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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覓語言家園——論《尤利西斯》里的愛爾蘭英語

2011-04-01 14:50吳顯友
關鍵詞:尤利西斯喬伊斯愛爾蘭

吳顯友

(重慶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 400047)

尋覓語言家園
——論《尤利西斯》里的愛爾蘭英語

吳顯友

(重慶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 400047)

從一次令人匪夷所思的庭審著手,結合愛爾蘭英語發展的歷史語境和文本語料,本文對《尤利西斯》里頻繁使用的愛爾蘭英語語料進行文學文體學闡釋,探討在英國殖民統治時期愛爾蘭語的生存危機以及它與民族身份認同之間的重要關系。從歷史的維度看,愛爾蘭英語是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兩種不同意識形態之間長期博弈的產物,體現著二者特定的權力意向和權力關系;從文本的角度看,愛爾蘭英語對爭取民族獨立、維護民族話語權及民族身份認同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是喬伊斯和他的同胞賴以生存的精神家園。

愛爾蘭英語;話語權;精神家園;《尤利西斯》

喬伊斯是愛爾蘭為數不多、用愛爾蘭英語進行創作的作家之一。在喬伊斯的作品里,細心的讀者和評論家隨處可見愛爾蘭英語。不少喬學研究者,如Wall[1]、Wales[2]、Kallen[3]、吳顯友[4]等都對喬伊斯作品里的愛爾蘭英語在語音、詞匯、句法、語義等層面上的語體特征進行了較深入、細致的探討,但尚未能結合當時的政治、歷史、文化語境對該語體的重要功能展開論述?!队壤魉埂凡皇怯脝我?、純正的標準英語,而是用多種媒介,如蓋爾語(愛爾蘭英語)和標準英語創作的,從而形成了一個語體混用、“多聲共鳴”的互文本空間。那么,在創作這部舉世公認的意識流巨著時,喬伊斯為何沒有選用標準英語為唯一的創作媒介以迎合當時英國殖民統治者的口味,而是選用多種媒介進行創作呢?

對語言與民族的關系,不少學者,如海德格爾、洪堡特、博厄斯、薩皮爾、沃爾夫、索緒爾等都做了精辟的論述。洪堡特曾指出:“一個民族所在的生活環境、氣候條件,它的宗教、社會建制、風俗習慣等等,一定程度上都可以和這個民族脫離開來。然而有一樣東西性質全然不同,是一個民族無論如何無法舍棄的,那就是它的語言,因為語言是一個民族生存所必須的‘呼吸’,是它的靈魂之所在?!保?]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園?!保?]在海德格爾看來,語言成為存在本體的立足點,存在最終都歸于語言,且在語言中尋覓家園。實際上,語言不僅僅是思維、交往的工具,它是存在的方式,跟藝術一樣,它保存了存在;語言還是文化的載體,與一個民族賴以生存的政治、歷史、文化等語境休戚相關。本文借用文學文體學的闡釋方法,結合當時的歷史文化語境和文本語料對《尤利西斯》里的愛爾蘭英語的重要功能進行闡釋,力求揭示在英國殖民統治時期愛爾蘭英語的生存狀況以及它與愛爾蘭民族獨立、身份認同之間的重要關系。

一、一次命案庭審片段

喬伊斯記錄的一段真實的命案庭審片段,顯然與《尤利西斯》所表現的語言觀有著直接的關聯。

據喬伊斯記載,在都柏林法庭審理了一樁兇殺案,法庭判決引起了軒然大波,對喬伊斯觸動很大。事情的由來是:一個叫邁利斯·喬伊斯的部落長老被指控犯殺人罪被帶上法庭,法庭語言是英語,而他只會講愛爾蘭語,不會說英語,結果以“莫須有”的罪名被判了死刑。喬伊斯記錄了庭審經過:

庭審是在一名翻譯官翻譯下進行的,庭審過程可謂悲喜參半。一邊是極其呆板的翻譯,一邊是必恭必敬的小部落首領,他似乎在煩瑣的庭審程序之后呆若木雞。地方法官:“問被告當晚是否見過那位女士?!狈g官把問題譯成了愛爾蘭語,首領隨即解釋,語無倫次,手忙腳亂,時而用手比劃,時而指指其他被告,時而向老天求救。折騰一陣后,他平靜下來,翻譯官轉向法官:‘“法官大人’,他說‘沒有’?!薄皢査赴l時,他是否在場?!崩险哂珠_始反抗,叫喊。他聽不懂別人的話,別人也聽不懂他的話,他極度痛苦,有些失去控制,因憤怒、恐懼而抽泣起來。翻譯官又冷冰冰地回答:‘“法官大人’,他說‘沒有’”……后來據說在執行絞刑時,由于囚犯聽不懂絞刑者的話,后者就狠狠地踢著可憐老者的頭部,然后把它硬塞進絞刑套。[7](197-198)

