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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游人

2014-06-18 03:18衣水
歲月 2014年6期
關鍵詞:樓頂上鬼魂夢境

衣水,出生于1980年。曾在《散文》、《中華文學》、《陽光》、《福建文學》等雜志發表作品若干。著有專題小說集《向太陽致敬》,散文集《我是一頭驢子》,詩集多部?,F為某教輔期刊主管,兼職編劇。居住鄭州。

1.寂靜的時光

接近暮色,接近最后一抹斜陽的消失,我背對著它們,仰望著漸漸暗淡的東山。我感覺那一抹斜陽,悄悄消隱在我的身體里,也隱秘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感覺到了一抹斜陽的寧靜和清閑,幕布四合了,舞臺上開始空闊起來。

坐在寂靜里,我一言不語。而在夢境之中,我突然就置身在好多的熱鬧里。蟬囂躲進樹陰,也躲進我的身體,一浪接過一浪地瘋長。這時候只是初春,蟬分明還沒有蹦出來。這些在我體內蠱惑的,該是過往的海市蜃樓嗎?又分明不是。

坐在初春的暮色里,我分明感覺到我同時坐在兩個截然相反的世界,觸摸到一熱一冷的兩只美麗的紅氣球——世界的乳房。

坐在一抹斜陽里,我在等待一只蠱惑之手的到來。沒有誰能夠理解此刻我的枉自多情,也用不著誰來理解。一小抹初春的小風,先來通知大地上沉睡的草木和人,說是要做好生長的準備。我想它的意思是說,春天的大軍就要嘈嘈雜雜地開過來了。

一只蠱惑的手,也會從春天的暗門里探出來。不過我暫時還沒有感知它,但它畢竟要來,要在我的身上尋找另一個世界的秘密。這時候我仍舊坐在寂靜的時光里,我用不著誰來安慰和愛撫。即使有人枉自多情地對我憐憫,我以為也只是增加一些無意義罷了。

在不知不覺之中,我仍在等待一只手的到來。這是一只什么樣的手呢?它能夠梳理我感知的兩個世界的混亂嗎?兩個世界的秩序,都已經不在我的掌控之中。一個世界在走向深淵,另一個世界卻走向喧囂。如果那是一只春天的手,它揮一揮,兩個世界都會填滿綠色。山河都躲避起來,鳥獸都躲避起來,這時候只有一只大手,在我夢境的原野,像無形而巨大有力的釘耙,一下一下重新梳理一個嶄新的世界。

但是,我隱約感覺到,這只我等待的蠱惑之手,并不是春天的。我真切感覺到,它不屬于幻覺的世界。它不是上帝之手,而應該就是我自己的某一只手。如此一來,我頓時一派澄明。梳理我自己的手就長在我自己的身上,我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我發現,無論哪一只手,都不次于上帝造人的那只手。

我在等待著一只手的愛撫嗎?我不知道。我在夢境之中,整個世界一下子就黑了。天空,并沒有明月。我不知不覺被埋進了空蕩蕩的暮色,這里還有另外一個人嗎?這時候,我在自己的身上,仿佛感覺有一條泥灰在緩慢地移動。我要捕捉它,它應該就是我自己。

我知道從我自己身上摸出來的一抔土,如果吹上一口氣,它就變成了一個人兒。我在琢磨,它會是誰呢?我唯恐是我自己,也就不敢吭聲了。我在心中忐忑幾回,只好把我的那只不安分的手裝進口袋。

這個世界有一個我就足夠了,再有一個就是多余?;蛟S有一個已經足夠多余,我想,那只手將永遠被我甩在等待之中。

2.離開我自己

我一直走在一個稀奇古怪的街道。狹長狹長的腳步,沒完沒了。一個又一個我看不見的人影,正在杳無蹤跡。我不去追趕它們,但我能感覺到它們從不回頭。

我孤寂的時候,便在這一線寬的街道橫沖直撞。我很想從遮蔽的幕簾里,趕出幾個無聊的鬼來。我很想和它們玩耍。我想,在一個陽光斜不進高墻的傍晚,幾個開心鬼偷偷從陰影里竄出來。我想和它們捉迷藏。我靜靜地待在一片翠綠的樹葉下面。我時不時放出一只螞蟻去提示它們,去給它們捎信,說我就在一片落葉的陰影里。

