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耀人性光輝的心靈世界——再讀夏洛蒂·勃朗特自傳體小說

⊙黎新華［河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石家莊 050023］

作 者：黎新華，河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文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與大學英語教育。

夏洛蒂·勃朗特的自傳體小說《簡·愛》《維萊特》《教師》歷來都被認為是傳統小說中的經典，一個重要的根據在于夏洛蒂自傳體小說中充滿了人性光輝，展現了豐富、復雜的心靈世界，體現著心理現實主義的鮮明特征。弗吉尼亞·伍爾夫曾將夏洛蒂小說的主旨歸納為：“I love，Ihate，Isuffer.”①可以說是一語中的。我們從夏洛蒂小說中，看到的正是與作家心理世界十分相似的豐富、復雜的心理世界，這就使得讀者從閱讀的開始就直接進入作者的心靈世界中，伴隨著作者一起觀察、體驗、思考并產生相應的情感反應，獲得一種“在場”的心靈感受。

現實生活中，每個人都具有自己復雜的情感世界。這種情感世界的形成來源于人們對外在世界的認識、體驗與思考，并產生對外在世界的相應的情感反應，表現出明顯的情感傾向。在心理學上，人的情感往往區分為外傾情感與內傾情感，或者將它們區分為情緒和情感兩部分，這兩者都與人的需要與需要的滿足有著密切的關系。夏洛蒂自傳體小說之所以真實感人，就在于作者在人物心靈世界的構建方面表現出了人的情感的這種復雜性與多層次性。

人的外傾情感主要是指人的表層情感。這種情感主要是指人在與他人發生聯系時所產生的指向他人的情感反應。它取決于個人對外部客觀世界的態度，表現為對于他人的情感傾向。這種情感傾向往往體現為人們可以直接感知的愛、恨、喜、怒等等，比較直接、單純、明顯。在《簡·愛》《維萊特》《教師》中，人物的外傾情感主要體現為鮮明的愛與恨，以及與此有著程度差異的喜歡、羨慕、崇拜與憤恨、厭惡、鄙視。這兩個方面構成了小說情感的主調，是小說最外在的情感表現。一方面，愛與恨兩種情感取向使得小說的人物關系顯得較為單純，從而為小說的情節發展與情感邏輯線索建立了主導性的框架；另一方面激越、奔放、不加掩飾的外傾情感展示，也使小說具有了一種強烈的情感力量。在三部小說中，維廉對弗蘭西斯的愛與對愛德華、路特小姐的恨；簡·愛對羅切斯特的愛與對里德夫人、布洛克爾赫斯特的恨；露茜對保羅·艾曼紐爾的愛與對貝克夫人的恨，都構成了作品最外在的情感線索。以此為主線，作品體現了主題鮮明的突出特點。夏洛蒂小說對社會的不公、習俗的陳腐、宗教的虛偽的批判和對婦女人格獨立與男女權利平等的追求都可以從這些方面直接體現出來。

人的內傾情感，是人物自我的深層情感。這類情感的產生與人的需要與需要的滿足直接相關。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家馬斯洛認為，人類最基本的需要是生理的需要。生理的需要獲得相當滿足之后，隨之而生的是安全的需要，以求免于威脅、免于孤獨、免于別人的侵犯。在此基礎上，才會出現相屬關系和愛的需要（包括給別人的愛和接受別人的愛）。以上三個層次的需要獲得滿足，個人尊重的需要（需要自尊、自重，或為他人所尊重）才會充分發展起來。最后，才發展到最高層次——自我實現的需要（最大限度地發揮個人自我潛能才賦，并有成就）。②

