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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窯鎮白夜

2024-04-10 04:13張全友
山西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鴨舌帽卷毛河槽

估摸凌晨四點左右,嘶嘶呼嘯的風從耳輪擦過。冬下的風,像刀片般刮得臉有點生疼。

我們互相慫恿著。我們頂著刀片般的風,朝一個幽暗的巷道費勁地走。瓦窯鎮本來就不大,幾個小村合在一起的樣子。此刻,整座瓦窯鎮除了灌滿徹骨的寒風,再無他物,所有街巷,像裝進鼓風機似的嗚嗚響著。那會兒我不知道,原來那是我的耳朵作祟。耳朵這家伙,按理它平素只負責聽動靜,沒想到它那樣膽小,最先認慫起來。那一陣,我通過它獲取的信息,和村里過節扭秧歌的人打鼓一樣,我的心理受到波及,像街上扭秧歌小丑似的,內心無比忐忑。腳下,忽然踩住一只迷路的貓,很快它從腳脖處驀然躥過,我的渾身支棱起一層雞皮疙瘩!猛回頭,身后仿佛什么東西在追著我們。

該死!我閃個趔趄,急忙扶住前邊誰的肩。

夜色不黑,卻有點白,半個月牙兒鐮刀似的掛在高空。我不知貼在前面的是誰。

從夜風下的巷子跌撞鉆出,來到一個巷口,我們這伙驚慌失措的賊,貓著腰探頭四顧。幽暗的角落,左側一根水泥電桿的太陽能燈,讓我隱約看清了一點路面,這樣我就估摸出他們的位置:緊貼墻角是驢臉。吳老根臉長,性格也蠻像驢,我老這樣玩笑地叫他。隨后是我,挨住是四眼,最后邊黑烏烏戳著撒尿那個,是卷毛劉超。

四眼后腦勺枕著墻面,仰面看天上被風刮迷蒙的碎星。我看著他。他貓叫似的呢喃。真好,痛快!他的嘟囔,針刺般讓我又回閃了一下。這場冒險去做的偷竊,給了我們刺激,也夠我們害怕。戰戰兢兢翻墻入室,卻像是來到一個無人看管的寶庫,連只狗都沒有,我們不由得感謝蒼天保佑。這家人也睡得太實誠,像水滸里被蒙汗藥蒙倒的那些公差。我們在最短時間把侯家能帶走的值錢東西,一股腦裝進幾個蛇皮袋子里,輕身退出,絕塵而去。一場盜竊做得天衣無縫,真是太好了。

我們背靠著一堵小鎮極其普通的墻,這種墻,肯定是用煤芯磚砌的。四眼以腦袋觸碰墻的感覺,想必是醒了腦殼。但他到現在,也似乎不后悔蠱惑我們和他一塊去弄這樁偷竊親戚的事情。甚至,他會覺得特別爽快。他那些平日趾高氣揚的親戚,實在可氣!瞧不起他。

夜雖不黑,卻讓我們感覺一片漆黑,黑是掩飾所有罪惡極好的海洋。

昨夜我們像諜戰片里的蒙面人去翻韓寶齋高高的圍墻。韓寶齋,是四眼二叔那小駝子妻舅侯德林的府邸。四眼曾經去送二嬸走親戚,給他心里種下揮之不去的“仇富”陰影,就在韓寶齋。因此,他不止一次與我們說起關于韓寶齋的印象。

那天他騎一輛半新125摩的,載著二嬸上午十點半出發,去瓦窯鎮趕廟會。二嬸說:大侄子,帶我去鎮趕會吧,二嬸舅家可有錢了,中午留你吃好的,錢也不少你。說實話,四眼并不稀罕什么好吃的,出摩的村鎮往返,鬧不到幾個錢,倒是對有錢人家的好奇心,讓他答應了送二嬸去瓦窯鎮。鄉下日子太乏味,正好去鎮上散心。

導致侯德林韓寶齋被竊就是他的摳門。他吝嗇到沒有句寬慰的話。四眼先是把侯家的財富夸贊得“唾手可得”。那真是個寶庫。難怪二嬸去的前幾天,就開始刻意梳洗打扮,把參加別人婚宴時才穿的衣服熨了又熨,生怕不舒展給舅去丟臉。只是她再怎么刻意,也沒換到她舅的在意。

來了?你……

侯德林操一口外地話,面無表情地朝二嬸說了這句,再沒二句。

侯德林微胖,光亮著頭,一身醬灰色中裝,錦緞閃爍的面料,團著一身拳頭大小的圖案。他五十歲左右,南方人。他的手里拿著個淺藍色塑料灑水壺,正在給花壇圍欄上擺放的幾盆花灑水?;ǘ渫?,綠肥紅瘦。

