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上空的雷

王愛，原名王春蘭，曾用筆名子夜歌。土家族，八十年代生于湖南湘西龍山。作品見于《民族文學》、《西南軍事文學》、《芳草小說月刊》、《文學與人生》等刊?，F居湖南龍山。

多年以來，雷都以一把利刃的形式懸于寨子上空。我不知道雷是什么時候住進來的，我出生后，寨子里已經到處說起雷，我的生活中充斥著雷的氣息。

雷來的時候，寨子猝不及防，那些散發在空氣里的呼吸細聲尖叫，在雨中驚慌逃竄，隨雨水滴往各地，跌落碎芒一片。整個寨子的東西就像一截被抽離了水分的木頭，瞬間變得枯朽，顏色慘白、污穢。鄉民們被雷霆萬鈞的火焰攫住魂魄，只剩下影子脫離軀體而奔亡，躲在黑暗中瑟瑟發抖。

對雷的畏懼最初來源于糧食的訓誡。幼時吃飯，總會有一些湯菜米飯撒落地上，吃完飯后別想順利撤離飯桌，必須按照大人的指示把碗里的米飯扒光，還要把地上的拾撿起來。否則，大人的眼睛會一直盯著你那雙蹦跳的腳，嘴巴里的字句像安在弦上的箭矢一般，只輕描淡寫說一句：“糟蹋糧食會遭雷打的?！边@是一句萬能的咒語，那雙跳躍蹦跶的腳會因此受到驚嚇，猶如針刺火燙刀尖跳舞，從地上的飯粒上彈開，急躥而去。那個“雷”字，充滿了一種令人懼怕的神秘力量，并且無處不在，沒有孩子敢去踩踏和碰觸。

關于雷的懲戒魔力有一個世代講述傳承的故事來印證：傳說從前，寨子里住著一戶窮人家，光棍兒子跟他年老癱瘓的母親相依為命。有一次，青年看天氣很好，把家里唯一的一口袋糧食拿出來翻曬，還把老母親背出來曬太陽。當青年去地里干活時，天突然大變，太陽消失了，一時間電閃雷鳴，大雨傾盆。青年從地里跑回來背起母親就往家里跑。等他把母親送回家再去收糧食時，驚喜地發現雨突然停了，太陽重現，淋濕的糧食又全部被曬干了。原來這是雷看青年勤勞孝順，故意試探他最后一次的。要是青年在大雨來臨之際不顧母親而是先收糧食，那么雷就會把糧食全部淋濕，讓青年活活餓死或者直接把他擊中。所幸，青年通過了雷的測驗，最后還在雷的神意之下憑空娶來了一位漂亮能干的女子為妻，繁衍了如今的山寨。

這個故事我從小聽到大，寨子上空的雷在這里事實上已經剝離了它的客觀存在和科學依據，與其說這是鄉民們對自然力量的敬仰和膜拜，還不如說是對神秘未可知世界的一種莫名肆意的精神美化和迷戀。

雷的另一個讓人更加驚怖的行為是它真的在我們生活中出現，并活生生劈死了一個我們熟知的人。每次走過那截炭黑枯焦的樹樁時，我都心悸。我想，在那個灰暗洶涌的下午，雷是以一種什么姿態，把烈如利刃的翅膀降落在這棵樹上和樹下躲雨的人身上的。連同樹一起被劈開燒焦的那個人是山狗，一個不學無術無惡不作的浪蕩子。對于他的死，我沒有在人們臉上看到悲痛的痕跡，寨子里年紀最大的婆婆更是拄著拐杖蠕動著干癟的嘴，一連吐出三句：“該死！該死！該死！”她的鄙夷就像一口唾沫一般被她厭惡地唾棄在山狗的棺木上?！疤炖蠣旈_眼了，這種偷摸扒劫、毒打親娘的人遲早會被雷收了去。雷是絕不會弄錯的”，山狗的命運在寨子里的人看來恰是報應，是雷在替天行道。

可雷真的會劈死人這個事實卻讓我們一眾小孩面面相覷，既驚又惶。大家各自遙望了一下，想到調皮時攀折路邊莊稼，想起跟父母頂嘴，諸多過錯在這里彰顯，其中兩個同伴已經嚇哭了。這是雷給我的第一堂警示課。落日西沉，我懨懨地回到家里，媽媽責怪我貪玩不知道回家吃晚飯，要在平時，我必定會找出若干堂皇的理由來為自己辯解。從那以后，我懼雷。雷像一團無所不在的氣息籠罩在寨子上空，又像一種神秘可怕的力量彌漫在人們心頭。寨子里的老人們常常咒罵道：“遭雷打的，挨雷劈的?！痹谒麄兊难劾?，那些違逆父母長輩的人，那些浪費踐踏糧食的人，那些心術不正想著害人的人，全都會在最后時刻接受雷的審判，得到應有的下場。而這句詛咒猶如孫猴子的緊箍咒，兼受著道德和法律的效力，成了鄉民們管教和撫育子孫的無上法寶。

