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

蘇高巖

摘要：《西游記》構建了一個相對比較完整的妖魔世界。作者在塑造這些妖魔形象時，將人性、物性與神性有機地揉和在—起，處處體現了“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段饔斡洝分醒У娜诵曰攸c主要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首先是追求長生不老；其次是具有濃郁的人情味；再次是具有人的普遍的弱點；第四是具有兇殘、狠毒的特性。

關鍵詞：《西游記》妖魔人性

《西游記》是我國第一部神魔小說，它以詭異的想象、極度的夸張突破時空，突破生死，突破人、神、物的界限，創造了一個光怪陸離、神異奇幻的境界。同時在這基礎上也構建了一個相對比較完整的妖魔世界。

取經路上，唐僧師徒經歷了八十一難，而這八十一難，大多是妖魔造成的?！段饔斡洝分芯哂懈鞣N名號的妖王魔頭有五十多個，這些妖魔，從其來源上看，可分為兩大系列：

一個系列是“凡間的怪”。這些生于崇山峻嶺、江河湖海中的“凡間邪祟，山間怪獸”，除尸魔為白骨成精，羅剎女為鬼妖外，其余全為自然界中各種動物“修悟成真”的妖怪。如黑風山黑風大王是熊羆怪，盤絲洞的七個女妖是蜘蛛精，車遲國的虎力大仙是黃毛虎怪，鹿力大仙是白毛角鹿怪，羊力大仙是羚羊怪等等。

另一個系列是“天上的精”。其中玉龍怪、獨角青牛怪、大鵬怪、玉兔精等屬禽妖獸怪。

這些妖魔鬼怪的描寫雖然只有幾筆，卻依然輪廓清晰，這些形形色色的“大王”、“將軍”，或潛伏水府，或盤踞山洞，或幻化人形，大都稱霸一方，殘害生靈，成為危害人類的力量。

但是《西游記》在塑造這些妖魔形象時，并不是簡單地把他們塑造成兇神惡煞，而是將人性、物性與神性有機地揉和在一起，體現出“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這一特色。物性，是指妖魔形象本體物的現實自然屬性；神性，是指妖魔形象所具有的超人的法術和本領；人性，是指妖魔形象所寓托某種人的現實社會屬性。其中人性是內在核心，據主導地位。正是三者的水乳交融、妙合無垠，塑造出了許多具有高度美學價值的妖魔形象。

細看唐僧師徒一路西行所遇到的妖怪，有男，有女，有婦孺，有鰥叟，他們不是從天而降的飛禽猛獸，就是從地洞中鉆出來的精靈古怪，無論是噬肉吃草的，還是靠光合作用開花結果的，甚至沒有一點生命跡象的白骨，一露面都是變作人的形狀。在這里我們不對他們的性別作以分析和研究，只是對其凸現人性的一個側面稍加闡述。讀者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賦予了所有妖怪一種神奇的魔法，那就是能隨心所意地變成人的形狀，既是人就有人的本能，人的思想，人的追求。

具體而言，《西游記》中妖魔的人性化特點主要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追求長生不老。唐僧取經途中所遇到的妖精，幾乎無一例外地要吃他的肉，理由與目的非常一致：“唐僧乃金蟬長老臨凡，十世修行的好人，一點元陽未泄。有人吃他肉，延壽長生哩?！蔽覀儾槐厣钋笮≌f中的所謂言外之意、味外之旨，說什么妖魔吃唐僧是為了反對取經。實際上，小說中的任何一個妖魔都沒有反對唐僧取經，說到底，吃唐僧是因為唐僧是“人”，而且是個“好人”，吃了唐僧肉可以長生不老，這實際上是表達了普通人對延長壽命、希望擺脫死亡陰影的一種表現。

其次，具有濃郁的人情味。妖魔身上還表現為對人間真情的崇尚。表現為對友情、親情甚至愛情的追求。很多妖魔都是仨倆成伙，兄弟相稱，共圖霸業。妖精內部不僅以兄弟相稱，對外他們還建立起了嚴密獻系網。烏雞國的妖道“神通廣大，官吏情熟”；獅駝洞的大鵬精關系網更是了得：“那妖精一封書到靈山，五百阿羅都來迎接；一紙簡上天宮，十一大神個個相欽。四海龍曾與他為友，八洞仙常與他作會。十地閻君以兄弟相稱，社令城隍以賓朋相愛?！避囘t國的三怪本是結拜的兄弟，在與悟空斗法的過程中，不是大難臨頭各自飛，而是齊心協力與師徒對抗，直至最后喪失性命。雖然他們作惡多端，但在這個情節上顯示了他們身上的人情味。

在親情上，很多妖精舐犢情深，手足義重。捉了唐僧，金角大王、銀角大王要請老娘品嘗；紅孩兒則惦記著自已的老爸；黑水河鼉龍不忘他那位西海龍王舅舅。金鼻白毛老鼠精為感李天王、哪吒太子恩義，為他們供奉長生牌位碧波潭老龍一家，有龍婆、龍子、龍孫，還有女兒、女婿，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尤其是牛魔王一家，兄弟、妻妾、兒子形成一個妖魔大家庭，愛子之情使得妻妾兄弟團結起來一致對抗悟空。