他們被晾到了門口,很尷尬一氣,二嬸說,來,咱們進去吧。

四眼當時很想捩頭回村,但不知是哪根筋,讓他改了主意。他低著頭,像個罪人樣隨著二嬸進了侯家。

這人如此小氣!四眼心里發狠地罵著小駝子侯德林。

四眼和我們形容侯德林家里好東西的時候,還不時從嘴角流著哈喇子。我們這些窮小子,哪見過什么金銀財寶?四眼的詳述,管他是不是夸大,說得我們心動了。

那段日子,我們都窮到極限。是一個叫秦得先的,讓我們四人一拍即合。

四眼愛玩手機,他迷戀上一個主播。他家兩弟兄,父母實誠得像石頭一樣,老大畢業后,去縣里單位上班了。四眼好吃懶做,開始哥還說教他幾句,后來話也不想和他說了。他就自由散漫,沒錢跑兩天摩的。他前額的頭發開始謝頂,腦門原來四只眼的樣子,添些丘壑,更形象了。關于主播,據他說,那女的,真是美絕。他一天都給那個美女刷金幣,卡里那點錢,怎能經受起這樣折騰,沒多久就見了底。

驢臉愛賭,屁股早就債臺高筑。有次,他悄聲戲謔,假如有人拉他搶銀行,他都樂意。所以,去瓦窯鎮偷竊,驢臉吳老根雙手贊成。

只是卷毛有點不樂意,這人練武出身,一直幫工頭催債,百分比拿得很高,賺錢光明正大?,F在被我們拉下水溝,成了竊賊,心里面總覺有點吃虧。

“他娘的,現在干啥不比做這勾當強?”

我當然也不情愿做。我提醒自己:選擇行竊,可是犯罪。但后來至少三個原因,讓我說服了自己,一是四眼的教唆;二是秦得先的游說;三也是最重要的,我需要錢。我愛慕虛榮,大學畢業都兩年多了,卻一直沒找到工作,總不能一直啃老。我娘有眼疼病,還堅持去塑料大棚做工。而自己,一天都泡在網上漫游那些《暗夜精靈》類的游戲不能自拔,還是人嗎?

那天,我來秦得先兩間臨街的鋪面時,他們早到了。卷毛說,要這么多人干嗎?我看得出,卷毛怪怪的眼色,顯然對我這個學生味的人不大喜歡。

秦得先散過煙后,坐下來。他卻說,多個人就多份力,外面照看,也要人手,讓他去吧,侯家的貨多呢,多帶個袋子,沒準都比他那一份要多。

卷毛沒再說啥,另外幾位自然都是弟兄,眼神告訴我所有意思:來吧,弟兄們一塊干!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我那天在秦得先家喝高了,十幾塊錢的散白酒,喝了兩大碗。

擇日,我們白天都睡飽覺,準備晚上動手。

我們里邊還數卷毛年長,他也沉穩,整個行動都是他的策劃。此前,他明確要求我們,一是不許帶煙帶火帶手機;二是不許咳嗽出聲,盡量臉伏地;三是到時手腳麻利點,免得成了拖油瓶;四也是最關鍵的,假如誰不小心被弄進去了,打死不能點別人,只許忍著,同伙會等你出來,幫你照顧父母等等。

十冬臘月的,卷毛一通近似法令的話,更加重了我的膽怯。我渾身打幾個顫,片刻間,甚至都有點后悔加入他們了。貼地隨他們伏幾小時,整個瓦窯鎮,安靜得要死。侯家的韓寶齋,是個大四合院,靠西,有一處最低的院墻,也有七八尺高,其余都夠丈余,陰森森的夜色下,盡顯威嚴。

卷毛出手捅身邊一個,一個捅一個,我們摸到了西墻根。這都事先約定好了,卷毛讓我做人梯底座。意思你既然敢來,好,那你就做最累的營生吧。我有把憨力氣,不會被這點辛苦嚇倒,只要能賺到,這算什么。

他們一個個攀援而上,我的脖頸,就是他們的階梯。等我最后一個上,卷毛給我遞下個繩梯。我的腿有點發怵,腦門汗珠撲棱一把。但我牙一咬,還是上去了。里面是間小房,卻也特別結實。我們都又伏到房皮上,呼呼的風聲,感覺院里的狗,開始吠叫的前奏。

