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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怪小說概念的發生

2014-11-27 10:23袁文春
關鍵詞:小說

摘要: “志怪”與“小說”兩詞在《莊子》中各處不同語境,含義及用意皆有差異:“志怪”處于論證語境,用為論據;“小說”處于比較語境,成為貶義。它們在漢代之后先后變成目錄學領域的類別概念,小說屬子部,志怪先附史部后又退至子部。由于兩類作品都存在虛構性,后代史家據此便將它們歸為一類,從而生成新的類別概念:志怪小說。

關鍵詞:志怪;小說;志怪小說

中圖分類號:I207.419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9-055X(2014)05-0102-06

西方文學四分法傳入之前,中國古代文學僅有詩文兩大類,至于詞、曲類乃詩的子類,故劉勰《文心雕龍》中的“文”、“筆”觀念,基本適用中國古代文學種類的歸納。作為“一種敘事性的文學體裁”(《現代漢語詞典》)或“是用散文寫成的具有某種長度的虛構故事”(愛·摩·福斯特《小說面面觀》)的小說概念,其實從未被古人所接受。志怪小說雖然具有明顯的虛構特點,但古人并不完全將之看作子虛烏有之事?,F代學者基于現代小說文體學的理解將志怪小說當成小說,容易混淆古今小說概念在虛構性方面的對立:一者拒絕虛構;一者追求虛構。志怪小說概念的復雜性與目錄學上小說歸類的含糊混雜相關,要深入了理解志怪小說概念,就有必要從發生學角度考察其形成過程。

一、“小說”語義溯源

志怪小說由“志怪”與“小說”組合形成,在詞源上,“志怪”、“小說”皆出自《莊子》一書,前者見于《莊子·逍遙游》:“齊諧者,志怪者也”句,后者見于《莊子·外物》:“飾小說而干縣令,其與大達亦遠矣”[1]920句。李劍國先生認為這兩詞可以作為后來的小說或志怪小說的“胚胎和雛形階段”,因為它們“包含著小說的基本因素”?!肚f子》中的“志怪”與“小說”與后來的小說、志怪小說概念的確具有緊密聯系,而且,虛構性在志怪小說形成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然而,在詞源上,“志怪”與“小說”并不相關,為了說清楚這一點,我們可回到“志怪”與“小說”的文本語境中去仔細解讀。

“志怪”出于《莊子·逍遙游》,在文本語境中具有論證功能?!肚f子》分為內篇、外篇與雜篇三部分,一般認為,內篇出自莊子本人?!跺羞b游》是《莊子》內篇之一,開篇引述鯤化為鵬的神奇之事,并表明此事出自齊諧:“齊諧者,志怪者也?!鼻宕衢薪忉尅爸竟帧保骸爸竟郑褐?,記也。怪,異也?!盵1]5從《逍遙游》中魚鯤化巨鵬的神異跡看,“齊諧”所記應該都是虛幻荒謬之事,后人大多如此理解,因此專記此類事跡的作品干脆命名為《齊諧》或《志怪》,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一言:“齊諧、志怪,本《莊子》語也?!比欢@種理解不太符合莊子在《逍遙游》構建的論證語境。

考察“志怪”一詞特定用意,可從莊子論證與傳播其“道”的角度入手探討。在先秦“百家爭鳴”的學術環境中,莊子要想使自己的學說能在激烈爭鳴的文化環境中生存,就必須具有充足的說服力。莊子生活逍遙自得,與世無爭,可在學術上卻喜好爭辯,這從他與惠子等人的多場論爭中得到充分體現。莊子自信悟得到天地人生真理,自稱其學說乃“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1]224當然,這些只是自我評價,要想獲得世人認同,莊子還必須通過充分的而且能夠令人信服的辯論,而論辯最能服眾者無過于用事實說話,所謂事實勝于雄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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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期袁文春:志怪小說概念的發生

