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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山(短篇小說)

2016-05-14 14:35夏青
廣州文藝 2016年7期
關鍵詞:貢嘎山貢嘎響水

夏青

黎貢嘎出生那天,他爸黎谷恩在貢嘎山上種了一棵樹。杉樹。

那天傍晚,天空飄起蒙蒙細雨,堂屋正中爐坑里的柴堆燃得正旺,火焰在風中跳動起落,緊閉的臥室門上懸掛著一幅竹席,竹席掉了一角,被風一吹,顫顫悠悠地晃動不已。農歷二月的風里還帶著料峭的寒意,刮在黎谷恩臉上,遍體生寒。

媳婦袁桂霞的慘叫聲從門里傳來,一陣陣扎進黎谷恩心里,加劇了他內心的煩躁、焦灼和期待。黎谷恩背負著雙手,在堂屋中來回踱了幾趟后,穿過敞開的后門,走進吊腳樓上的回廊。

河對岸是一排沿河而建的吊腳樓,青瓦木架,懸空走廊,雕花格窗,鱗次櫛比地倚河而立。煤油燈和蠟燭微弱的光從吊腳樓中射出來,在響水河上灑下點點細碎的銀光,幾座古老的木水車在河邊“吱吱呀呀”轉動著,這單調冗長的響聲讓黎谷恩愈加心煩意亂。

媳婦的慘叫聲被一陣嬰兒啼哭聲打斷,哭聲高亢嘹亮,穿透層層封鎖的夜色,黎谷恩懸在心里的大石頭終于落地,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初為人父的滋味讓他感到莫名的亢奮、激動、欣喜。

臥室的門開了,接生婆跑出來,說,恭喜谷恩兄弟,是個放牛娃!趕緊給娃兒想個名字吧!

水霧從河面升騰起來,攔腰阻斷遠處的貢嘎山,只剩下幾座錯落起伏的山巒顯露在黎谷恩眼前。黎谷恩看著在水霧中半隱半現的貢嘎山,思忖一陣,說,就叫他黎貢嘎吧!

黎貢嘎出生后,黎谷恩在貢嘎山上種了一棵杉樹。這是響水村流傳下來的規矩,大凡村里有孩子出生,孩子的父母都要在貢嘎山上栽一棵樹,如果是男孩就栽杉樹,如果是女孩就栽桃樹。等來到世上的人過完他們的一生,又會在樹上刻下他們的名字,讓樹代替他們繼續活著。

沒人說得清這規矩起源于何時?就算村里年紀最長、威望最高的胡梭祿老爺爺也說不清楚。胡梭祿原是村里的巫醫兼寨老,精通占卜、草藥針灸之類的傳統醫術,為全村主持祭祀和神明裁決。解放后,政府要在響水村興建一所中心小學,考慮到響水村是由幾個自然村落組成的苗族同胞聚集地,學校采取雙語教學,同時用漢語和苗語教授學生。胡梭祿被政府聘為老師,主教苗語語文和苗語音樂。

在村里那幫小孩子眼里,梭祿老爺爺是個神一樣的人物,無所不知、無所不精??墒?,這個渾身籠罩著神性光環的老人家竟然不知道栽樹刻名的規矩起源于何時?即便如此,這絲毫不影響黎貢嘎對梭祿老爺爺的崇拜之情。梭祿老爺爺懂的東西太多,苗族部落創世紀的神靈和圖騰,祖先們從中原南遷的歷程,從神話到歷史,從英雄到平民,聽得黎貢嘎如癡如醉。

同樣讓黎貢嘎崇拜不已的還有響水河和貢嘎山。響水村的民居倚響水河兩岸而建,街道由青石板鋪砌而成,兩邊是高低錯落的木瓦房和吊腳樓。整個村子很少有現代風格的磚瓦房,最常見的現代建筑就是阻隔在木房木樓之間的風火墻。直到解放后,村里才有了第一棟現代化建筑——中心小學的教學樓,二樓一底,磚泥結構,院壩中心的旗桿上懸掛著一面五星紅旗,風一吹,紅旗“唰唰”作響,威風凜凜,神氣極了。只是,教學樓座落在一大堆木樓民居中,顯得格外刺眼,極不協調,讓黎貢嘎看著別扭、不舒服。

貢嘎山被鄉親們視為神山。據說,當年黃帝和蚩尤交戰,蚩尤部落戰敗南遷,部落的一支族裔逃到響水河邊定居下來,生息繁衍。貢嘎山險峻崔嵬,是絕佳的天然屏障,庇佑著這支族裔千百年來沒有遭遇到任何戰亂、匪患。這還是其次,聽梭祿老爺爺說,貢嘎山上居住著祖先的英靈,是一座萬神之殿。

黎貢嘎生平第一次鑒證貢嘎山的神跡,是在他剛滿十歲那年。這一年,阿爸去世,死于胃癌。

處理完阿爸的后事。那天,黎貢嘎和阿媽一起到貢嘎山上,按照當地的風俗,把阿爸的名字刻在屬于他的樹上。

娘兒倆來到貢嘎山上,已是傍晚時分。阿爸的樹栽在貢嘎山上的鷹嘴湖邊,這個湖因狀似鷹嘴而得名,三面都是險峻的高山,崖壁如刀削斧鑿一樣陡峭,一道瀑布從山頂傾斜而下,注入湖中,濺起一道蒙蒙的水霧。幾只灰鸛、蒼鷺、白鶴,在潭上空低翔盤旋著,偶爾發出陣陣悠揚的啁啾。

