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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食與地方的具身:以委國客的湯為例

2024-04-23 04:36馮舒欣
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 2024年2期
關鍵詞:恩平委內瑞拉移民

馮舒欣

摘 要:地方具身于人,而人遷移時的飲食變化是兩地相遇互動的顯現。對委國客的湯進行觀察,不僅能為移民飲食研究補充具身維度的分析,也能為思考飲食、地方與身體的關系提供動態跨域時空的樣本?!暗胤健辈粌H是一系列地理氣候、風土人情、政治經濟等特征的集合,也是該地區歷史上諸多要素的互動過程。以委國客的身體為媒介,恩平和委內瑞拉兩地的飲食習慣及其背后沉淀的地理氣候、歷史變遷與文化觀念持續相遇互動,互動顯現在湯的變化中。為安撫身體與合理化飲食選擇,委國客把食材挪動到家鄉飲食分類體系的另一類別之中,重新與具身經驗相關聯。

關鍵詞:廣東湯;委國客;移民飲食;具身;地方

中圖分類號:C95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621X(2024)02-0053-09

一、引言

在廣東恩平,當地人把移民到委內瑞拉(下文簡稱“委國”)的人稱作“委國客”。2020年夏,從馬拉凱(Malakay)回來的委國客范姐,邀請筆者與母親到她廣東江門的家中品嘗“老番湯”。范姐用牛骨熬好湯底后,把炒好的洋蔥粒、胡蘿卜粒、青椒粒、玉米和少許香葉放到湯里,連同番茄與小口牛肉塊一起熬成濃湯,再放鹽與香菜粒。湯熬好后,盛到比筆者臉還大的碗里,色彩斑斕,湯料雜亂,與廣東湯的品相很不一樣。奇怪的是,盡管湯很濃、湯里肉很多,但酸甜鮮香、富有層次的味道還是讓筆者把滿滿一碗湯吃得只剩香葉。第二天早上,筆者與母親的手掌長滿了小水泡。母親說:“果然牛肉還是濕熱啊,不該喝牛肉湯?!蹦赣H的說法是廣府人的飲食“常識”之一。面朝南海、背靠南嶺、吃西江水的廣府人,忌濕氣熱毒,認為飲湯是保護自身不受濕毒侵擾的生存策略。牛肉在廣府人的日常飲食觀念中屬“熱毒”一類,不宜用于煮湯。但是,用牛骨和牛肉做肉料,卻是委國客日常煲湯的一大特色——喝牛湯的委國客并沒有濕疹一類身體反應。這引起了筆者的興趣:身體在移民兩地飲食的變化中扮演何種角色?兩地的飲食與身體經驗如何產生碰撞?移民如何理解飲食與身體經驗的變化?

飲食每天都與身體產生密切互動,身體與飲食之間無疑在持續地相互型塑。然而,對比起與身體的互動,移民飲食在社會、政治、經濟與文化生活方面的角色更受關注。移民飲食研究往往把飲食置于社會歷史文化背景中,關注飲食的本地化變遷以及飲食與身份認同兩大議題。一方面,移民飲食的本地化與接收國飲食多元化的過程往往同步發生:移民種植家鄉食物改變接收國原有的文化景觀,其飲食需求推動了商品與飲食習慣的跨國流動,飲食的本地化調適也為接收國帶來飲食雜糅創新。另一方面,飲食與身份認同密切相關,是移民在新社會中捍衛自身權利的應對策略。飲食是區分階層、邊緣化特定族群的工具,當接收國的民族主義盛行時,飲食差異甚至會激發主流族群的種族主義情緒。 作為應對,移民以族群特色飲食來維系人際關系,保持族群身份認同,為自身賦權;飲食所承載的身份認同因社會變遷而疊變與重塑,產生超越國界的文化身份認同。然而,在移民飲食研究中,具身這一重要維度并未得到充分討論。

從具身維度探討飲食的相關研究起步較晚。哲學角度討論的身體轉向,打開了從身體經驗視角看飲食的窗口,這方面的研究主要關注兩個議題:一,飲食與身體經驗是社會結構與秩序的縮影或再現,對飲食的身體經驗塑造了人們對社會群體、共同記憶、社會變遷、倫理關系及其他社會現象的解讀;二,身體經驗是作為物質的食物獲得象征意涵、被分到不同的文化范疇、形成更龐大的認知系統的媒介。此外,一些研究認為飲食、地方與人具有同等的德性,各自的性情與特質會相互濡染混融。楊潔瓊提出一種強調“地方感”的地-身-心同構的知識體驗:身體在地方認識生存環境、獲得感官經驗后,采取一系列行動以解決生存問題,并形成飲食習慣,飲食習慣承載著記憶與文化,身體參與了意義創造和文化構建。林素娟的研究則揭示了食物自身承載了隱喻、自然、身體、倫理、情感,熏染飲食者身體的性情德性。

