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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只羊

2024-04-10 04:13離離
山西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羊奶母羊

天上一朵云,地上一群羊,這是我哥常常念叨的一句話。

每次從窗口聽見他念叨這句話,我感覺我的心里都是軟綿綿的羊,眼前都是白花花的羊。羊一直在我們的生活里走來走去,越來越輕,云朵一樣飄著。

我人生的第一步,是從我生母的懷里到我養母的懷里,從一個叫隴川的鎮子,到另一個叫隴陽的鎮子。所以,我的養母沒有母乳喂我,每天夜里她只好給我沖奶粉或者麥乳精,她感覺太麻煩了。那天,她和我爸商量,干脆買一只奶羊,用羊奶喂,就不用半夜起來沖奶粉了。因為麥乳精喝了太容易餓,而奶粉又實在是太貴了,一袋喝不了幾天就沒了。我只要感覺餓了就哭,撕開了嗓子哭,一直能哭到全家人手忙腳亂。我哥總是罵我,吵死了,吵死了,真是個夜哭郎!如果能有一只奶羊給我喂奶,這當然是天大的好事。其實麥乳精已經很好喝了,我都能聞見自己身上獨特的乳香味,和別的母親懷里的孩子明顯不一樣?!霸谘蚰汤锛狱c白糖,肯定比麥乳精還好喝?!蔽腋缯f:“趕緊弄一只奶羊來,把她愛哭的嘴給堵上?!?/p>

我爸拿了錢,到集市上去打聽,下午回來時,還真為我牽來了一只母羊。母羊全身都是白色的卷毛,只有兩只眼睛是黑色的,四只蹄子走路時總是怯怯的,邁著小步往前走幾步,又往后退兩步,也許是初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看到的都是陌生的人和物,它有點怕生。我們往前走一步,想更近一點看清楚它,可它一直躲著我們,往后退,一直退到墻角,退著退著沒處可退了,它就“咩咩”地叫。

那天,我們家一下子熱鬧了,因為聽說我們家買了一只奶羊,鄰居們都來看,我三叔也來“看”,他瞎了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他的兩只眼睛天天睜得大大的,眼皮也會動,但眼睛上好像蒙著一層什么東西,麻麻糊糊的挺嚇人。我一看見他就哭。第一次見到母羊,我可能也有點怕它,緊緊抱住我媽的脖子,又開始哇哇大哭,所以,奶羊到我們家的那天,我反反復復哭了不知道幾次,有時候是看著母羊哭,有時候是看著我三叔哭,惹得我哥又罵我:“哭什么哭,吵死了,再哭就把你和羊關到一起?!?/p>

下午的時候,我已經喝上了母羊圓鼓鼓的乳房里擠出來的奶,真好喝??!雖然有一點點膻味。一開始我是表示喝不下去的,所以我媽又加了白糖,并專門給我看了看,說,再加一勺白糖,就更好喝了,你不喝,哥哥就要來喝了。所以,我趕緊咕嘟咕嘟把奶瓶里的羊奶全喝了。那天晚上,我又喝了一頓羊奶,也終于安安穩穩睡了一個好覺,我們全家都睡了一個好覺。倒是母羊叫了一個晚上。我媽說,它是想它的小羊羔了,它來了我們家,它的小羊羔就沒奶吃了。我爸說,一只羊五十多塊錢呢,我要做幾件家具才能掙來,一定要喂得好好的,讓它多出奶。于是,放羊的任務就交給了我哥,他每天放學后,第一件事就是放羊,他喜歡牽著母羊出去,讓母羊多吃點青草,爬爬坡,多呼吸新鮮空氣,就會產奶多一點。母羊也很樂意,它把近處的草吃光了,又往更遠處走,等把遠處的草吃完了,近處的草已經長出來了。上初中的哥哥每天放學回來就去放羊,他也可以免去好多事。

