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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五的夜晚

2024-04-10 04:13段巧霞
山西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腰子彌勒佛青創

荊五進家門時,好幾次,手抖得打不開門鎖。手指頭顫顫巍巍的,就是不聽使喚。心頭亂糟糟的,荒草樣在風中凜冽。剛灌下去的那點貓尿,火星子般噼噼啪啪,仿佛要引爆了荊五。

荊五頓了頓,干脆一撅屁股,順勢滑倒,歪在大門前,不動彈了。

都怪青業,非要和荊五喝酒,還偏要喝高度的牛欄山,男人嘛,喝酒就喝這二鍋頭,一杯下去,火辣辣的,青業大著舌頭說,痛快,真……痛快。

荊五知道青業不痛快,青業嘴里痛快,其實心里不痛快,喝了酒的青業才要說,痛快,真……的痛快。

荊五覺得人都好生奇怪。

一些明明活得很痛快的人,人前人后,非要說自己不痛快。青業堂哥青創就是,總愛皺個眉頭,苦個臉說,這日子一天天過的,晴天流汗,雨天縮脖,沒一星半點意思。青業就搶白青創,哥哥你那日子,好比蜜罐里調油,還沒意思?

青創就說,唉,一家不知道一家難,你是不知道。

青業笑,我不知道,我咋能知道?你看你煎熬的,頭發禿了,眼袋吊了,怕是小嫂子太旺盛,折騰的吧?

一干人就哈哈笑。

大伙哈哈笑過,該砌磚砌磚,該和泥和泥。青創也跟著哈哈笑,也不惱。青創就這點好,開得起玩笑,無論青業怎么打趣,青創都是哈哈笑。青業說,這青創啊,就這點小聰明,滅了多少人的嫉妒心哦,滑頭個緊。不然,光青創這三房媳婦,就讓這幫光棍漢眼紅得滴血。

青創是工頭,當然不用干力氣活。但青創費在女人身上的力氣,可不比這力氣活輕省。鎮東頭三座聯排小洋樓里,分別住著青創的三房媳婦,鎮里人開玩笑說,逢年過節,青創和三房媳婦就能支起個麻將攤,輸贏都在桌上,肉爛都在鍋里。

青業也是個光棍,不過,青業說自己是新型光棍,是媳婦出去打工了,被迫成了光棍,和荊五不一樣。

光棍不光棍的,荊五早就不在乎了。

荊五今天心里不痛快,主要是因為羊腰子來找青創。

按說,羊腰子找青創,也管不著荊五啥事,但荊五就是覺得不痛快。荊五不痛快的不是羊腰子來找青創,荊五不痛快的是羊腰子找青創說他要蓋廟的事。

羊腰子遞給青創一支煙,拍拍青創的肩膀說,兄弟,你這工程隊腰桿硬啊,城里干完,鎮里干,蠻不錯。

青創叼了煙,卻不點火,大伙都知道,青創的小媳婦在備孕,青創是煙酒都不敢沾,青創還等著小媳婦給生個兒子,青創就得乖乖聽話,煙酒都得戒,青創的家業了得,生兒子自然是頭等大事。前兩房媳婦自己肚皮不爭氣,沒能母憑子貴,只能訕訕讓位給后來者。好在青創有良心,離婚不離家,一個媳婦一座院子,兩層小樓蓋好,吃喝用度都是青創管。就青創這氣度,白鎮人背地里不但沒人罵,反倒暗暗豎大拇指佩服。

你蓋房?你家房子宮殿一般,還蓋?青創問。

羊腰子吐一串煙圈圈說,我不蓋房,我和你沒法比,我房都空著沒人住,還蓋個鳥?我計劃蓋廟。

蓋廟?

蓋廟。

在哪蓋?

就南山那老廟底,嚴格說也不能算蓋廟,就把老廟翻蓋一下。你看那老廟吧,破的呀,屋漏瓦碎的,佛像頭都殘缺不全了。你還記得咱小時候老在廟里藏貓貓,佛頭上扯了蒲藍大個網,一只老蜘蛛掛在網上蕩呀蕩,有次我爬上佛頭,那老蜘蛛不知怎的掛我耳朵上了,我拿手一捏,正捏到蜘蛛肚子,軟愣愣一團,嚇我一跳。

就你那捅破天的膽子,還怕老蜘蛛?青創翻一眼羊腰子,記得你當時一把捏死蜘蛛,一把抹佛眉眼上,血糊糊淌佛像一臉。當時,不知誰喊了一句,說佛祖顯靈了,眼皮眨巴眨巴的,可嚇壞我們幾個膽小的,記得我們一窩蜂往外涌,那誰……還跌了個大跟斗,差點沒把門牙磕掉。

不說這個了,不說這個了。羊腰子叉開巴掌,截斷青創話頭。說實話,我這半年出去轉了一圈,可是開了眼界,人家南方鄉村旅游搞得可紅火,寺廟作為宗教文化,也算個景觀,我就尋思把咱這老廟修復修復。咱北方人一有錢就蓋屋蓋廈,目光還是短淺了。

咱老祖宗傳下來就是安居樂業嘛,都不蓋屋蓋廈,我們這些泥瓦匠就該餓肚子呀。

看看,格局小了吧?得學學南方人,高屋建瓴,從精神層面去理解安居樂業,這該說不說的,扯遠啦。我就是問問,要我蓋廟的話,你敢不敢攬這瓷器活?這活吧,外面想攬的人不少,本鄉本土的,我還是放心咱弟兄們。

哪有啥不敢的,只要你拿出圖紙規劃,這和蓋屋蓋廈有啥區別?你忘了?咱手里就攥著金剛鉆,有啥不敢的?

