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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 樓

2024-04-11 02:48周知樂
青春 2024年4期
關鍵詞:中央公園鐘樓白鳥

降臨

村里人從未見過這樣的龐然大物。一開始,當它從南方跨海而來,或者更確切地說,漂浮而至時,人們以為是一場龍卷風。毋庸置疑,它那黑暗而塵土飛揚的外觀的確與龍卷風相似。然而,當村民們驚恐地躲藏起來后,他們漸漸意識到那不是一個巨大的風暴漩渦,而是一座古老工業世界的龐大建筑。

這巨大的塔樓看起來陰森幽暗,近乎黑曜石雕刻成的巨柱。金屬管道縱橫交錯,如一條條血管,環繞其周圍。它懸浮于沙灘之上,彌漫著古怪的靜謐,在它下方,仿佛一粒沙子都未被擾動分毫。在黑色柱子的頂端安置著一座巨大的時鐘,時針和分針指向一個沒有數字的刻度盤,透過鐘面能看到里面的金屬齒輪在往復旋轉。時鐘的指針不停地舞動,隨著海浪,傳來時光遙遠的回聲。

這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村莊。數百人居住在沿海的屋舍中,大多是當地的漁民,偶爾會有一些喜歡探索未知之地的旅行者來此逗留。村里的房子多被涂成白色或其他明亮的顏色,其中以藍色最受青睞。有些房屋由柱子支撐,清澈的海浪便由其下奔流而過;還有一些則是用白色混凝土和石頭筑成的堡壘。海島的南岸尚未開發,只有幾條蜿蜒狹窄的沙路通往這個與世隔絕的村莊。不過,這并不妨礙人們贊嘆大海的浩瀚無垠。

村民并不知曉鐘樓來自何方,它仿佛從遙遠的沙漠飛越大洋而來。不過,他們中的許多人并不認為大海的另一邊還有另一個世界。事實上,上個時代那些勇敢的水手和探險家遠赴南方之后,就再也沒有返航。

那是個生機勃勃的清晨。鐘樓出現時,卡卡正忙著在一所曾被水淹沒的房子旁栽花種草。有傳言說這所房子的主人坐在椅子上融化了,然后整棟房子都被水淹沒。她聽到村長向她走來??ú⒉惶貏e喜歡村長,但還是本能地認為他內心是善良的。這位蓄著絡腮胡的老者告訴她,她必須跟他去個地方。

卡卡的黑發在咸咸的海風中飛舞,輕撫著她潔白的衣裳。她站在溫暖的沙灘上,注視著岸邊那個龐然大物。它懸浮在海灘之上,在晨光中投下一道長長的陰影,猶如日晷一般。她不禁琢磨著,或許它不僅僅是一座鐘樓,還是度量時間的神器。它更像是一方巨石,一個天外來客,不知何故漫游到這個偏遠的海島。人類不可能用紙、木頭、沙子或石塊建造出這樣的東西。盡管它異常沉重,卻輕松地漂浮著,沒有任何支撐,就像一座無需地基的塔樓。

她暗自納悶,為何村長要她停下手中的活計,來欣賞這座鐘樓。

村長聽到醫生在辦公室外的喧嘩聲時,感到既惱怒又困惑。他已經夠煩惱的了,因為就在這個月初,有個人在自己的房子里融化了。無論他怎么努力地排水,房子還是被淹沒了,就像一個巨大的魚缸。水不僅毀了房子周圍的鮮花,也令他心情極壞。村長將目光從手中的《奧德賽》上移開,低聲咕噥著咒罵。他心不在焉地聽著醫生氣喘吁吁地向他報告著黑色鐘樓的情況,目光卻凝視著窗外。藍色的大海在晨光中閃爍;然而,在沙灘上卻有一條巨大的陰影。村長不禁皺起了眉頭。

