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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蘇李詩”札記

2024-04-20 02:49曹旭
名作欣賞 2024年4期
關鍵詞:江淹蕭統鐘嶸

“蘇李詩”一共有多少首

今存“舊題蘇李詩”,連同殘詩共二十一首。

可以分兩類:一類為蕭統《文選》選錄,標為蘇子卿《詩四首》和李少卿《與蘇武詩三首》;另一類載在《古文苑》,有李陵《錄別詩》八首;如果將應該屬于孔融的雜詩二首原來也算在李陵的賬上,則為十首。

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即將“蘇李詩”存于“東漢卷”, 并有考辨,以為《隋書·經籍志》載,稱梁有“李陵集二卷”,不言有蘇武集,而宋、齊人的模擬,亦只摹李陵而無蘇武;逯欽立遂統歸為“李陵錄別詩二十一首”。

《文選》所載的七首,是較完整的一組,通常舉為“蘇李詩”的代表作。

“蘇李詩”寫了什么

“蘇李詩”主題就是一個“別”字。以《文選》所載七首為例:

《骨肉緣枝葉》(舊題蘇武詩之一):此詩是一首送別兄弟的詩。首六句以植物意象、以樹有連理比興,枝枝葉葉關情,寫兄弟平日情誼;中六句用動物意象比興,別后如參辰不見,鴛鴦分飛,難分難舍;末六句用“呦呦鹿鳴”的典故,深入一層,寫餞別時的復雜感情。

《黃鵠一遠別》(舊題蘇武詩之二):此詩描寫音樂,與《古詩十九首》中《西北有高樓》的句式頗為相似?!靶矣邢腋枨睆摹吧嫌邢腋杪暋眮?,“泠泠一何悲”從“音響一何悲”來;“欲展清商曲”從“清商隨風發”來。末二句“愿為雙黃鵠,送子俱遠飛”從“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來;而“慷慨有余哀”字句全同;可以看出“古詩”詞句互相重疊交叉的關系。

《結發為夫妻》(舊題蘇武詩之三):此詩是一首新婚別離的詩歌。夫妻結發,發誓永遠恩愛,而新婚將別,匆匆歡娛,倍覺今夕之短暫;侵晨即起,參辰已沒,行役戰場,相見無期,故別淚滋生;末勸慰對方愛惜青春,與《行行重行行》中“努力加餐飯”同義。夫婦結婚不久,丈夫遠戍,告別在家妻子的主題,由此詩發端?!度饺焦律瘛芬鄬懶禄閯e,然別離原因不明;此篇明確是行役,杜甫《新婚別》“結發為君妻,席不暖君床”,即從此詩“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化出;杜詩末句“與君永相望”,亦與此末兩句“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同義,可知此詩對老杜的影響,難怪老杜說“蘇李詩”是他的老師。

《燭燭晨明月》(舊題蘇武詩之四):此詩也是一首送別詩,從中州送人南游。

李陵《與蘇武三首》:(一)《良時不再至》、(二)《嘉會難再遇》、(三)《攜手上河梁》均是送別詩。三首多有重復交叉句。如第一首首句“良時不再至”與第二首首句“嘉會難再遇”意同;第三句“屏營衢路側”與第三首第三句“徘徊蹊路側”句法一致;“執手野踟躕”與第三首首句“攜手河梁上”動作情景相同,可以互釋。描寫分別,感嘆人生,涉及兄弟、朋友、夫妻;贈答留別、懷人思歸。

這些內容,舊說李陵送蘇武歸漢。與蘇武、李陵當時的實際情況,你說符合,也符合;你說不符合,也不符合。

寫詩不等于寫實,更不等于記日記,可以憑理性肢解又組裝起來。不要說是研究者,就是作者本人也未必能將他寫的每一首詩都“還原”成“本事”的。寫詩的人容易理解。因此,以寫的內容“套”蘇武、李陵是不是符合,是完全不可取的。