好……我信你,回頭見話。

羊腰子說完,甩掉手頭的煙把子,抬腿跨上他那老掉牙的偏斗摩托,啪啪啪一溜煙跑了。

羊腰子跑遠了,一邊的荊五卻無端來氣了。羊腰子和青創說話,粗喉嚨大嗓門的,也不背人。荊五邊砌磚,邊把青創和羊腰子的話,都聽進耳朵里。蓋廟?羊腰子要蓋廟?羊腰子真敢想,在荊五的心里,寺廟是凈土,哪是凡夫俗子,尤其羊腰子這樣六根不凈之輩干的事情。小時候,荊五聽他媽講過一寺廟募款鑄鐵鐘,有位婦女也想捐些錢財給佛祖,可出門沒帶錢,于是半開玩笑對募捐的和尚說,“我沒有錢,就把兒子捐給你們寺院吧?!焙蜕幸伯斦?,就寫在了功德簿上。幾日后,匠工鑄鐘,屢屢不能成功。細問化緣的和尚,聽得原委,便要和尚取來小孩子的一件衣服,擲進鑄鐘的爐火里,不大工夫,鐘果然鑄起來了,那孩子后來夭折了。這新鑄的鐘不能敲,鐘聲一響,就聽見孩子的哭喊,狠心的娘啊……

這故事就是告誡人們,千萬別對神明開玩笑。

你說,你說他羊腰子蓋屋蓋廈,咱都不放狗臭屁,你說,他憑啥就說要蓋廟?荊五喋喋不休問對面的青業。

青業正翻著白眼,撫著胸口直呼痛快,見荊五蛤蟆般氣鼓鼓的樣子,就笑了,說,憑啥?錢唄。錢是個好東西,有錢啥不能干?

錢?有錢,就能說蓋廟,就蓋廟?

蓋廟?蓋廟算個啥?你沒聽人說過,有人還想給長城貼瓷磚,你當人是沒事胡咧咧,人是有錢,錢是人的膽,有了錢,人就啥都敢想,啥都敢干。

你說他羊腰子蓋廟,政府就不管?荊五還是不相信,羊腰子光憑有錢,就能說蓋廟就蓋廟?再說,他羊腰子也不信佛,小時候在老廟里玩,羊腰子騎在佛像脖子上撒尿,尿完把褲子一提,大咧咧說,我在我姥村里見過塑佛像,就是拿泥巴抹出來的泥胎,金粉一噴還就成佛了,大人們又燒香又磕頭,就是自己唬自己。你說說,他這去南方轉一圈回來,就突然變了個人,要修廟塑佛了?

要說這羊腰子吧,也是邪性……咱也搞不懂。羊腰子這本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就像當年修巷道,村里讓家家平攤費用,人羊腰子就一分錢不掏,怎么著?還不是把人門前修得平展展的?青業啁一口酒,仰頭扔兩顆花生米,嚼得咯嘣咯嘣,脆響。你看還有那誰,不是看羊腰子不拿錢照樣修路,就想看樣學樣,也硬氣的不交錢,結果咋樣?他門前到現在還是坑坑洼洼,一下雨一巷子的水都聚在他門前。

荊五沒心思聽青業紙上談兵。

荊五就是一門心思拗在羊腰子身上。

羊腰子在白鎮算有錢人,說起羊腰子的發家史,就得追溯到羊腰子他爹那一輩。在羊腰子他爹之前,羊腰子家和白鎮多數人家一樣,都是土里刨食的莊稼漢,后來,羊腰子爹成了白鎮一帶有名的騸豬匠。他爹瘦瘦小小的,頭上終年戴頂瓜瓢帽,腋下夾個皮夾子走街串巷給人劁豬騸狗。說起羊腰子爹腋下的皮夾子,在白鎮有好幾個版本,他爹的皮夾子可不是一般的皮夾子,是一整張黃鼠狼皮縫制的。說是他爹有一年趕集,在集上碰見一個打獵的,其實白鎮是平原地帶,所謂的“獵人”,也就是天寒地凍后,田里沒活路,一些農人就想著到地里捉幾只野兔,全家打打牙祭,填補一春一夏虧空的肚腸。那天,他爹在集上看見一個“獵人”肩上倒掛著一只黃鼠狼,奄奄一息的,看見他爹后,突然就撮起前爪打躬作揖,眼淚汪汪的。他爹動了惻隱之心,就買了黃鼠狼想要放生,提回家才發現傷太重,沒救了。黃鼠狼死了,他爹也沒舍得扔,剝了黃鼠狼皮,晾干把肚皮一折縫了一道,有人說他爹是要塞了麥秸做成標本,準備供起來的。白鎮人把黃鼠狼叫黃大仙,說它很有靈性,如果招惹就會引禍上身,甚是忌諱。說起他爹這騸豬手藝,也蹊蹺得很,就是目睹了一個外鄉騸豬匠的一次操作,他爹突然茅塞頓開,操起刀就融會貫通了。就有人說,他爹這是得了黃大仙的指點,搖身一變就成了個手藝人,吃香喝辣,歸根結底還是他爹的善心得到回報。別看他爹麻稈一般,身手卻極麻利,一手抓了豬仔,展抹布般平放在地上,左腳豬脖子,右腳豬尾巴踩將起來,然后,拔下嘴里含的刀子,手起刀落,對著豬仔尾部,毫不猶豫一刀下去,切開一個口子,伸出兩個手指,從切口處拖出兩個睪丸,用刀切斷相連的幾絲筋脈,清水洗一下創口,腳一抬,那豬仔就嚎叫著跑開了。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一般,酣暢淋漓。

