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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年故事

2024-04-17 12:38梅瑜
參花(上) 2024年4期
關鍵詞:豬欄青峰小豬

1

春朵和男人是在醫院里迎來己亥年春節的。

去年的中秋前夕,春朵騎摩托車和男人一起到城里的蝸居看兒子國平,半路上被違規的汽車撞了。男人當場不省人事,春朵被甩出很遠的田地里動彈不得,二人雙雙被送到醫院搶救。男人腦出血,昏迷十天才蘇醒過來,春朵左小腿粉碎性骨折,夫妻倆一個是腦傷,一個是腿傷,在醫院一住就快半年。

節日喜慶的鞭炮聲在郊外此起彼伏,醫院里卻更顯寂靜,春朵在病房坐立不安。正月初七,幾經周折,春朵和男人終于出院。春朵不回家,把從醫院帶出來的日用品全扔給男人。一個人頂著凜冽寒風,拄著拐杖,叫了輛摩托車,直接回山沖。離開山沖五個月了,春朵急著回去看看。

住院五個月來,春朵天天想著怎么掙錢還一身的債。這本該是男人想的事,可男人如今指望不上。春朵從來不指望自己的男人,她總愛罵男人脖子上頂著個大腦袋,卻跟沒腦子似的,什么事都不開動腦筋,什么事都做不好,三腳踢不出一個屁來。

春朵每次罵男人時,男人不氣也不惱,一臉傻笑,常讓春朵哭笑不得??蛇@個男人,倒是有一股蠻勁,肯下死力氣干活兒。

山沖在城東方向,遠離城鎮,是群山之中兩座大山的連接地帶,山上以松樹為主。省道邊岔出一條兩米多寬的山路走到盡頭,便是這個猶如世外桃源的山沖。春朵的豬場,就在山沖里。她搭建的住房背山面塘,原本通往山沖的是一條羊腸小道,自從春朵承租了山沖里那口二十多畝的大山塘后,請來推土機,劈山填塘,拓寬進山的路,拓寬塘尾,建起了豬場,剛開始時只在山沖養豬喂魚,后來又建了個腐竹小作坊。

一路走來,豬場規模越來越大。最多時,春朵養有近三百頭豬。按理說,春朵早該奔小康了,平時生豬十元一斤,但每當她的豬出欄時,總是碰到生豬價格低迷,只賣七八元一斤,除了成本,僅夠維持生活開支。春朵認死理,她不信,夫妻倆起早貪黑地干,老天不酬勤?這一批出欄賤賣,下一批出欄一定會價高,到時就翻身,春朵總是很樂觀。她的腐竹小作坊,拿豆渣發酵喂豬,豬屎喂塘里的大頭魚,以降低成本。春朵立志要把山沖發展成一個有好收益的農莊。

春朵在山沖近八個年頭了,當初來時在塘邊種下的鳳眼樹已長成參天大樹,結過好幾次鳳眼果了。前兩年,兒子國平要到城里上中學了,春朵東借西湊勉強買了套八十多平方米的商品房。

在醫院的五個月里,春朵動了兩次大手術,好歹能拄著拐杖下地。能挪動時,她就心急火燎地想回山沖,雖然至今還離不開拐杖。春朵文化程度不高,卻自小愛閱讀,她知道余華,知道余華的《活著》,知道莫言,知道莫言的《紅高粱》。雖然閱讀量不大,但她記住了一些,還能隨口拿出來講。

太陽露臉了,氣溫回升了不少。搭客的把春朵搭到入山沖的路岔,便停車讓春朵下車。春朵求他搭入山沖,他死活不肯。春朵只好從摩托車上下來,拄著拐杖往山沖走,不一會兒就一身汗。還未走到沖尾,幾條瘦狗邊吠邊躥出來,撲向春朵,嗅著她的鞋,她的褲管。

五個月沒見,春朵怎么也不敢相信,她的黃狗白狗黑狗,已瘦得不成形。她把拐杖丟一邊,輪番撫摸著這些狗狗,心想,等會兒想辦法弄點肉,好好犒勞它們,在自己生命最灰暗的日子里,難得它們還死守陣地。

山沖里的兩排豬舍,破敗得快要倒塌,到處臟兮兮、亂糟糟的,七零八落的食槽里,還能看到風干了的豬屎和死蛆,蜘蛛在欄與欄之間,密密麻麻地織了網,四周積滿了灰塵。春朵看著看著,心里堵得慌,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她蹲下來,拾起地上的木水瓢,誰知,水瓢已腐朽了,缺掉了半邊。這偌大的豬場,一頭豬都沒有了。兩次大手術春朵沒有掉眼淚,今天,她站在空蕩蕩的豬場里號啕大哭。

這時,手機響了,是堂弟打過來的。又是催拿工錢。春朵有點火,但不敢發火,她用商量的口吻說:“能不能緩一緩,才出院,還未回到家呢?!贝蟾烹娫捘穷^不同意,在爭辯,春朵對著手機哭了,哭得很凄慘,她不只是哭自己的處境,更哭堂弟的無情,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催她要錢,這不等于催要她的命?春朵的淚水里摻雜著許多元素。住院期間,雞鴨豬狗照樣得吃得打理,請人,根本沒有人愿意到這個人煙稀少的山沖來幫忙。春朵想了想,還是叫堂弟過來幫忙吧!她許諾月工資三千元,終于說動堂弟過來幫忙。堂弟膽子大,敢一個人住在山沖。

這起交通事故本該由肇事者負全責,但因春朵未戴頭盔,交管部門出具的事故責任認定書,定性春朵負三成責任。肇事司機在春朵夫妻倆入院時墊付了八千元后,就再也不愿意多拔一毛錢了。春朵這三成醫藥費就得十三萬元,保險公司的賠付遲遲未到位,醫藥費用都得自己先墊付。治療到了后一階段,春朵就開始四處借錢了。春朵本想讓肇事司機墊付醫藥費,待保險的錢理賠下來再扣除,但人家不肯,揚言除非春朵同意保險公司提出的賠償數額,否則免談。

春朵網上查過,也請做律師的遠房阿叔粗略算過,自己應獲賠醫療費、誤工費、護理費、交通費、住宿費、住院伙食補助費等,遠不止對方給出的這個小數目,便一口拒絕了。春朵不聽理賠員的,她要依法取得相應的賠償。就因為這樣,春朵陷入遲遲不能出院的困境中。

車禍前,山沖還養著百來頭豬,幾百只雞鴨,一家人還盤算著年底賺了錢,買臺新的代步工具。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還未兌現就出事了。年前,春朵為了爭取春節前出院,能賣的她都讓堂弟賣了,但仍支付不起高昂的醫藥費,只能留在醫院過新年。在病房挨到初五,春朵一咬牙,想辦法借了幾萬元,終于在初七得以出院。

春朵未曾想到,山沖變得如此頹廢破敗。傷腿不容她站太久,她蹲了下來,兩眼無神地看著魚塘。這時,男人騎著自行車回到了山沖。山沖野草叢生,腐竹小作坊也被臺風刮去了半個屋頂,他沒有找到熟悉感,無所適從,走到墻邊蹲了下來,面無表情,茫然地看著這個破敗的家。他像以往工間休息那樣,取出香煙點燃,右手夾著,慢吞吞地吸煙,慢吞吞地吐煙,好像一切與他無關。一陣山風吹過,正好把煙霧吹到春朵的臉,春朵從出事到現在,窩在心里的一肚子火氣就上來了,她大聲罵道:“離我遠點,車怎么沒把你輾死?死了我還能獲賠幾十萬,還能解解燃眉之急?!蹦腥寺犃?,不反駁不氣惱,他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再給女人添亂,女人急了,真會把他攆出去的。再說,女人發火時他從來就是沉默。

眼下,春朵除了一塘的魚和幾只瘦狗,真的一無所有了。幾十頭豬在還不該出欄時已出欄了,別說養豬,連啟動腐竹生產的本錢也沒有了。

一整天,男人除了割幾捆魚草丟入魚塘,便無所事事地在春朵眼前晃來晃去,晃得她心煩意亂,又無可奈何。醫生叮囑過,男人腦袋有傷,少給他刺激,情緒波動不利于康復。

大過年的,本該一家人團聚,可兒子在哪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從城里有了蝸居,國平便獨立生活了。此刻,春朵突然覺得自己孤立無援。欠堂弟五個月工資一萬五千元,還有每月得還一千五百元的利息,哪來的錢?春朵急得口焦舌爛,煩躁不安。

2

春朵通宵未眠,第二天黎明就起床。她頂著寒露,跑到魚塘邊,對著眼前這二十畝魚塘,沉默地看了很久。塘里的大頭魚才三斤左右,正是長膘的時候,賣了太可惜,不賣,難道坐著等死?春朵望著兩排豬舍,撿起跟前的一塊小石子,用力向魚塘拋去,石仔拋出一個弧形后掉到塘里,濺起了一片小水花。她咬咬牙,一狠心便下定決心“清魚塘”。春朵要把家里唯一值錢的魚賣掉。興許這批大頭魚還能解她的燃眉之急。

好幾個月沒有聯系魚販了,春朵拿出手機,打了幾個電話,對方均沒接聽。沒有人接電話,那就上門聯系好了。春朵一不做二不休,也顧不得腿傷還未痊愈,騎上堂弟丟在屋角的摩托車就出發。她要出門找先前有過交易的魚販張。

一路上,不時有鑼鼓聲、鞭炮聲。春朵耳朵聾了一般,埋頭騎車,額頭上布滿密密的小汗珠。

前面就是魚販張的家。春朵踩在一地火紅的鞭炮紙屑上想敲門時,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大過年的,空著手上門,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輕輕敲響了門。

“誰???”春朵聽出是魚販張的聲音,喜出望外地應道:“我,春朵?!?/p>

“吱”的一聲,門開了。魚販張站在門口,吊著臉問:“什么事?”

春朵見他這個態度,本來笑著的臉一下子僵住了,小心翼翼地說,“我想清魚塘?!?/p>

“元宵節前不開工?!闭f完,門就關上了,把春朵丟在外面。

春朵勸自己不能泄氣。她調轉車頭又去找魚販莫……跑了一天,魚販都推說手上還有幾口魚塘等著要去清,得排隊,有的干脆說不接活兒。

回來的路上春朵想哭,但哭不出來,喉嚨哽著。難道真到了想上吊,卻找不到一條繩子的地步?她第一次感到絕望。她回到山沖,鎖上房門,倒在床上無聲地流淚。

快到中午時,春朵聽到門外有響聲,“騰”地從床上彈起來。打開門,男人和幾條瘦狗一起把門口團團圍著,男人一臉擔憂,瘦狗叼她的褲管……春朵看著這陣勢,有點小感動,推開男人擋住的路,向廚房走去。

住院五個月,生活費也是從親朋好友那借來的,前前后后加起來有一萬多了,雖然不多,按理伙食也該過得去,但堂弟每餐送來的飯菜都是白飯青菜,肉碎都難見到。春朵吃得滿嘴苦澀,滿腹傷心,卻不敢吭聲,生怕因自己的不滿,堂弟棄豬狗雞鴨而去。

這場車禍,雖然人未亡,但家是破了。兒子輟學了,變得有點自閉,不愛說話,不愛出門,甚至不愛吃飯。一家人都瘦得脫了相,連狗都瘦得只剩下一層皮。春朵把昨天煮好的那半鍋冷飯舀到狗食盆,幾條瘦狗一窩蜂搶著吃。

這時春朵也覺得肚子餓了,便洗干凈電飯煲淘米煮飯。往年春節,大魚大肉的,可現在,山沖只有兩只下蛋的老母雞,幾只老鴨。她舍不得殺。她讓男人去塘里釣條魚上來,一家人好些日子沒吃魚了,得犒勞一下自己,還有那幾條瘦狗。男人順從地拿起放在屋角的魚竿,向魚塘邊走去。

春朵擼起袖子,開始搞衛生。離家那么長時間,家里已成了老鼠蟑螂蚊蟲的地盤,滿屋子的老鼠屎,腥臭味充斥著整個空間,昨晚熏得整夜沒睡好。

屋子的東西都發霉了,好些木頭柜和椅子都讓白蟻蛀了,春朵把這些缺腿爛腳的家具搬到屋外的鳳眼樹下,兩只老母雞飛過去啄食白蟻,揚起滿天的塵土。狗也吠著從遠處躥過來搶食。

一番清理后,屋子腐爛的氣味漸漸散去,春朵餓得肚子貼到背脊了。怎么還不見男人回來?魚釣上來了嗎?她走出屋子,看到男人坐在他以往垂釣的那塊石頭上打瞌睡,春朵走近,他也沒發現。男人歪著頭,地上一攤口水,釣竿落在地上。

春朵上前推了男人一下,男人醒了,慌忙撿起地上的魚竿,拉起魚鉤,再上魚餌。釣魚是男人的絕活兒,若在以往,什么時候想吃魚,男人只要下釣,只用一會兒,魚兒準能上鉤。今天這是怎么了,春朵憂心忡忡。

她推開男人,自己下釣,只一會兒,就釣上一條魚來。

好幾個月了,春朵沒吃過這么可口的飯菜,看著男人狼吞虎咽,春朵好不傷感,她把一大塊魚腩夾到男人的碗里,男人拿在手里的筷子抖動了一下,大概是不習慣女人替自己夾菜吧,嘴巴也停止了咀嚼,看著春朵。

春朵被看得有點不知所措,停了一下,用筷子敲了一下男人的碗沿,示意他快吃。男人聽話地把魚腩送入嘴里,低頭吃飯了。這頓改善伙食的飯,春朵吃得很傷感。男人也像她自己那樣,治療期間沒大口吃過肉。瘦狗在桌子底下鬧翻了天,春朵還未吃飽,就把剩下的魚和熱飯攪拌在一起,拿到屋外喂狗去。

午飯后,太陽照遍山沖,這時山沖金光萬丈,也只有正午前后這短短的時光,山沖才有全方位的日照。這個時候也是春朵最喜愛的,她可以曬她的腐竹、曬她的菜干,還有她的被褥。

春朵自早上起床后,一刻不停地忙,已疲憊不堪,她回到簡易的平房里想休息,可被褥還在陽光下暴曬,她只好和衣躺在床板上休息。身子剛挨上床板,她就沉睡了過去。這半年來,春朵天天失眠,每次一合眼,就夢到向她橫沖直撞的汽車。今天特別的累,她竟熟睡了過去。

午后的山沖這時也靜了下來,風吹草動也顯得特別的柔和。

突然,一陣狗吠聲把春朵驚醒,她還想再賴一會兒床,誰知一陣清脆的敲門聲,徹底把她從床上拉起來。她揉揉眼睛,搖搖晃晃走了出來,定神一看,原來是常來釣魚的那位。

今天,他又帶好幾個人來。一到山沖,就直接敲門來拿存放在春朵屋里的一些釣具。春朵指著屋外地上的一堆雜物。沒好氣地說:“都搬出外面了,自己找吧!”

