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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屋

2014-12-17 02:25詹文格
天涯 2014年6期
關鍵詞:跛子別墅兒子

詹文格

那天下午,大雨傾盆,墻上的掛鐘還未指向五點,厚重的云層便籠罩了一層暮色。突然雨霧中鉆出一輛寶馬,像出水的甲魚,從霧霾中滑了過來。

撲通一聲,車門洞開,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男子腋下夾個皮包,上穿潔白的襯衫,下穿筆挺的西褲,梳著油光可鑒的分頭,國字形臉上架一副金絲邊眼鏡。

中年男子彬彬有禮,進屋找了把竹椅坐下來。跛子瞟了一眼進屋的男子,他猜不出此人的來頭,既不像收稅,也不像買貨,于是拿捏不準該用哪種表情來應對,只好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佝僂著腰身,繼續收拾地上的竹芒、麻繩、篾絲。

中年男子跺了跺腳——剛才下車時雨水飛濺,鞋幫子沾滿了水漬??礃幼幽凶雍軔鄹蓛?,他摸出雪白的紙巾,就著鞋幫擦了兩圈,將一團擦臟的紙巾扔向門外。

男子雙腿并攏,皮包擱上膝蓋,吱的一聲拉包口,順手從包里拿出了一樣東西。那是一枚放大的彩照,照片上是一輛锃亮的黑色轎車。中年男子問跛子:“老師傅!能否照這個樣子糊一輛?”

跛子接過照片,瞧了一眼,把臉轉向門外。一會兒就回過頭來,他眼里滿是疑惑,輕聲探問:“這不就是你門外的烏龜殼?”

這一帶的老人都稱轎車為烏龜殼。中年男子抿嘴一笑,點點頭說:“正是,沒錯,就是外面那車的照片!”

“什么時候要貨?”跛子問。

中年男子拿出手機,查看了日歷,然后問:“半個月如何?”

跛子點了點頭。

接下來兩人談妥了價錢,交了訂金,跛子收取彩照,與訂金一塊裝進了兜里。

男子再次跺了跺腳,這才站起身,長長地松了口氣。雨停了,屋外空氣濕潤,樹下傳來細碎的蟲鳴聲。男子出門時與跛子握了一下手,并叮囑跛子多費點心,然后夾起皮包,鉆進車里,一溜煙開跑了。

跛子來縣城的時間并不長,還沒有習慣城里那層喧鬧,他家老宅離縣城有五六公里,屬較偏的遠郊。早年扎匠是地下行當,扎紙人、糊紙屋屬封建迷信活動,視為毒瘤毒草被鏟除。跛子家是地主成分,言行舉止都得謹小慎微。好在跛子素來半瘋半癲,這才讓他躲過一些耳目監視,避免了不少麻煩。不過干這活兒他還是提心吊膽的,夜深人靜,跛子門窗緊閉,就著鬼火似的油燈,偷偷摸摸地扎一些茅寮草棚。那個時候的鬼屋與人間一樣簡單貧賤,沒有半點想象和夸張。

跛子手藝做得精細,即使是偷偷摸摸干的活兒也從不潦草馬虎。有人說他扎的紙羊在河灘上會吃草,他扎的魚兒在水里會漂游,他扎的公雞半夜會啼叫??甚俗用恳粋€夜晚都顯得惶恐不安,有時候一聲鳥叫,一陣哇鳴,一群狗吠,都會讓他一驚一乍,嚇出一身雞皮疙瘩。雖說干這個擔驚受怕,可有時又無法推卻。在一些月黑風高的夜晚,親戚朋友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樣,偷偷摸過來,低聲細氣地求他:行點方便吧!算是積份陰德,幫我父母扎棟冥屋!糊幾塊金元寶、剪幾身冥衣、幾床被褥……

親友也不想折騰,可抵不住噩夢的驅趕。在夢里不時會看見亡故的親人,面黃肌瘦,蜷縮在透風漏雨的茅屋中發抖。親人在那邊缺吃少穿,一貧如洗,在夢里追著兒女索要。

這種夢總會讓人恐懼不安,有時還弄得人精神恍惚。心中有愧,未曾盡孝的兒女,不知如何補救,像喉嚨內發癢,無法抓撓。這個時候只能畫餅充饑,造棟新屋,燒點冥衣、冥幣??蛇@事也很有門道,一般人糊弄還無法奏效,只有出自跛子手下的冥物才能讓亡魂安寧。正因為這事,人們才四處追問跛子的身世,聽說跛子七歲那年一場大病,他死過去三天三夜。正當親友們用幾塊木板釘了盒子,扛起鋤頭、鐵鍬,叮叮咣咣,準備上山掩埋時,跛子母親突然靈醒過來,母猴似的一躥而起,一把將兒子搶了回來。

孩子手腳未僵,綿軟自如,臉色紅潤,不像死了。母親解開衣襟,將兒子緊緊捂在懷中,嘴里喊魂似的呼喚,一直喊到嗓子啞了,鼻孔內流血了,這孩子果然醒了。

孩子雖然醒了,一條腿卻跛了,從此跛子便成了他的大名。三天三夜,跛子到陰曹地府走了一遭,此后他一條腿伸在人間,一條腿留在陰間,人間陰間,自由往來。人看他是仙,神看他是人,鬼看他是伴;他在店堂里是人,在酒桌上是仙,在墳地里是鬼。

