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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樓里的老人

2010-03-03 07:38○楊
博覽群書 2010年8期
關鍵詞:稿紙胡風詩刊

○楊 葵

《過得去》,楊葵著,廣西師大出版社2010年4月,24.00元

很多當年寫過詩的人,一定還記得虎坊路甲十五號這個地址,甚至可以準確背出它的郵政編碼,100052。因為這里曾經是《詩刊》編輯部。曾經,天天有好幾麻袋的詩稿被52支局的郵遞員扔在院門口。

其實當時《詩刊》在這座樓只占一個單元。這是一幢紅磚樓,共有五個單元。一單元有五層樓,是《詩刊》編輯部;后四個單元是六層,中國作家協會和中國文聯的干部宿舍。

這幢樓建成于1983年。剛蓋好那陣兒,有南邊那群70年代興建的舊灰樓比襯,頗有新貴之氣。時過境遷,那片灰樓統統拆掉,拔地而起一大片簇新的商品樓,名字又雅,叫陶然北岸。這座紅磚樓再怎么粉刷外墻、翻蓋屋頂,也攀附不上時代的急促步伐,當即老態畢現。從此我管這座樓叫老樓。

叫老樓,不光因為面兒上老了,樓的里子,也就是樓里住的人,也很老。

這樓當年是作協和文聯的所謂“高知樓”。兩個中央直屬單位的高級文藝干部,但又沒有高到夠住木樨地部長樓的,大多住在這里。70年代末,他們被組織從四面八方撈回北京,恢復黨籍,恢復待遇,趁著落實政策的興頭,群情激奮,蝸居在團結湖、前三門、和平里等處的狹小住宅,點燈熬油,為文藝界的撥亂反正做了大量實際工作?;顑鹤龅酶嬉欢温?,新鮮勁兒也過去了,人心一時有點渙散,作協和文聯就聯手蓋了這座樓,安撫一顆顆受了幾十年創傷的心靈。那時的高級文藝干部,今天如果活著,早已是耄耋之年,所以說這樓的里子也很老。

這塊地皮,據說當年是特批給詩刊社的。具體批的當然是北京市相關部門,但這道批文的緣起,卻涉及到毛澤東。50年代初,詩人臧克家等人為籌辦《詩刊》給毛寫信,得到毛傾情相助,還把自己的幾首詩整理了,交《詩刊》發表。這段歷史多人寫過,我不贅述了??傊髞磉@塊地就姓詩了。一場“文革”,全中國的房產戶主乾坤大挪移,到了80年代初,這塊地皮上的一幢黃色三層小樓,卻是歸中央電視臺所屬。后來怎么討價還價、據理力爭,都不曉得了,總不外乎折中處理這條大原則。結局是一劈兩半,虎坊路十五號是中央電視臺某部門,虎坊路甲十五號屬于《詩刊》的上級主管單位:中國作家協會。

我15歲隨父母搬進甲十五號院,25歲離開家長自己討生活,在那里住了十年,耳濡目染,攢下一些記憶。真要寫成文字,不過是些凡人瑣事,而且太過零碎,很難連綴成文。但是細想想,也還算有特色,特色在一個老字:老樓、老人。

這個老,當然不止是字面的意思,什么意思呢?我也說不清,先記下來吧。

90年代初,電視劇熱,而且時興改編現成的長篇小說。有個導演朋友想起路翎的名著《財主底兒女們》。得知他和我住鄰居,托我代為聯絡改編版權事宜。

近年來,少年寫作被人追捧,好像20歲出頭的俊男靚女,能寫長篇小說很了不起。其實再早的唐宋元明清不必說了,六十多年前,17歲的路翎就已經寫了《財主底兒女們》。后來書稿遭戰火焚毀,又重寫。1945年正式出版后,胡風曾作如此評價:“自新文學運動以來的,規模最宏大的,可以堂皇地冠以史詩的名稱的長篇小說?!?/p>

英雄相惜,可能也正因此,后來路翎成了所謂“胡風集團”的鐵桿兒。早年胡風集團與他人論戰,常被對方指責只有蒼白的理論,拿不出一本像樣的創作。自從有了路翎,胡風集團再也不怵這一軟肋。50年代中期,路翎被劃在胡風反黨集團名下,在單人牢房過了很多年。重見天日,頭發全白。

