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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上語文學的工作

2024-04-20 03:38張耀平
名作欣賞 2024年4期
關鍵詞:杜牧唐詩用法

關鍵詞:唐詩 杜牧 意義 用法 結構

杜牧的《清明》是一首七言絕句: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應該說,這是一首淺顯易懂、明白如話的詩,是一首不應當出現歧解的詩。然而,在我們所看到的闡釋、賞析中,卻有著多種相去甚遠的不同解讀意見。例如,孫琴安在所著《唐人七絕選》中對于這首詩的解讀是:“這詩是寫他一次清明節時的游玩情景。作者遇雨,衣鞋盡濕,行倦興敗,神魂散亂,故想入酒家暫歇而問路旁牧童?!敝苋瓴谟绊憦V泛的《唐詩鑒賞辭典》中則說,這首詩所描寫的情境是,在清明節這樣一個“本該是家人團聚,或游玩觀賞,或上墳掃墓”的日子,“而今行人孤身趕路,觸景傷懷……偏偏又趕上細雨紛紛,春衫盡濕,這又平添了一層愁緒”,于是就有了“往哪里找個小酒店才好”的想法,而“牧童遙指杏花村”一句以含蓄的語言生動地寫出了“行人”“怎樣欣慰地獲得了避雨、消愁兩方面的滿足和快意”。吳在慶的觀點則又有不同,認為這首詩“描述清明時節人們祭掃先人墳墓,在郊野紛紛細雨途中的情景”。

以上三家是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仔細對照這三派意見,我們會發現,對于這樣一首短短四行的小詩,學者們在幾乎所有主要的點上都有分歧:

(1)詩中的“行人”指誰?是詩人(嚴格講,應該是詩中的“說話人”),還是掃墓的眾人?是詩中隱含的第一人稱單數的主體“我”,還是作為主體觀照對象的第三人稱復數的“人們”?

(2)詩中“欲斷魂”,因而問酒的原因是什么?是游春遇雨敗興?還是在本當團圓、游玩、掃墓的日子卻羈旅在路上,因而感傷?抑或因掃墓而觸動對逝去先人的思念而黯然神傷?

(3)“清明時節”是單指清明節這特定的一天,還是清明節前后的一段時日?詩中講清明時節,其文化寓意是什么,是否指向什么特定的民俗活動?

(4)詩歌最后是以“滿足和快意”的情緒(周汝昌觀點)作結,還是落腳在“凄哀傷感的意旨”(吳在慶語)?

這樣一首大概沒人會覺得多難的詩,引出如此大相徑庭的解讀,是讓人不安和沮喪的。西方文論中有一切閱讀都是誤讀、文學解讀必然誤讀的說法,但那是在文學批評層面的一種認知;在語文學的層面,讀詩、解詩必須首先確立文本的意義。

杜牧的《清明》一詩,借用周汝昌的話說,“一個難字也沒有,一個典故也不用,整篇是十分通俗的語言”,是一首不需要介入箋注工作的作品。之所以出現眾多歧解,甚至連文本的字面意義都未能確立,從現代語言哲學的角度看,可能在于前人未能重視文本中語言的用法和結構。以下我來嘗試借用現代語言哲學的方法,盡量避免堆砌術語,來對《清明》文本展開分析。

所謂“用法”,就是一個字詞,一個句子,是誰,在什么樣的交際情境下,以什么樣的交際方式,說或寫給誰的。同一個字詞,同一個句子,其用法不同,可以呈現出不同的意義?!肚迕鳌返淖髡呤嵌拍?,是他以詩歌的形式,寫給同時代人讀的,那么我們在討論其中字詞、句子的意義的時候,就需要把它們放在杜牧所習慣的、所可能選擇的用法中來考量。具體說,我們需要看,同樣的或類似的字詞、句子,在杜牧本人的其他作品中,在杜牧同時代人的作品中,在他所繼承的文學傳統(即前輩作家的作品)中,是什么意思。只有把《清明》文本放在它所產生的語境下來分析,得出的結論才是可靠的。

所謂結構,是指作品語言的語法結構、邏輯結構以及其詩歌形式結構(如律詩或絕句、對仗、說話人的敘述視角和語氣等)。字詞、句子依賴于結構呈現意義,而結構也為我們解讀意義提供了必要的路徑。