醫生將他從辦公室里拽了出來,走進咸濕的海風中。在那片金色的沙灘上,巍然聳立著鐘樓的龐大身軀。這座深色的巨塔高得仿佛能刺破藍天。巨大的鐘面覆蓋了它的頂端,像一扇窗戶,透出它內部運轉的金屬齒輪。黑曜石和黑鐵冷冷地反射著光芒。村長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醫生還叫來了另一位專家——一位退休的語言學教授。他們三個走到鐘樓旁,驚嘆于它的宏偉,它的底座足以覆蓋村莊的整整一個街區。但他們不敢走進懸浮底座下的暗影中。三人默默地站立著,一圈村民從離塔更遠的地方圍了過來。

語言學家率先朝著陰影走去。他一踏入黑暗之中,一塊鐵板便從塔底滑落下來。沉悶的撞擊聲中,白色的沙子濺到了語言學家的臉上。他走向那塊鐵板。鐵板上刻著文字。語言學家仔細研究著蝕刻的字跡,不是希臘文,不是梵文,也不是甲骨文,是某種他不能理解的字母形圖案。但他是個語言學家,他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塔上的鐵板寫了句話,”語言學家嘟噥著,轉身走向村長和醫生那邊,“中午之前,帶一個年輕人來這里?!?/p>

村長照辦了。他查閱了村里所有年輕人的名單,將他們的名字寫在紙片上。然后,他將這些紙片倒進一個巨大的木碗中,并叫來了醫生。村長喝了一口水,隨手將杯子放在《奧德賽》上,書皮上留下了一個圓形水印。醫生隨手拿起另一本書,使勁兒扇著。炙烈的陽光下,空氣變得越來越燥熱。時間緊迫。醫生將手探入木碗,指尖在白色的紙條間摸索。最終他抽出了一張,遞給了村長。村長看了看上面的名字。

卡卡被帶到鐘樓的底部。語言學家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而她則直視著他那幽深的眼眸。她那大海般澄澈的眼睛像波浪一樣閃爍。一些村民聚集過來,好奇地觀望著這天降的異象。村長示意她走進陰影中。她以優雅的姿態向前走去,白色的衣裳像信天翁的翅膀一樣展開。她靜靜地站在那里,等待著。隨著一聲悄然的裂響,鐘樓的基座開啟了。金屬齒輪嘎嘎作響,一道螺旋形的黑色金屬樓梯緩緩降下,觸地時發出悶響。而鐘樓依舊懸浮在距卡卡幾米遠的沙灘上。她抬頭望過去,然后又看向語言學家。

“你叫什么名字?”語言學家平靜地問道,眼神空洞。

卡卡回答了他。語言學家凝視著那道樓梯,它通向塔內的一個黑暗洞口。語言學家不喜歡神秘事物。

“很好???,請上樓梯?!?/p>

她踏上了金屬樓梯,緩緩地沿著黑暗的螺旋上升,越來越靠近懸浮在她頭頂之上的異域飛行物。村民們圍成一圈,靜靜觀望著。她向下看去,語言學家、村長和醫生都仰頭望著她,目光在空中交會。她再次感覺到有風拂過。不一會兒,她漸漸沒入黑暗之中,從眾人的視線中消失了。樓梯發出微弱的嘎吱聲,緩緩移入塔內。底部除了那條在夕陽余暉中不斷拉長的巨大陰影,其他的一切都了無痕跡。

隔天一早,黑色的鐘樓消失了。它在村長的眼中緩緩而平靜地向無盡的海洋深處飄去,隨著波濤的回聲上下起伏。那黑色的柱子越來越小,直到它消失在地平線的另一端。語言學家正在讀村長的《奧德賽》,看到書皮上那個圓形的水印,他微微皺了皺眉頭。醫生則躲在村子的某個地方。村長躺在椅子上,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F在,他只需另找人在那座被水淹沒的房子周圍重新種上花草就好了。

與往昔和解

“你來晚了,”幽靈看著我,雙臂交叉在胸前。

“抱歉?!?/p>

幽靈坐在自己的墓碑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他的半邊臉覆著白繃帶,另一半幾乎被黑發遮住。淡黃色的眼睛黯淡地閃爍,臉上的縫線和疤痕格外顯眼。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微笑。