卷毛摸黑給院兒丟下點什么,隱約聽到有吃東西的聲音,過十幾分鐘,他不知從哪,找到塊小石頭,朝院里一丟。沒有動靜,顯然狗已被拿下。我不由得佩服起他來。

他眼前一忽閃,就沒了。原來過后才知道,他去掐了視頻的監控線。這下,讓侯家徹底淪陷。

我們都首次做賊,做賊心虛,太他娘的精確。

從戰戰兢兢翻墻,到入室黑摸,那真是踩著云朵般的腳虛。對,腳都是沒有力氣的。然而,這地方真奇了怪,雖說卷毛掐了視頻監控,蒙了狗,鎖了他們睡的屋子,但怎么說都是黑道行為,不可能沒有響動。

然而,我們卻像來到一個無人看管的寶庫,我們不慎會碰翻個什么東西,也還是不會引發其他反應,這莫非真的是蒼天在保佑?

“天稍亮點,就見收成,開分?!?/p>

從侯家撤出的路上,驢臉吳老根禁不住地自言自語。他還朝著我們幾個身上的袋子摸來摸去,摸出些咔嚓聲。

你能不能輕點。我呵斥他。他卻嘿嘿地發出笑聲。

“都規矩點,德性!”

卷毛很看不起驢臉,并用手背打他。但卷毛警告的,卻是大家。

稍頓了一會,卷毛說:“餓了,等會我們找地方買點東西墊補一下肚?!?/p>

一夜折騰,肚里早沒了可支撐的東西,確實該找個地方填填肚皮了。

冷風仍舊呼嘯。我抬手看下腕表,四點五十了。

我的肚子口前,上衣和腰芯的同一位置,有兩道紐扣不知道啥時候掉了,這直接給了冷風可鉆的空子。我一時納悶:該死的小紐扣,是什么時候掉的呢?也許,大概是我太過驚慌,被什么突出的地方掛了去,比如門上的把手。也有可能是那些抽屜的某個手柄。侯德林家的家具太多這樣的凹凸機關,掛去個紐扣,再平常不過,何況還是在驚慌失措下掉了的。我想,現在要是有點帶子什么的就好了,廢鞋帶兒也行,可以攔腰系上一下,可惜沒有。我背上的袋子,其實也算最輕的一個,他們只吩咐我注點意:有幾個瓷器瓶子也許價值連城。這樣的寶貝,我們可從來沒有見過,更不知道值多少錢。我雖然做了他們里面最輕松的營生,卻并不感到低于他們的努力。假設這些瓶瓶罐罐真的很值錢,沒準我還更比他們的貢獻大呢。這一路上,為了操心它們,我可是費盡了心思,何止掉個紐扣,就差捂懷里給它們喂奶了,哪還顧得肚子口被冷風頂,此刻,它擰著一股勁,老有什么想往出滾……

凌晨四點五十,十一月的天氣滴水成冰。離天明越來越近了。瓦窯鎮的上空開始微白,墻角前的東西,也開始微微顯現。我們背靠著的這地方前不遠處就是一個飯店,烏蒙蒙看到門楣的上方寫著“回頭客刀削面”幾個字。想起刀削面,我的舌苔瞬間溢出一股涎水,大口吞了。真的是好期待那臊子面下咽的感覺,咕嚕,痛快又過癮!

關于接頭地點和暗號,作為中介秦得先事先已經幫我們聯系好了:五點半至六點,在城南河槽老橋下面的第二個橋墩見面;暗號:要米嗎?對方答:本地的,我全收。他還提醒我們:中間一定要停頓,否則就不是自己人。確認沒錯之后,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兩清不欠,過后老死不相往來。

這堪比荒野行動里不對暗號都不知誰是隊友的游戲規則,還蠻有意思的,加上瓦窯鎮這地界兒,侯家那個老蠢豬,偏偏守著一座金山。真是占足天時地利人和,不去偷他偷誰?這猶如探囊取物的好事,換誰都心潮澎湃。秦得先說,一夜過后你們就成有錢人了,雖說是風險大點,可收成更大,富貴險中求,到時候發財了,你們不要都成了白眼狼,忘了挖井人啊。

此刻,我們已到了城南,距河槽老橋也不太遠。瓦窯鎮就幾條街,不算筆直,但也沒多少彎曲。讓我們興奮的是,不用帶著贓物四處逃竄。早先時我們聽卷毛說,道上大哥們講過,劫個目標容易,逃匿和銷贓難。我們這次不存在,我們這次猶如校園長跑接力,只做第一棒,不出瓦窯鎮就有人接走下一棒。再說,我們的臉都戴著女士黑絲襪做的頭套,是蒙面賊,誰也認不出,錢到手一四開,完畢就鳥獸散。

瓦窯鎮城南河槽,是個干河溝,每年只到夏季,才有幾天渾濁的淺河水,現在那里除了枯草殘雪,就是人們傾倒的垃圾。

“他娘的忘了帶點吃的來?!?/p>

“是啊,這要等到多時?”

