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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童心的開掘與民族文化的重建——論當代尋根作家與巫文化

2015-11-14 12:21
中國文學研究 2015年4期
關鍵詞:尋根文化

易 瑛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湖南 長沙 410081)

20 世紀30 年代,沈從文明確提出要重造“民族經典”,實現中華民族內部“人與人關系的重造”。他將湘西的巫鬼文化作為文化重建的資源,看重其“人神合一”的神性和原始、野性的生命力,希望藉此實現民族品格的重造。沈從文文化重建的思路,深深影響了韓少功等20 世紀80年代中期涌現的尋根作家。他們延續了沈從文到本土文化資源中去尋根的獨特思考,選擇到民間非規范的巫文化中去發掘有效質素,以重建民族的自我。

一、人與萬物通靈的詩意生存

鄭萬隆曾在小說《我的光》中說:“山里的一切,樹、草、鳥、獸、風、雨、雷電包括石頭都和人一樣,都是有靈性的?!麄儭颊J識你,你們一定得把‘他們’當親人一樣看待?!边@里表現的正是巫文化傳統影響下保存下來的人與自然通靈的原始思維方式。原始人將自然神化,有靈魂、充滿生機和活力的自然是人類崇拜敬畏的對象。人類通過祈求神靈的保護、聆聽神的聲音,達到與自然神的溝通與親近。

在現代社會中,只有兒童的思維特點與人類童年時代的原始思維方式比較接近。因為兒童思維中主體和客體的關系是混沌的、互滲的。在兒童眼中,萬物皆有靈性,自然具有人的喜怒哀樂。這樣,人不是征服自然、凌駕于自然之上的權威,而是自然中的一個存在物,與自然處于平等的地位。尋根小說中,出現了一系列擁有神秘的原始思維方式的孩子形象,如莫言《透明的紅蘿卜》、《鐵孩》中的黑孩、鐵孩,蔡測?!豆爬铩睦铩分械男∧泻⒐?,賈平凹《高老莊》中的石頭,他們性格孤僻,行動怪異,沉默寡言,甚至完全放棄語言,拒絕文明,遠離成人世界。但是他們卻和自然完全融為一體,具有超自然的直覺和對自然神秘的感知能力。這使他們能掙脫成人世界的壓抑,在奇幻的夢境和對自然的幻想中復活古老的人類集體記憶,實現內心高度的精神自由和通靈的詩意存在。

《透明的紅蘿卜》中的黑孩光背赤足,頭發根根豎起,像刺猬的硬毛。在菊子姑娘的眼里,“黑孩兒像個小精靈一樣活動著,雪亮的燈光照著他赤裸的身體,像涂了一層釉彩?!彼⒉皇菃“?,但他從來不說一句話,拒絕和人類世界交流,但對自然卻具有超常的感知力,他所擁有的快樂和微笑都來自于自然界“河上神奇的氣體”、“沉甸甸的迷霧”、“黃麻葉片”、“紅蘿卜”等帶給他的想象。小說結尾,他一絲不掛鉆進了黃麻地,像一條魚兒一樣游進了大海。自然是黑孩棲居的家園,自然界有靈性的萬物在他眼前幻化出一個明亮溫馨的童話世界,給這一長在“文革”時期物質和精神雙重貧困的農村,活在無愛的人類世界里的孩子帶來超越苦難生活的樂趣。

和莫言筆下的黑孩一樣,蔡測?!豆爬铩睦铩分械男∧泻⒐彩浅錆M野性的自然之子。果果是一個美麗的“落洞女人”和一個過路的草藥匠所生。他是“一株生在野地里的向日葵”,在自然的懷抱中孕育、長大。自生下來果果就“渾身一絲不掛,皮膚黑而光滑。他像一只黑水獺,很機靈的樣子”,“走路貓一般地又輕又快”。已經十一二歲的果果拒絕讀書,拒絕穿衣服,他說:“野狗子不穿衣服!樹也不穿衣服,草也不穿衣服!石頭也不穿衣服!”他不喜歡人類不自由、處處受束縛的群居社會生活,他選擇和喜鵲一樣常年居住在一棵一千多年的老柏樹上,練就了快速爬上高樹的超人本領。最終,他和興伯從醫院中逃跑,離開了逐漸現代化、功利化、世俗化的陰河寨,不知走向何方。