說跛子是奇人,可他同樣要食人間煙火,同樣有七情六欲。早年他曾娶過一房婆娘,可生下兒子不久,女人便逃之夭夭。

女人為何要逃?在鄉村口頭文學家那兒流傳出多種版本,流傳最廣的說法是跛子會變身,他上半夜是男人,下半夜是女人。女人擔心跛子是鬼怪附身,不辭而別,再無音信。

跛子上無兄,下無弟,父母早亡,只好自己拉扯兒子。神神叨叨的跛子飯食從不依時,經常是半夜吃飯,凌晨睡覺,雨天出門,晴天宅居,日子過得顛三倒四。兒子養成了皮包骨。好在草梗似的瘦小子腦瓜還算靈敏,不過一條腿卻隨了跛子,幾乎一模一樣,像風干的麻稈,畏縮在空空蕩蕩的褲管中。不同的是跛子壞的是右腿,兒子壞的是左腿,一左一右,兩人配一塊才算個全人。

兒子這模樣也干不了別的,跛子便讓他子承父業,跟著自己學起了扎匠。兒子悟性甚好,手指比女人還靈巧,竹篾造型基本一教就會。只有一樣令跛子不甚滿意,那就是筆墨功夫,無論寫,還是畫,都還欠火候。扎匠是個脫胎于民間藝術的行當,它需要剪紙、裁縫、書法、繪畫、色彩、造型、想象、虛構等方面的綜合功力,要想做好這行并不簡單,有些人甚至干了一輩子還是沒入門道。

為讓兒子早點掌握謀生的手藝,跛子在城區黃嶺街租了一爿小店,由于不習慣城市的喧鬧,跛子夜夜失眠。連續失眠讓跛子感到精神不支,每天午后他都頭疼欲裂,昏昏沉沉。跛子硬撐了兩月,把小店收拾妥當了,將店鋪交給兒子,自己回了老宅。

老宅離縣城不算太遠,在大開發的年月里還基本保留著鄉村原貌。近年來村里人大都遷往城鎮,山村便顯得更加僻靜清冷。跛子害怕熱鬧,喜歡這份清冷,只有在清冷里他才睡得踏實。

跛子回到老宅,像一株植物接通了地氣,萌出了新芽。他白天品茶飲酒,晚上到故紙堆里追溯,悠閑自得,頗為陶醉??纱藭r兒子卻接二連三捎信過來,要他務必進城一趟。跛子剛過幾天閑云野鶴的日子,又被兒子給生生攪亂了,盡管心有不悅,但想想兒子接連捎信,肯定有事,只好趕緊往城里去了一趟。

兒子見老爹終于來了,臉露喜色,起身迎接。兒子不斷捎信給老爹,確有急事。前幾天接了個疑難活,兒子之所以毫不猶豫接下來,那完全是因人家開了大價,而且大得有點驚人。訂貨的老板說,只要活兒做得滿意,給個兩三千沒問題。

老板臨走時只留下一張照片,照片上不是房屋,也不是汽車,而是一個花枝招展、眉目傳情的美人。跛子拿起照片,眉頭皺成了疙瘩,感覺手上拿的不是美女照片,而是一塊燙手的山芋。對于這種活兒,兒子自然不敢輕易下手,因為老板說了,之前他找過不少扎匠,有謙虛點的明確回復做不了,有膽子大貪財的接下了,可做的活兒走形走樣,把美女埋汰得比鬼還難看。老板不僅分文未給,還反過來把人家羞辱一頓,將紙人立馬化成了灰燼。

跛子放下照片,抬頭看了一眼兒子。兒子低著頭,像個犯錯的學生,心里七上八下,滿是忐忑。跛子默默地坐著,很久沒有吭聲,不過他的眼睛并沒歇著,一直在美女照上溜來溜去。兒子不知該說啥,只好鉆到里屋干活去了,跛子則不緊不慢地抽完一支煙,撣撣衣服上的煙灰,出門去了。忙碌了半天,到彩紙店選了好多種彩紙、不干膠、水粉顏料、糨糊,拿起照片,一聲不吭地回了老宅。

紙美人是十天后完工的,這是一件頗有難度的活兒,跛子累得幾乎散了架,整個人像掏空了一樣。十幾天來他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把一輩子練就的看家本領全使了出來。不知糟蹋了多少彩紙,廢棄了多少顏料,最后總算成了型。

紙美人完工后,跛子沒有急著告訴兒子,他想先讓自己喘口氣,緩緩勁,平復一下緊繃的身心。十幾天來沒日沒夜地搗鼓,像連續翻越了幾座高山,已經筋疲力盡。疲乏至極的跛子似乎出現了幻覺,猛然回頭,突然間看到了奇異的風景,跛子心里忍不住忽閃一下,只見那紙美人亭亭玉立,對他滿臉含笑,一種從未有過的成就感如春風一樣蕩漾開來。

跛子在紙美人身上仔細察看了幾遍,沒發現任何瑕疵,這才捎信給兒子,讓他通知老板,準備提貨。由于紙美人按真人尺寸做成,跛子無法確保完好無損地扛到城里,于是他讓老板自取。只要老板驗收合格,付完錢,怎么弄走那就是老板自己的事了。

