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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秀喜詩史地位及其詩作主題之研究

2015-09-15 14:51阮美慧
揚子江評論 2015年4期
關鍵詞:全集詩人

一、 前言

陳秀喜(1921-1991)為“跨越語言一代”a詩人,且為臺灣詩壇早期女性詩人代表之一,最早她曾寫過日本短歌、俳句;中年之后才開始學習中文,因此,她的詩極為樸實無華,沒有過多的修辭與技法。由于,她身處在傳統與現代觀念的思維中,詩中時常表現親情與倫理的主題,同時又介于女性與母性的掙扎與矛盾之中,她常以這樣的糾葛心情,去鐫刻她詩的紋理,使讀者能從其詩作中去辨識她的風格。此外,對于曾歷經殖民時代的她,堅持根植于斯土斯民的創作精神,也使她在臺灣早期女性作品有其特出之處,書寫出對家國、民族認同的詩作。在創作上,她先后出版了日文短歌集《斗室》(1970)、日譯詩集《陳秀喜詩集》 (1975),中文詩集有:《覆葉》 (1971)、《樹的哀樂》 (1974)、《灶》 (1981)、詩文集《玉蘭花》 (1989),另外,由景翔英譯詩集《THE LAST LOVE》。一九九七年李魁賢編纂《陳秀喜全集》十冊,為目前有關陳秀喜研究資料較全面性的一次整理,其意義不凡,不僅能饗宴對現當代文學的愛好者;同時,也能為現當代文學研究,留下珍貴的基礎資料。

歷來有關陳秀喜的研究資料,最顯而易見者,大多集中探討陳秀喜的殖民經驗與女性(母性)身份,這二個部分構筑了陳秀喜一生的文學面向,也使他在臺灣文(詩)學中一枝獨秀,進而被編寫進文學史或詩史之中。另一方面,也緣于時代環境的丕變,一九七○年代之后,熱切對臺灣主體性的追尋與建立,在政治、民主運動的推波助瀾下,先前的威權體制、中心思想遭受空前的挑戰,許多邊緣論述,都因中心結構的崩解,而得到了更大的書寫空間。此時,陳秀喜在“跨越語言一代作家”及“女性詩人”二個端點突出,使得八○年代的臺灣文學研究,在本土及女性文學的論述架構下,將她納入其研究的范疇之內,而占有一席之地。

另外,有關陳秀喜作品,大多介于女性與母性雙重身份,衍生而出的主題,其文學生命也常擺蕩在自我與家庭之中。此外,作為一位臺灣詩人,她也不時深思其家國/民族的命運,揉合出男性詩人對家國之思所沒有的情懷,以女性的意象來書寫家國等大敘述的詩作,具有其獨特性。其作品,大抵就母性、女性與國族這三者,構筑其一生及其作品的內涵。以下,則針對陳秀喜在臺灣文學/女性詩人/家國、民族等脈絡中的發展,分別爬梳其近年來的研究概況,及其文學史上的意義。

二、 在詩壇中,其地位的轉變與發展

1.文壇之母——扮演社長與姑媽的角色

陳秀喜參與臺灣最深的文學社團,應為“笠”詩社(以下簡稱“笠”),她在1968年(四十七歲)正式加入該社,1971年(六○歲)開始擔任社長,直到1991年逝世為止,前后擔任“笠”的社長職務長達二十年之久。由于,陳秀喜生性“具磁性和魅力,任誰見了都為之吸引和傾倒”b,因而發揮了她的優勢,廣結善緣,使“笠”結交到許多社外的朋友與社團,也促使《笠》詩刊(以下簡稱《笠》)在各項發展上能持續平穩,李魁賢曾說:“參加笠詩刊后,她做了許多推廣和募捐工作,有一段時間,《笠》的出版費用是她最大的支持”c。另外,一九七九年,陳秀喜子女合資購買下臺南關仔嶺的別墅贈與母親,陳秀喜親自將此命名為“笠園”,以紀念與“笠”的詩緣,而“笠園”也在一九八○年代成為各地文友會聚的地方,開拓了“笠”詩社對外的交流平臺。王昶雄曾追憶說:

她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關仔嶺頂明清別墅的“笠園”,環周草木扶疏,青翠奪目,園景也清麗而不落俗。不時有朋友拜訪,涵蓋老少男女、認識與不認識、海內與海外的交友,……一般詩壇晚輩都昵稱她為“陳姑媽”。d

由此可見,作為“笠”長達二十年的社長,陳秀喜發揮了女性親和的特長,凝聚了社內外同仁,共同推動“笠”的發展,故詩人大多私下稱她為“姑媽”,且不分男女老幼,張彥勛曾說:

我也跟年輕詩人一樣稱她一聲“陳姑媽”,……因為在我的印象中陳女士是位女強人,稟性豪爽,為人慷慨,樂以助人,充分地表現了她的“姑媽”本色。她的家中經常高朋滿座,那些訪客中固然有不少文藝界的朋友,但更有許多慕名而來的年輕人。他們熱情的稱呼她“姑媽”,虛心的向她請教許多問題。e

此外,從一九八○年代海外年輕學子給予陳秀喜的書信f,也可再次看到年輕詩人不僅直接稱呼她為“姑媽”,同時,她與青年詩人的關系頗佳,甚而她自己在《姑媽的話》一文中表明:“許多年輕人稱呼我‘姑媽,如果笠園客廳是人生小小的舞臺,來客是扮演侄兒的角色,我也以扮成年輕朋友們姑媽為樂?!眊由此可見,陳秀喜社長任內,的確發揮了她的親和力,拉近了“笠”以外的文友,如她對一九七一年“龍族”詩社的創刊與期待,曾為文《龍族的沖勁——我對〈龍族詩刊〉的看法與期待》,指出:“寫詩的年輕朋友中,《龍族》詩刊的同仁們,有許多人以‘阿姑親昵的稱謂呼喚我。在這人生的過程中,人海茫茫,人情如薄紙的時下,能得到‘以文會友是幸福的”h。一九七○年代,陳秀喜不僅扮演前輩詩人的角色,照顧年輕詩人們,同時,也受到不同世代詩人的尊敬,一九九一年,陳秀喜病逝,從眾多的追悼詩、追悼文可見一斑。i