可能我們當時都認定了,最珍貴的和我們關系最密切的,是那對奶源豐足的圓鼓鼓的乳房,而不是羊。只有我哥不這么想,每一次,他把母羊從羊圈里牽出來的時候,他會摸摸母羊的頭,再把繩子給我,讓我牽著。他抱著我,讓我摸摸母羊的乳房,他說,你摸一摸,這里面全是給你喝的奶。然后他牽著羊出了門。我哥對母羊真好,他帶它去草多的地方,還會把母羊帶到小溪里給它洗澡。母羊被我哥收拾得干干凈凈的。他說,只有羊干凈了,擠出的羊奶才更好喝。

我一歲至三歲之間,每天都會喝三頓羊奶。慢慢長大的時間里,我越來越愛母羊,勝過了愛它的乳房和羊奶。我開始喜歡它看我時的黑眼睛,喜歡它帶有淡淡的羊膻味的白卷毛,我喜歡抱著它的頭,讓它蹭著我,叫我“咩——”。它的叫聲那么清脆溫柔又纏綿,仿佛在叫我的乳名。它一定是把我當成它的小羊羔了。所謂母愛,其實都是相通的。一只母羊能給我傳遞的愛,也是它能給小羊羔的那部分。村子里再沒人養羊,所以它見不到別的羊,它定是孤獨的,它身上潔白的卷毛也會孤獨的死。村子里也沒有我這樣喝羊奶的孩子,我也是孤獨的,我身上獨特的氣息都是孤獨的,我們兩個的孤獨合起來,就好像一個普普通通的母親愛著自己的孩子一樣,那兩份孤獨之間就沒有了間隙,而是完美和諧的一體。后來,我很自然地把它從羊圈里牽出來,帶它在角落里曬太陽,屋后的園子里有青草時,我們天天會去那里,長起來的草都被它吃完了,它又回到最早吃過草的地方。它吃它的草,我玩我的小石子。媽媽給我端來一碗熱好的羊奶,我就感覺自己也在吃軟綿綿流動的草,和它吃下去的草一模一樣。

那年春天,草剛剛開始返青,南山和北山都綠茵茵的,到處都是羊可以啃食的青草。我遠遠看見那些草,都會生出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來。那天下午,我們家里來了一位陌生人,他要買我家的羊,因為他家里有一個正需要喝奶的孩子,還不到一歲,那人用兩只手比劃著說,家里太窮,孩子的母親跟人跑了,而且,你們家的娃娃已經長大了,再不用喝羊奶了。他又用剛剛比劃過的一只手摸了摸我的頭頂,他的眼神誠懇又焦急,他一定是一路打聽過來,才知道我們家的母羊的。怎么辦呢?我爸似乎很為難,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個人,最后把目光落在母羊身上。他讓哥哥先帶我去放會兒羊,他說,不管怎么樣,羊不能餓著肚子離開我們家。

我真是舍不得。我們該怎么辦?我著急得想哭。

我對哥哥說,我們把羊藏起來吧,藏到一個秘密的地方,他們一定找不到的,就像我們捉迷藏那樣。哥哥看都不看我一眼,說,能藏到哪里去?羊是會叫的,又不是啞巴,羊一叫他們就聽見了。說完后,哥哥拍了拍母羊的屁股。羊走得更快了。

天快黑了,我哥說,那人應該走了,我們就牽著母羊回家,結果發現那人還在。我們進門時,他的目光瞬間就落在母羊身上。他看母羊的樣子讓我害怕,好像一眼就要看穿它的身體,只看到它全身流動的熱乎乎的羊奶。我跑上去抱住了母羊的頭,并輕輕地撫摸著。它多安靜啊,好像已經在開始接受和我的告別。它仿佛什么都懂,一聲也不叫,也不躲,任我抱著。

我爸對那人說,你把羊牽走吧,先給孩子喂奶,錢,等你有了再給。

母羊仿佛聽懂了那句話,它的身子真的,輕輕顫抖了一下,它用頭蹭著我,之后被牽走了,走的時候還回了回頭。我急得大哭,一直跟著他們走到村西頭,才被我哥拉回來。我哥朝我吼:“你以為羊真是你媽呀?哭什么哭!別哭了,丟人!”但我明顯看到他眼里也有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我媽說,應該把羊毛剪了再讓牽走。至少還能得一點羊毛給我們做一床羊毛褥子過冬。

