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淺談兩種苦惱的傳統——從蔣慰堂的一句話說起

2010-08-04 03:05王大智
博覽群書 2010年8期
關鍵詞:全能禪宗老子

○(臺)王大智

記得上次寫蔣復璁(字美如,號慰堂)老師,是1990年他去世的時候,我正在美國華盛頓的史密斯機構(Smithsonian)作研究。文章發表在臺灣《新生報》。轉眼間,20年過去,那家報紙已經沒有了。

蔣老師在臺灣做過中央圖書館館長、故宮博物院院長。我上他的課,是史學系的博士課程。他教我們“版本目錄學”,地點在故宮博物院宿舍。學期結束,他都要請我們吃飯,那是一件大事。

大約30年前,蔣老師曾經跟我們講過,“中國知識分子的毛病,在于不謙虛”。當時我對這句話,沒有什么了解。但是這種話少有人說,也就印象深刻,記到現在。30年后,這句話我有了體會,對老師更加佩服,更有無限的感念。

在中國,儒家一直是知識界的主導學派;知識分子自然也多所遵循其傳統教化。儒家的基本形象,大概可以用“溫良恭儉讓”幾個字形容。這幾個字可以代表孔子的形象,也可以代表儒家的形象。換句話講,儒家是以謙恭有禮的謙謙君子形象著稱。但是,《史記》上卻記載,兩千五百年前當孔子見老子的時候,老子劈頭就說他“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鬃踊厝λ膶W生說:今天我看見龍了!表示他對老子的佩服。

老子為什么說孔子驕傲呢?儒家不是在行為上要求謙虛有禮嗎?老子的說法必有其深義,他絕對不是說孔子的言行舉止驕傲;如果他說孔子的言行舉止驕傲,那是與孔子形象完全相反的事情。老子在說什么呢?

儒家由孔子開其宗??鬃觽€人有一種氣味,而影響到整個儒家風格;那就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固執態度。這種態度,并不是在社會上蔑視習慣禮數,所謂的沒有禮貌;而是驕傲地面對自己的存在及命運。在老子的立場,他認為這種態度完全不實際,沒有用,所以他說“是皆無益于子之身”。老子說孔子驕傲,是說孔子面對自己的存在及命運時不謙虛;是說孔子以為主觀和客觀可以相對抗,理想和現實可以相對抗的態度不謙虛。老子出于一片好意,表示不要活得太辛苦了??鬃右彩芙?,但是他做不到!否則他也不必說老子是龍;龍代表千變萬化、可望不可及。

蔣復璁像

孔子到了一定年齡,個性也有所改變。例如他說“五十而知天命”,司馬遷也說“孔子晚而喜《易》,……讀《易》,韋編三絕”??梢?0歲以后的孔子,漸漸知道天命難違;知道主、客觀間的互動與妥協,是人生常態?!兑捉洝肥菑娬{主、客觀變化,而與“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完全相反的學問??鬃幼⒁狻兑捉洝?,表示他對存在與命運的驕傲有了轉變。他開始對存在與命運有了謙卑的感覺,他終于了解老子要他謙虛是什么意思。他的“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那句話,非但謙卑且有懺悔的意思??鬃硬辉倌贻p氣盛。

雖然如此,辛苦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仍然是儒家的主軸精神。子貢是這樣,所謂“賜不受命”;孔子家鄉的人也是這樣,所謂“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后世的孟子、荀子以至世世代代的儒家信徒都是這樣;對于個人的存在不謙虛、對于命運不謙虛。這種不謙虛,孟子表現得最激烈,他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斀裰?,舍我其誰也”;老子說孔子的“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就是這種“舍我其誰”的驕傲。以個人而言,“我”之于社會中,何其渺??;抱持著絕對的高人一等心態,與整個社會相計較,何其痛苦?以社會而言,若是人人都懷抱“舍我其誰”的心態,相互紛爭,社會何其混亂?這種驕傲不是為人處事上的、禮貌上的驕傲;而是過分地以自我為中心,過分自尊的表現。這種心態若是不得控制,便走上狂妄自大的路;所謂“狂簡”。這是老子批評孔子的原因,也是兩千多年來,儒家信徒的痛苦根源。

