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項鏈》是不是表現“造化安排”的小說?

2008-06-26 09:48龔修森
中學語文教學 2008年6期
關鍵詞:瑪蒂爾戲劇性譯本

龔修森

《項鏈》是法國作家莫泊桑的短篇名作,是中學語文課本里的傳統篇目。對《項鏈》的理解,歷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錢理群教授寫的《〈項鏈〉告訴讀者什么》一文(載《名作重讀》,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不同意“批判女主人公虛榮心和追求享樂的思想”之說,提出“作者并不熱衷于對這位女主人公的‘邏輯與追求進行嚴厲的價值判斷”;“人們早已習慣于把‘追求享樂看作是資產階級的‘腐朽思想”,其“背后隱藏著一個‘安貧樂道的價值標準,而這種將貧困道德化的價值觀恰恰是十分可疑的”等。這些精彩論斷,改變了“批判虛榮心說”一統天下的局面,為《項鏈》研究拓開了一片新的天地。

那么,《項鏈》究竟“告訴讀者什么”呢?錢先生的回答是“造化安排說”。他開篇即說:

他(作者)所要描寫的是“被造化安排錯了”的“一些女子”中的“一個”?!髡呓又嬖V我們,這位女子就她的“面龐兒”“豐韻”,以及“天生的聰明、審美的本領和腦筋的靈活”,本可以“和最高貴的命婦并駕齊驅”,可她偏偏“生長在一個小職員的家庭里”——這不是她自己作得了主的,全是“造化”的“安排”。

其實,“造化”這個詞在小說中只出現過一次,它出現在小說的第一句:“世上有這樣一些女子,面龐兒好,豐韻也好,但被造化安排錯了,生長在一個小職員的家庭里?!保◤腻X先生引文,取趙少侯譯本)此句一經錢先生上文的點染,“造化安排”的分量立即凸顯。錢先生在后文又一再強調,小說要“告訴讀者”的是:不但瑪蒂爾德的出身是由“造化”安排,而且她的一生遭際都是由“造化”安排的。這種解讀頗有意思,而要判斷它是否正確,首先就得弄清楚“造化”究竟指什么。

先考察小說中這個詞的法文單詞destin,有①命、命運;②天命、天數;③前途、遭際等義項(據《新法漢詞典》《拉魯斯法漢雙解詞典》)。鄭克魯譯本與人教版中學教材均?、倭x譯作“命運”。再考察“造化”,有①自然界的創造者;②天地,自然,自然界;③創造,化育;④幸運,運氣,福分,福氣等義項(據《現代漢語詞典》《辭?!贰掇o源》),似乎都不太適合小說中的語境。不過據《中國成語大辭典》,“造化弄人”“造化小兒”中的“造化”,均解作“命運”。據此我們大致可以說:“造化”與“命運”是同義詞。

錢先生文中的“造化”本自小說,再聯系他“無論是……還是……,都是冥冥中‘造化的‘安排,人根本無法自主,也無從選擇”,“這不過是‘造化又作了一次惡作劇似的‘安排”等語來考量,他所說的“造化”,當指貴賤禍福等命運,即人既意料不到又無可奈何的某種必然性。

這樣看來,錢先生的“造化安排說”有其合理性,小說中確實有“造化安排”的因素:首先是,小說家自己說了“被造化安排錯了”這樣的話(盡管他只是就瑪蒂爾德的出身而言并且不見得是在認真地說);再有,瑪蒂爾德確實運氣不佳,就像是造化(命運)處心積慮地要與她為難似的。

不過,小說中有“造化安排”的因素是一回事,“造化安排”的力量大到主宰人物的遭際、籠罩小說的主旨又是一回事。錢先生認為瑪蒂爾德的一生完全是由“造化”擺布的,他是怎樣得出這樣的結論的?讓我們來看錢先生的論述。

例如,對瑪蒂爾德舞會上的表現,錢先生作如下分析:

不錯,無論在瑪蒂爾德的心理、感覺上,還是在事實上,這都不再是“夢”與“想象”,而是活生生的“現實”。但這“精神幻覺”向“現實”的真實轉化,在旁觀者(作者以及我們讀者)的“視覺與感覺”中,瑪蒂爾德“陶醉在歡樂之中”,“在這一片幸福的云中舞著”,也就是說,仍然處于“精神的幻覺”之中,具有某種“不真實性”。這正是一個“暗示”(啟悟):無論是當初瑪蒂爾德坐在“那張三天未洗桌布的圓桌旁”陷于空洞的幻想,還是這一天晚會上,瑪蒂爾德“完完全全握在手中”的“甜美的勝利”,都是冥冥中“造化”的“安排”,人根本無法自主,也無從選擇。因此,當以后的情節急轉直下,瑪蒂爾德因丟失借來的項鏈而陷于絕境,命運又一次發生戲劇性轉折時,作者(以及我們讀者)都不感到驚奇:這不過是“造化”又作了一次惡作劇似的“安排”,已經說不上“錯”與“不錯”。