在全球化時代,地方、飲食與人的互動并不發生在封閉社區內,而是發生在不間歇的流動之中。如果我們承認飲食、地方與人的德性混融,那么,一方面,以具身維度觀察移民的飲食,可以分析地方之間飲食文化的碰撞互動;另一方面,移民的飲食可以為思考飲食、地方與身體的關系提供跨越空間的樣本。本文的案例來自筆者從2019年到2021年在廣東恩平的田野觀察以及對22個委國客家庭的非結構式訪談、線上訪談與微信朋友圈記錄。恩平是國內最大的委內瑞拉華人華僑輸出地,委國華人華僑人口達20萬,而恩平籍移民人數約占委國華人華僑數量的90%。筆者接觸的家庭,均于1990年至2010年期間移民到委內瑞拉。

二、身體與“地方”的相遇

移民出國到回流的數次遷移間,借由移民的身體,地方彼此敞開相遇——不僅在時間與空間上的不封閉,也在持續彼此互動、彼此影響。阿帕杜萊(Aljun Appadurai)認為傳統的區域研究中“區域”往往意味著有地理、文明和文化一致性(其中包括價值觀、語言、物質實踐、生態適應、婚姻模式等一系列特征),他把此類研究范式稱作特征地理學;而他則提倡一種過程地理學,認為過程地理學與特征地理學相反,把人類組織的重要區域看作各種行為、互動、運動的過程沉淀出的結果。然而,在具身維度上兩種地理學有彼此彌合的可能。換而言之,特征地理學范式所關注的區域一致性,但這種一致性實際上是更久遠的互動過程沉淀出的相對穩定的特征;既然過程地理學把區域看作互動過程的沉淀,那么,我們也不妨把當前區域中相對穩定的區域特征,看作歷史長河中該區域人們互動的階段性沉淀。在這個意義上,“地方”既是一個仍在參與互動與沉淀的過程,也是區域中諸多要素的歷史互動過程沉淀下來的一系列較為穩定的特征。

在飲食與具身的維度上,我們可以看到彌合兩種地理學的“地方”。委國客的湯是地方相遇在飲食上的顯現。人選擇吃什么,是對其所處環境的一種回應——地方的自然地理氣候孕育出地方的天然食材,地方的生產生活特性也孕育出地方的飲食習慣、烹飪習慣與飲食觀念。人生長于家鄉,身體長期與家鄉的環境及飲食相應和,家鄉因而具身(embodied)于人;人長居于委國,適應環境與飲食,委國的地理氣候、工作生活節奏、食材與烹飪方式也具身于人。在遷移和回流的過程中,家鄉與異鄉彼此相遇,以人的身體為媒介,兩地各自沉淀的歷史互動過程開啟了跨越時間與空間的碰撞。

三、具身家鄉的飲湯

觀察塑造人的飲食與身體經驗的故土時,“地方”不僅僅指涉人類濡化得以發生的一系列地理氣候、風土人情、作物食材等特征的集合;也指涉該區域中飲食習慣得以沉淀的歷史互動過程?!暗胤健弊屪鳛樯镉袡C體的人有“在此處”的身體經驗。

在廣東,人們把飲湯當作在高溫潮濕的環境中保命護身的策略,家鄉水土具身于人,人養成飲湯的身體。恩平地處珠三角西南部,西江流域,而珠三角屬亞熱帶季風氣候,棲身此地的人易受濕氣和熱毒侵身。地理氣候與生產生活模式都讓廣東湯在廣府人日常飲食中有重要地位。廣東湯遵循因時制宜、因人施膳和注重選料配伍的三大原則,分為燉湯、老火湯和滾湯三大種類,以清為貴、以火候足為貴。正因為好的湯必須湯、渣分離,所以廣府人“飲”湯,而不是像英語里表述的那樣,“吃”湯(eat soup)。燉湯在隔水的燉盅里,溫度接近但未達沸點,由此燉出的湯汁清澈見底,味香濃郁,耗時短則幾小時,長達十幾小時,燉湯時間長,被視作最上乘的湯。老火煲出的湯不如燉的湯清澈,但用文火慢煲三四小時,其味道并不輸燉的湯。盡管近年來,受現代營養學宣傳的影響,人們認為老火湯煲的時間長嘌呤高,容易引發痛風等疾病,把煲湯時間縮減到一個多小時左右,但對每日要飲湯的上班族而言,花費在煲湯上的時間也彌足珍貴。如果實在抽不出時間,人們會將就著“滾個湯”——“滾”則沸騰,意思是水開了、湯就好了。但由于滾湯的煮燉時長不夠、湯不清澈,廣府人多認為滾湯沒有“功效”。

