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鎮酒事

史有山

九鎮作坊如往日般忙碌著,少東家手里拿著一塊糕,跟在孫七的身后,咬一口糕說,東莊的“酒仙”又來了。酒仙人稱常二爺,只認九鎮的酒。

九鎮的酒有名因了老坑,老坑的池泥,歷經百年浸潤,散發出一股醇香。也有人說作坊里的空氣就含酒精,所以酒醅在發酵時味就濃,別處是比不了的。

常二爺說,屁!什么空氣含酒精,沒有百年老坑,尿水也出不來。說這話的時候,正好孫七出來透氣,聽后使勁點頭,少東家啃著糕得意地笑。

伙計孫七,十七八的樣子,眼睛不大,挺有神,平日話語不多,但孫七為人隨和,見人先笑,挺討大伙兒喜歡。尤其少東家格外喜歡這個大他一個月的小哥,整日追在屁股后頭。

釀酒的活兒累人,發酵好的原料從老坑里起出來,裝到蒸鍋中蒸餾才出酒。一個人用木锨自裝自卸,不歇氣地干,渾身上下幾乎不著布絲,孫七說出多少酒,他們就流多少汗。

一九四二年,日本鬼子到了九鎮,東洋人國小,看中國什么都好,聽說這個鎮子出好酒,馬上派了一班人馬到作坊來考察?？戳俗鞣徽f好,嘗了酒說大大地好,看到老坑黑乎乎的就搖頭,說,酒是上品,池子太臟的不行,統統要改。

恰好常二爺在此喝酒,聞聽要改老坑,搖搖晃晃地立起來說,這兒酒好,全仗這泥池子,要改,你們日本人不如喝貓尿去!日本小隊長一聲“八嘎”,過來就是一個耳光,打得常二爺酒醒了一半。孫七也說,這個泥池子不能改,改了就不是這個味。日本小隊長眼一瞪說,改!不改,死拉死拉地。

無奈,只好派人把池子四壁和池底的黑泥全起出來,孫七看著黑乎乎的泥,覺得扔了有點心疼,就找了一個大酒甕,把黑泥全部裝到里面,用封頭封好,對老東家說,要找個地方藏好,日后有用。老東家撇撇嘴說,這兵荒馬亂的年頭,作坊能不能開下去還難說,誰還有心思保存這玩兒意,你看著處理吧。孫七想了想,就把這個大酒甕搬回家。

老坑四壁用磚砌了,上面抹了灰,干凈了很多,但酒味卻變了,變淡了,像白開水。少東家氣不過,就向池子里撒尿,恰好被日本人碰見,端起刺刀就扎,孫七一把拉開少東家,隨手把一壇酒捧給日本人,說這是按老法釀的好酒,太君請品嘗。日本人收回槍,瞪一眼少東家,抱著酒壇走了。少東家抹把頭上的冷汗,抓住孫七不知說什么好。

慢慢地日本人就不來了,常二爺潑了一碗酒后也不來了。九鎮的作坊如風中的油燈,不死不活地撐著。

東洋人最終還是卷鋪蓋回了老家,中央軍也龜縮到了一個孤島,人們長長地吁了口氣。

一天,軍代表來到九鎮作坊,對少東家說九鎮作坊要恢復起來,它是九鎮的標志。老東家跑反的時候受了驚嚇,沒多久去世了,現在由少東家經營。

少東家嗨聲嘆氣地說,我也想快呢,可老坑讓日本人破壞了,出不來好酒了。軍代表說,改!把老坑恢復原樣。少東家聽軍代表說的這樣肯定,注意地盯著他看,忽地抓住軍代表的手說,你是孫七?軍代表笑笑說,我現在叫孫解放。少東家知道孫代表當年收藏了老坑泥,就在他家埋著。上前一步,就要下跪,孫代表一把扶住他,少東家說,我還叫你聲哥!當年你救了我,現在還幫幫我吧,一家老小都指望作坊過日子呢。

大酒甕又搬回九鎮作坊,打開封頭,一股奇香沁人心脾。老泥鋪在池底,百年老坑恢復了原樣。孫代表說,出第一鍋好酒咱哥倆喝個醉,少東家說,一定!

時間似九鎮東頭沙河的水,不停地流逝。

當年的孫代表已是耄耋老人,那年老坑恢復不久,孫代表就去了朝鮮,爬冰臥雪激烈戰斗的空閑時候,孫代表就會想起九鎮的酒。如今孫代表回家鄉,第一件事就是來看看老坑。

在酒廠陳列室孫代表看見一瓶酒,忽然激動起來。講解員見狀上前拉住孫代表的手問,你老貴姓?姓孫!講解員幾乎跳起來,呀!你是孫解放爺爺吧?我爺爺可想死你了。

當年的少東家,如今風燭殘年。坐在輪椅上,見到孫代表激動地往上挺身子,揮著手說,老哥哥啊,我可盼到你了!這么多年我就是在等你啊,兩行老淚順著臉龐流下來。孫代表緊緊握住他的手,兩人注視良久。

少東家吩咐孫女去拿酒,一會兒捧來一小壇酒。少東家說,這是老坑恢復后出的第一鍋酒,聽說你去了朝鮮,我特意留了一大甕,等你回來喝,許多年來一大甕酒就剩下這一小壇了,你聞聞,精華啊!

兩個老人,分別倒滿一杯陳年老酒,很響的碰杯。

不幾日,少東家安詳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