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三歸”考

楊逢彬　李　瑞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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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三歸”考

楊逢彬李瑞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摘要：“三歸”，指管仲所封的三處采邑。其依據是：1.《晏子春秋·內篇雜下》中的《晏子老辭邑景公不許致車一乘而后止》與《外篇》中的《景公稱桓公之封管仲益晏子邑辭不受》記敘的是一件事。前者說管仲“賞之以三歸”“澤及子孫”，后者則言“予管仲狐與谷，其縣十七”“以為其子孫賞邑”；前者言“欲為夫子三歸，澤至子孫，”，后者言“今為夫子賞邑，通之子孫”。2.《荀子·仲尼》：“齊桓公有天下之大節焉，……倓然見管仲之能足以托國也，……與之書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距也?！北容^《韓非子·外儲說左下》：“管仲相齊，曰：‘臣貴矣，然而臣貧?！腹唬骸棺佑腥龤w之家?！?因此，“三歸”可能是管仲原有封邑再加上“狐與谷”。

關鍵詞：《論語》；“三歸”；采邑；狐與谷

《論語·八佾》：“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三歸”古今有多種解釋，例如：1.國君一娶三女，管仲也娶了三國之女(《論語集解》引包咸說、唐寫本《論語》鄭氏注所載鄭玄說、皇侃《義疏》、邢昺《注疏》等)；2.臺名(孫志祖《讀書脞錄》)；3.三處家庭(俞樾《群經平議》)；4.管仲采邑之地名(梁玉繩《瞥記》)；5.藏泉幣的府庫(武億《群經義證》)；6.市租(郭嵩燾《養知書屋文集》卷一《釋三歸》)。以上6說，具見程樹德《論語集釋》[1]。7.第三處鑄造錢幣之所(程水金《管氏“三歸”進解兼論管仲知禮而孔子責備于賢者》)[2]。還有其他一些說法，茲不贅引。

這里只談影響較大的第一和第六種。先說第一種：這是鄭玄、包咸等人的說法，從漢代至明代，從未有人懷疑，確實值得重視，不應隨便懷疑。但《韓非子》、《史記》、《漢書》、《說苑》等書對“三歸”都有記載，而且都將之與“富”、“侈”聯系起來。如：“管仲相齊，曰：‘臣貴矣，然而臣貧?！腹唬骸棺佑腥龤w之家?！唬骸几灰?，然而臣卑?！鬃勇劧侵唬骸┏迋可??！?《韓非子·外儲說左下》)“管仲富擬于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不以為侈?！?《史記·管晏列傳》)“臣聞管仲相齊，有三歸，侈擬于君?！?《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如果是“娶三國之女”，與“富”、“侈”就難以直接掛鉤。

再看第六種說法。郭嵩燾的證據有二：其一為《管子·山至數》之“民之三有歸于上矣”。其二為《韓非子·外儲說左下》：“管仲相齊，曰：‘臣貴矣，然而臣貧?！腹唬骸棺佑腥龤w之家?！倍墩f苑·尊賢》作“管仲對曰：‘貧不能使富?！腹n之齊國市租一年?！?因此，郭氏認為《韓非子》的“三歸”即《說苑》的“市租”。