《莊子·天下》概論其學說的論證方法有三:“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盵1]1068學界通常認為此乃莊子虛構創作的夫子自道,這恐怕也不合莊子本意,在筆者看來,上述“三言”皆有求真意向。所謂“重言”是指長者、尊者、名人之言;所謂“卮言”是指出于無心、自然流露的言語。此兩言正是人類能言者最真實無欺之言,以此論莊子的求真本意,應該不會有異議。就具有爭議者是“三言”中的“寓言”,其實莊子所謂的“寓言”既非后世文體,也非莊子虛構創作的自道,“寓言”的詞義重心在于寓,寓即寄托,莊子之道極為玄虛,故只有寄寓具體事物乃可傳達,而用于寄道者,不一定就是虛構的。而且“寓言”又與“重言”、“卮言”并列而論,哪有先強調真實而后又自言虛構之理呢?而且莊子以“寓言”與人論道,其主要宗旨是為了讓接受者理解并信服他的學說,哪會特以虛構之事示人呢?另外,從思想傳播角度著眼,莊子也必須關注喻理事例的真實性問題,因為這關系到他的“學說”能否在“百家爭鳴”環境中生存的問題。

當然,以今天的目光看,“齊諧”所“志”之“怪”極為荒誕,然而,對于二千三百多年前的先秦古人來說,卻是可信或可能之事,《莊子·逍遙游》中言“真人”入水不濕,入火不熱;列御寇吸風飲露,乘云駕龍;藐姑射之山有“不食五谷,吹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1]28的神人等,本為子虛烏有事,但作為一代雄杰的秦始皇卻深深為之著迷,《史記·秦始皇本紀第六》記載秦始皇聽信臣下“海中有三神山,名日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之言,派遣徐福帶數千名童男童女泛海求之。秦始皇這種勞民傷財的做法,今天看來自然迷信可笑,然而在當時卻是極其嚴肅的國家大事。墨家學派在先秦時期的興盛也從側面說明:齊諧志怪事在先秦時期有著極為深厚的接受環境。事實上,莊子在處理齊諧志怪事時非但沒有刻意地求怪,相反,其用意在于求真,或者說為了創造一種真實表象,在“齊諧者,志怪者也”句中,唐代成玄英疏“志”為“記”,記是一種傳錄行為,齊諧愛好怪異事,所以專門四處收集記錄,因此,成玄英特別指出莊子的潛在旨意:“齊諧所著之書,多記怪異之事,莊子引以為證,明己所說不虛?!盵1]5

現在再來探討“小說”在《莊子》中的本義?!靶≌f”與“志怪”雖同出自《莊子》,且后來又“因緣巧合”,湊成一個概念,可它們在《莊子》中卻互不相關。與“志怪”產生于論證求真的語境不同,“小說”則處于莊子天地人生境界的比較語境?!肚f子》外篇與雜篇雖出自莊子后學之手,但思想上基本成一體系,因此,《莊子·雜篇·外物》所闡述的思想仍體現莊子對天地大道的體悟以及對人生絕對的精神自由的追求?!锻馕铩分m來自開篇兩字,卻很好概括《外物》思想:要想達到逍遙之大道之境,就必須掙脫外物負累。宋代趙以夫云:“外天下、外物、外生,三者同一外,但由粗而精耳”(褚伯秀《南華真經義海纂微》)所以唐代陸德明《經典釋文》認為《外物》乃“以義名篇?!盵1]920endprint