阿爸的樹挺拔、修長,枝繁葉茂,樹枝上尖銳鋒利的杉葉張揚著活力。阿媽圍著杉樹轉了幾圈,樹身上有幾簇滋生的青苔,幾塊斑駁的樹皮懸掛著,風一吹,搖搖欲墜。阿媽停下,伸手撫摸著樹身,就像尊石膏像,站在樹下一動不動。良久,阿媽回過身,從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刀,說,嘎,娘不識字,你把你阿爸的名字刻在樹上。

黎貢嘎接過刀,在樹身上歪歪扭扭刻下“黎谷恩”三個字。

阿媽摸了摸字跡上的凹痕,吹掉凹痕里的木屑,吹著吹著,她突然環抱著樹身,淚水噴涌而出。

阿媽站在樹下的陰影中,月光從樹木間的縫隙投入森林里,一束束皎潔明亮的光柱中,薄薄的霧氣裊裊升騰著。地面上積滿枯枝敗葉,散發著潮濕的霉腐之氣,低矮的灌木叢中飛出幾只螢火蟲,綠瑩瑩的光芒在夜空中時明時滅、變幻不定。風拍打著樹枝 “嘩嘩”作響,這響聲時急時疏,仿佛是雨打芭蕉,又仿佛是阿爸和阿媽的竊竊私語,再仔細聽,更像是阿爸在隔空嘆息。黎貢嘎環顧著四周密密麻麻的樹木,這一刻,他堅信阿爸并沒有死,阿爸只是以另一種方式活著。

當天夜晚,黎貢嘎睡得很香,一半是因為,處理阿爸的后事讓他太過勞累,一半是因為,堅定阿爸沒死的信念緩解了他心里的悲傷。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正午時分,黎貢嘎坐在床上,推開雕花窗,陽光照在逶迤起伏的山脊上,給貢嘎山鍍上一層金光,大片大片的云朵在山脊后升起,浮在半空中,像游弋在響水河里的魚群。黎貢嘎遙望遠處的貢嘎山,就像目送著下地干活的阿爸的背影,定定入了神……

黎貢嘎起床,剛洗漱完,胡梭祿帶著他最小的孫子胡慶生來到黎家。

還在胡慶生九、十歲的時候,喜歡到山上抓雛鳥來養。胡慶生先用整顆整顆的苞谷喂養雛鳥,養不活。胡慶生將苞谷打成細面喂養,也養不活。最后,胡慶生從莊稼地里抓蟲子來飼養雛鳥,還是養不活。沒多久,胡慶生突發奇想,在苞谷面中加入自己的唾液,拌成稀糊狀,喂養雛鳥,這下奇了,雛鳥一個個養得肥肥胖胖的。村里人都很好奇,胡慶生解釋說,自己是從鳥媽媽用嘴銜食物喂養雛鳥得到的啟發,食物都是一樣的,唯獨欠缺的是唾液。

學會了“驚弓之鳥”這個成語后,胡慶生對成語的真實性產生質疑。那次,胡慶生用彈弓在貢嘎山的松林里打傷一只松鼠,把松鼠帶回家養傷,一個月后,等松鼠右腿上的傷勢基本痊愈,胡慶生把松鼠帶到貢嘎山上放生。松鼠竄上樹叢,胡慶生在松鼠身后窮追不舍,一邊把彈弓拉得“啪啪”作響。松鼠越逃越快,胡慶生越追越急,彈弓越拉越響。最后,奔跑中的松鼠傷口撕裂,掉到地上。

一個月的實驗終于有了結果,胡慶生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跑回家中。阿媽正在廚房炒菜,胡慶生的聲音因沿途奔跑和過度興奮微微顫抖著,說,是真的!是真的!驚弓之鳥這事假不了!

回應胡慶生的是阿媽揚手扇來的一記耳光。阿媽的聲音同樣因惱怒而微微顫抖著,說,砍腦殼的短命鬼!老娘辛辛苦苦拉扯你們幾個娃,是想你們多讀點書、多認得幾個字,不是讓你吃飽了逗松鼠玩!你倒好,為了只破松鼠竟然逃起學來了,現在老師都找上門來了!

胡慶生是他爸媽的一塊心病,村里的人不知是出于安慰,還是真心看好那孩子,紛紛安慰慶生爸說,慶生這娃將來是做大事的人,前途無可限量,至少比其他孩子要強。慶生爸在大家的安慰聲中漸漸舒展開眉頭,唯獨胡梭祿捧著煙槍,不緊不慢地說,刀磨得太薄太亮就劈不了柴,我還是更喜歡貢嘎!

胡梭祿爺孫倆進屋時,袁桂霞正坐在堂屋的一張矮竹凳上編背篼。見到胡梭祿,袁桂霞趕緊起身,泡了一杯茶。

胡梭祿留著一撮花白的山羊胡,眼簾半張半合,好像隨時都要睡著了,但眼神比鷹嘴湖里的水還清亮,似乎一眼就能穿透人的內心,在這種眼神里,什么都瞞不住,什么都藏不了。

胡梭祿從腰帶間抽出一支煙桿,煙桿上懸吊著一枚磨得光滑圓潤的鵝卵石,從嘴里噴出一股長長的濃煙后,胡梭祿說,你一個人拉扯三個娃兒太不容易了,不如把貢嘎過繼給我做孫子,你曉得的,我是打心眼里喜歡這娃!