“蘇李詩”是蘇武、李陵寫的嗎

其實,“蘇李詩”的作者、作年問題,一直困擾著讀者和研究者。對于它的作者、作年眾說紛紜。

這些詩是蘇武、李陵寫的嗎?假如不是,又是誰寫的?寫于何時?由于年代久遠,在宋、齊、梁時代,顏延之《庭誥》、劉勰《文心雕龍》、鐘嶸《詩品》就各有各的說法,弄不清楚。就像“古詩”的作者和作年也弄不清楚一樣。

由晉入宋的顏延之在他的《庭誥》中說:“逮李陵眾作,總雜不類,元是假托,非盡陵制。至其善篇,有足悲者?!睆亩f明:

一、這些“舊題蘇李詩”在晉以前就存在了;

二、有一部分是李陵所作;

三、有一部分是假托;

四、其中優秀的詩篇很感人。

也就是說,顏延之《庭誥》其實并沒有完全剝奪李陵的著作權,只是有部分是假托。

劉勰則據漢成帝詔命劉向校錄歌詩三百余篇的記載(《漢書·藝文志》),在《文心雕龍·明詩》篇中指出:“孝武愛文,《柏梁》列韻,嚴馬之徒,屬辭無方。至成帝品錄,三百余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也?!北憩F出文論家的謹慎。

鐘嶸《詩品》卻肯定了它,《詩品》把李陵置之上品,“漢都尉李陵詩”說:“其源出于《楚辭》。文多悽愴,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不僅確定李陵的著作權,還追根溯源,對李陵詩歌的風格、來源和形成風格的原因,都做了精彩的論述。

鐘嶸年齡比劉勰小幾歲,《詩品》問世又比《文心雕龍》晚十多年,《文心雕龍》經沈約的褒揚,在當時應該有相當的知名度。因此鐘嶸寫作《詩品》,當會見到劉勰的《文心雕龍》,并對李陵的著作權問題反復考慮。因為在《詩品》里,李陵是他詩歌理論體系中重要的支撐點。

更重要的是,“蘇李詩”是蕭統《文選》才確定的名稱,正如《古詩十九首》也是蕭統《文選》確定的名稱,劉勰、鐘嶸只知道是“古詩”一樣。蕭統《文選》把它們歸為“雜詩”,放在《古詩十九首》后面,《古詩十九首》的部分詩歌,作者也有枚乘、傅毅的說法,但蕭統沒有采信,而對下面“蘇李詩”的作者,卻肯定了是蘇武和李陵,予以采信。

由于《文選》是蕭統主持,集中了當時著名文人學士的意見,因此,《文選》代表了當時最高的鑒賞水平和甄別眼光?!段倪x》對“蘇李詩”作者的認可,就是時代的認可。所以,稍前的鐘嶸《詩品》,稍后的徐陵《玉臺新詠》,一是用品評的方法,二是用選的方法,都對“蘇李詩”和其作者加以認同。

同時,蕭統在《文選序》中說:“自炎漢中葉,厥途漸異:退傅有《在鄒》之作,降將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區以別矣?!备钦f得非常明確,沒有什么疑點。

唐詩人從不懷疑,杜甫說“李陵、蘇武是吾師”

《文選》所載七首“蘇李詩”,是唐代教科書上的內容,幾乎是每一個有文化的唐人都要學習的。何況,那又是前代詩歌,應該是學習的重點,不會有人繞開不學習。

有趣的是,對“蘇李詩”的真偽問題,唐代詩人幾乎沒有質疑。他們都相信,那些詩是蘇武、李陵寫的。也許唐人只管自己拼命寫詩,沒有功夫懷疑鄰居偷了斧子。

杜甫《解悶絕句》說“李陵、蘇武是吾師”,不僅承認蘇武、李陵的著作權,還尊崇為自己的前輩老師。杜甫的說法,是唐人對“蘇李詩”看法的代表。

白居易《與元九書》說“五言始于蘇、李”;元稹《杜工部墓志銘》說“蘇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為五言”,獨孤及《唐故左補闕安定皇甫公集序》闡發五言詩“源生于《國風》,廣于《離騷》,著于李、蘇,盛于曹、劉”,都對“蘇李詩”深信不疑。