老板太忙,一直不見回音,跛子只好把紙美人立在睡房的角落里,等待老板交錢抱走。一天夜里跛子突然驚悚起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竟有那么蹊蹺的事出現。紙美人活過來了,當時他似夢非夢,清晰地聽到紙美人踢踢踏踏,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神情悲戚,不停啜泣。

天亮后,跛子對紙美人仔細審視了一番,一雙眼睛立馬就直了。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紙美人臉上的胭脂水粉劃下兩條直線,分明是兩道清晰的淚痕。跛子一臉驚愕,趕緊將紙美人抱出了房間。

下午老板終于來了。老宅通不了小車,他的烏龜殼只能停在對面山腳下。老板沿著游蛇似的小路慢騰騰走過來,走近了,跛子忍不住哦嗬了一聲,一臉意外。老板雖然滿臉憔悴,面色晦暗,眼窩深陷,嘴唇烏青,與之前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但跛子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知道這人就是之前訂過烏龜殼的老板。

跛子心里不無好奇,但他知道不便多問,先帶老板驗貨。老板剛走近紙人,忍不住哎呀一聲驚嘆:“天啦,真是太像了!太像了,這簡直與真人一模一樣!”

聽老板在嘖嘖贊嘆,跛子心里有底了,那懸著的石頭落了地。能看出,老板像見了真人,左瞧右看,愛不釋手。

跛子從灶房出來,端來一杯溫熱的山野綠茶,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老板接過茶,在紙美人身旁坐了下來。跛子從側面望著老板,發現他比上次確實蒼老了許多,臉色發灰,像經歷過霜雪。老板用手推了一下眼鏡,低頭呷了口茶,咂咂嘴,說:“好茶!好茶!”

跛子淺淺一笑,回道:“好茶還需好水,好馬要配好鞍,二者缺一不可呀!”

老板點點頭,表示認可,說城里那水的確難聞,長期喝純凈水對身體又無益,只有在山野里才能喝到一口好水。

老板手里端著茶杯,眼睛仍在紙美人身上流連。老板靜心品茶,好像并不急著離開。當茶杯里續過三次水后,老板終于起了身,可他并非離開,而是移步屋外。他東瞧瞧,西望望,像個風水先生,繞著老宅轉悠了好幾圈,嘴里自言自語在說著什么。跛子對老板的舉動也沒太在意,他圍著老宅轉圈的時候,跛子也沒去搭理,后來老板獨自爬上了后山。從后山下來,老板手上多了幾截桃木,有兩根桃木上還留著青綠的葉片,跛子自然知道桃木是辟邪驅鬼的法器,可他不知老板弄回去作何用。

跛子從第一眼見老板就覺得有點兒古怪,但在平時交往中,比這更古怪的人他也見過。城里人內心復雜,行為怪異,不少人顯得心事重重,神經兮兮。比如有一次,一個女的來跛子家要求做一個天堂。跛子問她天堂是啥樣?女人說你是扎匠都不知道,我去哪兒知道!跛子一臉苦笑,搖著頭說:我也沒去過天堂。

老板磨磨蹭蹭,像在拖延時間,直至傍晚時分,他才付了錢,扛起紙美人朝對面公路上走去。

老板沒走多久,跛子就開始宵夜了。燙粉皮煮雞蛋,上面灑了一層碧綠的小蔥和芫荽,再加一點干辣椒。碗里內容雖然簡單,但味道卻很豐富,老遠就香氣撲鼻。跛子吃得滿頭大汗,剛放下碗,瓦屋上便響起了炒豆般的聲音。落雨了,雨越落越大,一會兒竟變成狂風暴雨,滾雷不斷,檐水流成了瀑布。天很快就黑了下來,開始還是淡淡的黑,接著就黑成了鍋底,閃電像一條游蛇,在鍋底上行走,扯得天地時白時黑。

雨越落越猛,看樣子一時半會歇不住腳,跛子便起身關門,一伸頭,看到一團白霧從門前飄過,他不由身子一抖,仿佛聽到紙美人在風雨中哀哀哭泣。如此性急的雨,讓人猝不及防,跛子猜想老板一準遇上了。

果然不出所料,次日晌午,老板急匆匆找跛子來了。老板說昨晚的大風大雨把紙美人給毀了!幸虧紙美人上身披了件雨衣,臉面還保留完好,可下身就弄得慘不忍睹了,從腰部以下淋得空洞無物,一片稀爛。

紙美人的下身像個去了肉的雞架,只剩幾塊竹篾,老板不好意思扛回來,他想請跛子到現場幫著修補。跛子開始很不樂意,找出各種借口,一再推卻。心想不就是個哄鬼的玩意嗎?一把火燒掉就得了,還用得上這么較真?