袁桂霞編制竹篾條的雙手停頓了一下,她將編了一半的背篼推到一邊,沉思片刻,說,梭祿老爹,你和貢嘎有緣,是娃兒的福氣。不過,我答應過他爹,再咋苦也要把三個娃兒拉扯成人。老爹,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貢嘎還是跟著我好些!

胡梭祿不說話了,抽了幾口煙,他起身告辭。臨走時,胡梭祿拍著黎貢嘎的肩,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可一句話也沒說。胡梭祿對袁桂霞留下一句——往后有啥子難處,盡管和我說!

黎貢嘎是家里的老大,有一弟一妹,弟弟彪嘎和妹妹瑤瑤。黎貢嘎念完初中就輟學了,和阿媽一起在家務農。黎彪嘎初中畢業后,考入南方的一所林業學校,畢業后分回廩峰自治縣林業局工作。黎瑤瑤初中畢業考入廩峰師范學校,畢業后分配到縣城的一所小學任教。

黎貢嘎成年后,成為村里種莊稼的一把好手。每年春耕,和村里那幫年輕后生一起在田里插秧時,黎貢嘎弓著腰身,插得又快又齊整,把那些后生遠遠甩在了身后。

黎貢嘎體形彪悍、健壯,在地里干活時,鄉親們們常??梢钥吹竭@樣的情景,黎貢嘎光著上身,兩塊扇形的胸肌虬結怒凸著,六塊對稱堅實的腹肌壁壘分明,褲管卷到膝蓋處,兩條小腿上沾滿了黃泥,在地里揮動鋤頭挖土時,兩條手臂上的肌肉線條在一平一隆的不斷重復中,汗水從他身上滑落,像涂了一層橄欖油,那野性、陽剛、粗獷的美,看得村里那幫后生眼紅。梭祿爺爺說,是莊稼地里的土把他磨練成貢嘎山上的一棵松。

鄉親們都喜歡找黎貢嘎幫忙,大凡鄉親們有點什么難處,只要站在黎貢嘎家門口一喊,黎貢嘎就應聲而出,有時候手里搖著一把蒲扇,有時候手里端著一個碗,他邊扒著飯邊聽來人說——貢嘎兄弟,我家屋頂漏雨了;我那短陽壽的男人又不曉得跑到哪家灌馬尿(喝酒)去了,你等會來給我翻翻瓦!聽梭祿老爹說,半夜里會有暴雨……

黎貢嘎咽下嘴里的飯,說,要得要得,我吃完飯就來!

過不了幾天,又有人來喊,貢嘎兄弟!貢嘎兄弟!

黎貢嘎搖著蒲扇走出來。來人說,下個月初八我家蓋新房子,請梭祿老爹算過了,吉日,錯過了那天得等上好一段日子才能開工呢。嘎,到時候來幫幫忙,怕是要幫上一陣子喲!

黎貢嘎搖著蒲扇,說,要得要得,到時候,你記得提醒我就行。

唯一令黎貢嘎苦惱不已的是自己不會唱歌,天生一副破鑼嗓,加上五音不全,唱起來難聽不說,還經常跑調。黎彪嘎經常拿著哥哥的痛處找樂,說,你唱歌呀,能把鬼都嚇跑,看你將來咋個找老婆!

苗家后生不會唱歌就好像老鷹沒有翅膀一樣,很難獲得女孩子青睞。每年的“游方節”是黎貢嘎最痛苦不堪的時候,這一天,苗家的后生都會在“游方節”上以歌示愛,向自己傾慕愛戀的對象互訴衷腸。有些甚至是從其他村寨長途跋涉而來,用歌聲向自己傾慕的對象傳情示愛。

在二十歲那年,黎貢嘎第一次參加村里的“游方節”,是被胡慶生生拉活扯拽去的。那天,胡慶生在家中對著鏡子精心打扮了一番,纏一條青絲頭巾,身著紫色對襟衣,下穿一條藍色寬腳長褲。胡慶生對著鏡子反反復復轉了幾個圈,這才心滿意足地來到黎貢嘎家。

一聽說參加“游方節”,黎貢嘎擺著手說,你這不是讓我出洋相嗎?

胡慶生只說了一句話,便刺中黎貢嘎的要害,他說,那你就等著打一輩子光棍好了!

見黎貢嘎開始猶豫了,胡慶生拉著他的手腕,把他拽出了家門!

