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誰在唱道情

2014-11-10 19:38周如鋼
福建文學 2014年11期
關鍵詞:漁鼓北村道情

半個多月后,硯北村的人才知道毛雪旺又回來了。

村子盡管長得像一個蓋著蓋子的水缸,但其實是蓋不住的,就那么多人,稍微點把火,水便燒開了。水花咕嚕咕嚕地叫,大家便知道村子里有什么事了。不過,這次我們硯北村的人其實都忘了還有一個叫毛雪旺的人。直到過了十五六天,聽到唧嘭唧嘭唧唧嘭的聲音響起時,硯北村才徹底從迷糊中醒將過來。

一醒過來,就鬧騰了。

小山村的人不多,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算起來也就是幾十戶人家吧,幾十戶人家也就剩幾十個老頭老太,還有女人,還有幾個孩子。也有人多的時候,成百上千的,那都是過去的事了?,F在盼著熱鬧勁兒再是鋪張,也就是過年時的景象了。過年時分,去外地打工的男人們全回來了,走親訪友外村的外鄉也時不時進來露兩個頭??墒?,過年太少了,一年也就只過個一次,再熱鬧也熱鬧不了幾天。這個比不上毛雪旺。

所以,毛雪旺就想著,一定一定還是會受歡迎的,親不親故鄉人,愛不愛故鄉土嘛。只是,他沒想到,出去了十年,再回來,村子里早就計劃生育得不像樣子了。十年前,人丁興旺。十年后,鰥寡孤獨。就算不是鰥寡孤獨的,反正也是零零落落,稀稀拉拉。就像冬天坡地上的草,東一搭西一搭,有的還剩幾根黃白相交的雜毛,有的直接就干枯了。這樣一來,毛雪旺的心思就落了空,盡管對硯北村來說,已經算熱鬧了,可是,比起十年前,這算什么呢。

唧嘭唧嘭唧唧嘭,自從盤古開天地,便有傳說便有戲……毛雪旺的聲音從喉嚨竄出,激昂而起,村子里果然一下子就熱鬧了。夕陽的余輝灑在毛雪旺的臉上,他的臉就鍍了一層金黃,溝溝壑壑里滿是黃昏的味道。

眼前陸陸續續地來了,參差不齊地坐下,是大有,全生,忠實,春蘭,富貴……當然,還有不少,其實村子里老人都慢慢晃了過來。唧嘭唧嘭唧唧嘭,就像是號角,聲音一出便似黃酒一般,流了一地,地里泥土的味道轉眼都成了黃酒的香味,醇厚,地道,一下子將村里的老字號都引了來。他們說,是毛雪旺回來啦!她們說,是毛雪旺回來啦,對,就是那個唱道情的毛雪旺!

唧嘭唧嘭唧唧嘭,古時村堂鬧嘰嘰,現在鄉里零兮兮……毛雪旺的聲音不斷掉在地上,黃酒的濃香四處彌漫,高亢的沖天而飄,低落地落地而沉,他的臉色也變化著,先是洋洋灑灑的喜慶,慢慢地轉為跌跌撞撞的悲愴,他的喉嚨沙啞,卻有著多種匍匐或跳躍的聲音。起初是牛奶,一會兒又成了蠶豆,間或有流水、蜂蜜,還有鞭炮,烈火。聽得出來,他既是鐘馗,又是小鬼;既是閻王,又是黑白無常;既是嫦娥,又是天蓬元帥;既是玉皇大帝,又是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的孫猴子。夕陽斑斑駁駁的光線里,竄出他牙齒間的情節跌宕起伏,臉上的皺紋與肌肉是那天上人間,然后在某個時刻,會有渾濁的淚珠從他的眼角溢出,一顆,又一顆。于是,眼前或坐或站的老人們的眼角也慢慢變得潮濕,他們拿著手絹,擦左眼,揩右眼,揩完了說,雪旺,你的道情唱得還跟以前一樣好聽,一樣有味道,一樣感人。

毛雪旺說,謝謝你們還喜歡聽。

但,我們不喜歡聽,喜歡聽的都是老頭老太老字輩的人,我們所有小孩子都不喜歡聽,毛田樂就一個勁地兒嚷嚷,難聽死了,誰要聽啊,不要聽不要聽!

毛雪旺就呆住了,他眼里微弱的光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嘴唇顫抖了下,似乎被凍住,他結巴著,說,什,什么,什么,不,不好聽?

