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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呼吸

2014-06-18 03:20林柏松
歲月 2014年6期
關鍵詞:靈魂詩人詩歌

林柏松

我像一株無根之樹,追隨自己的影子,在風中行走。我和空曠對話,空曠把我的聲音拾起又拉長,然后拋給我一串陌生。我穿過一座城市的陰影,烏云的銳爪,亮刃的驟雨,溫濕的廢墟,我被籠罩的心高懸在茫茫的霧里。我在看不見辨不清的一切中深陷下去……

來自不同方向的手,把我的思想一次次掏空;來自不同季節的風,把我的聲音一次次吹散。我把僅存的完美的器官和情感的燦爛部分,點燃起來,讓它在我最疼痛最柔軟的部位燒著。于是,我在自焚的火光中,清晰地看到兩種再生……

我歷來都把自己的低吟淺唱,稱做是遙遠的呼吸。它像遠在極地的一縷微風,抑或是浩浩沙漠中涌動的一股涓流。它在大千世界之中,若有似無,渺小得不值一提。盡管如此,我仍然愿意根植于自然之中,以孱弱的聲音,和一只螞蟻交談,和一片葉子交談,和一塊石頭交談,甚至和自己交談。因為在沒有星月的漫漫長夜里,只剩下了自己的聲音。我常常駐足于天籟,讓血液以酒的醇度冥想,并蕩漾精神。讓自己的情感隨意流淌,讓詩思無拘無束地飛揚,然后成為宇宙中純粹的氣息。更多的人將有幸聽到,一個偏執的詩人,他內心深處不絕如縷的天籟之音。

當音樂回歸為鳥鳴,當清風靜止于林梢,無數波紋纏繞的聲音,在耳邊執拗地轟響。這是誰懸置的奧秘?我們怎樣才能聽懂這自然的簫聲?真實困擾著虛無,虛無中又有真實存在。滾滾紅塵,何者為真,何者為偽?一切奧秘,依然隱藏在奧秘之中。我只能在生命的寂靜處,用一支顫抖的筆,觸及虛幻的詩行,在文字的真實之外尋求靈魂的撫慰。

人,多么需要拯救重濁的肉體,多么需要比骨骼更為堅硬的撐持。遠離目光之外,一種冥冥之中的博大,一種浩瀚的容納,一種尖銳的深刻,穿透空蒙的霧界,讓我的肉體在沉醉中失去重量,讓我的魂魄在激蕩中翩然飛升……

用遙遠的呼吸砌壘鮮活的詩歌,需要將漢字連同蒙塵的心一起拋入水中,經過洗滌,然后吞吐毫無掩飾且獨具個性的聲音。這種生命本真的呼號穿越時空,博大的回聲,會在濃密的脈管中延伸。每一次寫作的誕生,都應該向自己的極致推進。極致不是極端,極端有頑冥和蠻橫的意味,而極致則是至境的同義語。它應該散發著成熟的氣息,輕籠著天然的偏見、固執和深刻。我們真實的目標是要成為經典的詩人,或雖不經典卻擁有經典的作品。時間將收割一切,歷史只做部分收藏。我們進入部分或者進入一切,取決于詩的生命質量。我們大多數的作品,都將消失在陳舊的詞根下。即便如此,也能培壅著詩的參天巨株,既遮蔽自己,也表達自己。

與詩結緣,是另一種苦難。

詩的靈性往往來自生命痛苦的經驗,痛苦是詩人賴以生存的最高境界。詩,對我而言,不是手段,不是目的,也不是認識方式,而是生存的全部。一個寫詩的人,若沒有痛苦的經歷,就不會更深刻地去挖掘整個人類的苦難,也就無法達到更高層次上的生命意義。世界破碎了,在詩人身上留下裂痕。我們不是把世界加在自己身上,而是把自己植于世界身上。這樣詩人就擁有了深廣的憂患和痛苦的預言。裂痕感其實是詩人永恒的標志。我們無論是揭示痛苦,還是揭示苦難,詩都應是瀟灑的,瀟灑是詩的風度,也揭示著一定的深度??傊?,詩是利刃之上的人魚之舞,它的韻腳是疼痛。