雖然,陳秀喜“非組織者的才女,未曾提拔過后繼女詩人出頭天,一直以詩壇‘姑媽,演出善良的人性感化角色,保持著笠詩社社長的尊嚴而已”j,但她的親和性,集結了另一股“笠”的凝聚力,使《笠》的文學精神和表現意識,能夠和詩壇有對話的機會,而成為戰后的具代表的社團之一。

2.以女(母)性之姿,被編寫入詩史研究之中

除了個人的親和力之外,陳秀喜在一九六○年代,開始以中文嘗試詩的創作,其作品散在《葡萄園》k《笠》l 《青溪》m等詩刊雜志上。換言之,從一九六○年代開始,她開始涉入詩壇,一方面從事文藝行政的工作,擔任“笠”社長,凝聚與推動詩社的活動;另一方面,初步嘗試中文詩寫作,發揮其女性/本土詩人的創作能力。在社長與詩人二重角色的扮演中,陳秀喜逐漸受到矚目,而正式被編寫入文學(詩)史之中。

然而,陳秀喜真正被寫進文學史上,以較具篇幅介紹她的,是鐘玲的女性詩人評論集——《現代中國繆司——臺灣女詩人作品析論》(1989),而非男性撰寫的臺灣文學史,如葉石濤《臺灣文學史綱》(1987)、彭瑞金《臺灣新文學運動40年》(1991)、陳芳明《臺灣新文學史》(2011)等,這些男性所撰述的文學史,都對陳秀喜沒有太多的著墨。易言之,陳秀喜在詩壇上,最先受到矚目的焦點是“女性詩人”的身份。在鐘玲《現代中國繆司——臺灣女詩人作品析論》中,將陳秀喜列于五○年代的女性詩人行列,與張秀亞、李政乃、彭捷、沈思等人并列,這樣的結果,是以女性詩人的出生世代為劃分標準,但對陳秀喜的創作而言,一九五○年代,她的中文詩還未正式登場,五○年代的創作,主要仍是日文的短歌或俳句。陳秀喜正式發表的第一首中文作品《嫩葉——一個母親講給兒女的故事》,發表于《葡萄園》21-22期合刊本(1967年7月及10月),隨著一九七、八○年代,臺灣政治運動的興起與勃發,使得原本性別與本土等“邊緣論述”,漸次挪移位階,備受關注,此時,陳秀喜身兼“女性”、“本土”、“跨越語言一代”等多重角色的詩人,也逐漸浮出地表,得到空前的論述機會,進而成為戰后臺灣代表詩人之一。此由鐘玲《現代中國繆司——臺灣女詩人作品析論》一書,對陳秀喜的評價中可以得到印證:

陳秀喜的詩,多以臺灣的鄉土之情為其主題?!l土詩寫好相當難,因為容易流于濫情與淺顯。陳秀喜有些詩卻能落實于生活,表現真切的體驗;……陳秀喜是第一代女詩人之中,鄉土詩潮流的代表人物。n

鐘氏對陳秀喜的評價重點,在于針對陳秀喜的性別與作品主題,指出:她是“第一代女詩人”,以寫作“鄉土詩”為主,這樣的論述的面向,正與當時的社會脈絡與關注的議題若合符節。繼鐘玲的研究基礎后,將陳秀喜作為專門的研究對象者,則有李元貞及陳玉玲二位女性學者,她們分別就“母親”及“女性”二個剖面,來論述陳秀喜及其詩作,其中,李元貞對陳秀喜的論述,從她身為真正的母親的關愛與掙扎之外;更擴及她對臺灣母土的家國之愛,這樣的研究基調,也成為日后研究陳秀喜的重要脈絡:

《樹的哀樂》是陳秀喜歷經做女人(一朵花至一棵樹,比喻從年輕女人到中老年女人)生涯后自我認同的好詩,脫離了父權社會看女人的觀點(一朵花是美麗女性之形象,一棵樹是母親形象)。在詩中,陳秀喜的自我認同不在于女性和母性的認同了,所以認清“光與影的把戲”而變成心安的自己。她從《覆葉》、《棘鎖》、《臺灣》三首詩中母親意象的認同和詮釋,走向自我之認識,……將自己與土地結合,有著認同本土的自我精神。 o

換言之,李氏的研究,更進一步將陳秀喜作為“女性”與“母性”之間的糾葛與矛盾揭露,顯現此一主題的能動性與復雜性,不只是靜態地以“鄉土詩”涵蓋,如此,反而稀薄化了詩中的深刻意涵。此外,李氏也擴大陳秀喜詩作中的視野,揭示其鄉土、家國的關注面,印證其詩不僅只拘泥在個人的親情之間,也具有較宏通的關照,此說,可謂奠定了陳秀喜的研究主軸。到了陳玉玲之后,更完整以較大的篇幅去爬梳、論述陳秀喜詩作中的女性議題,在《臺灣女性的內在花園—陳秀喜新詩研究》一文,分別就“花語與心情——自我的影像”、“捧花與荊棘——婚姻之路”、“覆葉與嫩葉——人母的悲歡”、“榕樹與泥土——追尋與回歸”等小節,勾勒陳秀喜女性內心的思路轉折,其結論云:

以“臺灣女性的內在花園”作為陳秀喜新詩的分析,主要在凸顯作者內在真實自我的聲音,而這也正是臺灣跨越日本時代與戰后時期傳統女性的真實心聲。陳秀喜是臺灣第一位女性詩人,加上跨越語言一代的歷史地位,使得她在臺灣文學上具有重要的地位。p