錢先生毫不含糊地告訴我們:瑪蒂爾德過去的幻想和今天在舞會上的勝利,都是冥冥中“造化”的“安排”,人根本無法自主,也無從選擇。

但我卻對此立論有些疑惑。不錯,“陶醉在歡樂之中”“在這一片幸福的云中舞著”時的瑪蒂爾德可能正“處于精神的幻覺之中”,因為這時她“心中認為最甜美的勝利已完完全全握在手中”,這種感覺的確具有虛幻性,這種判斷的確“不真實”。但是,認為處于精神的幻覺之中即“暗示”(啟悟) 當初和現在的處境都是造化安排,其邏輯卻相當奇怪,至少也是語焉不詳,使得因果鏈無法連接起來。阿Q也常?!疤幱诰竦幕糜X之中”,錢先生想必不會認為那也是“冥冥中造化的安排”?!盎糜X”(以及“處于幻覺之中”)與“造化”(以及“處于造化安排之下”)的區別是主客觀的區別,雖然可以彼此滲透,但邊界是分明的。再有,這篇小說中的“造化安排”是否真的已經強大到使“人根本無法自主,也無從選擇”的地步,也很值得商榷?,數贍柕虏恍疑谛÷殕T家庭,這的確“無從選擇”(在這一點上,每個人都是無從選擇的);但僅就舞會而言,決定赴會,提出花四百法郎做衣服,否決丈夫以鮮花替代首飾珠寶的提議,聽取丈夫向朋友借首飾的建議,挑選中意的項鏈,等等,無一不是她的“自主”和“選擇”。錢先生看來沒有注意到這些情節的能動意義,他不但認為瑪蒂爾德當初和現在都只能聽任造化擺布,而且,還“因此”(請注意這個“因此”連接的因果關系)推斷“以后的情節”(圍繞丟項鏈而展開的情節)“不過是造化的又一次安排”。這樣的斷言是否草率了一些?

錢先生接著說:

但作者(與讀者)的注意力仍然集中于在“造化”又一次“安排”使自己再度面臨困境時,我們的女主人公的態度與反應?!虼?,他才忍不住發出感慨:“要是那時候沒有丟掉那掛項鏈,她現在是怎樣一個境況呢?誰知道呢?誰知道呢?人生是多么變幻無常啊,極細小的一件事可以敗壞你,也可以成全你!”……作者是為人的命運的“變化莫測”,人太容易為生命中的“偶然”所左右,而感到不可理解,這正與小說開頭“造化安排錯了”的感慨遙遙相應?!覀冏x者到這里也才終于懂得了“造化”的“安排”的意義與分量。

錢先生在這里再一次強調瑪蒂爾德丟失項鏈是“造化的又一次安排”。項鏈究竟是怎么丟失的?也許是在離開之際,丈夫怕她受寒,把寒酸的家常衣服披在她肩上,她卻怕給那些“裹在豪華皮衣里”的太太們看見,掙脫丈夫的手匆忙溜走的時候給弄丟的(作者在這里意味深長地頗費了一些筆墨),這就很難與“造化”聯系起來(因為這明明是瑪蒂爾德的“自主”和“選擇”);也許,這只是一次搭扣松脫的物理事件,搭扣很不巧或者說很巧地脫落是一種偶然性(幾乎所有小說的情節都建立在偶然性之上),它造成了戲劇性,同時又完全符合生活的真實。我們也很難把它想象成是造化安排,小說并沒有提示或暗示這種“偶然”與“造化”之間的關聯。一定要說“造化安排”,那也不過如同我們遇上煩心事時嘆一聲“命不好”“造化弄人”“怎么偏偏攤上我了”,但那不過是人在彼時的一種情感宣泄,所謂“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不能當真拿來作為“造化安排”的證據的。

“要是那時候沒有丟掉那掛項鏈”的感慨,提出了瑪蒂爾德人生走向的另一種可能性,但一經錢先生把小說開頭拿來與之遙相呼應,就成了稱出“造化安排”的“意義與分量”的砝碼。也許在錢先生看來,這里的“感慨”是小說家的點睛(點“造化”之“睛”)之筆,可是細讀文本,“極細小的一件事可以敗壞你,也可以成全你”的感慨,其實與古人的“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警示、今人的“細節決定成敗”的箴言一脈相通。聽起來小說家不是在說,要是“造化”不那樣安排,她現在是何境況;而是在說,要是她在“極細小的”事上有另一種“自主”和“選擇”,她現在是何境況。

關于小說最后的“突轉”,錢先生這樣分析:

小說似乎應該到此結束;但作者又著意安排了一個“戲劇性的轉折”……這最后的“戲劇性揭示”正是最有力地顯示了“偶然”在人的命運中的“威力”,也可以說是“造化”的“安排”給人開的一個最殘酷的“玩笑”……

這里仍然有問題:這個“戲劇性的轉折”真的是“造化”之力嗎?“偶然的威力”在這里也可以說是“造化的安排”嗎?結局的意味果真是在于“偶然”嗎?

