊,現在,整個火石泉,再找不出第二家用報紙糊頂棚的房子了,”小雅看了一眼頭頂仿佛隨時會塌的報紙頂棚,“還有,那雞圈、菜地,給你說塌就塌了、荒就荒了,讓你別弄,你偏要弄?!?/p>

“唉!別說你不懂,我也搞不明白……”衛紅也仰頭,久久地、久久地,看著陳舊過時的頂棚,似乎那兒藏著答案。

不用尋找,我也知道那個答案。那頂棚、雞圈、菜地……都是我和她利用星期天、利用節假日、利用每一點空閑時間,一點點整修出來的。

那就是家的真諦。

我們這些老兵,打了那么多年仗、守了那么多年邊、種了那么多年地,歸根到底,就為了有這樣一個安安穩穩的家。

說的是小家,也是大家——國家。

這些,小雅還年輕,不會懂的。

況且,這房子是舊,可比起以前,已經好太多了。

建場之初,我們住的是地窩子。

剛退下來那幾年,學校每年都會邀請我,給學生講革命故事、作報告;我走以后,衛紅身體好的時候也常去學校講。

如今的年輕人,應該都聽過地窩子的故事——

很多年前,這兒還是一塊“無風一片白,風起白滿天”的鹽堿地。

1952年7月,一支英雄的部隊奉命,在火石泉以南的大片戈壁灘上開荒建場。

建場之初,火石泉的土地上除了有些許紅柳和駱駝刺,幾乎沒有其他的植物。沒有條件蓋房子,戰士們就在地下深挖兩米,用紅柳枝和著鹽堿土做頂棚,搭出一個個地窩子。有位河南母親送姑娘遠嫁到此,看到地窩子。這位母親當下說什么也不同意女兒的婚事??墒桥畠簣桃饬粝聛恚骸拔壹热灰呀泚砹?,就不回去。這地窩子他們能住,我也一樣能住?!本瓦@樣,戰士們住著地窩子,吃著剁碎的駱駝刺葉子煮的野菜湯,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與天斗,與地斗,頑強地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生存下來,大家還苦中作樂地為地窩子做了首打油詩:“地窩子好、地窩子強!地窩子冬暖夏又涼!咱這戈壁鹽堿灘,處處暗藏的是營房!”當年耕種主力騾子和馬,有時走著走著,一不小心踩在地窩子上,就會陷進地窩子里。

就是在這種條件下,戰士們憑著血肉之軀,加上十字鎬、坎土曼、挑筐等簡易工具,建成了紅星二渠,有了水,便可以治堿開荒。

因為鹽堿重,前蘇聯農業專家曾斷言:“這是一塊根本不能耕種的土地!”而拓荒的軍墾戰士們卻不信這個邪。

最初,由于部隊指戰員沒有治理鹽堿的經驗,如何治理鹽堿就成為擺在廣大干部戰士面前的一大難題。經過反復實踐,大家發現了“堿由水來,堿隨水去”的規律,于是決定用水泡堿。治堿方法找到后,部隊上下齊參戰,挖渠引水、掘溝排堿,在條田里依據地形打起縱橫交錯半人高的埂子,把田地劃成幾十、幾百平方米不等的畦塊后,放水泡堿。炎熱的夏季,戈壁灘上無遮無掩,戰士們頭頂烈日,身上被曬得脫了皮,渴了喝口冷水,餓了啃口干饃,頑強地堅守著治堿陣地。傍晚,蚊蟲像飛揚的麥糠撲到戰士的頭上、臉上、手上、胳膊上,叮得人奇癢難忍。為了躲避蚊蟲叮咬,戰士們把草帽周圍縫上紗布,遮住臉,眼睛前面用鐵紗縫個小窗,還有的干脆全身糊滿泥巴,抵擋蚊蟲。每天浸泡在醬紫色的鹽堿水里,腿上、胳膊上蝕出一條條血口子,鹽堿浸入血口處刺痛鉆心。但是,再大的困難和痛苦,也絲毫沒有動搖戰士們征服鹽堿的決心。

每塊地在連續沖洗二三十次后,需要測試土壤鹽堿度以確定能否種莊稼。沒有測試儀器,戰士們就用嘴嘗,咸味是鹽,涼味是硝,苦澀味是堿,直到這三種味道都沒有了,就可以種莊稼。

說不盡的苦,道不完的累,戰士們硬是在這片亙古荒涼的土地上,育樹成林、開出良田,并奪取了小麥高產,創造了奇跡,有力支援了國家建設。

就這樣,從地窩子起步,紅星二場越來越富越變越美。人們也從地窩子搬出來,先是土塊平房、然后是紅磚房,再到樓房,住房條件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

如今團場到處樓房林立,卻依然保存著兵團范圍內最完整、規模最大的地窩子遺址,被列為兵團屯墾戍邊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每年有大批游客前來參觀緬懷。