“哎呀!這魚竿好貴的哦,怎能隨便扔在地上了?”來人說。

“家都霉了,霉了的東西就不要了?!贝憾漕^也不抬地說。

他撿起魚竿,隨手找了一塊干布拭擦。一邊擦一邊說:“魚竿擦一下還能用?!?/p>

“能用也沒用了,沒魚可釣了,這魚已賣了,是別人的了?!贝憾淦届o地說,不像在撒謊。

他這才抬起頭看了看春朵,察覺到春朵的態度不同往日。

原來,在醫院時,春朵曾托這位常來釣魚的幫忙和醫院方面溝通,請醫院通融一下,醫藥費先記賬,等保險賠付下來馬上結清。但他說醫院是有規矩的,如果病人都這樣,醫院還用開門?這個不行,春朵又讓他出面求肇事者先墊付,但他推說不認識肇事者。再后來,他干脆不接春朵的電話……通過這件事,春朵覺得還是自己男人說得有道理,什么事都得靠自己,不能指望這些人。

他不想白來一趟,不死心地說:“魚塘未清,怎么算賣了呢?”

春朵怔了一下說:“我等錢用,估算的,已收人家的錢了?!?/p>

那人一聽馬上來精神了,大笑:“你收了人家錢了?那今天我們盡情釣啦,釣再多,你們也不損失??!”

“我清塘賣了,你們更不能釣?!?/p>

“你賣了還為人家死守魚塘干嗎?你看,今天我那些朋友也來了,給我個面子嘛?!?/p>

本來,春朵心中對他就有怨氣,加上自己還十萬火急等著錢用,不想給這幫無情無義的家伙釣,才撒謊說已估算賣了的。但春朵終究是心軟的人,聽他這么一說,臉就別過一邊不說話。他覺得春朵是默許了,得意揚揚地快步走到與他一同來的朋友跟前,揮揮手說:“走,各顯身手吧!”

春朵男人在一旁都看見了也聽見了,他兩眼通紅,怒目而視,指著這一伙人用客家話對著春朵大聲說:“你癲了,又讓這幫土匪釣魚?”

“哎呀,你別激動,別叫了,都釣多少次了,也不差這一次,以后不會再來了?!贝憾湟灿每图以拕衲腥?。

男人還是怒不可遏,拖長語氣“唔、唔、唔”地咆哮著,像一頭發怒的獅子,嚇倒了平日擁有最高話語權的春朵。春朵不想去觸碰他,趁著太陽還未下山,走到山路邊的菜地里除草,趁好天氣把草暴曬后燒成灰做肥料,等春雨來了好下菜種。把菜種好了,好歹,青菜能自給自足。

3

天快黑時,釣魚的人帶來的幾個大塑料儲物箱裝了不少魚,但他們還沒有走的意思,想趁入黑前放釣,釣最后一竿漂亮的。正當他們釣得出神時,身后“嘩啦、嘩啦、嘩啦”一陣猛響,轉頭一看,原來是春朵男人把他們裝著魚的幾個大塑料箱推倒,魚全部隨水一齊滑入了塘里。

“你,你,你——”那幫釣魚人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春朵男人沒事似的把塑料箱反扣,箱底朝天,一屁股坐上去,從口袋里搗出香煙抽了起來。

其中兩個垂釣者見狀,惱火地收起魚竿,從春朵男人背后,朝他坐著的塑料箱猛地一腳踢去。箱子“哐啷”一聲飛出老遠。春朵男人“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屁股痛得“呀呀”地叫,躺在地上起不來。春朵遠遠見了,丟下手頭上的活兒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來,大聲喝道:“你們有點良心??!他剛從醫院回來,再跌壞了,你們賠湯藥費?”春朵頭一次對這幫人發火。

這幫人一聽,瞟了一眼春朵,見她真的發脾氣了,趕緊狼狽地收拾東西,驚慌失措地迅速撤退。春朵走過去扶起滿身草梢的男人,指著幾條未滑入塘,在塘邊掙扎的魚,心疼地對男人說:“為這幾條魚,你值得拼命嗎?”男人哪里顧得上聽她的,爬過去馬上把還在塘邊跳動的魚撿起來,扔到塘水里去。

全家就這口魚塘值錢了,得想辦法用它再生錢。春朵想,我有一塘的魚,就不能利用微信解決眼前的窘境?

她回屋里舀了一大木瓢魚飼料,站在塘基,用力把飼料撒到塘里,瞬間,游來密密麻麻的魚搶食,塘面黑壓壓的一大片魚攪起了水花,春朵舉著手機搶拍了好幾張圖片,還特意用漁網網了兩條大魚拍攝下來,存在手機里。

晚上,春朵坐在廚房里,飯也不煮,忙著整理圖片,準備發到朋友圈。她想了許久,最后在圖片里配上“車禍劫后余生,急售山塘大頭魚,回籠資金自救”的文字。微信發出一會兒,立馬有很多魚販主動聯系春朵洽談清魚塘的那檔生意。甚至有幾個平時少聯系的朋友,直接發紅包過來慰問。

這個微信效果比她預期的更好。整個晚上,春朵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第二天一早,來了一撥人,談好價格就開始清塘了。春朵首先選了幾條大肥魚,送給了平時常關照她的朋友。自然,少不了留兩條最肥最大的,讓男人給山那邊木板廠的老板段青峰送過去。

幾天工夫,魚塘的魚就全清了。魚錢收到手,春朵掰著指頭算計著手上那點錢怎么用。加工腐竹?現在是淡季,沒有銷量就沒有利潤。思來想去,春朵還是覺得養豬劃算,生豬目前九元多一斤,仔豬三百多元一頭,五個月出欄,按平均兩百五十斤算,除了成本人工,還有幾百元賺,兩百頭豬養下來,有好幾萬賺呢!

可眼前這魚錢還遠不夠買仔豬。春朵又犯愁了。

晚上,春朵買了湯料回來,殺了只老鴨煲湯。鴨湯溫補,適合男人喝。無論如何,得先調理好男人的身體。這幾天清塘,春朵與男人天天吃賣不出去又舍不得丟的小魚仔,吃得滿口腥臭,已經反胃了。

車禍補償款還未下來,手里那點賣魚錢無論如何要先支付堂弟的工錢了,要不他會攪得自己什么事也做不成的。春朵決定先用手里剩下的錢全部買仔豬回來,慢慢發展壯大。

春朵要搶早養豬,她認定早春養殖利好這個理,因為自小聽爺爺說,一年春作首,六畜豬為先。春朵和男人花兩天時間把豬場清洗消毒,又把被風吹走了頂瓦漏雨的地方補好,單等仔豬進場。

選了個好日子,天還未亮,兩口子便起床一起出發到廣西的新地去買仔豬了。新地是廣西古墟,當地農民家家戶戶素來有養母豬的傳統習慣。春朵打聽仔細,計劃周密,她手上僅有的那一點錢,要花在刀刃上,以最少的錢辦最多的事。

春朵娘家在廣西,對于那里是熟悉的。她找到了當年的好姐妹小清,很快物色了好幾戶農家養的仔豬,花光手頭上的錢,購買了第一批八十頭仔豬,三頭母豬。

仔豬運回來后,平靜的山沖嘈雜起來,狗不停地吠,山沖很久沒有這些動物交響的聲音了。前幾天還像是一個被蟲子蛀空了的山沖,一下子恢復了生機,有了陽氣。春朵心里暢快,干活兒有勁,走路像一陣風吹過。

仔豬分別圈入十幾個豬欄里,春朵看著剩下的那十個空蕩蕩的豬欄,有了借錢的沖動,她想,如果有錢,再購買一批仔豬回來把空著的豬欄填滿,多好!

當晚,春朵一夜沒睡好。她夜里起來好幾趟,到豬場去看,小豬分別擠在豬舍東邊兩個角落里睡得呼呼呼,春朵心里那個高興勁就別提了??焯炝習r,春朵才迷迷糊糊睡過去。第二天一早,春朵喂過豬后,就盯著屋角剩下的那幾包豬飼料發愁。豬是買回來了,今后最大的開支是飼料,得想辦法。春朵算了一下手頭上的零錢,自己也嚇了一跳,手上那點錢,還不夠一個星期的飼料,這些錢用完后,飼料怎么續上?她心里發蒙,怪自己心大,貪過頭了,她急得嘴邊起了泡。

豬糧不能斷??!春朵最終決定賒飼料。那天,她收拾好自己,騎上摩托車到了縣城。找了一家平常有交易的飼料店,還未開口提出賒飼料的想法,老板瞇著眼睛先開口了:“我聽說你重生了,吉人天相??!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必有后福??!”頭發梳得滑溜溜的飼料店老板是個中年男子,對春朵很友好?!霸趺?,又做專業戶了?”老板不等春朵說明來意,就笑瞇瞇地豎起大拇指。春朵被說得不好意思,紅著臉把頭低下?!按憾?,我是真佩服你,一個女人,走過這個坎不容易??!你放心回去吧,你要的飼料我明天讓伙計送過去?!崩习宓乃?、干脆,是春朵意想不到的,她感激地向他鞠了一躬,得人相助,應感恩戴德,這是春朵在傳統文化里學來的。

春朵沒有起先那么絕望了,她相信自己會挺過這個難關的。

飼料店老板果不食言,第二天一早,一輛小型面包車按著響亮的喇叭開進了山沖。男人跑出去張望,皺成苦瓜一樣的臉機械性地舒展了開來,他有點手舞足蹈。他并不是為車里運的是什么興奮,而是有車有人進山沖,他就不會整天寂寞。

男人與送貨的司機合力卸下飼料后,面包車就慢慢駛出了山沖,一拐彎,就消失在山林中,男人還愣在那使勁地揮手。

仔豬一天天長大,春朵心情一天天好起來,當看到之前配種的三頭母豬日漸隆起的大肚子,更是心花怒放,覺得這些天日日夜夜忙在豬場,吃在豬場,甚至睡在豬場的艱辛值了。

鎮里農技站的站長下鄉來到山沖,了解情況后,回去寫了一則題為《夫妻身殘志堅,山沖養豬再創業》的新聞在鎮政府的網站上發布。很快,就被縣里、市里作為勵志的典型事跡轉載,點擊量驚人。

春朵一下子成了網紅?!拔逡弧眲趧庸澢?,還代表鎮養豬專業戶到市里參加鄉村農業振興經驗推介大會。這次回來之后,春朵家的豬飼料更不用愁了,有商家主動送過來,承諾先賒數,豬出欄了再還上。商家對這位身殘志堅的女子充滿信心。春朵除了心存感恩,壓力更大。這養殖業,聽起來容易,真正要做好,那是要多難有多難,春朵很清楚。

這場重大事故,春朵家僅有的兩個勞動力致殘,周邊的人都覺得這個家是沒希望了,連春朵自己也沒多大的信心翻身。然而,才三個月時間,這個家又顯生機了。春朵有時會自己捏一下自己,看看會不會痛,想想是不是真的。

不久,意氣風發的春朵,用車禍賠償款,購買了第二批仔豬回來,豬欄填滿了母豬、中豬、小豬。

許久以后,春朵無意中才知道,自己看似順利的一切,是段青峰暗地里幫助她的。她知道這個秘密后,感動得哭了,哭得稀里嘩啦的,把男人都嚇壞了??尥旰?,她站了起來,腰桿直了很多。她知道,養好這些豬,這個家就有希望了,一切就有希望了。

對于段青峰,春朵多少有點戒備。春朵剛到山沖時,段青峰有意無意半真半假地約過幾次春朵,春朵都婉拒了,她不想落下個壞名聲。有一次,段青峰硬是偷偷塞了件衣服給春朵。春朵一直把它藏在柜底,沒有穿過。春朵總覺得,段青峰身上有股痞氣,她不愿意太接近,但春朵每次見到他時,心里總像有團亂麻在纏繞著。她曾想過把衣服丟入腐竹鍋的灶口里,讓紅紅的烈火吞噬,可遲遲沒行動。

4

春朵這些天時不時地翻看日歷,計算著三頭母豬懷孕的時間點。屈指算算,已辛苦三個多月了,再過一個月,母豬該生產了,再過兩個多月,肉豬全部可出欄了。豬長得快,偶爾得個小毛病,到畜牧獸醫站買點獸藥回來,自己也能應付下來。眼看就能出欄了,春朵打理得更仔細,哪一頭豬今天吃少了,哪一頭豬身上出紅斑了,哪一頭豬蹄爛了,她了如指掌,她細心觀察慢慢學習,自己也快變獸醫了。

忙碌的日子過得很快,春朵臉色慢慢變得紅潤起來,盤在頭頂上的長發越發黑油油。春朵每天把長發盤得精致,插上橘色發夾,特別精神。

豬越長越大,食量不斷增加,送飼料的、送母豬料的、送疫苗獸藥的人來得越來越密。早前養的那批雞鴨也開始下蛋了,收購雞蛋鴨蛋的商販幾乎天天上門來。這些人一來,給人煙稀少的山沖帶來了熱鬧。

總有這么幾個老板,送了料、稱了蛋不走,喜歡看看山沖的風景,在百香果棚下乘乘涼,要不就摘兩只木瓜,買只鴨子。有人干脆整天在塘邊釣魚。春朵男人自然也陪著這些人垂釣,陪著一塊樂。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著,春朵心中充滿希望,好日子快到了。

春朵正在喂豬,聽到兒子國平的聲音,立馬丟下手里的木瓢,跨出了豬欄迎上去。只見兒子正騎著自行車在半山沖向沖尾喊,似乎有重要事。春朵喜憂參半,她不知道這次兒子回來,會不會又鬧著個什么花樣。

謝天謝地,這次沒有,國平只是讓她去學校聯系,讓他重新復讀。這是兩年多以來,兒子給春朵帶來唯一的欣慰。春朵不停地點頭,眼里都冒出了淚花。自從車禍以后,家里變化最大的就是兒子。他游戲無度、日夜不分,休學了一個學期。春朵對兒子一直很內疚,兒子正是青春期時,春朵為生計疲于奔命,無暇顧及。不久,又因車禍,搞得家不成家。本來嘛,兒子的成績挺好的,一場車禍,天塌下來了,也砸中了兒子。這幾個月,家里逐漸回歸正常了,但兒子國平跑得無影無蹤,沒回過山沖。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他竟要求復學。

春朵不敢耽擱,馬上換衣服。要在下班前趕到學校。臨出門時,國平從身后叫了一聲“媽”,春朵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兒,她生怕兒子又變卦。但還是回過頭來看著兒子。國平說:“媽,早點回來?!贝憾潼c頭,轉回身,眼淚就流了下來,長久以來,兒子沒說過這么寬心的話。

山沖路邊的杜鵑花全謝了,夏季已近。出其不意地,兒子給了春朵這么大的一個驚喜。整整一天,春朵來來回回跑學校跑菜市場,渾身熱烘烘的,她樂得哼了幾首民歌。

春朵辦完手續回到山沖,馬上殺了只大公雞。又讓國平鉆進床底下,把去年泡的那壇蛇酒抱出來,她想痛快地大醉一場。

倒滿杯,一家人開懷暢飲。酒過三巡,肉也吃得差不多了,春朵真醉了,她打著飽嗝站起來,搖搖晃晃地用手指著桌子上的殘羹剩菜,對兒子說:“這些不用管了,明天我來收拾?!闭f完,扶著墻走進房間,一頭栽到床上睡過去。

春朵半夜醒來時,口渴得厲害,她推推身旁的男人,想讓他給自己倒杯開水,可男人睡得呼嚕嚕的。她只好自己撐著起來,倒了杯水,仰頭喝個精光后,摸黑爬上床繼續睡。也許剛才起來沒添衣裳,山沖寒氣重,這會兒春朵全醒了,感覺特別的冷。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牙齒還是在打架。她把身子挨近男人,想相互取暖??赡腥怂盟?,沒有反應,她干脆自己鉆進男人的被窩,貼著男人后背脊,身子才慢慢暖和起來,牙齒也不打架了。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春朵“吱”地推開門,豬舍里的豬聽到有動靜“嗷、嗷、嗷”叫了起來,整個山沖開始喧鬧起來。