羊腰子初中畢業,順理成章接了他爹的班。這羊腰子人高馬大的,不但騸豬,也殺豬。要說羊腰子還是比他爹有出息,他爹一輩子充其量就是個騸豬的,走街串戶也就落個肚兒圓。羊腰子不一樣,他膽大有魄力,敢騸豬也敢殺豬,很快就壟斷了白鎮的屠宰業。最后,干脆開了個大型屠宰場,殺豬宰羊連帶肉食加工,很快就發家致富,成了白鎮少有的幾個有錢人。這年頭,人都只認錢,哪管你是做啥的,只要有錢,你在人前就能挺胸抬頭。

再后來,白鎮一帶村民響應政府號召,也養羊,羊腰子就也騸羊。要說這羊腰子也算是個奇葩,屠宰場生意那么大,但羊腰子就偏喜好劁豬騸羊,尤其愛騸羊,一手抓了羊角,撲通壓翻在地,指縫夾一把鋒利的刀片,從羊卵側面下刀。這下刀得有分寸,刀口不能太深,也不能太大,把羊卵用手從刀口擠出來,只要步驟到位,傷口是不會流一滴血的。擠出來的羊卵他也不扔,拿回家剖開,去除臊筋,用水浸洗后,切片,加蔥、姜、料酒煮開燙熟,去腥后,再清燉、紅燒或爆炒,羊腰子說羊卵壯陽補腎,吃多了會上火流鼻血。

果然,這羊腰子是個見了女人就冒火星子的主,白鎮人背地里說這羊腰子是羊卵吃多了。

要按青業的話說,荊五這資深光棍和羊腰子也挨不上邊。但是,荊五也不是生來就是光棍,荊五原來也是有媳婦的,荊五媳婦叫素素,利利落落,談不上俊俏,也還算周正,尤其一對毛眼眼,看人時,一眨一眨,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荊五不但有媳婦,荊五還有個兒子。荊五兒子叫荊濤,提起兒子荊濤,荊五也是一肚子酸甜苦辣。

荊五媽是個明白人,荊五媽說,馬駒子拴在咱槽頭,我看誰敢馬屁股上的蒼蠅——瞎嗡嗡?

荊五氣得翻白眼,壓低嗓子咕嚕,明明是馬槽里伸了個驢頭,犟這勁糊弄誰?

荊五媽正端了簸箕撿黃豆,聽荊五說出這糟心話,荊五媽立起簸箕,嘩一聲把黃豆撒一地,氣呼呼指著荊五腦門喊,你個傻蛋,和你那死鬼爹一樣樣,一根筋。你要是自己……能行,咱馬槽哪來的驢頭?量他誰也沒膽。咱這不是實實沒辦法,這打落的牙齒,你不吞,還吐滿地給人看笑話?就這一地黃豆,你給我分分,哪顆是哪棵苗,哪粒是哪個莢?你分得清嗎?再說,最后還不一鍋燴了?

荊五媽的話,刀子一般扎在荊五心上,荊五耷拉著頭,霜打的茄子般不再吭聲。

媳婦素素卻跑了。

荊五聽他媽的話,沒為難媳婦素素,素素自己卻和自己過不去。要說,素素也不一定就是和自己過不去,素素怕是和荊濤過不去,荊濤慢慢長大了,那眉眼一日日變化著,不用說,和荊五肯定是不搭嘎,素素心里明白,荊五心里也明白。難免門前門后的人就不明白,就算有人不明白,一日日變化著的荊濤也在提醒著眼拙的人們,那眉眼,那模樣,那說話的腔調,甚至走起路來,脖子一扯一扯的樣子,和羊腰子活脫脫一個模子倒出來的,讓人不得不去浮想聯翩。

紙里包不住火,蒼天可曾饒過誰?

媳婦跑了,荊五難過,荊五媽不難過。

荊五媽說,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女人多的是。

但荊五明白,這兩條腿的女人,他這輩子是不可能有了。荊五知道他媽就是要強,嘴硬不吃虧,生怕別人笑話,總是自己先把石頭蛋子滾下一河灘。其實也是外強內弱,虛張聲勢罷了。好比怕別人扇耳光,不如自己先扇自己幾耳光。

荊五和他媽,娘倆也是心照不宣,好多話題也是繞開了說,不是娘倆隔心,實在是怕說透了傷和氣。他媽心里明鏡一般,要不是荊五三歲那年,自己為趕活路忙得腳打后腦勺,荊五也不能一屁股坐進剛叉好的豬食鍋里,傷了命根子,說啥也不至于……但荊五媽不能和荊五撕開臉說這事,她怕荊五埋怨,怕荊五恨她,不管怎么說,孩子的災難都是因了父母的不稱職。她心里有愧,就想著媳婦素素是活菩薩轉世,能留在荊五身邊,讓兒子能和別人一樣,老婆娃娃熱炕頭,自己就是做牛做馬照顧媳婦和孫娃,也沒半句怨言。

所以,當新婚夜過去,媳婦素素一頭扎婆婆懷里,痛哭的時候,荊五媽是明白的。她知道,媳婦不說她也知道,她也是個女人,她最明白女人。她給素素跪下了,泣不成聲求素素,求素素留下來,不要離開兒子,外人要是知道了荊五的隱疾,那她一家人都沒法活了。荊五媽甚至拿出一個紙包,告素素說是一包砒霜,自從那年兒子燙傷后,她愧恨交加,藥包一直揣在身上,時刻準備著一家老小同歸于盡。

素素一看婆婆是個狠角色,心里也有點慌。加上素素年輕,也不諳男女之事,覺得只要男人對自己好,過日子嘛,還不是柴米油鹽,誰還能天天把那事當饃飯吃?再說荊家的彩禮都填補了弟弟的虧空,自己要剛過門就夾了包袱回娘家,那勢必是要退還彩禮的,誰也不是沒事玩過家家,娶個媳婦炕頭都沒暖熱,人跑了還啥也不追究。再說,自己若現在提出不過,要人問起來原因,說出去自己就丟人了,一個大姑娘家家的,因男人不行,就哭天抹淚不過了,估計人笑話的不是男人,而是她。素素前前后后一思量,牙一咬腳一跺,扶起婆婆,說,媽,這都是命,我認了。