老板以為跛子是怕他不給錢,于是摸出五張百元大鈔。這么一弄,跛子就更不好意思了,隨即又改口說身體不舒服。其實跛子身體倒沒啥事,只是午飯過后右眼皮一直跳個不停,但他又不好直說。

老板把錢往桌上一扔,拉著跛子就走。跛子知道推卻不掉,只好回屋拿了彩紙、剪刀、糨糊、麻絲,鎖上門,跟著老板一搖一晃地走了。

從老宅出來,橫過幾條田埂,過一座木橋便上了公路。老板打開車門,跛子歪著身子鉆了進去。像他這年齡的老人,對這種烏龜殼一直心懷敬畏,在他們眼里一般人享受不起這種待遇,這在古時就算官轎,只有大人物才能乘坐。

跛子夢幻般地靠在松軟的座椅上,閉目享受著美妙的過程。車子隔音性極好,根本聽不到外面的任何聲音。車子時急時緩,穿街過巷,七拐八彎。行駛了好一會兒,終于拋開了街景,穿過一片農田,進入一個果園,接著駛上了一個山坳。

車子在山道上盤旋了幾圈,跛子感到頭暈目眩,胃里有一股氣流拼命往上涌,他使勁憋著,喉嚨里像塞著一只青蛙,呱呱作響。跛子快要忍不住了,吱的一聲,車子終于停下了,跛子鉆出車外,彎腰嘔吐起來。

吐了幾口,跛子感到舒服了點,但頭還是有點暈。他直起身,看看周邊,這才發現,不知啥時弄出這么一塊豪華的墓地。從山坳里望過去,每一座墳墓都十分氣派,占地像個屋場,高大的墓門上貼著各種顏色的瓷磚,外面建有圍欄,里頭建有假山亭子,就像居家的庭院。

跛子跟在老板身后,穿過一叢松柏,上了幾級臺階,來到一個墓園。跛子看看碑上的名字是個男人,那個殘破的紙美人就躺在旁邊的亭子內。

天色不早了,跛子趕緊拿出工具,在紙美人身旁蹲了下來。跛子蹲著也不舒服,于是他干脆單膝跪地。知道老板是個認真的人,跛子不敢馬虎,首先把破碎的紙片仔細清理干凈,再裁紙、上色、刷糨糊。跛子低頭忙碌,老板卻背著手,滿腹心事的樣子,在墓前不停徘徊。

跛子拿出肉色的彩紙,從腹部、臀部、大腿,胯下等不同部位一一裁好,再刷上漿糊,然后膏藥一樣貼上去。只一會兒,紙美人破碎的下身就恢復了豐滿的肉感。

跛子把紙美人豎起來,老板看著紙美人恢復了原樣,臉上掠過一絲笑意。接下來老板就準備焚化了。

跛子是老江湖了,他趕緊收拾地上的東西,退出了墓地。焚燒祭品有一個儀式:先上香,再燒紙,然后把心頭話說出來。當祭品焚燒完畢后,要放一掛鞭炮。如果死者為大,還得跪下磕頭,最后作揖告別。

在死人跟前說的話大都是隱私,外人不便在場,所以跛子趕緊回避。當他退至下山的路口時,看到墓前的火苗在歡騰跳躍,一眨眼,紙美人就化為了灰燼。煙火飄向天空,驚起一群烏鴉,扯著尖嗓,在墓地上空盤旋。

老板離開墓地時把幾根桃木插進了墳前的泥土,他一邊拍著手上的泥土,一邊轉過身去,那些桃木像幾把匕首楔進了黃土。

從墓地下來,老板沒有直接送跛子回家,而是將他載到了眾仙酒樓。老板是酒樓的???,與大堂經理很熟,經理已給老板預留了包間。

老板十分熱情,他的心情比先前輕松了許多。他要了一瓶酒,點了一桌子的菜,有些山珍海味跛子別說吃,連見都沒見過。為了感謝,老板連敬了跛子三杯。三杯酒下肚,老板好像立刻就變了一個人,連說話的嗓門也大了起來。

跛子是受傳統禮儀熏陶過的人,他知道有來無往非禮也,于是借花獻佛,他回敬了老板三杯。老板喝得爽快,沒有半句推讓,一口一杯,一干到底。

酒像一種潤滑劑,幾杯下來就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幾圈喝完,老板完全放開了,他拍著跛子的肩膀,開始與他稱兄道弟起來。

“老、老師傅!你今天幫了我大忙了!”老板的舌頭顯得僵硬起來。

第一杯酒下肚,跛子就知道是好酒,52度的五糧液,一杯酒要值好幾十元。放下酒杯,跛子感到血流加快,剛才的拘謹一掃而光。

他握住老板的手道:“老板,這事真不用謝!我們手藝人,就是為人方便,也是為己方便!”

老板端起酒杯,一再道謝,他醉眼蒙眬,幾輪走下來,一瓶酒眼看著就只剩小半了。跛子本想勸老板就此打住,知道老板還要開車??衫习逭仍谂d頭上,雙眼放光,跛子想勸,可哪能勸住。

老板說:“老、老師傅!你、你知道我那紙美人是燒給誰嗎?”

跛子搖搖頭。

老板硬著舌頭說:“那我告訴你吧!他、他是我公司大、大股東!”

跛子點了點頭。

老板的舌頭比剛才更加僵硬了,像一截不聽使喚的柴棍,根本拐不了彎。他語音含混,每一個字都說得相當費力,可他卻像個話癆,偏偏說個不停。他嘴里呼著濃濃的酒氣,談興越來越濃。他說:“一年前,合伙人死、死于車禍,他、他老婆懷、懷疑我做了手腳,貪、貪污了公司錢款,得了昧、昧心錢!說我這一年又購、購別墅,又買、買豪車,現在又搞、搞起了房地產,沒去搶銀行,哪來的錢?”

