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母題中的“天人合一”——解讀《麥田守望者》中的道元素

⊙李雪梅［大連外國語學院英語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44］

作 者：李雪梅，大連外國語學院英語學院教師，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語言教學。

《麥田里的守望者》是美國當代著名作家杰羅姆·戴維·塞林格（J·D·Salinger，1919-2010）一生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然而正是這部小說把塞林格推上了“美國文學的舞臺”，該書也成為了20世紀的文學經典。小說出版后，受到廣泛關注。美國康奈爾大學英文教授、評論家Arthur Mizener指出，“與其他和他同時代的自命不凡的作家相比，一向低調的塞林格卻最受歡迎，最受熱捧”。塞林格成了20世紀50年代青年人的精神領袖，守望者的形象深入人心，開創了美國戰后反文化運動的“塞林格”時代。然而，當《麥田里的守望者》獲得成功后，塞林格卻在聲名鼎盛之際選擇了歸隱。他隱居在新罕布什爾州的科尼什小鎮，終日深居簡出，追求中國道家那種清靜安寧、空靈悠遠的生活境界。后來，他出版過三個中篇和一個短篇集，1970年之后不再發表作品，成了一位名副其實的遁世隱者。

塞林格在20世紀40年代末開始接觸東方哲學思想。在創作《麥田里的守望者》之時，他正醉心于對中國道家和佛教禪宗的研究，塞林格的女兒曾經描述過他父親對佛教禪宗的迷戀。①塞林格在他的中篇《木匠們，把房梁抬高些》的開篇就寫了一個伯樂相馬的道家傳說。主人公西摩就是一個沉迷于道教的人物。西摩在日記里寫道：“道家提倡的生活方式，毫無疑問正是最高級的方式?！雹谟纱丝梢?，道家思想出現在《麥田里的守望者》中就不足為奇了?！尔溙锢锏氖赝摺酚直环Q為“成長小說”。在成長母題的書寫過程中，塞林格將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融入其中，使得卡爾·榮格的原型母題與東方的道家思想合二為一，達到了完美的契合。

一、“道”與“德”之“分離”

原型批評是20世紀西方文藝理論中一個主要的文學批評理論。瑞士著名病理學家卡爾·榮格以其“原型理論”而著稱?！霸汀敝傅氖巧系鄣男蜗?，通常與神話有關，是一種集體無意識?！霸湍割}”是原型批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通常包含一定的模式，如英雄原型由“追尋”“成長”和“替罪羊”三個母題模式?！俺砷L母題”是英雄獨自在經歷磨礪和考驗后從無知走向成熟的母題。它由“分離”（seperation）、“轉變”（transformation）和“回歸”（return）三部分構成。③

《麥田里的守望者》中的主人公霍爾頓從一開始就與家庭、學校和社會“分離”了。因為五門考試有四門不及格，他被學校開除。父親的漠然、母愛的缺失使他在被學校開除后不敢回家，成了紐約街頭孤獨的流浪者；隊友的排斥以及與周圍同學的格格不入加劇了他的孤獨感和異化感；校長的趨炎附勢和“假模假式”讓他感覺到無比的厭惡與痛恨；直到最后，他發了瘋，被送進了精神療養院。精神上無法排解的痛苦促使霍爾頓逃離現實，開始了他三天“自我放逐”的生活。他原以為發泄和放縱可以給他帶來精神上的慰藉，然而事實上他在紐約轉了一夜后，卻“很想自殺，很想從窗口跳出去”④?；魻栴D的痛苦是塞林格精神苦悶的寫照，也是人們在工業化世界中異化達到了近似精神病的地步的病態心理的折射?；魻栴D的“離開”是為了尋求可以擺脫內心苦悶的一種心靈上的純粹與寧靜，一種精神上的空靈和悠遠。從道家的思想來看，這種境界即是“天人合一”（“道”和“德”的合一）。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雹菘梢?，“道”是萬物的本原，“道”即是最高的存在，卻又無處不在，它作為“德”存在于萬事萬物之中?！暗隆笔恰暗馈痹趥€體中的體現，或是個體的虛靜自然?！暗馈迸c“德”本為一體，二者的合一，即“天人合一”，能帶來個體與世界以及個體本身的和諧?；魻栴D的“分離”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他與外在的世界（如學校、家庭和社會）的分離，二是他與自身的“德”以及與自然的“道”的分離?；魻栴D在社會上流浪，在夜色的掩映下平日道貌岸然的成人開始褪去虛偽的外衣，滿嘴不離女人、酒和性；圍繞在他周圍的不是同性戀就是變態狂，要不然就是敲詐勒索之徒；就連和他同齡的妓女也沾染了唯利是圖的習氣；墻上永遠是擦不完的污言穢語。從學校到社會霍爾頓親眼目睹了這個庸俗、骯臟的世界。他處于“沒有出路和尋找出路”的困境中，他感到無比的痛苦和絕望。他開始說謊、濫交、言語污穢、打架、抽煙喝酒、召妓和玩世不恭，霍爾頓離道德標準越來越遠了。老子說：“大道甚夷，而人好徑?！雹蕖懊裰y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雹呃献诱J為背離了天道，人們的心靈家園日益荒蕪，道德狀況越來越差，社會就陷入一片混亂之中，人心也迷失了，人的內心世界與“道”就遠離了。人心異化導致社會異化，社會異化加劇了人心的異化。這就是霍爾頓“逃離”的癥結之所在。