這種說法存在的問題，一是“民之三有歸于上”未必與“三歸”有關；二是“賜之齊國市租一年”之說與較早的《晏子春秋》的記載“賞之以三歸，澤及子孫”相矛盾。

我們認為，所謂“三歸”，與管仲所封的采邑有關。根據如下：

《晏子春秋》的《外篇》與《內篇》的6篇內容多有重復者。如《外篇》的《景公有疾梁丘據裔款請誅祝史晏子諫》之與《內篇諫上》的《景公病久不愈欲誅祝史以謝晏子諫》，《外篇》的《景公筑長庲臺晏子舞而諫》之與《內篇諫下》的《景公為長庲欲美之晏子諫》，《外篇》的《晏子再治東阿上計景公迎賀晏子辭》之與《內篇雜上》的《晏子再治阿而見信景公任以國政》，內容幾乎一模一樣。而《外篇》的《景公置酒泰山四望而泣晏子諫》之與《內篇諫上》的《景公登牛山悲去國而死晏子諫》一為泰山，一為牛山，內容也差不多。因此，我們認為，《外篇》中的《景公稱桓公之封管仲益晏子邑辭不受》與《內篇雜下》中的《晏子老辭邑景公不許致車一乘而后止》記敘的事極其相似，有可能是說的一件事：

晏子相景公，老辭邑?！辉S曰：“昔吾先君桓公，有管仲恤勞齊國，身老，賞之以三歸，澤及子孫。今夫子亦相寡人，欲為夫子三歸，澤至子孫，豈不可哉？”對曰：“昔者管子事桓公，桓公義高諸侯，德備百姓。今嬰事君也，國僅齊于諸侯，怨積乎百姓，嬰之罪多矣，而君欲賞之，豈以其不肖父為不肖子厚受賞，以傷國民義哉！且夫德薄而祿厚，智惛而家富，是彰污而逆教也，不可?！惫辉S。晏子出，異日朝，得間而入邑，致車一乘而后止?！?《內篇雜下》)

景公謂晏子曰：“昔吾先君桓公，予管仲狐與谷，其縣十七，著之于帛，申之以策，通之諸侯，以為其子孫賞邑。寡人不足以辱而先君，今為夫子賞邑，通之子孫?！标套愚o曰：“昔圣王論功而賞賢，賢者得之，不肖者失之，御德修禮，無有荒怠。今事君而免于罪者，其子孫奚宜與焉。若為齊國大夫者，必有賞邑，則齊君何以共其社稷，與諸侯幣帛，嬰請辭?！彼觳皇?。(《外篇上》)

上面所引，上段以管仲“賞之以三歸”“澤及子孫”為先例，下段則言“予管仲狐與谷，其縣十七，著之于帛，申之以策，通之諸侯”“以為其子孫賞邑”；上段言“欲為夫子三歸，澤至子孫”，下段言“今為夫子賞邑，通之子孫”。上段“三歸”用了動詞“賞”，下段也說是“賞邑”；上段言：“得間而入邑，致車一乘而后止”，下段言：“嬰請辭，遂不受”。何其相似乃爾！此其證一。

我們再從《內篇雜下·晏子老辭邑景公不許致車一乘而后止》這一章內部來看：此章首言“晏子相景公，老辭邑”，景公乃言“自吾先君定公至今用世多矣，齊大夫未有老辭邑者。今夫子獨辭之，是毀國之故，棄寡人也，不可?！彼煲痍虌胍欢巫h論，但是“公不許”，且說“昔吾先君桓公，有管仲恤勞齊國，身老，賞之以三歸，澤及子孫。今夫子亦相寡人，欲為夫子三歸，澤至子孫，豈不可哉？”如此看來，豈非三歸與封邑有絕大關系？此其證二。

《荀子·仲尼》：“齊桓公有天下之大節焉，……倓然見管仲之能足以托國也，……立以為仲父，而貴戚莫之敢妒也；與之高、國之位，而本朝之臣莫之敢惡也；與之書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距也?！睂φ铡俄n非子·外儲說左下》：“管仲相齊，曰：‘臣貴矣，然而臣貧?！腹唬骸棺佑腥龤w之家?！唬骸几灰?，然而臣卑?！腹沽⒂诟?、國之上。曰：‘臣尊矣，然而臣疏?！肆橹俑??！边@兩段中，“與之書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距也”與“‘臣貴矣，然而臣貧?！腹唬骸棺佑腥龤w之家’”適相對應。荀況和韓非是師生，《荀子》、《韓非子》上述兩章的對應，不是比《韓非子》、《說苑》的對應更有說服力嗎？此其證三。