每年的“游方節”都是在鷹嘴湖邊舉行。苗家小伙子和女孩子各排成一行,相對而歌。歌曲的旋律都是那幾套固定的模式,歌詞根據男女雙方的心情、意愿即興發揮。胡慶生拽著黎貢嘎趕到鷹嘴湖邊時,對歌正進行得如火如荼。胡慶生的目標只有一個——杜鵑。

杜鵑不光長得像貢嘎山上的杜鵑花一樣漂亮,唱起歌來就像貢嘎山林中的百靈鳥,她那嗓子一開,音色清甜透亮,歌聲高亢悠揚,簡直能把天空的云朵都撕裂、撕破,不光唱醉了響水河里的水,也唱開了村里后生們的心。

杜鵑脖子上戴著銀項圈,身著一件桃紅色的左衽上裝,系一條銀質腰帶,下罩藏青色百褶裙,群擺上繡著魚鳥花草,高盤的發髻間插著幾根銀發簪,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仿佛會說話,看得黎貢嘎心里“怦怦”直跳,渾身熱血沸騰,就像體內有一頭受驚的野馬,四處亂撞,怎么也馴服不了。

胡慶生率先用歌聲表達對杜鵑的愛意——

哎喲喂——鋼刀閃閃好砍柴,鐵犁尖尖好劃田

妹妹你若有心意,任你用上幾十年

杜鵑扯開嗓門應答著——

一叢樹林選一根,千人當中選一人。

不選錢財和相貌,只求情同意合人!

用歌聲婉拒了胡慶生,杜鵑眼神掃視著場里的后生,最后把眼神落在遠遠坐在一邊的黎貢嘎身上。杜鵑理了理嗓子,敞開了歌聲:一蓬竹子一十三,六對成雙一根單,單的要等人來砍,情妹專等郎來攀。

眼見杜鵑主動示愛,一幫后生輪流用歌聲向杜鵑表達愛意,可在杜鵑態度堅決、歌詞犀利的拒絕聲中紛紛敗下陣來。

黎貢嘎站在一旁,背倚著一顆松樹,看著他們一唱一和,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就在黎貢嘎又羨慕又嫉妒的時候,杜鵑徑直朝他走過來,停在他面前,問,你咋不去對歌,沒有你喜歡的女孩?

黎貢嘎心里一陣恓惶,說,我……我不會唱歌。

杜鵑“撲哧”一下笑了,說,苗家的后生,哪有不會唱歌的?依我看,你是沒有遇到中意的姑娘。

黎貢嘎急了,結結巴巴地說,我……真不會唱。

杜鵑說,你不會唱也不要緊,可以用其他方法讓人家姑娘明白你的心意嘛!

黎貢嘎問,哪樣方法?

杜鵑有些生氣了,說,你咋這么窩囊?方法應該你自己想呀!咋反過來問我?你還是不是男人?

一陣數落之后,杜鵑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轉眼到了秋收時節。那天,黎貢嘎正坐在閣樓的走廊上編一個背篼,屋外有人來喊,貢嘎哥,在家嗎?

黎貢嘎走到屋外,杜鵑站在門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仿佛比鷹嘴湖的湖水還要深邃。黎貢嘎感到一陣心神激蕩,渾身的細胞莫名地活躍起來。杜鵑說,貢嘎哥,明天我家收谷子,想請你們幫幾天忙!

黎貢嘎一聽,恨不得立馬就拿著鐮刀去幫她家收谷子,說,行行行,我明天一早到!

深秋是田野的黃金季節,放眼望去,到處是一片金黃的稻谷。谷浪在風里起伏,蜿蜒流淌的響水河撞在石灘上,流水拐了一個灣,帶起幾個漩渦,又一路歡騰著流向下游。遠處的貢嘎山樹影綽綽,峰巒疊翠,站在秋天的田野間,涼風習習,流水潺潺,直讓人心曠神怡,這個季節,看什么都喜慶。

黎貢嘎、胡慶生和村里幾個年輕后生正在杜家田里收割著谷子,杜家的女眷提著竹籃,給大伙送來晚飯。

眾人暫時歇工,坐在田坎上抽著煙。杜鵑走到黎貢嘎身邊,蹲下身,從竹籃里拿出一大缽噴香的米飯,飯上蓋著爆炒回鍋肉、涼拌酸菜和幾片香腸。

黎貢嘎剛扒了一口飯,從飯下扒出一個荷包蛋,再一扒,扒出幾片又厚又黃的臘肉。胡慶生湊過來,一筷子夾走黎貢嘎碗里的臘肉,全塞進嘴里,嚼得兩個嘴角直淌油。

吃完飯,胡慶生不依不饒地嚷開了,說,杜鵑妹子,那個貢嘎兄弟碗里又是雞蛋又是臘肉,我們碗里的菜就那么少?都是請來給你家幫忙的,大家干的是一樣的活,使的是一樣的勁,你咋能這么偏心眼?

杜鵑蹲在地上,把空碗裝進竹籃里,沒有搭理他。胡慶生圍著杜鵑轉了幾圈,一臉壞笑,說,難不成你是看上他了?

杜鵑起身,挎著竹籃要走。胡慶生雙手平抬著,攔住杜鵑,笑得更加邪惡了,說,貢嘎有哪樣好嘛?你還不如跟哥哥我,哥哥會疼人!

胡慶生說著,伸出手去摟杜鵑的腰。杜鵑后退一步,從地上撿起一把鐮刀,說,你再亂說亂動,姑奶奶砍斷你的手!

胡慶生一臉委屈,說,我咋就亂說了?大家伙都看見了,妹子,你就是偏心眼嘛!

杜鵑羞得滿臉通紅,推開胡慶生,一溜煙跑了。胡慶生看著坐在田坎上“嘿嘿”憨笑的黎貢嘎,說,還愣著干嘛?趕緊追呀!