四眼驢臉看著那個烏蒙蒙的“刀削面”館發牢騷。面館那邊沒有一絲動靜。

“少廢話,都乖乖待著,完事吃滿漢全席,沒人干涉你!”卷毛成了我們實際的撐腰人,他罵誰,都沒脾氣返嘴。

看來,想提前給肚子填點東西是不可能了?,F在,我們只有好好地躲在這里。還能怎么樣。時間已到了五點二十,這會兒地上的道路和錯落的街區鋪面,開始徹底現身。偶爾一個人,騎著摩的從路口風馳而過,向西駛去,這讓我們后背發涼。他們大約是去鎮西陶瓷廠上早班的工人。

我們現在的位置,剛好是在瓦窯鎮南的邊區,背后那堵墻可以避風,墻根是個能湮住半個身子的淺溝。真是好,就像專門給我們做好的掩體。這地方地形也略顯高點,視界開闊,正好給了我們看到整個河槽的方便。我不由得佩服起卷毛,是他提前踩好路線,才做到基本沒有走彎路。

我大學四年的經歷,練就了熬時間等車的耐力。這一點我比他們略勝一籌。借著微光,我看河槽下那座影綽的橋,并估摸第二個橋墩的位置。奇怪的是,此刻,我又想起大學時的女同學柳生。柳生是省城一家裁縫店老板娘的大眼千金,平素并不多么嬌氣,卻將自己吃不完的飯票偷偷塞給我。她現在怎么樣?她都很好吧?

柳生是個個性很強的女孩,這一點頗像她媽。她媽早年因與丈夫性格不合,離婚后,自謀生路,在省城做過洗碗工,給賓館打過雜,后來做了裁縫鋪老板的學徒,終于發展成自己擁有店鋪的裁縫店老板娘。柳生說,她媽就是個男人,她也情愿老媽就是她的老爸。而柳生,在他們私下相處的兩年,從未動過家里什么,也不動我什么。她就那么笑著,看我,完畢,轉身離開。我其實知道的,她也去做過街頭發傳單的女孩。一次做志愿者活動,回來后卻給我買了雪白的襯衫。

柳生喜歡笑,那張好看的臉,是我前邊最明亮的光。但她卻照不清楚我現在腳前的路,因為我不敢正視她。

從我們現在的位置到遠處橋下,約莫一百二十多米,中間過個斜坡,坡上生活垃圾塑料袋五顏六色。秦得先吩咐我們,那些人不會給你們電話,連短信都不發,只聽接頭暗號。這樣也好,所以卷毛要求我們此次行動一律不帶手機,以免節外生枝。

“有手機就好了,多無聊?!?/p>

“你屁股難受,癢嗎?”

我對他們的無聊口角不感興趣。我說,你們看?

他們大約陷入了一個話題的漩渦,沒有理我。

我再次壓著氣說,你們看!我還慌張地用手拉了誰一把,你們快看!

天色已經漸次泛白,再過一個小時,就會見到太陽。瓦窯鎮和北方稍大點的村莊差不多,磚墻、屋脊紅瓦,道路稍寬點,電桿的四股線上,這時候落著幾只麻雀。

他們的神經像被我刺了一針,手緊攥著蛇皮袋子,頭杵地皮眼不轉睛地看著前方的河槽。

隆冬,地皮鐵硬磕扎下頦,但我們不去管,這時幾個黑影從遠處對岸的小路走下河槽,向第二個橋墩走去。河槽南岸灘涂再向前去,是一片樹林,一輛黑色小車樹叢間露著車尾巴。

來了!