這時,男人從春朵身邊走出來,揉揉眼睛,臉也不洗,直奔豬舍,拿起鐵鏟開始鏟豬屎了。從第一排第一個豬欄開始鏟,鏟到最后一排最后一個豬欄結束,男人速度再快,也要干一個多小時,其間提著裝豬屎的桶,在各豬欄跨出跨進,把滿滿的一桶豬糞倒入推斗車運到塘基倒入魚塘。隨后又開始沖洗一個個豬欄,每次都干得滿頭大汗,從來也沒有聽他叫過苦。每天做好早餐,春朵總是對著豬舍喊:“先吃早餐,吃了接著干?!蹦腥嘶貞f:“喂了豬再吃?!贝憾渥屇腥烁墒裁椿顑?,他都能賣力干好,春朵從來沒有否定過他的勞動效率,這要放在計工分的年代,他算是一把掙工分的好手。

養豬累。春朵總想,豬場基礎設施落后啊,若有錢,就建一個自動化的,不用鏟豬屎,不用人工投入飼料就好了,可眼下,對春朵來說那是奢望。

春朵每天總要梳洗一番,吃過早餐,才開始一天的勞作。她從屋子里拖出兩包飼料,抬上鐵斗車。解封。推著車進豬舍。豬欄里所有的豬都叫了起來,叫聲快要把豬場掀翻。豬們爭先恐后往春朵的方向擠,笨拙地伸出前爪,搭在圍欄上等待主人放飼料。

春朵用大木瓢在鐵斗車里鏟起一瓢瓢飼料,不停地往豬食槽里放。前面放過飼料的豬欄靜了下來,豬們低著頭忙著搶食,后面還未上飼料的豬欄,豬叫得更厲害。這時,男人沖洗完豬舍也過來幫忙。

兩人推著飼料到了最后一個豬欄,只見豬欄又是空蕩蕩。男人大聲喊:“兩只豬冠軍又跳出來跑了,不用放飼料了?!?/p>

最后這個豬欄關著兩頭長白豬,長白豬身長腿高,天天跨欄跳出豬欄,每次趕回豬欄,人一轉身,它們又跳了出來。春朵曾試過把豬欄加高一條杉木,足高出其他豬欄十幾厘米,但仍擋不住它們跨欄跳出來。這兩頭約莫一百多斤的豬,一公一母,豬身長,四肢壯,因為還未長膘,沒有脂肪累贅,十分機靈,翻越圍欄像吃生菜般容易,就一蹬腿的事兒。那天兒子回到山沖,看到這兩頭跳出跳入的豬,就替它起了名字叫豬冠軍。春朵和男人覺得這兩頭豬叫豬冠軍很貼切,也開始跟著兒子叫開來了。

因為這兩頭運動型的豬總愛跳出來,沿著沖尾的山溪往上覓食,將近一個月了,春朵都沒有好好喂過它們。兩頭豬冠軍跳出圍欄,有一餐無一餐的,幾近成了野豬,春朵也懶得管,放任自由。

豬喂好了,這個時候才是男人吃早餐的時候。趁男人進廚房吃早餐,春朵提一籃干玉米棒子,找張小木凳坐下,雙手使勁地捻剝玉米粒,不時把捻下的玉米粒撒向跟前那群雞,一群土雞,飛高飛低啄吃,惹得塵埃滿天飛。

突然,黃狗叫得兇猛,春朵抬頭透過塵霧張望,只見兩位村干部向山沖走來。春朵她不言不語,照樣手剝玉米,撒向雞群,引得雞飛狗叫,塵埃把村干部嗆得連連后退。 春朵手里不停地剝,不停地撒,塵埃更大,這些人干脆丟下公文袋,跑到魚塘的另一邊看風景去了。

上次清了塘,春朵放了魚苗。魚塘邊,村干部把春朵剛才割下來的青草,抱了一捆往魚塘里丟,水里飛來了一大群魚,密密麻麻的,把塘水也攪得翻起了水花。上次清塘后,春朵很快又儲水重新放魚苗了,時間不長,魚兒還不大??蓴盗慷???吹剿潞诤鹾醯囊淮笕盒◆~,他們驚喜地叫了起來。

等春朵喂好了雞,村干部才走了過來。其中一位把文件袋的資料拿出來,讓春朵看,春朵把頭扭過一邊,騙他們說不識字。村干部只好解讀說:“是這樣的,最近很多地方的豬發生瘟疫。我們上門來,就是請你們做好防疫工作,密切注意生豬動態,做好消毒,把風險降到最低?!贝甯刹堪讶绾巫龊梅揽毓ぷ飨虼憾渥髁撕唵味笠妮o導后,把文件袋遞給春朵,春朵抬起頭,有點茫然,但還是順從地接了過來。然后請坐,轉身泡茶……春朵很感激他們的提醒。

村干部離開山沖后,春朵拿出文件袋的資料,認真地翻看了起來。資料顯示:最近多地流行一種急性的豬瘟,這種病疫是發熱傳染性很高的濾過性病毒所引起的豬病,其特征是發病過程短,但死亡率高達100%,表現為發熱、皮膚發紺等癥狀。相關部門印發了宣傳資料,提醒各大養殖場注意,不要從沒有資質的種豬場引豬種購仔豬,不要帶豬肉和豬肉制品入豬場;減少人員出入,少外出、少聚餐,外出返場要隔離一至兩天;控制車輛物料入場,謝絕推銷人員進場。

最后還特別告誡:發現疑似病例立即隔離、送檢、上報。密切關注鄰近地區和周邊豬場疫情狀況,盡可能將防控級別提升至最高。春朵越看越擔心,她手里拿著資料,以致忘記了做午飯。

一陣風把春朵吹醒,她身子打了個冷戰,眼前這兩百多頭豬,面臨著這么嚴重的境況?她擔心起來。

5

春朵的擔心很快就應驗了 。

那天早上,天空黑壓壓,遠處隱約的雷鳴一聲接一聲,眼看暴雨就要來了。春朵喂豬時,發現那頭快要生崽的母豬不吃不喝,她特別測了一下母豬的體溫,有點高,她猜測也許懷孕期就是這樣的。為穩妥起見,她打了一針板藍根、一針安乃近后,便蹲在豬欄旁觀察母豬的情況。只見母豬在食槽嗅了嗅,舔了一下飼料就別過頭,走到角落里躺了下來,春朵走過來,輕輕地踢了一下母豬的后腳,母豬直哼,可就是不站起來。

母豬厭食,春朵不敢大意,一個下午她憂心忡忡,不時到豬欄察看那頭厭食的母豬。每去一次,她的心就抽緊一點,那頭四百來斤的母豬,身子越發燙了,耳朵爬滿了蒼蠅,春朵用扇子拼命趕,可這邊趕走那邊來。春朵看著豬的狀況不見好轉,不敢耽誤,趕緊到鎮里請來了獸醫。

獸醫到豬場時,剛好太陽下山,天開始涼下來。他戴著口罩、手套,跨進豬欄,只一會兒就出來了,一臉嚴肅地對春朵說:“這豬的癥狀疑似最嚴重的豬瘟,其他的豬恐怕也染上了,你趕緊到鎮里請技術員來確認后統一處理吧?!闭f完,他把口罩和手套一起扔在草地上,開車絕塵而去。

春朵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昨天還好好的,眼看就要下仔豬了,下了仔豬一個月后就能變錢了,怎么可能呢?不會的,春朵自我安慰,春朵不愿意相信。

以往,母豬沒胃口,春朵總要給它開小灶的。她飛快地跑到廚房,猛火煮了一鍋粥。春朵在散發著米香還溫熱的粥里加了一點飼料,提到母豬欄,把它倒進了食槽。

直到熱氣慢慢散盡,白粥徹底涼透了,躺在地上的母豬也沒站起來吃一口。其實,整天困在山沖忙碌的春朵哪里知道,此刻,嶺南大地正發生空前嚴重的豬瘟。疫情來得迅猛,山下不遠處,一個大型的養豬場,幾日之間,五百七十三頭豬幾乎全部暴斃了,請了幾輛卡車和鉤機,才把死豬運走深埋處理掉。

春朵徹夜難眠,快天亮了,才迷迷糊糊睡過去。第二天醒來,春朵第一時間跑去看那頭母豬。此時,母豬四只腳已伸得直直的。春朵嚇壞了,回屋里拖著男人出來,讓男人去踢一下母豬。男人也順從,真的就朝豬身上踢了兩下,母豬一動也不動,早已僵硬了。春朵身體戰栗起來,抖動得像篩糠,她從未曾想過,這頭大母豬會這樣死去。

男人面無表情,雙眉緊蹙,臉皺成苦瓜樣。春朵知道他心里不好受,畢竟,天天和豬在一起。他蹲在地上抽香煙,一支接一支,煙味嗆得春朵連連咳嗽,她走出豬舍,看著天上的一片烏云,愁眉鎖得更緊。春朵不知道究竟該不該把這頭病死的母豬報到鎮上。上次村干部來通知,遇疫情要上報,上報就意味著全場的大豬中豬小豬,將統統被填埋處理,政府補貼養殖戶二百至四百元一頭。春朵盯著那頭死去的母豬,再看看那些還像平常那樣蠻精神的豬,僥幸心理驅使,春朵決定孤注一擲……

春朵回屋里找來一條粗繩索,指揮男人把母豬的兩只前腿和兩只后腿捆綁起來。春朵在男人跟前,從來是說一不二,男人也不敢逆春朵心意,只管埋頭干了起來。他捆綁好后,春朵用一條長長的竹竿在豬腿之間穿過,自己在這一頭,男人在另一頭,她要把死豬偷偷抬去埋了??蓛扇撕吆吡税胩煲蔡Р黄疬@頭死去的大母豬。

春朵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指插入頭發里。再站起來時,指揮男人把綁豬腳的那根繩子搭在背上,走在前面死命拉,春朵在后面用木杠撬,一步步向前移,終于把死豬移出豬場,移動到離豬舍較遠的山坡下,兩人挖了半天坑,才把母豬填埋掉。

從坡下爬回來,兩人筋疲力盡,豬舍里的豬“嚕嚕?!钡亟?,男人拿起豬屎鏟,開始清理豬欄,準備喂豬的前期工作了。春朵累得倒在椅子上歇息。她頭痛欲裂,在回顧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想弄清楚哪出了問題。是啊,自己比以往更小心地飼養這批豬,怎么就攤上病了呢?不行,得到鎮里再買預防藥。春朵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戴上頭盔,騎著摩托車飛奔下山。

過了午飯時間很久,春朵還未回來。男人心慌慌的,坐立不安,他飯也不煮,跑到山沖路口等春朵回來,左等右等不見,心急火燎地回到沖尾,推出在墻角停放的自行車,要出去找春朵。這時,傳來春朵摩托車的聲音,他丟下自行車,跑了過去。

春朵面無血色,支好摩托車,支使男人把車尾架上的兩包消毒粉搬到飼料房的角落里,她徑自走回屋。男人見了春朵,急得揮動雙手指著豬舍,張開口想說話,可就是說不出話來。急得跑到春朵跟前,指著豬舍吐出:“豬、豬、豬,又那樣了?!北緛硪稽c不口吃的男人,這時口吃起來。春朵一聽,丟下手里的車鎖匙和一袋獸藥,疾步走到豬場。豬欄里的很多豬皮膚發紺、發熱。

中招了,昨天沒聽獸醫的,真被他言中。豬舍已有一頭豬倒在地上,像早上那頭母豬一樣,四腳伸直。春朵一看這陣勢,哭著跪了下來。才哭幾下,就止住了,她站了起來,慌亂地掏出手機,接通電話,把豬舍情況在電話里說完,就癱軟在地上。春朵這一倒地,把男人嚇壞了,他手忙腳亂地把春朵抱起來往屋里走,他邊喊邊跑,把春朵放床上使勁搖。

好一會兒,春朵才醒來,她全身酸痛,硬要撐起疲憊的身子。男人把她扶了起來后,便趕緊到廚房舀了一碗白粥端了過來。春朵端起碗仰頭趁熱把粥喝了。

很快,山沖來了一輛車,是鎮、村的干部,幾個人從車上下來,領隊的是一名鎮干部,他指揮隨同而來的村干部清點豬場的數目,自己則左手拿著筆記本,右手拿筆,走近春朵問:“共養幾頭豬了?”

“二百零三頭?!?/p>

“大肉豬多少?中豬多少?小豬多少?母豬多少?”

“大肉豬好像八十六頭……”

鎮干部說:“不能估算,要精準數。你剛才電話里不是說這豬,你就像養自己的小孩那樣精心伺候的嗎?怎么?報個數都報不準,干脆點?!?/p>

豬場內有多少頭豬,春朵心里十分清楚,她懶得說,他們不懂此時春朵的心情。這幾個數一旦確認下來,這三十個豬欄的豬立馬就會在自己面前消失。春朵是不舍,是不甘心。這時,“撲通”一聲,一頭豬倒地身亡。鎮干部說:“倒地的豬不列入補貼范圍,你還是趕快報數,雙方確認下來,要不損失更大。春朵已麻木了,政策再怎么補,也補不回春朵的心血。

鎮干部把數量和類別跟春朵確認了兩遍,雙方簽名后,留下兩名村干部,全都離開了。

村干部問:“找人開始動手吧!”

春朵神情慌張:“哪找去?你們替我找?!?/p>

兩名村干部商量后對春朵說:“行,得要兩千塊錢,你準備好吧?!?/p>

這錢哪找去呢?春朵摸了摸口袋,突然想起前天賣鴨子的兩千多元還放著沒用,便向村干部點了點頭。

傍晚,村干部為春朵請來幾位民工,開始撲殺豬場的生豬了。豬場一下子變得殺氣騰騰,高壓的電擊棒,一棒一棒擊向豬身,生豬嗷嗷狂叫后倒地而亡。春朵閉上眼睛,她不敢看下去,她雙手抱著腦袋,跌坐在豬場門口的木條沙發上。當生豬號叫的聲音消失時,春朵從木條沙發上站了起來,一眼看到豬舍里全是一頭頭倒地的豬,白茫茫一片,特別扎眼。

自第一頭母豬染病后,春朵兩天兩夜沒合眼了,就盯著那些豬,死死盯著,盯到最后,還是全軍覆沒。春朵感覺頭重腳輕,眼前一黑,順著木柱子滑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一輛挖掘機和一輛卡車在春朵還未蘇醒時,開進山沖來,不一會兒,就把倒地的豬全部運走了。春朵醒來時,山沖已寂靜下來了,離山沖很遠的地方,有一大片新土,春朵知道,她的豬,全埋在新土下面。錐心的痛又襲上心頭。春朵在醫院時,傷腿曾感染了,醫生說最壞的結果是截肢,那時,春朵也只是悄悄抹淚。

春朵遠遠地看著這片微微拱起的新土,失聲痛哭,直哭到癱在地上。她最后的一點斗志此刻也消耗殆盡了,她知道,這一次,她把全部身家拼進去了,不會再有翻身的機會了,她欠下的那些債務,怕是難以還清了。

好一會兒,她才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走進兩排長長的豬舍里。春朵的豬場又一次變得空蕩蕩。那些餓了一天的家禽看到主人走動,雞飛狗跳的,抗議主人沒有喂食。屋里還剩下幾包豬飼料,春朵走過去拖了一包豬飼料出來,用鏟子在袋子上捅了幾個洞,雞鴨一窩蜂涌過去,噎著咽下粗顆粒的豬飼料。

這時,春朵才想起,剛才清點豬的時候,就沒見男人的影子。男人到哪去了?她開始四處尋找,找遍山沖,也沒有找到。春朵想起來了,處理豬的時候,男人跑到豬跟前張開手拼命攔住,那些人只好叫春朵去勸說。春朵是流著淚連推帶罵趕他走的,男人盯了春朵一會兒,想還口,最后只跺了一下腳,氣鼓鼓地向沖尾走了。

這回,春朵真的是感到天塌下來了。

天漸黑,整個山沖一片靜寂。春朵的心慌得很,她騎著摩托車,已在山沖附近來回找過兩遍了,但連男人的影子也沒看到。突然,她想起沖尾有一條小路,直通后山樹林,他會不會在那呢?春朵丟下摩托車,領上一只黑狗,一起沿著小路向前走。黑狗在前面跑,春朵在后面追,直走得氣喘如牛,春朵快挨不住了,蹲下來喘氣。這時,黑狗一聲聲急吠,往前狂跑,春朵知道,黑狗找到男人了。她站了起來,也往前沖,密林下面,只見男人站在溪水邊,褲管一高一低,身上邋里邋遢的,斜拉的臉像只苦瓜,一動也不動,似一尊木雕。

春朵走過去,往他身上打了一拳。男人沒有說話。連春朵的手在他眼前晃動,他也不眨眼。春朵突然就害怕起來。她坐在一塊石頭上,掩面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哭聲越來越大,在大山里回蕩起來,直哭到聲音嘶啞,頭發散亂。

自己一輩子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怎會接二連三遭遇災難,還一次比一次悲慘,是老天打瞌睡了?還是自己命運不好?