我必須從遺失的陰影里,出其不意地蹦出來。那幾個開心鬼年齡太小了,它們從來不知道人世間的秘密,它們藏匿在不為人知的狹小空間,藏匿在陽光拐不進去的地方。幾個小鬼嘰嘰喳喳,在街道微弱的折光里,追趕那些走不動的殘陽。它們像一只只笨拙的熊,走起路來就像摔跟頭似的。它們好像不想與我玩耍,它們自顧玩著自己的游戲。

幾個開心鬼忘記了我。

我從樹葉下面,噌地一下就蹦了出來。幾個開心鬼嚇得嗖的一聲就鉆進了墻壁,它們所有的樂趣一下子被恐懼覆蓋,而我的樂趣卻被無聊淹沒。我看到它們兩股戰戰兢兢,寂靜如白紙。我看見我自己陌生的頸項,四周孤獨如燒過的灰。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想離開我自己。我想從我的背后看看陌生的自己。我曾經摸到的那個后腦勺的疙瘩,人家說是一個瘊子,我想親眼看一看我自己身上,那塊寶貝疙瘩的模樣。我一直在看別人的背影,膀闊腰圓者或細腰削肩者的背影,或者富貴安泰者或貧如佝僂者的背影,也都不過那斜斜的一張紙的大小。我害怕自己的背影也是一張紙那么大小。

我看過別人的屁股,和我的屁股也沒什么區別。屁股的一生都是用來坐的,不過坐的東西不同,似乎屁股也就有了貴賤。有人坐板凳,有人坐沙發;有人坐板車,有人坐轎車。不過這些于我,好像都沒有什么了不起。我知道,我還不至于蠢到拿屁股和別人計較。

但是我津津樂道于我的后腦勺的一顆大瘊子。一有空我就摸摸它,圓鼓鼓的瘊子趴在我的脖頸上,這就與人不同了。這也是我要看看自己背影的最佳借口。我加快腳步或者放慢腳步,只有這兩種可能,我才能看到自己的背影。然而在這個稀奇古怪的街道上,縹縹緲緲的人影、鬼影都被晚風吹亂了、吹散了。青石板街道記憶著我的甩遠的步伐,我看見了前面那個人的后背。他在匆匆地走著,我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他準備干什么。我真想悄悄地追趕上他,拍拍他的肩膀,在他回頭的一瞬間,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我想和這個“我”說一些心里話,但我不知道說一些什么。在時隱時現的街道上,我仿佛一直都在跟隨著他。在一個遠去的地點我們分手各自趕路,也在各種歇腳點我們相遇;我們也將在一個遙遠的陌生的地點,握手言和。在這樣的一個街道上我們相遇,我并沒有打擾他。

我學會了陪伴自己,還有那只趴在我脖頸上的瘊子。

3.夜游人

我喜歡在陰雨連綿的天氣,開上越野滿Z城亂跑。尤其在午夜時分,一個人自由自在地開著車,在輝煌的空無一人的大街上,仿佛在追逐濃濃夜色中漂泊的鬼魂。而橘黃的街燈潮濕了孤魂的睡意,夜就越顯得寧靜了。

在夢境之中,我停下車來,呆呆地凝視玻璃外的夜晚。

我看見細細的雨水不停地飄落在擋風玻璃上,一丁點聲息都沒有。刮雨器還在不停地旋動,只有它還在聒噪著。這一會兒有丁點聲音我都心煩,索性把它也關掉。

盡管我愛這樣的一個夜晚,但我不想被涼風苦雨敲打。車內的照明燈有些昏暗,我有些似醒非醒的睡意。

雨絲漸漸迷糊了擋風玻璃,有些地方已經積成水珠。這些水珠順著光滑的坡度,縱縱橫橫流出了江河。我的擋風玻璃,頓時就是一張水珠們描畫的中國地圖。這里是長江,那里是黃河。江河包圍的部分,正是我們的山川大地。我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天空中,仔細地看了個明白,找到了Z城。而我的想象似乎有些凌亂,仿佛就是空中掉落下的一粒雨,莽莽撞撞跌落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

我是一滴雨嗎?我是什么樣的形狀和德性?當我墜落人間,當我被淹沒在眾多的雨水之間,我不明白,除了我是一粒雨,我還是誰呢?我還能和誰說上一句話?我自己要做一些什么?大片大片的寂靜圍攏著我,它們仿佛嘰嘰喳喳的麻雀,一個勁兒騷擾著你,讓你進入混亂。

聽見敲擊車門的聲音,我的眼睛轱轆了幾圈,但沒有看到一個人影。當我再次沉寂在夢境的追逐游戲之中,我又聽到了當當的敲擊聲。這次我聽得清楚,一定是有人在敲擊我的車門。我打開車門玻璃,卻連一個人影兒也沒看到。正當我把玻璃搖上來,我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站在我的車門前。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人夜游的鬼魂。