《高老莊》中的石頭和《透明的紅蘿卜》中的黑孩一樣,沉默怪僻,幾乎不與人說話。石頭四歲上不會說話,會說話了又不愿意說。但是他能聽懂蝴蝶的話,能用口哨驅策蝴蝶。他成天埋頭畫畫,畫出的畫有預測吉兇的神秘。身患小兒麻痹、看似愚鈍的石頭,卻能與世間萬物達到天人感應,和天地山林心性相通。

尋根小說里,還有一類人物能與自然相融合,她們就是能通鬼神、擔當溝通人類世界和鬼神世界中介的女巫師。這些女巫師美麗風流,深居簡出,形跡詭秘。她們往往具有超越常人的某種才能,通身籠罩著神秘的氣息。

首先,這些女巫不是被丑化了的裝神弄鬼、瘋瘋癲癲的神婆形象。尋根作家把女人的美麗、性感、靈巧、聰慧等人性的美質賦予給這些巫女們。葉蔚林《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里的十八仙姑是個寡婦,住在極整齊、干凈的白色小屋內。她會祈禱、念咒,靈魂可以出竅,走入幽冥之界讓鬼神附體。蔡測?!洞碾E落》里善貞娘娘光潔如玉,美麗無比。她一生都沒有結婚,每天在茅屋里繡花,“繡出日月星辰,花卉鳥獸,山石流水,繡得燦爛,繡得活鮮”。她的茅屋彌漫著花的香味,蜜蜂和蝴蝶在她的茅屋周圍飛來飛去,姑娘們都喜歡到她那兒去。她還會跳巫舞,“先跳茅谷斯舞,跳那播種生命的神,接著跳舍巴日,跳這繁殖生命的神”。張煒《古船》中的寡婦張王氏已經六十多歲了,然而在為調查組準備酒席時,“她的臉上、脖頸,再無一絲灰氣,肉色鮮亮,楚楚動人”。張王氏精于樂舞、祭祀、占卜、巫醫術等各種巫技,會看相,會做道場,會看風水,會做醬油和面醬,會土法釀酒,會烹調,會醫術,懂養生之道。韓少功的《馬橋詞典》中鹽早的老祖娘是一位蠱婆,她“慈眉善目”,“并無人們傳說的惡毒氣象,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高行健《靈山》中的巫婆朱花婆妖嬈又善良,充滿女性的魅力和誘惑。這些女巫們是人,也是巫文化催生出的精靈。

其次,她們能通曉自然宇宙的不可言說的奧秘,勘探到人性的隱秘之處,并以她們超人的才干和智慧化解深重的苦難,驅除無法躲避的災難,給暗淡無光甚至令人絕望的人世帶來詩意的想象、心靈的滿足和對美好世界的憧憬。

張煒1986 年在濟南舉行的《古船》討論會上說:“我覺得伴隨著這種神秘而美好的粉絲工業的,就應該有一個算命的女人?!睆埻跏暇统袚诉@一角色。她是齊魯文化中巫文化的人格化代表。張王氏有先知先覺的能力,她預知老隋家走向敗落的命運。在她為隋迎之看相后,隋迎之整整一天都語無倫次,心神不寧,后來做出了將家族世代經營的粉絲工廠無償交出去的重大決定,從而幸運逃過了土改被批斗的劫難。張王氏主持和參與的幾次喪葬儀式都是對全鎮人情感的一次洗禮,以儀式的神秘和肅穆,喚起了全鎮人對生命的尊重。她目光銳利,能看到鎮長趙炳腹內藏有長蛇,精心為他做各種養生保健的方術。張王氏既是古老的洼貍鎮人對巫鬼的信仰孕育出的多才多藝的神秘巫婆,同時她又給閉塞、守舊的洼貍鎮帶來了處世不驚的從容和鮮活強健的生命氣息。

