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態詩人加里·斯奈德的海洋書寫研究

2024-05-09 16:23
關鍵詞:斯奈德陸地海洋

毛 明

(嶺南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東 湛江 524048)

海洋,和天空、森林一樣,一直被視為人類活動的邊緣地帶,或者是荒僻之所,充滿危險與挑戰;或者是神仙或精靈的領地,顯示神力與奇跡。但丁《神曲》中吞沒尤利西斯及其同伴的“絕無人跡”的大洋、《山海經》里吞噬精衛的危險海濱屬于前者;莎士比亞《暴風雨》中神奇的海島、《莊子》里讓河伯望洋興嘆的北海屬于后者??墒?,自鄭和下西洋,特別是西方航海家開展環球航行以來,隨著造船和導航技術日益發展,海洋逐漸從“陸地的中斷”變為“陸地間的連接”,成為跨海貿易、殖民遠征的便利通道,所謂西方大航海時代來臨了。西方大航海時代以降,人類的海上活動所形成的海洋文化逐漸被抬高為一種歷久彌新的文明——海洋文明,并被認為是西方近代民族國家——西班牙、荷蘭、英國、美國等——的民族精神、國家精神的核心,其特征是開放、明智、進??;與此相對應的是因山脈阻隔、交通不便而致閉塞、愚昧、靜止的陸地文明。陸地文明以自己的文化傳統為恥,恨不得將自己連根拔起以便早日轉型為海洋文明??墒?,在這樣一種普遍的思潮之中,美國卻有一位著名生態詩人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翹首東望”,學中文、譯漢詩,赴日學習禪宗,傳播生態理念,踐行生態生活方式。獨特的人生經歷、多元文化背景滋養出的文學創作、禪宗大師式的個人氣質使其成為美國人的文化偶像、美國生態思想界的巨擘。研究斯奈德的海洋書寫無疑有益于我們更加深刻地理解海洋文化與陸地文化的關系,為深入推進海洋文化與文學研究,甚至為陸地文明的健康發展提供啟示。

斯奈德是一位“山野詩人”,山野成就了斯奈德。作為山野迷,斯奈德很小就加入登山隊,漫游于山野之中。他說:“我十二歲以前已經登上過很多的山峰,十三歲時,我被帶著登上太平洋西北部的雪峰:在有著那樣的巖石、那樣的天空的地方,我覺得自己被永遠地改變了?!保?]153成年以后,斯奈德繼續著自己與山野的緣分,當過森林防火瞭望員、伐木工等。從日本學禪歸國后,除了偶爾去大學任教,斯奈德一直住在內華達鄉下一個叫奇奇遞斯的地方,永遠不愿離開,如同他在《三十一年后再次攀登內華達山脈脈特豪恩峰》一詩中表達的:“一列又一列山脈/一年又一年/我依然在愛”[2]264。作為詩人,斯奈德的作品具有濃郁的山野氣息,他的第一本詩集《砌石與寒山詩》就是以自己的山居生活為主要內容,與中國唐代詩僧寒山在天臺山的隱居生活相互印證,別具風韻,奠定了斯奈德詩歌創作的主題與風格。他承認自己受寒山詩的影響,但又補充說自己“受山野的影響更大?!保?]也許正如歐鉷教授在其博士論文《斯奈德與中國文化》中所言,和寒山一樣,“斯奈德具有‘山野魂’”。[4]