作為山寨里的孩子，山寨上空的這個雷變成了我的夢魘。怕雷這個事實比雷本身更讓我覺得恐懼不安。老人們說雷只懲處品行不好的人，只打那些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奸惡之徒。一個好人怎么會怕雷呢？怕雷就不是好人。這簡直擊毀了我童年時的一切生活，包括我的自尊和那顆正在努力向上向美的心。我常常在下雨打雷的晚上一個人憂傷地想，我為什么不是好人？難道是經常跟媽媽頂嘴讓她生氣了？還是我在無意中糟蹋了糧食，踐踩了地上的飯粒？我堅信我一定做錯了什么，不然好端端我為什么要怕雷呢？怕雷就意味著心虛，只有道德上出現了瑕疵的人才會怕雷，寨子里的老人都這么說，而我深信這是一條真理。

盡管我還小，也許一切過錯都可以獲得諒解，但我還是很害怕讓人知道我不是一個好人，不是好人這個事實讓我一度活得很自卑。我很羨慕那些在雨中瘋跑瘋跳玩耍的小孩。他們嬉笑無忌證明他們不怕雷，同時也就證明了他們都是好人，但我不是，這讓我覺得孤獨和羞恥。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邊一切隨時因雷而出現的動靜，同時努力維持著跟別的孩子一樣的神情和姿態，生怕被人看出來我怕雷。我幾乎宿命般等待著一顆雷什么時候能落到我頭上來，我悲觀地認定，既然我不是好人，那雷早晚會來收拾我的，作為寨子上空的神，它怎么會放過腳下這片土地上的壞人呢？

相較于白天，每個下雨的夜晚都讓我驚恐萬狀，老人們的那些咒語和傳說，大人的訓誡，無一不帶著“雷”這個字眼。此時，雷的色彩和氣味充斥在夜空里，我們的寨子無形中被雷統治著，但不是好人這個罪惡感又讓我緘默難言，我的恐懼說不出口。同時我又懷著一種僥幸心理，我想，既然逃不掉被雷擊的命運，那就讓雷在黑暗里懲處我吧，我不能像山狗一樣在人們眼里變成一節丑陋的木頭。這樣，也許我的秘密就能瞞住別人，他們將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潛伏在寨子里的壞人。

夜晚終于來了，我不是一個慷慨赴死的勇士，而是一個茍且偷生的惡人；不是悲壯慘烈，而是自我懺悔，這是雷教給我的。因雷而帶來的恐懼在我心中形成一道密匝的傷痕，每打一次雷，那傷痕就加深一道，擴大一圈。于是，我懷揣著不為他人知曉的隱秘之傷，謙卑而戰戰兢兢地活著，唯恐在行走的路上出了一點差錯，遭致雷的怒火，為自己帶來厄運。想起我的成長給家里帶來的那些麻煩，想起我的頑劣常常讓父母傷心，暗夜中，我一次又一次淚流滿面，大放悲聲。這種懺悔雖然夾雜著兒童似的矯情，流淚也大部分是因為恐懼害怕，但一個自我省察的過程也在我幼時的心里得到呈現完善，使我至今對一些事物保持著一種禁忌和敬畏。我對父母懷著深沉的血脈親情，對糧食和蔬菜一直有一種敬畏之情，文字跟糧食一樣，成了我不敢冒犯的對象，所有帶字的書本紙片，我從來不敢肆意踐踏。因為寨子上空的雷，我在心里為所有值得尊崇的高貴潔凈建立了一座人間殿堂，日夜不眠地供奉著。

成年后，偶爾跟人說起雷，談到小時候的這段經歷，才恍知，原來，人在孩童時期，幾乎沒有不怕打雷的。那是一種敬畏之情，人在肯定它的公信公正立場時，又害怕雷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這，何嘗不是一種自律和道德約束？當雷用它那只探測天地，洞悉古今的眼睛掃射世間一切時，一旦發現那些藏匿于隱秘角落里的齷齪靈魂，暴烈的雷頓時發出萬鈞怒焰，在土地上空霹靂吼叫。雷在寨子里成功扮演了人間法官的角色，有著公正嚴明的形象威儀，在信仰缺席的時代，住在寨子上空的雷，成功取代了上帝的位置，成了人間至高無上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