荊五媽嗚一聲,渾身溜軟,一攤稀泥般癱地上痛哭了一場。

自此,荊五媽當素素是活菩薩轉世般,前后捧手心里敬著。

可,素素最終還是跑了。

與其說素素是眼看著兒子越長越像羊腰子,自己受不了這良心的拷問,還不如說素素在羊腰子那里嘗到了做女人的滋味,就不愿再跟著荊五守活寡了。素素生完兒子才離開,也算是對得起荊家,既把荊五的臉面保全,也給荊家留了后。這樣一別兩寬,互不相欠,也算說得過去。

巷道里黑魆魆的,風颯颯刮過耳梢,鄰家的狗吠驚醒了荊五,荊五眨眨眼,醒了。醒來發現自己還臥在自家的大門前,像條癩皮狗。荊五這樣想著,就不由悲憤起來。就又想起后晌的事,想起羊腰子要蓋廟的事。

荊五爬起身,開門進屋。進了院子的荊五,沒有回臥房,反倒是直奔院子西南角的窯門。院子北面是上房,西邊是廂房加門洞,院子西南是土塬,荊五就自己在西南角掏了孔窯,莊戶人家其實住窯洞最實惠,冬暖夏涼的。就算不住人,家里雜七雜八東西放窯里,院子也爽利。窯是荊五利用閑暇,一點一點慢慢掏的,掏到一丈多,卻赫然掏出來一塊大石頭,足足兩三米高的一塊大青石,就嵌在黃土里,青幽幽濕漉漉的,荊五圍著青石轉過來轉過去,想不出來這土塬里怎么嵌了塊石頭?想別人挖土,挖出金磚元寶的,還有挖出兵馬俑,挖出文物啥的,自己竟就挖出一塊大石頭?真真邪門。

荊五對著挖出來的大石頭,手足無措。

就不挖了,荊五泄氣了。荊五把窯門一封,這事對誰也沒說,荊五覺得晦氣,窩心。

忽一日,青創工程隊放了幾天假,荊五在家閑來沒事,又開了窯門,對著嵌在土里的大青石發呆,想著要不要吆喝幾個人,把這大青石清理出去,再接著掏窯。端詳來端詳去,突然覺得大青石極像個人形,再端詳,覺得更像尊彌勒佛。對彌勒佛荊五不陌生,荊五媽的堂屋就有一尊,袒胸露腹,喜笑顏開,手攜布袋席地而坐的胖菩薩,媽說那是彌勒佛,媽說你看彌勒佛是個喜模樣,是個樂天派嘞,彎眉笑眼的,你不信,你摸摸他這大肚皮,就能消災除病,解愁忘憂。媽常讓荊五摸摸彌勒佛的大肚皮,所以,對彌勒佛的模樣,荊五是爛熟于心。

荊五突發奇想,荊五想要是我把這大青石雕成彌勒佛,可不可以?

有啥不可以的?世上的事,只要你敢想敢干,就能成。不知不覺間,荊五拿媽的話鼓勵自己,他媽是個樂天派,雖是個婦道人家,但見識還是有一點。

荊五雖然在工程隊砌磚,但荊五心底里更熱愛石匠的手藝。荊五他爹就是遠近聞名的石匠,荊五覺得砌磚的活橫平豎直太規矩,石匠的活就不一樣了,帶著一份創造在里面,既是創造,就有了神秘和不可預估的冒險在里面,凡事不可預估也可能是風險,但更多的應該是驚喜,所以荊五心底里是喜歡石匠這個職業的,只不過現在石匠不吃香了,活路不如砌磚蓋房子賺得多,人還是得尊重現實,吃喝拉撒才是主要的。

荊五取來爹做石匠的家伙什,就悄悄開干了。荊五白天在青創工程隊砌磚,夜晚關起門,一個人在家專心致志雕石佛??粗鴱浝辗鹪谒氖窒?,一日日慢慢成形,荊五的心底里由衷升起神圣的感覺。仿佛這樣一尊尚未完工的佛像,已經被上天賦予了使命,讓荊五在慢慢雕琢和打磨的工程中,把心里的一團濁氣,一點一點泄沒了。荊五覺得生活好像也有了方向,日子也有了期盼。荊五的心里裝了個天大的秘密,人也就仿佛鼓起的風帆,總是氣昂昂,暄騰騰的,也不覺得累。

荊五今天進了窯洞,對著快要完工的彌勒佛像,突然醒悟到,自己一聽羊腰子要蓋廟,為啥生那么大的氣?在他的潛意識里,他覺得他和羊腰子不是一路人,他羊腰子有啥資格說蓋廟就蓋廟,就算積德行善,好像也挨不著他羊腰子。

荊五心里沒底,第二天逮個空問青創,咱真要給羊腰子蓋廟?

青創看一眼荊五,問,咱有啥理由不蓋?

荊五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沒想好有啥理由不蓋,他就是想知道青創答應沒答應羊腰子蓋廟。

肥肉遞到嘴邊,咱沒有理由不吃,對吧?

那……你知道他手續全不全?荊五囁嚅著,又問了一句。

青創很奇怪,荊五平時不是個多嘴多舌的人,怎么突然會對羊腰子蓋廟這事上心?于是,抻了抻脖子,說,手續全不全,不是咱考慮的問題,就算蓋好成了違建,讓人拆也沒人白給他拆,羊腰子又不傻,這事他敢打馬虎眼?