不是不好聽,是,難聽死了!說這句話的時候,毛田樂是捂著耳朵的,他的那對招風耳在此刻完全被捂住了。他說,還不如在家看電視,雖然電視也不好看,但比你唱得要好聽多了。

慢慢地,夕陽隨著一干人散了開去,陽光顯得有些冷淡而單薄。毛田樂的話誰也沒放在心上,一個小屁孩子口沒遮攔你能跟他較真么。毛雪旺也這樣告訴自己,盡管告訴自己時,明顯感覺那個自己不服氣。

雖然已經有十年沒有回硯北村了,但毛雪旺還是姓毛。毛田樂氣鼓鼓地對他娘說,毛雪旺這個外地人憑什么姓毛?毛田樂的娘就笑了,露出一口夾著白菜葉子的牙,說,你還沒出生時他就姓毛了,你說他憑什么?

可是,即便這樣,毛田樂仍然不太服氣。他對這個頭上花白臉上溝壑縱橫的外來人總是看不慣。每天我們從學校放學,路過毛雪旺的家時,毛田樂總要踢幾下腳,腳尖上的小石子就刷一下飛到毛雪旺的房子里,小石子飛的時候還猛地起了一層灰,毛田樂說,這就是火箭,后面是火,前面是箭。有時,他沒有準備好就出了腳,那石子就耷耷拉拉地打了幾個滾,沒有進毛雪旺的房子,毛田樂就很不舒服。他的嘴就會帶上一口臟兩口臟,或是屄,或是屌,挾裹著一嘴的唾沫沖進毛雪旺的房子——唧嘭唧嘭唧唧嘭,到底是先有屌啊還是先有屄……

那一天,毛雪旺在堂屋外拿著道情鼓再次唧唧嘭唧唧嘭地響起時,毛田樂剛好放學歸來。咿呀咿呀的聲音傳進他耳朵時,他就忍不住奮力地跑到了毛雪旺面前,他叉著腰,大聲說,你這陰陽怪氣地,唱的是什么,還有你手上這個,居然會還會響。毛雪旺眼睛半睜不合,似乎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毛田樂,顧自抑揚頓挫地唱著說著,毛田樂卻在一邊打著岔,偶爾來一句唧嘭唧嘭唧唧嘭。這下,旁邊坐著正聽得出神的老人們都被惹火了,全生走過來一把拎起了毛田樂,說,你這個沒爹娘教的,滾一邊去!

滾一邊去的毛田樂并不服,短短幾天,短短幾次,也就是聽了幾小段,他已經能活靈活現地像毛雪旺一樣唱開了。只不過,他的嘴里全是臟話,最要命的是還全是他現編的。

12歲的毛田樂用他的不喜歡聽直接唱成毛雪旺的調調去反擊毛雪旺。其實也不止毛田樂,毛小平,毛安全,還有我,我們都不太喜歡聽道情。毛雪旺拿腔拿調的土話在那里高高低低的唱,在我們聽來是真刺耳啊。不過,雖然難聽,但我們都不會像毛田樂那樣出格,他是我們小伙伴的圈子里成績最差,力氣最大,武力最強最蠻橫的一個,也是最桀驁不馴的一個。他娘經常為那句沒爹娘教的話而與人吵架,可是吵完了,打完了,毛田樂還那樣。她也還那樣。好幾次,毛田樂的娘打電話給在南方打工的毛東球,說,你得趕緊回來,管教管教你這個不孝子孫??墒?,電話打完了,也就完事了。這年頭,在外打工的都像孫子似的,哪里顧得上家里的人呢,只要家里沒出事就萬事大吉。

被當場訓過后,毛田樂沒有再明目張膽的吵鬧,畢竟只是個12歲的孩子,誰也沒把他當回事,誰也不想把他當回事。這時毛雪旺的道情熱情已經將全村老字號的興趣和積極性點燃了。感覺他就是我們硯北村燒水的人,一燒,一拍、一彈,水便開了。似乎是枯木逢春,旱蓮生藕,昨天唱孝子十三,今天唱薛剛反唐,明天唱大鬧天宮。其實這些個劇,大家以前都聽過,可是,現在卻一樣愛聽。十多年前時,毛雪旺捧著道情鼓,從村東口唱到村西口,從硯北唱到硯南,從本鄉唱到外鄉。大家聽得多了,但不膩,只是,后來毛雪旺就唱到外地去了,他說,他要唱出一片天下,他要唱出一個道情班子來。