陳氏的研究,仔細地將陳秀喜詩作中女性心境的轉變軌跡,一一展開、鋪陳,使陳秀喜詩作的研究價值更往上提升,建立陳秀喜在女性詩人中的位置,一九九八年新竹市立文化中心,更在李魁賢主編《陳秀喜全集》十冊后(1997),舉辦“陳秀喜作品討論會”,邀請相關學者與會,使陳秀喜進入到學術研究的范疇。由于,透過《全集》編纂、整理,使得研究文獻較的完備,更直接開啟陳秀喜及其作品的能見度,其后學者在此論述主軸上,各自發揮其敏銳的詩心,從不同的視角去探索陳秀喜的女性詩學,如江文瑜《我渴望一根火柴——陳秀喜的女性告白詩及其歷史意義》(1998)q、鄭慧如《陳秀喜詩中的倫理與自我》(2002)r、洪淑苓《家·笠園·臺灣——陳秀喜作品中的空間文本與身分認同》s(2005)等,分別從情欲、倫理、空間等面向,去爬梳陳秀喜作為一位女性詩人的作品內涵,一時研究成果蔚為大觀。

3.確立臺灣本土詩人的位階

一九九○年代,隨著臺灣歷史意識的恢復,“臺灣文學”成為研究的焦點,有關戰前的文學研究,一時方興未艾。有更多人開始挖崛﹑探討過去臺灣歷經過的文學軌跡,一九九七年,阮美慧《笠詩社跨越語言一代詩人研究》,以笠詩社作為觀察,特別針對“跨越語言一代”詩人,進行研究與爬梳,直接將陳秀喜置于臺灣文學史的發展脈絡中,以臺灣本土詩人名之,而非將她以母性或女性詩人為前提,至此她與“笠”第一代“跨越語言一代”詩人,如巫永福(1913-2008)、吳瀛濤(1916-1971)、詹冰(1921-2004)、陳千武(1922-2012)、林亨泰(1924-)、張彥勛(1925-1995)、羅浪(1927-)、杜潘芳格(1927-)、錦連(1928-2013)等并置,突顯陳秀喜在臺灣文學的本土性、歷史性的意義,擴大了使她被研究的視野,她除了是女性詩人之外,同時,更是臺灣本土重要的詩人之一。例如:二○○五年,由林瑞明所編的《國民文選—現代詩卷》三冊,收錄了陳秀喜《棘瑣》 《嫩葉》 《樹的哀樂》《臺灣》等詩,其編選的精神為:

《國民文選》叢書由賴和文教基金會策劃,邀請國內從事臺灣文學研究的學者,……以呈現臺灣的作家傳述和筆耕的成果,記錄了臺灣歷史軌跡、人民的奮斗、辛酸和喜樂。t

于此,陳秀喜更明確作為一位女性的“臺灣詩人”。由于,“跨越語言一代”是臺灣生長于日治時期的文學作家,所共同歷經的生命經驗與創作歷程,在臺灣文學史上具有其獨特的歷史意義,同為“跨越語一代”作家的葉石濤,也對陳秀喜這樣的歷程感同身受:

陳秀喜女士和我都是走過殖民地時代的艱辛日子活過來的。我們有共同的歷史性記憶,因而思考性、生活態度都有相同之處。秀喜女士同我們一樣,也是從日文轉到中文的過程中備嘗苦楚的一個人。說實在的,秀喜女士的詩,保持著濃厚的日本傳統詩歌的抒情是無可否認的。u

因此,自一九九○年代之后,陳秀喜的研究主軸大抵確立,其重點,仍延續之前的研究成果,大多聚焦在她“女性”(母性)與“本土”之間,此一研究歷程:可從鐘玲在一九八○年代末,對陳秀喜的研究,將她置于“早期女性詩人”、“鄉土詩”的脈絡,直至一九九○年代之后更確立在“臺灣本土” “女性詩人”,此一研究脈絡,更展現陳秀喜生命經歷與作品之間的獨特風格。

三、 女詩人的身分認同與詩作表現

1.為人之母的堅忍與執愛

在陳秀喜的生平與研究資料中,最常被關注的焦點即是“母性”這個議題,從《初產》時,描寫生育時的艱辛與劇痛:“如爆發前的火山/子宮硬要擠出溶巖石/痛苦的極點她必須和子宮合作/忍耐疼痛/忍耐灼熱/忍耐最長的一刻”(《全集》1,頁75),到第一本中文詩集《覆葉》(1971)出版,以“覆葉”為重要意象,象征母親如大樹一般庇護著子女等,顯見此一主題的鮮明性。在陳秀喜重要評論選輯中,評論者對此關注也屢見不鮮,如:陳鴻森《因愛而頑強——評陳秀喜詩集〈覆葉〉》(《笠》47期,1972年2月),李敏勇《覆葉與嫩葉——悼念陳秀喜女士,抒記她的詩》(《笠》162期,1991年4月)、鄭炯明《一個洋溢著母性光輝的詩人》(《笠》162期,1991年4月),甚有學者專章討論,如陳明臺《溫柔的忠告:嫩葉——一個母親講給女兒的故事》(《笠》25期,1968年6月)、李元貞《陳秀喜詩中的母親意象》(收錄《女人詩眼》(臺北:臺北縣立文化中心),1995)等。而作為臺灣早期女性詩人,其詩與中生代的女詩人的書寫,有其不同的角度與觀點,林瑞明曾說:

所謂女性詩人還有世代之分,前行代的阿嬤詩人如陳秀喜、杜潘芳格等人的女性意識與詩意識其實與中生代蓉子、夐虹、林泠、以及新生代江文瑜等人大不相同,詩的創作對阿嬤詩人而言真的就是出口,是父權社會、妻職母職以及選擇權幾乎沒有的時代唯一的出口,所以她們意識到自己是個詩人,能以詩言志、自我發聲這樣的角度與重要性大于要以女性身分發言的急迫性。 v

因此,如何尋找到作為“自我”是凌駕于“女性意識”之上,這也使得他們的作品,在父權社會之中有一種催迫、焦慮之感。是以,有關“母親”的身份與扮演,陳秀喜并非只呈現溫婉、慈愛的情感,而是感到一種憂喜交雜的心境,其詩作《覆葉》與《嫩葉》向來被視為陳秀喜展露親情的佳作,二首可互為參照,揭示“母親”與“兒女”之間情感的質詰,在《嫩葉》一詩標題下,陳秀喜特別標注“一個母親講給兒女的故事”,其用意昭然若揭:

風雨襲來的時候

覆葉會抵擋

星閃爍的夜晚

露會潤濕全身

催眠般的暖和是陽光

折成縐紋睡著

嫩葉知道的 只是這些——

當雨季過后

柚子花香味乘微風而來

嫩葉像初生兒一樣

恐惶栗栗底伸了腰

??!多么奇異的感受

怎不能縮回那安詳的夢境

又伸了背 伸了首

從那覆葉交迭的空間探望

看到了比夢中更美而俏麗的彩虹

嫩葉知道了歡樂 知道自己長大了數倍

更知道了不必折皺紋緊身睡著

然而嫩葉不知道風吹雨打的哀傷

也不知道蕭蕭落葉的悲嘆

只有覆葉才知道 夢痕是何等的可愛

只有覆葉才知道 風雨要來的憂愁(

《陳秀喜全集》1w,3-4頁)

詩中以“覆葉”隱匿了母親的代言,殷切細述“嫩葉”在成長經歷中,外在風雨的侵襲,因為有了“覆葉”的支撐、呵護,使得嫩葉可以安詳地茁壯,然而,嫩葉可曾反思“覆葉”的處境,故詩一開始,描述在風雨之下,“嫩葉”無懼外在侵犯,折成縐紋睡著,甜靜地等待暖和的陽光灑落,殊不知,這樣的結果,乃肇始于“覆葉”全然的護佑始然,但,這樣的心情,覆葉向誰述說呢?感到幸福的“嫩葉”知否?詩行中,淡淡的一句“只是這些——”,欲言又止,或許也不知向何人訴說,于是,所有母親的辛酸、隱忍,皆隱藏在未明說的破折號之中。一直到詩的最后,才道出“只有覆葉才知道 夢痕是何等的可愛/只有覆葉才知道 風雨要來的憂愁”,“只有”二字,似乎逆轉了先前的心情,提升了母愛的可貴,因為“只有”透過母性對子女無私的愛,愿意承受子女的一切,才使生命有了更豐富的經驗,且更具韌性與勇氣,故陳鴻森在評論陳秀喜的詩集時,指出她“因愛而頑強”。

相對于《嫩葉》一詩,表現“覆葉”的犧牲與奉獻,使得“嫩葉”在成長茁壯之前,可以安心無虞,不必過早接受外在現實的挑戰,“覆葉”交迭、織出一個安全的空間,以供“嫩葉”可以從中眺望美麗的彩虹,懷想美麗的未來之夢。當“嫩葉”獨立挺直,“覆葉”則隨著年歲而凋零??v使如此,“覆葉”仍無怨無悔地扛起撫育子女的重責大任,因此,《覆葉》一詩,無疑是對母親無私奉獻的愛,最偉大的頌歌。

系棲在細枝上

沒有武裝的一葉

沒有防備的

全曝于昆蟲饑餓的侵食

任狂風摧殘

也無視于自己的萎弱

緊抓住細枝的一點

成為翠簾遮住炎陽

成為屋頂抵擋風雨

倘若 生命是一株樹

不是為著伸向天庭

只為了脆弱的嫩葉快快茁長

(《全集》1,頁72-73)

此詩純然將“覆葉”的愛,借著各種困境的比喻烘托而出,如“沒有武裝的一葉/沒有防備的/全曝于昆蟲饑餓的侵食”、“任狂風摧殘/也無視于自己的萎弱”,揭示母愛為其子女堅毅、無畏的精神,能夠忍受各種的挑戰與磨煉,顯示女性為母則強的特質,“覆葉”往上生長,讓自己成為翠簾,不是為了榮耀自己,伸向天庭,而只是為了能夠護衛細枝、嫩葉,使之快快茁長,由此,陳秀喜《覆葉》一詩,展示母愛的偉大與無私。

然而,在母親的角色扮演下,陳秀喜也無法逃脫傳統道德觀,不時給予子女愛的鞭策,在女兒追求戀愛自由時,仍叮嚀女兒謹守禮教的約束,以孝順為名,斥責女兒的行為,“你該知道‘逆女的態度/必須由我來教訓”(《全集》1,頁9),最后,仍回到愛之深、責之切的舊思維框架下,訓勉女兒,“以野蠻的行為 鞭打你/當鞭打下的剎那/疼極的心流淚/求神賜助汝 反省覺悟的一念/愛的鞭喚你 重回母親的懷抱哭泣”(《全集》1,頁9),有關親情與自我之間,陳秀喜常陷入兩難之間,彼此相互撞擊、沖突,對自我女性的角色,陳秀喜不惜割裂恬靜、婉約的女性形象,以直陳清晰的方式揭露自我的不堪,捍衛其生存的權利;然而,她在母親的角色扮演下,反而逆反她的女性意識,恪守最舊式的概念,以“道德倫?!苯壖堋皭矍椤迸c“自由”,此說,吳達蕓也曾提出相同的意見:

抬出“母愛如?!钡拇竺弊?,以愛之名鞭打,要已訂婚的女兒孝順,不可逆己,要以愛鞭喚她重回母親的懷抱;覆葉犧牲的愛至此一變而為鞭撻掌控的愛,其間脈絡是如此口吻自然,這儼然是某一種我們也很熟悉的臺灣母親的典型?!娙穗m然能對婚姻制度以及相關的父權宰制提出非常精采的見解及詩作,卻不能見悟感知自己在為母實踐方面的生命盲點。x

因為,陳秀喜內心對“愛情”、“婚姻”的認知與把握,乃來自于對“倫理”、“綱?!钡墓淌?,認為這是家庭幸福的律則,誠如鄭慧如所言:“她不是革命者,沒有顛覆的野心,反而曉得人生是有限的,應該在有限的范圍里周轉,于是把親情倫理做方舟,載她渡過情愛的苦海。而倫理在陳秀喜的詩中地位極高,正因她把愛情和婚姻合一的生活當作至高理想?!眣即便如此,但愛情之神,似乎仍未眷顧她,使她遭逢二次婚變,當她面對外在際遇與內心準則無法榫接時,沖擊力道之大,致使她不時擺蕩在女性與母性的縫隙之間難以密合,同時,深陷在矛盾與掙扎之中,此一書寫則形成她另一個重要的主題。