下面我們通過其用法,來考察《清明》一詩中幾個造成困擾的詞語的意義。

先看“清明時節”。從用法的角度來看,把一段時日的“清明時節”理解為一個特定日子的“清明節”,這是不應該出現的錯誤?!皶r節”的意思是季節、時令。杜甫的名句“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江南逢李龜年》),“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春夜喜雨》),杜牧本人的創作中如“何事明朝獨惆悵,杏花時節在江南”(《寓言》),“溪山侵兩越,時節到重陽”(《除官歸京睦州雨霽》)的詩句,都是典型的例子。盡管有時候,“時節”也用來泛指歲月或時間,如杜牧自己就留下“前年鬢生雪,今年須帶霜。時節序鱗次,古今同雁行”(《郡齋獨酌》),“花開又花落,時節暗中遷。無計延春日,何能駐少年”(《惜春》)這樣的詩句,但“清明時節”無疑是指清明節前后的一段時日,即暮春。在全唐詩中,除杜牧的《清明》外,把“清明時節”作為一個短語連用的,還有來鵠《清明日與友人游玉粒塘莊》中“幾宿春山逐陸郎,清明時節好煙光”和李中《海上和柴軍使清明書事》中“清明時節好煙光,英杰高吟興味長”的詩句。宋人詩詞中連用“清明時節”的例子更多,如:

(1)辛棄疾《念奴嬌·書東流村壁》:“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p>

(2)楊無咎《瑞鶴仙》:“對生朝,且趁清明時節,痛飲無妨墮幘?!?/p>

(3)呂勝己《謁金門》:“濃露凝香花噴血,花心雙蛺蝶,燕語鶯啼都歇,又過清明時節?!?/p>

(4)黃庚《清明》:“清明時節已春深,白發蕭疏忽滿簪,萍梗一生孤客恨,松楸千里故鄉心?!?/p>

(5)楊徽之《寒食寄鄭起侍郎》:“清明時節出郊原,寂寂山城柳映門。水隔淡煙脩竹寺,路經疏雨落花村。天寒酒薄難民醉,地迥樓高易斷魂?;厥坠噬角Ю锿?,別離心緒向誰言?!?/p>

在這些例子中,“清明”后附著一個“時節”,把時間拉長了、泛化了,指的都是一段時日構成的時令,而不是具體某一天。既如此,解讀者根據“清明節”而設想的節日活動,如孫琴安所說的“清明節時的游玩”,周汝昌所說的因羈旅在外,未能趕上家人在清明節這一天或團圓或踏春或祭祖的活動,因而傷感的情緒,吳在慶所說的“祭掃先人墳墓”的情景,便一概失去了依托。

事實上,唐人也留下了為數不少的以“清明”——而非“清明時節”——為主題的詩作。這些作品向我們展現了唐代的清明節情景。從這些作品來看,清明節所獨有的人文活動,似乎主要是兩件事:其一是經寒食禁火后,人們要在清明節再度取新火;其二是踏青賞春。所謂“帝里重清明”(孟浩然:《清明即事》),無外乎是走出長安城,去郊游,去尋芳賞花。不僅都城人要這樣過清明節,外埠城鄉同樣是類似習俗。且看杜甫筆下的長沙清明節:“著處繁花務是日,長沙千人萬人出。渡頭翠柳艷明眉,爭道朱蹄驕嚙膝?!保ā肚迕鳌罚┞尻柕那迕鞴濓L景相似:“晴曉國門通,都門藹將發。紛紛洛陽道,南望伊川闕……羅袂罥楊絲,香橈犯苔發。群心行樂未,唯恐流芳歇?!保ɡ顛骸肚迕魅正堥T游泛》)就連不是政治文化中心的河中地區,人們也紛紛走出戶外,去感受春天的美好:“清明千萬家,處處是年華……祭祠結云綺,游陌擁香車?!保罹拊矗骸肚迕魅蘸笸领羲吞飶亍罚?/p>

寒食禁火后的新火,有宮內賜予近臣的燭火,有民間百姓鉆燧而取得的火種。韓翃“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寒食》),韋莊“內官初賜清明火,上相閑分白打錢”(《長安清明》),寫的是高官重臣家的清明新火。杜甫“朝來新火起新煙,湖色春光凈客船”(《清明二首》),孟浩然“丹灶初開火,仙桃正發花”(《清明日宴梅道士房》),孫昌胤“燧火開新焰,桐花發故枝”(《清明》)之類的詩句,反映的則是普通人家的清明新火。