天漸漸黑了下來,溪水邊傳出石蛤的叫聲,山沖的蚊蟲一齊襲擊他們了。男人扯了一下春朵的衣領說,回家吧!春朵抬起垂下的頭,伸出手來,讓男人拉一把,男人邊拉邊說:“你自己回家吧!”

春朵盯著他看了許久,問,“你留在這干嗎呢?”

“我想和豬冠軍一起,明天我在這里搭個木棚子讓它們住進去再回去?!?/p>

“豬冠軍?”

男人指了指那邊微微動的亂草。春朵仔細一聽,是豬拱泥的聲音,她遠遠看去,哎,真是這對小情侶噢。

她轉身趕緊扯著男人離開:“快走,我們回家,沖涼換衣服,把頭也洗了,鞋換了再來?!痹缜版偢刹克蛠淼馁Y料,春朵看過,知道消毒、隔離這些預防措施。

6

芒種前的一天清晨,春朵推開門,山沖一片沉寂。以往,只要推開門,豬舍里立馬傳出豬的叫聲。春朵看著空無一物的豬舍,傷感起來。

男人一早就不見了。換下的幾件衣服堆在地上。屋角的兩大袋石灰也消失了。春朵知道男人去了沖尾。春朵胡亂吃了兩口早餐,也不管那些餓得呀呀叫的雞鴨狗,關上門,疲憊地倒在床上。這幾天處理這些豬,折騰得筋疲力盡,昨晚衣著單薄在山沖就著涼了,回來又睡不好,此刻,她全身肌肉酸痛,像散了骨架,沉沉睡去。

春朵病了。病來如山倒,身體一向像男人般健壯的春朵,因為高燒不退,在床上一直處于半昏迷狀態,連段青峰為她請來醫生給她打了退燒針,灌了藥她都不知道。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只是迷糊中,她感覺有一個人在山沖走動,靜靜的山沖里,踩動草葉的腳步聲她能聽見。有誰?無非就是自己的男人,豬全死了,男人又無所事事,除了趕著他的狗到沖尾看那兩頭豬,偶爾還能捉條蛇或狐貍回來。是蛇就泡酒,是狐貍就用稻草烤過后生燜做下酒菜。

春朵想爬起來看看,但身體像灌了鉛,沉沉的居然起不來。她繼續昏睡.可屋外一直有人走動的聲音,不像是男人的腳步。這破山沖,沒有一點值錢的東西,管它呢,春朵懶得起來看是什么動靜了,她在床上迷糊糊地撐著。

春朵躺在床上,腦海里一會兒是自己那些欠單,一會兒是一地的死豬,一會兒是那堆新土……一幕幕飄過眼前。這些,對這個剛起步的家,等于天塌了下來,壓得她翻不了身。

再次醒來時,她好像聽到兒子國平在身邊嚶嚶哭泣,聲音很低。春朵這回徹底地醒了過來。原來國平真的坐在床邊,看到春朵醒了,趕緊扶她坐起來,遞給她一杯開水。

國平驚喜地叫道:“媽,您醒了,快吃藥?!?/p>

春朵氣若游絲,問:“什么藥?”

“剛才段老板請了醫生過來給你開的藥。媽,你病了也不跟我說一聲,要不是爸爸打電話讓我回來一趟,我還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p>

“你爸叫你回的?你爸這次知道輕重了?!贝憾淇嘈α艘幌?,問兒子:“你認識那個段老板?”

“怎么不認識,我們可熟了。你們住醫院時,我天天跑到他的板廠玩,他人可好了,常常留我吃飯,是他叫我回學校上課的。媽,你知道他的板廠有多賺錢?”兒子看著媽媽的臉,期待媽媽猜猜。春朵說:“大生意有大生意的風險,小生意有小生意的難處,誰家都有難處的?!?/p>

“我們家怎么就是養豬的?” 國平問。春朵沒有回答,但她心里有一絲絲的欣慰,兒子一天天成熟、轉變。原來,是段青峰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這時,手機似乎知道主人醒了,嘀嘀嘀響個不停,微信也不斷,她知道是那些討債的人。都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她不想看微信,但又不得不面對。打開微信,正如她所料,都是討債的,而且還不少。之前都樂意賒賬的老板,知道春朵豬場出事了,不約而同地開始集體討債。

春朵面向空蕩蕩的豬場,兩眼無神地在山沖小平房里耗了一天。這次,難道是徹底沒有翻身機會了?難道今后就躲著那些債務過日子?春朵看著在窗前看書的國平,心有不甘。她想,干脆破釜沉舟,把房子抵押,向銀行貸款。

正當春朵要下決心時,萬萬沒想到,她收到了段青峰的微信。春朵如夢中驚醒,有一種絕處逢生的感覺。不到走投無路的時刻,春朵絕不會往他這邊想的,即使現在走投無路,也特別不愿意往他那邊去想,因為春朵對他,天生有一種抗拒,借誰的錢,也不能借他的錢那種特別強烈的感覺。

曾經,春朵與段青峰是一種信任的買賣關系,后來,莫名其妙地就不來往了,再后來,莫名其妙的,各自都消失在對方的視野。但逢年過節,春朵總是叫男人給他送去雞鴨什么的,畢竟,這些年段青峰給她太多的幫助,不能忘恩負義。

這場豬瘟,徹底掏空了春朵所有積蓄和車禍補償款,還欠下一屁股的債。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追債的電話、微信、短信像炮彈轟炸,春朵嘴皮說破也擋不住,挨了幾天,春朵徹底崩潰。

春朵決定去找段青峰了。出門前,春朵想找一身漂亮整潔的衣服,去面對那位不是丈夫的男人,可翻遍了家里所有的柜子,也找不出一件像樣的衣服,好幾年了,春朵沒有為自己添過一件新衣。

按捺不住,春朵還是找出藏在柜子底下當年段青峰送給她的那件衣服。衣服很合體,量身定做似的,不松不緊。

其實,春朵穿啥衣服都好看,她身材苗條,長相耐看。初夏的山沖,夜黑得晚,山風吹在身上特別涼快。春朵找出一條粉色的絲巾,掛在脖子上,懷里揣著房產證,開著摩托車向段青峰的板廠出發。

春朵到板廠時,已是夜晚了。天空黑漆漆的。板廠的柴皮、木梢,零星堆放著,高低不平的地,本來就很難行走,何況春朵今晚穿著那雙閑置已久的半高跟鞋。那雙高跟鞋,還是為了參加兒子學校家長會時特意買的。

春朵摸索著向前走。板廠的板堆得山高,木糠也堆得山高,一陣風吹來,漫天是木屑。春朵怕木屑吹到臉上,用絲巾把臉圍起來,又擔心絲巾把臉上剛涂上的面霜拭去,撐開五指頂著圍巾,只露出一雙眼睛。她半瞇著眼,直奔還亮著燈的板廠辦公室。

才推開門,就傳來段青峰沙啞的聲音:“風終于把你吹來了?”段青峰背對著春朵說這話,春朵看不到他的臉, 摸不準他的態度。這倒無所謂,她知道世事難料,他如今是什么心態春朵不知道。如果不是走到這一步,她也不會一個人到板廠來的,更不會放下自尊找段青峰談錢的事。

叫段青峰的男人,生得不丑,眉眼干凈,身材威武,頭發有點微卷,也稱得上是位帥氣的生意人。春朵哪里知道,她一踏入板廠,段青峰就站在窗戶邊盯著她看了。

春朵扯下圍巾,說,“好久沒來了,這木糠都堆成兩座山了,沒人要?”這算是打招呼了,他們通過木糠認識,今天也從木糠開始話題。

段青峰眉宇間緊皺了一下,很快,就轉過身來盯著春朵說,“要的人多了,這是給你留下來的?!?/p>

春朵躲開他的目光,“嗯”了一聲。她心里有點小感動,也有點尷尬。

春朵天生一張好看的面孔,白白凈凈,窩在山沖早晚沒陽光,雖然天天勞碌,皮膚也不見黑。此刻,紅撲撲的臉蛋像化了妝。其實,天生麗質的春朵很久沒化妝了,最講究時也就搽點面霜,剛才出門到這之前,她就特意搽了點面霜。

春朵眼睛瞄著窗外,其實她是想在玻璃鏡里看段青峰。朦朧的窗玻璃上,春朵隱約看到段青峰怪怪的表情。此時,段青峰也在玻璃窗瞥春朵。只是春朵不知道。一時間,這辦公室里靜靜的,屋外有蛙聲傳來。

段青峰的板廠規模很大,但辦公室卻很小。夜深人靜,段青峰的呼吸春朵也能聽到。春朵自從承包了山沖,一直都沒有放棄做腐竹的家傳手藝,春朵做腐竹拉漿,從來燒的是木糠,所以一直與段青峰的板廠有聯系。板廠老板段青峰自第一次見過春朵后,對春朵格外關照。木糠在當地常常供不應求,特別是在下半年,很多腐竹作坊常常是因為找不到木糠而停產。但什么時候春朵家的農用車到,就肯定不會空車回去,總是滿載木糠。木糠是板廠專門留給春朵的,說白了,是段青峰留給春朵的。一來二去,春朵身為外鄉人,對段青峰有了好感,逢年過節,總讓男人給他送只雞或鴨表示感謝。

段青峰有家室,春朵有男人,兩人心知肚明,但段青峰看她的時候眼里總有些東西。有好幾次,春朵到板廠裝木糠時,只要她男人不在,段青峰就會走過來跟她聊上幾句。春朵是懂的,但她假裝不懂,低頭裝木糠入袋,再一袋袋搬上農用拖拉機。段青峰偶爾過來搭把手,有意無意地,總會觸碰到春朵的身子,春朵總是輕輕退后一步。有一年冬天,春朵裝木糠時,段青峰拉過她的手,問她怎不涂點防曬霜。春朵不回答,巧妙地把手抽走。段青峰說下次我帶你上城里,送你兩瓶。

對于段青峰的心思,春朵心照不宣。但春朵拒他千里,她為男人堅守著自己。男人是頂著壓力迎娶了二婚的春朵。捫心自問,當年自己的處境,確實是舉步維艱,這男人肯接納自己,今天無論如何不能辜負他。

與男人結婚后,夫妻倆每天凌晨三點鐘起床泡豆,回去睡個囫圇覺后,便正式起床磨豆漿拉腐竹了。她和男人配合得很好,重活兒臟活兒男人干,春朵拉過第一趟腐竹,大陽就出來了,這時,再不喂雞喂鴨喂豬喂狗,它們的叫聲會把山沖扛起來的。于是,春朵離開拉腐竹的長鍋,開始弄那些雞鴨豬狗了。男人總是在這個時候接替春朵接著拉腐竹。這兩年,春朵堅持用豆渣發酵喂豬,豬長得快,錢也來得快,兩口子越干越歡。正當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眼看就致富了,命運卻接二連三給春朵家致命打擊。

對春朵的心思,段青峰摸不透??啥吻喾逡埠薏黄疬@個女人。逢年過節的,她就會讓男人送雞送鴨外帶一包腐竹上門,把他當成大哥敬著。今夜,段老板對春朵不冷不熱,讓春朵有點擔心。段青峰背過去倒茶時,春朵想對他說自己在來的路上想好的話,但不知怎么的,見了段青峰,竟不知從哪說起了,開不了口。

春朵看了一下自己還有點跛的腿想,難道段青峰看自己這條傷腿不舒服?她站在段青峰身后想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說:“段老板,你看我這條腿,還得養傷,這木糠我暫時不能用,你還是賣了吧,多少人等著木糠用?!?/p>

春朵這條傷腿,平??床怀鍪裁磫栴},這幾天超強的精神折磨和身體的透支,走起來顯得有點跛。

段青峰轉過身來,指著沙發讓春朵坐下?!斑@點木糠錢,我不缺,還是給你留著。聽說你要借錢,為什么不找我?”他盯著春朵問。

其實春朵躺在醫院時,相識的面孔在腦海里過了一遍又一遍,親戚朋友里,既有錢又肯借錢給她的屈指可數,而且在住院期間早已借了個遍?,F在身上一大筆債務,思來想去,走投無路了,她才跑到板廠來找段青峰的,她不想欠他太多人情,這人情不好還??纱憾湔驹谶@里時,她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幸好,段青峰自己先提出了。

春朵與段青峰目光對接,她從段青峰的眼中看不到任何虛偽和欺騙,只有支持和信任。這段時間,曾設想過多少次見面的情形,可真到這個時刻,她卻有點無所適從。她眼睛有點濕潤,趕緊掏出紙巾拭擦。

段青峰見了,走到她跟前,伸出雙手要拍一下春朵的肩膀。

春朵的心撲騰撲騰的,緊張得趕緊閉上眼睛……

段青峰手伸到她跟前時,確實想拍一下她的肩膀或擁抱一下的,以示安慰,但看到春朵緊張得閉上了眼,他的手便沒有落下來,僅盯著這張臉看。

段青峰靜靜地看著沙發上的春朵,最后還是轉過身,去為春朵倒了一杯開水。

…………

春朵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興建母豬養殖場的事與段青峰談得漂亮,美滿的結果連春朵自己都感到意外,本想讓段青峰幫忙貸款的,結果,段青峰不等春朵把話說完,便說:“別貸款,我來投資好了?!彼B春朵隨身帶去的房產證也不肯收下。

這么順利拿到錢,本是件很高興的事情,可春朵怎么覺得自己心里有點不著邊的忐忑。春朵心里沒譜,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慶幸。

7

回山沖的路上,春朵一直琢磨著剛才段青峰的舉手投足,猜測他的心思。為啥?他未等自己說完,就表示愿意投資八十萬養殖母豬,難道他不知道有風險?