在孫悟空借芭蕉扇時，悟空開始試圖以先前的兄弟之情打動鐵扇公主和牛魔王，直到最后兵戈相見，還是沒有借到扇子。原因很簡單，因為牛魔王恨孫悟空收服紅孩兒，后來又欺負羅剎女，便使出渾身解數與悟空斗，最后還是請來菩薩解了圍困。在這里，表現出了妖魔身上的濃郁親情。

在鐵扇公主的身上，也有突出的親情的顯露。在第五十九回中就寫道，羅剎女的兒子紅孩兒因阻撓取經，被觀音菩薩收為善材童子，“不生不滅，不垢不凈，與天地同壽，日月同庚”。這本是紅孩兒的造化，可羅剎女卻說：“我那兒雖不傷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幾時能見一面?”難以自禁的母性流露，讓人動容。對于丈夫，羅剎女也是一個溫柔賢良的妻子。丈夫牛魔王貪財貪色，喜新厭舊，娶了玉面公主后，很少進家門，羅剎女儼然就是一個棄婦?？伤齾s對偶然相見、無情無義的丈夫百般殷勤，低聲俯就。滿肚子的幽怨卻只說一句：“大王，燕爾新婚，千萬莫忘結發，且吃一杯鄉中之水?！笨梢娝樾缘膶捜?。更可貴的是為搭救丈夫，她甘愿奉上自己苦修多年的寶扇。好在悟空也講人情，只要寶扇，未要她命，否則恐怕她也愿搭上。我們不難看出羅剎女的愛子愛夫的深情，最后也就只有她“得了正果，經藏中萬古流名”，也不枉費她的一片人情人性。

在愛情上，妖魔大膽潑辣、率真直露的追求，成為小說的一大特色。不管是男性妖魔，還是女性妖魔，愛情追求的對象多是人類，他們也要體驗為人夫、為人妻的樂趣。牛魔王為了圖治外產，居然把自己的原配夫人拋在了腦后，為了起居方便，干脆入贅積雷山摩云洞玉面公主家中。小說對這一夫—妻一妾著墨不多，卻曲盡入間情態。第六十四回中的杏仙處于少女含春的芬芳年齡，一見面就被唐僧英俊的外貌所吸引，她無意吃唐僧肉求長生不老，只是想和他廝守一生，作個神仙伴侶，永不分離。為了達到這樣的目標，她采取了區別于其他妖怪的方法，不是用囚禁拴住唐僧的身體，再和其大徒弟孫悟空大戰幾百個回合，伺機洞房花燭，而是與唐玄奘舞文弄墨，作詩唱和，吟風弄月，把盞品茗，一曲《桃李芳菲梨花笑》惹得曾經坐懷不亂的唐和尚也心猿意馬，留連忘返。西游記中有不少這樣的例子，都是精怪向唐僧大膽地表達愛慕之意，相比之下，這杏仙好象更懂得曲徑通幽的妙處，它們像人類一樣有對愛的追求，對愛的向往。

再次，具有人的普遍的弱點。在這些妖魔的身上，還具有人的普遍的弱點，如追求虛榮、注重門第觀念。小說里的妖魔動輒以“大王”相稱，占山為王，劃地為霸，在轄區內有絕對權威，且有職責之分、等級之別。從神佛那里下凡的妖魔，都有“家譜”可查，有來頭，有背景。而且門第越高，往往魔力越大。牛魔王家族還剛剛發跡，沒有靠山，父子兄弟只能靠真實本領打拼；靈山腳下的老鼠精就遠比李天王的義女老鼠精的魔力大，原因是如來佛的門第高。獅駝國的大鵬精更是了得，因為他是如來的“母舅”；黃眉老佛不過是彌勒佛前司磐的童子，卻假借門閥，狂妄自大，揚言要與悟空“打個賭賽”。

有的妖魔表現出強烈的貪欲。第十七回，觀音院著火時，熊羆怪馬上想到去救火。就在路過方丈禪房時，發現了錦瀾袈裟，一時貪心，便偷了袈裟，返回黑風洞。

第四是具有兇殘、狠毒的特性?！段饔斡洝分械难侨〗浫说臄橙?，他們或盤踞深林，或潛伏山洞，殘害生靈、禍害百姓，他們貪婪、兇殘、陰險和狡詐，正是封建社會里的黑暗勢力的特點。

《李卓吾先生批評西游記》第76回總批云：“妖魔反復處，極似世上人情，世上人情反復，乃真妖魔也。作《西游記》者不過借妖魔畫個影子耳。讀者亦知此否?”這明確告訴我們，妖魔鬼怪雖然形態各異，變幻多端，但終究是社會生活的體現，所以，作者在塑造妖魔形象時，賦予兇狠乖戾的妖魔以世俗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他們的人情、人性自然符合人之倫常，他們韻“惡”也是現實卑劣人生的寫照，可謂善惡美丑皆喻人生，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