至于說今天解讀杜牧《清明》的學者每每提及的祭掃活動,在寫清明的唐詩中不見狀述。白居易詩句“風光煙火清明日,歌哭悲歡城市間。何事不隨東洛水,誰家又葬北邙山”(《清明日登老君閣望洛城贈韓道士》),寫的是喪葬,不是祭掃,是偶然事件,不是民俗。

這就是說,從唐人清明詩來看,清明這個節日其本身并不構成讓人“欲斷魂”的原因。杜牧的詩作題目選擇“清明”,但著眼點在“清明時節”,所重不在節日活動,而在節氣,在物候變化,在節氣和物候變化給敏感的詩人的心靈觸動。這一點在后面討論短語“欲斷魂”時再加分析。

“路上行人”是誰?在孫琴安和周汝昌的解讀中,此“行人”即詩人自己,而吳在慶則將其解為在清明時節祭掃先人墳墓的“人們”。這樣的分歧放在唐詩的語境中,結合文類形式來考慮,是可以得出明確答案的。

“行人”在現代漢語中就是在路上行走的人。這個意義上的“行人”,往往指無名無姓的復數的行路者。在唐代已有這樣的用法。如:

(1)杜牧《貴游》:“南陌行人盡回首,笙歌一曲暮云低?!?/p>

(2)白居易《村夜》:“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p>

(3)杜甫描寫暴雨滂沱情境的《大雨》:“風雷颯萬里,霈澤施蓬蒿。敢辭茅葦漏,已喜黍豆高。三日無行人,二江聲怒號?!?/p>

(4)馮著的宮怨詩《洛陽道》:“洛陽宮中花柳春,洛陽道上無行人?!?/p>

(5)王維《送劉司直赴安西》:“絕域陽關道,胡沙與塞塵。三春時有雁,萬里少行人?!?/p>

(6)李端《歸山居寄錢起》:“故鄉多古樹,落日少行人?!?/p>

上述詩句中,“行人”同現代漢語中的意思大致相同,這可能是有學者將《清明》中的“行人”理解為復數“人們”的原因。

但唐詩中使用更多的則是另一個意義上的“行人”,此“行人”即為了生計奔波,為了一官半職,為了獲得對自然和人生的感悟,為了友誼或文名,或因從軍而戍守、征戰他方,所以不能待在家里的逆旅中人、漂泊者。這個意義上的“行人”指的是一個具體的明確的特定的人,是說話人的親友,有時則是說話人自指。張子開干脆說古詩中存在一個可稱作“行人詩”的次文類,認為“古代的行人詩,格調以悲戚為主”。這是有道理的。早在漢魏時期,以旅途艱辛、友人別離以及因目睹途中物候變化而感時傷逝為基本主題的“行人詩”似乎已經成為一種寫作范式。例如:

(1)漢代無名氏《別詩》:“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行人懷往路,何以慰我愁……徘徊蹊路側,悢悢不能辭。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p>

(2)陸機《上留田行》:“嗟行人之藹藹,駿馬陟原風馳,輕舟泛川雷邁,寒往暑來相尋。零雪霏霏集宇,悲風徘徊入襟。歲華冉冉方除,我思纏綿未紓,感時悼逝凄如?!?/p>

(3)陸云《贈顧驃騎詩有皇》:“遵汶涉泗,言告同征。勁風宵烈,湛露朝零。云垂藹下,泉冽清泠。哀哉行人,感物傷情?!?/p>

這些作品中的“行人”都是或即將踏上旅途或已然跋山涉水,沐風櫛雨,在路上的外出者。

唐詩中寫這樣“行人”的作品更多。在杜牧本人的詩作中,除《清明》外,其他作品如《故洛陽城有感》中“一片宮墻當道危,行人為汝去遲遲”,再如《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時牧欲赴官歸京》中“日暖泥融雪半銷,行人芳草馬聲驕”,寫的也是此類旅行在外的“行人”。這樣的“行人”同樣見于很多其他詩人的作品中。例如:

(1)李白《長干行》:“昨夜狂風度,吹折江頭樹。淼淼暗無邊,行人在何處?!?/p>

(2)張籍《秋思》:“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p>

(3)張籍《湘江曲》:“湘水無潮秋水闊,湘中月落行人發。送人發,送人歸,白蘋茫茫鷓鴣飛?!?/p>

(4)白居易《離別難》:“綠楊陌上送行人,馬去東回一望塵?!?/p>

(5)劉禹錫《楊柳枝》:“城外春風吹酒旗,行人揮袂日落時?!?/p>

(6)溫庭筠《楊柳枝》:“南內墻東御路旁,須知春色柳絲長。杏花未肯無情思,何事行人最斷腸?!?/p>

這里的“行人”,要么是羈旅異鄉的游子,要么是即將離去的旅人,但明顯不是行路的復數“人們”。

要說清楚杜牧《清明》中“行人”的意思,我們還有必要結合唐詩這一文類的語言形式來討論。唐詩大多屬于抒情詩。抒情詩里的說話人是第一人稱“我”。唐詩每一首作品都是“我”所經歷或看到、聽到的生活經歷,都是我所體驗或看到、聽到的自然現象。古希臘人就是按說話人的不同而對詩歌做文類分類的:抒情詩用第一人稱說話;史詩或敘事詩中既有說話人自己的聲音,也有其他人物的聲音;戲劇則只由人物各自說話。這一分類應該說是普遍有效的。只不過在唐詩特殊的語言形式中,承擔敘述功能的第一人稱說話人“我”在多數篇什中都是隱含的,在語言形式上是省略的。在前面所引的幾首唐代“行人詩”中,有的“行人”即詩中的說話人“我”,有的則是說話人“我”或即將作別或已然遠在他鄉,讓“我”思念牽掛的對象。李白《長干行》、白居易《離別難》、劉禹錫《楊柳枝》中的“行人”屬后者,而張籍兩首詩和溫庭筠《楊柳枝》中的“行人”則屬前者。杜牧自己的作品《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時牧欲赴官歸京》中“行人芳草馬聲驕”的“行人”屬后者,而《故洛陽城有感》中“行人為汝去遲遲”中的“行人”屬前者。杜牧《清明》詩中的“行人”,同張籍把家書“臨發又開封”的“行人”,同在遼闊秋江上,孤寂一人,在清晨月落時分出發,只有茫?!鞍滋O”和晨間的鷓鴣相送的“行人”,溫庭筠詩中被春意惹得幾欲“斷腸”的“行人”,以及他自己筆下面對殘破的“故洛陽城”遲遲不愿離去的“行人”一樣,是隱含在詩中的說話人“我”。在語法上,這個“行人”“我”便是“欲斷腸”和“借問”牧童的主語。

“欲斷腸”所引出的爭論和誤解,同樣是可以在用法和結構的分析框架內予以解決的。2003 年,王青在《北京大學學報》撰文提出,前人把“欲斷魂”解為“哀傷”“愁苦”的意思,不夠精當,因而設想“在詩人寫作的當時,可能有一種酒的名稱叫‘斷魂……‘欲斷魂就是‘想要喝酒的意思”。這樣一種新奇的解讀,顯然引起了學界的注意,但除了張子開指出把“斷魂”釋為酒名于史無據,純為杜撰而外,尚沒有人在學理上予以否定。其實,王青的解讀在語法上就是站不住的。動詞“欲”無論是作“想要”“希望”解,還是作“將然”(《康熙字典》)解,后面都要接動詞,而不能接名詞。例如:

(1)王翰《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p>

(2)王之渙《登鸛雀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p>

(3)岑參《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p>

(4)李白《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p>

(5)張籍《秋思》:“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p>

在這里,“欲”的意思都是“想要”“希望”,后面所接的“飲”“窮”“登”“行”“作”都是動詞?!坝弊鳌皩⑷弧苯庖彩且粯?。例如:

(1)李白《烏棲曲》:“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銜半邊日?!?/p>

(2)李白《長相思》:“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p>

(3)杜甫《春望》:“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p>

(4)白居易《望江州》:“猶去孤舟三四里,水煙沙雨欲黃昏?!?/p>

(5)白居易《長恨歌》:“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p>

(6)許渾《咸陽城東樓》:“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p>

在這些詩句中,“銜”“盡”“來”無疑是動詞,“不勝”也是動詞性質,而“素”“曙”和“黃昏”都是表示變化,也是轉用作了動詞。我們卻見不到“欲”加名詞的結構。不符合語法的語言解讀是不能成立的。因此,說“欲斷魂”就是想喝酒,這絕對不是杜詩的意思。