我哥指著天空說,羊回到云朵里去了,要剪,你就去剪白云。我哥那時候已經讀高中了,我感覺他說的話太有詩意了。羊沒了,我難過,已經哭得顧不上再多體味他的話了。沒了母羊,我開始出門找村里的孩子一起玩,大一點的都喊我“羊孩子”,他們都不叫我的名字。我媽說,別理他們,那是嫉妒,他們都還沒喝過羊奶呢。

大概幾月后某一天的黃昏,我們家來人了,是之前牽走羊的那個人,他把母羊又牽回來了,他說,孩子的媽媽回來了,母羊我們用不著了。再說,家里真沒多余的錢買羊了,只好再送回來。

我們家的人都挺高興,在院子里圍著母羊,每個人都過來在羊背上撫摸一下,只有我和哥哥,輕輕牽了繩子,帶它去吃草。那時候,哥哥已經輟學在家了。

我們出門的時候我聽見我媽說了一句:母羊能回來,真是好呢!還能再下幾只羔。但它已經沒有奶了,原來圓鼓鼓的乳房,現在變得干癟,蔫答答地垂著,像兩只舊麻袋,充滿悲傷。我伸出去的手,已經無處安放,也悲傷地縮了回來。我媽說,既然牽回來了,我們就養著,本來已經養習慣了。我和我哥高興得跳起來,連擊了三次掌。

母羊似乎很怕黑色,它一看見我三叔挑水用的黑色的陶罐就躲,有時候就從臺階上跳過去躲開了,不停地往后退,甚至快要把我們手里的繩子掙脫。我三叔當然看不見羊在哪里,雖然瞎了好多年,但他熟悉村里所有的路,他能自己挑水,會自己燒火做飯,最神奇的是,去挑水的路上有一段是用石頭砌成的臺階,高低不平,我們都怕摔,但三叔走得很穩當。更神奇的是,他家的那個黑色陶罐一直都沒有被摔過。三叔的每一步都走得穩穩當當,走得很果斷,絲毫沒有猶豫過??擅恳淮胃谒竺孀?,我總是走得心驚膽戰的。我都懷疑三叔是裝的,他能看得見??晌野终f,他是真瞎,得了白內障,沒錢做手術拖成那樣的。除了大冬天,三叔從來不穿鞋,是為了更清晰地感觸走過的路,便于記憶。我感覺他的兩只腳像兩把刀子,在那些天天走過的路上不停地刻著,他把村里的每一條路都刻在大腦里了,比我們都看得清晰,也更深刻。

我哥說,這羊越來越聰明了,要不撞破了陶罐還得讓我們賠呢。后來,母羊真的又下了羔。生產的過程我并不知曉,只是早上起來,我發現院子里多了一只小羊,站也站不穩,也是白色,全身的毛還是濕答答黏糊糊的,只有眼睛是黑的,閃閃發亮,和它的母親一樣。它已經能找見母羊的乳房,并成功地吃到它一生中的第一口奶。母羊的乳房再一次鼓了起來,兩個乳頭粉紅粉紅的,像兩個花骨朵,朝外驕傲地張開,很漂亮。我媽每天給母羊燒一盆白面糊糊,說是羊吃了產奶多。我又重新喝上了羊奶,依舊是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溫度。

那一年春天,我哥戀愛了,是他高中的女同學,我之前見過,梳著馬尾辮,穿著藍上衣、灰褲子、白球鞋,她每次從我家大門前的馬路上經過時,明顯會放慢腳步,偷偷瞄我們家院子。然后,哥哥會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他隨后就出門了。所以,以后放羊的事就是我的事。哥哥大多數時間已經不管羊了。

我哥給他的女同學寫信,讓我在家門口等著交給她。我偷偷看了,原來她的名字叫劉小琴。信中有一句是:你是天上的云朵,云朵是天上的羊群。我抬頭看了看云,感覺那些云真的軟綿綿的,像羊身上的卷毛。那時,我們家已經有六只羊了,可以叫它們羊群。劉小琴拿到信時,臉忽地一下就紅了,問我,你哥呢?我說,不知道。我是故意那么說的,因為我并不喜歡她。