跛子安靜地聽著,這回他沒搖頭,也沒點頭。

老板嘆了口氣,端起酒杯,一口把酒干了。

“說句真心話,我這輩子,的確干過不、不少缺德事,但我真沒害他。哎,當年我們同在一家國企,兩、兩人利用手上的便利,背、背著企業,做了幾宗買賣,弄、弄了些錢,可后來被、被發現了,我們被雙雙開除。出、出來后,我們用那點本錢起家,他做老大,我、我做老二。為了哥們,我赤膊上陣,一人殺退三個鬧事的混混,你看看……”

老板說完,掀起袖子,從手腕到手臂那一段露出好幾道駭人的刀疤,又指著額角和眉心處,那兒也有兩道刀疤。

跛子望著那些百腳蟲似的刀疤,腳生涼意,好像那些刀疤已經移到了自己身上,有一群螞蟻在上面咬著。

老板接著又說:“我可算個天、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可這、這段時間,我被那死、死鬼搞怕了。他沒日沒夜地折騰我,弄得我坐立不安!聽說他、他老婆到、到墳前去哭過,把什么事都告訴他、他了,要他來纏我。從那之后,我夜夜都是噩夢,他追著我要錢、要車、要女人!說他的小三被我搶了。我買過很多紙人、紙屋、金元寶,全燒給他了,可一點用也沒有!他罵我吝嗇鬼!燒、燒的屋是最破的,燒的錢是最少的,燒的女人是最次的。我知道他只喜歡楊柳兒,楊柳兒后來的確跟、跟我了,但人家是自愿的呀!我沒引誘也沒強迫她??伤还懿活?,兇神惡煞,夜夜追、追著我討債!說我的車是寶馬,他可憐,只玩過二手的標致。我上次求你按我那寶馬車,給他做、做一輛燒給他了,這事算、算是過去了。不久他又追著我,讓我把楊柳兒送過去。他說這小娘們,留著是個禍水,他在那邊認了三連襟,都是因她過去的。讓這臭娘們到他那里去,他們好跟她清算!我燒了好多小姐給他,他不認,他只、只惦記楊柳兒??晌医o、給不了??!楊柳兒現正幫我孕育小生命,哪敢驚動她!我想來想去,只、只有請、請您照她的相片,做個紙的,這回看能否消停!”

跛子這回倒是開口了,他說:“老板,你就多燒些紙錢給他吧!有錢能使鬼推磨,可能那邊物價也在上漲,房價也在飆升,有了錢他想買啥就能買啥去,說不定就不來纏你了!”

老板一臉無奈地搖搖頭說:“我燒過啦!不僅燒了億元冥幣,還燒了仿印的美元、英鎊。我跟他說,錢嘛,是紙嘛,紙,紙就是錢嘛!可那死鬼,笑著問我,那你、你怎么只要錢,不去要紙呢?還說我燒的全是假鈔。他就認準了我手上的人民幣。他說,就算到陰曹地府了,他也還是人民!人民幣就是給人、人民花的!我實在是沒招了!總、總不能把白花花的人民幣,真給他燒了吧!老師傅,你知道他下一步,還會向我要、要啥嗎?”

跛子搖搖頭,一臉茫然。

老板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張放大的彩照,遞給跛子。跛子以為又是個美女,可接過照片,湊近一看,不是美女,是一棟豪華別墅。

老板說:“這就是我住、住的別墅。夜夜鬧鬼。請了道士,貼了符咒!在墳頭插了竹扦,請了法師,畫了滿屋子的鐘馗,可、可還是鎮不住他!那死鬼鐵、鐵了心,要跟我作對。眼紅我,嫉妒我,住了別墅。老師傅,我這就拜托您,我這一輩子沒怕過誰,可、可現在,被這死鬼搞怕了!我打起持久戰,感覺現在就就像陷在泥潭里,起不來了!請按這照片,給做一棟,里面的擺設,你就只管往豪華里做,往奢侈里做……”

跛子接過照片,點點頭,他說:“老板,您找我算找對了,小鬼們都聽我哄的,我保您從今往后太平無事,日夜安寧,永無煩惱!”

老板作叩點頭,一再深謝。他揮了一下手,正要說什么,桌上的手機警報一樣嘀嘀嘟嘟響了起來,老板接起電話,臉上突然一緊,連說:“好,好,好!我馬上趕來!”