除了上述想喝酒的解讀外,“欲斷魂”引發學者們的討論,其原因主要倒不在字面意義,而在對于語言背后文化模式的隔膜。如同張子開所總結的,“欲斷魂”指的是由于“離別的無限思念”“戀人間的一往情深”“對古舊人事的緬懷”“對不順境遇的感慨”或“對自然環境的喟嘆”,而產生的“惆悵、悲傷或愁苦”的心情?!坝辈皇窍胍?,而是“將然”,幾乎,快要。這是多數學者所認同的。幾乎每一位學者在各自的賞析、解讀中,都要花筆墨予以申說的,是這樣一個問題:“下了一點小雨,就值得‘斷魂,那不太沒來由了嗎?”要回答這個問題,需要討論的不是語義,而是語言行為背后的文化模式。

我們強調用法,是因為語言的意義只有放在一定語境下才是可以考察的。而語境有很多個方面,有很多層。前面談杜牧《清明》中“清明”“清明時節”“行人”的意義,就是把這幾個短語放在詩人使用它們的語言語境下來考察,通過分析這些短語在杜牧本人的其他作品中是如何使用的,在唐代其他詩人那里是如何使用的,在杜牧所繼承的文學傳統中是如何使用的,來確立它們的意義。文化模式是分析意義與語境關系不可或缺的另外一個重要方面。所有的語言行為都發生在一定的文化模式和一定的交際情境下。 我們討論的意義是語言在一定的文化模式和一定的交際語境下呈現出來的意義。杜牧《清明》中“欲斷魂”的表述在現代人看來過分夸張,甚至覺得困惑費解,但如果把它放在唐詩的文化模式下來看,也就是結合唐人對外部世界和人類生命的認知方式、感受方式來看,就不那么難于理解了。

古人善感,外部世界和人生經驗中的很多景物、很多場合、很多些微的變化,都很容易就可以在內心激發出“欲斷魂”的心理反應。翻檢《全唐詩》,“欲斷魂”的例子很多,除這首《清明》外,其他如:

(1)宋之問《江亭晚望》:“浩渺浸云根,煙嵐出遠村。鳥歸沙有跡,帆過浪無痕。望水知柔性,看山欲斷魂??v情猶未已,回馬欲黃昏?!?/p>

(2)戴叔倫《春怨》:“金鴨香消欲斷魂,梨花春雨掩重門?!?/p>

(3)歐陽玭《巴陵》:“客路何曾定,棲遲欲斷魂?!?/p>

(4)方干《冬夜泊僧舍》:“漂泊仍千里,清吟欲斷魂?!?/p>

(5)杜荀鶴《旅寓書事》:“日日驚身事,凄凄欲斷魂?!?/p>

(6)王周《泊姑熟口》:“杳杳金陵路,難禁欲斷魂?!?/p>

(7)李珣《浣溪沙》:“訪舊傷離欲斷魂,無因重見玉樓人,六街微雨鏤香塵?!?/p>

“欲斷魂”還有其他變體,如“魂欲斷”“魂欲絕”“正斷魂”“魂應斷”等,例如:

(1)宋之問《發端州初入西江》:“路遙魂欲斷,身辱理能齊?!?/p>

(2)殷少野《送蕭穎士赴東府,得散字》:“感激知己恩,別離魂欲斷?!?/p>

(3)李咸用《遣興》:“子牟魂欲斷,何日是升平?!?/p>

(4)李白《寄遠其十一》:“亂愁心,涕如雪,寒燈厭夢魂欲絕?!?/p>

(5)韋莊《春愁》:“自有春愁正斷魂,不堪芳草思王孫?!?/p>

(6)李遠《詠雁》:“碧?;陸獢?,紅樓信自稀?!?/p>

(7)秦韜玉《鸚鵡》:“云漫隴樹魂應斷,歌接秦樓夢不成?!?/p>

(8)齊己《寄荊幕孫郎中》:“別來鄉國魂應斷,劍閣東西盡戰塵?!?/p>

(9)杜荀鶴《別衡州牧》:“秋猿叫寒月,只欲斷人魂?!?/p>

意義相近的類似表達方式,諸如“欲斷腸”“腸欲斷”“腸欲絕”“心欲斷”“心欲絕”等,也隨處可見,例如:

(1)杜牧本人的詩作《雁》:“數聲孤枕堪垂淚,幾處高樓欲斷腸?!?/p>

(2)高適《燕歌行》:“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p>

(3)杜荀鶴《關試后筵上別同人》:“同年多是長安客,不信行人欲斷腸?!?/p>

(4)孟浩然《登萬歲樓》:“天寒雁度堪垂淚,月落猿啼欲斷腸?!?/p>

(5)李白《江夏行》:“使妾腸欲斷,恨君情悠悠?!?/p>

(6)岑參《暮春虢州東亭送李司馬歸扶風別廬》:“西望鄉關腸欲斷,對君衫袖淚痕斑?!?/p>

(7)岑參《秋夕聽羅山人彈三峽流泉》:“楚客腸欲斷,湘妃淚斑斑?!?/p>

(8)馮延己《應天長》:“南去棹,北歸雁,水闊天遙腸欲斷?!?/p>

(9)劉元淑《雜曲歌辭·妾薄命》:“夜深聞雁腸欲絕,獨坐縫衣燈又滅?!?/p>

(10)陸長源《答東野夷門雪》:“東鄰少年樂未央,南客思歸腸欲絕?!?/p>

(11)賈至《送李侍御》:“孤帆泣瀟湘,望遠心欲斷?!?/p>

(12)胡宿《次韻和朱況雨中之什》:“夕夢將成還滴滴,春心欲斷正霏霏?!?/p>

(13)岑參《下外江舟懷終南舊居》:“杉冷曉猿悲,楚客心欲絕?!?/p>

(14)皎然《橫吹曲辭·隴頭水》:“隴頭心欲絕,隴水不堪聞?!绾斡难仕?,并欲斷君腸?!?/p>

(15)劉長卿《初至洞庭,懷灞陵別業》:“江皋見芳草,孤客心欲絕?!?/p>

漂泊千里,訪舊傷離,云漫隴樹,雁叫猿鳴,月落孤燈,望水看山,都可以讓人“欲斷魂”。從這些例子來看,唐人表述為“欲斷魂”或其他類似短語的心理狀態,用現代漢語說,大致就是“傷感”,而觸發傷感的原因往往是較遠、較虛、較為微妙的因素,而不是眼前的、切實的、庸常的困難或苦痛。杜牧《清明》中也應該一樣,“路上行人”之所以“欲斷魂”,不會是由于春游遇雨,雨濕衣衫的敗興失落,或目睹他人祭掃先人而引發的難過情緒,或因錯過節日與家人的團聚而感到的遺憾之意,而應該是某種超越日常的,更具終極關懷意味的原因。具體說,就是在紛紛細雨和爛漫杏花這樣典型春景的撩動下而生發的感時自傷。

在字詞上,最后來說“杏花村”。前人關于“杏花村”的爭論,焦點是一個地理問題:杜牧所說的“杏花村”是在安徽貴池,還是在山西汾陽?這個問題實際無須引入學術討論,因為它既不可能證實,也不可能證偽。把文學當歷史來對待是危險的。杜牧的詩可能是描摹當時當地外部景物和內里心境的實寫,也可能是對多少年前一個旅途片段的追憶,還有可能是來自閱讀他人詩文的間接經驗,或純粹出于詩人的想象。所以,這樣的問題靠研究詩人生平行跡是無法考辨清楚的。紀永貴在《重審杜牧〈清明〉詩案》一文中提出一個前人幾乎沒有注意,但更關乎作品意旨,因而也更值得研究的問題:《清明》中牧童遙指的“杏花村”是特指還是泛指?也就是說,詩人所指是具體的某座名叫“杏花村”的村莊,還是泛泛的一片杏花掩映的墟落?