可是,毛雪旺回來時,終究還是一個人。還有那一把形單影只的道情鼓。那個孤零零的用漁鼓和簡板拼起來的道情鼓,唧唧嘭唧唧嘭地叫,可是,除了毛雪旺的嘴巴張著發出聲音外,也就只有它叫了。那時,毛雪旺說要讓大家都會唱,要人手一只道情鼓,要唱遍天下,現在發現,卻終究只是停留在了嘴巴里。盡管這漁鼓和簡板長得很有個性。

現在毛田樂突然改變主意了,他對著我們一干人說,既然這么多人喜歡聽道情,那我也就喜歡一下吧。

對于這樣的說法,我們自然不相信??墒?,令人意外的是,從那天開始,他居然規規矩矩地也聽起了道情。聽著聽著,他就靠近了毛雪旺,然后趁毛雪旺歇下手的時候,他就伸了手。有好幾次,我們都為他擔心,又似乎是為毛雪旺擔心。

邊上的道情鼓就那樣站著,無聲無息。似乎剛才發出的聲響全然與它無關。它的一頭是漁鼓,那是用竹筒制作的,有一米來長,直徑估計有十三四厘米,一端蒙著豬皮。而另一個只是簡板,無非就是用竹片做成的罷了,共兩片,一片長,一片短,上端向外彎曲,兩片簡板合并就成為“Y”形。毛雪旺喝了口水,呀——的一聲開了場,那只漁鼓就像突然有了靈性似的,一下子飛到了他的左胳膊下。于是,他再伸出左手,一夾擊簡板,簡板上啪啪啪的聲音就脆脆地跳了出來,而隨著毛雪旺聲音的起伏,他的右手正或彈或叩或拍或切地擊打著漁鼓的鼓面。毛田樂環顧四周,與我們的眼神打了個圈,剛剛伸出的手縮了回,然后嘻嘻地笑了起來。

他一邊笑,一邊唱,唧嘭唧嘭唧唧嘭,我一定要偷了他的唧唧嘭。

毛田樂說,我一定要把這把道情鼓偷出來。

毛安全說,這東西有什么好玩的,還要去偷?

毛田樂說,我不喜歡聽道情,他非要唱,我就要去偷了來。至于偷來后嘛,可以做成槍,也可以做成我爺爺以前喝過的水煙筒,實在沒用,我就把它砍了當柴燒。不過,我覺得這個東西要是拿到學校里去,肯定會比較長臉,它會發出不同的聲音,可以拿去給我的李家怡玩玩。

我們知道,李家怡是毛田樂喜歡的女孩子。但我們更知道,李家怡不喜歡毛田樂。不過,我們現在不關心這個,我們關心的是他一個小孩子怎么才能偷到毛雪旺的道情鼓。

我們所有人都說,毛雪旺這么多年走南闖北的,聽大人說他一直帶著道情鼓呢,那肯定是跟他生命似的,你一個小孩子怎么可能偷得到。

毛田樂就嘿嘿地笑了,說,你們等著,沒有難不倒老子的事,看你們老大的。

這一天,毛雪旺還沒開唱。

回到硯北來的這段時間里,毛雪旺需要跟我們村里人一樣,翻地,刨土,播種。是的,雖然他會唱道情,可是,這是在硯北,聽說以前是收費的,可是現在一回來就收費,誰會聽呢,反正如果讓我們交錢,那是上天摘星——根本不可能的事。在我們看來,我們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不會給錢。所以,毛雪旺要在唱道情之余,他需要種菜種豆種小麥。雖然,剛回來那些天,村里有人給他送白菜送蘿卜,但時間久了,你不種也就沒人送了。我們硯北村的人愛的就是勤勞致富,而不可能天天送你錢財讓你致富。

只是毛雪旺喜歡把精力放在唱道情上,那些個大伯大爺的會捧他的場,可是再捧場,沒有錢有什么用呢。我母親就說,毛雪旺可能有點傻了,這么多年下來還在唱道情,唱得頭發花白,唱得面目蠟黃,唱得連件像樣的新衣服都沒有。我母親說得不假,從毛雪旺回來后到現在,半年時間過去了,我沒有看到毛雪旺穿出一件嶄新的衣服來,更別說好看的。這就不如我們村子里出去打工的其他人,他們每次回來,都能穿件上好的衣服,鮮鮮艷艷的,花花綠綠的。再不濟也會理個發焗個油什么的,看起來,精神頭十足,光鮮亮麗。

但毛雪旺沒有。母親說,一個瞎子啊,一輩子就這樣了。

這樣說時,我大吃了一驚。我的啊字吐出半天合不攏嘴。因為我從看到毛雪旺的第一天起,我就覺得他的眼睛有問題,不是沒有眼珠子,而是眼珠子突出,而且特別碩大混濁。那天母親與鄰居聊天時,有人問母親,說看起來毛雪旺的眼睛怪怪的,母親就說毛雪旺的眼珠子是一只豬眼,年輕時上山打柴摔了一跤,眼睛扎傷了,后來左眼就按進了一只豬眼珠子。