廣府人相信飲食的德性與食材的產地、食材的年齡以及烹飪方式相關,飲食依據其德性建立起分類體系,不同分類范疇內的飲食都與身體經驗相關聯。祛濕、清熱、祛風、散寒、消暑、寒、熱、溫、補等等,都是日常語言中描述飲食功效的常用詞,代表著廣府人對不同食物的德性分類。而這些用于描述食物德性的詞,往往與描述具身經驗的詞一致,比如牛肉屬“濕熱”一類,人吃了牛肉會“濕熱”;同樣,老雞吃了會“補”,雪梨吃了會“潤”。湯的祛濕、下火、潤燥,是飲湯人身體所經驗的與湯的互動,人們對湯的感知重在身體對功效的感受而不在味覺。

四、遭遇他鄉的“湯渴”

他鄉,不僅僅意味著與故土截然不同的地理氣候與風土人情,也意味著曾慣用的食材未必能就地獲取,還意味著與飲食有關的工作與生活方式發生了改變。當飲湯身體在委內瑞拉遭遇“湯渴”時,家鄉與他鄉以移民的身體為媒介,開啟了互動?!皽省笔且泼駥μ囟ǖ?、熟悉的食物的渴求?!皽省迸c委國客家鄉的“餓飯”一詞相近?!梆I飯”在恩平當地指對米飯的渴求,用以描述人無論吃什么、吃多少分量,只要沒有吃米飯,都會覺得腹中空空、不耐餓。同樣,遠走拉美的委國客會認為不飲湯就口干難耐。

對特定的、熟悉的食物的渴求并非新鮮現象。隱匿在身體經驗中的“懷鄉”直接影響移民的飲食行為。每每離鄉,委國客會在一家老小的行李箱塞滿湯料,或委托恩城圩市里的跨國物流運上一兩箱湯料——這些物流公司有從恩平到拉丁美洲與加勒比海地區的航線。資金雄厚的委國客則通過貨柜船把湯料從恩平運到委內瑞拉,再在委國唐人超市上架售賣。在委內瑞拉,經營京解野和餐廳的恩平籍雇主,多以包吃包住作為招工福利之一,而“包吃”必須每日有湯。從家鄉到委內瑞拉,委國客的飲食習慣與飲食觀念并未瞬間改變。委內瑞拉的“水土”與家鄉大不相同,地理環境大變;移居到委內瑞拉的加拉加斯(Caracas)、馬拉凱(Malakay)、特魯希略(Trujillo)等地的委國客,均屬于委內瑞拉的西北與北部,屬亞熱帶草原海島氣候,涼爽干燥,不同于珠三角潮熱的亞熱帶季風氣候。委國客對地方氣候與本土飲食感到不適應,認為飲湯是身體需求,于是他們開始進口、種植家鄉食材,沿襲家鄉飲食以及對當地飲食進行調適。流動到委內瑞拉的是貨物,而流動的動力源是塑成于故土恩平的身體經驗與飲食認知。

蓮藕水鴨湯的“功效”促使“委國客”想方設法沿襲家鄉煲湯習慣,并為此對新“地方”進行改造和積極利用。蓮藕水鴨湯是恩平人日常早餐與節慶團聚做瀨粉時的點睛之筆——瀨粉是恩平一種類似桂林米粉和云南過橋米線的米制品,滋味全靠配湯。馬拉凱的移民把家鄉的蓮藕移植到委國——在自家花園挖約60平方米大小、30公分深的池塘,池塘內四面砌磚,專門用于種植蓮藕,在滿足自家親友供給之余,在當地華人微信群中發布廣告向同鄉售賣。特魯希略的移民取得打獵牌照后,開車到附近的濕地沼澤,捕獵水鴨,用來煲湯及售賣。2021年6月,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在委內瑞拉肆虐,日均確診人數仍在一千人以上,有人在微信朋友圈發出售賣水鴨的廣告:“僅剩50只,清熱解毒,養胃生津。疫情期間增強自身免疫力才是上上之選”。清熱、解毒、滋補、生津,渴望“功效”的身體,推動著委國客挖塘、移植、種植、打獵、買賣,一碗家鄉味的蓮藕水鴨湯得以在異鄉重現的同時,也在異鄉受到改造。