蔡測?!洞碾E落》中的善貞娘娘是個熱心腸人,她給字牛寨人帶來了生活的快樂和美麗的憧憬。字牛寨貧瘠、閉塞、落后,然而善貞娘娘的存在讓寨里的姑娘們忘記了生活的苦難和折磨。她生活的茅屋充滿芬香,蜜蜂一年四季都在周圍飛來飛去。她繡出的花帶,不僅好看,而且有神奇的魔力,那織花的腰帶能招來如意的男人,不育的女人系上還可以受孕。當她跳起了古老的巫舞,能感染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一起跟著跳起來,全寨人都沉浸于欲望張揚的激情和節日的狂歡之中。

能和自然萬物自由往來的孩子們和巫女們,生活在有靈性的大自然之中,自身也擁有自然賦予的靈氣和神秘。這種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詩意的生存圖景,是人凌駕于自然之上、征服自然、張揚理性的現代人所無法得到的?,F代科學祛除了自然的神圣性和神秘性,人類的理性無限膨脹,然而,“當理性獲得全勝時,奪取世界舞臺的卻是純粹的非理性(力量只想要自己的意愿),因為不再有任何可以被共同接受的價值體系可以成為它的障礙”。人類破壞了自然,卻失去了家園,出現了自我的分裂,從此陷入心靈的漂泊無依和精神的焦慮之中。而巫文化中人與自然保持同等的地位,兩者融為一體,既讓自然的神秘得到尊重,也使人性中的詩意和神性得以保存。

二、巫術儀式中彰顯的堅韌的生存意志

人與自然和諧交融是人類擬構的理想化生存圖景。實際上,自然并不總是適宜人類居住的和諧、寧靜、充滿詩情畫意的桃花源世界,相反,它往往是閉塞、古老、蒼涼、幽暗讓人感到神秘莫測、甚至恐怖的自然。韓少功的《歸去來》、《爸爸爸》、《史遺三錄》等作品里的湘西世界與世隔絕、神秘怪誕。村寨充滿了蛇蟲瘴瘧,山上石壁猙獰,大嶺深坑,常年濃霧彌漫。鄭義的《老井》、《遠村》展現出太行山區惡劣的自然條件。這里旱魔肆虐,人與狼、人與狐爭水喝。鄭萬隆的《異鄉異聞》系列小說中的東北地廣人稀、晝短夜長,茫茫的林海雪原,奔騰不息的大江大河,天崩地裂的倒開江,濕漉漉的彌天大霧,寂靜、神秘的大山,盡顯自然的原始、粗獷。而烏熱爾圖描寫的大興安嶺森林,無論是積雪的山峰,大霧彌漫的森林,還是墜著露珠的早晨,燃燒著琥珀色篝火的夜晚,都充滿了原始、靜穆之風。

置身于原始、偏僻、變幻不定、處處充滿無法預料的兇險、災難的嚴酷的大自然中,人們往往會產生不自覺的驚恐。人們相信自然背后存在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支配著人的一切,對自然萬物充滿敬畏,同時希望借助于“巫術禮儀”來影響、強迫甚至控制自然。這種看似“迷信”、“愚昧”的巫術活動,正體現了人類以主動的方式建構人與自然神的關系,“人的巫術活動倒成了‘神明’出現的前提?!瘛拇嬖谂c人的活動不可分,‘神’沒有獨立自足的超驗或超驗性質?!?。這正是在生存的困厄中與自然積極抗爭的人的主動精神的體現。