難怪了。我說瞎子怎么還那么有心情說說唱唱的,他不知道他自己唱得難聽么?母親沒有說話,阿嬤卻說了,她說,本來以前唱道情就是瞎子唱的,唱道情也就像唱戲,唱得好大家給點錢,所以,也算是謀生的生活了。

可是,我說,現在大家去聽都不給錢啊。

母親說是啊,現在誰要聽這東西呢,你看,去聽的也就是你阿嬤那些老頭老太那些大爺大嬸大娘了,沒文化的人聽聽過過耳朵癮罷了。

我覺得母親說得是對的,這年頭,電視,網絡,就是在我們這樣的小山村里,也是一樣也不缺。雖然人丁不旺,但要有還是有的,至少電視,我們可以天天看,而且可以看到好多臺,遙控器一按,可以變化著輪流著隨便看,那里面的人活靈活現著吶,而毛雪旺嘴里唱的是土話,又那么糙。也只有老頭老太喜歡聽了。

毛田樂再次嬉笑著面對我時,我知道,我說漏嘴了。但我沒想到,毛田樂早就知道了。

毛田樂說,放你媽的狗屁,老子早知道他是個瞎子了。我媽早就說了,只有瞎子會做這一行,誰要做啊這種事。我說,那你就不要去偷他的鼓了,他眼睛都看不見,多可憐啊。毛田樂一臉的壞笑就呵呵呵地漫溢開來,他說,老子做的事與你無關,我是老大!

在毛田樂尚未得手的時間里,毛雪旺依然會在黃昏的家門口,或者堂屋里,靠在墻上,一個人咿呀大唱,當然,他想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唱都行,晴天陰天,下雨下雪,都不影響。這種道情也真是有意思,一個人就行,毛雪旺一唱起來,就感覺鬧哄哄地,像有很多很多人似的,有時千軍萬馬,有時一人獨白,他的聲音大小粗細不同,一個人就是一臺戲,大小的角色都在他嘴里含著吐著,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嘹亮,時而婉轉。間或還有韻文說白。一般情況下,總是在他唱了幾分鐘后,陸陸續續就會有人把他圍成一個圈子。老頭老太是第一圍觀隊,我們是第二圍觀隊。

毛田樂說,其實我們真正的名字是特別行動隊。他現在是每次都參加。這一度讓他的母親很頭疼,因為總有人去她那兒告狀,說這個孩子會吵鬧。她就跟毛田樂說,一個瞎子唱苦情戲,你個小屁孩聽得懂么。毛田樂說,唧嘭唧嘭唧唧嘭,老子不懂要學懂。毛田樂的娘一下子就笑開了,說你這破孩子,居然也會唱一句。這類的唱詞都是毛田樂隨口編的,這家伙有的是我們想不到的東西,其實,我們也不喜歡聽道情,但我們必須圍著,毛田樂說過,你們要看著你們的老大是怎么樣探囊取物,如何輕松得手的。我本來想不看,但毛田樂說了,如果不看也可以,第二天要上交十塊錢,并且要挨一頓打。打一下交一塊錢,打兩下交兩塊錢,交錢對我們來說并不是太難,可是要挨打,我們誰也不愿意。更何況是他打我們,我們還要給他錢呢。

這一天毛雪旺歇得早,他跟大家伙說,因為明天要早起趕到鎮里去,所以,今天唱個兩場就結束了。臨走時,他還特地拿了一把糖出來,撒給我們一圈小孩,說,見者有份,喜歡就吃。毛田樂一把就抓了幾顆大的,三下兩下塞進嘴里,然后他再度伸出手去抓糖,這時,毛雪旺突然伸出青筋暴露的手一下子摁住了他的小手,這把我們都嚇了一跳。毛雪旺盯住他,眼睛鼓出,看起來好恐怖,他說,你是不是喜歡我這把道情鼓?