“我花了不少時間準備這個?!蔽規е敢庹f道,遞給他一束野花,他高興地接了過去。

“這么多年了,你還記得我喜歡水仙花?”他蒼白的手指輕撫花瓣,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喜悅。

我們面對面,站在光禿禿的樹枝下。墓地靜悄悄的。神廟的鐘聲在風中平靜響起。烏鴉停在樹上,不敢打破這沉默。他從墓碑上站起來,將手中的花種在墳墓周圍。那些水仙花依然盛開,生機勃勃。

“我想我的身體已經完全腐爛了,所有的血肉都已融入土壤,變成了滋養新生命的養料。讓我最喜歡的花從我的肉體中生長出來,這很浪漫,不是嗎?”他喃喃自語,繼續在自己的墳墓上種花。我站在他身旁,看著他四處走動?!拔蚁M髂甏禾斓絹碇畷r,它們可以重新綻放。冬天真是讓人受不了?!?/p>

幾年前,他從墓地附近的懸崖上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拒絕去天堂、地獄,或者任何我們構建的宗教所說的來世。他選擇在這個世界徘徊,沒有安息,在生與死的邊緣徘徊,只為了我。我當時并不理解他的做法,自責我讓他在痛苦中掙扎,但在某個午后,我想我終于明白了。

墓地坐落在神廟后面的一個小山丘上。不同形狀和大小的墓碑點綴著這片土地。這張長椅就在一座陡峭的懸崖上,也就是他跳下去的地方,面對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山丘的另一側,在我們的后背是一個小鎮。諷刺的是,你可能會發現這里比小鎮的任何地方都要有生氣。這就是為什么我不像大多數人那樣住在鎮里,而是選擇與幽靈一起住在墓地附近的一個小木屋里。我們經常坐在這里,彼此相伴。

那是一個多云的下午。我坐在墓地的木椅上,他在我身旁,頭靠著我的肩。偶爾,厚厚的灰云中會露出一小塊藍天。我在讀著什么,似乎是卡繆的作品,而他則凝視著變幻的天空。他的睫毛在柔和的清風中微微顫動,目光閃爍。我們已經在那里坐了好幾個小時,都開始感到困倦。

忽然,藍色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些什么。起初只是一個小黑點,然后越來越大,漸漸顯出輪廓,那是一方巨大的柱子,懸浮在海面之上。這個龐然大物,至少有三十米高,通體黑漆漆的。幽靈吃驚地捂住了嘴,不經意間,我看到他指縫間露出了尖利、幾乎像鯊魚一樣的牙齒。那個神秘的物體越來越靠近我們,我終于看清楚它是什么——一座鐘樓,透過表盤可以看到里面的金屬齒輪。它最終停在了懸崖腳下,靜靜地立于洶涌的波濤之上。懸崖的高度差使得鐘樓頂端的大鐘與我們的長椅平齊。這座鐘有一座小房子那么大。幽靈注視著鐘樓,尚未從震驚之中緩過來,微微地顫抖著。我將他擁入懷中。他扭頭看向我,黃色的眸子里滿是困惑和迷茫。

“那是什么?”幽靈喘息著說道,“你看到了嗎?還是我的幻覺?”

我向他保證我也看到了。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巴別塔?”他驚呼著從長椅上站起來。我跟著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鐘樓。

大鐘由精致的金屬零件構成。有些彎曲成螺旋,有些綻放如花朵,有些形似獸頭,有些鍛造成人形,復雜而奢華。秒針的長度超過了小鎮神廟的高度。每次它移動時,都能聽到遠處時光之心發出的回聲。

“看,大鐘里有人!”幽靈握著我的手,在我耳邊低語。

在巨大的指針之間,躺著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孩。她有著卷曲的黑發和蜜糖色的皮膚,一望而知她曾生活在海邊。

“嗯。我看到她了。她可能來自海邊的某個地方吧,我猜。你覺得呢?”我輕聲回答,生怕自己的聲音會吵醒她。

“可能吧?!蔽夷芨杏X到他的呼吸拂過我的面頰?!拔覀儜摻行阉龁??還是——”

女孩從彎曲的金屬表面坐起來,揉了揉眼睛。黑發溫柔地掠過她的臉龐。她似乎花了些時間才意識到自己在哪里。幽靈站在我身邊,一只手攥著我的袖子,另一只手緊張地伸進嘴里,牙齒啃咬著指甲。我輕輕擁抱著他,讓他平靜下來。

女孩站了起來。巨大的金屬指針在她頭頂緩緩移動。她輕盈地走出鐘樓,踏上懸崖邊的草地,白色的衣裳展開,猶如信天翁的翅膀。她的眼睛如大海般明凈清澈,我能在那眼眸中看到搖曳的浪花。

“你一個人嗎?”

