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讓我挫敗……
——評美劇《奧麗芙·基特里奇》

錢邦媛

這個世界讓我挫敗……
——評美劇《奧麗芙·基特里奇》

錢邦媛

2009年，美國女作家伊麗莎白·斯特勞特憑借其第三部作品《奧麗芙·基特里奇》（Olive Kitteridge），榮獲普利策小說獎。2014年，HBO推出由此改編的同名4集電視迷你劇，成為當年艾美獎的最大贏家，在限定劇和電視電影類節目中，獲得最佳劇集、最佳編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男配角等六個獎項。

原著《奧麗芙·基特里奇》由13個獨立成篇又相互關聯的短篇小說構成，電視版選取的是其中4個章節，分別是《藥店》《漲潮》《殊途》《安檢》。與小說不同的是，電視劇中奧麗芙·基特里奇的主線設置清晰明顯，主要以她后半生的人生軌跡，勾勒出美國緬因州海邊克羅斯比小鎮上的人們平凡又耐人尋味的生活。

4個章節的電視劇如四重奏的室內樂小品，沒有交響樂的波瀾壯闊，只是順其自然地展現生活中的片斷。該劇既沒有驚心動魄的情節，也不具備高潮起伏的戲劇性，無非是那些一地雞毛的瑣碎、生老病死的常態。即便如此，劇中還是有些令人回味之處，比如那些無異于常人的非典型人物，以及女主角與眾不同的典型性格。

一、女主人公特立獨行的性格

劇中女主角奧麗芙·基特里奇是鎮上一位數學老師，她的丈夫亨利·基特里奇是位謹小慎微、友善體貼的藥劑師，是鎮上公認的“好好先生”，他們有個正值青春期的兒子克里斯。奧麗芙出場時40出頭，是一位骨骼粗大、不茍言笑、滿臉風霜的中年女性。一開場我們就能領略到她的與眾不同：丈夫在情人節為她精心準備的花束和卡片，被她丟入垃圾簍，因為“我已看過了，沒地方放”。對丈夫偶爾的溫情表白，總是毫不留情地打斷：“夠了，亨利，這讓我肉麻?！币虼嗽诤嗬磥?，奧麗芙是一個情緒無常、性格強勢的妻子，充滿絕望主婦式的暴躁。兒子眼中的奧麗芙，也與慈母形象相去甚遠?？死锼沟某砷L過程，一直伴隨著奧麗芙的敲打磨礪，時不時嘲諷他可能成為笨蛋，指責他因為一兩句刻薄話而受傷是膽小鬼、懦夫?？死锼钩赡暌院?，仍然挖苦他把童年陰影當作逃避人生失敗的借口，以至于30多歲已經是足科醫生的兒子哭訴著爆發“我的心理醫生說我現在的抑郁就是因為小時候總被你刻薄地訓斥”，“我不想活在對你的恐懼中”。母子間的緊張關系可見一斑。

作為妻子和母親，奧麗芙對丈夫不冷不熱，對兒子嚴厲苛刻，對外人更是冷嘲熱諷，即使談及逝去之人也絕不口下留情。亨利對藥店女助手的突然死亡感到難過，奧麗芙可不認為“逝者為大”，“誰也受不了這個老太婆。何必裝腔作勢悼念一個誰也不喜歡的人呢？”接著又譏諷新來的女店員丹尼斯“看上去像只老鼠”。即使在兒子的婚禮上，對花童也沒有好言好語：“我就是老巫婆，再不走就把你吃掉?！狈N種近乎冷酷的言語，勾繪出奧麗芙鮮明的性格特點：刻薄、冷漠、無情，拒絕一切所謂約定俗成的客套。這些特征既是奧麗芙的攻擊武器，也是她的防御手段。在探望兒子的飛行途中，她直言“我要看風景了”，生硬地拒絕鄰座婦女與她寒暄的意圖。丈夫中風后，鎮上鄰里前來安慰,說自己女兒學的是社工，很愿意和奧麗芙談談。奧麗芙的回答是：“我記得我班上的學生安德里亞，她數學不是很靈光，很高興她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比徊活櫇M臉尷尬的這位昔日學生家長的感受。