我心一緊,看著卷毛,他們也看他。

“你倆在這兒不要動,徐平跟我先過去,擺手你們再下?!?/p>

卷毛說完,就拉住我往后面的深處退。我們從一個豁口斜坡下去。河槽長了很茂密的草,枯了,走著腳下嚓嚓作響。卷毛說,自然點,你一句話不說,跟著就行了。我說嗯。卷毛似乎不大放心,又說,看我的眼色行事。我說。明白。

河槽里的風更大,我的牙床上下打架。我用雙手裹著肚子,該死的紐扣我已經顧不得去恨它了。我看著前面那座高懸的橋,那是一座廢棄了的高架橋,隱約聽村老人說起過修它的歷史,大概是轟轟烈烈年代的產物,故事都被歲月埋沒了?,F在,橋上面的渠槽,已是好多殘缺豁口。橋距河槽最深處有十幾米高,第二個橋墩,恰好在最深處。

我們小心翼翼很淡定地邁步走去,三十,二十,十米。

一二三四五,他們一共來了五個人。我跟著卷毛。我的個子要比卷毛大些,應該是我們四個里面最高的。卷毛也就是看上我這個的吧?那五人黑衣帽,一個還戴著鴨舌帽,一概是墨鏡。有兩人低聲嘀咕什么,嘴里叼著煙卷。他們已到了第二個橋墩下。我們也抵近第二個橋墩。

卷毛摸出支煙,上去找鴨舌帽借火,但他卻不說話。等把煙對燃,深吸了一口,吐一個煙圈。

“要米嗎?”

“本地的,我全收?!?/p>

對接無誤,一切正常。卷毛回頭告訴我不要走動,就這里等著,他和鴨舌帽去一個稍遠點的地方比劃著什么。他們另外幾個,有的看橋墩,或者低頭踢腳下的草,有的手插在褲兜四顧。我和他們一樣,只是捱時間。

約莫片刻的工夫,卷毛過來耳語:“你和他們取貨,要快!”

我明白,這里有他牽制,沒事了。

我已經不再在乎多跑幾個來回,只要夢想成真,干他娘的多少都樂意。

我興奮地囑咐驢臉四眼,路上慢點,尤其前面那個坡,一定腳后跟吃點勁,到嘴的肥肉不能毀在地頭。這個還是我來,里面有些瓶子。

臨近第二個橋墩的右側,我看到幾叢檉柳棲著一群麻雀,有五六只,或者七八只。風中的它們先是在河槽里飛快地覓食什么,上躥下跳,被我們驚擾了,驀地騰起,躍上檉柳的枝頭。

冬天麻雀不好覓食,大風不是它們的障礙,這和我們不好找錢一樣。我們雖頂風行走卻大汗淋漓,卷毛笑臉對著鴨舌帽說:“大哥驗貨吧?!兵喩嗝彪S即劃拉一下手,另外幾個就扛起袋子朝樹林的方向去了。他們沒有清點。鴨舌帽說,點個屁,你當在柜臺買東西?真是菜鳥!卷毛說,錢呢?鴨舌帽從上衣兜隨手兩根指頭夾出一張卡,甩給卷毛,這是一百萬,密碼寫在后背,你們應該見好就收。

鴨舌帽的最后一句什么意思?本來說好的現金,干嗎成了卡?誰知道是不是有詐?卷毛第一個上去要掐住鴨舌帽的手腕,但他不知道怎么,反而被鴨舌帽一把就扭起來,將他胳膊反剪到后背,單膝跪蹲地上。

“給你們看個東西?!?/p>

只見鴨舌帽不緊不慢,騰出一只手從背后的腰帶抽出一把槍!直頂卷毛的太陽穴。兄弟,真的不想難為你們,見好就收???

那幾叢檉柳樹枝上的麻雀,還在上躥下跳覓食,它們簡直是在頂風飛舞。鴨舌帽們沒有逗留多久,他們沖著南岸的樹林走去,最后,那林子也就剩一尾車子啟動后旋起的揚塵……

東方,太陽貪婪的舌頭紅橙橙舔過地上所有裸露著的事物。那廢橋,此刻像個死人的骨架,橫在蘇醒了的河槽之上。我們四個,像四枚被夜色這件衣裳遺棄了的紐扣,很不規則地丟到了第二個橋墩下面。一時間,我們像沒了靈魂,呼吸近似游絲。

橋下冷風中,陽光回蕩,只有驢臉吳老根撕心裂肺的粗口回蕩。

四眼蹲地嗚嗚哭了。卷毛把手里的卡高高舉起說,我們不是還有這個嗎?一百萬他娘的也值!都給我振作起來,不要死了娘老子似的沒出息,這種事咱只能認倒霉,你們餓不?走,去找個店鋪吃點東西去!