二、“天道員員”之轉變

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和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被邁阿密大學的Edgar Branch教授稱之為成長小說的姐妹篇。成長是人類永恒的母題。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在成長，孩子們必須經歷從青少年到成人的轉變，在成長的過程中，他們孩童的純真和善良要經歷嚴峻的考驗?！俺砷L過程中的每一次經歷，每一次精神危機都是自我身份的一次認定?！雹噙@種成長會改變一個人最初的人生觀，顛覆他原有的思想和道德標準。老子說：“大日逝，逝日遠，遠日反?！雹岬?，廣大無邊，周行不怠，又返回本原。從“天道員員”⑩，我們可以看到老子的一種圓道觀的思想，認為萬事萬物是不斷變化著的，是從一個狀態轉變到另一個狀態，最終回歸本原。在霍爾頓經歷了父母冷漠、老師虛偽、同學道德敗壞、社會腐化墮落一系列變故之后，心中萌發了一種揮之不去的夢想——做一個“麥田里的守望者”。在他眼中，現實是殘忍而可怕的，如懸崖一樣，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粉身碎骨。他要做一名童真的守護者，站在懸崖邊，攔住那些迷失的孩子，讓他們永遠生活在純美的童年世界里，不要掉到可怕的成人世界：“不管怎樣，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塊麥田里做游戲。幾千幾萬個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賬的懸崖邊。我的職務是在那兒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奔來，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說孩子們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兒跑，我得從什么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我整天就干這樣的事。我只想當個麥田里的守望者?！?這種略帶青澀的博大胸懷和“普度眾生”之舉，表達了霍爾頓對真、善、美世界的向往?；魻栴D的流浪既是身體的流浪，也是心靈的流浪，更是用思想感知社會、感知人生的過程。在流浪中，霍爾頓一步步從天真走向成熟，完成他心智的轉變。他從一個滿嘴臟話、玩世不恭的墮落少年轉變成一個理想世界的捍衛者，從一個冷漠無情、悲觀自憐的少年變成一個有情有義充滿溫情的成人。他一直關注冬天里野鴨和魚兒的去處，關心他們在惡劣環境下的生存。在去歐尼夜總會的車上，他問司機：“你到中央公園淺水湖一帶去過沒有啊……里面有鴨子?？墒撬麄兊搅硕?，你知道他們去哪里了?”?動物的來來去去給了霍爾頓深深的心靈撞擊和感悟。他一直在流浪，一直在追尋人生的終極意義，但是他迷失了心靈的方向，不知道自己來自何處，該歸向何方。于是他痛苦，他徘徊，他苦悶，他厭惡得想自殺。老子說：“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心靈應是寧靜充實的，一個沒有豐富的內心世界的人，必會不停地追求外來的刺激和身外之物，而向外尋找心靈的終極價值必然是虛無?；魻栴D以自己的經歷證明了身體的放縱和從外在的物欲世界里尋找生命的終極意義無疑是徒勞，它只能使得心靈更加迷失，只有反觀自身，獲得心靈的虛靜才是最終的歸宿。