小說的結尾部分其實也是小說的高潮,故事結束在“我那串是假的呀”一句,“假”正是高潮的關鍵詞。不錯,“假項鏈”在小說中具有偶然性,但偶然不等于造化。偶然在邏輯上是可能的,造化則無邏輯可言;而且,假項鏈的偶然性背后隱藏著必然性:瑪蒂爾德是由于缺乏鑒寶知識而以假為真的,她是在與丈夫慎重考量后決定隱瞞遺失真情才使“假”遲遲不得挑明的——這都與“造化”沒關系?,數贍柕碌娜松蟛懡杂杉夙楁湺?,她因擁有假項鏈而在舞會上大獲勝利,她因丟失假項鏈而幾乎成了苦役犯?!凹佟比绱松羁痰赜绊懥巳说摹罢妗鄙?,倒并沒有借助“造化”來起作用。小說家也許的確“并不熱衷于對這位女主人公的‘邏輯與追求進行嚴厲的價值判斷”,但當“瑪蒂爾德與項鏈的故事”變成“瑪蒂爾德與假項鏈的故事”時,小說的反諷意味一下子濃郁起來。說到底,“我的可憐的瑪蒂爾德”的結局,是她在自己的自覺意志的指引下(而不是在造化的指令下),一步步走過來的。因此,說圓桌旁的幻想和舞會上的勝利“都是冥冥中造化的安排,人根本無法自主,也無從選擇”,把高潮理解為“顯示偶然的威力、造化的最殘酷玩笑”,聽起來已經像是在描述《俄狄浦斯王》那種類型的文學作品了。

至于《項鏈》究竟“告訴讀者什么”,我倒覺得被錢先生在文章中否定的認為不能“局限于此”的一些解讀其實是接觸到這篇小說的本質內涵的。如:“揭示了這樣一種人的‘生存境遇”,“體現了人對超越現實的物質與精神追求的執迷,受著現實的種種實際限制的這種追求的無奈、荒誕與虛幻,以及由此產生的人的本性的堅持與扭曲,人的命運的悲劇性與喜劇性”等。

可是錢先生認為“僅僅局限于此”還很不夠,只說“受著現實的種種實際限制”還很不夠,一定要說到“被造化安排”才切中肯綮!

錢先生似乎是從小說開頭的“被造化安排錯了”一句中獲得靈感,進而又把“精神的幻覺”等精神狀況、“偶然”等情節因素一概與冥冥中的“造化”掛鉤,對整篇小說作了“造化安排”的解讀。人的出身是無法選擇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莫泊桑說瑪蒂爾德“被造化安排錯了”。不過,小說家固然可以嘆一聲“此乃造化安排”,卻未必真要去反映“造化”的神力。于連也是“被造化安排錯了”而沒能有個“好出身”,也是面對命運“無能為力”,最后的結局也是“戲劇性的轉折”,但我們不會說《紅與黑》是表現“造化安排”的小說。即便是大觀園中的少男少女,其命運早就在警幻仙子那兒“在冊”“入曲”了,也鮮見有人說《紅樓夢》是表現“造化安排”的小說。說《項鏈》的意義在于顯示“偶然的威力”“造化的玩笑”,恐怕低估了《項鏈》的社會意義和超越性的人性意義。

而且,《項鏈》開頭“被造化安排錯了”這一句,有不同的譯本,不同的譯法。有的譯本譯為“仿佛是命運安排錯了”(鄭克魯譯),有的譯本譯為“好像由于命運的差錯”(人教版教材以幾種中文譯文為基礎,并根據法文本校訂)。請注意這兩種譯本中的“仿佛”“好像”帶來的不確定因素,是否含有對“命運(造化)安排”的解構意味呢?當然,此句意味究竟若何,我們還得借重翻譯家對法文原句的解說。

(江蘇省南京師大附中 210003)

猜你喜歡
瑪蒂爾戲劇性譯本
長春花藍+玉米黃
項 鏈
戲劇性CIRCUS
讀《項鏈》有感
英譯漢中第三人稱代詞的翻譯研究
專題前言:理解譯本
《悟空傳》戲劇與文學的跨界敘事
不可思議的面具舞會
如果佛來思節退錢了呢
后來未必居上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