我們家的羊增加到九只的時候,我哥聽說有省里來的專家給白內障患者做手術,問我三叔做不做。我三叔似乎考慮都沒考慮一下,就回了一句:不做,啥都能看見了我還不習慣呢。我爸知道后,追到村干部家填了表,說我三叔怕出錢,他日子過得不容易,這手術費我們給出。

可我們家哪里有那么多錢呢?我媽知道后和我爸吵了一架。我哥要娶媳婦,家里要修新房子,這些都還沒著落呢。那時候日子總是那么艱難。村里的每一家都缺錢,買化肥的時候沒錢,娶媳婦的時候沒錢,生孩子的時候沒錢,人死了要埋葬的時候也沒錢,錢都到哪里去了?有時候哪一家遇個大事小事的,借都沒處借,似乎都一樣窮,我們家還算是稍微好點的,因為我爸作為木匠,多少可以掙一點。村里的小姑娘就我穿著小背心小褲衩和背帶褲,別的同伴們外衣底下都是空蕩蕩的還沒有發育起來的身體。

我哥說,把羊賣了給我三叔先做手術,錢我自己去掙,等明年我們把舊房子都推倒,蓋新房子,全部都換新的。我知道,我哥想娶媳婦了,他想體體面面地辦。錢似乎是明晃晃的理想,是我們所有人的希望。

其實我哥那消息聽得馬馬虎虎,人家說的專家來做手術,是免費的,害得我爸把家里的羊已經全賣了。我媽知道后又是一陣抱怨,但知道不用我們出錢,她很快就喜笑顏開了。

那時候流行放電影,一個大屏幕在一個園子里掛起來,門口有人守著收票。我哥就是放電影的人,他和幾個合伙人一起取了片子在村里放映,每天晚上都有很多人看。每張票兩毛錢,電影票也只是自己幾個合伙的用不同顏色的紙上面蓋了戳,裁成小小的長方形小塊,星期一是紅色的,星期二是黃色的,星期三就是藍色的,那樣可以防止別人作弊看電影。我每天都幫他們數錢,那些夜晚月亮都似乎更明亮,我哥賺得的每一張一角兩角或五角的紙幣都帶著光,照著我們每一個人。他也賣滅蠅紙,像舊報紙一樣的滅蠅紙,上面印著一只大大的蒼蠅,夏天很受農村人的歡迎,巴掌大的一小塊,用水噴濕了放在碟子里,蒼蠅就會飛過去,最終被粘在上面。他還賣過毛毯,其實里面沒一點毛,全是腈綸做的,鋪好多年都不壞??傊?,我哥五花八門的各種小生意都做,之后,他用之前賺來的錢買了一輛三輪車。

夏天很快就結束了,秋天適時到來。我哥又開始賣柿子,他從外地拉回一車柿子。等到家的時候才發現,有近三分之一的都被顛簸軟了,他把最軟的破了口子的挑出來讓我吃,那些天我天天吃柿子,才發現柿子好吃但難消化。直到我看見柿子就害怕,甚至開始躲著我哥。最后,他把那些壞了的柿子只有全部倒掉。所以,他賺來的一部分錢又賠在軟柿子上。那天我哥拿了茶葉去看我三叔,見我三叔軟乎乎地坐在門檻上抽旱煙。自從我三叔的眼睛好了,他倒不敢輕易出門了,他說,走路總是輕一腳重一腳的,不穩,自己都怕摔著。他的黑色陶罐已經換成了兩個鐵皮桶,銀色閃亮。三叔總是天黑了才去挑水,他說,他還是習慣以前的生活。

人一旦習慣了某種生活模式,就很難再適應另一種。

我哥說,我要去外地打工。我們不能被同一種模式捆綁一生。他和劉小琴明目張膽地開始約會,他們一起手牽著手在村外的小路上走過幾次后,我哥去了南方。

初中畢業時,我媽讓我考師范,說那樣就能盡快有個“鐵飯碗”,吃上公家的飯。我卻堅持要考縣里最好的高中,我想上大學。我媽說,你們現在長大了,一個個我都管不了了。感覺她比一只羊找不到草吃還難過。