我點了點頭。她的聲音好似海浪拍岸,那是你將貝殼貼近耳畔時聽到的大海的低語。

“那你剛才在和誰說話?”

“我所愛之人的幽靈。你看不見他……只有我能看見?!?/p>

“哦?!彼⑿χ??!罢執嫖蚁蛩麊柡?,好嗎?”

女孩坐在懸崖邊。我坐在她旁邊,依然握著幽靈的手。我們凝視著浩瀚的大海。

“我是卡卡。你叫什么名字?”

“我沒有名字?!?/p>

“哦?!彼龂@了口氣?!熬拖裎覀兇遄永锏娜藗円粯??!?/p>

“你的村子在哪里?”

“在南邊一個遙遠的海島上?!?/p>

“那應該離這里很遠吧?!蔽倚牟辉谘傻卣f道,“這里往南是一片大陸。要來到這里,你必須航行過整個大陸……你真的走了很長一段路?!?/p>

“大陸?”女孩對我的話似懂非懂,她似乎對地理一無所知,“我一直以為除了無邊無際的大海之外,只有我居住的海島??吹狡渌年懙?,我有點驚訝?!?/p>

厚厚的云層慢慢散開了,露出一片片藍天。鐘樓仍舊靜靜地佇立在我們身邊,遙遠的時光之聲回蕩著,青草在我的指縫間慢慢生長。

“他怎么了?”她問道,那雙藍眼睛仍然蕩漾著海浪的回響。

鐘樓緩緩下沉,只留下最上層的鐘面露在水面之上,正對著站臺??ㄕ驹诖箸娀⌒蔚慕饘龠呇厣?,目光落在坐在長椅上的男子身上,他手中拿著一個很奇特的裝置。

卡卡向前邁出一步,在半空中踮起腳尖,雙臂展開,任由微風引領著她的腳步。她小心翼翼地踏上白色的瓷磚,回頭望了望幾米外的鐘樓。男子睜開眼睛凝視她,在他眼中,她宛如天使降臨。她那潔白無瑕的衣裙好似信天翁的翅膀,清澈的眼眸似乎蘊含著大海無盡的深邃與神秘。他將帶有長天線的裝置放到一旁。

男子的面容看上去不老也不年輕,融合了人類可能經歷的每一個年齡的特征。他皮膚光滑,但每一次肌肉微動都會現出細微的皺紋;眼睛明亮清澈,但目光卻深邃如飽經世事的長者。他身上那件斑駁的舊襯衫,在海風長久地吹拂下已經褪得幾乎看不出原色。身邊的裝置上豎著冷金屬質感的長天線,與日記中的描繪一模一樣。

“天使降臨了??雌饋碚嫦癜?。我已經等了很久很久的火車,卻沒想到會等來一位天使?!蹦凶余哉Z。

卡卡搖了搖頭,笑了起來?!疤焓??不,你……你弄錯了。我只是一個來自南方海島的女孩?!?/p>

“南方海島?”男人指向他右邊的地圖,它因長時間暴露在陽光和風中而略顯褪色?!澳阋欢ㄊ莵碜粤硪黄?,鐵軌無法到達的地方。但我已經等了太久,想要搭上一趟列車開始我的旅程?!?/p>

