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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解構還是曲折加深?

2008-11-14 02:59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08年11期
關鍵詞:女性意識

吳 濤

關鍵詞:核心情節 潛在結構 女性意識 忘年戀

摘 要:通過深入解讀現代文學史上柔石的《為奴隸底母親》, 質疑藍棣之先生“潛在結構顛覆顯然結構”的觀點;從而重新探究這篇小說的文學史意義。

回到現代文學史現場,我們會發現柔石以一篇《人鬼與他的妻的故事》出現于1928初冬以后的文壇,似乎恰逢其時:“革命文學”論爭烽煙彌漫,他心目中的導師魯迅陷入圍攻。這一篇連同他稍后的《沒有人聽完她的故事》都發表在魯迅、郁達夫合編的《奔流》上。魯迅從“五四”時期文化界精英“淪落”到此時被“超前”于時代的“先進”之士一致批判,心境不可謂不差。柔石擺脫國民黨追捕逃亡到上海投奔魯迅,對魯迅來說也是一種慰藉。這使得其在魯迅扶植的數位年輕人中具有特別的意味。魯迅對他似貶實褒的評價——“迂”和“硬氣”,其實潛意識里是引為同調的。師生同氣相求,魯迅放心地將出版、送稿、銀錢收支等要事交給他代理①;柔石經常和許廣平、魯迅一起看電影②。柔石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幫助,置身于普羅文學新潮激情粗糙的吶喊聲和海派文學光怪陸離的重重霧靄中,反應頗耐人尋味:一方面保持自己一貫關注年輕人尤其是女性婚戀心理微妙世界的思維定向和纏綿悱惻的文風,如《三姐妹》《二月》;另一方面,雖瞻仰并嘗試“時代潮流沖擊圈”內的為左翼文壇推崇的革命文學,但不愿重蹈概念化的流弊,《革命家之妻》(劇)是他試穿的適合自己的衣服搭配式樣,沒有成功,再寫,便是《為奴隸底母親》③。創作這篇小說的直接起因產生于他為導師與馮雪峰合辦不久即成為左翼機關刊物的《萌芽月刊》四處組稿之時。

關于《為奴隸底母親》,現代文學研究界自藍棣之先生振聾發聵地提出有兩重結構以來耳目一新:奴隸母親屈辱的非人悲劇故事的顯在結構和舊社會年老地主、年輕小妾特殊的多少有些感情的情感故事的潛在結構④。我深以為然,然而對于這兩重結構的關系,跟藍先生的看法相反,我認為潛在結構并沒有顛覆和瓦解顯在結構,相反通過隱約曲折的方式加深了顯在結構的意義。是解構還是曲折加深,直接關系到對這篇小說的意義定位。

讓我們來看看秀才(年老地主)與少婦(年輕小妾)從開始到結束的全過程。兩人最初相見的一幕頗有“鐘情”的意味:少婦由大老婆牽引,年老地主迎出來。在少婦的眼里,他是“長長的瘦瘦的而面孔圓細的男子”(身高、胖瘦、面孔都有,唯獨沒有對“年齡”這一陌生人相識都會有的本能猜測。少婦對屬于統治她所屬階級的一員原本懷有的恐懼加上此時年老地主的三分人才證實了媒婆所言非虛,因而潛意識里忽略了)。由于小說從頭到尾似是第三人稱實近第一人稱的以少婦的口吻敘事,我們無從知曉老地主對少婦的第一印象,但從他“仔細地瞧了瞧”之后,“堆出滿臉的笑容”即可推斷。兩人進入感情蜜月期之后八九個月達到高潮——因為此時老地主根深蒂固的封建血緣宗嗣的目的終于實現了:少婦懷孕了。以此為根本條件的交好,以體貌、家產為基礎的“一見鐘情”,并不需太長時間就走向了交惡。即使少婦如何逆來順受,即使老地主如何“溫良和善”。大老婆的阻撓只是外因。

《為奴隸底母親》呈現出兩套三角關系:

少婦、老地主、大老婆是一重三角關系,少婦、老地主、皮販是另一重三角關系。這兩重三角關系因封建社會典妻制度的合法性而以婚姻的形式為世所承認。第一重三角關系形成的動因是典妻,在作品中是顯性的,大老婆失寵,不甘而爭斗;第二重三角關系形成的動因是貧窮,隱性,皮販被少婦在感情上遺忘,但麻木不仁。兩重關系的疊合處是少婦與老地主。這也是柔石重力刻畫的一對。老地主對少婦有真心,關愛有加,然而在潛意識深處,并未把少婦當“人”看,甚至并不視其為愛妾。究其實,在老地主看來,少婦畢竟是屬于被剝削階級中的一員。要說明這一點再簡單不過:少婦為救前兒典當了老地主送的青玉戒指,老地主于是放棄了續典她的想法。這一情節是兩人關系的轉折點,自此夫妻情義恩愛消失。這一情節跟皮販答應典妻、少婦生子一起構成本篇小說的核心情節。而皮販跟少婦說明典妻一事、少婦離家、大老婆多方阻撓兩人感情等是輔助情節。核心情節直接決定故事發展的可能與方向,必不可少。輔助情節不斷提示讀者已經發生的事件同將要發生的事件的關系,是核心情節間的敘述空隙,不能改變事件的發展進程⑤。其實完全可以說,即使沒有大老婆從中作梗,老地主仍要遺棄少婦,因為他不能容忍少婦牽掛前兒的生死——他并不“溫和善良”。他對少婦的“憤怒”“追逼地問”的確有階級欺凌的意味。只是這種欺凌不像大老婆對少婦的階級壓迫表現得那樣明白清晰,它似乎表現為三角關系中的吃醋,然而以老地主豐厚的人生閱歷和練達的人情世故,他不可能對少婦牽掛愛子這一人類最基本人性體察不到,這只能有一個解釋:在無意識中,他認定他擁有和給予少婦的財富和體貼可以讓后者失去母性。這里面就有階級壓迫的意思。正因為老地主與少婦的情感故事的潛在結構也暴露出階級壓迫的事實,所以它加強和深化了奴隸母親非人悲劇的慘痛的顯在結構,只不過以較為隱蔽的方式進行。

和老地主做結發夫妻共同生活了三十年的大老婆在柔石筆下被描寫成頗有心計和手段、兇狠刻毒的惡婆娘。老地主對少婦的階級壓迫潛隱于人性感情的剝奪上,而大老婆對少婦的階級壓迫是在封建社會比較常見的,體現為人身、經濟、情感等方方面面。然而少婦是她和老地主夫妻情的破壞者也是客觀事實。結合整個文本來看,可以得出這一對夫妻的如下基本事實:

丈夫斯文,一直對妻子很好,甚至有點怕妻子。結婚十五年后,妻生一子。十個月后孩子患天花死去。再過十五年妻無生養。丈夫想買一妾,妻只允他典一個。后所典的妾生一子。典契期滿之前,丈夫想永遠買下該妾,妻不同意。丈夫提出續典,妻仍不同意。后丈夫與妾感情破裂,妾回到自己的家。

大老婆的確可厭,然而也有可憐之處。一起走了大半輩子到人老珠黃之時,丈夫有了新歡。她對丈夫與妾感情的蓄意破壞并不是“無端的妒忌與干預”⑥。大老婆是封建社會少有的自我意識覺醒的一夫多妻制的反抗者,只是這種覺醒不徹底,她仍屈服于“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封建傳統觀念。也許在柔石、藍棣之先生和眾多讀者的心目中,老地主和少婦才是郎情妾意的一對,然而誰能斷定老地主和大老婆就沒有過琴瑟和諧的青春時光呢?假如大老婆與少婦互換,少婦有兩種選擇。第一種是她仍能做到“大方”“退讓”,那么她和地主的“愛”有多少價值?而且以少婦的麻木混沌,以大老婆對自我的強烈感覺,郎情妾意在情感質量上要比琴瑟和諧低;第二種是她沒有“低眉下首”,那么此時完全可以進行合乎邏輯的推斷:一旦她面對因傳宗接代丈夫典進的新歡,她一樣會在無奈中憤懣,在壓抑中變得刻薄乃至變態。

小說中的少婦是一位“為奴隸的母親”,階級意識、自我意識、反抗意識均很淡薄。如果說少婦對自己的丈夫皮販還稍有反抗的平等意識,那么她對大老婆的惡意要求與欺負則是一味聽從忍受。正是后一點使她最終失去了原本想留住的老地主的心。她在一個陌生的富裕環境中喪失了清醒的自保意識,只是被動,只能受人擺布。如果說缺乏階級反抗意識是封建社會順民們的通病,那么少婦還缺乏對她而言至關重要的——女性意識。她與老地主從交好到交惡的過程中有一個臨界點。在此之前,兩人相處融洽,老地主對她可稱得上憐惜;在此之后,兩人流動不止的感情河床戛然而止——往后是好是孬,誰也不敢預料,直至發生青玉戒指糾紛這一標志兩人關系惡化的轉折性事件才見分明。這個至關重要的臨界點便是面對大老婆在老地主面前的“詆毀”(此詆毀加引號,是因為大老婆乃就存在的情況發言,自己并不以為是詆毀),她竟只有“暗自揮淚”而已,而此事關涉到她對與老地主所生兒子的根本態度,她的不辯解直接導致老地主失去對她的信任。兩句話就可以讓兩人感情凝滯,這也說明其關系原本就有問題。少婦一直以來所匱乏的對自己女性身份的認同就是一個重要因素。這導致她在一個本是極為有利的形勢中仍不自知,于渾渾噩噩中陷入不可改善的困境。