速成的“老番湯”是移民慰藉“湯渴”的身體與適應委內瑞拉工作生活節奏的折中方案?!袄戏痹诙髌椒窖岳镆鉃椤巴鈬恕?,指委內瑞拉當地人;老番湯指則是委國當地人的Sancocho,漢譯為“燉、煮”,類似國內的東北燉菜,把番茄、馬鈴薯、胡蘿卜、青菜、豆類和牛肉煮爛,再放入切絲炒香的洋蔥、算子、香菜和蔥,一起燉五分鐘就可以出鍋食用。委國人往往把Sancocho煮得像粥一樣濃稠,作為主食;而委國客則會往Sancocho里面多加水,讓其“湯”化,變成老番湯。老番湯是委國客對當地工作生活節奏入鄉隨俗的飲食調適。珍姐在特魯希略經營京解野(百貨店)十幾年,必須每天飲湯——不飲湯會覺得口干舌燥。然而,她日常進貨、監管卸貨、銷售與管賬都親力親為,還要同時照顧三個小孩。繁忙的工作讓她無法每天煲湯。但她每日都會“滾”老番湯,與工仔——既有唐人,也有“老番”——共享。老番湯的品相與廣東湯有很大差異,湯里有多種蔬菜,湯濃稠不清澈。珍姐的媽媽把老番湯稱作“豬食”,但這評價不算過分——把老番湯的圖片發到朋友圈,恩平當地的網友評論,這是過去用來喂豬的食料,不是湯。老番湯既不因時制宜,也不因人施膳,均等地分配給店里的所有人。它由委國客的“湯渴”催生,不僅改變了當地工仔在工作日的飲食習慣,也讓委國的工作生活與飲食方式具身于委國客。

五、“?!迸c“豬”間的地方碰撞

牛肉與豬肉作為“毒”肉在恩平和委國之間的替換,是兩地地理氣候、文化歷史沉淀出的飲食習慣具身于委國客而發生的碰撞。當相同的肉類誘發不同的身體經驗時,移民不改變在恩平習得的飲食分類框架,但把飲食的德性重新進行定義,并挪動到原有分類體系的另一個區間中,在委國形成新的飲食習慣。這種習慣將在移民回流家鄉時與家鄉的身體經驗相碰撞。

(一)“毒”肉間的替換與皮膚過敏

“毒”肉在恩平與委內瑞拉是顛倒的:恩平人不用牛肉煲湯,而委國客不用豬肉煲湯,兩者都認為自己棄用的肉類是“毒”的,會引發過敏反應。與恩平清蒸、白灼、燜煮的清淡飲食不同,委內瑞拉當地人嗜燒烤、煎炸。委國客認為當地飲食“熱氣”太重,有必要煲專門“清熱”的湯。夏季時,委國客在家煲牛骨刺莧菜綠豆湯。刺莧菜并非廣東本土植物,直到2010年1月7日才被我國生態環境部列入中國第二批外來入侵物種名單;牛骨在恩平屬“熱毒”肉料,甚少出現在日常的廣東湯里。牛骨刺莧菜綠豆湯,既基于廣東飲食知識,用綠豆與野菜清熱解毒,又基于在委國的飲食知識,選用牛而棄用豬。陳志明(Tan Chee-beng)用“克里奧爾化”(Creolization)描述文化互動所催生的創造新事物的過程,而牛骨刺莧菜綠豆湯就是克里奧爾化的湯,是委國客兩地飲食經驗雜糅的產物。

人類學家長期關注對豬與牛的肉食禁忌與偏好,但很少把身體對肉類的經驗納入分析。道格拉斯(Mary Douglas)認為《利未記》中禁食豬,是因為豬是偶蹄目動物且不反芻,令人覺得“分類異?!?。哈里斯(Marvin Harris)持另一種觀點,認為宗教與文化把某種食物列為禁忌,是營養與生態的平衡、成本與收益的計算的結果,就像中東的氣候環境與中東人的生產方式并不適合牧豬,而印度需要牛進行農耕生產及維持社會秩序,這才是豬和牛禁忌背后的邏輯。借用哈里斯以生產方式與社會秩序看飲食的視角來看,廣府人對豬肉和牛肉相異的態度大致有以下社會歷史成因:在中國歷史上,牛在農耕文明社會中是主要生產工具,殺牛、吃牛在民間長期受禁。春秋以降,農戰得天下的過程與農耕文明社會秩序的逐漸鞏固,令豬成了具備進肉食與肥料價值的家畜。到了現代,豬肉產品在我國消費者飲食結構中仍占重要地位,中國是當前世界上豬肉生產與消費第一大國。然而,僅僅考慮飲食的象征意義與社會意義,并不足以分析委國客湯中肉類的替換選擇。