有意思的是,山野詩人斯奈德有豐富的遠洋航行經歷,有數量可觀的海洋書寫,也是一位“海洋詩人”?!睹绹Q笈c大湖文學百科全書》將他的有關作品收入其中即是明證。[5]斯奈德早年長時期生活在海灣地區,從小就接觸到真正的大海。第一次出海是在1948 年夏天,是年夏天他18 歲,在輪船上的餐廳里打工。這段經歷見于其詩作《航海二十五日后距紐約城十二小時》:“上回我航行到這一帶海岸/是在一九四八年/在船上餐廳洗盤子/讀法語的紀德?!保?]他曾長時間遠洋航行。從1957 年9 月到1958 年4月,斯奈德有8 個月時間待在海上,在薩帕溪油輪上干清理發動機的工作,歷經波斯灣、地中海、太平洋,用他的詩《海員小曲》中的句子來說,此次漫長的旅行“證明了地球是圓的”[7]30-31。需要補充的是,斯奈德在該船上的工作似乎并不利于其欣賞海景。由于在油輪機房里工作,機房又深又黑,斯奈德要在那里“一連工作好幾個月”,“看不到一片綠葉或一只蒼蠅”,[8]8所以在詩作《六重地獄輪機艙》里他稱機房為“六重地獄”。[2]150不過到了晚上,斯奈德仍舊可以像一名真正的詩人一樣爬出來看海?!逗I嫌屋喸洝酚涗浟怂鼓蔚碌挠^海體驗:“晴朗之夜,帶著小手電和星空圖外出/觀看波江星座全景。/躺在甲板小床上曬著星光浴/上前與瞭望員聊天,遠離發動機,船/時而寂靜,時而顫動/觀看航行燈在夜空中劃過。/海豚、鯊魚不時閃現。/船側磷光生物,一閃一閃隨船行……練習打結與捆扎/……學習焊接與開動機床/準備司爐工、加油工、看水工的考試/觀看熱帶與海邊鳥群/還有來往穿梭的船只……用錘子敲打管道與法蘭/用剩余油漆在艙壁上亂畫?!保?]38-39在日本學禪期間,斯奈德多次跨越太平洋在美國與日本之間往返。從其詩作可知,斯奈德海游的興趣很高,技術似乎也不錯。他自述某次在海濱游玩,興之所至,跳到海中游泳,海水極冷,但仍欲罷不能:“洋流冷得不能游泳/不過我們游了一回又一回?!保?]82

在常人眼里,山野與海洋似乎是截然不同的,其文化屬性是二元對立的。具有“山野詩人”“海洋詩人”雙重身份的斯奈德,通過豐富而有見地的海洋書寫為化解上述矛盾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斯奈德的海洋書寫包括兩方面的主要內容:海洋意象和海洋想象。海洋意象方面,范圍廣泛且數量可觀。其中,海洋生物有鯛、水母、駝背鯨、燕鷗、海獅、海豹、海螺、海豚、鯊魚等;海洋地名有阿拉弗拉海、中國海、珊瑚海、太平洋、海特拉斯角、馬拉加海峽、黃海等;海洋氣象、海洋景觀等其他涉海意象也不時出現在他的作品中,雖然數量不能和山野意象相比,但也讓人印象深刻。斯奈德的海洋書寫中最有價值的部分是海洋想象,表達了詩人對于海洋,以及海洋與山脈、海洋與其他萬物關系的思考,是詩人“詩心”的發現和創造,具有借鑒意義。主要包括以下幾方面。

第一,山海之間是互相依賴、互相轉化的關系。斯奈德的代表作之一、組詩《山河無盡》里有一首小詩《山神》表達了山海之間的辯證關系。[9]201-213該詩寫道:“一千萬年前,海底/如蛇蠕動,其上陸地吱嘎隆起/古老的海床拱起,高如阿爾卑斯山……山峰如佛陀 高處/水流傾瀉而下/流入大千世界幽深之中心?!彼鼓蔚卵芯康臋嗤<?、美國學者派屈克·墨菲認為該詩告訴讀者,萬象皆空,包括山與海、人與自然、人與自己的內在精神,都處在互聯的能量旋渦之中,沒有穩定的實質,事實上處于共同演化的歷史之中。[10]獲得普利策獎的詩集《龜島》中有一首詩《真正的工作—— 今天與撒茲和丹劃艇經阿卡里茲及圍繞天使島》將這一思想文學化地表現出來:“海獅和鳥,/陽光透過霧靄/拍翼高飛,或者懶洋洋的,/定定地瞪著你。/炫目的陽光;/長長的運油船在高處輕盈駛過。/鋒利的波濤斷續的浪線——/潮流的交匯處——/海鷗坐在相遇的地點/吃東西;/我們滑過白斑的懸崖。/真正的工作。/洗滌和嘆息。/滑過?!保?1]32斯奈德在解釋什么是“真正的工作”時說:“‘真正的工作’的一個意思就是強調‘真實’,即‘永遠在這里’的事實,波浪沖洗著在舊金山灣的小島,有海鳥,和小魚的覓食的結隊而行——那是在進行。真正的工作是互相吃?!保?]53-54意思是能量在生物間以互相吃的形式轉移,世界因此而聯系在一起并因此而真實,悟到這一點,就擺脫了幻覺,悟到了這個世界的真實:萬物互相依存、互相轉化。上述思想在斯奈德很多海洋書寫中均有體現。一首向中國詩人陶淵明致敬的詩作《仿陶潛》這樣寫道:“‘邁邁時運/穆穆良朝’/我要穿上靴子與牛仔褲/爬越塔馬皮耶斯山。/海岸邊霧在盤繞,/盤繞一小時,而后散開。/風起了,起自海上,/吹過春草之丘?!保?]195既然是模仿陶潛的詩《時運·其一》,斯奈德就應該知道陶詩原文最后兩句是“有風自南,翼彼新苗”[12],斯奈德將陶淵明的南來之風換成海上之風,并讓其吹拂長滿春草的山丘,似乎是另有寓意,即陸地上的水均來自于以海洋為主體的地球水循環,地球是一個連成整體的、互相影響的有機體。其實,對山海辯證關系的理解既與斯奈德的生態理念有關,也與其禪宗信仰有關:禪宗認為萬物沒有自性,乃因緣和合而生,萬物本質上互相依存。同理,山海關系也應該這樣理解。