《外物》開篇言:“外物不可必,故龍逢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盵1]920成玄英疏曰:“域心執固,謂必然也。夫人間事物,參差萬緒,惟安大順,則所在虛通,若其逆物執情,必遭禍害?!盵1]920《釋文》云:“《外物》王云:夫忘懷於我者,固無對於天下,然后外物無所用必焉。若乃有所執為者,諒亦無時而妙矣?!盵1]920《釋文》強調《外物》乃去私欲而無所執,故能達于無所用之用,也就在參差萬別的世界中安于大化,精神虛通而逍遙?!锻馕铩吩诿枋鋈松鷱默F實外物負累中不斷超脫,不斷邁向自由彼岸過程中,勾勒出指向逍遙自然之境的層級遞進的思想圖景。在這一圖景中,“小說”境界層次低下,與逍遙的“大達”之境相隔甚遠。對于“小說”與“大達”的境界差別,莊子形象描述:“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陷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制河以東,蒼梧以北,莫不厭若魚者。已而后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于世亦遠矣?!盵1]925此中描述了兩種極具比較意味的圖景:一是任公子以大鉤巨餌,“蹲乎會稽,投竿東?!?,以一年時間釣出一條驚世巨魚;一是普通釣者蹲在小溝渠邊,“揭竿累,趣灌瀆”,只釣出“鯢鮒”小魚。這兩個寓言圖景蘊含“大達”與“小說”兩種境界及其差距。鯢鮒,即溝渠之小魚?!妒琛丰岞F鮒:“鯢鮒,小魚也?!盵1]927而任氏以大鉤巨餌所釣之魚,乃海中巨鯨,明楊慎《異魚圖贊·鯨》說:“海有魚王,是名為鯨,噴沫雨注,鼓浪雷驚?!痹趯谋容^層級上,“小說”即溝渠鯢鮒之類,《疏》云:“趨走灌溉之溝瀆,適得鯢鮒,難獲大魚也?!盵1]927“小說”境界之小,乃因執于功用私欲,不能外物而超脫,明代褚伯秀援引宋人林疑獨之言,“鯢鮒,魚之??;縣令,官之卑?!保ā赌先A真經義海纂微》)成玄英解釋“飾小說以干縣令”:“干,求也;縣,高也;夫修飾小行,矜持言說,以求高名令聞者,必不能大通于至道?!盵1]927

類似的表述,《外物》中還有一些:“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盵1]944在荃到魚,蹄到兔,言到意的體道聞道層級進程中,“小說”拘于世俗功利而境界低下,距大道妙境甚遠。此外,在先秦歷史語境中,“小說”乃當時“百家爭鳴”的文化語境下的產物。在當時激烈諸子論爭中,《莊子》使用“小說”其實也隱含輕貶“異說”用意。先秦的其他諸子常以“小說”或相類似的用詞來貶低異說,如《荀子·正名》篇云:“故知者論道而已矣,小家珍說之所愿皆衰矣?!盵2]285楊倞注:“知治亂者,論合道與不合道而己矣,不在于有欲無欲也。能知此者則宋墨之家自珍貴其說,愿人之去欲、寡欲者皆衰也?!边@里的“小家珍說”用意與莊子的“小說”用意是一樣的,《荀子》中還有比“小說”更尖刻的用詞,如“邪說”、“奸說”、“怪說”等。與“小說”相似的詞語,在《莊子》中還有“小言”、“小知”等,皆將其置于體道聞道的層級比較語境中,隱含輕貶意味。

二、一種基因,兩種命運

“志怪”與“小說”在《莊子》中雖處不同語境而彼此不相關聯,但這兩個詞卻攜帶著共同基因:虛構性。一是在未知領域中的大膽捏造;一是在卑微世界里的小心虛構。當然,這種捏造與虛構在《莊子》特定語境中還處于隱性狀態,所以只能作為它們的潛在基因。

漢代劉向創立歸類書籍的目錄學之后,“志怪”與“小說”在目錄學領域的歸類實踐中作為不同性質的圖籍被區別對待。劉向受漢武帝之命,整理天下圖籍,所以《莊子》中所提到的志怪之書極有可能就在劉向所整理的圖籍之列?!肚f子》中的“志怪”本是上古某種書籍之名,《逍遙游》:“齊諧者,志怪者也”中的“齊諧”一詞,唐成玄英《莊子疏》集釋:“姓齊,名諧,人姓名也。亦言書名也,齊國有此俳諧書也?!盵1]5在這兩種釋義中,成玄英更傾向于后者“……齊諧所著之書多記怪異之事?!泵鞔鷳搿渡偈疑椒抗P叢·二酉綴遺上》云:“古今志怪小說,率以祖《夷堅》、《齊諧》。然《齊諧》即《莊》,《夷堅》即《列》耳。二書故極詼諧,第寓言為近,紀事為遠?!盵3]362此中亦以“齊諧”為書名?!洱R諧》既為“志怪”之書,故后人干脆將《齊諧》與《志怪》等同起來,皆指代“志怪”書?!爸竟帧钡奶摌媶栴}在漢代已引起注意,漢代史家司馬遷雖好奇獵異,可對上古“志怪”之事卻有所顧慮,“《禹本世》言河出昆侖,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于《禹本世》、《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保ā妒酚洝ご笸饌髻潯罚?/p>