委國客身體的過敏反應推動了湯中肉類的替換。在珠三角特殊的氣候水土里,廣府人認為牛肉“熱毒”,不能作為日常湯料。一方面,20世紀90年代末,潮汕一帶開始流行新鮮牛肉火鍋,近年來外地菜系也把牛肉帶入廣府飲食,人們吃牛肉后也總會喝一杯涼茶以防“濕熱”;另一方面,文化與經濟生產方式變遷,以及豬不引起過敏反應的安全性,都讓豬肉豬骨成為廣東湯主要肉料。然而,委國客的情況則恰恰相反。委國客常用牛肉和牛骨入湯,認為委國豬很“毒”且膻味重,吃了之后身體會有不適反應。在移民的說法中,委內瑞拉的豬都沒有被閹割,人吃了之后會渾身發癢,皮膚長小疙瘩。中國可考證的閹豬技術始于商代——割除公豬的生殖腺睪丸,為其“去勢”,能有效阻止公豬的雄性激素分泌;閹過的豬性情會變得溫順,更利于脂肪沉積和肉質改善。委國客中流傳的說法很有趣,說是委國客教會“老番”閹豬技術后,閹過的委國豬才勉強可以吃。閹豬未必是中國人的獨門訣竅,但無論如何,委國客在嘗試合理化自己在委國的新飲食選擇,樂于以家鄉的經驗,參與了委國的飲食改造。

牛和豬的替換也是委國客在嘗試為飲食賦予新的意義的一個例子。他們重組了飲食與身體經驗的結構,把牛肉和豬肉在家鄉分類體系中的位置進行了調換——在委內瑞拉,豬從“不毒”變成了“毒”,與皮膚過敏建立了關聯;牛則從“毒”變成“不毒”,不再與皮膚過敏相關。事實上,委國客也把湯之外的新飲食納入原有的分類體系之中。比如,“熱氣”與“清熱”是廣府人最常用的分類,于是委國客這樣解釋委內瑞拉當地人吃了油炸食品沒有感覺不適:“老番的飲食很熱氣,但是他們日日喝啤酒,啤酒就相當于老番涼茶咯,清熱解毒?!?/p>

(二)回流故土的“他鄉”之身

牛肉和豬肉的德性與身體對兩種肉類的經驗重新分類,食用牛而拒用豬的飲食習慣讓委內瑞拉作為“地方”具身于委國客。而當委國客回流家鄉重新遭遇故土飲食時,具身于他們的委內瑞拉與具身于家鄉人的故土發生碰撞。在湯的再次折中處理中,恩平與委內瑞拉又一次以兩地的身體為媒介產生互動。

四味湯是恩平人的家常湯之一,以蓮子、百合、玉竹、沙參四味湯料配豬骨熬制。金萍在委國定居九年,習慣飲牛骨煲成的四味湯,嫌豬肉腥膻、“毒”,難以接受豬骨四味湯。與丈夫回流國內,她與從未出國的公婆一起生活。但她的家婆則像普通廣府人一樣,怕牛骨“熱毒”,不用來煲湯。兩地在不同“毒”肉的身體經驗碰撞之下,金萍家的四味湯以老母雞為肉料。盡管用老母雞煲四味湯在廣東湯中不常見,但老母雞是金萍與家婆都認可的肉料,是可以讓同桌吃飯的一家人都滿意的搭配。在更多其他的回流委國客家中,年輕一輩的委國客向未出國的父母輩妥協,重新習慣豬肉豬骨湯,也是常見。出走委內瑞拉再回流家鄉的委國客,形成于他鄉的飲食習慣,與家鄉人的飲食習慣發生碰撞;但其所處的社會關系,出于對他人飲食與身體經驗的尊重,也在他們的飲食選擇上發揮作用。在回流到家鄉的這碗以母雞烹制的湯中,恩平與委內瑞拉兩地的地理氣候、風土人情、工作生活節奏、飲食傳統與社會關系,以穿梭兩地的身體為媒介發生交疊。