柔石看不到這些。大凡讀者讀完這篇小說,最初的感受里必然有對少婦的同情和對大老婆的憎惡,潛意識里都希望少婦和老地主不分開。然而并不是潛意識就不會有壓抑人性的成分,而且讀者們的這種本能反應導源于文本的內在的實質傾向和外在的敘事策略,或者說最終導源于作者的根本意向。柔石對這兩位女性一味地一貶一褒,充分顯示了他的女性觀念中的狹隘和近視。生活中的柔石重男輕女,與侮辱女性的人絕交⑦,然而怕和女性一起走路⑨,至《二月》,文學中的柔石描寫女性的筆墨已成熟,陶嵐、采蓮何其動人!這篇最見他的女性觀的小說透露了他的女性審美理想:喜歡“人類純潔的天真的花”;偏向下層女性。青春富有的陶嵐的風采雖為蕭澗秋不敢直視,然而他神之所系卻是纖塵不染的出身貧寒的采蓮⑨,采蓮僅七歲,純潔天真云云,再合適不過。蕭澗秋也好,柔石也好,在女性審美上的偏向當然可以依據個人個性、經歷、氣質、教養。這原本屬于個人自由,但任由這種自由遮蔽眼睛看不到最基本的事實真相,也說明這種偏嗜有問題。

藍棣之先生對多部現代文學經典進行癥候式解讀,消除文學史上陳言套語式的定論,是現代文學研究中具有深遠意義的事件,然而就這篇小說而言他在下自己的結論時對文壇定論的完全解構有值得商榷之處。

李今曾經指出藍棣之先生在全新讀解《二月》時融入了“自己忘年之戀的兩性情感體驗的理解和剖析”⑩。同樣,藍棣之先生在對《為奴隸底母親》進行經典重讀時,之所以對老秀才與少婦關系里的重大齟齬視而不見,正是因為他自己忘年戀的美好體驗而導致的視閾盲點。

作為與魯迅朝夕相處的文學青年,柔石對恩師的畢恭畢敬(一起出行時必扶著魯迅{11})并不意味著他為其光環所籠罩。對于20世紀30年代初的柔石來說,再描寫一位祥林嫂似的奴隸女性即使寫得再好也無法超過《祝?!?。至1929年底,柔石已具備描寫多種人物的筆墨:貧苦下層人民的,有錢階級的,小資產階級的等等?!稙榕`底母親》通過婚戀將前兩者放在同一個家庭中,審視封建家族倫理文化中的溫情和殘忍。

世上不存在任何只有共性沒有個性的事物,任何事物既有同類事物都有的共性,也有其他同類事物都沒有的個性。任何事物正是以自己非同凡響的共性和個性結合體在宇宙間畫下自己的足跡?!稙榕`底母親》所展現的生活圖景在20世紀30年代乃至整個現代文學史上控訴階級壓迫的小說中無疑非常獨特:地主階級并非無半點人性,這一剝削階級不是全無同情心,其中的女性有的還不乏女性意識。但這并不意味著就無打倒整個地主階級的必要和必然,因為他們的這點人性、這點同情心遠不足以使他們有資格生活在中國爭取現代化的進程中,他們更經常暴露的是他們“吃人”的崢嶸,而那些有女性意識的,很可能在保護自己的同時也嚴重地迫害了同性。1930年的柔石大膽指出地主階級的人性復合圖,可謂石破天驚。在這一點上,柔石的“迂”和“硬氣”使得這篇小說在現代文學史上具備了經典的價值:20世紀20年代末崛起的文學青年看到了從“五四”以來為被壓迫階級吶喊的文學把“一無是處”作為壓迫階級標簽的偏頗。他彌補了眾多現代文學大家在這方面的思維空白,他的恩師魯迅由于一直激進決絕地反傳統反封建,對于這一點忽略不計。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吳濤(1975- ),文學碩士,任職于遵義師范學院圖書館,現從事性別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和圖書館專業研究。

①⑦魏金枝.柔石傳略[A].丁景唐,瞿光熙.左聯五烈士研究資料編目[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221,222

②魯迅.魯迅日記(下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617,618,634,639,652.

③柔石.為奴隸底母親[A]. 喬以鋼. 現代中國文學作品選評(1918-2003,A卷)[Z].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90-97.

④⑥⑨藍棣之.柔石:《為奴隸的母親》[A].藍棣之.現代文學經典:癥候式分析[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179,52,180.

⑤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修訂版),1998:212

⑧{11}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A].魯迅全集(第四卷)[Z].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483,47.

⑩李今.不可重復的解讀——談藍棣之和他的《現代文學經典:癥候式分析》[A].藍棣之.現代文學經典:癥候式分析[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2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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