如果僅僅是刻薄，奧麗芙的性格夠不上豐滿，女主人公身上還有一種與刻薄不相上下的能力。比如她似乎預料到兒子婚姻的破裂，對前兒媳的評價是：“她是個投機分子，她覺得她值得更好的?！笨赐陝∏?，我想觀眾會嘆服奧麗芙的洞察力。再如，店員丹尼斯的丈夫意外身亡后，丈夫亨利竭盡所能安慰、照料她，奧麗芙早已覺察到丈夫對丹尼斯那種“欲罷不能的病態依戀”，她調侃道：“‘寡婦安慰家’，她（丹尼絲）怎么樣了？”亨利答：“還在辛苦掙扎?！眾W麗芙沒有繼續調侃，更像是自言自語：“誰又不是呢?！笔茄?，誰又不是呢？面對“這操蛋的生活”，誰沒有自己的掙扎？即便在外人眼中看來強勢獨立的奧麗芙，也掙扎在童年的陰影和中年的婚姻危機中。

呈現在觀眾面前的奧麗芙確實是個刻薄、冷漠甚至有點殘酷的女人。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理解的話，她不過是一位具有與眾不同的心智結構和情感反應機制的女人，雖然言語刻薄卻一針見血，冷酷無情卻異常真實。前者是因為她看待世事人情有著直抵本質的透徹，后者則是她認清到人生的孤獨與現實的難堪。奧麗芙顯然不是一個可愛的人物，但是她可信且真實。

二、接踵而至的死亡

如果說小說《奧麗芙·基特里奇》籠罩在悲傷的氛圍中，那么電視劇更是放大了這種底色，劇中的每個人都不快樂，每個人多少有點心理疾病，自殺、意外死亡的事件總是不期而至。先有藥店的女助理死于購買咖啡的途中，丹尼斯的丈夫在打獵過程中被同伴誤殺，常年受躁郁癥折磨的瑞秋（凱文的母親）死于自殺。后有奧麗芙愛過的男人凱西，在吧臺上留下給奧麗芙生日的“禮物”——寫在紙巾上的一句詩“讓我們從獵槍和父親的自殺中走出來”，回家途中撞在樹上車毀人亡，很難說是自殺還是意外，而這正發生在奧麗芙生日的當晚。劇中這個強悍的女人有過兩次痛哭，凱西的死是其中的一次，她的丈夫也終于明白了奧麗芙的“掙扎”。隨著劇情發展，奧麗芙的丈夫亨利、杰克的妻子陸續死于病癥，這也間接促成了兩個人的相互取暖。當然，死亡事件還有奧麗芙多次提及的，在她童年時用一管獵槍打爆了頭的自己的父親。

也許是因為童年夢魘，讓奧麗芙對鎮上那對有著同樣際遇的母子感同身受。在凱文還小的時候，奧麗芙就鼓勵他：“有沒有想過出逃，不要讓媽媽拖累了你?！边@個數學考到98分的聰明學生，來到紐約就讀醫學院精神科，畢業后成為精神科醫生的他，仍然沒能幸免，又是個憂郁癥患者。是童年的陰影太過強大，還是源自母親的遺傳基因？十幾年后，凱文拿著一把步槍回到小鎮，打算結束自己的生命。

海邊巧遇凱文的奧麗芙，似乎看透了他的意圖，平生第一次她和人聊起往事與家常，甚至說出“我時常掛念你”這樣的溫情之語。在他倆合力救起落海的帕蒂后，奧麗芙把凱文帶到家中，當晚，兩人有這樣的對話：