一個部落首領因語言不通便遭來殺身之禍,這是何等的冤枉,他會死不瞑目的!更可悲的是,首領的死給部落帶來的后果是不堪設想的,輕者加重部落與政府之間的矛盾和沖突,重者會給部落帶來滅頂之災。喬伊斯義憤填膺,激揚文字,在報紙上發表一篇題為“愛爾蘭在受審”的文章,強烈譴責了法庭上的野蠻行徑,呼吁被奴役的愛爾蘭民眾早日覺醒。喬伊斯寫到:“那個可憐的部落首領代表的是一種(古老)文明,但并非我們現代文明的最后代表,他在法官面前又聾又啞的形象正是愛爾蘭民族在法庭上的象征?!保?](228)在被喻為“天書”的《為芬尼根守靈》(1939)里,喬伊斯還提到過這個案子。喬伊斯的良苦用心不言自明:一個民族若失去了自己的語言,失去了話語權,她的命運就如同那個部落首領的下場!

二、歷史維度:愛爾蘭語的生存危機

從歷史的維度看,愛爾蘭英語是愛爾蘭語和標準英語相互碰撞、融合后而形成的一種英語變體,它在語音、詞匯、句法等層面上有別于其他英語變體,如美國英語、加拿大英語等,具有鮮明的愛爾蘭民族文化特征和口語化特征,是都柏林市民喜聞樂見的交流媒介。然而,愛爾蘭英語的形成并非一帆風順,相反,它經歷了艱難而曲折的斗爭史,是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兩種不同意識形態之間長期博弈的產物,體現著二者之間特定的權力意向和權力關系。

自從12世紀起英語就開始在愛爾蘭使用。愛爾蘭英語在英語中也稱為Irish(愛爾蘭語)、Gaelic (蓋爾語)、Irish Gaelic(愛爾蘭蓋爾語)或Erse(愛爾蘭克爾特語)。愛爾蘭語是愛爾蘭共和國的官方語言,同時也是北愛爾蘭官方承認的區域語言,使用人口有26萬。愛爾蘭語在語言分類上屬于印歐語系的凱爾特語族。公元5世紀,基督教傳入愛爾蘭。6~11世紀,愛爾蘭教士在歐洲各地建立了宗教學習中心,因此愛爾蘭被譽為“學者之島、科學家之島”。公元12世紀,英國的入侵給凱爾特文化造成重創。1167年,盎格魯—羅曼人入侵愛爾蘭,占領了愛爾蘭1/3的土地,法語和英語被帶到了這快神秘的土地。當時,愛爾蘭講三種語言:愛爾蘭語、法語和英語。14世紀初,羅曼—法語逐漸退出歷史舞臺,愛爾蘭語和英語是愛爾蘭最重要的兩種交流媒介。愛爾蘭語的廣泛使用曾一度讓英國統治者憂心忡忡,擔心這會導致愛爾蘭文化的復蘇。16世紀后半期英國進一步擴大對愛爾蘭北部的征服,大規模掠奪土地,把愛爾蘭人驅逐到荒山野地。自19世紀以來,英語在愛爾蘭迅速傳播,愛爾蘭語瀕臨滅亡。