紀文的主旨是通過唐、宋及以后相關詩歌意象的繼承和變遷,力圖證明這首《清明》是后人假托給杜牧的偽作。這不是本文的討論范圍,但其中關于“杏花村”的分析則是卓有見地的。紀文指出,在唐詩中有三首詩使用了“杏花村”這個詞組,分別是:

(1)許渾《下第歸蒲城墅居》:“失意歸三徑,傷春別九門。薄煙楊柳路,微雨杏花村。牧豎還呼犢,鄰翁亦抱孫。不知余正苦,迎馬問寒溫?!?/p>

(2)薛能《春日北歸舟中有懷》:“盡日繞盤飧,歸舟向蜀門。雨干楊柳渡,山熱杏花村。凈鏡空山繞,孤燈極浦昏。邊城不是意,回首未終恩?!?/p>

(3)溫庭筠(補遺)《與友人別》:“半醉別都門,含凄上古原。晚風楊葉社,寒食杏花村。薄暮牽離緒,傷春憶晤言。年芳本無限,何況有蘭孫?!?/p>

作者指出:“三首詩不約而同地為杏花村提供了對仗的意象,楊柳路、楊柳渡、楊葉社……對仗的兩個意象共同營造出潮濕、淡冷、孤寂、無助、偏僻的境界,表達了一層濃濃的感傷情懷?!睆膶φ痰膶懛梢钥闯?,這三首詩中的“杏花村”是泛指,而不是特指。

紀永貴的分析給人以啟發。事實上,唐詩中除了“杏花村”以外,還有“桃花村”“菊花村”“荻花村”“葦花村”“浣花村”“落花村”的意象:

(1)顧況《聽山鷓鴣》:“夜宿桃花村,踏歌接天曉?!?/p>

(2)來鵠《宛陵送李明府罷任歸江州》:“菊花村晚雁來天,共把離觴向水邊?!?/p>

(3)李商隱《贈從兄閬之》:“荻花村里魚標在,石蘚庭中鹿跡微?!?/p>

(4)翁洮《和方干題李頻莊》:“海氣暗蒸蓮葉沼,山光晴逗葦花村?!?/p>

(5)杜甫《蕭八明府實處覓桃栽》:“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為送浣花村?!?/p>

(6)章孝標《蜀中贈廣上人》:“今日西川無子美,詩風又起浣花村?!?/p>

(7)譚用之《憶南中》:“長記學禪青石寺,最思共醉落花村?!?/p>

(8)此外,李洞五律《賦得送賈島謫長江》頸聯作“筇攜過竹寺,琴典在花村”,則用了簡簡單單“花村”的意象。

在這里,我們同樣看到了“荻花村”和“石蘚庭”(例3)、“蓮葉沼”和“葦花村”(例4)、“青石寺”和“落花村”(例6)以及“竹寺”和“花村”(例8)的對仗。從修辭的要求來講,如果“石蘚庭”“蓮葉沼”“青石寺”“竹寺”不是專有名詞,那么和它們分別對仗的“荻花村”“葦花村”“落花村”“花村”便也應該是泛指。當然,“荻花村”“葦花村”“落花村”“花村”是泛指,也無法說明杜牧的“杏花村”是泛指。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杏花是晚春的典型物候,“杏花”與“清明”本就是天然聯系。所以唐人寫“清明”或“寒食”時節的詩作常常用到“杏花”的意象,例如:

(1)溫庭筠《菩薩蠻》:“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p>

(2)李嘉祐《春日淇上作》:“清明桑葉小,度雨杏花稀?!?/p>

(3)竇?!吨挝淞?,寒食日途次松滋渡,先寄劉員外禹》:“杏花榆莢曉風前,云際離離上峽船……看春又過清明節,算老重經癸巳年?!?/p>

(4)韓偓《夜深》:“惻惻輕寒翦翦風,小梅飄雪杏花紅?!?/p>

(5)韓偓《寒食夜有寄》:“云薄月昏寒食夜,隔簾微雨杏花香?!?/p>

(6)王建《留別張廣文》:“千萬求方好將息,杏花寒食約同行?!?/p>

(7)吳融《憶街西所居》:“長憶去年寒食夜,杏花零落雨霏霏?!?/p>

杜牧本人似乎也喜歡“杏花”意象,“杏花”意象在他的其他詩作中也出現過。如《柳長句》:“莫將榆莢共爭翠,深感杏花相映紅?!痹偃纭对⒀浴罚骸昂问旅鞒氥皭?,杏花時節在江南?!敝链?,至少我們可以說,杜牧在一首寫清明主題的詩中使用泛指的“杏花村”的意象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有了前面的分析,我們把這行詩放在語言行為的交際情境下來考慮,則可以坐實“杏花村”為泛指的結論。這首詩有內外兩層交際情境,前面我們主要講的是詩歌寫作作為語言交際行為所發生的情境,下面要談的是這首詩內部所描述的兩個人物之間的語言交際行為。前文已經做了分析,杜牧《清明》中的“行人”即詩中的說話人,此說話人是一個行走在異地旅途的外鄉人。詩中三、四行所表現的,是這位外鄉人向當地一個牧童打聽喝酒的地方。對一個年齡、社會地位遠低于自己的牧童用敬辭“借問”,彰顯出外鄉人的身份,而既然是外鄉人,既然不知道哪里有酒肆飯館,想必也不會知道附近村落的名稱。所以,“杏花村”應該是泛指的一片開滿杏花的村落,而不是特指某一個名字就叫“杏花村”的村莊。

字詞意義須是字詞體現在句子中的意義,句子意義須是句子體現在篇章中的意義,在明確“清明時節”指的是清明節前后的一段時日,“行人”指的是行走在異地他鄉的羈旅中人,是詩中隱含的說話人“我”,“欲斷魂”指的是一種感物自傷的心境,“杏花村”指的不是一個名叫杏花村的村莊,而是泛指一片杏花盛開的村落,在此基礎上,我們最后來看看杜牧《清明》的語篇結構。

關于杜牧《清明》的結構,周汝昌從“起承轉合”的角度已經做了很好的分析:

第一句交代情景、環境、氣氛,是“起”;第二句是“承”,寫出了人物,顯示了人物的凄迷紛亂的心境;第三句是——“轉”,然而也就提出了如何擺脫這種心境的辦法;而這就直接逼出了第四句,成為整篇的精彩所在——“合”。

不過,通過語篇結構的分析,透過行與行之間的邏輯關系,似乎能更清楚地見出詩歌的文本意義。這首只有四行的短詩,實際蘊含著頗為復雜的邏輯關系。表面來看,第一行“清明時節雨紛紛”是原因,第二行“路上行人欲斷魂”是結果,第三行“借問酒家何處有”是為第二行出現的結果尋求解決辦法,第四行“牧童遙指杏花村”是為第三行的尋求提供答案。從深處著眼,“清明時節”是原因一;“雨紛紛”是原因二;這樣的時節,這樣的天氣,本就“春愁”易結,“春恨”洶涌,而寄身他鄉的“行人”——“我似浮云殢吳越”(李白:《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還得跋涉在“路上”,則構成原因三。這三個原因共同促成了“欲斷魂”的結果?!坝麛嗷辍笔窃姼钂伋鰜硇枰鉀Q的問題。解決的辦法,對于騷人墨客來說,最容易想到、最現成的莫過于“酒”——所謂“不是春來偏愛酒,應須得酒遣春愁”(徐凝:《春飲》)。于是,自然而然,就有了說話人的問話“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的反應——不是口頭語言回答——有歧義:他指向遠處一個開滿杏花的村莊,既可以說是告訴問話人,那里有酒家,也可以理解作是為“欲斷魂”的傷感情緒提供另一個解決辦法——一個否定、超越了借酒消愁的辦法的辦法,用紛紛細雨、妍艷杏花、閑適牧童、寧靜鄉村的田園風光的慰藉,否定和超越了淫雨霏霏、孤獨跋涉、途中獨酌的苦情畫面。

文學批評沒有終極答案,但文本釋讀要追求共識和結論。古代詩文需要盡可能先做好語文學的工作,待文本意義確立之后,才可以交給文學批評去闡釋,去分析和去評價。

作者:張耀平,博士,教授,山西大學外國語學院院長,兼任山西省高等院校外語教學研究會會長,主要從事英美文學和英漢翻譯的教學與研究工作。曾參與《莎士比亞大辭典》和《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的編寫工作。有學術觀點被收入牛津大學出版社主辦的學科年鑒The Year'sWork in English Studies。所譯英國文藝復興時期著名劇作家瓊生(BenJonson)代表作《伏爾蓬涅》(Volpone)被收入商務印書館“漢譯外國文學名著”系列叢書,即將出版。

編輯:得一 31217632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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