這一下,我們全傻了。而且,他這么一問,居然一下子把我們的老大毛田樂也問住了,顯然,毛田樂也嚇了一跳,然后他說放開,毛雪旺果然就放開了手,眼神一下子緩和了,還笑了起來。毛田樂慢慢地抽回了手,咽了咽唾沫,然后眨了眨眼睛,又晃了晃腦袋,說,唧唧嘭唧唧,誰稀罕你這破東西。

晃完腦袋,他吹了吹口哨,扭頭而去。

毛雪旺就在后面笑開了,然后他自言自語地念了一句,能說會道啊,這小屁孩!在這個時候,我就很懷疑毛雪旺的眼睛,這足以證明,毛雪旺的眼睛雖然不好,但視力還是可以的。我有時會想,是不是毛雪旺的心里還有著一面鏡子,他能看到我們想的做的,會不會因為眼睛瞎了,而心里卻比我們更明亮了呢。

這樣一想,我突然有點害怕,我覺得毛田樂要想偷到這把道情鼓還是很難的。

第二天與第三天,毛雪旺一直沒有唱道情,聽說他被留在了鎮上,鎮上很多人喜歡聽道情,他暫時不回來了。這個消息傳來時,毛田樂居然有一絲沮喪,他說,奶奶的,真是個唧嘭唧嘭的家伙,把老子的的通天計劃全給打亂了。

毛雪旺再次回來時,是被人送回來的。這真的令我們大跌眼鏡。讓人用汽車送回來的事,這在我們村子里不算太新鮮,但毛雪旺被人用汽車送回來,這實在是新鮮得讓我們覺得不可思議。他憑什么?他一個唱道情的流浪漢憑什么還有人用車送他?

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次,不僅毛田樂這個孩子王有這樣的想法,我們村子里很多大人都有這個想法,我就聽到不少人說過,說,奇怪,奇怪,毛雪旺有什么大本事啊,這個瞎子居然還有叫人用車送回來的能耐。有的說,畢竟在外面混了十多年,哪里是白混的呀。

有那么一刻,村子里一些人居然開始羨慕起毛雪旺來。

而過了幾天,馬上,大家就變成了羨慕嫉妒恨,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羨慕嫉妒恨了。

那一天,沒來由的,村子里一下子熱鬧了,很多車子嘀嘀叫著進了村排了隊。排了隊后一干人就下了車,個個皮鞋锃亮,個個油光滿面,居然還有電視臺架著大家伙直接去了毛雪旺的家。

然后,唧嘭唧嘭唧唧嘭的聲音從毛雪旺的家里流了出來,沖了出來,漫了出來。然后我們看見一圈外鄉人正說著笑著點著頭,然后我們看見扛著攝像機拿著照相機的人跑這邊跑那邊。這個陣勢把我們硯北村的人徹底弄懵了。

之后的幾天里,又一個重磅信息在我們硯北村炸開。我們都懷疑,毛雪旺是不是上輩子做了什么送佛送到西的大好事。

他突然成了硯北鎮中學的一名老師!一名教道情說唱的老師!

硯北鎮中學居然成立了一個道情說唱班!

這真是太令我們意外了,母親說,毛雪旺這是老來福了,世道變了啊。全生說,我就知道這人有出息,幾十年了,一直唱道情,毛主席還說過呢,凡事就怕認真二字,雪旺是個認真的人。大有說,娘的,還真沒想到。都以為這是沒落的行當,都以為這是流俗的行當,怎么突然之間成了香餑餑了。

眾說紛紜,但掩飾不住羨慕嫉妒恨,沒辦法。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毛雪旺果然一星期去一次硯北鎮中學,每個周五的下午去上兩堂課。

抑制不住內心的向往和眼紅,當然,主要是覺得不可思議。毛田樂就說,憑什么,他憑什么!于是,在一個周五,我們在毛田樂的帶領下悄悄地溜進了硯北鎮中學,我們找到了那一間教室。果然看見了毛雪旺在教室里囂張的模樣,他在上面手舞足蹈,他拍著漁鼓,捏著簡板,他擊打漁鼓,叩響簡板。他唱著鐵拐李,他說著荷仙姑,他眼睛腫得像豬眼,噢,不對,他的豬眼鼓得像金魚,而另一只眼睛卻是深深地凹了進去,幾近于無。那時我們看著突然有點害怕,毛田樂說,想不到,這么難看的毛雪旺發起神經是那么狂野的。我一定要偷到他的道情鼓!一定要!看他神氣!

