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上的肆意狂歡
——論《堅硬如水》中的權欲關系

⊙武 榕［云南大學人文學院， 昆明 650500］

刀鋒上的肆意狂歡
——論《堅硬如水》中的權欲關系

⊙武 榕［云南大學人文學院， 昆明 650500］

對權欲的渴求，是人與生俱來的天性。在文化大革命那個特殊的時代，權力和欲望得到了最為充分的彰顯與表達。本文試圖探討，當人置身于刀鋒般緊張、刺激、極端、危險的環境時，其權力與欲望便會形成一方面相互激發，另一方面又相互扼制的關系，進而在二者巨大的張力中，最終導致人性走向毀滅。

閻連科 《堅硬如水》 權力 欲望

閻連科的長篇小說《堅硬如水》以“文化大革命”作為歷史背景，講述了高愛軍和夏紅梅之間近乎瘋狂的革命加愛情的人生歷程，最終在對權欲肆意狂歡地追求中，兩人共同走向毀滅的故事。閻連科一改歷史上對“文革”題材的書寫方式，用戲劇般的情節、說唱般的語言，加之個性鮮明的人物，共同唱響了一臺轟轟烈烈的革命大劇。這就對“文革”歷史情境中的嚴肅性、崇高性、神話性、悲劇性進行了消解，為讀者提供了一個進入“文革”的新視角。從最貼近生活的村莊秩序、世俗權力、男女愛欲入手，走近那個置于刀鋒之下、全民肆意狂歡的夢魘。

一、欲望驅動下的權力渴求

欲望是人類最原始也是最強大的驅動力。個人自尊情感的壓抑和身體情欲的躁動，則是欲望最為直接的表現，這將會像一只無形的手，推動著人采取行動，打破禁錮自我的牢籠，尋求新的途徑實現自我滿足。而詹姆遜曾說：“一切事物都是社會的和歷史的，事實上一切事物說到底都是政治的，可以將一定的社會生活狀態理解為一個共同體，對這個共同體的設計、構建、維持、反對、顛覆是最突出的政治行為?！雹僖虼?，對權力的渴求，就必然成為人沖破束縛、滿足欲望的必經之路。

高愛軍是一個在壓抑和束縛中成長起來的人。一方面，父親在其幼年時死于日本人的刀下，父愛角色的缺失仿如孩子失去了保護傘，讓高愛軍在以男權為重的鄉村生活中產生了極大的自卑感。所以他才會聽從于母親的安排，與村莊里的權貴結下親事，這也是他最初渴求權力的表現；另一方面，長期單調乏味的部隊生活，讓作為男人的高愛軍飽受單身之苦，小說中這樣寫道：“一年八個月沒有去過鄉鎮趕過集。一年八個月沒有聞過女人的味。部隊從那條溝里出來時，碰到一支結婚的隊伍從面前開過，全連官兵齊刷刷地突然立下來……新娘身上粉紅的香味像毒氣一樣把部隊打垮了?！雹趯η橛目释?，讓高愛軍斷然放棄部隊生活，選擇轉業回家。

滿懷希望回鄉的高愛軍，一是想讓丈人兌現當年定親時許下的讓位放權諾言；二是想在妻子桂枝的身上尋求女人的慰藉，可不料兩者都落空了。不僅丈人程天青不愿讓出權位，妻子桂枝也完全無法給予他情欲上的滿足，相反只是把他當成了生育后代的工具而已。高愛軍想要過一個男人真正的有尊嚴的生活，由于父親的慘死，使他對權力的向往自小便植根于心中，而又因為妻子的冷漠和夏紅梅的適時出現，勾起了他對情欲的渴求，但是道德倫理不允許他對丈人以下犯上，也不能容忍他和別人家的媳婦私通?？梢哉f，對夏紅梅的渴望是高愛軍決心在程崗鎮進行革命的原發點，當這個點被點燃，他對權力的渴求也就呼之欲出。遭受重重壓抑之下的高愛軍，這時便與宣揚打倒權威、重置一切的“文化大革命”精神一拍即合，要打破程村千古不變的秩序、寧靜如天堂的生活，就是想要把自己重新置于程村的權力體系之中。在和丈人索權無果后，高愛軍就走上了轟轟烈烈的革命之路。初期他的革命目標和計劃非常簡單，目標就是能像報紙上報道的一樣，年紀輕輕就可以當上縣委書記，計劃就是約集幾個村莊里面的年輕青年一起搗毀程廟，然后逼村支書下臺。

對以岳父為代表的舊式權貴的憎惡，對以妻子為象征的個人情欲上的不滿，高愛軍就成為了把革命火種引入程村的第一人，他像一個巫師，喚醒了在兩程故里的統治之下那些被壓抑的原欲，試圖通過大革命，打破陳腐的制度和禁錮的道德，重建起利于實現個人權欲追求的新秩序，從而人的內在獸性被極大地激發了出來。

二、權力滿足下的欲望釋放

人一旦得到權力上的滿足，伴隨而來的就是個人力量的強大、權威地位的建立，這就會在無形中產生自我膨脹。當滿足感和膨脹感達到一定程度時，只有釋放和發泄才能達到成就感的升華，個人的滿足感才能登上愉悅的巔峰。而最為簡單直接的實現途徑就是施展權力和放縱情欲。