詩境一直以各種方式締造著人性的本真。憂郁也是一種美,這是從悲劇美學的角度所得出的結論。憂郁,對一個優秀的詩人而言,是不可缺少的一種寶貴的品格。艾青是憂郁的,波德萊爾是憂郁的,尼采是憂郁的,屈原、杜甫都是憂郁的,憂郁是其詩歌的核心精神。浮躁與無端的樂觀,和真詩的精神是格格不入的。憂郁是一種延宕的方式,猶如流水的深處并不激蕩。如果將憂郁經營得當,那么一首詩的深入和推進就會產生核變力,即內涵的隨時可以爆發出來的威力。詩,正是看重一種無形的、內在的、成幾何級數的隱含力量。

我在地球的邊緣啼哭,在深邃的夜晚微笑。我在世紀末的河邊燃起一堆篝火,看詩稿的灰燼飄飄而落,然后又飄飄而逝。我是子夜捫心自問生存意義的一個幽靈,是擺脫了理念、摒棄了僵化,嘲弄著大眾趣味的一個幽靈,是打生活的左臉同時又被生活打右臉的一個幽靈。有時我更像法國作家加繆的文藝隨筆《西緒弗斯神話》里的主人公那樣的一個幽靈,推著山頂那塊巨石,滾落再推,再推又落,堅持不懈。

我的詩是在沼澤里苦苦掙扎的意識,是深陷命運的遭遇和不安。我在詩中流露的情緒,是世紀末的困惑,是人類的困惑。有人說,詩什么都不是,詩只是個人生命里流淌的血液。我就是用鮮紅的血液來寫詩的。沒有血性,沒有疼痛,無法游入生存的腹地。我的遙遠的呼吸如一縷微風,刮過無數疼痛的靈魂之碑。作為一滴血,自然流露著自己的血型。詩代表我想說的一切。我的詩歌的頭顱,永遠垂向從生活垓心突圍的人們。

詩人乃是唯一心在自身之外的人。我揭示生與死,寄情愛與恨,我揭穿謊言,抨擊丑惡,直奔美的事物的中心地帶。詩人是敏感的,不僅于美,而且于丑。就像畢加索的大多數作品一樣,首先是審丑的,爾后才達到了審美。我這樣寫作,是想讓習慣了游戲和鬧劇的靈魂,也習慣人世間的悲劇,從而讓更多的人重新審視生命的存在和莊嚴,振作起自身的良知和激情,在我們所熱愛的土地上和人群中種植善良和快樂。

對生命的躁動,對生命底層苦難的揭示和對生命根部的觸及,同宇宙有著天然的呼應和溝通。但這種“天人合一”,并不是一種“天啟”或“自然顯現”,而是有賴于詩人的“神力”。詩人通過對“生命”環境、“自我”意識賴以發端的種種現實的、文化的背景的進入,重新體悟、領會“生命”的多維向度與“自我”可能達到的深度。否則,被“凈化”、“純粹”處理得一無所剩的“自我”、“生命”,就會像艾略特所說的那樣:“不過是虛度的瞬間,不過是一次消失在一道陽光之中的心煩意亂,或是聽得過于深切而一無所聞的音樂”。

欲超越時空達到永恒境地的詩,就像金字塔并不是來之于它的頂端,才成為千古之謎的,而是始終保持它對地上的人們心靈的持久影響。時間之水滔滔而去,而它是礁石,能始終被經過它身邊的人所感覺、所體味。它被廣泛的社會生活驗證著,被無數的人生經驗“古老而新鮮”地重復著。所以,詩不能不食人間煙火,而是在人間煙火熏烤下的呻吟、嘈雜和眼淚里提取、升發出珍貴的、健康的生命、修煉的文明、深邃致遠的寧靜。詩是馱負“生命意識”的永不疲倦的駿馬,“生命意識”既是放牧這匹駿馬的唯一草原,也是驅策它的唯一騎手。