荊五見問不出所以然,就不問了,低了頭默默去干活。

荊五心里一天都沒底,收工后又去了他媽家。一見他媽,荊五就說,羊腰子要在南山根老廟底蓋新廟了。

蓋新廟?他媽眨眨眼,看荊五。

你說他啥意思?荊五問。

蓋廟就蓋廟唄,還有啥意思?

不對,羊腰子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把式,怎么會無緣無故蓋座廟?

唉,他成天殺豬宰羊的,身上背了多少條命呀,估計覺得作孽多了,想贖罪吧。

荊五想起自家窯里的彌勒佛,不知道該說什么??辞G五作難樣子,荊五媽就說,你這一天天凈操些不該操的心,羊腰子蓋廟蓋他的,人有錢想怎么糟蹋是人自己的事,你還是多想想荊濤的事,荊濤就看好成都,不回來了,這買房的錢呢?從哪出?也不能一分不拿吧?拿又能拿出來多少?我和你爸老了,也幫不上你,不拖累你就算燒高香了。

好好的,媽突然拐到荊濤身上,讓荊五心里很是不痛快。

原本供完荊濤上大學,荊五以為就沒自己啥事了,沒承想更大的難題還在后面,荊濤說他喜歡成都,要在成都安家,荊五說,好啊,我沒意見。荊濤說,爸,你得先扶上馬送一程,不光沒意見就完事啊。

荊五知道荊濤啥意思,荊五不搭話,荊濤就掛了電話,荊五能覺出來荊濤不高興。

但荊五有啥辦法?荊五拿不出在成都買房的錢。

吃晌午飯的時候,青業湊過來,扒拉扒拉荊五頭頂幾根毛茬茬,板著個石板臉,想啥?一晌午沒說一句話。

想啥?咱能想個啥?想啥都白想。

哈……總不是想女人了吧?青業說完,也不看荊五,就仰臉拉個嗓子嚎,“想親親想得我手腕那個軟呀呼嗨,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呀兒吆,想親親想得我心花花花亂呀呼嗨呀呼嗨,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那個蛋呀兒……”

青業媳婦出去打工了,一年也回不了幾天家。青業和媳婦是高中同學,青梅竹馬,感情挺好。媳婦出去打工也不算啥,青業就想不通,打工就打工,哪怕做保姆就做保姆,媳婦偏要做個什么情感陪護,青業問媳婦啥叫個情感陪護?媳婦說情感陪護原本是照顧孤寡老人,后來范圍寬泛了,也有為即將離世的人員提供情感疏導和心理幫助,當然還包括安慰一些心靈空虛、緩解精神壓力的人員……

青業說,咱不干這個可以嗎?

媳婦說,干嗎不干?活輕省工資還高,雇主因為依賴還不能低看你,咱好歹還是個高中畢業生,要不是我爹眼窩子淺,就怕養閨女折本,不肯再供我念書,說不好我這會也住著高樓,開著臥車上下班。唉……不說這了,說多了都覺得立馬不能活了。做保姆就做保姆,做個有實力的保姆,不好嗎?

青業說不過媳婦,就不做聲了,青業知道媳婦也是個心比天高的女人,當初自己不就是愛她這一點嗎?農村的日子苦焦,人要再沒點心氣,那日子豈不就是溫水煮青蛙?

可村里人不這樣說,村里人說,青業媳婦在外面陪老頭子唱歌、跳舞,喝酒、聊天,輕輕松松就把老頭子錢騙到腰包里。

青業百口莫辯。

青業心里也苦。

荊五知道。

吃完飯,洗碗時,青業又湊過來,悄悄給荊五說,我給打問了,這羊腰子還真是無利不起早,你當他蓋廟是為啥?他可不是想造福鄉鄰,他是要借寺廟斂財。

斂財?

對,你想想,廟蓋好,是不是得供神,是不是就有人去燒香布施,你覺得這廟是羊腰子蓋的,這錢會歸誰?難不成佛菩薩還真會拿了供奉錢去花?

哦……

你聽沒聽過,一些寺廟打破頭重金燒頭炷香,還有一些有錢人一車斗一車斗往寺廟里捐錢?想想吧,這羊腰子腦子是靈活,活該人家躺著賺錢,不像咱,一瓦刀一瓦刀拼命敲,還是入不敷出呀。

荊五僵在原地,他沒有想到困惑他好幾天的問題,竟然是這么個結局。

荊五和青創請假,說要去成都看荊濤。

青創嘴角叼根牙簽,牙簽在嘴角一翹一翹,青創斜睨著荊五,你錢掙夠啦?你去看荊濤?你這一來一往要耽誤不少錢,羊腰子這工錢可比一般家給的高一截。

高……再高能有多高?再說,我是真有事要和荊濤商量。

商量事電話不能商量?想兒子了,視頻打開看看得了,還勞什子跑一趟,抬腳動步不得花錢?你算算,一來一往要糟蹋多少錢?

荊五不聽勸,執意走了。

這犟慫,清創在心里罵,真是又犟又慫,有本事犟了就不要慫,慫了就不要犟,唉!

清創知道荊五的心思,就是不想說破,給荊五留著顏面。但清創的建筑隊不能因為你荊五別扭,就不接這蓋廟的活路。

時間如水一般,眨眼幾個月過去了。

等荊五在某一個夜晚,悄悄在南山老廟顯身時,老廟底的大殿已初具規模,在黑魆魆的南山襯托下,威嚴壯觀,洞開的殿門像張開的虎口,把荊五一下吞噬掉了。暗弱的光影里,荊五模糊看到大殿基座上,稻草捆扎的人形,想必這就是佛像的原型,然后上好泥坯,噴上色漆,描上眉眼,披掛上服裝,佛像就成型了。

這……就是人心里莊嚴肅穆的佛像呀?荊五被深深震撼到了,不由在心里低嘆!