跛子跟著老板出了包間。老板在前臺簽了單,然后把手搭在跛子肩上,兩人并排出了酒店。酒店外圍滿了攬客的車輛,有出租車、轎車、摩的,還有三輪。老板從兜里摸出一張鈔票,塞給跛子,嘴里呼著濃濃的酒味,臉上滿是歉意地說:“老師傅,對不起!我要趕過去,有、有點急事,不能送、送您了,請您自己打個出租吧,那事就拜托了!”老板說完,搖晃著身子,上了他的寶馬。

老板給錢時,跛子一點也沒推卻,因為他不敢推卻,中午從家里走得匆忙,身上分文未帶,他只能接過老板遞來的鈔票。跛子剛往前邁開步,想找個車,呼啦一下,圍上來好幾位。不停地叫喊著:老板!老板!上車,上車吧,坐我的!坐我的車吧!跛子腳跟還未站穩,一回頭,竟被一位胖子司機攔腰抱住,胖子司機力大無比,不由分說把跛子拽上了車。

五六公里的路眨眼就到了,付錢下車時,跛子被鐵塔似的胖子司機嚇了一跳。剛才還樂呵呵,有說有笑的,怎么突然間就變臉了?胖子司機大著嗓門,鼓眼暴睛地吼叫起來:呸!呸!呸!你這老不死的,真是晦氣,晦氣!

胖子司機氣呼呼的,他把紙幣摔到了跛子臉上。跛子一懵,一臉無辜地撿起那張紙幣,湊近眼前瞧了瞧:“冥府銀行,天地通用,一億元?!睅讉€楷書字體像幾張鬼臉,朝他一臉壞笑。跛子不由大驚失色,張開嘴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跛子一臉抱歉,沒想到老板剛才給的會是一張冥幣。他知道冒犯人家了,連說對不起!對不起,真是對不起!可胖子司機像是見了活鬼,臉色鐵青,把跛子轟下車。胖子司機不想聽他半句解釋,也不再追問跛子的車錢,油門一踩,風一樣飄走了。

跛子愣怔地立在那兒,目光像兩顆掉入深井的火星,漸漸黯淡下來。他看著遠去的出租車尾燈一閃一閃,像鬼火一樣,消失黑夜的盡頭。

跛子呆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他搖搖頭,長嘆一聲,連說,造孽啦,失魂了,失魂了!

跛子一搖一晃地離開了公路,像只老鴨,沿著田埂往回走。沒走幾步,天就下起了雨,跛子喝了酒,雙腿發軟,狹窄的田埂彎彎曲曲,他根本走不快,雨卻越下越大,一會兒跛子就淋成了落湯雞。

跛子踉踉蹌蹌回了屋,簡單洗漱一下,換了衣服,趕緊躺了下來。一個晚上他都一驚一乍,迷迷糊糊,夢里他又見到了紙美人,還隨紙美人進入了別墅。

一場大雨讓跛子受了風寒,跛子開始有點發燒,接著畏寒,最后頭痛欲裂。吃了好幾副藥,困了幾天床,感冒癥狀才漸漸消失。那天是個大晴天,跛子感覺身體清爽了許多,心里便惦記著老板的活兒,那別墅該動手了。

別墅做得倒是十分順手,或許是跛子夢里見過,每一步都胸有成竹,只用三四天功夫就完成了。那是一棟式樣精巧、布局豪華的別墅,從里至外金碧輝煌。別墅進門是寬敞的客廳,正面墻上有大屏的液晶電視,旁邊是立式空調,側面是真皮沙發,緊挨著有自動麻將臺、八仙桌,桌上擺著鮮艷欲滴的蟠桃。緊靠沙發的是茶幾、電腦、鋼琴、古箏。書房立著雙層書柜,書柜內擺滿了各種書籍。墻上有兩幅字畫,一幅是仿寫的蘭亭序,一幅是達·芬奇的油畫《蒙娜麗莎》。樓梯邊站著一個身系圍裙,手拿托盤的女傭;延伸出去的露天平臺上有兩個老者在對弈,楚河漢界清晰入目。老者身后豎著一個小涼亭,幾盆半黃半白的菊花在亭子外開得一臉燦爛,亭柱正反兩面各有一副對聯,正面一副:

果然不亞玄都府;

真是神仙出入門。

反面一副:

斯樓傳有二仙王陰羽化恰是漢魏;

石枰留此殘局蒼煙落照誰判輸贏。

再看前院,有身穿制服的保安,有手拿掃帚的保潔員,門樓上安有監控探頭,左右兩旁分別停著一輛紅色寶馬、一輛黑色奔馳,車頭朝外,四輪觸地,如箭在弦上,引而未發。輪胎、車標、儀表盤、方向盤幾可亂真。寶馬車牌是6666,奔馳車牌是8888。

別墅前邊的空地上搭有一戲臺,帷幕開啟,正在上演一出精彩大戲。遠遠看去,像是一組劇照,背景清晰,人物神態惟妙惟肖,從服裝道具上可以看出,那是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再看后院有一棵歪脖子古樟、一架紫色葡萄,成排的金橘、柿子、香梨,每一棵都碩果滿枝。后院遠景還有一座小山,山下有鮮紅的櫻桃、碧綠的芭蕉,山頂建有涼亭和寶塔。

別墅正面的門楣上有三個顏體大字:極樂宮。門柱上書有一副對聯:

家住蓬萊逍遙府;

身居海島碧玉宮。

對聯的書法頗見功力,與華麗的別墅互為映襯。

別墅做好了,老板卻遲遲沒有過來,跛子的心突然懸了起來。做了一輩扎匠,現在真正完成了一座紙天堂,這是他最滿意的一件作品,無論造型,還是創意,都達到了極致。跛子感覺這應該是自己的封山之作,怎么看都堪稱完美。