白頭發的路翎在甲十五號很特別,獨來獨往,與所有人從不打招呼。住在樓里的,遠近都算同事,見了面,至少會點頭示意。當然也有迎面假裝不見的,那是因為文人相輕,抑或左中右觀點不同,道不同不相與謀。但是,假裝不見也是一種打招呼,各自相遇那一霎那,心電圖上都會起些漣漪。路翎則不然,是真的不理人,緊埋著頭,想來即使與人擦肩而過,內心也是死寂一片。別人倒也不在意,一是因為長此以往,習慣成自然;二是因為,他十幾年如一日,散亂的白發稀疏柔弱,衣衫陳舊且有些破爛,走路略有點跛,動作也不協調,偶爾抬頭時,可見目光呆滯。大家從這呆滯,很容易聯想起他受過的苦,明白他精神上所受刺激尚未徹底恢復。

但是,大家都想錯了,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那天晚上,我敲響路翎家的門??赡芗依锾脹]來過外人,他老伴兒神色頗顯驚訝地出現在門口。聽明來意和鄰居的身份,當即放松許多,將我迎進書房。

他們家太黑了。黑乎乎的墻,黑乎乎的地,燈光很暗,家具極少,且很破舊。暖水瓶還是那種竹制的外殼,在當時也要算文物了。所謂書房,不過比其它屋子多了一張書桌,基本看不到什么書。在這座樓里,見慣了別人家的精美裝修、敞敞亮亮、滿屋子的名人字畫、滿柜子的文藝圖書,所以乍一見這情景,我有點被驚著了。

老太太半身不遂好多年,但在他們家,顯然還是當家的身份,招呼客人,端茶倒水。我和路翎談話的時候,老太太寸步不離,服侍老頭兒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當翻譯——路翎說話非常難懂,不是口音的問題,而是因為發音方法奇特,烏里烏突一大堆聲音在口腔、鼻腔、胸腔里亂轉,而且經常只是些字詞往外蹦,聯不成句,所以老是聽不清他要講什么。

跟老人說明來訪目的,并大略介紹影視劇的現狀,老人目光空洞地盯著我,看似基本沒聽懂,或者說根本就沒在聽。老太太在一旁不時重復我的某些關鍵話頭,比如版權費之類,老人的表情仍是沒有絲毫變化,我一時有點絕望。老太太大概看出我的內心活動,有些無奈地望著我,場面有些尷尬。

這時廚房燒的水開了,老太太一瘸一拐地去灌水。正在此時,老人好像突然從沉睡中醒來,一抹亮光從眼中迅速升起,一把揪著我的手問:你,出版社工作?我說是啊。老人立即起身,從桌上捧來一堆稿紙擱我手里說:新寫的。你看。老太太拎著暖水瓶進了門,見狀趕緊說道:哦,是他新寫的小說,你看看吧。

再看老人,目光炯炯,和剛才判若兩人,充滿期待地看著我。我只能開始翻看。首先發現,稿紙是商店里買的,那種四百字的稿紙。這座老樓的角角落落,隨處都能翻出幾摞全中國最權威的文藝報刊專門訂制的大大小小的稿紙,路翎的稿紙,卻是來自文化用品商店。

翻看那些稿紙令我分外痛苦。我讀過《財主底兒女們》,真叫才華橫溢,激情飛揚;可我眼前這堆稿紙上的句子,磕磕絆絆,比中學生作文好不到哪里去。最可怕的是,字里行間撲面而來的,是大躍進時代好人好事通訊報道的慣有氣息,全是概念,空洞乏味。我慢騰騰地一頁頁翻著,心思早不在上頭,只想著如何抬起頭來面對老人期待的目光。我能感覺到它射在我的額頭,一分一秒也未間斷。

最終硬著頭皮抬起頭,向老人微笑,我說:挺好的,我帶回去仔細看。

我看到老人眼里流出極端的失望,完全頹了,本來緊緊抓在我額頭上的兩道光,一下子潰退得無影無蹤——盡管我已經竭力掩飾,但是老人什么都看明白了。我有點不知所措,發愁如何結束這場拜訪。就在這一刻,老人本來已經潰遁的目光,再次凝聚起力量卷土重來,不過這次不是期待,也不是失望,而是一萬分的委曲。他突然呼吸急促,神情激動,嘴里比先前更加含混不清地烏里烏突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問他想說什么。他又說了一遍,還是沒聽清。這時老太太在一旁翻譯道:他說,鳥關在籠子里時間太長了,放出來,就不會唱歌了。

路翎逝于1994年。他去世后好久,樓里還有很多人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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