我們走出河槽,沒了贓物卸下頭套,我們泰若安然不少。瓦窯鎮街上已經開始活絡起來。一些褪色的彩旗風中搖簇,街道兩邊的樹桿干扎扎杵向天空,有的樹死了,上半截被截掉,做成了街鋪的柱子,再搭些藍色彩鋼瓦,下面就是一個早市攤位,油煙繚繞。再靠前點,小廣場上三三兩兩晨練的大媽,穿著臃腫的棉衣依舊在“咚咚鏘”的節奏下跳舞?,F如今的老人,什么樣怪表情的都有。她們臉上的皺紋,堆積著歲月積怨,仿佛看到的人,都是她們的債主。我片刻反感起她們。我發瘋地在內心橫著,恨著,嘶叫著,就跟野狼似的,“他娘的,我們這群菜鳥,被人家耍了!”

我們走過幾個早餐店,包括那家“回頭客刀削面館”,但都沒有止步。我們知道,我們是在找銀行的ATM機!卷毛始終走在最前面。

卷毛說這是中行卡,我們必須要到中國銀行網點去取,否則是會收取手續費的。我們都垂頭喪氣像霜打的茄子。四眼自己倒更像個犯錯的孩子,眼里一直含著淚。我們一直快走到城中附近,才找到個銀行點,在自助間,卷毛很熟練地插進去卡,按照卡背寫好的數字輸入密碼,查詢余額……

卷毛到底沒有控制住,和驢臉一樣,丟出一句粗魯的國罵。他從ATM機側身退后,示意迫不及待想知道這些錢到底是多少的我們。我將脖子伸長,四千!我看到的是4000.00這個數。這時,我也特別想和驢臉卷毛一樣大罵一下,但我沒有,我笑了,很輕松也很坦然。很不錯哥們,咱們都成竊賊了,竊賊會餓著肚子到處追ATM機嗎?還不快點吃飯?

進這個自助銀行時,我就掃了下四周,緊挨的,是個叫“劉嫂豆腦”的小吃攤。我們每人分得一千塊錢,那天機子里提出的都是嶄新的人民幣。我說,今天我請客吧,喝點散裝酒,要個扒雞。這鬼天氣快八點了,還是這樣冷!

48℃散裝酒,一只扒雞,兩碟小菜每人一份豆腦加油條。

我有個發現,卷毛從一開始到現在,都特別低沉,完全沒了一個“大哥”的模樣。但我只是心里感覺,沒說出不合時宜的話。他和我們一樣大開吃相,鼻涕汗珠稀里嘩啦。我們實在太餓了,從昨夜起滴水未進!

我們醉了,白天有點黏糊的陽光下,瓦窯鎮在我們的腳下變成了柔軟的波浪。

日子隨歲月浮沉,一幀枯萎的樹葉從上邊的樹梢滑落下來。

現在,已是陽春三月了。

我重新找出復習資料,準備去考個司法助理員的職位。游戲那玩意兒太害人,我決心戒絕。

關于那次偷竊失手,我再沒去提起過,權當這件事是個荒唐的夢影,過了就過去吧??稍趺凑f,也是自己陰暗角落的一個烙印,逃避不代表不存在,尤其是觸犯了法律的行為,任何細小的閃失,都是一種麻煩。想到這里,我的后脊梁不由發冷。但我并未后悔,那種沒用的情緒,越想只會越后怕。

某天,四眼來了,他找我借錢。他那個發癢的手,每天通過手機給一個主播打賞,就得百十塊只多沒少,這樣的無底洞誰也難填滿的。

“我去找過秦得先了?!彼f。

我問他,那又能怎么樣?我的口氣傳遞給他:我已經對那件事感到無比羞愧。但這不影響他的述說。他給我透露了好多事后的訊息。

四眼實在想不通,就去找瘸子秦得先理論。一切都是通過他這根管道牽線搭橋,我們被玩,他會不知道?果然,四眼去找這人的時候,秦早已沒了蹤影。接著他去侯德林家附近打探消息,那地方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結果連侯德林一家,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四眼就聽到了很多道聽途說,有的說,侯家被劫一空,他們遇到了仇家,瓦窯鎮實在待不下去了,就舉家遷回了老家河南。有的說,侯德林外面養著小三,早就和老婆想離婚,但不成,于是自己來一場被劫假象,將多年財物轉移到情人那邊,于是比翼雙飛,剩下老婆孩子只好回老家去了。還有人說,侯家出事不久,警方就介入調查,并以“瓦窯鎮失竊案”立案偵查,簡稱“瓦窯鎮案”,同時有重大發現,在現場罪犯留下兩個形狀不同的“紐扣”,并有雜沓腳印毛發。但侯家既不報案也未起訴,甚至希望警方不再追查,大事化小,不知何意?這個侯德林,太陰暗詭詐了!四眼罵著解氣。我說,都是道聽途說,不能太相信,我們還是小心為好。

知人知面不知心。四眼繼續感慨。他在這程事上也算是個樞紐,難怪會更加在意。他猜測我們里面有內奸,正是卷毛。所有這些都是侯德林自己導演的一場鬧劇,即利用“苦肉計”一石三鳥,化解了家庭矛盾,遠離了生意場上的宿怨冤家。這種有錢人,真的太壞!他娘的簡直是鬼磨一起推!