車外面的雨還在不停地飄著,盡管不是太大,但我看到,這個薄如紙張的鬼魂早已經淋個透心涼了。深秋的夜風一吹,他幾乎站不穩,一只手拉著我的車把手,就像風箏一樣飄飄欲飛了。我看著他的可憐相,真有點憐憫他。

在一個寂靜的深夜,在一個沒有人影的地方,能夠找到一個鬼魂聊聊天,也是蠻不錯的。我打定注意,就把他請進車里來。反正他只是一個鬼魂,又不占據我的空間。即使他有重量,我想,也不過二十二克,這對于我來說,也沒有什么壞處。

這個鬼魂一上車,就對我感恩戴德。我看他哆哆嗦嗦的樣子,就找了一條毛毯給他圍住。我問他,你也喜歡夜游嗎?他并不理我,而是抓起車內的飲料,咕咚咕咚喝開了。之后他又向我要了一支煙,我給他點上。他悠閑地吸了幾口,然后給我說,我是上帝派來給你讀幾首詩的。然后他不顧及我的反對,就朗誦了我年輕時代寫就的一些詩篇。

我打心眼里拒絕再做一個詩人,可是這個鬼魂,竟然讓一行行的詩句,一個勁兒地向我圍攏,把我團團地圍住。然而,我在詩句中間,開始感覺周圍亮堂多了。

我想,這個鬼魂肯定知道,只有這些不死的詩行,才會陪我度過慢慢的長夜。

4.我擠在人群里

我習慣于站在三十層高的樓頂上,看藍天澄明,看白云流浪,看街道上緩緩走動的兩只腳的蟲子。三十層樓的高度,是我忘記一切的高度,也是我離開自己的高度。

站在三十層的樓頂上,天空穹窿得如一頂舒適的帽子。我可以在帽檐下,把斜射來的千萬溫暖,偷偷攬入懷中。我可以從帽檐下,將那一彎月亮如玉的脊背,窺視個明白。有時候,我在三十層的樓頂上散步,我會同時看見一輪紅日和一彎皓月,在廣袤無垠的想象中,相伴一個夢境又一個夢境。

這是一個無緣無故的夜晚,所有的人都不知去向。一個人站在三十層的樓頂上,我感覺到風從我的身上,把我多年來所有積蓄的理想和熱量全部偷走了,而沐浴我心靈的陽光和月輝,卻抵抗不住風的誘惑而微微戰栗。我仰起頭,看那紅彤彤的日頭和涓涓的月色,它們同時在一個平面上背向而馳。它們把我忘記了。

這是一個只有我一個人的高度,只有我才能記起自己。站在這個秘密的三十層的樓頂上,我很想小解。我不是找一個角落,而是要在一個居高臨下的位置,向著樓下的地面撒尿。我知道這是很安全的,夜幕將消弭所有的冠冕堂皇的游戲規則。我會在絕對自由和文明的空氣里,完成一次對未來文化的探險。

在竹子屯后山的懸崖,我和一群少年正向崖下撒尿。這是一個我永遠不能遺忘的記憶,我越是走近時間的末梢,它仿佛就越是在昨天。我并不能回答這是一個什么樣的預言,但我知道,它同我站在三十層的樓頂向下撒尿,有著一種我意想不到的神秘的關系。

樓頂上的風呼呼地刮歪了我的影子,我感覺渾身仿佛有些脫落。我在等了很長的時間以后,才等到了沒有壓力的尿液。這時候的看客,就只有那夢境中已經不耐煩的日頭和月亮了。我想不會有人指責我、罵我了,這個夜晚的樓頂是我一個人表演的舞臺。

一柱在月光下閃閃透明的液體,爆發出它特有的威力,像一把水劍直刺地面。我聽不到銀河之水匯入大地的聲音,但我知道,這將是大地上最絕妙的撞擊樂。偶爾一陣風急,把我持續的高度刮得東倒西歪。這將是一場華美表演的插曲,使得這凝固的世界無意之間又多了一些天籟之音。

然而,這是一個寂寞的夜晚,所有的人都沉睡在自己的角落里。如此一個驚心動魄的場景,我的表演除了我和影子,就再也沒有人觀賞了。這讓我不但感到遺憾,而且還感到巨大的孤獨,正在迅速地吞噬我。