鄭義、陳忠實等作家書寫了人們在嚴酷惡劣的自然環境中生存的艱難和執著。面對貧瘠的土地,無法預料的天災,人們并沒有臣服于自然災難的肆虐之下,而是相信通過種種巫術儀式,能獲得人與神力的結合,從而依靠一種遠遠超越人間力量的神的力量,來戰勝疾病和自然災害。在祈禱神靈的過程中,人們往往以舞娛神,以犧牲祭神,以肉體的自虐和痛苦獲取神的憐憫,從而擊退災難,贏得豐收。盡管人對自然神充滿了崇拜和敬畏,但人正是在與自然的相互依存中,獲得一種超常的生命力量。正如賈平凹《高老莊》中圪塔廟的碑石上所刻的文字:“蓋聞‘人以神靈,神以人顯’,人無神不靈,神無人不顯。是神與人互相為捍衛者也?!彼莱隽酥袊耖g巫鬼信仰根深蒂固、綿延不絕的根本原因。

鄭義《老井》中,地處蒼茫、貧瘠的太行山深處的老井村的人們,祖祖輩輩都在缺水的苦痛中煎熬,千百年來都無法改變在貧窮中度日的狀況?!袄蹟嘌?,渴死牛,有女不嫁老井溝”,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缺水。大旱之年,老井村人采取了偷龍王、請神水、跪香等巫術儀式求雨,希望能感動龍神降下甘霖?!吧破怼辈怀?,老井村人采取了“惡祈”。孫石匠自甘充當受罪受罰的“罪人”。他全身赤裸,頭和肩頸綁著鋒利的刀枷,“刀刃已在頭上砍出道道血痕”。孫石匠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虔誠地傷殘自己的身體,血流不止但仍然微笑著向鄉親們點頭示意,勇敢地踏上了祈雨長途。祈雨的儀式,讓他獲得了一種半人半神的感覺,一股獻身成仁的英雄豪氣。他血流滿面艱難地走到了終點,最終悲壯地死在了赤龍洞口。在孫石匠惡祈失敗后,他的大兒子孫萬水要兩位兄弟用門板將有病在身的他抬進龍王廟。他將黑龍爺綁起來暴曬,手執鍘刀逼龍王就范,終于為老井村祈來了一場大雨。在雨中他發誓不打出井,誓不為人。

陳忠實《白鹿原》中,描寫了白鹿村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旱災,族長白嘉軒帶領白鹿村的村民來到關帝廟祈雨的悲壯場面。全村十二歲以上的男人全部跪伏在大太陽下,有的頭戴柳條雨帽身披蓑衣,有的赤裸著膀子。白嘉軒忍受著巨大的肉體痛苦,手抓剛出爐火的鐵鏵,讓在爐中燒得紅亮亮鋼釬從左腮穿過右腮,成為了擔負與龍王通靈祈雨的馬角。當眾人抬著白嘉軒前往黑龍潭取水,“所過村莊,鳴炮接應,敲鑼打鼓以壯聲威,騰起威武悲壯的氣勢?!焙邶執兜貏蓦U要,白嘉軒以極大的毅力一步一拜一個長揖一個響頭,一直磕進了懸崖上的鐵廟,從潭中取出水,回到關帝廟敬獻于關老爺面前后,自己撲倒在地不省人事。正是這種強大的生命意志,使白嘉軒能帶領白鹿村人從容度過白狼侵擾、旱災、饑饉、匪患等天災人禍,使白鹿村的“仁義”之風在風雨飄搖、動蕩不安的20 世紀上半葉仍然艱難地維持下來。

鄭義、陳忠實描寫的這兩幅祈雨圖,未見啟蒙者理性的審視和鮮明的文化批判,反而彰顯了人在嚴酷的自然環境中,堅忍生存下來的強大的性格力量。人履行個體責任、承擔痛苦的勇敢、堅毅,人通過祈禱、樂舞、敬獻、自虐等方式與神意溝通的虔誠、執著,在尋根作家看來,這正是我們的民族之魂,是在歷史和現實的內在聯系中不斷發展和豐富著的民族性格,它在愚昧與惰性之中,雜糅著令人嘆服的犧牲與勇武。