19世紀初葉,愛爾蘭民族主義的發展使人們重新對愛爾蘭的語言、文學、歷史和民間傳說發生興趣。當時,除了在偏僻的農村,蓋爾語作為一種口語已經衰亡,英語成為愛爾蘭的官方和民間通用語言。后來語言學家找到了翻譯古代蓋爾語手稿的方法,人們才得以閱讀愛爾蘭的古籍。19世紀末,隨著民族文化復興及愛爾蘭的獨立,愛爾蘭語也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恢復和發展。愛爾蘭獨立以后,為強調其民族性,愛爾蘭政府大力推行愛爾蘭語,渴望拯救瀕死的愛爾蘭語。自18世紀以來,人們對愛爾蘭古凱爾特文化發生的濃厚興趣,深深影響了愛爾蘭作家。其中最重要的是威廉姆·巴特勒·葉芝,他的作品導致了用愛爾蘭語寫作的復興,他于1923年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葉芝同他的朋友格里高利夫人和愛德華·馬汀一道創建了愛爾蘭國家劇院(艾比劇院),創造了一種用英語寫成的特性鮮明的愛爾蘭文學。其他一些作家,如G.格里福斯、J.巴尼姆、W.卡爾頓、G.B.蕭伯納、S.奧凱西、J.M.辛格、S.貝克特和J.喬伊斯等,也用愛爾蘭英語進行創作,巧妙地向世界傳播愛爾蘭悠久的歷史、文學與文化。一方面,愛爾蘭英語的主流媒介是英語,這就迎合了當時英國殖民統治者的口味,有利于愛爾蘭英語作家“用統治者的語言發出被壓迫者的聲音”。正如M.巴赫金在論述言語體裁時所指出的那樣,人們很容易把每種相繼出現的意識形態比作交際鏈中的言語,這可清楚地表明,每一種意識形態,從根本上講,都是用被壓迫者的聲音講出壓迫者的意識形態“語言”,這與每個個體作家運用英語——壓迫者的語言進行創作的情形是一樣的。[8](4)另一方面,愛爾蘭英語也不乏蓋爾語的語音、詞匯、句法等特征,帶有古老的蓋爾語特征和文化,是喬伊斯和他的愛爾蘭同胞尋覓的精神家園。

三、文本維度:尋覓精神家園

要深刻認識喬伊斯使用愛爾蘭英語的重要意義,我們不妨回到喬伊斯的作品里去看看在英國殖民統治時期愛爾蘭英語的使用情況以及20世紀初期愛爾蘭的政治文化語境。

近來,筆者借用Word文檔的檢索功能,對《尤利西斯》[9]18章進行關鍵詞檢索。輸入的三個檢索詞是language(語言)、Irish(愛爾蘭語的)和Gaelic(蓋爾語),檢索結果分別為53、144和8次。不難看出,“Irish”一詞在作品中出現的次數最多,平均每章出現8次,尤以第12、16、17和14章出現的次數為多,分別為28、20、14和13次。第12章涉及愛爾蘭的政治、經濟、文化、體育、宗教、歷史人物、蓋爾語協會等多個方面;第16章則包括愛爾蘭的教士、工業、船舶運輸、土地、士兵,甚至還有愛爾蘭熏肉;第17章涉及愛爾蘭民族、政治獨立、宗教、航運等。請看下邊這則對話:

海恩斯又對她說了一段更長的話,把握十足地。

愛爾蘭語,勃克·穆利根說。你有蓋爾族的氣質嗎?

我猜那一定是愛爾蘭語,她說,就是那個腔調。您是從西邊兒來的嗎,先生?

我是個英國人,海恩斯回答說。

他是一位英國人,勃克·穆利根說,他認為在愛爾蘭,我們應該講愛爾蘭語。

當然嘍,老樞說,我自己就不會說(愛爾蘭語),好慚愧啊。會這個語言的人告訴我說,那可是個了不起的語言哩。

(愛爾蘭語)豈止了不起,勃克·穆利根說。而且(愛爾蘭語)神奇無比。再給咱倒點茶,金赤。老太太,你也來一杯好嗎?

(括號內的內容由作者添加)

該話語片段出現在小說第1章“帖雷馬科”中間部分,小說中的三個年輕人——海恩斯、穆利根、金赤,與送牛奶的老太太在年輕人租住的圓形炮塔初次相遇。該炮塔位于都柏林郊外的港口區沙灣(音譯為桑迪科沃),這是1803至1806年間為了防備拿破侖率領的法軍入侵,而在愛爾蘭沿岸修筑的碉堡中的一座。其造型仿效法屬科西嘉島的馬鐵洛岬角上的海防炮塔,故名馬鐵洛塔。故事的時間是1904年6月16日上午8點。青年斯蒂芬·迪達勒斯因母病危,從巴黎返回都柏林。喪母后,又因父親西蒙成天酗酒,他從家里跑出來,租了一座圓形炮塔,靠教書糊口。醫科學生勃克·穆利根也搬來與他同住。穆利根還把英國人海恩斯也招進來。