黎貢嘎一路追在杜鵑身后,來到鷹嘴湖邊。杜鵑坐在河灘的一塊大石頭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吹嚼柝暩纶s到,杜鵑一抹眼淚,惡狠狠瞪了他一眼,說,你來干嘛?

杜鵑一臉兇相,說話時咬牙切齒,仿佛和黎貢嘎有著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黎貢嘎壯著膽,坐在她身邊。杜鵑憤然起身,走到湖邊的一棵香樟樹下。就在那一刻,黎貢嘎突然像出籠的豹子躥上來,攔腰抱起杜鵑,鉆進湖邊密林里。

林中的一塊空地上,枯死的落葉鋪了一地。黎貢嘎壓在杜鵑身上,喘著粗氣,連撕帶剝,一層層褪去杜鵑的衣服。杜鵑在黎貢嘎赤裸的身體上狂抓亂咬,不是反抗,而是報復,報復黎貢嘎讓他們的這一天來得太晚!

黎貢嘎和杜鵑的婚禮是在胡梭祿的主持下進行的。胡梭祿很少為人主持婚禮,一輩子只主持過三次婚禮。這格外的優待讓黎貢嘎有些受寵若驚,他永遠都沒能明白,為什么這個睿智、德高望重的老人會對自己如此青眼有加?

在黎貢嘎的婚禮上,胡慶生喝得酩酊大醉。喝醉后的胡慶生雙手搭在黎貢嘎肩上,淚流滿面地說了很多祝福的話。第二天,胡慶生離開村子,到縣城的一家酒廠打工。在酒廠里,胡慶生開始了他的創業之路。

酒廠污水處理系統凈化水質后留下來的污泥,一直是困擾廠家多年的難題,廩峰縣大大小小的酒廠通常將污泥送給附近的農民用于肥土。胡慶生得到啟發,既然污泥利于農作物生長,一定也有利于苗木花卉的生長。胡慶生和省、市一些苗木花卉種養場做起了交易,將污泥賣給這些種養場。胡慶生收集污泥不需要花一分錢,幾筆無本盈利的買賣下來,胡慶生索性辭去工作,做起了污泥生意。

好景只持續了三、四年。后來,隨著環保制度的日漸完善,廩峰自治縣環保局將縣內酒廠的污泥實行集中回收處理,不允許廠家私下處置,胡慶生斷了生意的門路。就在那時候,廩峰自治縣新開通從縣城發往各村的客運線路,胡慶生通過關系,弄到從縣城發往響水村的路線牌,買了一輛中巴車,跑起客運。

胡慶生成為村里后生中最早的暴發戶。每天收車后,胡慶生把自己打扮得體體面面,穿著一套銀灰色的西裝,黑白相間的皮鞋,拎著幾個礦泉水瓶裝的白酒、一只鹵鴨,四處串門,找后生們喝酒。

黎貢嘎和杜鵑婚后生育了兩個兒子,夫妻倆在家務農,農閑時節到縣城打點零工,日子風平浪靜過了十多年后,響水村起了翻天覆地變化。

怒灘鄉鄉政府給響水村的父老鄉親帶來了發展新思路——在響水村開發旅游,依托村里得天獨厚的自然資源,結合少數民族的風土人情,打造一張靚麗的旅游名片。

縣交通局斥資擴建、硬化了從怒灘鄉到響水村的通村公路。鄉政府對響水村進行整體規劃,在響水村外圍修建了商業一條街、小吃一條街和一個文化廣場。又從村里選出能歌善舞的組成演出隊……最后,鄉政府從市旅游學校和市職業技術學校請來老師,對即將開餐廳和旅館的人家戶進行短期培訓,培訓內容包括廚藝、禮節禮儀、病疫防控。

黎貢嘎一家正吃著晚飯,胡慶生闖了進來,頭上戴了一頂純白的廚師帽,腋下夾著幾本培訓資料。胡慶生敞開嗓門嚷著,今天我來混頓飯吃。

趁著村里大力搞旅游發展的契機,胡慶生雇了一個司機為自己跑中巴,他報名參加了村里的培訓班,準備開一家鄉村旅館。胡慶生扒了一口飯,說,嘎,現在全村年輕人大都參加了培訓班,你娃咋沒有響動?

黎貢嘎默然扒著飯,沒有回答。胡慶生說,不是我說你娃,一輩子種地有啥子出息?不如好好抓住這次機會,謀點事業,總比種地強!

黎貢嘎說,我只會種地,不會其他的!

胡慶生說,不會可以學,你看人家狗剩、海九,哪一個不是農民?他們現在學習的勁頭比我還高!

黎貢嘎說,我還是守著土地踏實些。

胡慶生嘆了一聲,轉過頭對杜鵑說,他不去就算了,你是村子里歌唱得最好的,不參加村里的演出隊太可惜了,聽說,演一場就可以分到現錢,和游客合影也有鈔票拿,聽海九家媳婦講,和人合拍一張照片可以拿到十五至二十元。

杜鵑說,我不想去。

胡慶生再次苦笑一聲,徹底無語了。半晌,黎貢嘎突然說,慶生,你該成個家了!