對超乎尋常的原始生命力的禮贊,也成為了莫言、鄭萬隆、李杭育等尋根作家小說創作的主題。莫言20 世紀80年代中期發表的“紅高粱系列小說”通過對原始直覺力和“酒神”精神的贊揚,去召喚強大的原始生命強力以對抗現代文明中人種的異化。在2001 年創作的《檀香刑》中,莫言繼續開掘民間邊緣文化,生動地展示了“貓腔”這種根源于民間儺文化的民間戲劇所孕育的民情、民性和民魂。高密東北鄉鄉民之所以能與在山東修建膠濟鐵路的德國人抗爭,敢于與鎮壓山東義和團運動的袁世凱對抗,是因為他們要維護他們的民間信仰。在廣場上為大眾演出的“貓腔”喚起了他們生命的活力和血性的張揚;鄭萬隆的“異鄉異聞系列小說”描寫了在天寒地凍的荒山野嶺中人的生命力量的強大,他們為了生存的尊嚴,不在乎個人得失和生死;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小說”讓最后一個漁佬兒、船佬兒、弄潮兒堅守著古老的生活方式,直接和大自然搏斗,顯示了他們的勇氣、膽量、堅定與自由。尋根作家對于人類在自然中生存的生命意志的肯定,正是建立在他們對現代文明導致了人的異化、生命力的萎縮、僵化的文化悲劇的現代性反思上。他們對民間邊緣文化中野性生命的崇揚,對原始文化遺存的價值的挖掘,實現了對“五四”以來啟蒙話語的反撥。

三、對宇宙與生命之謎的叩問

文化人類學的研究表明,原始人對世界的認知能力的局限,使他們覺得自己置身于神秘之中,對外在的客觀世界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既親近又疏遠。認知客觀外界時,他們往往在人與鬼神、人與自然之間建立奇特的聯系,物我不分,人神互滲。這使得自然的主體性、神秘性、不確定性得以保存。與此同時,人類尊重自然的同時,也沒有放棄自身的主體性。人類對自然宇宙的神秘、人類生存之謎的探索一直沒有停止。春秋戰國時期,屈原受巫風彌漫的楚國文化的影響,他在《離騷》、《山鬼》等作品中讓主人公上天入地、人與神游、人鬼相通。楚人崇神信鬼的神秘,也激發了他對宇宙的奧秘和人類生存之謎的求索。在《天問》中,面對空闊而神秘的宇宙,屈原提出了多個問題,來探究自然和人生的神秘所在。

“神秘”來自于自然的不確定性、偶然性,也來自于人的理性的局限性?!艾F實中有理性肯定穿不透的地方,在理性不出場,或出不了場的地方,即是神秘和魔幻的所在?!睂硇缘木窒扌缘恼J同,對自然神秘性的尊重,對小說精神自由的追求,使韓少功、賈平凹等尋根作家在“神秘”中開掘生活的多樣性和生命的豐富性,表達他們對人生意義的執著叩問,對人生價值的深入探尋。