在對話中,“愛爾蘭語”,“愛爾蘭”或“語言”出現了10次,有力地突出了談話的主題——偉大、神奇的愛爾蘭語?!皭蹱柼m語”不僅引起了三個愛爾蘭人的濃厚興趣,同時也是英國人海恩斯(畢業于牛津大學,為了研究凱爾特文學而來到愛爾蘭)最關心的話題??梢?,“愛爾蘭語”不僅是該話語片段中的主題思想,也是整個作品的一個重要主題,在喬伊斯的心目中占有特別重要的位置。

例證里的蓋爾語是蘇格蘭高地人和古代愛爾蘭蓋爾族的語言?!澳阌猩w爾族的氣質嗎?”是愛爾蘭西部農民的口頭用語,意思是:“你會講愛爾蘭話嗎?”對話中的“西邊兒”指愛爾蘭西部的偏僻農村。那里的人們依然說愛爾蘭語。在小說第1章稍后的地方有如下幾段描寫:

一個到處流浪、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女神假借這個卑賤者的形象,伺候著她的征服者與她那快樂的叛徒。她是受他們二者玩弄的母王八。

他這個大海的統治者,隔著海灣朝南方凝望,一片空曠,閃閃發光的天邊,一艘郵船依稀冒著羽毛形的煙。

——我是兩個主人的奴仆,斯蒂芬說,“一個英國人,一個意大利人?!贝蹔Z者。

《尤利西斯》第1章還介紹了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喬伊斯對外來入侵者的憎恨。例證里的“她的征服者”、“大海的統治者”、“篡奪者”等都暗指英國殖民統治者。在第三例里,喬伊斯借小說人物斯蒂芬之口表達了他自己的尷尬身份:他是兩個主人的奴仆,一是大英帝國,二是神圣羅馬使徒公教會,它們是斯蒂芬在《畫像》里渴望擺脫的那張“大網”?!按蹔Z者”是一語雙關,在此可指從斯蒂芬手里討走炮樓鑰匙的勃克·穆利根,后者是英國人,勇敢、善交際、性格外向,但說話語氣傲慢、話中帶刺、褻瀆神靈,與斯蒂芬相處不好?!按蹔Z者”是一個獨詞句,給小說的第一章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有力地突出了小說的主題:英國人是“家里的陌生人”。小說第16章“尤邁奧”里有這樣一個片段:

“剝山羊皮”——假定就是那位老板——顯然是別有用心。他以色厲內荏的申斥口吻,就愛爾蘭的天然資源問題什么的,發泄了一通牢騷。他在一席冗長的論說中描述愛爾蘭是天主的地球上無與倫比的富饒國家,遠遠超過英國,煤炭產量豐富,每年出口的豬肉價值六百萬英鎊,黃油和雞蛋則共達一千萬英鎊。但是英國卻向愛爾蘭的窮苦人民橫征暴斂,強迫他們付出驚人的巨款,并把市場上最好的肉掠奪一空。另外還說了不少諸如此類夸張的話。接著,他們的談話就轉到一般的話題上,大家一致同意這是事實?!叭魏螙|西都能在愛爾蘭的土壤里生長出來,”他說,“在納文,埃弗拉德上校還栽培出煙草來呢。難道在任何地方能找到比得上愛爾蘭所產的熏豬肉嗎?但是靠犯罪行為取得的不義之財不論多么龐大,”他用漸強音蠻有把握地說——并壟斷了座中的談話——“強大的英國總有一天必然會遭到報應。破滅的日子終會到來,而且那將是有史以來最大的破滅?!接衅浔?,已經搖搖欲墜了,最后會崩潰在愛爾蘭手里。愛爾蘭將是它的‘阿戲留的腳踵’”。他又就希臘英雄阿戲留那易受傷害的部位為他們做了一番解釋。由于他隔著靴子指了指腱在哪兒,就完全吸引了聽眾的注意,從而大家也立即恍然大悟了。他奉勸每個愛爾蘭人說:留在你出生的地方,為愛爾蘭而工作,為愛爾蘭而生活。巴涅爾說過:愛爾蘭連她的一個兒子也舍不得撒手。