胡慶生興奮的勁頭一下癟了,面對滿桌冒著熱氣的飯菜,他久久沉默無語。

兩個月后,胡慶生和村子里的一個姑娘結婚。接著,他們的鄉村旅館正式開業。

夜幕低垂。黎貢嘎站在文化廣場正中,偌大的廣場中央是一個祭壇,祭壇四周立著八根大理石柱,柱身上雕刻著傳說中面目猙獰的圖騰。演出隊正在廣場排練,狗剩和海九也在其中,他們和一群后生一起吹著蘆笙,跳著斗腳舞,圍著祭臺邊跳邊有規律地往一側移動。

地板是大理石鋪砌而成,石板間水泥剛干不久,傳出一股潮濕的刺鼻的異味。廣場太大,有種過于開闊的冷清,黑夜就像一塊巨大無邊的磐石,讓黎貢嘎感到壓抑。演出隊的成員興致勃勃地排練著,一個比一個興致高,每個人對未來的生活都充滿美好的憧憬。黎貢嘎仔細審視著面前的一張張面孔,這些面孔都是他以往很熟悉的,但現在,自己似乎完全不認識他們了,好像自己離他們越來越遠,遠得被一陣馬蹄揚起的塵土掩蓋。

越看越感到索然無味,黎貢嘎轉身離開廣場,沿著河邊溜達。沿河而建的觀景臺正在加緊施工。觀景臺凸出河面,觀景臺上木椅、路燈、花臺一應俱全。路燈下,連夜趕工的工人在給木欄桿上漆,電鋸鋸斷木條的聲響,釘釘子的敲打聲交織在一起,劃破寧靜的夜空。

怒灘鄉鄉政府又出新招,準備把貢嘎山下的土地流轉過來,連片打造一個花海觀賞基地,種植薰衣草、扶?;ǖ然ɑ?。政府從云南引進一家公司,經過政府挨家挨戶上門游說,當地老百姓都同意把土地流轉出來,唯獨黎貢嘎不愿意,任政府官員說破嘴皮子,黎貢嘎死活不同意。

怒灘鄉鄉長申萬城來到黎貢嘎家的時候,身后跟著狗剩和海九。眾人在堂屋里坐成一圈。

申萬城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說,貢嘎兄弟,現在大家都同意把土地流轉出來,就差你一家了,你還是多支持一下家鄉的發展。

狗剩搶過話頭,說,是呀,嘎,政府這么做也是為了大家好,旅游搞好了,對大家都有好處,你說是吧?

黎貢嘎低垂著頭,神情肅穆,不說話,也不正眼看大家。申萬城說,貢嘎兄弟,你不用擔心生活的問題,政府和花卉公司都協商好了,只要你愿意,公司聘請你為長期合同工,月工資兩千多元,年底還有分紅。

黎貢嘎終于有了回應,說,我在土地上辛苦慣了,離了土地,心里不踏實!

正說著,胡慶生攙扶著胡梭祿走進屋。黎貢嘎趕緊起身,扶著胡梭祿坐到一張竹椅上。胡梭祿抽出別在腰間的煙桿,“吧嗒吧嗒”地抽起來。一袋煙抽完,胡梭祿嘶啞地說,嘎,把土地給他們吧。

胡梭祿的眼神里有酸楚,有無奈,更多的是痛惜。黎貢嘎黯然了,頭無力地聳搭在雙膝上……

黎貢嘎把六畝多地流轉出來。簽完合同,黎貢嘎來到自家的田地里,正值苞谷成熟的時節,苞谷稈上掛著一顆顆橢圓的苞谷。整個苞谷地在陽光里散發出一陣清香,黎貢嘎用力一嗅,這香味甜絲絲、涼浸浸的。遠處傳來陣陣蛙叫,和潺潺流動的水聲一唱一合,黎貢嘎環顧著莊稼地,突然蹲在地上,雙手捧著頭,嚎啕大哭起來。

村子的平靜被打破了。最先到這里觀光旅游的,只有從省、市、縣、鄉里來的游客,隨著響水村的名氣越來越大,全國各地的游客紛至沓來。除了游客,省內外各級政府、旅游部門的領導也組團前來觀摩學習,考察團一茬接著一茬。不到兩年時間,這條少數民族風情游成為全國旅游線路中的一條精品路線,響水村的旅游業迎來了鼎盛的黃金時期。

月光灑在商業街的青石板上,給石板蒙上一層薄薄的銀光。夜色籠罩在響水村上空,兩邊的商鋪燈火通明,蠟染店、銀器店、工藝店、咖啡店、茶樓……一個接一個的店鋪鱗次櫛比。黎貢嘎沿著商業街信步走著,眼前的景象讓他感到陌生。村子越熱鬧,黎貢嘎就感到越孤獨,孤獨中伴有一種難言的惶惑,就像一個人活在四面環海的孤島上,四周都是望不到邊的冰涼刺骨的海水。

黎貢嘎走到一家旅館前,門前立著一根木樁,木樁上懸掛著一面飄揚的錦旗,上面寫著“山野客?!???蜅5睦习迨呛鷳c生,從他做起生意,兩家的走動越來越少了,最多就是在街頭巷尾碰到打個招呼。

黎貢嘎走進客棧,進門是一個小天井,天井四周是半人高的木柵欄,柵欄上爬滿牽?;ê鸵恍┎恢奶俾参?。鵝卵石砌成的花臺里種滿郁金香、薔薇和扶?;???蜅樗膶痈吣緲?,金黃的木柱,雕花格窗,金黃的琉璃瓦,走廊上懸掛著一排紅燈籠,看上去古色古香,別有一番情趣。

胡慶生站在走廊上,穿著一件白色的真絲短袖襯衣,米灰色的七分褲,戴一條粗得可以用來栓狗的金項鏈,正滿臉笑容地招呼一對拖著皮箱前來入住的年輕夫婦。

黎貢嘎正要走,突然被胡慶生叫住。胡慶生走上來,問,嘎,有事?