韓少功《鞋癖》中,父親亡靈不斷顯跡在父親曾坐過的藤椅、使用過的藍花釉瓷碗和公共衛生間的墻壁上——藤椅會無端發出聲響,藍花釉瓷碗一天突然無端破裂,公共衛生間墻上的水漬,形狀竟然完全是父親正面的剪影。母親愛鞋成癖,她買了很多雙鞋,還總是催促子女給她買鞋,她奇特的鞋癖似乎與當地幾百年前被砍斷雙足的六百余冤魂有神秘的聯系。對于這一切“我”無法以理性解釋清楚,只能慨嘆“人真是最說不清楚的”?!稓w去來》一開篇就提出不可解釋的“陌生的熟悉”的現象:“很多人說過,他們有時第一次到某個地方,卻覺得那地方很熟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薄拔摇钡谝淮芜M入陌生而熟悉的山寨,卻被村民當成他們熟悉的曾下放到此地的知青“馬眼睛”?!包S治先”與“馬眼鏡”之間難分難解,似是而非。在寧靜、幽暗、陌生而神秘的有原始巫鬼之風的鄉村文化氛圍中,黃治先作為文化外來者其主體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他在廣闊而深邃的背景中開始了對自我存在的反思。傳統觀念中確定無疑、貌似崇高的人的生命本質觀被消解,從人類生命的起點來看,充滿了無數的不確定性因素和無可把握的偶然性。這種置身于無垠的宇宙和悠遠的歷史之中,對宇宙與人生的浩嘆和冥思,在韓少功的《誘惑》、《北門口預言》、《女女女》、《馬橋詞典》等小說中都存在。

賈平凹作為生活在商洛山區多年的原著居民,從小聽著神鬼的故事長大,深受有原始巫風的商州文化的影響。與韓少功對鄉村的巫鬼文化仍然保持著一份知識分子理性的清醒和文化外來者的審視不一樣,賈平凹本人相信巫術鬼神、陰陽八卦、測字扶覘、易經佛禪等神秘文化現象。他曾說:“在我的體驗中,這個世界上肯定是存在著一些神秘的東西,這恐怕有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原因,我感到莫名其妙,感到一種恐懼?!痹谫Z平凹筆下,巫師具有料事如神、未卜先知的超凡脫俗的能力?!洱埦盹L》里,趙陰陽通陰陽五行之術,會觀天象,預測吉兇。趙陰陽臨死前,始終不肯咽氣,一定要等來村里的禿女,讓她親眼看到自己的陪葬物。四十年后,禿女結婚生了兩個兒子均以盜墓為生。當他們要挖趙陰陽的墓時,禿女說出了四十年前的往事,驚嘆趙陰陽料事如神?!栋T家溝》中,會仰觀天象、俯察地理、畫符念咒的牛過秤的爹,預見自己死后幾十年會有人盜墓,他在自己頭上放了一塊寫有“X 年X 月X 日夜盜我墓者亡”的白絹,結果盜墓者當場嚇死。生活在彌漫著神秘莫測的文化氛圍的商州,人與自然之間建立了物我互滲的神秘關聯。事物常常不受自然規律的理性支配,而是受到某種超自然、不可知的力量的控制。

尋根作家對自然的神秘性、命運的偶然性的肯定,改變了現代人對自身的傳統認識,瓦解了崇尚科學理性的時代里,人類對宇宙和生命的盲目自信,引發了人對宇宙和生命奧秘的探索。

總之,尋根作家自覺調整了知識分子與民間、中心文化與邊緣文化、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關系,擺脫了啟蒙者的優越心理,掙脫了政治意識形態的束縛,立足于文學創作實踐來探討文化的認識和重建問題,試圖從民間文化中至今保留下來的巫鬼信仰、宗教儀式、生活習俗中發掘有效質素,以再造民族品格。尋根作家對散落民間的傳統文化資源的重新審視,使巫文化這一長期被忽視、被壓抑、被遮蔽的文化,開始以民族文化的構成部分出現在20 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當代文化格局之中,這與20 世紀30 年代以沈從文為代表的京派作家在城鄉二元格局中對民間文化資源的發掘非常相似,其影響極其深遠。

〔1〕沈從文.長河·題記〔A〕.沈從文全集(第10 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張煒.古船·代后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3〕〔捷〕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唐曉渡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

〔4〕李澤厚.歷史本體論 己卯五說〔M〕.北京:三聯書店,2008.

〔5〕郭春林.在批判的困境中選擇——賈平凹文化批判的視點分析〔J〕.當代作家評論,1999(2).

〔6〕賈平凹,謝有順.賈平凹謝有順對話錄〔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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