“驢臉最近咋樣?叫他注點意?!蔽乙贿厗?,一邊想扭轉他的情緒重心。

好像贏了不少,我昨天去見他,喜眉笑臉地給我煙抽。他早不在乎那事了。四眼這樣說著,頭就低下來,貌似很失落。一切都會過去,我其實也早不咋太掛記那些了,希望你也能看開點。有什么新想法?我隨口問。四眼說,沒有,能有什么想法?現在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再去劫一次侯德林!可惜這王八蛋不在了!

我忽然萌生一個讓四眼改變心思的念頭,我說,你不妨也去做回主播,這樣既可以和你的小主長久保持聯絡,自己也有個事做。

切,算了吧,我這形象。

四眼說完陷入許久的沉默。忽然他的眼睛射出一種奇異的光,說,徐平,你說他們給我們的那一千塊錢啥意思?勞務費?還是封口費?他娘的,我真是想不明白,咱們即便是群菜鳥,再咋蠢,也算竊賊是不?就這樣被人家玩成了大傻逼!至少要尊重一下我們的職業好不好?四眼接著說,徐平,你讀書多,知道也多,你說他們是些什么人?他們竟然有槍!難道是便衣?那又為何不把我們抓起來?要不就是黑道上的?真是奇了怪!暗號天衣無縫!徐平,你別他娘不吱聲,這份羞辱,你們不在乎,反正我覺得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說完,四眼高高的額下好像真變成了四只眼,讓人折服給他取這個外號的人真神了。

四眼走后,我的耳邊還縈繞著“傻逼”的余音,甚至有點“懵逼”。

剛才四眼說“至少要尊重一下我們的職業”。我噗嗤笑了,竊賊難道也算個“職業”嗎?

我翻開自己準備考試的學習資料,《刑法》關于盜竊罪有如下量刑:盜竊公私財物,數額較大或者多次盜竊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這條,我們是夠了。但是,我遍查其他條款,也沒有列出編造失竊假象的定罪,只有制造財產失竊假象向保險要求賠償的內容。難道侯德林還有另外的索賠?

我和四眼一樣,實在想不明白現在的世道人心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只聽說“城市套路深,我想回農村”的流言早成了口頭禪。一個小小瓦窯鎮,套路都這樣深,何況城市,我也是醉了。

我開始逃避那天發生的一切。我決心用學習挽回被游戲占去太多的寶貴時間。雖然偶爾倦意來了,還會不由自主拿起手機玩點小游戲。

某夜,我睡著后進入一個夢境,夢到自己竟然考上了審判員,而且正在審一樁要案。我正襟危坐,看著下面受審的幾個嫌犯,不,是四個:卷毛劉超、四眼王貴相,驢臉吳老根;還有,竟然還有另一個我自己:徐平。他們的身后,立著幾個沒有表情的警察。

那個上午,充足的陽光水一樣從幾個高大的挽著窗簾的窗口射進來。大廳內,我面對你們,心情更像是你們憂郁的心情一樣。不知為什么,我用手指頭點著你們:卷毛、四眼,吳老根,還有我自己。你們都是垃圾,不是人!連罪人也不是!尤其四眼,你更垃圾,他們可是你的親戚,你都能下得去手?想想還有誰,你不能下手去坑害的?

就在我痛快咒罵他們的時候,嫌犯席上的卷毛和四眼面面相覷,冷冷地對著我笑了,驢臉不吱聲,傲慢地高昂著臉,仿佛睡著了。他們在藐視法庭,這讓我更加義憤填膺。我將建議合議庭,以藐視法庭罪對他們予以重懲重判!嫌犯席的那個“我”,卻著急地想抬起手來示意我什么,但被銬著雙手,讓他沒好意思抬起,他克制著,仿佛在為我保持著一種代表尊嚴的東西。我就問:徐平,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希望你如實陳述,以求法律對你從輕處罰。

同一時間,我切換回嫌犯自己。我看著氣宇昂揚的“我”,正陶醉在審判包括自己在內的嫌犯那種威武莊嚴的心境下不能自拔。我終于鼓起勇氣說:我們不是同伙!

什么?你說什么?