斯奈德所持山野與海洋相互依賴、互相轉化的觀點有助于破除主流的海洋——陸地文化二元論。主流觀點認為,海洋文化和陸地文化相互對立。陸地文化封閉、被動、消極、奴役,海洋文化開放、主動、積極、自由。在海洋——陸地二元對立話語體系之中,海洋引起的活動被認為是人類一種“特殊的”活動,正如黑格爾所闡述的:“大海給了我們茫茫無定、浩浩無際和渺渺無限的觀念;人類在大海的無限里感到他自己底無限的時候,他們就被激起了勇氣,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大海卻挾著人類超越了……思想和行動的有限的圈子……船——這個海上的天鵝,它以敏捷而巧妙的動作,破浪而前,凌波以行——這一種工具的發明,是人類膽力和理智最大的光榮……大海所引起的活動,是一種很特殊的活動?!保?3]在這個話語體系中,海洋文明被認為是和落后的陸地文明相對的先進文明,這種先進文明“因特有的海洋文化而在經濟發展、社會制度、思想、精神和藝術領域等方面領先于人類發展”。[14]其實,正如斯奈德在其創作中所揭示的,海與山、大海與陸地之間是相互依賴、互相轉化的關系,這種關系既由地質學意義上的地理變遷所證實,也由文化上的實證研究所證實,恰如有學者指出的:“海洋文化必然依托于陸地文化,也回歸于陸地文化。即陸地文化不發展,海洋文化也就不發展,陸地文化低水平發展,海洋文化也就低水平發展,陸地文化高度發展了,海洋文化也才能高度發展。其中當然也存在海洋文化對陸地文化的互動關系,即海洋文化高度發展也能帶動和促進陸地文化的發展,兩者是互相依存的。但由于它們之間的區別沒有涉及‘科學技術和社會生產力發展’的區別,所以不能視為‘代表人類文明兩個不同的發展階段與發展水平’?!保?5]