這個男子的說話方式和寫日記的那個人簡直一模一樣。如此離奇,令人難以置信。難道我活在日記里嗎?卡卡心想。

男人動了動他身邊的裝置。一串串的聲音流淌出來。

我們很抱歉地宣布,原定于21:30開往第六區的國家特快服務將延誤約40分鐘。請留意后續的公告。即將到達16號站臺的列車不提供載客服務。請不要搭乘16號站臺的下一班列車。以下是站臺變更:原定于21:55開往國家技術學院的地鐵現在將從20號站臺出發。下一班從11號站臺出發的列車將是21:49開往第三區的國家特快服務。該列車由四節車廂組成。11號站臺為21:49開往第三區的國家特快服務。7C站臺為22:18前往斯托尼亞的索拉林快車服務,來自斯普魯利薩。這趟列車將在此終止……

當卡卡聽到那些奇怪的話語不斷傳來時,她瞪大了雙眼。那些聲音似乎讓那個男子放松了下來,他凝望著遠方。

“那個人在說些什么?”

男人轉過身面對她?!澳切┦莵碜詴r空中所有維度的列車廣播。它們是此時此刻所有宇宙中正在運作的鐵路系統發出的廣播通知?!?/p>

“所有的宇宙?有多少個?”

“誰知道呢?也許有十億個,也許只有兩個。這些廣播就是我在這里堅持等待的動力。因為,你知道,在不同的世界里,火車來來去去。我想,或許有一天,會有一列火車出現在軌道上,帶我離開?!?/p>

“但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任何地方。我就可以從現在的生活中逃離?!?他盯著卡卡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東西?”

她把那本貼滿貼紙的日記遞給他。但之后,便立刻后悔了。因為現在日記已經成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以至她不敢交出去。盡管如此,她還是坐在那個男子身邊,和他一起閱讀那本日記。過了一會兒,他指著一幅素描插圖——那正是他們所在的火車站,旁邊有一條無盡的軌道。

“我們在這里。既在這本日記之內,又在它之外?!?/p>

他隨手合上日記本,輕輕放在自己的膝上??ㄉ焓秩ツ媚潜救沼?,但男子猛地一把抓起來,用力一拋。日記本輕盈地一擺,隨著一尾細小的白色水花,消失在海浪之下。

“拜托,”男子對有些不安和憤怒的卡卡說,“它里面有些內容不宜被解讀。它的真正意義還沒到能浮出水面的時候?!?/p>

“那不是梵文秘笈,也不是梅爾基亞德斯留下的羊皮卷?!?/p>

“我們拭目以待?!?/p>

卡卡離開站臺,飛回鐘樓的頂層。男子仍在聆聽著無線電中傳來的列車廣播。夜色慢慢地侵入她的四肢,星光已開始點綴夜空。海面被夜的陰影籠罩,顯得比天空更為幽暗。站臺上的路燈亮了起來,男子的身影在遠處幾不可辨??▏@了口氣,努力適應著失去日記本的事實。

現在,它躺在海底的某個地方,埋入沙子中,書頁隨著海流輕輕翻動,等待著有朝一日能重新浮出水面,再次被人翻閱。

那一刻

多年后,他或許還會記得那個漫天風雪的夜晚,他們偎依著坐在中央公園里。心頭的暖意怎么也無法驅散四周的寒冷,但在那時,他以為他的熱情足以融化一切。

他靜靜地坐在長椅上,是獨自一人還是有人相伴,他已記不得了(他其實記得,只是害怕去面對那個事實)。夜幕隨著風凄厲的呼嘯降臨。寒夜料峭。十二月的深冬,利刃般的寒風將空氣割裂成細線,街燈被沉甸甸的雪壓得微微顫動。連這個平日繁華忙碌的大都會,也仿佛被冰封在冬日中。

如果可以選擇,或是有任何可能,我會選擇在中央公園的長椅上講出心里話。如今坐在即將起飛的飛機上,任何的遺憾都顯得荒誕而又無意義。

如果在我五歲時,沒有在海邊見到那座鐘樓,也許許多夢想都已成真。

他們一家在度假,都期待著久違的寧靜與歡樂。父母領著他來到了一片海灘,這里與赤道上那陽光燦爛的炎熱海岸截然不同。這里是大洋北部的一個海島,氣候涼爽,海灘遍布巖石。他的父母是那種疲憊的中產階級,經歷著中年危機,但仍奮力在工作、家庭以及他們擅長的任何領域中掙扎著。不知為何,他們居然選擇這個北方海島作為度假地,倒顯得有些與眾不同。在他的記憶里,那是夏日的光景。他后來也推斷不可能是冬天,海島的冬日幾乎整日被黑夜籠罩,寒風刺骨,絕非度假的季節。