這就是我和我的寓言嗎?在一個晚飯后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樣在樓頂上散步,或許這個散步的家伙并不是我,我正在樓下的人群里。我向三十層高的樓頂張望的時候,我看到那個人在樓頂向下張望。一群人都在看著那個人,有一會兒我感覺他就是我。

我辨不清那個人的性別,也看不見他的臉、他的眼睛。三十層樓上的他,在想些什么呢?他是不是害怕?他在凝視著我和我們。我屏住呼吸,我們都屏住呼吸,寧靜的我們就像平靜的湖水。

我已經忍無可忍了。

人群已經忍無可忍了。跳吧,跳下來。眾人高聲說完,一個人撒腿就跑,眾人隨后緊追。三十層樓上的我,無可奈何地看著地面上跑散的人群,只好乘電梯下來,加入追趕的隊伍。

我以為,這個寓言永遠不會結束,它將會改頭換面,重新出現在我以后的秘密夢境。

5.一個不見的村莊

一個又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村莊不見了,但它們都會出現在我的夢境之中。它們在一個看不見的隱秘拐角,凝固成一個點,在我的地圖上時隱時現。盡管它們已經遺失在通向未來的道路上,但我不用去尋找它們。它們藏匿在一個空曠的原野里,或者一個一個隱秘在孤獨的山腳下,守護著我留下的腳印和過路的風。

一個又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村莊,會自動地出現在我的眸子里。有時候它們仿佛在與我捉迷藏,只是藏匿得太隱蔽了,一會兒半會兒我不能夠找到它們。我以為只要我用心地去尋找,不停地去尋找,總有一天我會找到它們的。它們會排著整齊的隊伍,向我招著手,會不斷地從我的夢境之中走出來。

一個村莊我住過的村莊,我把我所有的時光都交付給了它。我在不停地長大,它卻在不停地遺落。一個珍藏了很多寶藏的村莊,好像在不斷地穿起各種各樣的外衣,在一點一點挨進時間的深淵。我知道,它載運的我的歡聲笑語,也不能幸免消失于茫茫夜色。

我看見我的村莊,以殘忍的速度,在白色的夜幕里頃刻不見了。它在我轉身,準備出發的那一瞬間,竟然杳無蹤跡。我猜想,它肯定覆蓋在大雪之下,覆蓋在我的還在睡眠的意識里。我要把它挖掘出來嗎?如果我像一個考古學家,一小鏟子一小鏟子,一毛刷子一毛刷子,清理所有的積雪和深不見底的腦膜,我想這將是傾我一生的事業。

這樣的一個村莊,我不能讓它出土。在我還沒有精密的保養設備以前,我寧愿讓它們埋藏在地下,埋藏在我的記憶里。我害怕一個村莊像古代的兵馬俑,一點一點地脫落,一點一點地氧化,一點一點地支離破碎。我不能讓我的善舉毀滅我的村莊,倘若有一點點的、一個小角角的損壞,都將是我夢境的脫落和損壞,都將是我心靈的失真和流逝。

在白茫茫的一片荒原上,我看不見了我的村莊。我踏出去的腳步,會在白茫茫的夜色里,頃刻不見。我不能回頭,因為我知道回家的路已經不復存在。它們去哪里了?它們被蜂擁而至的夜色,它們被現代化的積雪,它們被我浮躁的心靈,嚴嚴密密地覆蓋了?;蛟S,它們已經被遙遠的山口刮過來的風,順路給捎走了。

我不再聽見村莊里狗叫,它們的聲音也被卷進了滄海桑田。它們都知道我是個出遠門的人,包括我自家的狗,包括它的蹄印和聲音,我也辨不清了?,F在,在我的腦海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沒有。

我看見大雪還在下著,我的村莊越來越沉寂下去。最后,在這個荒原上,連一點曾經是一個熱鬧村莊的跡象都沒有。這時候,我以為我的村莊冬眠了,它們在厚厚的大雪下面,正在享受雪給它帶來的溫暖。盡管整個雪域荒原一派沉寂,我感覺它們的心還在跳動。

我終于像探險隊員一樣走進地下的村莊,竟然發現村莊里每家每戶,都有一條打通的雪道相連。即使每一個村莊之間,它們仍舊伸直了胳膊,相互挽著,無聲無息地睡眠在我的深淵里。

我想把每一個村莊都拍攝下來,印刷在我永久的心靈地圖上。然而一只可愛的松鼠,突然竄進我的鏡頭。我想,一只靈性的松鼠會不會叫醒我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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