第二,斯奈德認為海是生命之源、是陰性和母性的象征。生態學的知識讓斯奈德意識到大海是人類生命的起源之處和維持之所——全球生態實際上是由洋流和海陸水循環所共同決定的,所以他將海洋視作生命之母、創造之源,并用道家學說進行闡釋。斯奈德的詩集《觀浪》中的第一首《波浪》鮮明體現了上述思想:“槽溝成紋的蚌殼,/線紋貫穿大理石,/涌入黃松樹皮的鱗片/縱劈之樹的裂紋,/砂之丘,熔巖/涌流/波浪/老婆/女人——女流/‘隔著紗罩,震顫著;朦朧’/鋸齒狀綿亙的脈搏;/手背上靜脈。/岔出:鳥足——沖擊層/洗/大砂丘翻滾/每一寸皆漣漪,每一條紋都波浪。/倚靠沙崖路,直到吹拂而去/——風,撼搖/硬挺的仙人掌荊棘,沙漠灌木/有時我絆陷灌木叢中——/啊,顫抖的蔓延的輻射的婆娘/競奔的斑馬/攫抓住我,把我拋向廣袤/拋向我心靈中/舞涌的萬物之紋?!保?]129-130這首詩體現斯奈德一貫的主張——將蚌殼、樹、砂丘、人的脈搏、鳥足、仙人掌荊棘,沙漠灌木、斑馬等自然之物可以用“波浪”統一起來,“波浪”是水或能量留下的痕跡,自然之物正是依靠水和能量而存在。更加值得注意的是,該詩將“波浪”“老婆”和“女人——女流”并列,其含義斯奈德在《詩與原始性》一文里做了解釋:“詩是聲音,每個人的聲音都是他自己內心深處的鏡子;根據印度傳統,聲音——娃克是一位女神,是梵的愛人,是梵創造力的實際來源,她又叫莎拉斯娃提,意思是‘流動者’,她是智慧與學問之神,她孕育一切。所以人們崇拜她,奉她為至高無上的力量?!拮印谟W語系字根里是‘波浪’‘振動者’的意思?!保?]241斯奈德認為波浪——包括聲音(聲浪)以及與其有關的性質如“流動”“振動”等是女性的象征,是智慧與創造力的源泉,是世間萬物的孕育者。墨菲也認為該詩所要表達的正是斯奈德對其妻子瑪莎的感受和理解:“瑪莎是‘波浪’,她回應著斯奈德的內在需要,是詩人‘最深切自我’的一面鏡子?!保?0]94-95斯奈德為自己與瑪莎生的孩子“開”寫過一首詩《“開,今天”》,在詩的結尾,斯奈德描述了孩子“開”的出生——他來自于母親(的海洋),像海豚飛躍出海面:“出自她的/(海豚三個一組躍過閃閃發光的銀色界面,波斯灣油輪的浪滑開著,它們落下時無限的撞擊,電弧般進入她的)/海?!蹦平忉尩溃骸八鼓蔚峦ㄟ^一系列事件的回憶展示了他與瑪莎似乎是命定的婚姻;孩子從母親的‘?!姓Q生,此處的‘?!馕吨S產,意味著崇高的虛空,意味著萬物原初的聯系,它不能容忍專制,‘Kai’(‘開’)在中國和日本語言中表示‘開放’‘開端’或‘建立’?!保?0]99-100詩集《觀浪》中有一首同名詩歌(楊子譯為《凝神于聲浪》),該詩末尾寫道:“達摩的聲音/那聲音/如今/是閃光的鐘鳴/穿透一切……/那聲音/對他依然/是/一個妻子/嗡啊吽?!保?]195墨菲認為,在該詩的最后一行,斯奈德確認了瑪莎和他的深切聯系,瑪莎既是他的妻子,也被認為是他的母親(斯奈德靈感的源泉)和愛人,妻子、母親、愛人等多重身份統一于聲音,統一于聲音蘊含的智慧與創生力,統一于母性和陰性之名。斯奈德認為母性、陰性是生命之源,接觸它們可以讓人更具創造性。他在解釋詩人創造力的來源時說:“在那些父權社會的年代里,男人中的詩人和藝術家最易于超越片面的男性氣質,從另一方——中國人稱之為‘陰’的事物的另一面——汲取力量。很可能,當男人接觸到自己體內的女人時,他們會變得有創造力?!保?6]在《詩與原始性》里,他寫道:“很顯然,大自然在經驗意義上可覺察的互聯性正是廣大的內外移動的‘飾有珠寶之網’的一角。這個螺旋(想想星云)和螺旋形的貝殼(女陰/子宮)是女神的象征?!保?7]