黎貢嘎說,沒事!路過,順便來看看。

胡慶生笑得很勉強,說,你先到屋里坐坐,等我招呼好這些客人就來!

黎貢嘎說,你忙你的!我也沒啥事,就是順道來看看,你忙你忙,我先走了!

胡慶生說,那好,等空了我們抽時間聚聚,好好喝幾杯!

沒多久,村里德高望重的胡梭祿去世。臨終前,他把黎貢嘎叫到床前。黎貢嘎坐在床邊一張椅子上,握著胡梭祿的一只手。胡梭祿躺在床上,身體單薄得像一張紙片,嘴巴半張半合,唾液順著花白的山羊胡淌下來。窗外,隱隱傳來游客盈盈不絕的歡聲笑語和狗的狂吠聲。

胡梭祿半睜著眼,有氣無力地說,嘎,世道變了,村子也變了……

黎貢嘎沒說話,用力握著胡梭祿干枯的手掌。胡梭祿說,嘎!你要看護好貢嘎山!它是我們的神山,別讓它給糟蹋了!

胡梭祿眼巴巴看著黎貢嘎,眼神渙散迷離,渾濁無光,像蒙了一層淡淡霧瘴。黎貢嘎鼻子一酸,熱淚盈滿眼眶,他下意識地將胡梭祿的手掌握得更緊了,用力點點頭……

響水村的成功經驗讓怒灘鄉鄉政府信心大增。鄉政府決定乘勢而上,開發更多的旅游資源,打造更多的旅游路線。按照鄉政府的規劃,新開發的項目就落在鷹嘴湖邊,政府將在此修建一座五星級的度假賓館,配套開發的項目有水上游樂園、水上滑道、快艇體驗游等項目。黎貢嘎由此聽到一個全新的稱呼——高山度假游。

方案敲定,鄉政府從成都引進了一家實力雄厚的集團公司,和度假酒店、水上游樂園一起動工修建的,還有從鷹嘴湖到響水村的道路擴建。

從鷹嘴湖到響水村有兩公里多的山路,只是一條三、四米寬的泥石道,勉強能通行一輛貨車。公司全額出資,將路拓寬到六米后再行硬化。

工程正式啟動后,挖掘機、推土機、大大小小的貨車每天在通往鷹嘴湖的路上來回穿梭。道路兩邊的珍稀樹種被移栽到別處,普通樹木被推土機碾壓得一片狼藉。度假酒店在湖邊的一塊空地上倚山而建,為防止山體滑坡,建筑方挖坡砌坎,用鋼筋水泥壘起堅固的防護堤。每天天一亮,放炮聲“轟隆隆”響徹云霄,泥土和大大小小的樹從半坡滑落,山體面目全非的慘狀看得黎貢嘎撕心裂肺地痛。

黎貢嘎走進鄉長申萬城辦公室,申萬城坐在一張深褐色的辦公桌后正在接電話。黎貢嘎坐在一邊的沙發上,耐心候著。陽光從窗戶間射進來,照著玻璃茶幾上的那盆仙人球,球體渾圓通翠,虎頭虎腦的模樣顯得愚鈍笨拙,憨態可掬里又透點朽木難雕的頑劣。犬牙交錯的尖刺被陽光鍍上一層金黃的鎧甲,一根根張力十足,看久了,又有種過度囂張的面目猙獰。仙人球身上的精神,匯集的是冰火兩重天。

申萬城通完電話,在黎貢嘎身邊的沙發上坐下,說,大兄弟,我們都不是外人,有啥話趕緊說,我馬上要去縣里開一個會。

黎貢嘎說明來意。申萬城皺緊眉頭,說,大兄弟,你說句實話,以前大家的生活狀況咋樣?

黎貢嘎一怔,說,不太好!

申萬城問,那大家現在的生活狀況咋樣?

黎貢嘎說,還行!

申萬城說,要是政府不發展旅游業,鄉親們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我們鄉有豐富的旅游資源,政府的職責就是如何有效地利用這些旅游資源發展經濟,帶動老百姓發家致富。這些年來,大家的日子過得有多滋潤,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黎貢嘎正要分辨,申萬城適時打斷了他,說,有時候,發展難免要做出點犧牲??赡芪疫@比喻不一定恰當,要是當初沒有革命先烈的犧牲,我們今天還在舊社會做牛馬。好了好了,我真不能再耽擱了,有啥事回頭再說!

回到響水村,黎貢嘎在進村的吊橋上遇到胡慶生。黎貢嘎劈頭蓋臉地說,慶生兄弟,晚上到我家來一趟,我找你有事!

晚上九點,胡慶生來到黎家,帶了兩個礦泉水瓶子裝的散裝茅臺酒和幾袋鹵雞爪和鹵鴨脖。杜鵑下廚炸了盤花生和干魚。黎貢嘎和胡慶生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對飲起來。

酒過三巡,黎貢嘎有了醉意,說,他們把貢嘎山挖得稀巴爛,這事你咋看?