鄰村的一家男人干活時不小心觸電死了,留下孤兒寡母,我爸聽了后顧不得人家悲傷,三個月后就找人為我三叔上門提親。沒想到事情竟然成了!真是天時地利人和,我三叔穿著新褂子迎娶了寡婦我三嬸,一個臉上有三顆麻子的女人,皮膚有點黑,好在身體還算結實。我媽說,有力氣,能干活,看模樣還能生個一男半女的,這一家子總算全乎了。娶我三嬸的彩禮正是我家之前的九只羊賣的錢,我爸又偷偷給我三叔了。我媽知道后又和我爸吵了一架。

我們的情況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我也順利考上了全縣最好的高中。那年臘月,我哥回來了。他似乎真賺錢了,給我們每個人都買了東西,給我媽買了褐色的呢子大衣,給我爸買了臺雙卡錄音機,給我的是一個紅色的隨身聽,他甚至給三叔家的小孩也買了電子手表。我哥說,他想正月里先把親事定下來,年底回來就能把彩禮和結婚的錢都掙夠了,明年再辦喜事。我們都不知道我哥在外面干什么,問他他也不說,只說能掙錢就行。

我們鎮上有個地毯廠,劉小琴去了那里做工人。有一次我從學?;貋淼穆飞?,看到她燙了頭發,好像頂著一頭羊毛,其實比羊毛卷還難看,再難看的羊都感覺它們的身子是輕巧的,而燙了一頭卷發的劉小琴顯得格外笨拙,人本來就胖,現在又高又胖還穿個高跟鞋,說不出來的難看。我真奇怪了,我哥怎么會看上那樣的人。有一次在縣城的大街上,我竟然碰見她和一個男的,手牽著手逛,聽說那人是地毯廠的副廠長,鎮上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當初她和我哥也是,手牽著手一起走過路的。她的身邊突然換成了一個禿頂的中年男人,我為我哥感到悲哀。我給我哥寫了信,但一直沒有收到他的回信。那段時間我爸媽總是竊竊私語,神情奇奇怪怪的。我以為他們知道了劉小琴的事,沒想到村里很快傳出了話,說我哥在外面“卷鉛筆”行騙被抓了。當時有一種騙錢的游戲,叫“卷鉛筆”,具體我不知道怎么個玩法,據說只要他們每次瞅準的人,都能得手,我哥就是因為那個被抓的。

我能感覺到村里人看我們的眼神,像軟刀子。我媽一下子病倒了。她說,我怎么生了這么個兒子,真是造孽??!我認為我哥就是太聰明了,而且是自以為絕頂聰明的那種人。他的身體里有另外一個自己,有時候他無法把控。后來我也明白,我們每個人都有分裂的人格,但大多數人都能壓住那個邪惡的自己。我哥是屬于最終失敗的那一個。

按我爸一個木匠的本事,他只能托人給我三叔說個親事。我哥出了這么大的事,他到處跑路打聽,最后都是無一而終。我爸的頭發白了一半,家里的大梁一下子像坍塌了一樣。我爸說,他大半輩子做了那么多家具,都做得方方正正的,沒有人能挑出點毛病來。我哥的事,是他疏忽了,該讓人戳脊梁骨。

我哥最后被判了兩年。我爸去看了,回來后頭發更白了一些。我爸安慰我媽說,兩年也快,很快就出來了,讓好好改造,他該。我媽還是病怏怏的,她已經不能下地干活了,身子也漸漸消瘦,干瘦的身子藏在衣服里,空蕩蕩的,不知道還有多少生機和希望。我又想給我哥寫信,但不知道寫什么好。聽說劉小琴和那個副廠長結婚了,我哥應該不知道吧,或者他已經知道了,但都已經無所謂了。不管怎么樣,我還是覺得劉小琴配不上我哥,我哥太聰明了,聰明的人如果用不好自己的聰明,只能出事。我哥就是讓自己的聰明給害了。

兩年,再有兩年我就該上大學了。我在心里祈禱,希望兩年的時間能過得更快一點。其間最讓我們高興的是,我三叔家生了個兒子,胖乎乎的,有八斤重。我三叔說,就叫八斤,娃的名字雖土氣但好養活。我爸說,咱家的九只羊真值了!