六、結語

委國客的湯揭示了移民飲食研究中的兩種可能性:一是“地方”的意涵應當得到重視,二是在兩地以移民身體為媒介、以飲食變化為表現形式的互動中,具身經驗的推動作用應當得到正視。在委國客的湯中,身體推動著兩個地方實現了跨越時間與空間的互動。首先,湯折射出的地方之間的敞開互動,展示了一種彌合阿帕杜萊所謂“特征地理學”與“過程地理學”鴻溝的可能性,即把此地當下的特征看作歷史互動過程的沉淀,再持續觀察其與彼地沉淀在當下與未來持續互動的過程。這不僅僅是兩地當下跨越國界線的共時互動,也是兩地歷史沉淀的互動。恩平與委內瑞拉兩地地方的飲食習慣由歷史上該區域地理氣候、食材作物與人類互動的過程沉淀而來,有相對穩定的地方特征。委國客的湯里,人的身體經驗推動了飲食的變化與地方意涵的拓展。恩平與委國兩地各自有全球化開啟前本土人類與自然、人類與人類、文化與文化之間的互動的沉淀,前者在華夏文明邊緣散發著駭人的蠱毒瘴氣,讓飲湯成為保命護身的策略,后者在熱帶草原氣候里、原住民與殖民者遺留的“人無正種”文化中、跨國資本進入又退去的社會背景下發展出特有的風土人情與飲食習慣。因而委國客從恩平前往委內瑞拉時,處于相對穩定態的、故土恩平的飲食與身體經驗已濡染在同樣處于相對穩定態的委國——帶著前一個地方的特征與這一個地方互動,持續產生新的互動沉淀,才是地方敞開的常態。

其次,兩地彼此相遇是由身體推動的,在對全球化圖景的觀察中,充滿本能與激情的身體不應當被遮蔽。在地方的相遇中,除了民族國家、資本、非政府組織等行為主體外,個體行動者的具身經驗也為地方之間的互動提供動力源。尼采把身體從中世紀的壓制和啟蒙運動的黯然中拯救出來,認為身體可以擔當主動解釋、評估和透視世界的任務,教人恰如其分地正視身體的生產性和創造力;梅洛-龐蒂呼吁人們把身體當作經驗社會和生活世界的主體,德勒茲則直指身體即欲望的機器,欲望使得機器生產著包括飲食在內的事實。在關注飲食的議題時,這一點尤為明顯。在委國客的湯中,身體的“湯渴”促使委國客把煲湯的經驗和食材帶到委內瑞拉,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改造地貌種蓮藕,在濕地捕獲野鴨,煮“老番湯”并讓不重視喝湯的“老番”像廣東人一樣每日飲湯。委國客的具身經驗驅動著兩地與飲食相關的一系列文化、交易、觀念互動的運轉。

最后,正因為具身經驗是湯在兩地互動的動力源,委國客大多對飲食變遷持開放態度——只要身體舒服就可以了,于是湯出現了雜糅、創新與妥協。然而,湯的變化卻揭示了,委國客對飲食的認知比他們的飲食實踐穩定得多。西敏司(Sidney W. Mintz)認為,大規模的結構性改變,比如移民與戰爭,都會讓人們重新安排飲食的意義類別,影響他們獲得食物的方式,讓他們維持或改變飲食習慣,讓飲食的意義繼續流傳,令他們建立新的飲食意義體系或加入新意義的方式。委國客的湯則讓我們看見,遷移或許會讓飲食發展出新的意義,但意義的分類體系本身并不一定發生變化。湯的雜糅創新中,委國客基于在委國的具身經驗,來處理兩地之間對飲食分類知識的相悖之處。他們在保有原先飲食分類框架的情況下,把飲食挪動到框架的另一個類別之中,重新與具身經驗建立關聯。比如,不改變“毒”與“不毒”的分類框架,但把在家鄉引發過敏的“毒”牛肉挪動到“不毒”的類別中,把本在家鄉“不毒”的豬肉挪到在委內瑞拉會引起過敏的“毒”肉中,合理化自己安撫身體的飲食改變。作為“此地”具身于他們的互動沉淀的結果,新的分類方式也影響著移民其后對食材的選擇。無論移民是遷移到新的地方,抑或回流家鄉,在處理與他人不一樣的飲食與具身經驗時,他們協調出新飲食方式的同時,接續著兩地之間的跨時空互動。

[責任編輯:唐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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