2.為人之(妻)婦的矛盾與掙扎

陳秀喜曾有兩次失敗的婚姻,第一次結婚是她廿一歲(1942)時,這段婚姻維持了三十六年,在她五十七歲時(1978),斷然結束這段婚姻關系。第二次婚姻,于一九八五年,但卻遇人不淑z,同年即告仳離,最終,陳秀喜并無法如她自己所愿,找到幸福以終的愛情,于是,“詩”成為她另一處可以靠岸的地方,這一心路歷程,點滴心頭,如她自己所述:

人生的舞臺上,我嘗盡苦澀,想來是漫長的日子,卻又是迅速逝去的歲月,我在千變萬化的回渦中滾著,幸甚因為認識詩、熱愛詩,我不得不困而學之,以詩會友,我變成擁有好多的朋友。@7

縱使如此,陳秀喜亦懷抱著對浪漫愛情的憧憬,如在《愛情》一詩,以“青鳥”化為年輕時的愛情象征,而自己則是那等待青鳥降臨的樹枝:

如果 那只鳥飛來樹枝上

樹枝會情愿地承擔

最美好的妝飾

而且希望從此這只鳥沒有翅膀

樹枝心愿變成堅牢的鎖

因為奇異的鳥在樹枝上

比勛章更輝煌

比夕陽懸在樹梢 更確實的存在

樹枝等待一只奇異的鳥

(節引自《全集》1,頁68-69)

相對于蓉子的《青鳥》:“從久遠的年代里/人類就追尋青鳥/青鳥,你在哪里?/青年人說:/青鳥在邱比特的箭簇上。/中年人說:/青鳥伴隨著“瑪門”。/老年人說:/別忘了,青鳥是有著一對/會飛的翅膀啊……”(《青鳥集》,臺北:爾雅出版社,1982,頁1-2)?!扒帏B”在不同的年歲上,有著不同的象征意義,年輕時,它是愛情;中年時,它是錢財;老年時,盡是理想、生命的失落,陳秀喜此詩固著于年輕階段,雖一心期待愛情的到來;但也知曉,愛情并非永遠甜密美好,它是需要付出相對的代價,故詩中以“承擔”、“鎖”直指她亦能見到愛情背面的暗影,在同名詩作《青鳥》中,陳秀喜開門見山,即指出愛情的崎嶇難行,“為著尋找幸福的青鳥/背負著過重/走過崎嶇/翻過一嶺/又出現連峰” (《全集》1,頁165),顯見陳秀喜對情感的理性認知,在浪漫憧憬下,亦了解到現實人生的詰難所在,作為傳統女性形象的空洞能指(empty signifier),陳秀喜并無法在婚姻中得慰藉,一切傳統規范都使她備受煎熬,在傳統的社會結構中,她作為女、母、妻、婦、媳的存在,為了建立家庭秩序,她并沒有自我主體的特質,換言之,她并非獨立存在的個體;并非是與男性相抗衡的“女性”,尤其,女性一旦進入婚姻,與男性的關系轉為“夫婦”之后,“這是父系社會規定的性別角色,而不是生理、自然意義上的兩性指稱,這便是夫婦與男女的重大不同。這對性別角色反復強調的是女性的屈從”@8。然而,陳秀喜為了保全“愛情”,只好求全于婚姻制度下,恪盡一切道德規范,不斷在愛情與自我之間拉扯,這也形成她作品中,極具反思性的文學張力。如《棘鎖》一詩,即道盡這樣的心境:

鮮花是愛的鎖

荊棘是怨的鐵鏈

我膜拜將來的鬼籍

冷落爹娘的乳香

血淚汗水為本份

拼命地努力盡忠于家

捏造著孝媳的花朵

捏造著妻子的花朵

捏造著母者的花朵

插于棘尖

湛著“福祿壽”的微笑

掩飾刺傷的痛楚

不讓他人識破

(節引自《全集》1,頁168-169)

對婚姻她從來都是冷眼看穿其核心,指出其束縛、偽善的要旨,因此,在光鮮亮麗的表象下,實則暗藏無可逃脫的枷鎖,故她使用的修辭,皆是牢籠一般的強烈字眼,在鮮花/荊棘下,對應的意像是鎖/鐵鏈,如同婚姻、家庭將女性死鎖一隅,無所遁逃。為了遵守禮教秩序,獲得“福祿壽”的微笑,多少婦女必須將苦痛深埋在心底,不見天日,整日只能以淚洗面,如《淚和我》:“秋燈下孤單的女人/重數著淚的回憶/為人媳的淚/曾給西湖的水增高/為人妻的淚/曾給蘭潭的水增高”(《全集》2,頁124)。同樣的,《棘鎖》中陳秀喜以平易簡單的技法,排比出孝媳、妻子、母親三者身份的職責,小心謹慎地“捏造”美麗的花朵,只為了死后進入夫家的祖宗牌位,具有身份的“鬼籍”,由此可見,陳秀喜對婚姻將自己捆綁于既定的框限之中,其內在與外在的情感撞擊極大。是以,詩中最后陳秀喜呼喊“天啊 讓強風吹來/請把我的棘鎖打開”。而與《棘鎖》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的作品《灶》,同樣表達出陳秀喜在婚姻中委曲難忍的心情。

灶的肚中

被塞進堅硬的薪木

灶忍受燃燒的苦悶

耐住裂傷的痛苦

灶的悲哀

沒人知曉

人們只是知道

詩句中的炊煙

裊娜美麗——

(節引自《全集》1,頁185-186)

此詩,陳秀喜以“灶”具有兩層意涵,就傳統婦女的職責,料理三餐是天經地義的事,無須辯證。因此,廚房是已婚婦女生命中的重要場域,而“灶”所代表的是傳統家庭結構的象征,非是現代社會的“瓦斯爐”。另外,“灶”也具有有容乃大的象征,不管任何東西塞進灶內,它都默默承擔忍受,如同傳統婦女的處境一般,只能忍氣吞聲地活著,沒有置喙的余地。詩中具體地描繪灶所忍受的情境,“被塞進堅硬的薪木/灶忍受燃燒的苦悶/耐住裂傷的痛苦”,這何嘗不是道出了傳統婦女有口難言的心聲?而透過灶所料理出的一道道佳肴,在陳秀喜的眼中竟只是裊娜美麗的炊煙,更顯露她對婚姻所抱持的虛幻心境。