與斯奈德將海洋定義為陰性和母性不同,主流意見傾向于用男性氣質定義“海洋精神”“海洋民族性”,“冒險性”(或曰“強盜文化”)“崇拜力量和技術”“開放外向”“熱愛自由”“保持個性”“積極進取”“追求無限”是關鍵詞句。如果我們注意到“海洋精神”所謂的“自由”指的是征服與占有的自由,“個性”指的是古希臘式“感性英雄”的個性時[18],就會更明顯地意識到,所謂的“海洋精神”幾乎就是“男性精神”的同義詞,其核心內容無非兩樣:征服和占有。[19]它們實質上是作為古希臘某些精神的回響與激蕩的西方大航海時代商業和殖民文化、資產階級精神文化。用這一特定時期的海洋文化置換悠久歷史、多姿多彩的海洋文化并將前者普世化、唯一化失之偏頗。斯奈德的海洋書寫提醒人們,海洋精神的根本依據是水的特性,或者說水德。在道家文化里,“水”意象是更有價值的意象:“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保?0]《老子》認為表面上看,水異常柔弱,停留在卑下的地方;但實際上水異常強大,它滋潤萬物而不占有,是世界實際上的主宰者,水德幾乎就是“道”的體現。斯奈德認為,道家學說是一門關于生態,關于母性、陰性、柔弱者最終將占據歷史高位的學說,它們代表著世界的實質與未來。他說:“道家學說是新石器時代的世界觀,一種母系的——如果不是母系氏族的——中國的世界觀,它以某種方式穿過早期文明的聲障幾乎原封不動地從另一頭出現,并貫穿整個歷史直到今天,始終充當著中國文化潛在的主題——對女性原則、女性直覺力、自然、自發性、自由的欣賞。所以,尼達姆說,對于中國,歷史上道家學說一直充當著歷時2000 年之久的控制性作用,并把中國帶到社會主義。他就是這樣積極看待道家學說。當代中國人以社會主義者能夠作出的反應去回顧作為其歷史遺產的一部分——道家學說。佛教是外國的宗教——它來源于印度!但是中國文化里道家的因素真的又將回到表層?!保?1]斯奈德認同“蓋婭假說”,他說:“正是女神蓋婭自己——全部的(生態)之網的力量給我們提供了好的土地?!保?2]90在詩集《斧柄》的第二部分,斯奈德收錄了20 首短詩,取名為《獻給蓋婭的小詩》。[23]在《獻給蓋婭的小詩》第十九首中,詩人筆下的蓋婭是生育女神。斯奈德認為,作為生育女神,蓋婭使我們的生命得以延續,使地球萬物充滿活力。蓋婭和水相似,都具有某些決定性的特征和力量——包容性,世界因包容性而具有了多樣性,而多樣性是生態系統最突出的特征。斯奈德心目中的生態理想是“荒野”,“荒野”是這樣的地方:“那些野的可能被充分地發展,生物與非生物的多樣性根據它們各自的規則欣欣向榮地發展?!保?2]12“野”的大地包容萬物,萬物互相依賴、共生,正如他在禪詩《外在》中所表達的:那條(真正的)路是容納萬物的。[11]6“(真正的)路”是自然之道,是包容萬物的天地之大德。[24]大海寬闊廣大、養育萬物,只能是母性的象征。

第三,斯奈德認為水里看山可以顛覆“常識”、人類需要跳出自我看世界。在《峽谷鷦鷯》一詩里,斯奈德著重描述了一些違反常識的現象。他寫道:“順百步洪而疾下/蘇東坡剎那間看見/水全部靜止不動。/‘吾視此水:/流速之慢,難以言喻?!涝谧右箤?‘山流之說/水乃真龍之宮/非流落也?!保?5]蘇軾和道元都發現疾下之水靜止不動,道元甚至還發現山流(山在流動)而水不流。這些不可理喻的事情之所以可能,是因為人類換了角度看世界。蘇軾所說的疾下之水可以視為靜止,這樣的靜止應該是相對靜止;按照道元的解釋,身處激流之中,隨之而動,自然就如同龍在水中一樣,視水為靜止的宮殿。道元更進一步,用水中龍、魚的眼光來看山,發現龍、魚定會視周圍的山在流動,故此有“山流”之說。道元在《正眼法藏》中的《山水經》篇詳細論述該道理:

然則,龍魚之見水為宮殿時,當如人只見宮殿,不得更知見其流去。若有旁觀者,為其說汝之宮殿是即流水時,如我等今聞著山流之說著(而驚奇),龍魚則忽而驚疑。更于宮殿樓閣之欄、階、露、柱,若如是說著,則亦將保任。此料理,須靜心思來想去!若于此邊學不透脫,則非解脫凡夫之身心,非究竟佛祖之國土,非究竟凡夫之國土,非究竟凡夫之宮殿。

今人雖深知見海之心、見江之心為水,然尚不知龍魚等以何物知見為水,使用作水。不得愚昧認為,我等知見之水,一切生類亦用其為水。今學佛之徒,學水時,切勿只一味滯留人間,須進前參學佛道之水!須參學佛祖所用之水我等見之為何?須參學佛祖之屋里有水乎?無水乎?[26]