綜上，“書社三百”和“狐與谷”的封邑，都是和“三歸”對應的，至少是類似的。因而“三歸”與封邑有絕大關系，殆無疑義?！蛾套哟呵铩绕s下》的第十八章也說：“景公謂晏子曰：‘昔吾先君桓公，以書社五百封管仲，不辭而受，子辭之何也？’”《內篇諫上》的第十二章又說：“昔吾先君桓公，以管子為有力，邑狐與谷?！倍伎勺C?！皶缛佟迸c“書社五百”，其中或有一誤。每社25戶，則以管仲的封邑看，約相當于漢代的“萬戶侯”。

我們的上述說法可稱之為“三歸為封邑說”。1.它可以解釋各種關于“三歸”的記載中的“富”和“侈”。2.它可以解釋《韓非子》所謂“使子有三歸之家”。家者，所歸之處也。王引之《經義述聞·春秋名字解詁上》：“楚仲歸字子家，鄭公子歸生字子家，魯公孫歸父字子家，齊析歸父字子家，蔡公孫歸生字子家?！鼻浯蠓虻姆庖匾彩恰凹摇?，也是所歸之處。然則，三歸，即三處歸宿。3.可以排除地名說、臺名說，因為景公對晏嬰說“欲為夫子三歸”，原來“三歸”是可以復制的，不是專有名詞。4.“三歸”可能是管仲原有封邑再加上“狐與谷”。5.“三歸”的“歸”是否如同“歸孔子豚”的“歸”一樣，是“饋”的假借字呢？但封邑，動詞用“賜”用“封”，亦可用“賞”，不能用“饋”。饋，謂贈食于人，引申為贈送他物；然而已經甚晚起，其賓語絕不可能為封地也。

參考文獻：

[ 1 ] 程樹德. 論語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90:207-212.

[ 2 ] 程水金. 管氏“三歸”進解兼論管仲知禮而孔子責備于賢者[J]. 學鑒, 2012:173-182.

(責任編輯：梁臨川)

Textual Research on “San Gui” in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YANGFeng-binLIRui

(CollegeofLiberalArts,ShanghaiUniversity,Shanghai200444,China)

Abstract：“San gui” refers to the three fiefs granted to Guan Zhong based on the following reasons. Firstly, according to the Yanzi Spring and Autumn: Second Section of Miscellany in the Main Part, an article says “when Yanzi got old, he submitted his resignation, but Duke Jing of QI refused…” ; another article reads: “Duke Jing said Duke Huan granted fiefs to Guan Zhong…” in the part of Supplement. The same fiefs were mentioned here. In the first article, “the Duke granted san gui to Guan Zhong” “to benefit his offsprings”, and in the second, “The Duke gave Guan Zhong the land of Hu and Gu, including 17 counties” “as fiefs for his children and grandchildren”. In the first article, “I want to grant san gui to you to benefit your offspring” and in the second, “now I grant him fiefs to be inherited by his children and grandchildren”. Secondly, according to Hsun-Tzu: Zhongni, “Duke Huan of Qi knew the rules of government….He saw Guan Zhong’s ability to handle state affairs … and granted him three hundred shes (a measurement of land) of registered land and people, and no rich dared to show hostility.” Similarly, in Han Fei Tzu: Part Waichu Zuoxia, “Guan Zhong, as prime minister of State Qi, said ‘I am granted noble titles, but I am poor’. Duke Huan replied, ‘I will grant your children home of san gui’”. Therefore, “san gui” should refer to the fiefs of “Hu”，“Gu”, plus Guan Zhong’s originally owned fief.

Key words：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san gui; fief; Hu and Gu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6522(2016)02-0138-03

作者簡介：楊逢彬(1956-)，男，湖南長沙人。上海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收稿日期：2016-01-28

doi:10.3969/j.issn 1007-6522.2016.0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