儒家自漢代起,成為中國的法定學術。印度佛教自魏晉南北朝以來,也對中國有極大的影響。佛教有好多派別,彼此之間的差異性很大;以佛教的立場而言,那種差異稱之為因緣說法。而各種派別間,最能夠為中國知識界接受的,自然要說到禪宗。

中國佛教有八大宗派的說法,除了天臺、法相、三論、華嚴四門以外,密、凈土、律、禪是專門講如何解脫修行的法門。這四個解脫修行法門中,禪宗最能夠與中國原有的老、莊思想相結合。同時因為禪宗不講鬼神,與其說它是宗教不如說它是哲學。這種介于宗教與哲學間的思想,很受中國知識分子青睞。魏晉清談,固然可以說已有禪宗影子,唐宋以后的知識分子,談禪更是普遍。宋代理學混合儒、釋、道三家,那釋的部分不涉鬼神,便以禪宗為主。明代王陽明建立心學,也是名義上遙接孟子“求其放心”之旨以為儒學延續,實際上禪味十足。否則王氏末流泰州學派,也不會得“狂禪”之名了。

禪宗對中國知識界影響大,而禪宗的特點是什么呢?那就要將禪宗與其它宗派作個比較了。禪宗所以不像宗教,因為它非常強調自修,也就是認為人可以因為修行而成佛。唐代六祖慧能到黃梅見五祖弘忍時候,二人的對話,把禪宗的風格表露無遺。五祖說:“汝何方人?欲求何物!”慧能立刻頂他一句“惟求作佛,不求余物!”六祖這句“惟求作佛”把話講得很清楚:不做和尚,不做羅漢,不做菩薩,只要作佛;其它都是“余物”——剩下的東西!這種精神的涌現,似乎又見儒家孟子那種“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的凌厲氣勢。而“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更是能夠和“惟求作佛”千古輝映,不過一個要成圣,一個要作佛。

就宗教而言,要作佛雖然是大氣魄,但是要作佛是苦的。這個苦處并非過程辛苦之苦,而是它與宗教的基本功能背道而馳。宗教很簡單,它的存在目的是予人安慰;通過對于一種未知而不得求證的信仰,讓全能者賜予保護與希望。但是要作佛,卻是通過修行,讓自己變成那個虛無飄渺的全能者。既然要做全能者,可以因為修行而變成全能者,那么,所有全能者能夠給予人的安慰,便都因此而消失了(因為,自己即是那個想象中的全能者)。這是禪宗作佛之苦,它的苦與儒家那種要成圣的苦一樣:因為對存在與命運的驕傲,導致現實上與精神上的磨難。

宋代禪宗五派之一,法眼宗三祖永明延壽禪師在《四料簡》上說得好:“有禪有凈土,猶如帶角虎?!保ǘU宗修持加上凈土宗修持,好像老虎有了角一樣厲害)什么意思呢?原來凈土是要上西天,而禮拜阿彌陀佛的。延壽禪師希望禪子們除了一心作佛之外還要念佛禮佛,希望禪子們除了自參自修外,還要對佛菩薩表示一定的尊敬,表現一定的謙卑。進而明白人定勝天固然不錯,但是天助自助又未嘗不好?除去自我修持,讓佛菩薩加持、幫助有什么不好?既然信佛,何必拒佛于千里之外?去掉這種無意義的驕傲與固執,才是成佛之道。

孔子的“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和永明延壽的“有禪有凈土,猶如帶角虎”,是儒家與禪宗領袖的真心法語,無上懺悔。然而,千年過去了,儒家依然慷慨激昂,禪宗依然慷慨激昂;中國的知識分子,也依然因為慷慨激昂而苦惱。因為,面對存在及命運時的不謙虛,是一種最大的苦惱根源。

蔣老師說“中國知識分子的毛病,在于不謙虛”,是一種深刻的觀察。

猜你喜歡
全能禪宗老子
全能小達人
全能小達人
全能小達人
老子“水幾于道”思想解說
全能小達人
禪宗軟件
靈 山
落葉禪
佛教禪宗究竟是如何誕生的
智者老子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