奧麗芙：你原本打算在哪里動手？

凱文：老房子后面的樹林里。

奧麗芙：為什么選那？

凱文：在我的公寓內自殺，對下一任租客太不公平了。

奧麗芙：你知道嗎？現在那所房子里住著小孩，如果他們發現你的遺體怎么辦？不可能做到干凈利索的……

說罷，奧麗芙轉身回到屋內，凱文把槍支丟入湖內。次日，他離開了小鎮，帶著奧麗芙的生日“禮物”，凱西寫在餐巾紙上的詩……

若干年后，經歷了愛人、丈夫的相繼去世，與兒子的關系罅隙橫生，最后連陪伴自己的老狗也實施了安樂死，奧麗芙在自己的厄運里越走越遠，而她從來就懷疑歲月是否會撫平傷痛，因此選擇讓生活失去自己這個對手——如果她和生活之間是一場戰爭的話。奧麗芙寫完幾封告別信后，來在緬因州一處蕭瑟的小樹林里，孤獨感鋪天蓋地襲來，她成了當年的凱文，子彈上膛……

三、微不足道的生活

打算一槍蹦了自己的奧麗芙，自殺的企圖被幾個在樹林間玩耍的孩子打斷。她本能地收拾起手槍，也許是因為她至今沒有擺脫父親吞槍自盡的陰影，因此她清楚孩子面對尸體與血腥的后果。盡管他們以后的成長過程并不總是和風細雨，但至少目前，奧麗芙不想成為他們心中的噩夢。

自殺未遂的奧麗芙掩面哭泣，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二次痛哭。第一次是壓抑中的發泄，這一次，可看作是壓抑后的釋放以及與自己的和解。

電視劇照搬小說中設定的時間跨度，講述了女主角長達25年的后半生，也描摹了鎮上其他人的生活。蕓蕓眾生中的奧麗芙并不獨特，如酒吧的鋼琴演奏者安琪拉所言：和任何人相比，她既沒有更加幸運，也沒有更加可悲。小鎮上那些平凡庸常的人們，同樣是強大與軟弱并存，同樣在欲望與失望之間掙扎，同樣經歷出生、衰老、死亡，同樣體味著孤獨與無奈。同時，在他們身上也不乏小小的善意，以及對生活的憧憬、對愛的渴望。奧麗芙并不是尤為不幸，其他人更不是最為幸?！叭藗兿鄲酆突ハ啾撑训穆窋灯鋵嵈笸‘?，我們奮斗、成功、失敗——大家都是這樣過的?！毙≌f作者的話，正好吻合了中文版的另一個翻譯名——微不足道的生活。

幸存后的奧麗芙，帶著自家院子種植的郁金香，來到她曾救過的杰克的家中。窗外，碧藍的大海風平浪靜。全劇在奧麗芙的自語中結束——“這個世界讓我挫敗，但我還不想離開?！?/p>

面對生活的失意與人生的磨難，我們始終要給自己找到各種各樣的借口和理由，否則的話，總有人在這趟單行旅程上中途下車。其實走到終點的，未見得就是勇士，有人一生隨遇而安，更多人是半世的掙扎、妥協、隱忍，如里爾克所言：“哪有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睙o論是海明威同意的“這個世界如此美好”的下半句，還是奧麗芙所言“這個世界讓我挫敗”的下半句，即使挺住了，即使“值得我們為此奮斗”，或者“我還不想離開”，人們終究逃不過消失的宿命，只有明天的太陽照常升起。

HBO在業界以優良的節目品質著稱，《奧麗芙·基特里奇》無疑再次應證了此種口碑。該劇的制作、拍攝已達到電影的級別。相較小說，電視版更為清冷、陰郁，觀影過程可說是如沐寒光。整部劇集的色調仿佛加上濾色鏡，過濾了所有的浮華與艷麗，使得劇中人生活的無奈更顯真實，生命的堅持愈加珍貴。劇中配樂由卡特·布爾維爾操刀，音樂與劇情的氛圍絲絲入扣，讓人想起他的電影配樂作品《冰血暴》。

當然，這種生活流的劇情總是格外考驗演員的演技，在這個時間跨度為二十五年的故事中，女主角奧麗芙的飾演者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非常有節制地展示了女主人公的外冷內熱、孤獨與悲涼，完美詮釋了一個乖戾女性的后半生，從一個刻薄、強勢的中年女子到一個最后依然刻薄又帶著些許無助的老女人的形象。何況，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本人的形象氣質也符合這個角色。這一次，她不再是著名導演喬爾·科恩的妻子，而是一位杰出的演員。

錢邦媛 蘇州大學

責任編輯 周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