那一刻,我們突然覺得毛雪旺胳膊下夾著的這個漁鼓和右手上捏著簡板居然有那樣的魔力。那一刻,不只毛田樂想偷,我們這些小伙伴居然也有了這種想法。但我們也不知道偷來干什么,甚至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毛田樂為什么要偷毛雪旺的道情鼓。

那天,我們親眼所見,教室里有幾十個哥哥姐姐坐著聽。他們聽著,用筆記著,偶爾跟著學唱兩句念兩句,唧嘭唧嘭唧唧嘭……

回家忍不住跟母親說了,母親先是批評我們去中學里瞎鬧,然后又說早就知道毛雪旺的事了,聽說這叫非物質文化遺產,現在城里都搞得轟轟烈烈的,那些以前討飯的人都要享福了。她說,這下毛雪旺發財了。我們硯北村的老人們都說開了,整個硯北村直接就是一鍋燒開了的水,說,毛雪旺是老來踩到狗屎運,七老八十的人,居然有工資領了。說,什么叫老來福?這就是老來福!

社會與時代的變化就是這樣,有些東西隨著時間環境的變化和更迭慢慢失去了其存在的意義,但你不能否認它曾經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而有些東西曾經存在時似乎沒有什么大的價值,那是因為我們都被眼前的一切所蒙蔽而忽略了,所以再到某一天,成為有用之物或無價之寶時,也就只有了眼紅的份。能不眼紅么?毛雪旺承認,每個禮拜去學校上兩節課,學校給他30塊錢。這一下,大家更羨慕了,什么活都不用干啊,就能拿到30塊錢。大有爺爺說,狗日的,早知道我也學這個了,老來不用愁啊。

可是后悔也就只有后悔了,因為在毛雪旺堅持下來的這么多年里,卻一直沒有人跟著學,聽毛雪旺說,其實自己一直希望有人學,但一直沒人愿意學。剛開始那幾年還好,可是,隨著大家手上錢越來越多,日子過得越來越舒服,唱道情不要說學了,就是聽都沒人要聽了。錢越多,反而越不珍惜以前的東西了,不要說聽道情了,連電視都覺得不好看了。后面這話,不是毛雪旺說的,是我們說的。我們說,現在的電視一點也不好看??墒?,我們怎么會知道以前的電視好看呢。所以,更多的是大人們一遍又一遍地說,現在也沒好的電視看。也就是說,大家都覺得現在什么好玩好看的了。

半年后,大家慢慢地習慣了拿工資的毛雪旺。盡管嘴上還是會說些風涼話,但那已經是屬于偶爾現象了。大多數時候,講到毛雪旺,大家會眉飛色舞地拿他來當先進的例子。比如毛田樂的娘教育毛田樂時,就會說,你看看,人家堅持下來了,一個瞎子,現在可以過上多好的日子啊。當然,我們硯北村遠遠不止毛田樂的娘這樣說,幾乎是家家戶戶都這樣說?,F在的毛雪旺就是我們硯北村的驕傲,是對外村外鄉宣傳的資本,更是一個最鮮活的正面教材。而且,從那以后,毛雪旺對我們這幫孩子更大方,其實,毛雪旺回來后,他就一直撒糖給我們吃,我們不喜歡聽道情他也撒,而現在,他的糖更好了,有時還會有巧克力,有高級棒棒糖。于是,不僅老人們說他好,連我們一幫孩子,也慢慢地有點喜歡上他了。

秋天過去,冬天慢慢地來了。這一段時間,我們發現毛雪旺好像很久沒有去鎮里,沒有去鎮中學了。于是,有一天,我們跟著富貴上門時,便去問毛雪旺,當然,我們是不關心的,我們只關心糖有沒有吃,巧克力和高級棒棒糖有沒有出現。但富貴不關心這些,我們聽見富貴若無其事的說,怎么?最近身體不好?怎么沒有看到你去中學教書了?

毛雪旺說,孩子們要考試,學這個容易分心,過段時間再去教他們。

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后,我們發現,毛雪旺還是沒有出村。我們就覺得奇怪了,這是為什么呢。期中考試早就過了呀。而且,這段時間,天氣很好,可是毛雪旺也沒有上山干活,盡管他的眼睛不好,但干點小活還是可以的,比如給菜澆澆水啊,給地施施肥啊。但他沒有。有那么幾天,他居然一點聲響也沒有,偶爾開個門,曬個太陽,然后就關了門??此麜裉柕臅r候,依然是滿臉的金黃,溝壑叢生里的臉上依然是布滿斑駁的黃昏,夕陽無限好,但沒有了道情聲音圍繞的他,似乎那陽光也失去了溫暖的味道。毛雪旺說,這段時間,人有點累了。

天冷了下來,毛雪旺的出門更加少了。有時,誰去敲門,他也不開。這樣一來,給毛田樂的想法設置了巨大的障礙。毛田樂一心想偷毛雪旺的漁鼓和簡板,可是,一直不方便得手。而毛雪旺到了學校去教唱道情后,就更加不可能了。本來,毛雪旺的不出門對毛田樂來說是好事,可是這家伙道情不唱也不出門,甚至連門也不開,這就弄得毛田樂完全喪失了得手的可能性。