在目錄學創立之前,“小說”與書籍無關,主要指一種境界低下受人輕視的小道學說。后來劉向首創目錄學,在歸類圖籍過程中,將“小說”與具體的物質載體——“短書”相對應結合,進入目錄學領域類聚成“小說”一家,從而完成“小說”從詞語概念到目錄學概念的轉變。關于“小說”從詞語概念到目錄學分類概念的轉變,參見拙文《漢代短書:先秦兩漢小說概念的聯結點》,大連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 劉向之友桓譚言小說家:“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盵4]1453此處“短書”已是“小說”的物質形態?;缸T甚至將“短書”代稱“小說”,如《新論·本造》:“莊周寓言乃言堯問孔子,《淮南子》云共公爭帝地維絕,亦皆為妄作。故世人多云:短書不可用。然論天間,莫明于圣人。莊周等雖虛誕,故當采其善,何云盡棄邪?”[5]2710桓譚在此以“短書”代稱“小說”,另從桓譚對莊子的批評之言中可見,“小說”的虛構性也已顯露。但在劉向目錄學領域,“志怪”書與“小說”“短書”共有的虛構性卻沒有作為歸類依據。劉向將“志怪”作為史實而采用史學標準;把“小說”“短書”則看為一種思想而采用諸子標準。這樣,本可以在虛構上互相結合的“志怪”與“小說”在目錄學領域被分離開來,這種分離造就“志怪”與“小說”在目錄學世界中完全不同的命運。endprint

由于“小說”在思想境界上的“小”以及先秦“百家爭鳴”時所含有的貶義色彩,因此在目錄學世界便變成低賤一類,此在劉向“小說”《百家》的產生過程中得到明顯體現?!墩f苑·序奏》記載:“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向言:所校中書‘說苑雜事,及臣向書、民間書、誣校讎,其事類眾多,章句相溷,或上下謬亂,難分別次序。除去與新序復重者,其余者淺薄不中義理,別集以為百家,后令以類相從,一一條別篇目,更以造新事十萬言以上,凡二十篇,七百八十章,號曰新苑,皆可觀。臣向昧死?!盵6]3此處《新苑》(即《說苑》)產生的過程實際上同時也是“小說”《百家》產生的過程。劉向首先去除與《新序》重復的材料;其次將“淺薄不中義理”的材料別集為《百家》;然后將所剩材料也即是非“淺薄不中義理”者“以類相從,一一條別篇目,再增加材料撰成《說苑》。從上述過程可知,劉向以儒家之義理為歸類標尺,含義理者歸為一類,不含義理者歸為另一類。前者“以類相從,一一條別篇目”并深加打磨;后者則漫不經心,隨意堆放。

“小說”在價值上的邊緣性在班固《漢書·藝文志》中體現在諸子九流之末的位置,班固諸子略總論曰:“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睆摹稘h書·藝文志》所列小說十五家來看,歸類主要依據應是思想性,十五家中的《伊尹說》、《鬻子說》、《黃帝說》、《封禪方說》、《虞初周說》五篇,篇名即帶有明顯論說性質,另一些篇目雖未有顯著標志,但也可從篇名含意推測其學說特點,如《青史子》、《務成子》、《宋子》、《待詔臣饒心術》、《待詔臣安成未央術》等篇。班固在“小說家”按語中也特別強調這點:“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骸m小道,必有可觀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323[7]4“小說”因“小”而賤,但又因其尚有小用,故“弗滅也”。然而,正是在價值邊緣化世界里,“小說”“必有可觀”的外衣常常掩蓋它“毫無用處”的虛構。對于這一點,班固是有所察覺的,這從他在各家“小說”之后的附注中看出來,如《伊尹說》后注:“其語淺薄,似依托也?!薄稁煏纭泛笞ⅲ骸耙姟洞呵铩?,其言淺薄,本與此同,似因托之?!薄短煲摇泛笞ⅲ骸疤煲抑^湯,其言非殷時,皆依托也?!薄饵S帝說》后注:“迂誕依托?!?/p>