三叔和三嬸都是樸素又善良的人,我們家發生了那種事,他們把我家地里的活都干了。我媽說,當年她不該因為賣羊的事和我爸吵,要不是我三叔三嬸幫著,那兩年我們家很難挺過來。

我哥終于回來了,他瘦了,也黑了,總是低著頭,很少說話,有時候看著云就是半天。晚上睡覺時,他都不脫衣服,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剛開始時,我們以為我哥是心理作用,他慢慢會好的??砂肽赀^去了,他越來越沉默,啥都不干,就癡癡地看天。直到有一天,他光著身子大吼著跑出去……

我爸帶我哥去看病,結果我哥差點把大夫打了。

我哥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完全看不出來有啥毛病,我爸我媽帶著他去地里干活,他把每一樣活都干得干凈利落。但壞的時候完全像個瘋子,摔東西、打人,甚至打過幾次我媽。他發瘋的時候已經認不得自己的親人了。他把每個人都當成了他的仇人,他像一個歸來的復仇者,滿眼的兇狠。他也不認得我,有一次我給他送飯,他拿碗直接對著我砸過來,要不是我躲得及時,真就被他砸傷了。他成了一個可惡又可憐的人。我媽說,他被抓的那段時間究竟經歷了些什么,能把一個那么精明的人變成這樣。我媽邊說邊哭,我們都哭,為我哥難過。我們家變成了一個毫無希望和光芒的空殼。我爸怕我哥再做出啥出格的事來,就把他關了起來。村里的人像躲瘟疫一樣躲著我們,尤其怕我哥。他們不敢從我家門前過,怕我哥突然不穿衣服跑出來打人,他們甚至連我們家的地邊上都不走,怕惹著啥麻煩。我們家在村里完全被孤立了起來,也沒人敢再來請我爸去做家具,我爸失了業,這也預示著我們家將失去大部分的收入。我爸把主要的力氣放在種莊稼上,可地里真的挖不出金子來,每年種糧食的只夠我們吃,我爸把剩下的不多的賣了,給我哥和我媽買藥,還要供我上學。我明顯感覺到我們家慢慢變得拮據起來。

我的壓力很大,我感覺只有我能挽救這個家。我爸和我媽都像稻草人一樣,風一吹就能倒,風再大一點就能吹跑了。我爸以前走起路來總是聲音沉重而有力,現在走路也沒有聲響,輕盈得像干柴或者紙片一樣,晃一下就飄過去了。他們經歷了好多人一輩子都很難遇見的不幸,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快將他們壓垮了,現在唯一的希望和支撐就是我??稍谂R近高考前,我突然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高考的時候我怕上廁所,不敢吃飯不敢喝水,最后差點暈倒在考場上,結果可想而知,我只考上了普通的大專,但這對我們家來說已經是最大的安慰了。

為了供我上學,我媽讓我爸再買幾只羊來養,說羊毛和肉價都好,一只羊全身都是錢。三叔把我們家的羊圈重新修了一番,我爸一下子買回來十只羊,大的小的,公的母的都有。我爸說,最小的一只羔是送的,實際上算九只??匆娔切┭?,我媽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光,她似乎又有了過去的神情。她每天去放羊,從北山到南山,從山頂到溝洼,她在放羊的時候還挖藥材和野菜,再曬干了賣。我們家的羊從九只開始,增加到十三只,再到二十只、三十只。我媽的臉上越來越紅潤,她已經完全成為一個健康又能干的母親了。

我哥看到我媽每天趕著羊進進出出,好的時候他只是眼睛定定地看著羊,他依然是喜歡羊的。后來,劉小琴來看過一次我哥,我哥看著她半天,眼神暗暗的,一句話都沒說。劉小琴是我哥的初戀,我相信,我哥也是她的初戀。在心底里,她還是記著我哥的,那時候,聽說她已經和副廠長離婚了,因為副廠長已升為廠長,又喜歡上了更年輕的女工。我哥依然天天在窗口看天,嘴里偶爾念叨著:天上一朵云,地上一群羊。

【作者簡介】離離,七十年代末出生于甘肅通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星星》《朔方》《青年文學》《作品》《山花》《四川文學》《西部》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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