于是,在一段時間后,毛田樂和他母親去鎮上時,他又改變主意,準備去學校下手了。他想,既然有人學,肯定會有人做了這個,不然拿什么學?只是嘴里幾聲唧嘭唧嘭唧唧嘭有什么意思,算什么地道的學啊。

毛田樂很聰明,他光明正大地進了中學的辦公室,找到一個老師,說他想在學校里了解一下道情說唱班的情況,他想學一下。那個老師正改著作業,聽他這么一說,立即停下了筆,抬了抬眼鏡,接著又把眼鏡摘下來,瞪大眼睛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是,說,你,要,學,道,情?

毛田樂點了點頭,說,是的。

老師說,你不去好好學習,不去準備考市里最好的初中高中,不去準備考清華北大,你要去學道情?你現在還在小學呢,你父母呢,怎么也不管管你?

馬上,毛田樂就弄清楚了,原來那就是一陣風。鎮里要通過市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上報和驗收,特地在學校安排了這個道情說唱班??墒?,有誰要學習呢?學習老外的語言都來不及,準備考試都來不及,誰有時間又有誰愿意來學這個對以后工作一點都沒有好處的唧嘭唧嘭唧唧嘭呢。臨走,那老師還白了毛田樂一眼,說了句,這孩子完了。

這一下,我們全村人都明白了,原來學校里已經撤了這個班。當然,或許這個班還在,但沒人要去學習。也是啊,這樣的班辦起來有什么用,能掙錢能賺錢么?母親一得到消息就說了這句話。大有也說了,我當時就覺得這是空扯蛋,有那閑功夫不如讓孩子們回家挑個擔什么的。全生也說,就是啊,關鍵是這東西學起來有什么用,不實在,咱們硯北人講究實在,這玩意它不實在啊,就靠著它能當飯吃?

盡管天氣冷了下來,但連續幾天陽光明媚。傍晚時分,毛雪旺把漁鼓和簡板用一塊新毛巾好好地擦了擦,拭了拭。然后抱著出了門。

他來到堂屋,慢慢地坐下,先用右手揉了揉眼睛,揉完,左手舉起,右手放下,在左手舉起的同時,胳膊一緊,右手下落,漁鼓與簡板,還有他的嘴巴同時響起——唧嘭唧嘭唧唧嘭,自從盤古開天地,便有傳說便有戲,唧嘭唧唧嘭,戲里戲外是嬉戲,嬉戲的卻是人生的一盤棋啊,唧嘭唧嘭唧唧嘭……聲音高亢嘹亮,感覺一下子上了上山坡,眼前便可一覽山小。

聲音一出,老字號就圍了過來,還是以前的感覺,還是以前的味道。唱道情,說道情,唱的說的全是自己的生活,全是身邊人的生活。其實,毛雪旺現在很少說唱古時候的那些傳說故事,更多的是他自己編的故事,打土豪分田地,孝子三十里送娘親,即便是改革開放后的生活一樣濃縮在他的嘴里,他的漁鼓里,他的簡板里。

可是,也僅僅是這樣聽聽罷了。毛雪旺從來不向大家要錢,十年前是明碼標價的,聽一場一塊錢??墒?,現在他沒有收,他覺得只要有人來聽就可以了??墒?,即便這樣,也只有這些個老年人,而現在,連老年人也少了。春蘭說,我們聽這個有感情,所以,我是喜歡的,哪怕讓我給塊錢我也愿意,只是天天聽,那總也不如電視上的節目來得新鮮啊。

春蘭講的是實話,毛雪旺說,你們不用給錢,我能養活自己。春蘭說你怎么養,只有村里出點錢,我們大家出點錢,這樣才能養過去,畢竟,你的眼睛不好,不方便干什么活。

陸陸續續開始收錢了。其實大家口袋里也不怎么缺錢。不要看我們是山里小鎮,但江南一帶還好,大家都不算是太窮。也就是毛田樂家相對窮一點。這個十二歲的孩子,脾氣暴躁,他的母親呢,除了喜歡打他罵他也拿他沒辦法,而他的父親,那個在南方打工的男人,一年也就回來一次。