但唐代歷史學家劉知己在《史通》里懷疑,《文選》所載李陵《與蘇武書》是偽作?!妒吠āるs說》說:“李陵集有《與蘇武書》,詞采壯麗,音句流靡,觀其文體,不類西漢人,殆后來所為,假稱陵作也?!眲⒅嘿|疑的理由:一是文體不類;二是班固《漢書》沒有收錄;三是此文有抄襲《漢書》和《報任安書》的嫌疑。但不能確證,至少材料不充分。而且,僅僅是對李陵一封書信的懷疑。

蘇軾是最早懷疑“蘇李詩”是偽作的詩人

受劉知己《史通》的啟發,蘇軾是最早懷疑“蘇李詩”是偽作的詩人。

蘇軾不太滿意《文選》的編選,也不太滿意蕭統的眼光,當他讀蘇武《詩四首》第四首《燭燭晨明月》時,發現有“俯觀江漢流,仰視浮云翔。良友遠別離,各在天一方”幾句,產生了懷疑:蘇武、李陵在長安送別,送別詩里怎么會有“江漢”的句子?

他在《題文選》中說:“舟中讀《文選》,恨其編次無法,去取失當。齊梁文章衰陋,而蕭統尤為卑弱,《文選引》(蘇軾祖父諱‘序故蘇軾改‘序為‘引),斯可見矣。如李陵、蘇武五言,皆偽而不能去?!?/p>

他又在《答劉沔都曹書》中說:“梁蕭統集《文選》,世以為工。以軾觀之,拙于文而陋于識者,莫統若也。宋玉《高唐》《神女》,其初略陳所夢之因;如子虛、亡是公等相與問答,皆賦矣。而統謂之序,此與兒童之見何異?李陵、蘇武贈別長安,而詩有‘江漢之語。及陵與武書,詞句儇淺,正齊梁間小兒所擬作,決非西漢文,而統不悟?!?/p>

蘇東坡一懷疑,其他人也懷疑起來,宋代的洪邁也說,李陵《與蘇武詩三首》中有“獨有盈觴酒,與子結綢繆”句,其中“盈”字犯了漢惠帝的諱。至明清及近代學者如顧炎武、錢大昕、梁啟超等多承前說,以為“蘇李詩”是偽作。

近人梁啟超據劉勰、鐘嶸的評論只提李陵而不及蘇武,懷疑“李陵的幾首是早已流行”,“擬蘇武的那幾首”是“魏晉間作品”。(《中國之美文及其歷史》)

而今人汪辟彊《漢魏詩選按語》以為:“與過而疑之,寧過而存之?!倍艿篮狻丁疤K李詩”和五言文人詩的起源》述之最詳,不偏不倚,最慰人心。

“蘇李詩”很像是曹植及王粲等七子所擬托

至目前學術界,大多認為“蘇李詩”是東漢末年中下層文人寫的。這就引出了一個問題,即目前學術界認為,《古詩十九首》也是東漢末年中下層文人寫的。王士禎《漁洋詩話》說:“蘇李詩”與《古詩十九首》是“同一風味”。我的看法是:很不同的風味。比起《古詩十九首》來,“蘇李詩”要外在得多,顯露得多。

鐘嶸《詩品》說“古詩”舊疑是建安中曹植、王粲所寫,其實不像;而“蘇李詩”中的“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攜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長”等,開始有“氣”,有“勢”,有“響字”“響句”,有“佳句”,抱負和胸襟都在“社會層面”上顯露出來,這與《古詩十九首》的“文溫以麗”“意悲而遠”、清新醇厚完全不同;倒是很像是曹植擬托的詩,或者是王粲等七子這一時期的作品。假如仔細將“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之類的句子與曹植的“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贈白馬王彪》)的詩句一一對比,類似的地方一定不少。