那天風高,一路漆黑,可春朵一點也不害怕,因為她知道過了這段黑暗的山坡,就該到山沖了。遠遠的,春朵就聽到狗吠聲,山沖這幾條狗,通人性,每次春朵從外面回來,它們都吠幾聲。狗今夜的吠聲,為行駛在漆黑路上的春朵壯了膽。山沖兩排長長的豬舍中間,首尾各豎著一根竹竿,竹竿頂上吊著的兩個工程燈,把整個沖尾也照亮了。春朵回到家,第一時間走進衛生間,對著洗澡間的圓鏡子仔細看自己的臉蛋。剛才回來時趕得急,臉蛋還紅彤彤的,雖不粉嫩,但沒有斑點也沒有魚尾紋,還算白凈??!這時她心里泛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悲傷。

春朵哪里知道,木板廠那邊的段青峰,此刻也在想,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車禍大難不死,站起來還是八面玲瓏,大事小事都不糊涂。遭遇這輪前所未有的恐怖豬瘟,男人都挺不住啊,若是一般的女人,受了這天大的驚嚇,精神早就崩潰了,這可是空前的豬瘟??!這場豬瘟是個什么情形?可以這樣說,經歷過這場風波的養殖戶對此聞風喪膽。

春朵家的豬染上豬瘟才幾天?她就恢復了精神。最主要的是,豬瘟還在風口浪尖期,她竟有了復產的膽量。這場豬瘟后,有哪家養殖戶三兩年內敢養豬了?雖然政府一再鼓勵復產,但多數養豬戶仍然處于恐慌狀態,不敢輕舉妄動。前不久有養豬戶嘗試復產,但不幸再次染上豬瘟。這些負面消息的傳播,使得行內人士的恐慌情緒進一步加劇。

目前敢投資養豬的那些人,都是些投機取巧有膽量的人,或是一些從來沒有養過豬的大男人,他們沒領教過豬瘟疫情的慘況,初生牛犢不怕虎,一門心思搏一搏賺大錢。這些,春朵難道不知道?她一介弱女子,干著這些許多男人都不敢干,甚至不敢想的事,這個女人不容小覷??!段青峰是生意人,他欣賞這種有膽識的性格,女人膽大加心細,他愿意相信。

這一天,春朵手機二十四小時開著,可沒有收到任何來自段青峰的信息。她失眠了,心一直懸著,為啟動資金,更為段青峰。

春朵終于收到銀行信息,段青峰轉了八十萬元到春朵的賬戶里。春朵萬萬沒想到,錢來得這么順利,這么神速。兩人沒有簽合同,春朵沒寫任何字據,房產證還在自己手里。甚至兩人微信里,也沒有只言片語關于合作、借貸之類的話語。

資金到位了,春朵再次求助自己廣西的姐妹小清,聯系購買仔豬的事情。把事安排好后,春朵才把心里的計劃跟男人說。誰知男人聽了,垂頭喪氣,耷拉著腦袋看著豬舍說:“這些年,我們都拼了命做,沒有哪件事是成功的,就算豬養大了,我們欠下那么多債,還不是讓債主頂債趕走。貸那么多款,怕一輩子都還不了?!?/p>

男人這話,提醒了春朵,要先穩住那些債主。春朵一屁股坐下來,拿出手機,想了想,輸入“拜托您給我一年時間,我會努力把欠您的錢還清?!狈謩e發給那些債主。微信發出去,沒有得到債主們的積極回應。但從此再也沒有收到追債的信息了。也不知道債主是相信這女人的話,還是覺得她身無分文,即使要她的命也無濟于事,倒不如信她一回。春朵可不管債主怎么想,只要債主給她時間,她就放心了。

當晚,男人從沖尾林子里回來,就上床休息了。這兩天他一個人在沖尾搭建了小豬舍給豬冠軍,累得幾乎要趴下。春朵興致勃勃,不停地說新豬場的事,男人懶得聽,蒙頭睡覺,其實男人也有心事,他整天想著把眼前這兩頭豬養大,一年下兩窩小豬,至少有二十頭,養成大豬賣了掙錢,二十頭,就算一頭賺五百元,好歹有一萬元呢,五年不就有五萬了。想著想著就踏實地睡著了。

春朵為男人若無其事所憤慨,可又無可奈何。她滿腹計劃,卻無人商討,輾轉難眠。男人不說話,春朵也知道男人的小心思。春朵不贊同男人這點小滿足,起早摸黑掙一萬,猴年馬月才能還清身上的債務?還是養母豬好,一年懷兩胎,一胎生十頭不成問題,兩胎至少也有二十頭,按目前每頭七百元行情,一頭母豬一年至少創收一萬四千元,一百頭不就是一百四十萬了,減去成本,利潤也相當可觀??!兩年下來,那些債不都還清了?春朵想得比男人樂觀。春朵覺得自己這幾年運氣差,也該轉運了。她想著想著,也就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春朵就請來挖掘機,開始動土興建新豬場了。兩天時間,山沖那片荒草和亂石被鏟平,平整出兩千平方米土地。隨后,搭大鐵棚的、建豬舍的、安裝水電的民工、電工共二十多人,匯聚在山沖,熱火朝天地新建一個能飼養一百三十頭母豬和四百頭肉豬的養殖場。

工地上那些人,休息時坐在一起私下就議論春朵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奇女子,眼下這豬瘟疫情還未過氣,就膽大包天新建新養。其實,靜下來時,春朵還是很擔心的,畢竟,這是最后一搏了,這次不行,就得卷鋪蓋回廣西老家鋤地了。自己的房子怕也抵不過身上這些債務。但目前自己只有養豬的經驗和做腐竹的經驗,而制作腐竹這個時候還不是旺季??!她知道自己正在走鋼絲繩,是在險中求生,險中求勝??!

那天周末,兒子從學?;貋?,看到山沖熱火朝天地施工,便問春朵多久沒有買豬肉了。說實在的,春朵這段日子忙得踢腳,哪有閑工夫出去買豬肉,平日都是煮雞蛋鴨蛋,偶爾劏只鴨或雞改善伙食。兒子這么一問,春朵想起自己確實有好些日子沒吃豬肉了,豬場的豬被處理后,好長時間春朵不敢吃、不想吃、不舍得吃豬肉。春朵以為兒子嘴饞,便搗出錢來讓兒子去買。兒子推開她的手說:“您知道現在豬肉賣多少錢一斤?腿肉才十二元一斤??!養豬,不怕賠錢?聽老師說,現在很多地方還流行豬瘟,我同學的家也有養豬的,都說三年內養不得啊?!?/p>

春朵笑著對兒子說,“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有養豬的朋友群,我知道行情?!?/p>

“那您還養豬?逆行?”兒子不解地問。

“兒子,正因為這樣我才養,現在因為豬瘟,很多豬場空了,沒出事的豬場又擔心染上豬瘟,都虧本拋售,市場上很快就沒有多少豬肉可賣了,到時豬肉會一路上漲,高利潤可能會吸引養豬戶飼養,但養豬要時間,會脫節的,而這時我們的小小母豬長大了,下崽了,正好仔豬供不應求!”

兒子聽了,似懂非懂,跑過去找他爸??粗鴥鹤拥谋秤?,春朵感到欣慰,兒子懂事了,開始關心父母的事了。

眼下最關鍵的事,就是購仔豬的事。半個月以后,豬舍就蓋好了,到時,就該投放仔豬了。這些天,小清陸續發來信息,告訴春朵,這場豬瘟,漫延到廣西了,疫情很嚴重,很多豬場都遭遇了疫情,損失慘重,目前到處缺仔豬,即使有,一頭三十斤左右的仔豬價格也漲到一千五百元以上。小清勸春朵放棄養豬這個念頭,等疫情真正過去,行情好轉再發展不遲。

春朵看著已啟動的工程現場,從哪跌倒、在哪里爬起來的念頭更加強烈,這個從小就倔強的女人,反而勸小清甭擔心,市場價格從來是跟著成本變動的,成本高,價格自然也高。

她再三叮囑小清,放心去尋找豬身長、有十二只奶頭的小母豬。春朵屈指算了一下,一百頭小母豬十五萬元,建豬場五十萬元。這樣一來,飼料等后期開支全在剩下的十五萬元那里了。她擔心支撐不下去,又立馬調整計劃,由飼養一百頭母豬改為九十頭,預留多一點支撐飼料,不夠到時再賒一點,應該能撐到小母豬下崽,小豬出欄了。

接下來的這些日子,施工人員日夜趕工。春朵沒想到這個只有八十個定位欄和二十張產床的豬場,超出預算,竟花去她五十五萬元資金,且建設標準離自己夢寐以求的自動化豬場相去甚遠,除了刮豬糞自動化以外,其他與舊豬場并沒多大的變化。

春朵準備用手頭上剩下的二十五萬元,購九十頭小母豬,留下十萬元作飼料錢。偌大的豬場只養九十頭小豬,春朵心有不甘,但無可奈何。工地日夜施工,新豬場很快就建成了。清場以后,春朵第一件事就是防疫。她在新建的豬舍三百米、一百米外建了兩個消毒池,人車入場 ,都得先消毒。豬舍也用燒堿全面浸泡、噴灑消毒三次。同時把出事的舊豬舍全面圍閉,消毒,鋪撒石灰。

春朵把盤在頭頂的長發剪短,指甲也剪了,全身從里到外,清潔消毒后,這才迎接小母豬入場。小母豬是由小清運送過來的,九十頭花了近二十萬元。令春朵驚喜的是,其中有二十頭是中豬,再養兩三個月就能配種了。小清能干,她辦事春朵放心。春朵看著自小一起長大的小清,心存感激。

五臺農用車陸續駛入山沖,午后,仔豬全部到齊。春朵撅著屁股,上前抱起一只小小母豬,掂算重量,小小母豬身長健壯,豬身油光發亮,她喜得不肯放手。剛把五臺車上的豬趕入欄,小清就豎大拇指對春朵說:“你牛,你真牛。大男人怕也沒你這個膽量。上次的豬全部暴斃,你怎么就那么焦急?”小清半是夸贊半是擔憂。

“我不焦急能行?我身后那群債主天天催命呢。不說這個,你先住下來,我回頭跟你聊?!鄙經_的夜特別靜,春朵和小清把小豬安頓好才顧得上吃飯,這兩個多月,發生太多的事,春朵還未來得及好好梳理,就到了今天這一步。兩姐妹好久沒見面,今天見面話題格外多。春朵舉全家之力,不惜欠下巨額養豬,這又是豁出去最后一搏了。她看著石棉瓦的屋頂,對小清說,這次不成功便成仁了。

“春朵,不見你男人?”小清端起飯碗,突然發問。

“他在沖尾,和豬冠軍在一起?!?/p>

“春朵,你不是忙得昏了頭腦吧?”

“小清,你不知道,我家的豬冠軍可厲害了?!?/p>

“怎么,你家的豬不是全部暴斃了嗎?”

“唉,說來話長?!贝憾溟L長地嘆了一口氣。把車禍到這次豬瘟過程簡單地全跟小清說了。小清聽得眼淚汪汪,她以為春朵在講別人的故事。

…………

小清沒想到,這些年春朵經歷的那些,艱難曲折,車禍使得這個家千瘡百孔,像一艘小船在大海里漂流,搖搖欲墜但始終沒有沉下去。這場豬瘟,自己損失并不比春朵少,但卻沒有像春朵那樣勇敢地站起來。小清主動提出在山沖住幾天,陪春朵好好敘敘舊。

“春朵,你男人真就為了這兩頭豬不回家?”

“白天大多往那邊走,晚上才回來的?!贝憾湔酒饋砩焐祀p臂說,“今天太累了,走,我們洗洗上床,再接著聊?!?/p>

“不,我還是在外屋子里睡,等會你男人回來了不好?!?/p>

“小清,沒事的,讓他在外面睡,我們姐妹多久沒見了,好好敘敘?!?/p>

春朵遭遇的這場車禍,差點家破人亡。雖然人沒死,但夫妻倆都成了殘疾人,這事春朵一直沒有詳細跟小清提起過。當初,自己這樁婚姻,小清操了不少心才促成的。出了車禍,春朵就很少聯系她,上次買豬仔是不得已才求助小清的。哪想,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夢想破滅了,這次買豬仔,春朵再次求助小清。

這時,門“吱”的一聲被推開,男人回來了。他進廚房胡亂地吃了點東西,便走進房間,看到小清在房里,尷尬地退了出來。春朵給他抱了一床被子放外屋就回來了。小清以前覺得春朵的男人還不錯,壯實,憨厚,陽光??山裉煲娏?,感到他是那么的頹廢,甚至有點猥瑣的樣子。她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這才幾年時間?

小清盯著春朵放在桌子上的一個花布袋,她知道那是春朵的化妝包,小清看得出這個小包很久沒動過,上面布滿灰塵。以前,小清挺羨慕春朵的,一個鄉村姑娘,會化妝也敢化妝,時而打扮得花枝招展,時而打扮成淑女模樣,時而又是一農家女孩子。當時多少帥哥追求,可惜春朵福薄,選了個負心郎,婚后不久就離婚了。再婚便是現在的男人。

春朵換上睡衣,用五指梳理了一下頭發,催小清上床,說躺下來舒服。關上燈,春朵與小清姐妹倆挨在一起,像早年待嫁閨中時那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璋档臒艄庀?,小清看著春朵,很心疼。她們自小玩到大,春朵什么性格,小清很清楚。春朵膽子大,天生野性,山里的芒鼠、蛇、蜂她都敢捉,比男孩還男孩,姐妹們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山神,那是對她天不怕地不怕本色的概括。但那些死去的豬,讓春朵無端生起了懼與怕。

春朵天生麗質,聰慧過人,姐妹對她的崇拜和嫉妒都是公開的秘密。后來她結婚離婚再結婚,嫁給了現在的男人,大家感覺她有點對不起自己的美貌,對不起自己的聰慧。

“春朵,車禍后你們變化真大啊?!毙∏逍⌒囊硪淼卣f。

“你說我男人?他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還想怎么樣?他現在話越來越少,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喂養那兩頭豬冠軍?!?/p>

春朵熄燈躺下,不再說話了,她想快點睡熟,養足精神,明天早起打理小豬。但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一直想著小清的話。其實,春朵心里很清楚,車禍之后不只是男人變了,自己變化也挺大的,經歷受挫,自己做事也變得前怕虎后怕狼了。以前,能有什么事讓春朵睡不著覺?