胡慶生啃著一支鴨脖子,說,由他們挖唄,只要對老百姓有好處,怎么挖我都無所謂!

黎貢嘎嘆了一聲,說,可那里面住著我們的老祖宗!

胡慶生放下鴨脖子,語氣尖銳得像一根針,說,我們的老祖宗早就埋進土里喂了螞蟻!話音剛落,胡慶生似乎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些過了,語氣軟下來,說,嘎,聽我一句勸,時代不一樣了,做人還是別太死心眼!

黎貢嘎犯了犟脾氣,說,不能由著他們胡來,我要找地方說理去!

胡慶生苦笑著,說,嘎,別犯傻,聽我一句,你找誰都沒用!

第二天一早,黎貢嘎乘坐早班車來到縣里,徑直來到縣政府大院。黎貢嘎剛走進政府辦公大樓的一樓,門衛室里一個矮胖的中年保安攔下他,問,你找誰?

黎貢嘎說,我找縣長。

保安問,你找哪個縣長?

黎貢嘎說,分管城建的縣長!

保安說,哦!找雷縣長。你找雷縣長有啥事?

黎貢嘎說,上訪!

保安說,要上訪到信訪局,一有點事就來找縣長,還不把他累死呀?

黎貢嘎說,事關重大,我一定要找縣長!

看到黎貢嘎態度果斷堅決,語氣里毫無回轉的余地,保安猶豫一下,說,你等等,我先聯系一下。

保安撥通電話,“嗯嗯啊啊”地應答了一通。掛上電話,他說,你來得不巧,雷縣長帶團到浙江考察學習去了,他的秘書在,我帶你上去。

保安領著黎貢嘎走進三樓的一間辦公室。秘書是一個三十多歲、像水仙花一樣亭亭玉立的女人,穿著一套黑色女士西裝,大翻領、寬褲管,氣度雍容,姓袁。

袁秘書給黎貢嘎泡了一杯茶,坐到黎貢嘎對面的沙發,半側著身子,雙掌交叉著放置在腰部,目光溫和地平視著黎貢嘎,面帶親切的微笑。

黎貢嘎把連夜準備好的材料交到袁秘書手中。袁秘書粗略瀏覽了一遍材料,說,雷縣長率團到浙江學習去了,主要是學習他們在小集鎮建設方面取得的寶貴經驗,要一個星期才回來。等縣長回來后,我會立刻向他匯報情況!

兩個星期過去了,縣政府沒有一點回音。黎貢嘎沉不住氣了,就像一只無頭蒼蠅到處亂撞,林業局、住建局、國土局、環保局……不是被三言兩語打發回來,就是相關領導避而不見。一連奔波了半個多月,黎貢嘎突然安靜下來,成天把自己關在家里,就這么一動不動地倚在雕花窗上,眺望著遠處的貢嘎山。

神山終于發怒了。那天深夜下起了暴雨,黎貢嘎生平很少見到這么大的暴雨?!稗Z隆隆”的雷聲里發泄著積蓄已久的憤怒,黑魆魆的天幕上,面目猙獰的閃電一閃而逝,龍走蛇行,像破水而出的珊瑚,瞬間消失在幽暗的海平面。密集的雨點砸在屋頂上“啪啪”作響,狂風肆虐大地,卷起掛在回廊墻壁上的蓑衣、斗笠飛到半空。響水河河水暴漲,洶涌的波浪拍打著河堤,“嘩嘩”作響。黎貢嘎披著一件衣服,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滂沱大雨,感到莫名的驚悸……

第二天一早,黎貢嘎獨自來到鷹嘴湖邊。經過一夜的暴雨,度假酒店后的堡坎還沒有砌好,出現大面積的山體滑坡,大量泥石流和樹木滑落,堆在施工現場。幾十個施工人員正在清理現場,推土機、挖掘機將泥石和樹木裝在貨車上運走。

眼前的景象讓黎貢嘎接近崩潰――泥石流中的樹大多被連根拔起,有的攔腰折斷,就像一群缺胳膊少腿的親人,氣息奄奄地橫置在路邊。黎貢嘎心臟劇烈地抽搐著,他踉踉蹌蹌后退幾步,倚靠在一棵大樹上,虛脫地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黎貢嘎才緩過神來,他沿著湖邊四處奔跑,一邊跑,一邊叫喊著,爸!阿爸……

叫聲凄厲悠長,在風聲的傳送下四處回蕩,驚起密林深處的一群鳥拍打著翅膀,一路哀號著飛向天空……

從那次和黎貢嘎喝完酒,胡慶生就一直過得心驚膽戰、惶恐不安,心里總有種不祥的預感。提心吊膽地過了幾天,胡慶生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天清晨,黎貢嘎在鷹嘴湖邊的施工現場抄起一截鋼管,見人就打,見車就砸,工地上的工人上前阻止,被他重傷三個,輕傷兩個……

據鄉親們說,兇器是一截施工現場廢棄的鋼管……

責任編輯 劉 妍

夏 青:貴州湄潭縣人,70后,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在《北京文學》《莽原》《山花》《貴州作家》等刊物發表作品,有中篇小說《竹骨傘被》被《小說選刊》轉載,曾獲遵義市市政府文藝獎三等獎,做過工人、政府職員,現供職于《遵義日報》社,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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