毛田樂依然想著偷毛雪旺的道情鼓。他本來不想偷了,因為我說了無數遍毛雪旺其實蠻可憐??墒?,毛安全說,老大說過要偷怎么會不偷?難道偷不到?我又說,毛雪旺給我們糖吃。毛安全說,這叫糖衣炮彈,你是被毛雪旺收買了么。于是,毛田樂還是決定要偷毛雪旺的道情鼓,只不過,他說,到手后會再還回去,不會砍了當柴燒,也不改裝成水煙筒,但一定要給李家怡看一眼。

下定決心,不能再拖了。雪下得很大,毛田樂偷偷地爬到了毛雪旺家的墻上。他已經不止一次查看過地形和屋頂了,只有這里可以爬上去,然后再往前爬三四米,就可以摸到毛雪旺家的天窗,只要瓦片不碎,他就可以順利進入。

毛田樂小心翼翼地爬著,雪蓋著,到處都白了。雪被踩碎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我們在邊上看得膽戰心驚,我說,老大,你別再爬了,我都看不到那個天窗蓋了。毛田樂嘿嘿一笑說,你懂什么,老子看好的,休想跑出我眼眶!

可是,可是,我還沒可是完整,嘴巴還張著,后面的話全變成了啊,啊聲很長。跟我一起啊的還有邊上的毛安全,當然,還有他,毛田樂。

當然,還有重重的嘭的一聲,那一聲,讓我恍惚覺得是毛雪旺右手猛地一拍,左手一夾,然后漁鼓和簡板上就彈出了啪啪啪,還有那嘴巴里殺將出來的唧嘭唧嘭唧唧嘭的聲音,只是嘭的一聲特別響,特別重,嘭聲里帶著一聲尖銳的慘叫,叫得我們心驚肉跳,臉色煞白。

送去醫院之后的很長很長時間,我們都沒有見到毛田樂。我也沒有跑去找他,雖然我一直想,但我害怕。

寒假結束后,我們沒有發現毛田樂來上學。他的那張桌子一直空著。

在天氣開始轉暖后的一個傍晚,我在門口的墻邊做作業,陽光稀稀拉拉斑斑駁駁地掉在我的本子上,我的臉上,和煦,有著不咸不淡的溫暖。

埋頭間,我突然聽見有唧嘭唧嘭唧唧嘭的聲音響起,我有點驚訝,恍惚中感覺很久很久沒聽了?;叵肓讼?,是的,這么一個冬天,我們居然沒有聽到毛雪旺再唱過道情。

聽到道情,突然想起前段時間好像有人說毛雪旺新收了一個弟子,道情的傳承終于有了希望了。我還是有些不明白,誰會愿意學這個呢。母親與我一樣不太相信,那天她與隔壁的嬸嬸就是這樣說的,現在所謂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太多了,比如木雕,比如竹雕,比如棕藝,比如地方小戲,都沒人要學。嬸嬸說,就是有人學也學不過來,何況是道情呢。

我還是準備去看看毛雪旺,我太久沒聽他唱道情了,內主居然有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拐進毛雪旺的那個院子門,我看見兩個人正襟危坐,唧嘭唧嘭唧唧嘭的聲音響徹云宵,高亢而嘹亮,聲音粗中有細,糙中有柔,像流水,像烈酒,如泣如訴,如歌如吼。

我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

沖進我耳朵的聲音打著轉拐著彎,這個聲音我很熟,這個聲音經常說老子老子,但今天他沒有說,他只是在唧唧嘭里做和聲,聲音又尖又細又柔軟。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個眼睛凸出,一個眼睛凹進。兩個瞎子,還有大小兩把道情鼓,一把舊的,一把新的,唧嘭唧嘭唧唧嘭,自從盤古開天地,便有傳說便有戲……

責任編輯 林東涵

作者簡介:周如鋼,1979年9月生,浙江諸暨人。做過木雕織過布,擺過地攤教過書,當過媒體記者編輯與主編。2002年開始創作,迄今已發表200多萬字,并多次獲獎。作品散見于《山花》、《飛天》、《莽原》、《芳草》等多種文學期刊,小說被《小說月報》等選刊選載。

猜你喜歡
漁鼓北村道情
義烏道情文化傳承與發展探究
洪澤湖漁鼓:漂浮在水上的民俗文化
稻田種荷花
地方保護經驗對零陵漁鼓保護和傳承的啟示
歷史回音壁
——藍田上許村道情演唱
國內漁鼓分布情況探析
“道情窩”里的演唱家
——陜北道情國家級非遺傳承人白明理訪談錄
堅質浩氣 妙道情真——傅山的美學思想及其書藝試析
XKNC北村精密攜自主研發生產的自動化與機床組線亮相CIMT2015
北村和南村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