我沒做什么,只是掉了兩顆紐扣。

什么?你說什么紐扣?

你衣服上的紐扣,不是也掉了一顆嗎?

你說什么?這不可能!你要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

真的。

此刻身為法官,尊嚴遠不止是我自己的。但我看他如此認真,且還是另一個我,應該不會騙我,于是下意識地摸摸,果然,這身法袍的對襟下方,不知啥時候弄丟一顆紐扣,好奇怪……

片刻鴉雀無聲。我宣布休庭。我將夢里的法槌高高地舉起……

已是傍晚。最近我腦袋里好像虛實發生了錯亂,時間順序也在搖擺不定。在幫著家里整修院兒菜席的間隙時,我想起離校的一幕。我拉住她的手,她不是很討厭卻抽出去了。她頭低著。身邊夜蟲吱吱叫。咱們都大了,要現實一點,她說,你好好備考吧,我等你的好消息。我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努力!

我大汗淋漓地在電腦桌前盯著顯示屏,手指使勁敲擊鍵盤!我一下下地敲擊,《戰狼游戲》的一座座城池,在我面前淪陷坍塌……老板站在我跟前,他丑陋的臉色看著我,催我還貸。我說放心,很快就會還你,差不下這幾個小錢。我恨透他了,這一年光他的游戲廳,就弄沒兩萬塊!太坑了!

柳生是在一個下雨天,給我送來學習資料的。這些資料你帶回去,都是文科生畢業我買下的,有法律,有申論,也有行測,或許對你有用。我想再次拉下她的手,她卻只將資料放下,頭也不回,就走遠了。雨中的她,沒有帶傘。

我后來在那些資料的書頁,發現了好多樹葉,是我們學校高聳入云的梧桐樹葉,每一份里面,都有一兩枚。這些樹葉厚厚的,都張著五個長長的角,像極了一把手。它們上面紋理清晰,像手背上血管似的舒展著。柳生是個特別有心機的人,我似乎忽然明白了她的某些意思,這些樹葉的潛臺詞,莫不就像是一個個高懸的巴掌?時刻在警示著我,希望我該怎么去做,不該去做什么的嗎?可惜,我辜負了她。柳生的臉有點微圓,微胖,但是可愛的。她的笑現在我都不敢太多翻出來。我只默念著:柳生,現在你都還好嗎?

我忽然想起了,我是在侯家翻墻的時候,將紐扣弄丟的;而法袍上的,可從未動過,怎么也會弄丟?也或者,它們原本就忘了釘上去……

在路過廚房時,我看到了一把刀,是把很好看的廚工刀,刀背有斑紋和鑲嵌著的龍身,劈在一個菜墩上,凹腰的曲線像極了一個帥氣的身影。我還從刀面看到一張臉!這把刀的刀面锃光瓦亮,太像一面鏡子了,一絲不差折出一張丑陋的臉。我好像見過他,是老板?抑或是另一個我嫉恨的人。

真是冤家路窄?!拔覛⒘四?!”我操起這把刀就沖那人砍去!可是砍了個空,他卻不見了。一下驚醒,我坐起來,于夜色下良久沉思:這可不行,會抑郁的,我要學會淡忘。

夜色空茫,生活被慣性平復,瓦窯鎮開始從我的視界淡去,這也是我所期待的結果。不料前日傳來吳老根住院的消息,說是與人打架致左眼底內出血,恐要失明了。怎么回事?會不會又是這些豬腦在內訌?

我正思忖擇時問下四眼,他倒主動找上門來聯系我了。

是個烏云密布的傍晚,我收到四眼發來的短信:

“徐平,對不住了兄弟,我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愚弄,這段日子,我天天失眠,睡不踏實,真像迷路的單身狗了。不過,我現在不想再沉默,我打定主意去撕破他們的嘴臉,我要說出真相!哪怕去服刑也好。我去自首了!”

讀過這則短信,我霎時懵逼,嘴張得半天怔在原地,像個傻子被時間釘住了……

轉而,我又冷笑,覺得我們這幾個夜鼠也是罪有應得。四眼這樣做,有他的道理,隨他去吧。

其時,屋外陰沉的上空擦過一道雷電,不一會就下起了大雨。勁風穿窗而入,像只黑手,乘著無盡夜色,把屋內桌面上的備考資料吹散一地。

【作者簡介】張全友,本名張全有,山西懷仁人。有小說在 《山花》 《飛天》 《芙蓉》《清明》《黃河》《野草》《中國作家》等刊發表。出版小說集 《阡陌》 《豌豆黑豆和扁豆》 。中國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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