對于五歲的他來說,那里的海灘根本算不上海灘。沒有一片金黃溫暖的沙地,沒有可以戲弄的螃蟹,也沒有藍色海浪擁著白色的泡沫拍打他的小腳丫,只有一片片深灰色的尖利巖石,如利劍般刺向岸邊,還有在地平線上與天空融為一體的灰暗無垠的大海?;蛟S那個他喜愛的歌手會來這里拍攝MV,他嗓音中獨特的寒意與壯闊一定會與料峭的海岸相映成趣。

但現在,每當那首歌的旋律在耳邊響起,他的心依然會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那幽暗深沉的不安依然在他心中徘徊。

愛,原來是一種力量。他從未想過,竟需要先學會愛,學會如何去愛。來自北方海上的寒風迎面吹來,他只能坐在中央公園的長椅上輕嘆,稍微弓起身子。失望的嘆息在寒風中凝成了一片片朦朧的白霧。

機長宣布飛機即將起飛,他聲音平靜,如同機器人一般。我坐在靠窗的座位。透過那圓潤的厚玻璃舷窗,可以看見灰蒙蒙、壓抑的天空。雨滴順著窗戶緩緩滑落,透過那一串串晶瑩的水珠,窗外變形的景色落入眼中。引擎并未發出轟鳴聲,一切都處于寂靜之中。讓記憶再次帶我回到那北方的海岸線吧——我本應明白這一切。

那海島的風,在他的記憶中,并不像中央公園的風那樣無情。他們一起坐在長椅上,手牽著手……整個城市似乎為他們屏住了呼吸,在那一刻,所有的聲響都被雪花覆蓋,變得寂然無聲。但那座海島的過去、現在、將來都是與眾不同的?;叵胪?,在那個能見到北極光的北方島嶼,在它的遍布巖石的海灘上,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了它。

飛機發出嗡嗡聲;可以感覺到微弱的振動。這么沉重巨大的金屬巨物,怎么可能像雨滴一樣被拋向天空又不墜落呢?

他們剛吃過午餐,應該是些普通的當地菜肴,有魚和蔬菜。他們一家漫步到海灘,他的父母走開了,似乎是去找什么東西,他已記不清楚。他獨自坐在海邊一塊巨大的巖石上,茫然地望著大海。一開始只是一條線。但隨后,那線條變了。一艘外星飛船緩緩靠近,越變越大,從海天相接之處浮現出來。如果是現在,他會以為自己在做夢,或者已經瘋了,但年幼的他更愿意去探索而不是懷疑。他跳起身來,手腳并用攀下巖石,像青蛙一樣在灰色的巖石間跳躍。在島上待了幾天后,他終于觸摸到了海水。在他的記憶中,當他到達毗鄰大海的那塊巨巖時,飛船離他更近了,但沒有他想象得那么高,好像它的一部分被海洋淹沒了。

他終于看清楚了,那是一根黑色的金屬柱子,基座部分沉沒在水下,以確保頂部的大鐘和他的視線保持水平。大鐘金屬的分針和時針緩緩旋轉,攪動著時空的紋理。金屬邊緣有一塊白色,像一只死鳥兒。他屏住的呼吸,在海風中悄然釋放。

那白色突然動了起來,優雅地躍下,展開翅膀,在微風中向他滑翔而來。他一動不動,呆立在原地。

“你好!”那個白色身影開口了,在柔和的陽光下,黑發閃著微光。

他聳了聳肩?!皨寢屨f不可以和陌生人說話?!彼宰魍nD,又繼續說,“但是你是一只鳥,不算陌生人?!?/p>

那只白鳥輕聲笑了?;蛟S它并不是一只鳥,鳥怎么會說話呢?但它確實向他飛來了。再說,如果它真的是一只鳥,那它確實非常大,羽毛也異常的白。

“你不是這島上的人。你還是個孩子,你從哪里來的?”