詩人,是宇宙精神最完美的體現者。詩品和人格是永遠分不開的。絕然分二的公約,無法讓詩人擔當起頌揚生命的偉大,經過眼淚和痛苦的掙扎將光明與歡樂帶到世上這一重任的。任何一首詩,都應像夏娃一樣,是由虛無縹緲的上帝創造,而上帝又是人類用心靈塑造出來的,上帝就是良心!輕視或否定人格的修養,忽略強烈的歷史意識和深厚的社會實踐,以及濃重的文化感受,詩歌之鷹和詩人的思想,都將無法做更遼闊更深遠的飛翔。我們深知,詩之藝術葩蕾,正是從人格之菩提所生長出來的,因此,詩人應該充溢整體,“整體不是局部相加之和”。

如果靈魂從生命的血液獲取養料,那么語言就是靈魂的噓氣。語言是除去時空和心理而外的詩人面臨的第三個必須穿越的煉獄之一。詩旨在通過對語言的特殊審視,竭力使語言在詩的空間改變自己原有的構架、內涵及色彩,真正具有創造力、表現性和繁衍新意的生成性?!半[去詩人的措辭,將創造性讓給詞語本身”。

艾略特詩歌的語言,那樣遼闊地造成我們幾代詩人自身憂慮的日益加深。我們的精神宇宙既然覆蓋在宇宙這片沙灘之上,我們就必須面對所有的景觀。我們目光空虛而寧靜,我們虛空一切的符號,這時候從微觀到宏觀都是一場巨大的無。這也許就是語言到真正的傳遞中那樣的單純和純凈。我們并不害怕由此顯現的符號是一種或離或合的狀態,抓住我們面臨無邊無際的靜止,相反,我們遠遠無法達到這種靜止。

詩家語不是單一的語言范例,而是千萬種語言色彩匯聚的詩的“辭藻之?!?;不是一個樣式一個標準,而是千種樣式千種標準。無數差異美乃構成它的通靈妙相。對詩而言,語言是鑰匙,也是鎖。由此看來,詩歌語言效應上顯現出來的“斯芬克司之謎”一直困惑著詩人們。詩人的成功,不取決于思想和夢想的力量,而是取決于通過文字的窄徑,表達一個或更多個個體生命的心聲。另外,運用好動詞,也是不可忽視的,因為動詞是詩歌語言的骨頭。

一首詩就是一篇墓志銘,不可重復。詩人的聲音,不應是山谷中的回聲。詩人重復別人,沒有出息,重復自己,則不可救藥。詩人的大智慧,是用抽象的語言來界定感覺。如果用具象去接近感覺,就會呈現出詞語的蒼白與乏力。布羅茨基說過:“對詩人來說,詞語及其發音方法比思想和信念更為主要?!币皇缀迷?,總要讓人首先看到血液,然后穿透皮膚和骨架,一點點接近心臟。這樣創造的詩,謀篇小巧,卻能瑩瑩可愛,恢宏大作,卻能厚重沉實,從而讓人們啟扉而入。

葉芝說:“在和自己爭論時,產生的是詩”。詩人會常常進入獨白,疑問,拒絕,清醒,迷茫,像永遠說不出的內心,像哈姆萊特著名的“生存還是毀滅”。它的多義性像自言自語,又像冥冥之中上蒼在說。在詩的伊甸園里,有時語言也是一種障礙,它用聲音的波動隔開了我們。語言的慣性束縛,使詩人敬畏到不得不反抗的地步,在與其反復格斗中,語言模式化紛紛解體,從而變成了創造性的詩語,并呈現出靈動和鮮活之氣。思維方式的變化,必然帶來語言方式的革命。詩是燃燒的生命,語言就是從灰燼里撥出的美麗的火星。一首詩無論如何浩繁,它的精粹就那么一點點,有了這一點點,整首詩就被凝為一顆珍珠了。