3.為人之女的懺悔與追思

陳秀喜雖為養女,但自幼受到養父母的疼愛,絲毫不覺得自己對愛有所匱乏,反倒比一般人更感受到親情的撫育。她曾為文感念養母的恩情:

我知道普天下的母親,是一樣的??墒?,我感覺到她付予我的恩慈,勝過我親生的娘。母親無邊的摯愛,愛我的一切,使我也愛上世間的一切,也使我漠視世間一

切的愛。@9

陳秀喜從養母無私的愛,感愛人間的美好,她曾說:養母“對我的撫養,付出高深的恩慈,是極不平凡的。我的生命可說是母親的生命換來”#0,因此,幼時的成長經歷,其實是帶給她一段豐饒的生命體驗。這樣的成長歷程,對自我的認知具有一定的影響,這也使她結束少女時期,嫁為人婦之后,打破原本的完整性,而成為一個破碎的自我時,感到苦痛至極。因此,當她走過婚姻低谷,回首來時之際,對養育自己成人的父母,會備感哀思。如《白色康乃馨》連系著“母親—自己—女兒”,面對女兒對自己的同時,也潛心反省自己對待母親的態度,自己始終不曾對母親說過一句“愛您”,在一正一反的對照下,突顯自己作為女兒與母親的處境,詩最后省思“她雖然心疚 不曾向媽—說過那句話/依舊羨慕別人胸前的紅色康乃馨/在母親節的電視機前流淚/誓于明年要一朵白色康乃馨”,表達對母親的追念。

陳秀喜幾乎是以詩自傳,她坦白真誠的情感,化解了她語言直淺平近的缺失,使她的詩有一份溫良感人的特質。在她《爹!請您讓我重述您的故事——獻給去世的父親》一詩,追述養父的故事時,幾乎是以平鋪直敘如散文的形式為之,但這并沒有使她的詩不可讀、不耐讀,由于詩中情感真摯,反倒翻轉了臺灣詩壇一些奇詭難懂的作品,形成另一種“國民詩”的風格。

每逢祖父的忌辰

您講故事 我聆聽

描繪未曾見過面的祖父

烙印在心上

而您的臉便映現著孝順的少年

(中略)

今年十月三日

您留給我——您的忌日

我站在白菊尸的花環中茫然

始嘗到您流過的淚是

如此的燙頰

如此凄愴

明年十月三日,白菊花開

您的忌辰

我該向子女們講些什么?

(節引自《全集》1,頁42-44)

陳秀喜的詩作擅長以“我”為中心,去對照自己與“父母”、“子女”之間的關系,或許養兒方知父母恩,如此,可以清晰地省思自我的位置與作為。而自她結婚之后,旋即隨丈夫至中國,因而闊別雙親多年,即使養母病逝,也毫不知情,直到排除萬難回臺時,才知養母病逝的噩耗,致使她心中一直抱持愧疚之情,她曾追悔說:“在基隆碼頭揮別,竟成永訣!承母親二十二年的養育之恩,不曾盡過一點孝心,不孝的愧疚,使我終生不能釋懷”#1。在另一首寫給去世母親的詩作中,縱使母親從容地面對自己的死亡,曬著自己的壽衣,一旦面對親人逝世,仍感到悲慟萬分:

母親??!

誰能預感最后的秋天

您卻又在

曬您的純粹的寄托

曬您的余生

曬您的感謝

當我們欣慰十年來您無恙之時

此一光景

無法忍受

我極想奔去

從死的衣裳

把您搶奪回來

突然 您穿著

陽光熟悉的衣裳了

敗北的我

在淚水窒息中

那一件壽衣掠過

又掠過——

(節引自《全集》1,頁56-57)

在陳秀喜對父母的追憶詩作中,皆毫不掩飾內心的哀傷,顯露而直白,如《今年掃墓時》:“想抱住父親痛哭一場/卻觸及到/硬且冷漠的碑石……(中略)/蹲在堇花旁/憂思的紫花??!/咬碎了晨間的露珠/心中反復著:/碑石不是我父親/碑石不是我父親”(節引自《全集》1,頁48-49),這樣近乎哭喊的情感表現,與她感恩養父母的撫育,使她不僅能夠擺脫悲苦的命運,同時,讓她脫離傳統女性受制于家父(兄)的束縛,可以建立較完整的自我,彼此之間息息相關,而“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惋惜,只有以噴發式的直抒胸臆為之。

四、 國族認同的糾葛情懷與詩作表現

結婚后,陳秀喜并沒有在“家庭”、“婦女”的存在空間,獲得生命的滿足感,致使生命留下了縫隙,于是,“文學”的寫作,恰好彌補了現實生活的空缺,找到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因為,“詩人不愿意盲目活著”,詩人應該“意識歷史、時代,甚至國際、人類,以關心執著于自覺的極點,負著時代的使命感”#2而邁向前去,由此可以看出,陳秀喜并不設限自己是一位女性詩人,只固守于“家庭”或“閨秀”的情愛之間,而是能夠具有巾幗不讓須眉的胸懷。這與她長期作為文壇“姑媽”及“笠”詩社的社長,處于傳統父權“家長制”的社會結構,往來大多是男性作家群有關,這樣的身份與職務,使她必須整合她的性別,扮演具政治性的角色,同時,也要將書寫提升到國族的問題,形成自己在女性之外的另一大主題。

陳秀喜這一書寫脈絡,除了個人生命經歷之外,也隨著臺灣主體性的追求與建立,與日俱增,因此,她不僅背負著女性詩人的光環,同時,也代表臺灣本土詩人的要角,作品漸次除去“小我”的女性書寫,轉而提升至“大我”家國的位階,這使她免于僅被列入“閨秀文學”的行列,而殖民經驗的感受與國族的認同,也是她生命實感的一環,于是,陳秀喜走出一般女性閨秀詩人的哀傷小調,轉而拉高聲貝,表現具臺灣歷史意識的作品,呈現多元的女性詩學風貌,如其代表作《臺灣》:

形如搖籃的美麗島

是 母親的另一個

永恒的懷抱

傲骨的祖先們

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搖籃曲的歌詞是

他們再三的叮嚀

稻 香

榕 樹

香 蕉

玉蘭花

飄逸著吸不盡的奶香

海峽的波浪吹來多高

臺風旋來多強烈

切勿忘記誠懇的叮嚀

只要我們的腳步整齊

搖籃是堅固的

搖籃是永恒的

誰不愛戀母親留給我們的搖籃

(《全集》1,116頁)

此詩,一九七三年刊載于《文壇》,一九七六年,梁景峰曾改編成“美麗島”歌詞,由李雙澤譜曲,當時傳唱于校園,還被禁唱過。而這首歌,更成為一九七○年代以后,臺灣民主運動時重要的政治歌曲。另外,李元貞曾專文探討現代女性詩人的國家論述,其中,有關陳秀喜的《臺灣》,李氏云:

在女詩人作品中的國家意象常是樹木、花草、河、搖籃等,與男詩人喜歡以父兄、家譜、地圖、戰士的姿態出現完全不同,……在臺灣元老級女詩人中,已過逝的陳秀喜有一首膾炙人口的《臺灣》一詩,里面用的就是母親與搖籃的意象。#3

換言之,陳秀喜在家/國的論述中,既使是大敘述的書寫,仍有別于男性的論述,選擇女性詩人特有的意象,詩中以母親溫暖、守護轉喻為母土臺灣,意喻臺灣這美麗之島亦是母親之島,這樣的書寫內涵,降低了男性書寫臺灣的悲凄、苦寒,反倒有了另一種溫暖呵護的別調。李元貞更進一步指出:“臺灣男詩人在國家認同盡管不同,但在國土比喻成大地之母的被動性甚至被踐踏性,也就是父權文化下定義母親為犧牲奉獻上,男性詩人的思想頗為一致,只有女詩人能突破這種樊籬,主動賦與母親力量?!?4由此可知,女詩人在國族的寫作上,與男性詩人的差異。

此外,關于身份、國族的認同問題,陳秀喜亦有所著墨,擷取女性貼身的綴飾為意象,風格鮮明獨特,如《耳環》(1973)一詩,以穿耳洞象征民族的戳印,面對異族的統治,自己所認同的祖國是來自母親的證言,以及對文化中國的認同想象。#5

耳環如祖國的手安慰我

撫著我的面頰

使我更神氣闊步

當時 十八歲的我

深信母親的話

耳環就是

中國女孩的憑證

(節引自《全集》1,頁134)

一九七、八○年代,臺灣尚未解嚴,政治氛圍仍在高壓箝制之下,“中國”、“臺灣”的認同問題,具有意識重迭的空間,待政治運動的日趨白熱化,認同的問題才逐漸剝離重迭的區塊,獨自發展成個別處境的認同。但,對女詩人而言,她們對家/國的想象與認同,除了政治意涵之外,她們更從性別與欲望的展現入手,如《我的筆》(1972):

眉毛是畫眉筆的殖民地

雙唇一圈是口紅的地域

我高興我的筆

不畫眉毛也不畫唇

“殖民地”,“地域性”

每一次看到這些字眼

被殖民過的悲愴又復蘇

(節引自《全集》1,頁79-80)

詩中以女性的眼、唇作為殖民的“場域”象征,因為女性借著畫眼線、描口紅,使妝容更加動人,而取悅父權社會下男性,猶如被殖民的臺灣,皆喪失了自我主體性。然而,此詩以眉毛、雙唇作為意象,顯現出與男性詩人,在表現同一主題作品上的差異,更具特色。

五、 結語——重新回歸自我

綜觀陳秀喜及其文學之研究,大抵聚焦在“性別”與“國族”、“本土”的議題中,而她因以“文學”換取愛情及婚姻敗北的安慰,是以,詩成為她生命重要的支撐力量,其詩具有濃厚的自傳性書寫,將她內心的情愫,一一展示在詩作上,使得她的詩,不管在女詩人或本土詩人中,都能樹立出獨特的風格。

而陳秀喜除了作為詩壇永遠的姑媽之外,在其女性詩作中,傳統家庭所扮演的女、妻、婦、母等角色的省思,也都一一入詩,表現女性在傳統與現代之中的糾葛與牽絆,她既固守傳統,同時又追求現代,使她的詩作,更易見到女性在傳統與現代社會的掙扎與矛盾。晚年,陳秀喜已脫卻傳統家庭的束縛,重新回歸自我,如《復活》:“山腰上有一棟老樹/樹梢的葉子都隨風飄去了/蒼老的樹干已灰白”,“自那丟擲下來的重量/我知道老樹也有它的喜悅/我知道復活的歡欣”(節引自《全集》1,頁16-17),顯現她有了另一曾的人生體驗。

作為“笠”長期的社長及“跨越語言一代”詩人,其詩作,必然思索與存在國家認同的問題,此一表現,也令她擺脫了僅拘于“閨秀文學”的寫作,能開拓女性作品的格局與視野。但,與男性詩人不同的是,陳秀喜這類的作品,多以性別與欲望為之,表現此一大敘述的家國意象,她這一主題的詩,表現手法及意象獨到,因而,部分解構了男性詩人此一主題的“剛強”書寫,而有了新的書寫風貌,成為戰后臺灣詩壇獨特的風景之一。