“我……我來自我的家。那兒有很多很多朋友。我的媽媽和爸爸也都是從那里來的,我還有一條狗……”

他記得那只鳥顯得很困惑。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他肯定說了些非常傻的話,要不然就是那只白鳥聽不懂他的話。

“你會記得我,也會記得我們的對話,它會成為你兒時的記憶。你才五歲,還聽不太懂我說的話。但在未來的某一天,當你坐在中央公園里時,你會想起我。讓你感到遺憾的不是那些你做過的事,而是那些你未曾嘗試的。

“我不是一只鳥,但風正在把我變成一只鳥。我能飛,因為細小的羽毛正慢慢地從我蒼白的皮膚下生長出來,不過,我還不是一只鳥。我知道對你來說,我就像是在自言自語,嘟囔著你現在聽不懂、但將來某天會明白的話。雪會在中央公園飄落,空中奏響的交響樂不會說謊,連那座我永遠不可能見到的大都會,都會為你屏住呼吸。

“周圍徘徊著很多幽靈,它們因愛、希望、復仇而流連人間,但如果你后悔了,你連停留的機會都不會有。風會把你吹走?!?/p>

我從飛機舷窗邊轉過頭,仰望著機艙白色的頂部。一種難以言喻的糟糕感覺涌上心頭。那只白鳥說得對,除了海岸、那座黑色的鐘樓,以及與那只白鳥的對話,我什么都不記得了。那段對話,即便是在三十年后,我仍能隨時在腦海中默念。更令人悲哀的是,正如白鳥所說,我未曾將心中所想付諸行動。突然間,飛行的目的地變得不再重要了。

坐在我旁邊的女士不知什么原因,越來越不耐煩。在她不停的抱怨聲中,我問她為什么,她告訴我由于天氣原因航班延誤了。當我追問到底要延誤多久時,她只是搖了搖頭說:“誰知道要多久呢?也許一分鐘,也許一百萬年,有什么區別嗎?”

那次假期之后,每當我看到雪花飄落,我就會想起那只白鳥。它的羽毛、它的翅膀,還有它的話語?;蛟S我曾試圖和父母說起這件事,但他們大概只是拍拍我的頭,夸我想象力豐富,鼓勵我將來成為一個作家。的確,我成了一名“作家”,不過不是用文字寫作,而是給自己編織謊言,以慰藉內心的遺憾。

我開始打量坐在我右邊的女士。她頭戴一頂形似翅膀、潔白無瑕的帽子,在飛機上格外引人注目。她的太陽鏡反射著周圍的景物,一對珍珠耳環配上她的白手套,看上去神秘又時尚。

她身上潔白的大衣又一次將我帶回了中央公園——那個白鳥曾提到的地方,在我的記憶中一次次重現。那年十二月,我們終于結束了旅行,最后一站是那個繁華的大都會。我從未特別喜歡這座城市,它太過喧囂造作。尤其是中央公園,在那片鋼鐵的荒漠中,它如同一片孤獨的綠洲,它的人造感如此強烈,好似人們無法忍受周遭冰冷的鋼鐵建筑物,而必須建造一處似有若無的自然之地。

他曾經非常厭惡中央公園,然而那件事過后,惡感悄然褪去,心中只留下一片無邊無際的空洞。白鳥的每一句話他都聽懂了,但他依舊無法逃離自己的命運。

我們默不作聲地牽著手在中央公園里漫步。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踩在腳下發出細微的嘎吱聲。天氣很冷,我裸露的皮膚感到絲絲寒意。我轉過頭去看他,他的黑發被融化的雪水打濕,一縷縷沿著他的臉龐優雅地垂下來。他心不在焉地走著,目光在周圍的樹木間游離,我隱約聽到他的嘆息聲。他為什么嘆息?或許是因為我們來到了此行的終點,曲終人散讓他感到釋然。但嘆息中夾雜著悲傷……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徒勞感。他緊緊握著我的手,開始講述一些令人困惑的往事。他告訴我,五歲那年他曾經去過一個北方的海島,生平第一次看到了海天的交匯。他說一座巨大的黑色鐘樓朝他飄過來,鐘樓上的白鳥告訴他,他將會為在中央公園里的某一時刻感到遺憾。