跛子在等待贊嘆,等待喝彩,連續等了多天,老板還是沒有出現。那天晚上,跛子右眼皮跳個不停,他的第六感官好像在告訴他什么,但每次都被他否定了。上床躺下后,事情變得更加蹊蹺,屋內像有大風刮來,那別墅沙沙作響,跛子開始以為是老鼠,打開燈,上前察看,既沒有起風,也沒發現老鼠。躺回床上,別墅又沙沙作響,早上起來,那別墅竟朝門口移了好幾米。

跛子心里閃了一下,他把別墅拿起來,放到墻角的方桌上,再用兩把椅子圍著。跛子突然間焦躁起來,他決定進城去轉轉,好像快兩個多月沒去黃嶺街了,一是想看看兒子的店鋪經營得怎樣,二是順便打探一下老板的消息。

進城前,跛子砍了竹子,破成竹篾,仔仔細細地綁好,準備帶去店里,竹篾是長年需要的材料。剛要出門,兒子卻被幾位客人擁著進了屋。

跛子把客人引進廳堂,泡來了幾杯野山茶,客人手上剛接過茶杯,眼睛卻往墻角邊掃,他們哇噻一聲驚叫,幾乎是異口同聲,放下茶杯,一齊撲向了墻角。

墻角的方桌上擺著老板定做的別墅,老遠就顯得光芒四射??腿藝鴦e墅,像圍著一件珍寶,不停地嘖嘖驚嘆!真是絕頂手藝,他們幾乎佩服得五體投地。有位戴寬邊眼鏡的先生,給跛子來了個熱烈擁抱,稱他為天下第一,舉世無雙!說這別墅簡直是新版的《核舟記》。

幾位客人七嘴八舌地談了一陣,然后準備付錢取走桌上的別墅。此時跛子卻像遇了竊賊,一下就撲了上來,又是搖頭,又是擺手。

“行不得,行不得!這是老板訂好的,說不定待會兒他就來取貨了!”

幾位客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開口。過了一會,那位眼鏡先生緩緩地說:“老師傅,實話相告,這別墅就是我們老板訂的,我們是從老板手機留言里知道這事,找了很久,才找到您兒子那兒,后來又怕找不到您,所以有勞您兒子帶我們過來了!”

跛子好像沒有聽懂,眼鏡先生只好重復了一遍。跛子對他的話好像表示懷疑,只好側過臉,把目光轉向了兒子,兒子點點頭,說別墅的確是他們老板定做的。

跛子回過頭問眼鏡先生:“那你們老板為何不自己來???他每次都要親自驗貨的!”

眼鏡先生一副悲傷沉痛的樣子,他說:“老師傅,不瞞您說,我們老板再也來不了啦!那天晚上,他夫人摔了一跤,大出血,造成胎兒流產,可他不知與誰喝高了,駕著寶馬發瘋般地往醫院趕,誰知一頭鉆進了大貨車的胯下,連人帶車一起沒了……”

跛子的心被揪了起來,身子猛然搖晃了兩下,手指不停顫抖,接連打了好幾個趔趄,差一點就跌倒了。眼鏡先生趕緊上前扶了一把,讓他坐了下來。跛子在腿上掐了一下,他想弄清自己是不是在夢中,感覺頭腦一片空白。

后來眼鏡先生給他付錢,跛子也毫無反應,坐在凳子上,如老僧入定,一動不動。眼鏡先生只好把錢交給他兒子,然后幾個人晃晃悠悠地抬著別墅,往公路那邊走了。

跛子像遭了重創,完全靈醒過來已經一月有余了。他沒有金盆洗手,留守老宅,而是重新回到了黃嶺街,回到了扎匠鋪。不知為何,一直不冷不熱的生意,突然間火爆起來。眼看著七月十五鬼節就要來了,上門預訂冥府別墅,香車美女的顧客特別多。店里實在忙不過來,跛子只能幫忙應付。為了招幾個幫手,兒子在店外張貼了招聘啟事,很快就招來了兩名時尚風騷的女孩。女孩擅長交際,口才又好,是那種見人就熟的人來瘋,女孩的進駐,讓生意更加火爆。

跛子和兒子通宵達旦在趕貨,還是忙不過來。那天,跛子接過一把訂單,剛看了兩張,就像受了驚嚇。訂貨的顧客已經并不滿足于做一棟簡單的別墅,而要求做一個小區,甚至是做一座城池,有一個竟然還訂了一座故宮。跛子雖沒去過北京,但他知道故宮就是紫禁城,那可是皇帝老爺住的地方。后來又有人訂飛機艦艇,訂大炮槍支,訂神舟飛船,訂金縷玉衣。接過這些五花八門,奢侈出奇的訂單,跛子有點難受。雖然價格誘人,但跛子心里卻漫過一層隱憂,他不敢想象,下一步人家還會來訂啥?