春朵心里不平靜。自己現在依靠段青峰的資金,又算什么關系呢?非親非故的把錢借給自己。要說是債主關系,他沒說要收利息;要說合作關系,兩人沒簽合同,他也從來不過問怎么運作;要說是男女關系,他們之間也沒有……春朵不愿意再想了,先熬著吧。從前,春朵沒認真接觸段青峰,沒仔細看過他,這次,她能感覺到段青峰不怒自威,自己變得有點懼他了。是自己借了他錢,底氣不足還是別的原因,春朵自己也說不清楚。

8

天蒙蒙亮時,春朵就醒了,推開門,發現外間小房的門敞開,男人比自己起得還早,正要到新豬場看小豬。春朵跑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別急,你先換水鞋,經前面的消毒池走過去再進入豬舍?!?/p>

男人聽話,退了回來,急匆匆地穿上水鞋,蹚過淺淺的一池消毒水,大步走向豬舍。幾十個豬欄的小豬聽到人的腳步聲,逃竄到角落里縮作一團,嚕、嚕、嚕的叫聲響作一片。春朵發現,男人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春朵也笑了。

男人說:“我先把豬冠軍喂好再回來?!贝憾鋽[了擺手,示意他去。

春朵用大鐵勺舀小豬奶粉倒入小型攪拌機,再加上小豬料,攪拌好后自動流入紅塑料桶,她一桶一桶挽入豬欄,均勻倒在大圓食盆的方格里,小豬一窩蜂跑過來搶食。春朵挽小豬食料入豬欄,幾個來回下來,滿頭大汗。這時,男人回來了,男人力氣大,桶里裝得滿,一桶可喂三個豬欄。兩口子合作,很快,每個豬欄都放了豬飼料。兩口子看著這些皮毛光鮮、豬皮白亮、肉色粉紅的小豬舉尾爭食,心里樂開了花。這是自豬瘟清場以來最愜意的時光。

這時,小清站在廚房向他們招手,讓他們趕緊回來吃早餐。早餐有面條,面條里放了雞蛋和青菜,還另炒了一碟酸豆角。春朵和男人、小清圍在小圓桌正兒八經地開始吃早餐,吃得很香。春朵很久沒認真做過一回早餐,都是胡亂吃點。有時甚至省去早餐,直接到午餐才吃。

“小清,你做得真好吃?!?/p>

“春朵,你不要總是干干干,身體出了毛病就晚了,得不償失??!”

“死不了,我就不信,總那么倒霉,不是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嗎?”春朵邊吸面條邊說。

正說著,廚房突然一暗,一個人擋住了小門口。春朵抬頭一看,是段青峰。她猛地想把面條吸進嘴里,反倒嗆到了,引起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嗆得滿臉通紅。春朵用手捂著臉,沖進衛生間。男人倒是站了起來,指著屋里唯一的木條沙發說:“段老板,請坐,坐?!?/p>

“你們吃,吃,繼續吃,聽說小豬回來了,我過來看看小豬?!倍吻喾暹呎f邊向豬舍方向走。

小清及時攔住了他。她定定地看著段老板說:“哎,老板,這小豬現在是金豬,非常時期,不是隨便可看的,你剛才進來,有沒有經過第一道消毒池消毒?”段青峰沒看小清,也不答話。只盯著從衛生間出來的春朵:“你慢點、慢點,不著急?!?/p>

春朵這時緩過氣了,說:“你來了,怎不事先通知一聲?!?/p>

“這以后常來,你不會讓我每次都先通知你一聲吧?”

“你不用親自來,我拍視頻給你看就好了!”

小清看看春朵,看看段青峰,她明白了,眼前的段青峰就是春朵的合伙人。她指著鍋里的面條問段青峰:“你要不要吃點?”

“不了,我吃過了?!?/p>

“段老板,你做生意到處走動,就別進豬舍了。你放心,小清昨天替我把小豬送過來,她家以前是養母豬的,有經驗,她知道哪些是好仔豬?!倍吻喾遛D身向小清禮貌地點點頭,看看新豬舍的方向,轉身走了。春朵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段青峰走出山沖,直至淡出視野。她連碗里剩下的面條也不吃了,倒在門口喂雞,雞搶食把門口弄得塵土飛揚。

春朵回里屋穿上飼料店送的藍色工服,換上水鞋,向豬舍走去,她實在是放心不下剛進場的小豬。圍欄里的小豬見有人來了,都叫著躥了過來,以為可以進食了。這時,小清也過來了,她提議除了豬舍外圍設兩道消毒,進入豬舍再增設一道,豬舍三天噴灑消毒液一次,除了春朵兩口子,杜絕所有人進入豬舍,即使是送飼料的,送獸藥的,也只能在遠離豬舍的小屋子那里卸車。小清的提議與春朵的想法一致。

新豬場除了場內鋪了厚厚的水泥,場外還是建筑時翻出來的新土,松松垮垮的,散發著泥土味。喂豬以后,春朵從墻角拿起鐵鍬,開始平整豬場外圍高低不平的路面。她為了省下人工錢,一直是自己動手做一些簡單的基礎工程。小清拿出鋤頭也跟著一起干。不一會兒,男人也來了,他今天沒有去山里,他說昨晚多放了一扎新鮮番薯葉在那里了。

春朵男人力氣大,挖出來的大石頭都是他一個人搬到豬舍后面的小溝邊,他用這些石頭壘起一條石基,石頭碼得很平整、很穩。他干得滿頭大汗,衣服也濕透了。春朵遠遠看著,有點心疼。這個男人,老實得一腳踢不出個屁來,卻讓自己的心踏實了這么多年。男人開車、建房、拉腐竹、養蛇,哪樣不會?苦活兒累活兒重活兒搶著干,生怕春朵累壞了,他還特別節儉,幾件衣服輪著穿,僅有的兩雙鞋子,也只是冬天一雙夏天一雙。

正午,陽光底下男人皮膚發亮,冒著熱氣。春朵想,自從兩百多頭豬沒了以后,豬冠軍就是他的寄托,如今來了一批小母豬,他精神頭回來了,更賣力干活兒。

“剛才那段老板,你們很熟稔?他看上你了?”小清見春朵停下來,看著男人出神。出其不意就直接提了這個問題。

“小清你別瞎說。我一養豬人,男人活生生在這,我若跟了人家,上天也會收拾我的。再說,借了他的錢,人家不嫌棄就不錯了,他過來看看自己的豬場很正常?!贝憾溱s快解釋。

“別瞞我了,我不瞎不聾。這事騙得了你男人騙不了我,你心里已經裝上他了……”小清唧唧咕咕地說了一大堆話,春朵不想搭理她,彎著腰平整地面,其實她被小清撩撥得心里一點也不平靜。

這時小清倒是停了下來,看著春朵的男人說:“就是可憐他!一身牛力,只知道干活了?!贝憾湎肓讼?,還是向小清解釋說:“我沒這個心思?,F在我就摸不透他啥心思了,真的?!?/p>

“春朵,你老是避重就輕,現在關鍵是,你對他啥心思?他現在還很支持你,關心你哦?!?/p>

“他那是看上母豬的行情,想投資賺錢……”春朵不好正面回答小清的問題。

“你借他一大筆錢,他不向你要借據,不向你要合同,連口頭承諾都沒有,他傻呀?到哪找這種人,你別說你不懂,你懂的。別自欺欺人了。你看,這次豬瘟百年不遇,現在養豬的人都不敢養豬,他還投錢陪你蹚這趟渾水,難道他不怕?為啥?我沒說錯吧?”

春朵條件反射般舉起手里的鐵鍬佯裝要打小清,“你什么人呢,怎么說話的?還姐妹呢,哪有像你這樣的姐妹?讓他聽到了那還不要了他的命。他如今再怎么樣,我也念他當年的情,當初我們是怎么走在一起的,你最清楚?!?/p>

“難得有情郎??!你就不把握時機?”小清故意說得陰陽怪氣的。

“你別凈出這些鬼主意,不可能的,我不能離婚?!贝憾湎蚰腥朔较蚺?,“我不能對不起他,他是好人?!?/p>

這時,天空烏云密布,春朵心里慌慌的,馬上要下雨了,豬場的排水渠一定要搶修好,她加快了鏟泥速度。這時,男人那邊靜了下來。原來,快過正午了,男人肚子餓得嘰里咕嚕,干不了了。小清和春朵這時也感到特別餓,丟下工具,趕緊回廚房煮飯。午餐是絲瓜炒肉、青菜,還有昨天吃剩的鴨肉,三人都餓壞了,吃得酣暢淋漓。春朵男人一頓吃了兩頓的飯量,飽得不停地打嗝。

第二天,春朵和小清出城買回豬瘟、豬藍耳、豬肺疫、豬鏈球菌和豬副傷寒這些預防針劑,準備每隔一周為小豬打上一針,這樣小豬才不容易得病。同時還買了其他必備的獸用藥。備用獸藥全買了回來,春朵就要和男人一起開始與外界隔絕好長一段時間,也拒絕所有人進入新豬場。

晚飯后,小清說:“春朵,過兩天我回家了,等小母豬長大生仔豬時,我會過來和你一起打理的?!?/p>

小清回家那天,春朵把她送過了消毒池。小清臉朝著前方,一直沒有轉過來臉,她眼眶熱了。春朵也背過身體,她不想讓小清看到她已流淚。

9

這些日子小豬像吃了催生素,一天天見大,都有兩百多斤了,春朵掐指算了算,心想,這些豬都陸續走水了,再走水一次,也該買豬精回來配種了。若配了種,三個多月后母豬就該生產了,原先那二十頭種豬已配種,很快就要下崽了。她站在豬舍里看著看著,想:到時豬場更熱鬧。段青峰怎么就不問一下豬場的進展?

春朵想著想著,覺得該請段青峰到山沖看看了。她拿出電話聯系段青峰,讓他有時間過來一趟。

新豬場運作三個月了,段青峰這才第一次正式進入豬場,當然,經過了消毒更衣才進入的。剛吃飽了的豬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睡,豬身雪白雪白的,煞是可愛。段青峰在豬欄間來回走了好幾圈,覺得自己這次投資太對了,無論是從贏利方面還是從感情方面。當然,他還不敢說感情方面,雖然他渴望這次投資對他這份感情有所幫助。

段青峰瞄了一下春朵,揣摩著她這會兒的心思。春朵正看著小母豬在笑,像在看自己的孩子。段青峰覺得春朵了不起,豬也能被她弄得服服帖帖。段青峰是個生意人,會算經濟賬,他知道這個投資風險很大,搞不好就血本無歸。但感情用事,還是二話不說就下注了,說難聽一點,無非是沖著春朵來的,可春朵心思段青峰抓不準,是以前那樣婉拒,抑或是不得不向金錢低頭?段青峰不想乘人之危,他自己也不明白,骨子里是個大老粗,啥時候變得如此多情,對感情還思前想后的,之前自己可是任著性子來的。

段青峰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次來他根本就是想看春朵來的,豬的事并不十分在意。春朵這次是知道段青峰心意的,兩人心照不宣,比之前更客氣了。

這時,一只小長白母豬從欄里鉆出來四處躥,春朵趕緊追著要把它捉住關入欄里,但小豬靈活,跑得快,怎么也捉不住,春朵追了兩圈,突然就停了下來,因為她發覺段青峰站在那邊一直看著自己,她有點不好意思,說:“這豬也是你的??!怎么不搭把手?”段青峰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有點不好意思地走了過來,兩人一左一右、一前一后趕豬,就是沒法把小豬趕進豬欄,段青峰一不小心,踩了一腳豬屎。

春朵見了,趕緊拿過紙巾遞給他,段青峰說:“繼續趕??!趕進去再擦!”

春朵說:“不趕了,由它去吧!都踩了一腳豬屎。這頭豬也快成豬冠軍了。你還是趕快把鞋子擦擦?!?/p>

“一頭豬跑出來,都要花這么大力氣趕,看來養豬還真不容易,這錢賺得辛苦?!?/p>

春朵笑了笑:“這辛苦我不怕,能把債還上就好,就是一身豬屎味,不敢近人?!?/p>

“現在我也一身豬屎味啊,彼此彼此,來,互不嫌棄?!倍吻喾暹呎f邊伸出手來,要拉一把還蹲在地上的春朵。春朵正猶豫著要不要伸出手來時,外面傳來黃狗的一陣狂叫,段青峰不容春朵多想,直接把她拉起來,故意使力太猛,讓春朵直接貼到他的身上,他順勢就攬住了春朵。

事發突然,春朵來不及躲閃……春朵慌得掙扎著,可段青峰攬得嚴嚴實實。

黃狗吠聲一聲緊過一聲,春朵從段青峰懷里掙脫出來。

剛站穩,春朵男人就進來了,見到段青峰,有點吃驚,繼而是高興,他搓了搓手掌說:“段老板來了?”還未等段青峰答話,他就指著外面說:“外面也有人來了?!?/p>

春朵一聽有人來,趕緊跑了出去。她跑得很快,在第一個消毒池前攔住了幾個陌生人。自從山沖養了這批小母豬后,豬場便禁止一切人進入,已很長時間沒來過人了,今天怎么突然來了幾個陌生男子?

“哎,你們找誰呢?”春朵攔在他們面前問。

“就找你?!逼渲幸幻帜凶又钢憾浯鸬?。

“有事嗎?”春朵看著他們,小聲問道。她困在山沖,很久沒和外界聯系,突然有人來找自己,覺得來者不善,不敢大聲得罪來者。

果不其然,這些陌生男子,說要來買豬的。春朵說:“我豬場養的豬是后備母豬,不賣的?!?/p>

“不賣就傻了,現在豬價多少錢,你知道嗎?二十一元呢?!逼渲幸粋€干瘦男子舉起了兩個手指,在春朵面前晃了晃,春朵不得不往后退了兩步。

“多少錢都不賣,我就指望這批豬還債的,你們趕緊走,現在豬瘟疫情緊張,我們擔心得要命呢?!贝憾涓麄儗嵲拰嵳f。

“嘿嘿,她說不賣??!你不是說她的豬有兩百多斤了嗎,怎么打聽的?”干瘦男子轉身對站在身后的那個胖男子說道。

胖男子用手撥開前面的幾個人,指著春朵的鼻子說:“別不識抬舉了,有錢都不收,給你十八元一斤,算對得住你了,賣了,全場賣了?!?/p>

春朵聽出這人的口氣了,是非讓她把豬賣給他們,也來氣了,說:“買賣是自由的。我說過,不賣就不賣,你沒聽懂?價格再高也不賣?!?/p>

“嘿嘿嘿,有骨氣哦!我告訴你,今天你是賣也好,不賣也好,我是買定了??上КF在風聲緊,這擱以前,你信不信,我隨便找個借口,就直接運走,你連一毛錢也撈不著,哪還輪得著你在這里討價還價?”胖男子粗著嗓子對春朵喊。

春朵也不示弱,正色道:“你們不能硬來??!哪有強買強賣的道理?!?/p>

“嘿嘿嘿,跟我講道理?告訴你,我就是個理,十八元收購價給足面子了?!迸帜凶与S手折斷一條小竹枝,在春朵面前晃了幾下。

春朵用手挑開,怒視著他們說:“我這是母豬,馬上就能配種下崽了,廢話少說,你們回去吧!”

“這女人嘴硬??!還豬配種呢!看你模樣還挺標致的?!?/p>

“那當然,還等什么?大佬,上??!”

被稱為大佬的干瘦男人被那班兄弟慫恿得真的就向前邁了一步。沒想到,春朵沒退步躲閃,還挺著胸叉著腰站在那。干瘦男子這一步使兩人之間剛好面對面只相隔一個拳頭,這反倒迫使他自己上身向后傾斜,突然間沒站穩“哎呀”一聲就倒在地上。幾個年輕男人手忙腳亂上前扶起那個干瘦男子。

“豈有此理,敢推我大佬?”其中一人大喊。

春朵拿出手機揚了揚,說:“你們再敢胡來,我報警了?!?/p>

這幾個人一看春朵軟硬不吃,大聲叫囂:“大佬,這女人太囂張了,還嘴硬,鏟平她的豬場怎么樣?”

干瘦男子正猶豫間,從春朵身后傳來了段青峰的聲音:“兄弟,要鏟平誰的豬場呢?”