由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我們可以對夏洛蒂自傳體小說的人物心理做出清晰的解讀。夏洛蒂自傳體小說的三位主人公中，簡·愛與維廉都是父母雙亡的孤兒，露茜則是一個棄兒，他們都從小寄居在親戚家中。這種寄人籬下的依附處境使他們心理上缺乏無憂無慮的安全感。對于少年的他們來說，安全成為他們的迫切需要。尤其是小簡·愛，她寄居在舅母家里，但舅母嫌惡她，常常打罵她，表哥約翰也常常欺侮她。在“慈善學?！崩?，他們常常承受著饑餓和寒冷的煎熬，還得提防各種無理的懲罰，甚至每天都可能染病身亡。維廉和露茜成年后離開親戚，雖然找到了工作，可也是提心吊膽，時時面臨著被解雇的危險，而在此之前的那種盲目漂泊的生活，更是讓他們感到茫茫然孤獨無依?？梢哉f，在簡·愛、維廉、露茜的心頭，常常纏繞著因生活處境的艱難而帶來的各種憂愁、困惑、迷惘、自卑等消極情緒?？墒?，當他們戰勝了危險與威脅，對現實處境做出強烈的反擊，那種自由感、勝利感就開始在他們心中油然而生。例如小簡·愛在痛斥里德太太后所產生的輕松感，使她“仿佛掙脫了一道無形的束縛，終于掙扎著來到了夢想不到的自由之中”。

與安全需要密切相關的，是人物對于親情的渴望。但是，對于簡·愛、維廉和露茜來說，這種需要無異于一種苛求。從小就喪失了家庭的溫暖，形單影只，只身漂泊，是他們共同的經歷。整個社會對人的漠視和專制社會對人性的壓抑，使得人與人之間感情淡漠，即使是親戚、同胞兄弟，也在金錢的驅使下喪失了應有的良知。這就使得身處異地他鄉的簡·愛、維廉和露茜失去了滿足人間親情的可能性。他們在親戚或兄弟家里得到的只有白眼、蔑視、譏諷與嘲笑，只有挑剔、苛求、無端的指責與難以忍受的皮肉之苦。在處處遭受歧視的環境中，他們的個性與才干被壓抑、被貶斥、被否定。這種處境既造就了他們心理上自卑、敏感、寂寞、憂郁的一面，又培養了他們在逆境中的倔強、清高甚至孤傲、固執的特性。

生活中的逆境往往會使懦弱的人更加懦弱，但會使堅強的人更加堅強。處在逆境中的簡·愛、維廉、露茜盡管無法滿足自己安全與親情的需要，但堅強的意志鼓舞著他們在求知的領域中不斷地探索與追求。他們都有著渴求知識的天性，勤奮學習是他們的共同特點。越是身處逆境，他們越是放棄了對生活的過多奢望，轉而將全部身心投入到探求知識、探求真理的行動中。也正是在這種對于逆境的奮勇抗爭中，他們不僅獲得了知識，也獲得了自信、自尊，獲得了追求愛情的更大的力量，并最終贏得了人們的尊重。在小說中我們看到，維廉有著過人的才學，精通幾門外語，還能寫會算?！逗啞邸返拈_篇描寫簡·愛坐在窗臺上，一邊是書架，一邊是玻璃窗外冬日午后的景色。她一邊翻著書，一邊眺望窗外的景色。這個簡單的畫面具有一種鮮明的象征意義，它表明對于夏洛蒂的主人公來說，只有處于大自然的懷抱或潛心于書本之時，他們才獲得了一種暫時的解放，自然與書本就是他們脫離嚴酷的現實、擺脫煩惱、獲得心靈的充實與寧靜的精神家園；同時這一意象也表明了簡·愛以及維廉、露茜熱愛讀書、熱愛自然的共同心性，在自然和書本中他們獲得了自由。