又如“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等,都是工于起調的寫作方法,和《古詩十九首》也是不同的。分野在于,《古詩十九首》多為“內斂型”的詩歌,“蘇李詩”和曹植、王粲等七子多為“外拓型”的詩歌。這一時期的詩歌,主要是從“內”走向“外”、從朦朧走向清晰的;而《古文苑》將孔融的二首雜詩誤認為李陵詩,就是很好的證明。

其實,詩不僅是作者和研究者的事,更是讀者的事。對讀者來說,把本事考證清楚當然有利于閱讀,但一旦某詩被貼上“偽作”的標簽,許多選本都不敢選;讀者就跟著產生怕受騙上當的心理,不去讀,就像目前對待“蘇李詩”的一樣,會顯得更加荒謬。其實,有的寫得很好,頗有佳句,又六朝隋唐以來廣泛傳誦,值得一讀。

蘇軾讀《文選》:在仔細與不仔細之間

從蘇軾在舟中讀《文選》,其《題文選》話語中,知道蘇軾讀《文選》讀得很仔細,可謂讀書得間。大的方面,有體例上的意見;中的方面,有選篇上的意見;具體的,有“蘇李詩”可能是偽作的發現。為什么還說他讀《文選》沒有很仔細呢?

因為陶淵明有《歸園田居》五首,但錯誤的版本說有《歸園田居》六首,就像陶淵明有五只手指,現在竟錯誤地說他有六只手指。蘇軾讀的是《歸園田居》六首,并且針對這六首寫了讀陶詩的體會,由此我可以知道,蘇軾對陶淵明的《歸園田居》有幾首,是五首,還是六首,是不清楚的,當然這是陶集的版本問題,不能怪蘇軾。

但是,這第六首,其實不是陶淵明寫的,是江淹的擬陶淵明《歸園田居》的“擬詩”:

種苗在東皋,苗生滿阡陌。雖有荷鋤倦,濁酒聊自適。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問君亦何為,百年會有役。但愿桑麻成,蠶月得紡績。素心正如此,開徑望三益。

因為擬得很像,所以亂真。后人把它摻入《陶淵明集》,成了《歸園田居》的“第六只手指”。

現在的問題是,這首模擬詩竟然騙過了蘇東坡的眼睛。蘇東坡非常喜歡這六首詩,他在擬《和陶歸園田居六首》中,特地又在這第六首“江淹擬詩”下,寫了贊揚的話:“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句?!保ɑ莺椋骸独潺S夜話》)

更有意思的是,蕭統《文選·江淹擬古三十首》就收有江淹這首詩,蘇軾不會不讀,也不會不知道。蘇軾能讀出蘇武、李陵在長安送別,送別詩里怎么會有“江漢”句子的疑問,反而對他很熟悉的《文選》里江淹的擬詩,算成是陶淵明的詩,沒有發現呢?也許他太注意蕭統《文選》中的蘇武、李陵詩,太在意《文選》的編選等問題,所以把這首剛才讀過的江淹的擬詩忘記了。

難道宋本《文選》未收江淹此詩?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同是宋代的嚴羽《滄浪詩話》就說:“(江淹擬詩)此篇甚佳。然其體制、氣象與淵明不類。得非太白逸詩,后人謾取以入集耶?”說是“太白逸詩”,當然是興到語;但說這首詩“體制、氣象與淵明不類”,說得是很準確的。

若說蘇子讀《文選》讀得不仔細,不仔細怎么發現“蘇李詩是偽作”呢?但若說蘇子讀《文選》讀得仔細,讀得仔細怎么把《文選》里江淹的擬詩讀成陶淵明的,而且,江淹這首詩和陶詩的味道不盡相同,怎么沒有讀出來呢?

喚起東坡問其意,坡公曰:在仔細不仔細之間耳!

2023 年3 月30 日

作者:曹旭,上海市文史館館員,上海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段男牡颀垺穼W會副會長,中華詩教學會副會長。主要研究方向為六朝文學、近代文學、中國古典文論和域外漢學;以《詩品》的系列研究享譽學術界。出版《詩品集注》等學術著作三十余種,著有散文集《歲月如簫》《我是稻草人》《客寮聽蟬》等。

編 輯:得一 31217632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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