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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文學的傲慢和想當然

2015-11-14 15:39徐則臣
鐘山 2015年1期
關鍵詞:純文學慣性眼光

徐則臣

今天我們要談的是“文學:我們的主張”。這是個好議題,至少有這么兩層意思:1、文學是我們的主張。對寫作者來說,文學的確是我們面對生活的最重要的主張。2、面對文學,我們要有自己的主張。這也沒問題,沒主張我們如何寫作?

但問題往往就出在貌似沒問題之處。面對文學,我們真有自己的主張嗎?我們有自己的真主張嗎?

去年我參加過一個研討會。北師大國際寫作中心聘請了一位美國的年輕作家來駐校寫作,舉行了一個入駐儀式暨“怎樣認識和講述中國故事”的小型研討會。所以設置這一議題,是因為該美國年輕作家也寫過中國故事:一個外國作家認識和講述中國,另加上幾位受邀與會的中國作家,認識和講述中國時有何不同?不同視野中的不同景觀,以此來辨析更真實的中國。這是主辦方的初衷。這個題目讓我悚然一驚,有當頭棒喝之感。照理說,對于一個中國作家,認識和講述中國乃題中應有之義:生在中國,長在中國,中國是我們的根本處境和日常生活,認識和講述中國故事還需要特別提醒么?恰恰就需要特別提醒。我突然對自己、也對很多作家的寫作產生了懷疑,我們真的認識和講述了中國嗎?我們真的在認識和講述中國嗎?我們的確通過寫作逼近了真實的自己和真實的中國嗎?至少我個人不敢理直氣壯地說YES。

這并非一件與生俱來、理所當然、不證自明、水到渠成的事。我們有可能活在自我之外,我們有可能生活在某種“非中國”的虛假的生活中。換句話說,我們可能生活在某種自以為是的幻覺里。生活中南轅北轍的例子比比皆是:你以為你正朝著西方走,其實你離日出越來越近;你以為你正對著某個本質深度掘進,你可能正在假象的泥淖里撒歡打滾。事情經常會起新變化,我們有可能都不是我們自己。

——此非危言聳聽。一個寫作者,往往以為自己有能力深入地勘探出世道人心,當然包括有效的自我發現和表達。但事實上,你可能在用別人的眼光、別人的方式看待這個世界,你可能正操著別人的嗓音在說話,而你卻不自知。你可能一直生活在別人的陰影里,在別人的慣性中寫作。

某年,一個朋友熱情地向我推薦一個“80后”年輕作家的作品,理由當然是寫得好。的確寫得好,成熟,無懈可擊,但我看來看去看見的都是一個“50后”的父輩祖父輩的老作家的手筆。假如遮住作者名姓,我肯定會告訴你,這位老作家的小說寫得好。實在太“50后”了,“50后”的看待世界的眼光,“50后”的價值觀,“50后”的進入文學的方式,“50后”的修辭。我絲毫沒有非議前輩作家的意思,我想說的只是,我看見了一個年輕的“80后”作家正在用“50后”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和文學,我聽見該“80后”作家發出了蒼老的假聲。該作家用假嗓子說話不以為杵,反倒很是傲嬌,以為那就是自己的真聲音。我當然明白文學有著永恒、通約的那部分價值,我當然也明白一個“80后”作家有可能在很多問題上與一個“50后”作家的觀點不謀而合,但我依然希望看到一個屬于“80后”自己的目光和世界觀,我依然渴望聽到一個“80后”的年輕的聲音,哪怕繞了個曲折的大圈子最后殊途同歸。你的獨特性,你自己,是你區別于別人、確立和成就自我的前提。你要在你的向度上寫作,而不是在別人的慣性里寫作。齊白石告誡學畫者: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如果一代代后來者都長得跟前輩一模一樣,一代代年輕作家都寫得跟上一代不分彼此,那我們存在的意義何在?有前輩和他們的寫作就夠了,我們大可以干點別的了。

假如說擺脫別人的寫作慣性、找到自我真實的聲音還不算太難,那么,從自我的寫作慣性里逃離出來可能就不那么容易了。你更容易不自知。做了十年編輯,見到過太多寫作經年的老作家,他們深為自己二十年三十年不能上《人民文學》不平和不解。二三十年了,就一點進步都沒有?很有可能。這么說有點殘酷,但卻是事實。不是你一直在寫就會有進步。如果僅僅把寫作當成一個體力活兒,僅僅把作家看作是一個寫作數量的積累,筆耕不輟半個世紀也可能還在原地踏步。衡量寫作的標準是位移,不是距離。我看過一些作家當下的作品和二三十年前的作品,我只能說,在他們的筆下,浩瀚的二三十年光陰仿佛不曾流逝,他們還停留在他們的第一部作品上,他們還在自己過去的那個身體內辛勤跋涉。二三十年來,他們在用同一種眼光看世界,用同一種音質、音色和音頻在說話,他們在不停地用同一種方式重寫同一部作品。他們不知道他們一直在自己的慣性里寫作。

寫作必須一次次脫胎換骨般艱難地努力。想當然地單純依靠“寫、寫、寫”這個勤勞的姿態來求取藝術上的提升,只能是想當然。

所謂的純文學往往懷抱此類的想當然而不自知。天然地以為自己在做一件關乎世道人心、關乎藝術與人生、關乎修齊治平的大事業,天然地以為因其正大莊嚴,便必有進步。因為我從事的是純文學,所以我的就必有價值。這幾乎也成了純文學最大的傲慢:瞧不上通俗文學,似乎人家不管如何努力,因為“出身不好”,于藝術、于社會人生便天然地裨益淺薄。我只能說,這是相當淺薄的看法。

這些年因為工作和交往的關系,接觸了一些暢銷書作家,包括一些網絡作家。他們中的很多人比所謂的純文學領域內的作家更讓我心生敬意,他們比我們更敬業。你可以認為他們取悅讀者和市場,但你必須承認他們勤勉進取的敬業精神。他們對市場和讀者需求的研究和把握之精細與準確,以及由此對寫作策略調整之迅疾,是我們這些純文學的“大老爺”們根本做不到的。也許你會說,非不能也,是不為也,我不取悅;我基本可以斷定這是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你可能真的不屑為五斗米折腰,但為了文學和自己文學的廣大,你在藝術上下過暢銷書、通俗文學作家們那樣的功夫嗎?你取悅藝術嗎?我確信,但凡純文學作家有暢銷和通俗文學作家們一半的精進,我們所謂的純文學的面目肯定比現在要好看好幾倍。我們更多人是躺在“純”字的美好感覺和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上碌碌無為,我們頑固地堅守自己的純文學的傲慢,然后想當然地以為我們就該如何如何,好像手持“純”字的尚方寶劍,一切都將、必將滾滾而來。

所以,談“文學:我們的主張”,我們也許首先得解決“主張”之前的問題。

我用這烏鴉一樣的聲音,希望能與各位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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