與“小說”邊緣化命運比較起來,“志怪”命運可算好得多。它在目錄學上常居于較好位置。如被明代胡應麟稱為古今“志怪”之祖的《山海經》,在《漢書·藝文志》中列入《術數略》的形法家,班固解釋刑法家云:“形法者,大舉九州之勢,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兇。猶律有長短而各征其聲,非有鬼神,數使然也。然形與氣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無其氣者,有其氣而無其形者,此精微之獨異也?!盵7]67這里將形法家說得玄乎其玄,可見此家重要,并非小說家那樣可有可無。其實,形法家說白了就是建城造屋時的風水地理先生與擅長觀人與六畜形貌骨相的相術先生,若以今天目光來看,全是迷信,可它在古代社會卻被抬舉為正經事業,這也說明虛構活動在未知領域中不易受到懷疑,因為它不需論證,也無法論證。又如《禎祥變怪》、《人鬼精物六畜變怪》、《變怪誥咎》、《執不祥劾鬼物》等書,觀名則可知皆為“志怪”,可《漢書?藝文志》卻將之列入《數術略》中的雜占類,班固在雜類后的按語云:“雜占者,紀百事之象,候善惡之征。易曰:‘占事知來。眾占非一,而夢為大,故周有其官。而詩載熊羆虺蛇眾魚旐旟之夢,著明大人之占,以考吉兇,蓋參卜筮。春秋之說訞也,曰:‘人之所忌,其氣炎以取之,訞由人興也。人失常則訞興,人無釁焉,訞不自作。故曰:‘德勝不祥,義厭不惠。桑谷共生,大戊以興;鴝雉登鼎,武丁為宗。然惑者不稽諸躬,而忌訞之見,是以詩刺‘召彼故老,訊之占夢,傷其舍本而憂末,不能勝兇咎也?!卑喙淘诖艘C《易》、《詩》、《春秋》之言以論證雜占類的價值,從中可知雜占類并非可有可無之類?!爸竟帧迸c“小說”原本含有共同的虛構基因,但身份絕然不同,如一對雙胞胎,分別寄養在地位懸殊的家庭,從而貴賤相分。

三、淪落與共生

魏晉以來,圖籍激增,目錄分類變漢代六分法為四分法,“志怪”散落在史部與子部九流之內,而小說則一直位于子部九流之末?!爸竟帧彼d大多是被人“敬而遠之”的鬼神事,隨著民智水平的提高與魏晉無神論思想的激蕩,許多怪異之事開始受到“不敬”的真實性追問,因此許多“志怪”作者不得不為作品的真實性煞費苦心。如郭璞就精心為《山海經》建構出一套頗具說服力的“志怪”真實理論:“世之所謂異,未知其所以異,世之所謂不異,未知其所以不異。何者?物不自異,待我而后異,異果在我,非物異也?!癜蹬e可以明之者,陽火出于冰水,陰鼠生于炎山,而俗之論者,莫之或怪,及談《山海經》所載而成怪之,是不怪所可怪,而怪所不可怪也。不怪所可怪,則幾于無怪矣。怪所不可怪,則末始有可怪也。夫能然所不可,不可所不可然,則理無不然矣?!盵8]7葛洪則極力為道教神仙的存在辯解,他在《神仙傳自序》云:“予今復抄集古之仙者,見于《仙經服食方》及百家之書,先師歷說,耆儒所淪,以為十卷,以傳知真識遠之士。其系俗之徒,思不經微者,亦不強以示之?!盵8]14干寶則在《搜神記序》宣稱他所搜之事皆有所據:“考先志于載籍,收遺逸于當時”,此等嚴肅之事,“足以發明神道之不誣也?!狈N種關于“志怪”真實性的辯護,雖言之鑿鑿,卻理難自圓。