故事時間是下半夜,布盧姆和斯蒂芬來到一家通宵開張的馬車夫棚。那里有個紅胡子水手,說他在世界各地航行了七年,即將回家去,并講述了種種奇怪的風俗習慣。老板的綽號叫“剝山羊皮”,即杰姆斯·菲茨哈里斯的外號,他曾宰掉一只心愛的山羊以賣皮償還酒債,遂有此綽號。顧客們風聞他就是曾參與1882年5月鳳凰公園刺殺案的菲茨哈里斯,便對他肅然起敬。他被判無期徒刑,1902年假釋出獄。

此時,敘述者以旁觀者的身份,以調侃、挑釁的口吻向讀者轉述“剝山羊皮”就愛爾蘭天然資源問題所“發泄的牢騷”,營造了一種緊張、不安、敵意的氣氛。我們認為,該話語片段無論是在敘述技巧,還是主題思想上,都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從敘述技巧來看,敘述者采用了敘述評議、間接引語和直接引語等多種敘述手段。敘述的前部分——從開頭到中間部分的直接引語處,主要是由敘述評議和間接引語組成,如敘述評議包括“他以色厲內荏的申斥口吻”、“一席冗長的論說”、“無與倫比的富饒國家”等等,敘述的后部分主要由直接引語組成。從主題思想來看,該例證再次突顯了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愛爾蘭民族獨立問題。在“剝山羊皮”和其他愛爾蘭民族主義者看來,一方面,愛爾蘭土地肥沃、物產豐富,“愛爾蘭是天主的地球上無與倫比的富饒國家,遠遠超過英國,煤炭產量豐富,每年出口的豬肉價值六百萬英鎊,黃油和雞蛋則共達一千萬英鎊”;另一方面,“英國卻向愛爾蘭的窮苦人民橫征暴斂,強迫他們付出驚人的巨款,并把市場上最好的肉掠奪一空”。盡管如此,“剝山羊皮”等人仍然堅信“強大的英國總有一天必然會遭到報應……英國徒有其表,已經搖搖欲墜了,最后會崩潰在愛爾蘭手里。愛爾蘭將是它的‘阿戲留的腳踵’”,號召愛爾蘭人們“留在你出生的地方,為愛爾蘭而工作,為愛爾蘭而生活。巴涅爾說過:愛爾蘭連她的一個兒子也舍不得撒手”。值得注意的是,“剝山羊皮”引用巴涅爾的話結束了他的演講,寓意深刻:一方面可以緬懷巴涅爾為愛爾蘭民族獨立事業所做出的重要貢獻,另一方面又可號召人們繼承巴涅爾的遺愿,為早日擺脫英國殖民主義統治,早日獲得民族獨立自由而努力奮斗!巴涅爾的名字在《尤利西斯》的第2、6、8、10、12、14~17等九章里多次被提及。他是愛爾蘭民族運動的著名領袖,具有非凡的領導能力,主張用非暴力手段解決愛爾蘭的政治危機,受到民眾的廣泛支持和愛戴。但由于該組織內部領導的愚昧、狹隘和內訌,加之他個人私生活方面的原因,他被迫離職。

那么,喬伊斯和他的同胞是如何看待殖民者的語言呢?喬伊斯在他早期的現實主義小說《青年藝術家的畫像》(1916)的第五章里有這樣直白的表述:

——我們兩人剛才談話所使用的這種語言原來是他的語言,后來才變成了我的語言。像家、基督、麥酒、主人這些詞,從他嘴里說出來和從我嘴里說出來是多么不相同啊!我在說這些詞兒和寫這些字的時候可能并不感到精神上十分不安。他的語言對我是那樣的熟悉,又是那樣的生疏,對我它永遠只能是一種后天學來的語言。那些字不是我創造的,我也不能接受。我的聲音拒絕說出這些字。我的靈魂對他這種語言的陰森含義感到不安。[10](213—214)

對斯蒂芬來說,英語是一種“后天學來的語言”,既是“那樣的熟悉,又是那樣的生疏”,他的靈魂“對這種語言的陰森含義感到不安”。我們知道,斯蒂芬是喬伊斯的代言人,上段文字實際上道出了喬伊斯的心聲:英語是“陌生人”的語言,他在骨子里討厭它,痛恨它。對斯蒂芬語言使用上的困境,丹尼爾·科克利有這樣的論述:殖民地的教育體制要求大部分愛爾蘭孩子學習一種陌生的媒介,并通過這種媒介去看待自己的祖國。[9](xxxviii)斯蒂芬“不安的靈魂”在隨后的一段話里反映得更清楚。他曾對蓋爾語協會負責人埋怨說:“我的祖先們扔掉自己的母語,撿起了另一種語言……他們聽命于一幫外國人去統治他們?!?/p>