荊五決定去找羊腰子談談。

其實,先前荊五是沒有這個勇氣的,要不是荊濤的電話一個接一個,荊五還是沒這個勇氣。這幾個月里,荊五當然沒有去成都,也沒去見荊濤??珊薜氖?,不管荊五躲哪里,荊濤的電話都能釣蛤蟆一般,把他釣出來。要說荊濤的電話也不怕,不管荊濤怎么催,荊五就屏息做個泥豬賴狗,荊濤又能把他這個爹怎樣?但荊濤說到底是念過書的,知道他爹的七寸在哪里。荊濤就嬉皮笑臉說,你要再想不出辦法,我就厚著臉皮住小冉家了。我也不是沒房子住,小冉家就有房子,她爸她媽巴不得我們住。那該住住唄,荊五懵里懵懂接腔,他不知道這是荊濤在給他挖坑,他說,反正你以后也在成都生活,不會再回白鎮啦,你就住她家,就當我把兒子送他們了。

兒子人家倒未必要,但孫子人家肯定是要定了。荊濤不緊不慢接腔,小冉獨生女,她爸媽說了,將來生的孫子不管男女,必須有一個姓她家姓。

姓姓唄,我不反對,反正現在提倡生二胎,咱家她家一人一個,公平合理,我沒意見。

你想得輕省,別忘了你兒子可不會生孩子,這生孩子得小冉說了算,小冉說她只生一個,打死都不會生兩個。爸,再別說沒用的了,趕緊想想辦法,也沒要你全款,你就給我們湊個首付,房子買了咱在成都就算扎根了,你將來老了,也能理直氣壯住咱自己的房子。

荊五想,我老了才不會去住你那鴿子窩,我就在白鎮,老死在白鎮,我的田土我的院子,我的根都在這里,我進城做甚?但荊濤說的有關孫子的話題,還是讓荊五心頭一顫,若真像荊濤說那樣,自己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那自己這一輩子的忍氣吞聲,還有什么意義?

一想到這里,荊五就覺得百爪撓心。

荊五約羊腰子傍黑去他家談事,彼時,羊腰子正站在廟門前,一手叉腰,一手提溜著一串木頭珠子,極其笨拙地撥弄著。羊腰子身著一件土黃色無領麻布衣,黑色闊腿褲在腳腕處扎起來,腳蹬一雙千層底圓口布鞋,甚至還像和尚一樣剃了個光頭。

青創問羊腰子,這裝扮是準備出家嗎?

羊腰子瞇瞇笑,一聽你這話就知道是外行話,你以為披上龍袍就都是太子啦?不過,廟蓋好我是要皈依佛門的。

青創就前仰后合地笑,我看全鎮人都皈依了,你楊哥哥都難皈依。人前人后,青創也是羊腰子長羊腰子短,羊腰子跟前,青創還是稱羊腰子楊哥哥。

羊腰子也哈哈笑,我這人還就愛挑戰個高難度,我就偏不信我不能。

那老和尚告誡小和尚,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這你咋回避?青創不依不饒,繼續逗羊腰子。

羊腰子卻一本正經豎起手掌,嘴里念著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施主沒聽過一句話,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看羊腰子像模像樣的,青創也就哈哈一笑。

沒人去和羊腰子較真。

聽得荊五約他去他家,羊腰子頭都沒回,說,有啥話這里不能說?

去我家,我給你看樣東西。荊五表現出一貫的固執。

東西?你有啥好東西?

你去看吧,你看了就知道好不好。

羊腰子允了,傍黑,羊腰子偏斗摩托啪啪啪開到荊五門前,羊腰子昂頭進門,荊五迎出來,也沒客套,徑直帶羊腰子進了西南角的窯洞里,荊五扯亮電燈,又緩緩扯掉蓋著彌勒佛的紅布單,這一切都是荊五精心布置的。他知道羊腰子不好對付,所以專門搞個揭牌儀式,以示隆重。

羊腰子張大嘴巴,顯然被眼前的彌勒佛像震驚了。要說荊五這好幾年的心血也沒白費,彌勒佛栩栩如生,慈眉善目,樂樂呵呵看著眼前的兩個人。

本來,這佛像我是準備自己留的。但自從你蓋廟,我就老是做夢,夢里老有一個聲音說,回家回家的。我想這可能是神明的旨意,我就不好再自作主張強留了,再說,這大一尊佛,放家里我也怕鎮不住……我找人算過了,明天就是個黃道吉日。

表面看,荊五把一切都安排妥當,滴水不漏,就連時辰都算好了,羊腰子似乎無話可說,其實,打從一進門 羊腰子也沒來得及說話,他是被震撼到了,與其說他被這一尊佛像震撼到,倒不如說他是被荊五震撼到了。

說實話,羊腰子從沒把荊五往心里放過。要說羊腰子從小就是個刺頭,但對像荊五這樣無公害的群體,羊腰子是不屑于浪費一丁點資源,他要交手的自然都是比他更難纏的主,對塵埃一般卑微的荊五們,就算贏了,別人不但不佩服,反倒會說你吃柿子撿軟的捏。所以,和荊五們斗,羊腰子輸贏都不勝算。

羊腰子出門時,腰板似乎不再像剛進門那般硬朗,到偏斗摩托跟前,足足蹬了三五腳才打著火。

黑暗里,荊五站在大門口,久久望著羊腰子啪啪啪遠去的背影,聞著空氣里濃濃的汽油味,嘴角浮起一朵蓮花般的笑意。

當然,這笑,羊腰子看不見。

甚至,連荊五自己都沒意識到。

彌勒佛被羊腰子請回廟里,恭敬擺放在寺廟前殿。

要說,羊腰子和荊五平素不搭嘎,也不一定非要聽荊五的屁話,什么夢呀,什么回家呀。但羊腰子又覺得這事不比其他事,既然荊五能找到他,還說出什么夢,那勢必是有因果的,佛不是最講究個緣分嗎?如若自己硬生生拒絕了,倒顯得自己小家子氣,怕是也不太好。再說,荊五也說得合情合理,誰見過哪個普通人家擺恁大一尊佛?自己請佛回歸寺廟,也算是積了功德,怎么看都是劃算的。