三、“天人合一”之回歸

為了尋求內心的寧靜，霍爾頓曾經夢想逃離這個骯臟齷齪的世界去西部旅行，然后做一個聾啞人，再娶一個美麗的聾啞女人，像塞林格一樣做一個歸隱山林的隱士?？墒钱斔拿妹梅票忍崃艘恢幌渥右透绺缫黄鸪鲎呃僳E天涯時，霍爾頓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夢想。因為他知道外在的任何訴求是無法達到內心的平靜和安寧，“你永遠找不到一個舒服、寧靜的地方，因為這樣的地方并不存在”??；魻栴D終于放棄了他的決定。他與菲比去了公園散心。當菲比坐在旋轉木馬上的時候，天突然下起雨來，雨水的洗禮使得霍爾頓突然頓悟。小說寫道：“突然間我變得他媽的那么快樂，眼看著菲比那么一圈圈轉個不停。我險些兒他媽的大叫大嚷起來，我心里實在快樂極了……”?霍爾頓意識到人生如旋轉木馬，舊的終點就是新的起點，起點與終點不停地周而復始。終點為昨日留下記錄，起點預示著明天更美好。每個人一圈一圈地走過自己的人生。當走了很長的路之后，發現其實又回到了起點，這正是老子圓道觀的思想。圓，似輪常轉，意為周而復始，宇宙萬物，物物共生，相生相克，周而復始，環形不息。之后，霍爾頓結束了他的流浪生活，又回到了起點，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魻栴D的回歸并不代表著他向社會上的虛假和丑惡投降，而是在這成長的過程中獲得了更多的寬容和對世事的理解與生活的感悟。他發現守望美好的精神家園的不切實際，發現任何的外在訴求都無法使他擺脫苦悶和夢魘，只有觀照自己的內心，溯本求源，才能夠獲得內心的滿足和平靜。其實，霍爾頓就是塞林格的化身。塞林格曾經說過《麥田里的守望者》是一部自傳小說。書里霍爾頓的經歷，就是以他本人在軍校寄宿的一段經歷為摹本。塞林格在歷經世事萬千之后，最終回歸山林，尋求道家的虛靜自然，成為了一個真正的隱者。老子說：“夫物蕓蕓，各復其根。歸根日靜，靜日復命?！?“道”的本根之處就是虛靜?！爸绿摌O，守靜篤?！?也就是說，人的心境本應該是空明寧靜的，各種思欲雜念和外界活動的干擾才使得心靈不再虛靜，失去了自然狀態，所以要時常地“致虛”“守靜”。當心靈達到了虛靜的狀態時，就能觀照到萬物的根本，觀照宇宙萬物的變化，人的各種煩惱與憂愁就隨風而逝了。老子把虛靜視為返璞歸真的最終歸宿和終點。一切都來源于“道”，一切都也應回歸于“道”，遵循“道”而動。只有“知和知常，知足知止”才能符合“道”，最終達到天人一體、合二為一的境界?；魻栴D在和社會與家庭分離之后，在成長的過程中完成了自我的轉變，最終回歸到虛靜自然，符合了“道”，實現了天人合一。

① 孟湘.塞林格的“生命超越”與中國的“禪”[J].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07）.

② J.D.塞林格.木匠們，把房梁抬高些.http：//www.clouban.com/group/topic/12239794/

③ 朱剛.20世紀西方文藝批評理論[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128.

④???? J.D.塞林格著.施咸榮譯.麥田里的守望者[M].南寧：漓江出版社，1988：133，123，56，86，143.

⑤⑥⑦⑨??? 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233，268，330，169，118，134，134.

⑧ Abrams，M.H.A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7th ed.Thomson Learning.Be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4.

⑩ 王葆耕著.老莊學新探[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