從軍墾戰士的家到旅游景點,就是這些地窩子,見證了團場從戈壁荒灘到現代化小城鎮的全過程。

六十余載寒暑交替,會使人們淡忘很多,然而歷史不會忘記:從地窩子里走出來的一代又一代軍墾人,為了這一片綠洲,在這片土地上所演繹的一幕幕驚天地、泣鬼神的偉大壯舉,更不會忘記,那六十余載激情燃燒的歲月。

是的,那些苦難輝煌,我永遠不會忘記。

衛紅也不會忘記。

所有人都不該忘記。

“我知道,這個家,里里外外,到處都有外公的影子,所以你才舍不得。我就搞不明白了,你不是天天埋怨外公嗎?”小雅打開挎包,拎出一塑料袋橘子,麻利地剝出一個,塞到她手中。

“你說我怨他,我能不怨他嗎?支邊來新疆以后,我本來是在師里上班,跟他結婚以后,兩地分居不方便,我才下決心調過來,從師里往這調的時候,組織上說得好好的,食堂、幼兒園、大商店隨我挑,反正是正式工人。結果,我一來,他偏說食堂、幼兒園、大商店都不缺人,他要做表率,硬把我弄到了‘五七連,挖排堿溝、挖硝、扛包……你說,什么苦我沒受過。再后來,‘五七連一解散,弄得我連工作也沒了,這算一回;為你舅的事,他又把我的心傷透了。你說,年輕人,哪個脾氣不大,不就是打架嗎?他才十八呀!就要判刑?我跪在地上求你外公,讓他站出來說句話,可他這個場長硬是鐵石心腸,一聲不坑。那可是他唯一的親生兒子啊……”

衛紅啜泣起來。

衛紅的話,錐子一樣,一下下往我心里扎著。

我承認,我確實是像衛紅說的那樣鐵石心腸。我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我曾經是一個戰士,我的每一天都是戰友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我絕不能糟踐,不能做任何壞了良心的事。

我沒有太多的企求。人生一世,捏著拳頭來,撒開手去。死的時候,最好是能問心無愧。

這有什么錯?

“行了!外婆,你也別傷心了?!毙⊙盘统鍪纸亖斫o她拭淚,自己的眼圈也紅了,“外公其實人不錯,今天上墳,好多人都說,外公那樣的干部現在少有,大家對他的評價都很高?!?/p>

“是嗎?”

“特別是王老五,他可是場里有名的老上訪戶,都說他蠻不講理難纏得很。今天,他也說外公好?!?/p>

小雅的話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王老五我很熟,五十多年前,他從河南自流來到新疆,一到火石泉我們就認識了。最初讓我記住的,是他的名字王老五,這是他的大名,不是外號。隨后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嘴太碎、滿口跑火車愛發牢騷。我在位的時候,王老五就經常到場里找事,想換工作、想換地、說別人欺負他了什么的,被我罵過好多回。想不到,我死了,他竟然會說我的好話。

“你外公對人、對工作那是沒得說。到外頭出差,他連旅館都舍不得住,不是到人家辦公室蹲著就是去親戚朋友家;當場長那么多年,公家東西沒往家拿過一點。我是怨他??晌乙才宸?,從來就沒有恨過他。你外公是講原則,可他心好。結婚幾十年,他一指頭都沒有碰過我,連重話都沒有說過一句。他當場長,在外面誰不敬重?可回到家,對我是百依百順。你記住,心腸好的男人,啥時候都是金子。人不能光看外表,不能光聽他的花言巧語,你往后可不能吃這方面的虧……”

“我知道,知道外公對你好,整個火石泉,沒人不知道這事。我聽我媽說,她小時候,每次外公出差,都要帶回好多零食,都是你愛吃的,什么云片糕、綠豆糕、花生糕什么的;還有桂圓、柚子、枇杷……那些新疆沒有的各種水果;知道你愛吃老家的茭白、冬筍、藕,每次他出去都要想方設法給你帶,其他人出差去南方,他也要囑咐求人給你捎。我對小時候的事沒有太多印象,只記得桌上有什么好菜,他老是往你碗里夾……”

“知道就好,咱們女人嘛,一輩子,就求一個知冷知熱的男人?!?/p>

“我的好外婆,你就別給我操心了?!?/p>

“咋能不操心呢?當年,你舅舅一出獄就跑了個沒影,這么多年都沒回來,我想操心都操不上,只當他已經死了。你媽呢?三個孩子,你姐你弟都成了家,就你一個單著,我不操你的心操誰的心。這么大人了,還等什么呀?你們這些年輕人,張口閉口就是‘愛情,什么‘愛情?我跟你外公,我們就沒有講過什么‘愛情,你外公嘴笨,在我印象里,一直到死,從他嗓子眼里,都沒蹦出來一個‘愛字,不光是他,那時候人嘴都笨,不會哄人不會說好聽的,可我們不照樣過得挺好?”