羊腰子從荊五家里請了一尊佛像,消息轟動了半個鎮子,好多人都去圍觀看熱鬧,荊五遠遠跟在人群后,聽著人群里不時傳來的驚嘆聲,心里是得意的。

羊腰子好幾次都想探探荊五的口風,他覺得這么大一尊佛像,自己也不好白得,荊五卻總是在羊腰子話到舌尖的時候,及時一個回旋,就把羊腰子的話又壓回腸子。荊五不是不想談,他是不想和羊腰子親口談,他希望有個架橋的,一來一回自己好有個退路。

等一切就緒,七日后,羊腰子托青創來問話。

其實,在青創來之前,荊五都在門背后整整候了七天七夜了。荊五知道,依羊腰子的脾性,大尾巴狼肯定要裝一裝。再說,恁大一尊佛像,他羊腰子憑啥就無功受祿?

青創進門,荊五迎住。

咦?你在門背后候我?

看你說的,我這是準備關門睡覺呀,一拉門你咋就來了?

羊腰子要我來,他說他和你面對面不好說。別說,你這人,不聲不響在家干大事???那佛像雕的,手藝不比你爹差,我看你適合做個石匠。

嘿……

這樣,你說個數,我回去給羊腰子傳個話,這是規矩,你也別客氣,報個數,這事一了,這頁就揭過去了。

他,怎么說的?

你甭管他怎么說,今個是我來問你,說個數吧。

那……我也不多要,八十萬……你知道,荊濤要在成都買房子。

八……十萬?你確定沒……報錯?

沒錯,你就這樣給羊腰子說,八十萬,荊濤要買房子,我一分都不留,全給荊濤。

青創頓了頓,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拍了拍荊五肩頭,啥也沒說。

……

又三日,青創來回話,羊腰子說,不行你去把佛像再搬回來?或者……或者,唉,這話我都不該給你傳,說不行……你把荊濤戶口轉他名下,別說八十萬,一百八十萬他都掏……

青創說完,匆匆忙忙轉身走了,連門都沒進,仿佛生怕被荊五再拉住七問八問的。

青創走了,荊五一個人愣在黑暗里。

鄰家的黑狗窸窸窣窣跑過來,圍著荊五轉了一圈,伸鼻子在他的腳尖聞聞,轉身跑開了。荊五覺得手腳漸凍般僵硬起來,他想,謎底露了,自己精心策劃的一出戲,最終成了個笑話。很快,也許明天,全白鎮的人都知道,他荊五是個訛人賊,憑一尊佛像,就想訛人家羊腰子八十萬。估計會有人說,荊五這是窮瘋了?還有人肯定會裝出很有文化的樣子說,荊五這是司馬昭之心啊……

荊五覺得臉發燙,噗轟噗轟的。

他沒料到羊腰子不識抬舉,竟然不吃這一套。他原本以為羊腰子是個聰明人,自己借一尊彌勒佛給他個臺階,大家都留點面子,日后好做人??磥硌蜓邮蔷淳撇怀猿粤P酒,這他應該早就能想到。對羊腰子這樣的人,他荊五其實是沒有多少辦法的,賴又賴不過,打也打不過,軟硬自己都不是人家的對手。

荊五默默嘆了一口氣,極輕極輕,輕到連一絲絲空氣都撩撥不動。

他黯然神傷,獨自在門口立了一會兒。最后,仿佛下了決心般,毅然轉到門背后,提起早就準備好的工具袋,摸黑朝南山根的廟里走去。廟還沒有最后竣工,夜晚的廟里靜悄悄的,沒人來,也不用守,一般人是不敢到廟里偷東西的。荊五熟門熟路進了前殿,攀上彌勒佛像,掏出鑿子和榔頭,對著佛頭叮叮當當就忙活起來。整個過程,荊五沒有絲毫的遲疑和猶豫。荊五想,很快,這佛頭就該變成一疙瘩石頭蛋,這疙瘩石頭蛋先砸爛羊腰子的頭,再砸爛羊腰子老婆的頭(假如他老婆膽敢在一邊大呼小叫),最后,這疙瘩石頭蛋也會砸在他荊五的頭上,反正……這場景二十多年來,不止一次顯現在荊五的夢境里,荊五知道自己是個慫人,他惹不起羊腰子,其實也不是惹起惹不起的問題,是沒把人逼急了,逼急兔子都敢咬人,他荊五好歹也是個男人。不過,提起男人這個茬,荊五心里又是一陣悲憤,這悲憤像西伯利亞刮來的北風,刀片樣嗖嗖扎在骨子里。

荊五背著佛頭下山了。

荊五進村了。

看看時辰尚早,荊五沒有回自己的家,稍一遲疑,荊五拐進了父母家,這時候的荊五,不知道為啥,非常非常想見見爹娘。

聽到響動,荊五媽挑了堂屋門簾,伸脖子出來看,見是兒子進來,荊五媽又縮進門簾里,回頭對荊五爹說,是荊五來了。

荊五進得門來,把包袱里的佛頭咚一聲放門檻里,靠著門框圪蹴下來。久久 ,荊五沒開口,荊五在心里和爹娘磕了三個頭,一時竟然無語凝噎,不知道這時候該和爹娘說個啥。

荊五爹不看勢煞,自顧自說,你小子,真沉得住氣,鑿恁大個佛,該和我說一聲……

荊五媽截斷老漢的話,這幾天沒見你,我還沒給你說,羊腰子昨黑來咱家了。

羊……腰子?他來做啥?