“語言、愛爾蘭語(的)和蓋爾語”等詞語遍及《尤利西斯》的18個章節,有力地突出了小說的主題——維護愛爾蘭英語的話語權問題?!罢Z言是一個民族生存所必須的‘呼吸’,是它的靈魂之所在?!辈浑y看出,語言與民族獨立、民族話語權、民族身份認同等休戚相關,小說中的愛爾蘭英語具有特別的意義:它不僅是一種重要的文化載體,巧妙地向世界傳播著愛爾蘭悠久的歷史、文學與文化信息,更為重要的是,在那個特殊的歷史文化語境下它保留了愛爾蘭語的本質特征,對爭取民族獨立、維護民族話語權以及民族身份認同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四、結語

本文結合愛爾蘭英語發展的歷史語境,從一次令人匪夷所思的法庭庭審著手,對《尤利西斯》里的愛爾蘭英語語料進行了較深入、細致的文體學闡釋,探討了在英國殖民統治時期愛爾蘭語的生存危機以及它與民族身份認同之間的重要關系。從歷史的維度看,愛爾蘭英語是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兩種不同意識形態之間長期博弈的產物,體現著二者特定的權力意向和權力關系。愛爾蘭英語的主流媒介是英語,這就迎合了當時英國殖民統治者的口味,有利于愛爾蘭英語作家“用被壓迫者的聲音講出統治者的意識形態‘語言’”;從文本的角度看,在那個特殊的歷史文化語境下愛爾蘭英語具有特別重要的含義:對爭取民族獨立、維護民族話語權以及民族身份認同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是喬伊斯和他的愛爾蘭同胞賴以生存的精神家園。喬伊斯大學畢業后于1904年便離開了他那“親愛的骯臟的都柏林”,以后就很少回來,但他所有的作品都以愛爾蘭為背景,以愛爾蘭英語為書寫媒介,充分體現了一個“自我放逐”的作家孤獨的靈魂與滋養的故土之間難以割舍的骨肉關系。

[1] Wall,Richard.An Anglo-Irish Dialect Glossary for Joyce’s Works[M].Gerrards Cross:Colin Smythe,1986.

[2] Wales,Katie.The Language of James Joyce[M].Houndmills:MacMillan Education LTD,1992.

[3] Kallen,Jeffrey L.English in Ireland.In Robert Burchfield(ed),The Cambridge History to the English Language[M].Pek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2.

[4] 吳顯友.愛爾蘭英語——喬伊斯的一種特殊書寫媒介[J].重慶師范大學學報,2007,(6).

[5] 威廉﹒馮﹒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M].商務印書館,2004.

[6] 海德格爾.形而上學概論[A].20世紀西方名著導讀[C].湖南出版社,1991.

[7] Joyce,James.The Critical Writings of James Joyce.E.Mason&R.Ellmann(eds)[M].New York:Viking Press,1959.

[8] Daniels,Patsy J.The Voice of the Oppressed in the Language of the Oppressor[M].New York& London: Routledge,2001.

[9] Joyce,James.Ulysses[Z].Nanjing:Yinlin Press,1996.

[10] Joyce,James.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M].Nanjing:Yilin Press,1998.

Seeking the Spiritual Homeland of Language:Hiberno-English in Ulysses

Wu Xianyou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47,China)

To begin with a queer trial of a murder case,and viewed both from the historical context and the novel,the paper has made a relatively comprehensive stylistic interpretation of some specific linguistic data concerning Hiberno-English in Ulysses,and explored the endangered state of Hiberno-English during the colonial period and its close tie with the racial identity.Historically,Hiberno-English comes as a result of the incessant struggle of two opposing ideologies of the oppressor and the oppressed,revealing a particular relationship between discourse and power;textually,Hiberno-English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helping the Irish people gaining their national independence,maintaining the national power of discourse and identifying their racial identity,and it turns out to be the spiritual homeland of Joyce and his hometown fellows.

Hiberno-English;power of discourse;spiritual homeland;Ulysses

H0

A

1673-0429(2011)04-0076-06

2011-05-16

吳顯友(1965-),男,重慶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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