簡·愛、維廉、露茜在逆境中獲得了知識，也獲得了對于自身價值的充分認識。這種認識，使得他們感到他們既應有對別人的尊重，更有權利得到他人的尊重。這種尊重的需要正是心理學意義上的人的更高一層次的需要。但是，他們這樣出身寒微、經濟地位和政治地位低下的知識分子在一個浸透了金錢觀念、缺少人間真情的社會中，很難逃脫被人輕視的命運。對于他們來說，獲得他人的尊重，既是他們的一種更高層次的需要，也是他們真正獲得自我實現的證明。因此，在強烈的自尊心的作用下，追求平等、受人尊敬成為他們的最大愿望。他們一直在苦苦追尋著人們對他們的真正的尊重，也追求著在尊重基礎上的真愛。當這種追尋遭受挫折時，他們既痛苦、茫然、失落，又更強化了自己自尊與自立的決心和立場。而當這種追尋得以實現時，當他們尋找到相互平等、相互理解、相互尊重乃至心心相印的愛情時，他們又感到幸福、興奮、甜蜜，因而激情飛躍，義無返顧，堅定執著?？梢哉f，盡管他們飽經風雨、歷盡艱難，但他們始終沒有放棄希望與追求。所有在逆境中的奮斗與努力，都是為了獲得應有的尊重，獲得真正的愛情，這仿佛是暗夜中的一顆明星，引導著他們不斷地戰勝逆境，戰勝自己的茫然與失落。③簡·愛、維廉都最終獲得了自己的愛情，實現了自己夢寐以求的理想，而對于露茜來說，盡管這個愿望實現的日子來了又去了，但她畢竟也經歷了心想事成帶來的歡樂。

因此，在夏洛蒂自傳體小說中，建構了內傾情感與外傾情感相互交織的多層次的情感網絡。簡·愛、維廉、露茜，每一個人物的情感都充滿了曲折、變化、矛盾，充滿了刻骨銘心的體驗。這些情感體驗既源于外部客觀世界，又源于他們作為一個具有個體性的人的需要與對滿足多層次需要的追求。因此，在夏洛蒂的自傳體小說中，人物的情感表現就不是片面的、單一的，而是豐富的、立體的。作者以自己的心靈體驗與作品中的人物融為一體，從而使作品全面展示了那個時代的一個特定的知識分子群體特有的心理現實。而作者深切、真實、細致入微的人物情感表現，更使作品超越了時空的限制，獲得了一種更為久遠的歷史意義。夏洛蒂自傳體小說中人物的奮斗歷程，激勵了無數的讀者為自己的理想而不斷努力。這種感人的力量更明顯地體現在簡·愛、維廉、露茜的不斷為理想而奮斗的心路歷程中。

如果說夏洛蒂自傳體小說中豐富、復雜的情感網絡是人物情感在各個層次上的橫向展開，那么，在每個人物自強不息的奮斗歷程中，則形成了他們縱向的心理發展軌跡。僅從《簡·愛》的敘事框架來看，可以說小說表現了主人公的一次漫長的旅程，表現了簡·愛這樣一個出身卑微的女性在金錢萬能的社會里不甘屈辱、不與命運妥協、勇敢抗爭、追求平等并最終實現理想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她的心理一步步發展成熟、完善。與簡·愛相似，維廉、露茜也都有大致相同的人生經歷與心路歷程。他們都曾經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都有著在艱難的生活環境中培養起來的自強不息的精神，選擇了相同的個人奮斗的道路，都追求相互理解、相互平等的強烈而恒久的愛情。雖然在某些方面他們的生活有差異，遭遇不盡相同，但他們都經歷了大致相同的精神追求軌跡與歷程。這種心路歷程大概可以概括為三個階段：自我意識的獲得與深化階段，自我奮斗階段，最后是達到自我實現的人生境界。

首先，簡·愛、維廉、露茜的自尊自強意識的形成，與他們的政治、經濟地位與外在環境是分不開的。親戚的虐待、富人的歧視，使他們產生了強烈的屈辱感；金錢社會的冷酷無情，使他們產生了巨大的壓抑感。這種人間的不公正，促使他們在被輕視、被欺侮的過程中萌生出日漸強烈的自我保護、自我肯定的自尊、自愛意識。簡·愛說：“我關心我自己，我越孤獨，越是沒有朋友，越是沒有支持，我就越尊重我自己?！睉斦f，強烈的自我意識是簡·愛、維廉、露茜共同的性格特征。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閱歷的日益豐富，這種自尊意識不斷強化、發展，進而形成了明確的獨立意識：不委曲求全，不趨炎附勢，不人云亦云，不放棄自己的獨立與自尊。例如，維廉毅然拒絕了舅父為他安排的毫無愛情的婚姻，即便因此得罪了有錢的親戚，也不愿違背自己的意志與個性。簡·愛在羅伍德慈善學校盡管受到了許多非人的待遇，但她在艱苦的環境中不僅沒有消沉，反而更加堅強，并堅定地離開了羅伍德慈善學校。露茜也是不甘于寄居在教母家里，她孤身出走，到外面的世界里依靠自己的力量謀生?？梢?，簡·愛、維廉、露茜的自我意識的獲得與深化，就體現為他們在自己的生活道路選擇中的自尊和獨立意志。