兒子倒是印堂發亮,雙眼放光,他不知老爹的內心,眼里只有忙不完的活兒、接不完的訂單,他恨不得有分身之術。面對那些難度很大,他暫時還拿不下來的活兒,巴望立馬就能接過老爹的衣缽,將所有訂單一手搞定。

店里人來人往,跛子沒辦法停頓了,催著要貨的電話接連不斷。有天晚上,經過兩位美女的推波助瀾,又接下了一張大訂單,為示慶賀,兒子提議一起吃頓飯。他們選了縣城最商檔的酒店,兒子特意給老爹開了瓶好酒。菜還未上,父子倆就對飲起來,可發現兩位美女盯著酒瓶,雙眼發直,于是給她們也各倒了一杯。

開始上菜了,酒杯也跟著叮咣作響。干了兩杯之后,跛子有點好奇,忍不住向兩位美女打聽,問她們:“二位小姐,你們之前是做啥行業的?業務很熟??!”

兩位美女臉頰微紅,抿嘴一笑,個子稍高一點回答比較含蓄。她說:“我們是做銷售的!”

另一位稍矮一點的,滿臉紅暈,嗲聲嗲氣,她說:“老板,我們啦,是賣房的呀!售樓小姐!現在房子賣不動了,出來打份臨工!”

跛子當時正嚼著滿嘴的飯菜,不便言語,于是很怪異地唔了一聲,像被噎住了,眼白上翻,很久才順過來,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

喝完酒回來,跛子有點困了,可活兒太多,還得加班。他把手上那棟別墅完工后,順手拿起剛剛接下的訂單,跛子差一點跳了起來。他喊過正在干活的兒子,手掌在紙片上拍得嘩嘩作響。他說:“只知接大單了!你也不看看接的是啥單?”

兒子被老爹一吼,弄懵了,他接過單子,目光在紙頁上掃過:天安門一座,長城一座,大劇院一座,天壇、地壇各一座,鳥巢一座……

兒子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并不覺得有啥意外和不妥,只感到這確實是個大單,加起來已經過萬了。跛子見兒子沒有絲毫反應,窩在心頭的那團火終于爆了出來。

他把剪刀一摔,大聲吼叫起來:“這個單你立馬給我退了!有錢怎么啦?有錢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呀?!”

兒子以為老爹借著酒勁,說的是胡話,并不當真??蛇^了一會,看見老爹仍然一臉鐵青地瞪著自己,于是心里沖的一下,犟脾氣上來了,聲音自然也高了幾分:“不就是紙糊的玩意嗎?人家悄悄弄走,一把火燒掉就完事了,我們手藝人用不著跟人家較真!”

面對兒子如此輕描淡寫的態度,跛子簡直忍無可忍,他暴跳如雷,指著兒子罵:“臭小子,你翅膀長硬了是吧!老爹的話你都不聽啦?!天安門是啥?長城是啥?你曉得啵?你真是膽子賊大!不知天高地厚。做哪一行都有行規,都有底線,你毫無顧忌,啥都敢接!沒經過運動,沒吃過牙祭肉,你不曉得厲害,老子吃的鹽比你吃的米多,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

兒子在老爹面前一向都是服服帖帖的,從不見說過半個不字,可那天晚上或許是喝了酒,酒壯了他的膽,他開始與老爹頂撞起來。兒子的嗓門提高了八度,他歪著頭,底氣十足地說:“我就不退!這活你不做,我來做!我不信,沒有你地球就不轉了!”兒子手一揚,一瓶糨糊打翻在地,他沒去扶,糨糊像一攤黑色的血跡,很快流了一地。

跛子霍的一聲站了起來,眼睛瞪得溜圓,鼻子里很輕蔑地哼了一聲,摔門而去,當夜就回了老宅。

跛子走了,小子繼續干活。一對賭氣的父子,一個在路上走得踏踏響,一個在店內剪得嚓嚓叫。兒子憋著一股氣,他專挑最難的活兒來干,一直干到深夜,那巍峨雄偉的長城還是定不了型,怎么搗騰都像一堵殘垣斷壁,顯現不出那股巋然不動的霸氣,他不由得沮喪懊惱起來。

夜深了,小子實在是困極了,本想上床歇息,可手頭的活兒實在太多,還想接著再干一會。他起身找了根煙,小子平時他極少抽煙,看他抽煙的手法就很不純熟,一根煙好幾次才點著。

煙霧騰起,小子瞇縫著眼睛,他想用煙來提提神,驅走身上軟如稀泥的困乏,可手上的煙還沒吸到一半,人就靠在椅子上睡了過去。醒來時大火已經封了門,店內煙霧彌漫,那些紙屋、紙人在火光中歡呼跳躍,像一群紅衣舞女,踩著滿地的金銀財寶,在烈焰上騰挪翻飛。

小子聲嘶力竭地喊叫!可是煙火封住了喉嚨,他根本發不出一丁點聲音,只能聽到嗶嗶剝剝的火苗在屋子里歡呼狂嘯。長長的火舌瞪著鬼眼,滿臉猙獰,將他團團圍住?;鹪谒眢w上暢快地舔著、啃著、嚼著……

天剛剛亮眼,跛子就趕了回來。他一路風塵,搖搖晃晃,連鞋也跑丟了,一條好腿光著腳丫,另一條瘸腿卻縮在空蕩蕩的褲筒里抖動。

跛子一臉古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他嘴里喃喃地叫著,喊著:“臭小子!臭小子!你太貪啦,太貪啦!”沒有人知道跛子在喊些什么。一些圍觀者并不關心跛子的叫喊,而是湊在一堆,竊竊私語,究竟說了些啥,跛子一句也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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