他說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依舊能夠準確地復述那只白鳥的話,一字不漏。我本應懷疑他講的故事,但我太了解他了,知道他絕不會對我說謊。

我再次看向飛機的舷窗。航班遲遲未能起飛,而外面的雨也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依然不疾不徐地落下,仿佛天空的淚珠隨著嘆息灑落。在我意識到之前,淚水已沿著我的面頰靜靜滑落。旁邊的女士遞給我一張白色的紙巾。

“別哭,延誤是常有的事??鞓返募倨诮K將結束,美好的時光也不會永恒。我們會為目的地而哭泣,也會因前往那里的緣由而落淚。但最終,不論目的地在哪里,我們都會走出飛機,踏上那片土地?!?/p>

我和他坐在長椅上,手依然緊握著,但我能感覺到他的指尖越來越冰冷。夜幕籠罩著我們周邊的高樓,雪花在街燈溫暖的光暈下飛舞。他的話、那只白鳥還有鐘樓的形象在我心頭浮現?!澳銓蠡跊]有說出什么話嗎?”我催促他繼續說下去,但他卻沉默不語。他將手從我的手中抽出來,捂住了自己的臉,現出痛苦的樣子。我不確定他是否在哭……他看上去十分無助。我們手中交織的旋律融入紛紛揚揚的雪中,整個城市為我們屏息凝神,聆聽著那些跳躍的音符。我緩緩地將他擁入懷中,他把手從臉上移開,雙臂環繞著我。

他沉默不語,我也沒有作聲。他最終未能吐露心聲。我不知道他想說什么,但我刺痛的心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正如那只白鳥所預言的,他會因為沒說出那句話,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感到遺憾。

他終究沒有開口。如同他在那海島的時光,以及他一生中每一個時刻、每一個地點,他從未能跨出那個無形的圈子。和過往的每一次一樣,他在沉默中,默默地讓機會溜走。在海岸邊那片被溫柔的海浪沖刷了億萬次的巖石上,他是如此孤獨。此刻的他,依然如此。

終于,飛機引擎的轟鳴打破了沉寂。我身旁的女士松了一口氣,對我露出了一絲微笑,仿佛在說:看,我們終于可以起飛了。我轉過身,再次凝視窗外,將心中涌上的所有思緒——關于海岸、中央公園、白鳥,以及鐘樓的每一個細節——默默咽下,深埋心底。

飛機開始加速,窗外的景色迅速變幻,化作一道道橫貫的色帶。我感到身體被牢牢壓在座椅上,隨著飛機緩緩傾斜,沖破天際。那幾分鐘的感覺異常劇烈,緊接著是一片奇異的靜謐,取代了之前的喧囂。飛機猛然從空中驟降,一切都向上飛去。雨滴仍舊停留在窗戶上。

在雨中飛速下墜時,總會有那么一刻,身旁的雨滴仿佛凝固——不是化為冰,而是在運動和時間中定格,因為它們和你一樣,以同樣的速度墜落。對你而言,它們靜止不動;與此同時,你和雨滴繼續向地面飛速下墜。

金屬機身猛然破碎,一切在瞬間四分五裂。我從座位中掙脫出來,但周遭的人們卻隨著飛機的殘骸被卷入了一個個旋渦之中。唯獨那位白衣女士,她似乎展開雙翼,飛向了遠方。

我輕輕嘆息。雨滴在我身邊靜止,一動不動。我在它們中間搖擺,低頭望去,再一次看到了島嶼的海岸線,那鋸齒狀的海灘,以及洶涌的波濤。我正墜向中央公園,墜入那些看似針尖般的摩天大樓之間,伴隨著飄灑的雪花,十二月的寒風,墜入長椅上那決定性的瞬間。

責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周知樂,北京市鼎石學校學生,有作品見于《小小說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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