“志怪”的價值在世人的懷疑與追問中不斷貶值,因此它在史家書目上的地位不斷下降,最終因“虛構”問題而被降至子部小說家類,與“小說”合于一處。劉勰《文心雕龍·諧隱》曰:“然文辭之有諧讔,譬九流之有小說,蓋稗官所采,以廣視聽?!贝酥兴^諧讔,其實也包括莊子所言齊諧“志怪”之事,劉勰在此以“小說”與諧讔對舉,即是以虛構性上理解“志怪”與“小說”含義的。梁武帝時,梁殷蕓集“志怪”不經之事為《小說》,清人姚振宗稱殷蕓《小說》:“殆是梁武帝作《通史》時,凡不經之說為通史所不取者,皆令殷蕓別集為《小說》。是《小說》因《通史》而作,猶《通史》之外乘?!盵9]5537唐劉知幾亦云:“劉敬叔《異苑》稱,晉武庫失火,漢高祖斬蛇劍穿屋而飛。其言不經,梁武帝令殷蕓編為小說?!保ā妒吠āるs述》)由此可見,“志怪”與“小說”共有的虛構性已完全顯露,志怪小說概念已到呼之欲出之時。endprint

唐代史家劉知幾對前代“志怪”的虛構性多有指責,《史通·采撰》曰:“晉世雜書,諒非一族,若《語林》、《世說》、《幽明錄》、《搜神記》之徒,其所載或詼諧小辯,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揚雄所不觀;其言亂神,宣尼所不語?!眲⑹弦舱窃谔摌嬓陨蠈ⅰ爸竟帧睆闹髁魑恢脛h退入史家之末事的偏記小說類。到了晚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序》首次提出“志怪小說”概念:“夫《易》象一車之言,近于怪也;詩人南箕之奧,近乎戲也。固服縫掖者,肆筆之余,及怪及戲,無侵于儒?!桃鄱粣u者,抑志怪小說之書也”。唐宋以后的史志目錄也從虛構角度調整“志怪”的位置,將歷代“志怪”刪退至小說類中,如在《新唐書·藝文志》中,歐陽修便將史部中的各種“志怪”刪落至小說家類,這做法的本意是要肅清史學的陣營,卻無意間給“志怪”找了“婆家”,讓志怪小說概念的產生提供目錄學上的證明。

綜上所述,“志怪”與“小說”在詞源上,各具語境,各有用意。在目錄學領域,“志怪”之事往往作為實有之事處于主流價值世界,而“小說”則作為“小道”學問處于主流價值世界的邊緣。兩者雖然身份不同,但存在共同的虛構基因,所以最終因虛構結緣:“志怪”因失實而從主流價值世界貶落至“小說”類中,而原有的“小說”則因“小”而虛構,大量的虛構之事改變了“小說”原初之義,因而“志怪”與“小說”最終在虛構共性混合相融為一種獨立類別概念:志怪小說。晚唐段成式言“志怪小說”概念,即是著眼于它的虛構性,當然,在價值立足點上,它與現代所謂志怪小說是有所區別的,許逸民先生認為:“段成式喜談志怪,卻無意于鬼神、釋道,……即使形諸筆端,亦不過是一種游息鼓吹.可作為生活正味的調料,并無傷于大雅?!盵10]11在宋代儒學復興的文化語境中,宋代志怪小說出于價值的需求,有意識地遮蔽其已經顯山露水的虛構性,使本可能朝向文學方向生成發展的志怪小說再次回歸文化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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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struction of Zhu Xis Theory of the Inevitability of Spirits

YUAN Wenchun

(Nanfang College,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970, Guangdong, China)

Abstract:The two words “ghost” and “novel” have different meanings and intentions in different contexts throughout Chuang?Tzu? “Ghost” in the context of argumentation, is used as arguments; “novel”, in a comparative context, is used as derogatory objects. After Han Dynasty, they have become the categories of the directory concepts. Novels are a subsection of philosophical writings; mysteries were first regarded as historical records, and later supposed to b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Since there are all fictional works, historians have classified them as one category: ghost stories

Keywords:ghost; novel; ghost stories

(責任編輯:余樹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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