我低頭,無語。她的話,說得讓人心酸。

在我的記憶中,這一輩子,我確實沒說過“我愛你”這樣的話,那樣的酸腔,想一想嘴里都要泛酸水,怎么可能出口。

唯有一次例外。

記得,那是一個麥收時節。

每年八月收麥子,是兵團生活中最苦的活計之一。

那時的麥收,各個單位都采取“人海戰術”,不分官兵大家齊上陣,每人任務是七分地,為了在完成任務的基礎上盡可能多收,各單位都會舉行割麥子能手大賽。當時的人都重榮譽,哪怕獎品只是一條毛巾、一雙手套、一件汗衫,大家依然會使出全力,全都爭先恐后地揮舞著鐮刀,爭當冠軍,都怕被別人落下。

那是一個晚上,天上有著很好看的月亮。我一直認為,火石泉的月亮,是天底下最好的月亮,也是因為那天晚上。

銀白的月光下,只看見,鐮刀頻頻揮動,麥稈兒整齊倒下。剛開始,大家每人四壟在地頭排得很整齊,但過了不多久就有前后之分,一會兒,張三沖到前面去了;一會兒,李四又追了上去;再一會兒,王五和趙六又攆到前頭去了,整個麥田靜寂而又緊張。動作稍慢的人,漸漸地,便只能看到前面的人漸行漸遠的背影。

“你歇會,等等我!”快到地頭的時候,有人在后面喊我,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她。

“我說咋回事,割著割著,四壟就剩三壟了,你還怪有眼色的。我本來還以為,你管著全場,根本沒空管我呢?!毙l紅的聲音柔柔的。

我回過頭,衛紅已經站到了我身后,沐浴在亮閃閃的月光中。我起身站穩,那一刻,我看見,她眼睛中亮盈盈地,有月亮還有我。

就是那一刻,我的心一動,莫名其妙冒出一句,“管,肯定管。我向你保證,這一輩子,我都會保護好你的?!?/p>

那是我這一輩子,對衛紅說過的唯一一句軟話。

也許,我是真的不懂什么是“愛情”,可我知道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去愛,一心一意。

“你說,你到底要找個什么樣的人???”她又開了口,眼睛里鋪著那晚的月色,格外柔美。

小雅不開口,久久地沉默著。

你說??!我在一旁跟著著急?,F在,小雅的終身大事,早就成了我最操心的問題。如果說條件不好、不優秀也罷,可她不光長得漂亮,能力還那么強。大學畢業,回來就進了場宣傳科,年年全場發稿第一。工作三年多后,趕上團場改革,人員分流。她第一個主動要求離了職。本來,大家都以為,她會到她媽的干果加工廠幫忙;沒成想,她自己在網上開了一家店,先是賣她媽加工的大棗、葡萄干,后來銷路擴大,又到處收別人的干果賣?,F在,她賣出的干果不光銷往全國各地,有些還出口到了國外。她自己買了車,還在哈密市買了樓房。

這孩子,跟她媽一樣,干什么都靠自己,有主見。

當然,很多人都說,她們是遺傳了我的性格。這個我愛聽。

“這橘子還挺甜的噢!”良久,小雅岔開話題。

“不錯。小時侯,你最愛吃橘子了。有一回,你外公開會回來,給你們姐弟帶了糖,還留了一個橘子,準備偷偷給我。結果,也被你給翻出來了。你外公讓你分幾瓣給我、給你姐你弟,你倒好,一下全塞嘴里了?!?/p>

兩人同時笑了。

“外公最好了。除了抽煙,什么東西都讓給我們吃?!毙α艘粫?,小雅又道。

“那是,你外公嘴不讒……”衛紅張著嘴,說了一半,忽然住嘴。

“怎么了?”小雅問。

“你外公……”好半天,她開口,神情有些恍惚、有些忸怩,“以前,家里買橘子你外公很少吃。他說他不愛吃橘子。我還以為是真的呢?”

“哦?”

“唉,你外公呀。我想起他以前說過的一句話了?!毙l紅的神情有些忸怩。

我有些納悶。我不知道衛紅想起來的是一句什么樣的話。但看起來,衛紅已經明白:其實,我也是很愛吃橘子的。

“我怎么現在才想起來呢?”衛紅兀自嘮叨著。

衛紅和小雅還在聊,聊的是網購。

不用說,小雅已經成功地轉移了話題。今天,我是不會知道答案了。但我相信,小雅肯定會找到一個好男人、會生活得很幸福。自立自強的姑娘,她們理應幸福。

走到我和衛紅合影的相框前。雖然相框已經被她擦拭得一塵不染,但我還是把它又擦拭了一番。真想,能附身在這個相框上。天天被衛紅溫柔地撫摩、擦拭。

是的,我不想走。

我想留下來。

這是我的家,我靈魂的永遠的歸宿……

責任編輯蔡淼寧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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