道元的論述實際上揭示了一個深刻的道理,即凡夫俗子所謂的絕對真理歸根結底只是相對真理,因為這些真理總是站在人類的角度被發現或發明的,因此必然是偏頗的、相對的。固執地守在一個立場必然會導致片面和僵化。斯奈德深諳此理,屢次將道元的這一觀點應用于詩歌創作之中?!渡剿疅o盡》中有一篇《溪山無盡》,詩中這樣寫道:“回來再次凝視這片陸地:/它升起又沉下——/溝壑與懸崖像飄動樹葉的波浪一樣……溪水流入,哈!/在巨礫間彎曲,/山行水上,/水使每座山泛起漣漪……行行重行行,/腳下大地在轉。/溪山無盡永不停歇?!保?]5-9陸地像波浪一樣飄動,水中的山泛起漣漪,大地永遠在轉動、在行進,所以山也好、水也罷,都永不停歇地運動著、變化著,人類需要站在各個不同的角度觀察世界,需要“行行重行行”。

眾所周知,在海洋文化與文學研究中有一個傾向,即幾乎只關注處于海洋環境中的人類,以至于忘記了海洋的存在。有論者指出:“海洋文學”與文化應該是“海洋”與“文學”“文化”的結合,是獨特的海洋環境與復雜的人生人性的結合。鑒于海洋決定著人類的未來,所以在人海關系之中人類首先應該了解海洋本身的特點、尊重海洋的規律、傾聽海洋的聲音。但歷史上占據主流位置、被戴上桂冠的關于人海關系的看法幾乎都主張掠奪、征服和破壞海洋?!昂Q蟆辈恢匾?,海洋環境里“人的精神”才真正可貴;“海洋”沒有價值,展示人類精神的海洋“文化”“文學”才有價值。在“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主宰之下,海洋文化研究也好,海洋文學研究也罷,無一不是偏離了海洋主題而成為人類自我欣賞、孤芳自賞的一面鏡子。[27]斯奈德的海洋書寫一個最值得關注的點,就是引導人們站在水里看山,站在非人類的立場上看人類以及人類習以為常的世界。隨著眼界的擴大、知識的普及,人類已經知道地球實際上應該叫做“水球”,不僅因為地球表面71%都被水覆蓋,而且因為陸地上維持生命的淡水實際上是全球范圍內海洋水循環的結果,海洋是全球生態平衡的基礎和屏障。知道了這些,人們還有理由繼續堅持陸地立場而無視海洋立場嗎?

需要補充和強調的是,作為生態詩人,斯奈德的海洋書寫和他的山野書寫一樣,都是為構建和闡釋其生態思想服務的。作為全球生態系統最根本的發動者和維持者的海洋,必然會進入斯奈德的創作并占據一個顯著的位置。斯奈德獨特的海洋想象受益于他對山海關系的特殊認識、對海洋象征的獨特理解,而上述獨特之處說到底歸功于他的生態思想。這種生態思想的核心是“生態中心主義”(“非人類中心主義”),即不再從“人類中心主義”而是從生態的立場,從非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重新認識世界。

生態批評緣起于美國,在借助文學批評傳播生態思想方面走在世界前列,其思想立場就是“生態中心主義”。斯奈德的“生態中心主義”思想為美國生態批評提供了最為突出的貢獻。美國生態批評的領軍人物、哈佛大學教授勞倫斯·布伊爾在其影響深遠的“環境三部曲”——《環境的想象》(1995 年)、《為瀕危的世界寫作》(2003 年)、《環境批評的未來》(2005 年)——中多次提及斯奈德的創作,肯定其對于美國生態思想的特殊貢獻,并斷言“在完整展示‘生態中心主義’三大來源——西方思想、佛道思想、原住民傳統——方面,生態詩人兼批評家加里·斯奈德做得最好”。[29]因此,斯奈德的海洋書寫具有特殊價值,它啟發我們站在生態的立場重新審視海陸關系,開展符合時代要求的海洋文學批評,并在推動中國傳統文學文化現代轉型方面提供助力。

猜你喜歡
斯奈德陸地海洋
誰在推著陸地跑
陸地開來“宙斯盾”
愛的海洋
第一章 向海洋出發
“我”與“你”的相遇——龐德、斯奈德所譯漢詩的主體間性管窺
爬爬爬,以水中沖向陸地
松樹梢
淺析加里·斯奈德生態詩作中的自然受難
Gary Snyder’s Ecopoetry and Ecopoetics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