原來剛才春朵男人突然闖進豬舍,段青峰心里有點不自在,琢磨他會不會看到那一幕,見春朵男人無異常,段青峰在豬舍里陪著他邊走邊聊又轉了一圈,聽到外面越發吵得兇,兩人才走出豬舍的。

干瘦男子見了段青峰,先是一愣,繼而臉上堆滿笑容,走到段青峰的跟前,拱手叫道:“真巧,段老板也在這里??!”

“對??!我比你先來一步?!?/p>

“那,那,那么說段老板對這些豬也有意思?”

“當然?!倍吻喾逍χ鴳?。

“段老板有眼光,市場看得準,那這次就段老板您先吧,我們撤?!?/p>

“別走??!我還有話要說?!?/p>

“嗯,段老板還有啥吩咐?”干瘦男子走近段青峰,俯首帖耳地等著段青峰發話。

“告訴你,這豬場是我的,以后永遠不許到這個地頭來鬧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倍吻喾宥⒅墒菽凶诱f。

“豬場是您的?真是您的?”干瘦男子連連發問。

“難道是你的?廢話少說,再來鬧事,就別怪我不客氣了?!?/p>

“是,是,是。我們有眼無珠,得罪了段老板,我們這就撤,撤?!?/p>

這些人面面相覷,只好悻悻地離去。他們邊下山邊議論:“這山沖女人還那么厲害,把段老板也勾搭上了……你還別說,這方圓幾十里,哪找得出這樣一個女人,漂亮還有膽量……”

這話順著山風就傳到山上來了。春朵急轉身要回罵那些人,被段青峰一把拉?。骸皠e跟這些人一般見識,以后他們再也不會了?!?/p>

春朵男人這時快步走出很遠了。

春朵與段青峰一起回到豬舍,全場的豬“嚕、嚕、?!苯袀€不停,段青峰要告辭了。

春朵沒忘記跟段青峰提出資金情況。段青峰聽明白春朵的言下之意,他二話沒說,回去就打了三十萬元到春朵賬戶。這可是一筆接續飼料的資金??!壓在春朵心上的大石頭終于放下了。段青峰讓春朵前后共借到一百一十萬元,好事?壞事?春朵不敢多想,也容不得她多想。

10

那天起風,下半夜氣溫突然降了下來,春朵披上衣服就往豬舍走,她要把豬舍防風塑料布拉上。這時,男人也跟著過來在另一排豬舍拉扯塑料布。等全部拉上以后,春朵隔著豬舍大聲喊:“風起了,你不去看看豬冠軍?”

男人甕聲甕氣地回應:“不用擔心,豬棚嚴密,冷不了?!?/p>

兩人重新回到床上,男人很快就睡著了,呼嚕聲打得雷響。自從這些小母豬拉回來,春朵天天提心吊膽,小小母豬厭食、拉稀、嗜睡,都能把她嚇出一身汗來,天天不是擔心這事就是那事,一點風吹草動就會令她整夜地輾轉反側,徹夜難眠。這段時間,春朵失眠持續很長時間了,她特怕夜晚,漫長的夜里總會悄悄地發生很多事,上次豬瘟,就是一覺醒來,豬就東倒西歪一大片,全軍覆沒。每當聽到小豬輕輕一喘,她就會緊張得痙攣。多少次了,豬偶爾不思飲食,她便茶飯不思。吃睡欠佳,她姣好的臉也冒出了暗斑。

她干脆起床,找出那個塵封已久的皮膚護理包,從里面拿出一瓶玉蘭油,打開蓋子,用手一摸,玉蘭油已干硬了,味道也變得怪怪的,她順手就丟到垃圾桶里面。再找面膜,面膜也干了,她找不出還能涂臉的護膚用品,只好用干面膜蘸點去年冬至采下的蜜糖敷在臉上。她記不清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做面膜了,今天怎么想起做了?她也不知道。她仰躺在木條沙發上想,豬出欄后得出城買瓶玉蘭油加口紅,護理一下自己。

第二天起床后,春朵根本沒時間想玉蘭油和口紅的事了。因為,豬場斷水了。小豬都翹著豬尾巴,嘴角流出白色泡沫,嚕嚕嚕叫著,她心里“咯噔”一下,心迅速提到嗓子眼兒了。她跑到半山腰的水池一看,水池已見底了。春朵在山沖待了八年,從來沒出現過缺水現象,這段時間三個月沒下過一場大雨,水池干了竟然不知道。她沿著水管找到源頭水凼,水凼是春朵剛進山沖時自己和男人搬來石頭用水泥砌成的,堵截山上的水,這么多年來,從沒斷過水,今天水位居然低過出水口。小小母豬都長成二百多斤的大豬了,眼看就要成母豬了,食量增加,飲水量也增大,沒水就不敢放飼料,缺水就等于缺糧了。

春朵心急火燎,顧不得吃早餐,就沿著溪流向上找水源,可山溪沿途稍大一點的水凼,就有好幾根管子引水了。這里山高路遠,周邊村的村民自古飲用水都從這條溪流引水入戶,村民沿溪流級級截水,春朵是外來戶,駁接引水管時,山溪高處的水凼早已被截,春朵只有在他們的水凼后面找到小水凼開挖,砌上石頭水泥截水儲水。這么多年了,雨水充沛,大家也相安無事。今年夏季雨水不多,溪水出現斷流,水凼在下面的,自然斷水。

春朵打電話把男人也叫上來,一起把水凼往深處挖,挖了半天,總算見水,把引水管重新放置在最低處,終于有細細的流水進入水池,春朵松了一口氣。她讓男人繼續把水凼挖深挖大,自己下山喂豬了。

今天喂食比以往晚,豬叫得凄慘。春朵推出飼料,一瓢一瓢舀入豬食槽,豬舍慢慢平靜了下來,只有豬嘴巴發出“吸、吸、吸”的吃食響聲。春朵拿出手機拍了段小視頻,發給了段青峰。段青峰秒回一個大拇指。春朵得不到只字片語,好像有點失望,但很快被豬的吃食分散了注意力。

之前,春朵一直很害怕看到段青峰,他目光里總藏著一團火。每回裝運木糠,基本上是男人的事,偶爾自己和男人一起去,她喜歡帶上兒子。段青峰總是有事無事走過來聊幾句,春朵不冷不熱的,他就和春朵兒子玩,所以兒子與他較親近。車禍以后,他豪爽地共投入一百一十萬元,是出乎意料還是意料之中,春朵說不上。自上次段青峰來過后,就再沒有來。春朵沒時間和精力分析段青峰的態度,以前是這樣,現在好像也沒變,只是多了心理壓力,她無比擔心那筆資金在自己手上泡湯,這次,她的壓力更大。絕對隔離,絕對消毒,這是春朵定下的防護規矩,對兒子,也不例外。

那天,鎮上有兩人上山沖,車還在老遠,春朵就發現了,她跑出去截住車子:“你們別上去,在這,就在這跟我說?!蹦腥艘哺鰜砹?,他雙手叉腰,如臨大敵。

來的人是鎮干部,他們理解春朵的防備心理,養豬戶確實太傷了,現在基本上沒有人養豬了,生豬越來越少,豬肉也從十三元一斤飆升至三十多元了,漲了一倍多。但由于年初那場席卷大地的豬瘟疫情,養豬戶經歷了養豬生涯中最為煎熬的一年,他們辛苦打拼了十幾年的心血瞬間付諸東流。所以,即便在高利潤面前,豬農還是按兵不動,警報一天未解除,豬農便靜觀疫情變化。小清之前在廣西就是養豬大戶,半年前的慘痛她像做了場噩夢,她甚至發誓從此不經營養豬業。

鎮干部站在路中央,拿了個紅頭文件,隔著消毒水池,看著遠處的新豬場說:“這次我們來有兩個目的,一是請你們的養殖場提交資料,登記備案,按環保標準要求去做,爭取申請養豬補貼;二是我們想拍兩張新豬場的圖片做宣傳,鼓勵更多的人去飼養?!贝憾渎犆靼琢?,她告訴鎮干部說:“圖片不能給你們,我們現在如履薄冰,心里沒底,不想張揚。提供什么資料?政府一頭豬補貼多少?補貼都有哪些?”春朵更關心的是這些。

鎮干部說:“目前,如果符合條件的豬場,能繁殖的母豬一頭每年最高能補貼四十元,母豬買保險的保額從一千至一千二百元增加至一千五百元,育肥豬保額從五百至六百元增加至八百元呢?!贝憾洳宦堵暽?,但心里還是有點觸動。這么高補貼鼓勵養豬戶,只是自己實在是沒有錢買這個保險。臨了,鎮干部還告訴春朵,到畜牧局登記一下她養的這些豬,會有一些疫苗和消毒粉免費發放的。

春朵千恩萬謝送走鎮干部后,就有了外出的沖動。但還是不敢去。這段日子,大米和紙巾也是請送飼料的老板代購,送到第一道消毒池,兩口子二次運輸搬運到新豬場。自這批豬開養以來,春朵已很久很久沒吃過豬肉了,她擔心不小心買到病豬肉,那豬場就前功盡棄了。

飼料老板十天送貨一次。那天卸了飼料,他從駕駛室拿出一盒月餅送給春朵。春朵愣了一會兒才接過來,這日子過得連中秋都忘記了,她眼睛有點濕潤。她讓老板稍等,自己往山沖雞舍跑去。不一會兒,手里拿著兩只沉沉的雞籠,里面分別裝著一只大公雞,大公雞毛光發亮,雞冠紅潤。她遞一只給飼料老板說:“這雞自己養的,你帶回家嘗嘗?!苯又终f:“麻煩你替我送一只給山那邊木板廠的段老板?!贝憾渲噶酥干降哪沁?。

飼料老板帶著雞下山了。春朵心想,幸好今天還來得及把雞送給段青峰。往年,男人最喜歡吃五仁叉燒月餅,今天飼料老板送過來的是蓮蓉蛋黃,他打開盒時有點失落,春朵知道他的心思,說:“蓮蓉好,五仁有豬肉的,我們暫時不能吃。你先吃這個解解饞,我們明年買五仁?!贝憾湎窈逍『⒛菢?,哄著這個大男人。

目測小母豬有二百多斤了,沖尾的兩頭豬冠軍早就長到二百五十斤了,一公一母兩只不同窩的長白豬在一起,母豬自然而然就懷上了。自從男人知道母豬懷上后,高興得有點語無倫次,干活兒也特別有勁。

過了八月十五,天氣開始轉涼。這兩天,男人不回平房睡覺了,他跟春朵說要陪豬冠軍,一個人到沖尾過夜。春朵輕聲問:“要生了?”男人詭異地閉口不說。幾天后的一個早上,男人從沖尾山林處回來,手舞足蹈,從飼料房扛起一包飼料就要走,被春朵攔在門口:“生了?”男人啄米雞般地點頭?!跋铝藥最^?”男人伸出雙手收回再伸三個指頭。

“哎呀,十三頭?太好了,你真沒白疼這兩頭死剩鬼??!”春朵放下手上的活,和男人扛出一包飼料,一人揪一袋角,向沖尾山林出發。

一窩剛生下的小豬一排溜拱向母豬的奶子吮奶,只見仔豬身長腳高,肉色粉嘟嘟,皮毛雪白,兩口子看得眉開眼笑。男人早已為這些小仔豬做了一個小木箱,里面放著厚厚的棉墊子。最近男人往沖尾去得勤,昨天晚上還不回來。春朵就有預感母豬要生了,只是諱忌傳統有“不聲張,生得順利”的說法才不追問,但她在心里算著預產期。

沖尾這十三頭小豬,讓他們看到了希望。

11

自從母豬生下小豬,春朵心里就盤算著把公豬趕回新豬場,讓它成為那些成熟母豬的對象。

第二天就是個好日子,一大早,春朵就和男人一起把公豬趕到新豬場。公豬一出現,很快就成了豬場母豬們的新寵。豬場的那二十頭中豬已成了大豬,上個月就紛紛發情起水。公豬回到新豬場的第一天,就和豬場里二度起水的大母豬交配了。這以后,春朵隔天選一頭發情的母豬,趕到公豬的豬欄,讓它們共處一欄。折騰了幾回,有好幾頭母豬受孕了,春朵別提多高興了。

一天早上,春朵正在吃早餐,突然聽到豬場傳出了很大的動靜,她跑出來一看,只見公豬在一個豬欄里,要對一頭母豬發威,男人站在這兩頭豬中間攔住,不許公豬靠近,僵持了一會兒,公豬左撞右突,最后從他的胯下沖過去,豬頭穿過了,豬身卻過不去,那股沖擊力直接拱倒男人,男人恰好跌倒在一堆豬糞上,渾身臟兮兮地趴在地上直叫。

春朵從遠處飛跑過來,把男人從豬糞堆里拉了起來,見男人沒大礙,埋怨道:“這不是你牽來配種的嗎?怎么又攔住了?還讓它給拱倒,蠢到無藥治了,你就不會避開?”男人一臉委屈說:“剛才它、它才爬上這母豬的背上,完事才不久,又跨到這個豬欄要爬這只母豬身上……”

春朵明白了,不再哼聲,和男人一起使勁地用竹枝把公豬趕回它的獨立豬欄。男人覺得剛才這樣狠心對待公豬,有點過意不去,他生怕傷著公豬哪里了,停在豬欄邊不想走。春朵從男人后面猛一推就把他推到水龍頭邊,擰開水龍頭,讓他沖洗身上的豬糞后趕緊回家沖涼。

公豬是男人的命根,他心疼它。春朵轉身到廚房,用電飯煲煮了好幾個雞蛋。男人沖洗完穿上水鞋,又要到豬欄去看公豬。春朵指著電飯煲對男人說:“煮了雞蛋,你吃兩個吧,剩下的給它?!蹦腥酥来憾涫亲屪约喊央u蛋喂公豬,他看著春朵,黑黑的臉上,露出白齒,笑了?;剡^身把電飯鍋里的雞蛋悉數裝進塑料袋,快步走向豬欄。春朵在后面喊:“你早餐未吃,趕緊先吃兩個?!蹦腥四睦锫牭眠M,直接把雞蛋倒入豬欄食槽里。春朵遠遠地罵男人賤骨頭,賤得連豬都不如。

晚上,春朵吩咐男人說:“記住了,明天看好公豬,那些母豬陸續起水,那畜生指不定又跨進哪個欄了,天天那樣就沒質量了,它也傷身?!蹦腥诵睦锉却憾溥€明白,低著頭說:“這么多母豬,不能全部指望它。買豬精吧,別錯過了時機?!?/p>

第二天,男人就把公豬欄用水泥磚砌高,公豬想獨自征服全場母豬的念頭,因為被男人疼惜而阻攔終不得逞。春朵電話聯系獸醫購買豬精了。很快,獸醫經過兩道消毒池進入新豬場的區域,春朵讓獸醫換鞋,戴帽,更衣后,才領獸醫進入豬欄。獸醫做示范,春朵跟男人在一邊認真看,仔細學。發情的母豬溫順,獸醫的手按在豬身子上它便一動也不動任人擺布。為了這八十多頭母豬,她無論如何也得壯膽學會??!

獸醫說:“豬精配種是白眼功夫,一看就會,我下次只讓人送豬精來,不再做示范,今天你們當著我面自己來一次,讓我看看是否得當?!彼钢渲幸活^發情的母豬,一邊說,一邊把手里的一管豬精遞過去。春朵稍猶疑了一下,便上前要接過那管淡白色的豬精。這時,男人一個箭步搶在她跟前,搶先接過豬精,大步靠近母豬……

短短的兩天時間,男人給春朵太多的驚喜,她甚至有點反應不過來,沒出車禍前,啥大事都是自己,出了車禍,還是啥大事靠自己。怎么到這個事,他搶著干了?