其次，簡·愛、維廉、露茜的自尊和獨立意志，使他們勇敢地走出了原有的生活空間，拒絕了命運的安排，選擇了自我奮斗的生活道路，表現了強烈的自強、自愛。露茜離開故鄉，漂泊異地，在維萊特城貝克夫人的學校里當了教員；簡·愛離開羅伍德學校，應聘到桑非爾德莊園做了一名家庭教師；維廉在哥哥的剝削與百般刁難之下憤然出走，只身漂洋過海，外出謀生，最后在布魯塞爾做了一名雇傭教師，過上了自食其力的生活。他們都克服了重重困難，獨立而頑強地進取，走向自立自強的人生。他們的自強自立，在更深的層次上表現了寧可走投無路也不委曲求全的自愛。維廉一旦識破了女校董路特小姐玩弄感情的把戲，便憤然離去，為了自愛，丟掉飯碗也在所不惜。簡·愛盡管深深地愛著羅切斯特，但絕不愿作為情婦與他廝守在一起。即便告別了羅切斯特感到心如死灰，即便離開羅切斯特的桑非爾德莊園便走投無路，簡·愛仍勇敢地跨出了桑非爾德的大門，拋棄了一切的生存條件，走向茫茫的荒野。這顯然是自愛、自重在她心目中發揮的威力。

再次，簡·愛、維廉、露茜心路歷程的最后階段，是他們經過自己的努力奮斗，終于達到了自我實現的理想境界。他們以自己的毅力和才華，贏得了相互平等、相互尊重的愛，找到了最可心的伴侶，在愛情婚姻中實現了自我追求的理想，找到了精神的歸宿。相互愛慕與相互尊重的一致性，使他們得到了長期苦苦追求的自在、自由。盡管在今天看來，簡·愛、維廉、露茜的思想境界都是比較狹窄的：他們希望能有一筆過得去的財產，能在遠離塵囂的恬靜、舒適的鄉村過上溫馨平和的家庭生活。但對于一個普通人而言，這種理想是正常的、合理的。盡管有人批評夏洛蒂過多地為她的主人公安排了理想的結局，但對于讀者而言，我們還是慶幸簡·愛、維廉、露茜最后都送走了一直困擾他們生活的憂郁、孤獨、迷茫和痛苦。也許我們會為露茜的結局的暗淡感到一絲遺憾——作者并沒有把一個如同《簡·愛》《教師》一樣的結局呈現給讀者，但這正體現了作者在認識上的深化：人生并不永遠都是大團圓的結局，悲劇常常是不可避免的。只要經過努力奮斗并最終獲得了自我實現，這樣的人生就是完滿的。這，也許就是三位主人公的心路歷程給我們的最好的啟示。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夏洛蒂·勃朗特的三部自傳體小說構筑了主人公豐富復雜的心靈世界。在這些作品中，主人公的心理發展過程是多層次的、流動性的、充滿了矛盾沖突的，但是作者從生活的本然狀態出發，按照實際生活中人的心理來描寫作品人物的心靈世界，因而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和真實性?？梢哉f，夏洛蒂·勃朗特雖然不是心理學家，但她豐富的人生經歷與淵博的知識給她在作品中準確把握人物的心理特征與心理變化提供了有力的保證。因此，閱讀夏洛蒂·勃朗特的自傳體小說，就不僅應關注她對于生活事件與人物關系的描寫，更應關注她杰出的心理描寫才能，如此我們方可更深入地挖掘其作品所具有的豐富而多元的藝術價值。

① Dowling，David.Novelists on Novelists.London： 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83：34.

② A.H.馬斯洛：《人的動機理論》，《經濟管理》1981年第11期。

③ Magil，Frank N，ed.Critical Survey of Long Fiction（1）.Pasadena，California：Salem Press，199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