詩如一條溪流,它應是最初的,本質的,純粹的。我們和詩還處于混沌,而不是混亂。詩人往往是在痛苦中作息,在非常識中寫作,詩人最忌裝神弄鬼,故弄玄虛,甚至是假話連篇。一首詩若沒有真,便沒有心,沒有心,便沒有生命。一首詩若能讓人聽到心跳,就是缺胳膊少腿,也是活的。詩主醉,而詩人則亦醉、亦醒。詩人從無知進入已知,而詩則是引導人從已知進入未知。因為這個世界從無到有,而詩則是從有到無。我們都知道,比河短的橋造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但它也許是在揭示:人永遠被懸置在認識的途中。詩是云霧堆積的雕塑,它可以用來做思維材料,進行科學的呈現。我經常在一些青年詩人的詩中獲得一種新思維新感覺的戰栗,他們仿佛握著一柄魔鑿,在人們苔痕斑斑的思維峭壁上,巧妙地洞開了一扇扇窗口,讓天籟般的嵐光斜射進來。我感恩般地向他們發出默默的歡呼。

“創作總根于愛”,這是魯迅說的??梢娝歉叨戎匾晲鄣牧α康?。歷史上一再證明,愛的力量和獻身的渴望產生天才。出于對詩的共同追求,對詩的終極關懷,我們始終淵源著一片圣潔的愛情。我們在選擇詩歌時,詩歌也在選擇我們。對每一位詩人來說,更多的時候是處在被選擇的地位。圣瓊·佩斯說:“詩人是為我們扯斷習慣這根線的人”。一個有能力扯斷線的人,才可能被選擇。扯斷線除了勇氣,還要有力量,這力量要靠不斷積累和追索才能獲得。當然還要具有不同凡響的深厚的藝術功力,以及哲學修養與銳氣。這樣才能將更多人的視覺引向那個哥特教堂的尖頂,逼向那個炫目的高度。詩的動作不是挖掘,“它不是煤,寫作者必須放棄用力的姿態?!?/p>

青年詩人孟浪在《靈魂的質感》一詩中寫道:“當飛馳的靈魂速度太快太快/我就毫不猶豫地跳車/我不怕自己摔得血肉模糊/有血有肉才好?!弊x了這幾句詩,一種悲壯感油然而生,我倒真想也以此種方式來檢驗一下自己的靈魂質量。當我們以某種方式感受詩歌的時候,我們情愿它居于山頂和廢墟之上,兀立于雪崩之中,筑巢在風暴里,而不愿它向永恒的春天逃避。我們面對新的世紀和整個人類,想起了現代藝術之父塞尚的話:“我看到一些卓越的東西……”

我發現,多年來我為靈魂選擇的詩之伴侶,原來只是一種夢想和虛妄,如同黑暗的巢穴里,不斷遷徙的黑鳥。秋光里,我一次次被失望的收成所擊倒。秋風中滾過的憔悴的葉子,仿佛是我哀傷的表情。我深知遙遠的呼吸,是我生命的最后的喘息。我決定放棄這個寒冷的冬季,在無眠的長夜里,將最后的寂寞與欲望一口飲盡,一任那詩之門扉,在我熟知的地方,獨自開啟……

我植下一棵樹,卻夢想一片森林。我舉槍射擊,倒下的卻是自己。靈魂在地獄里嗅著。柏拉圖說:肉體是靈魂的監獄。佛家說:生就是人生痛苦的根源。一位詩人則說:我的手指發芽了,躁鬧聲里,頭顱開成一枝牡丹……

詩人是人類的大腦,詩人必須擔當起沉重的哲學思考。但詩歌畢竟不是谷物,無法為人類的牙齒和胃提供直接的營養,自然也就沒有理由要求那些面臨饑餓的人們來關心詩歌。詩人和讀者的選擇是雙向的,讀者有權選擇詩人,詩人也同樣有權選擇讀者。在城市的拐彎處,在永恒的夜幕中,我看見一些口腔里伸出的永不生銹的半截舌頭,繼續在風中鼓噪。我無法把他們認作是真正的朋友。我對詩歌和未來的指望,永遠是一個不變的手勢!

黑夜鋪天蓋地地涌來。我在思考,該如何一篙一櫓地撐過這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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