【注釋】

a所謂“跨越語言一代”,系指出生于一九二○年代出生以后,此時,日本殖民教育體制已漸完備,這些人至少接受過日本初等的國民教育,其知識語言以日本語為主,殖民時期亦未曾學習過漢語者,1945年日本戰敗之后,隨即不久,國民政府來臺,大力推行“國語”,其語言必須從日文被迫轉換成中文,因而歷經語言轉換與跨越的艱辛,且度過漫長的幽暗歲月。這些具有共同歷史經驗與面貌者,被稱為“跨越語言一代”。有關“歷史世代”的概念,歷史學者周婉窈指出:“一個歷史世代不是靜止的,他們在時間之流中成長,因此要對他們的集體心態有所掌握,必須像追蹤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一樣,設法了解他們所身處的環境,以及隨著生命的成長,他們和同樣也在變動中的環境間的相互關系?!庇纱?,我們對于身為“跨越語言一代”的陳秀喜理應有更多“個人的”與“集體的”精神掌握。

b陳若曦《詩人陳姑媽》,收入李魁賢編《陳秀喜全集9·追思集》(新竹:新竹市立文化中心,1997), 頁89。(以下引自《陳秀喜全集》資料者,一律簡稱《全集》)。

c李魁賢《懷念臺灣奇女子——詩人陳秀喜》,收入《全集》9,頁153。

d王昶雄《無限凄冷悼秀喜》,收入《全集》9,頁143。

e張彥勛《“姑媽”本色——悼念陳秀喜女士》,《笠》162期,1991年4月。收入《全集》9,頁175-176。

f陳芳明曾于一九八三年四月,于《文學界》第六集,刊登《給秀喜姑媽的一封信》,對陳秀喜表明心中對詩及對鄉土的眷戀??梢?,陳秀喜在年輕一輩的詩人之中受到尊重與喜愛,同時,也展現她親和的力量。

g陳秀喜《姑媽的話》,原載于《臺灣時報》副刊,1989年7月30日,收入于《全集》4,頁114。

h陳秀喜《龍族的沖勁——我對〈龍族詩刊〉的看法與期待》,原載于《笠》49期,1972年6月,收入于《全集》4,頁41。

i追悼陳秀喜的紀念文稿,皆收入在《全集》9“追思集”之中,共有悼詩23首,悼文38篇。

j桓夫《稀有女詩人》,收入《全集》9,頁157。

k陳秀喜第一首中文詩《嫩葉——一個母親講給兒女的故事》,即刊登于《葡萄園》21、22合刊本,1967年7月及10月。

l陳秀喜于《笠》發表的第一次作品為《思春期》、《愛的鞭》,于《笠》20期,1967年8月。

m陳秀喜第一次刊登于《青溪》的作品為《生日禮物》,于《青溪》22期,

1969年4月。

n鐘玲《現代中國繆司——臺灣女詩人作品析論》(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89),頁196-199。

o李元貞《陳秀喜詩中的母親形象》,原載于《新竹風》3期,1991年1月15日。后收入氏著《女人詩眼》(臺北:臺北縣立文化中心,1995),以及李魁賢編《全集》,前揭書,頁210-211。

p陳玉玲《臺灣女性的內在花園——陳秀喜新詩研究》,原載《竹塹文獻》4期1997年7月,頁6-25,收錄氏著《臺灣文學的國度——女性、本土、反殖民論述》(臺北:博陽文化公司,2000),頁35-36。

q江文瑜《我渴望一根火柴——陳秀喜的女性告白詩及其歷史意義》,新竹市立文化中心主辦“陳秀喜作品討會”,1998年11月1日。

r鄭慧如《陳秀喜詩中的倫理與自我》,刊載《竹塹文獻》13期,2002年1月,頁6-37。

s洪淑苓《家·笠園·臺灣——陳秀喜作品中的空間文本與身分認同》,刊載《臺灣詩學學刊》6期,2005年11月,頁39-76。

t陳其南《親近文學、親近臺灣》,收入林瑞明編《國民文選——現代詩卷Ⅰ》(臺北:玉山社,2005),頁2。

u葉石濤《悼秀喜女士》,收入《全集》,頁62。

v林瑞明《國民文選——現代詩卷·導讀》,收入氏編《國民文選——現代詩卷》,前揭書,頁11。

w行文中引陳秀喜詩作,皆引自李魁賢編《陳秀喜全集》(新竹:新竹市立文化中心出版),1997。以下簡稱《全集》。

x吳吳達蕓《跨越語言一代女詩人的臺灣意象——以陳秀喜、杜潘芳格為例》,第二屆臺灣文學學術研討會“詩/歌中的臺灣意象”宣讀論文,臺南:成功大學中文系、臺文系,2000年3月11-12日,頁3-5。

y鄭慧如《陳秀喜詩中的倫理與自我》,《竹塹文獻》13期,2002年1月,頁35。

z有關陳秀喜的第二次婚姻,方溪良在《女詩人與法律》一文,詳細介紹這段甚短的婚姻始末,提到當初因兒子為經濟犯所累,致使財產化為烏有,無力扶養她,才使陳秀喜決心再婚。收入《全集》8,頁68-88。

@7陳秀喜《詩的心》,原刊載《笠》130期,1985年12月。收入《全集》4,頁100-101。

@8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頁9。

@9陳秀喜《養母的摯愛》,收入《全集》4,頁50。

#0陳秀喜《養母的摯愛》,前揭書,頁56。

#1陳秀喜《養母的摯愛》,前揭書,頁55。

#2陳秀喜《詩觀》,收入《全集》4,頁90。

#3李元貞《臺灣現代女詩人作品中的國家論述》,收入氏著《女性詩學——臺灣現代女詩人集體研究1951-2000》(臺北:女書文化,2000),頁33。

#4李元貞《臺灣現代女詩人作品中的國家論述》,前揭文,頁35。

#5關于陳秀喜的認同問題,洪淑苓《家·笠園·臺灣——陳秀喜作品中的空間文本與身分認同》一文,指出同樣的觀點,說:“陳秀喜詩中的國族認同與政治立場也就更加了解,‘顯明的本土性正是她的表現方式,她的‘中國應是透過歷史文化認同而來的,對于實際所生活的土地——臺灣,她的關注其實更多?!薄杜_灣詩學學刊》6期,2005年11月,頁65。因此,一九七○年代,陳秀喜對“中國”與“臺灣”的意識與認同是并存的,隨后,在時局的變化下,轉而以自己生活的時空作為主要的認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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