來給我們商量,說廟蓋好了,讓我和你爹去守廟。說一村的人他排來排去,就覺得我和你爹最合適,說讓我們就搬到廟里住,吃喝他都管了,說我平日就敬佛,有佛緣……

他……再沒說別的?

說這些還不夠?還說啥?看看你,和你爹一樣,都不敢相信這天上掉餡餅砸咱家院里了……信不信這事都定了,要說這羊腰子吧……咋說?就算是個殺生的屠夫,能天天叫和尚起來念經,死后也一樣進天堂。人這一輩子,哪個不是深一腳淺一腳的?

荊五心里轟轟隆隆滾過一串悶雷,他沒有料到羊腰子在這里給了他一下。多少年了,他們一家子和羊腰子都是心照不宣。他更是處處躲著羊腰子,盡量不和羊腰子打碰頭,就算巷道里遠遠照面了,他也會找個理由躲著走。羊腰子讓青創駁了他的面子,估計是不愿在外人面前丟面子。讓爹娘去守廟,羊腰子這又唱得是哪一出?

荊五第一次覺得人心,怎么都這樣復雜起來了?他有點看不懂了。

荊五抬眼看著爹娘,燈光下,他突然覺得爹娘老了,一頭白發,滿臉皺紋縱橫,他想,爹娘老了,爹娘一輩子不容易,面朝黃土背朝天,土里扒食把他養大。他還欠爹娘一口棺材,爹娘歿后,還指靠他摔盆起靈,送他們上路……如若他今晚對羊腰子出手,那年老的爹娘不但沒人養老送終,還可能因為養了個殺人犯兒子,在白鎮世世代代都抬不起頭,還有荊濤,攤上他這樣一個爹,要不是來給他荊五做兒子,也許他會有更好的前程……荊五的心,突然間就像漲潮的錢塘江水,漫漫蕩蕩的。

荊五提了佛頭,出了爹娘的家門,去了羊腰子家。他按著先前踩好的路線,借著羊腰子鄰家的煙囪,順利爬上羊腰子偏廈的平房頂。荊五把佛頭放下,貓腰蹲起,透過平房鏤空的磚墻,正好能看見臥房里的羊腰子。他看見羊腰子踢踢踏踏上了一趟茅廁,又咕咕嚕嚕喝了一杯水,點一根煙歪在沙發上看了會兒電視,起身關了電視,到屋門前凈手凈面,返回房間,從沙發夾縫里拖出個蒲團,然后盤腿坐了上去,老僧入定般不動彈了。

荊五也圪蹴在房頂,一動不動,仿佛是和屋里的羊腰子在對峙。寒露上來了,天上的星星明明滅滅,仿佛一群觀戰的吃瓜群眾,饒有耐心地看著兩個男人屋里屋外的無聲較量。荊五蹲著,眼前縈繞著爹娘的身影,還有媳婦素素和兒子荊濤,甚至還有從未謀面的小冉的影子,他們拉拉扯扯牽絆著他,爹娘不說話,就哀怨地看著他,素素看著他,楚楚可憐的,眼神有憐憫,也有虧欠,好像還有一絲絲無奈。荊濤和小冉眼神就很復雜,說不清是埋怨還是冷漠。荊五心里凄然,從來沒覺得自己這么重要。

他盯著屋里一動不動的羊腰子,覺得心里的恨意竟在慢慢消退,他突然覺得羊腰子也好可憐,此時的羊腰子心里在想啥?想那些在他刀下的豬呀羊呀最后的掙扎,尤其是待宰的羊們,總是默默看著你,哀怨無助地盯著你,有的羊甚至會哭,默默地流淚,淚珠像人一樣一串串滾落。就不信你羊腰子一次能無動于衷,十次百次還能無動于衷?畢竟是人,是人就會有惻隱之心,惻隱之心就是人殘存的一點點善心,有良知的人,總是被那一點點殘存的善心折磨著,不得安生。

一想到羊腰子被一群豬呀羊呀,無聲圍攻著,譴責著,荊五驀然就找到了優越感。是呀,他還用得著和羊腰子計較嗎?就讓他和那些羊呀豬的廝磨去吧。荊五想。

最后,荊五窸窸窣窣起身,提起佛頭原路返回。

那夜,荊五在寺廟前殿叮叮當當忙活了一夜。他在彌勒佛的脖子和頭顱上各鑿了一個洞,然后再豎著插入一根鋼釬,鋼釬像頸椎樣,把佛頭和身子緊緊焊在了一起。當第一縷晨曦照進殿堂的時候,佛頭又安然回歸原位,彌勒佛照舊成了一尊袒胸露腹,喜笑顏開,手攜布袋席地而坐的胖菩薩。荊五做得天衣無縫。除了荊五自己,沒人能看出佛頭曾經離開過身子。

只是,佛頭里插了根鋼釬,喜眉眼笑的彌勒佛會不會常常頭疼?荊五想。荊五圍著彌勒佛左端祥,右端祥,又覺得好生奇怪,當他提了佛頭準備襲擊羊腰子的時候,覺得那就是一疙瘩石頭蛋??僧斔涯歉泶袷^蛋再嵌入佛身的時候,他看見石頭蛋又變成個笑瞇瞇的佛頭。

荊五搖搖頭,在心底里嘆了一口氣,又似乎不是嘆氣,而是長出了一口氣。

【作者簡介】段巧霞,山西省作協會員。小說散見于各報刊。曾獲2017年運城市新文藝大賽一等獎,2023年香榭御府青海拉面第三屆小說大賽二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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