在“革命戰友”夏紅梅的相知相伴下，高愛軍的事業可謂一路高歌，這是由其自身的人生經驗與革命精神的天然契合而產生的，但是對于程崗鎮的人來說，更多的卻是一種功利性的引誘。對之前可望不可即的權力的向往，對之前敢怒不敢言的倫理的憎恨，對自己原始欲望的發現和覺醒，讓程崗人在看到外面世界的革命報道的時候，既震驚又振奮。原來世界已經變了一個樣，人還能靠造反而活，原來不敢觸及的律令法則、權勢人物、道德秩序，都可以親手把它打破，然后站上勝利者的高臺，享受他人的膜拜。在高愛軍的帶領下，發動演講、打砸程廟、燒毀經典、批斗典型等革命活動進行得如火如荼，隨著權力日漸強大，高愛軍在滿足后的釋放宣泄，就往著極端的方向發展開去。

在革命的熱浪中縱情享受肉體的狂歡，這成為了高夏兩人共同走向毀滅的一個開端。肉欲的縱情，讓二人近乎失去理智和防備，這也就為這個可怕的循環提供了一個打開缺口的機會。夏紅梅的公公在無意間發現了二人的私情，二人非但沒有就此收斂，夏紅梅反而越來越大膽地赴約，進而引起了丈夫的懷疑，自己卻毫不察覺。又由于被情欲沖昏頭腦，必然發生的大意和疏忽，為丈夫的突襲敞開了那個秘密的洞口。悲劇已經上演，再強有力的剎車也無法遏制住滾滾向前的進程。當被夏紅梅的丈夫捉奸在床后，對權力的渴望、對制度的懼怕、對革命的向往，讓高愛軍把鐵鍬揮向了這個無辜男人的頭顱，接著則以革命的名義壯膽，兩人把尸體埋到了洞窯中，繼續向著權力的神殿狂奔而去。

可以說，高愛軍苦心鉆營官場晉升之路的過程，是伴隨著尋求和夏紅梅取得共同生活的合法性而并行的，這可以在他兩年來從不間斷地默默實施“地道計劃”中看出來。對權力的爭取是由于性欲的原始驅動，性欲的驅動又反過來促進了革命激情的高漲和決心。這樣的一個循環把高愛軍和夏紅梅兩個人牢牢地捆綁在了一起，然而這樣一種充滿張力的循環一旦向著極端發展，就必然地會潰敗和崩塌。

三、肆意狂放中的權欲博弈

全新秩序的建立需要個人欲望的釋放和激情的噴張，但是隨著革命的發展，反過來又會吞沒個體性的價值和意義。新秩序是一種神圣的崇高、絕對的服從，容不得絲毫惶惑和質疑。就在這樣一種刀鋒般緊張危險的關系中，權力和情欲的博弈就此展開，并把人性推向毀滅。

高愛軍一頭扎身革命的時候，是抱著打破舊秩序、建立新法則的初衷而奮斗的，并且新的法則必須絕對地有利于個人權益，可這只是革命者的一種浪漫化的奢求罷了。在革除舊秩序的同時，一種更為強大的勢力正在以潛在的方式被建立起來，而很多時候革命者是不自知的。統一的價值取向、唯一的領袖導師、清一色的話語風格、血脈噴張的革命高歌、廣播里的口號呼聲、報紙上的駭人新聞等等，都在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把眾人置于一個更大的生活禁錮之中，而這種更大的秩序，是個人力量無法操縱和把控的。

高愛軍和夏紅梅在極端狂歡的陷阱中不能自拔，隨之厄運也在一步步逼近，以被公公發現偷情事實為起點，二人的悲劇命運似乎就已經注定了。夏紅梅丈夫的死亡使得事態的發展逐漸失去了控制，地委書記的翻臉把高夏兩人推向了絕命的境地。之前自己引以為傲的權力反過來將自我捆綁，之前自己迷醉沉淪的肉欲，成為了無法救贖的罪惡，也成為了被革命唾棄的證據。兩人在倉庫里被軟禁時，面對毛主席的頭像，絲毫不敢動彈，因為作為革命者的他們非常清楚，對崇高偶像的蔑視和踐踏將意味著什么。所以就發生了非常戲劇化的一幕，兩個人被軟禁在高凳之上，沒有繩索，沒有打罵，甚至沒有門禁，僅僅靠著領袖的雕像，就把兩個聰明、先進的革命者牢牢困在原地，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這個時候，曾經的革命者已經在新的秩序下轉換成了被革命者，變成了被審判、威脅、壓迫的對象，就像被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反捅一刀。面對自己的膜拜對象、精神領袖、情感寄托，高夏兩人只能屈從于絕對地服從，毫無反抗的勇氣，因為革命養育了他們，也塑造了他們，此時二人已被全新的權力大網牢牢控制住了。

當人性中的惡魔被放逐，肆意妄為的背后，注定是走向人性的毀滅。無論在何種秩序之下，都會被進行終極審判，不管是舊村落，還是新社會，都容不下這兩個喪心病狂的“革命與愛情的雙魔怔”人?！秷杂踩缢窞槲覀冋宫F出了“文化大革命”那個企望從破滅走向新生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在刀鋒上行走的時代，當人的欲求一旦走向極端，就會失去平衡，革命的大刀在就會反過來砍向自己。所以權力與欲望，是兩個游走于刀鋒上極端，只有互相制衡約束，才能尋得一塊安全的處境。但無論是哪個時代，人對權欲的追求將永遠不會歷史的教訓而停下腳步，于刀鋒間狂舞的人會生生不息，代代延續。因此人性注定是悲劇的，現實的人生無法安放肆意狂放的靈魂。

① [美]詹姆遜：《政治無意識》，王逢振、陳永國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1999年版，第11頁。

② 閻連科：《堅硬如水》，長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3頁。

作 者：武 榕，云南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