獸醫走了。男人回到廚房,自己倒了碗煮菜的白酒,仰頭喝干了。喝得猛,很快,臉紅得像雞冠,他跌跌撞撞地要去豬場,被春朵扯著衣服按在沙發上躺下。春朵回房抱出一床被子蓋在他身上。不一會兒,男人就鼾聲如雷。春朵躡手躡腳走出門,回到豬場鏟那些掉不下坑的豬糞。新豬場因為資金不足,沒實施自動化配置,除了豬欄有自來水、自動清理豬糞裝置、水簾、風機空氣循環等,其余還是依靠人工完成。

春朵兩口子在山沖天天圍著這些母豬忙,還抽時間養了一些雞鴨狗,種上蔬菜,菜肴基本上能自給自足,雞蛋還吃不完,多少次想帶給兒子,但今年初升高的兒子功課緊,留宿學校。兒子浪子回頭勤讀書,春朵也不希望他回山沖,省得豬場惹上病毒。每天,春朵都要等收到兒子微信才入睡的。

不到一個月時間,場里的母豬配種過半。公豬沒閑過,每次兩口子趕公豬,只要趕出公豬欄,它就會一路小跑去找到發情的母豬。但大部分還是靠買豬精用人工方法配種的。人工配種自然全部由男人負責,他身材高,力氣大,給母豬配種得心應手。

母豬改吃懷孕料后,春朵兩口子就更忙了,分欄、記錄受孕時間,觀察母豬變化。男人除了一天兩趟到沖尾喂母豬和那十三頭小豬外,天天圍著豬場轉,有干不完的活兒。也許是太累了,他每天倒頭就睡。

母豬在生下小豬的第二十六天,就被春朵和男人趕回新豬場了。十三頭小豬戒奶后獨自留在沖尾山林中的小豬舍,男人天天用豬奶粉配小豬料喂小豬,讓小豬慢慢習慣吃飼料。他還牽來一條狗,把它拴在豬舍邊守護小豬。

豬越長越大,食量也越來越大,豬料才放進食槽里一會兒,就搶食干凈。再過幾天又要買飼料了,得支付兩萬多元,春朵看著手上的錢越來越少,又開始擔心資金斷鏈。這豬飼料和豬疫苗花了許多錢。

這次養豬,飼料是賒不來了,上次欠下好幾家飼料店的錢,人家不追討已經很給面子了。再說,現在飼料店、獸藥店的老板都不愿意冒險賒賬,他們擔心竹籃打水一場空,春朵很理解他們的擔憂。她更不敢向段青峰求助了,投入了一百一十萬元,沒有任何抵押,擱誰都不愿意無底洞地投資。

這兩天,她打起了沖尾山林那十三頭小豬的主意。小豬已四十天了,目前小豬貨源奇缺價格奇高,市場上仔豬難求,以往一頭三十來斤的小豬,花幾百元就能捉回家,現在平均價至少也有一千八百多元,出手慢了還搶不到。按小豬的市場價格,春朵暗暗打起小算盤,十三頭小豬全部賣了,至少也有兩萬元,豬飼料不就有著落了,等這兩萬元花得差不多時,先前配的母豬也該下崽了,很快就能變現,一批批仔豬出售,收回一筆筆錢,春朵如意算盤打得響。

12

第二天,春朵與男人都醒得晚,剛進入豬場,豬糞味和血腥味彌漫。原來,有兩頭母豬在生仔豬,其中一頭已生下三頭,一頭生下一頭,春朵趕緊走近查看,還好,小豬沒事。她把小豬一只只捉起,輕輕地放進保溫箱,然后趕緊蹲在一邊候著。靜觀母豬生產情況。春朵一會兒蹲一會兒站,大冷天里,她心里頭熱著,額頭竟冒出小汗珠。她心里后怕,這兩頭母豬,是昨天才從集體豬欄趕入產床的,今天就生了,若還在豬欄,小豬生下來必定被其他母豬踩死,那損失春朵真扛不住??!男人喂了豬,也走過來站在一旁不停地抽煙,焦急地來回走動。過了正午,兩頭母豬終于生完,并已娩出胎盤。春朵在保溫箱上的天窗往下清點還閉著眼睛相互觸碰的小豬,一個保溫箱有十三頭,另一個保溫箱有十二頭,小豬肉嘟嘟的,超可愛。春朵笑了,對站在一邊開心的男人說:“煮飯去??!你不餓?”男人這才想起早飯沒吃,午飯時間也過了,他小跑回到廚房淘米煮飯去。

新豬場開養后,今天是第一件大喜事。兩頭母豬同時生產,共生下二十五頭小豬。春朵嘗到了成功的喜悅。她忍不住用手機拍下仔豬圖片,發給了段青峰。段青峰又是秒回一個大拇指。春朵心情暢快地吃完飯,這個午餐,春朵吃得特別開心,她放下碗又跑到豬場看小豬去。只一會兒就折回來。

男人還在吃飯。她催促道:“快點吃,吃完我們去把沖尾林子里的小豬趕出來,通知田村的豬販過來,賣了,小豬三十多斤了,斷奶也有二十天了,準能賣個好價格?!蹦腥艘宦?,眼珠子突了出來,大聲說:“不能賣,這豬留下來自己養,正好是十頭小母豬三頭公豬,母的養成母豬生仔豬,公的養成種豬配種,場里那些母豬,不能單靠一頭公豬配種,也不能單純依靠買豬精人工配種,花錢?!?/p>

春朵問:“那我們哪來的錢買飼料?一百多號豬得吃,一天得吃多少?你算過嗎?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不買飼料你不知道飼料有多貴,現在不同以往,這次疫情把飼料老板也拖垮了,誰還會賒給我們,你眼睜睜看著全場豬餓死?”

男人不哼聲,僵持著?!斑邸钡囊宦?,他把剩下的半碗飯丟到桌子上,不吃了。他生氣了。才喜上心頭,又跌落到傷心潭里。許久,男人低聲嘀咕:“想其他辦法不行?賣雞賣鴨,還有那幾條狗?!?/p>

春朵苦笑了一下:“這些能維持多長時間,三天?一星期?半個月?能撐到三十天眼前這兩窩仔豬出欄么?你有沒有腦子?”

“能頂多長時間就多長,實在不行,就賣兩頭?”

“賣兩頭也撐不了四十天。全賣了才撐得下去。哎,我問你,為啥豬冠軍生的就不能賣?非要等才出生的這兩窩出欄?”

“就不賣,這舊豬場的豬死精光了,能剩下的多艱難,豬冠軍是福星?!蹦腥藸庌q。

“好,不賣你的,就賣雞賣鴨賣狗,撐不下去我去賣血算了!”春朵脫口而出。

男人一聽慌了,說:“不用你賣血,頂不住我去賣血?!贝憾湟宦?,狠狠地瞪了一眼男人:“你真的是命比豬賤?!?/p>

“如今豬不賤,金貴著呢?!蹦腥隧斪炝?。春朵哭笑不得,扭頭就走,懶得理睬他。男人不敢言語,再說怕又惹起春朵一把火。

春朵連日來頭痛欲裂,雞賣了,鴨賣了,飼料不到一周吃光了。狗賣了,又只能是一周,這小豬至少也得三十天才出欄。還有十多天,何時才是盡頭??!向段青峰再借,說得過去嗎,人家投了八十萬,后來又追加了三十萬,即使他是錢罐子,我們也不能這樣掏??!開不了口,但又如何度過這艱難的日子?向小清開口,也不敢??!那次豬瘟疫,她損失比自己更大。

斷斷不能在這節骨眼時出問題啊。春朵看著屋角剩下的十包飼料,久久發呆。豬場里,男人在鏟豬屎,寒冷的日子,他干得大汗淋漓,脫得只剩下件打底內衣。春朵看著看著,心里頭生出憐憫,怎么說這男人也算條彪形大漢,和自己結婚后就沒過過好日子,還天天跟著自己擔驚受怕,再苦再累他從來不說半句怨言,他除了喜歡抽個煙,沒啥不好的,下大力氣干活,凡事讓著自己,也疼了自己多年?,F在他不就是不想賣小豬嗎,連這個小心思也滿足不了他,也太那個了。春朵想著想著,兩眼濕潤了。要不要再找段青峰?春朵心里正矛盾著。

這時,手機“嘀嘀嘀”響。這大半年來,除了聯系飼料商和獸藥商,春朵幾乎沒有和外界聯絡,絕少有電話。她掏出手機一看,是小清的視頻通話,趕緊接通,發現背景是自己的新豬場。春朵大喜,知道小清到了豬場,她欣喜若狂地跑回房子里拿出水鞋,跑到山沖的第一道消毒池迎接小清。

春朵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小清彎下腰,一邊換水鞋,一邊說:“春朵,我沒食言吧!我琢磨你豬場的母豬這時該陸續下仔豬了,一定忙不過來,就趕緊來了?!?/p>

春朵看著小清,流下了喜悅的淚水。春朵把一大桶熱水提到沖涼房,讓小清換下全身的衣裳。小清說:“目前疫情形勢緩了點,沒先前那么嚴重。但養豬戶還是提心吊膽的?!?/p>

春朵說,即使是這樣,我們也得像先前那樣防控,不能松懈,我們輸不起??!小清在緊急關頭到來,自然在管理和資金上,為春朵解了燃眉之急。說來奇怪,當天晚上,春朵毫無征兆地就病了,全身骨痛,臥床不起,她呻吟不止,茶飯不思,把小清也嚇壞了。撐了這么長時間的春朵,終于病了。

隨著小清到來,豬場也活躍起來,母豬像約好似的,接二連三陸續生產,豬場存欄不斷增加。早生的那兩窩小豬活蹦亂躥的,小豬販在春朵的朋友圈見了視頻,立馬微信轉了兩萬定金過來,說擇日來運。春朵盯著微信里這兩萬元很久,最終沒有接收。她回復說要現金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她想重溫用手蘸著唾沫一張一張點鈔票的滿足感。

年終,豬場來了一位記者。春朵把他攔在消毒池邊。記者不罷休,隔著消毒池,快速向春朵提問:“你的舊豬場經歷過豬瘟,在病毒還未徹底控制住的時刻,你投建新豬場,不擔心疫情再次侵襲導致損失?”

“能不擔心?直到現在,我們也是提心吊膽過日子的?!?/p>

“那是什么動力,讓你冒這個極大的風險?”

“是什么?我們是農民,農民就得種養,沒有選擇的余地,我是外來人,欠了債,就得還。如果安逸點,恐怕也像其他養豬戶那樣,坐等利好才養?!?/p>

“就沒想過可能失???”

“就是想過一千次一萬次了,才嚴格做好防疫工作,你也看到了,我們的防疫工作嚴格,不許有任何閃失,至今,我們已超過半年以上沒邁出過這里一步了,也不許任何等閑人員進入?!?/p>

“能說說,你現在有多少頭豬?”

“不多,只有九十多頭母豬,三百多頭中小豬,目前已出售了二百頭小豬維持豬場正常運作?!?/p>

“市場上一豬難求,你的這些母豬是發財豬??!”

“我們現在想的是如何早日把欠下的債還上,別的不敢多想?!?/p>

記者纏著春朵要圖片,春朵隨手就把平時拍給段青峰的那些圖片轉發給他。

記者回去后,當晚就把春朵養豬的情況寫下來,發出來后還引起了轟動。自然,春朵的事跡由鎮推薦到縣里,縣里又把她作為典型舉薦到市里。市里覺得,在大多數散養戶持觀望狀態時,一位農村婦女,敢拼敢干,取得這個成績很不錯,要作為重點推廣,宣傳、引導、鼓勵更多的人,消除顧慮,發展養豬業。市里把事跡推到省里……

春朵養豬出了名。春朵豬場的小豬供不應求,一頭小豬的價格在一千八百元到兩千三百元之間波動,遠超他們預測的市場價。春朵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行運會行到腳趾公。

庚子新春就要來了,氣溫驟降,冷得牙齒打戰,春朵和男人早早上床?!班帧钡囊宦?,春朵手機響了一下,她閉著眼把手伸到床外把手機打開,瞬間的強光刺眼,她趕緊揉了一下眼,原來是兒子發了個視頻過來,畫面很夸張:市場賣豬肉的美女老板,頭上戴著高高的帽子,帽子上白紙黑字標著“豬肉四十五元/斤”,客人蜂擁搶購,女老板飛刀切肉……春朵開心地捅了一下男人背脊說:“你兒子也關注豬肉的行情了?!?/p>

話音未落,“嘀”的一聲,春朵手機又響了一下,春朵拿起一看,是段青峰發來的一條新聞鏈接,報道鄰鎮一個大型豬場豬瘟卷土重來,損失四百多頭大肥豬。豬瘟這類新聞消息下半年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如今又卷土重來,春朵膽戰心驚,但她強作鎮靜穩定了自己?;貜投吻喾澹骸胺判?,我會做好防控的?!彼幌胱尪吻喾鍝@受怕。其實,春朵的手在顫抖,這個新豬場,她和男人高一腳低一腳一路坎坷地走到現在,不容易,任何閃失,都會要了她和男人的命。春朵很快收到了段青峰清茶一杯和鮮花幾朵的回復。從前,段青峰有強烈的表達愿望,春朵能從他眼里讀懂些東西,但春朵從不給他機會?,F在,段青峰怎么想的,春朵捉摸不透。她只想,現實社會里,借錢難,討債也難,段青峰二話沒說借了自己一百一十萬,他就是自己的恩人。自己受人錢財,得對得起人家,不能讓人家討債難。

這段時間,春朵常登錄自己的手機銀行查賬,盼著自己的賬戶資金上六位數。當看到賬戶里躺著差不多十三萬元的流動資金時,她果斷地轉了十萬到段青峰的賬戶。這么多年來,賬上頭一次有六位數的資金,雖然眼前還不是大規模收益階段,但經營狀況看好,再過不久,手頭上的仔豬越來越多,全部出售了,資金就充裕了。

春朵想,等自己把借段青峰的錢還清,與段青峰自然就成為合伙人了。她摸不準段青峰是否愿意合伙。

第二天午飯時,春朵對男人說:“明天除夕了,你吃好了到沖尾捉兩只大公雞給段老板送去?!?/p>

男人盯著春朵問:“你不是說非常時期不準外出嗎?”春朵指著男人的大腦袋說:“你腦子怎么不會轉彎?都除夕了,不能出,也要出了?!蔽吹饶腥顺燥?,春朵就獨自去沖尾捉雞了,她信不過男人,她要親自去捉兩只最肥最大毛色最漂亮的公雞。

大半年來,男人頭一次出門,他穿上厚大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己亥年即將過去,他印象中,自己自從正月里從醫院回來后,還未離開過山沖。這一年,他感覺最漫長,這個冬天也是他人生中最寒冷的一個冬季。

春朵知道,過了春節,寒霜將會在大地上一點點退卻……

作者簡介:梅瑜,本名李美玉,系廣東省作協會員,現為肇慶市作協副主席,懷集縣文聯副主席、作協主席。作品散見于《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南方日報》等報刊。著有散文集《追影尋夢》、小說集《如意》。

(責任編輯 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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